吱扭一声,歪歪曲曲地响起在陈医生的耳边,跃入他眼帘的是一位着了纯白衣裙的少女,乌黑的发在头后挽成髻,簪了白花。她面容清秀,眼圈浮肿,唇无血色,撑伞的手指细白,蜷缩起来却分外无力,好几次都差点让伞骨滑落,她手背上有青筋凸起,细雨蒙蒙中,她披了一身如烟的憔悴。
“陈医生。”她微微倾身,“您来了。怎么没开车子?”
“我打车了,想多走走路。”陈医生欠身,“二小姐好。”
“好。”二小姐——齐柳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她是齐念佛的小女儿,那对龙凤胎中的姐姐,“您进吧。我们等您很久了。”
“万分抱歉,下雨路滑,路上不太好走。”陈医生礼貌地说,“那么——”他踏上了通往主宅大厅的碎石小路,“齐先生还好么?”
齐柳笛的眼圈泛起红潮来,秀气的脸庞似乎要和这天空一样阴暗落雨,“很不好。医生,我很担心爸爸会撑不过去……”
陈医生宽慰道:“您不必担心,齐先生的身体向来不错,这回实在是太过伤心了……”话到一半,心口一阵作呕,眼前的细雨氤氲忽然变得清明——既然如此悲恸,那么早做什么去了呢?那美丽的姑娘还活着的时候,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齐先生,你都做什么去了呢?非要死后撕心裂肺,悔不当初,可覆水难收矣!
人唉……
他们走入封闭的透明花廊,将伞收起后交给傀儡们,齐柳笛低低道:“您这边请。爸爸在卧室休养。”
“我上次开得药都按时服用了吗?”
“都遵了您的嘱托。”齐柳笛细声说,她有点心不在焉。陈医生不由仔细打量二小姐的侧脸,心中骇然:大小姐去后不到一月,怎么二小姐消瘦得如此厉害?
脚步突然沉重,他记得上次给齐念佛看病的时候,齐念佛曾委婉地表露出两个月内,齐家还要行一场正式的家法,对象似乎就是二小姐齐柳笛和三小姐齐入画。具体为何,陈医生并不知道,但这几日在齐家行走看诊,隐隐约也知道是和大小姐齐姝琴的死亡有关。齐念佛在病榻上暗示过陈医生这个月要好好准备一下医药和得力的护士,预备再一次对受家法者进行最专业、最贴心的护理。
陈医生叹息,无论是非对错,人已经去了,这一切纵使让对方在九泉下看到,也没了意义。那女孩如花般芬芳的一生就这样被生生掐断了。
“二小姐也要保重身体。”陈医生轻轻说,“节哀顺变。”
齐柳笛的身子颤了颤,她深吸一口气,“陈医生……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一直都是我家医疗团队的领军人物,是全科医生,医术超群,经验丰富的。”
“过誉了。”陈医生自谦。
齐柳笛停下脚步,徐徐回首,“陈医生,”她喊的分外虚弱,“姐姐……我姐姐……一直是由您诊治的……”泪水欲滴。
陈医生惭愧地低下头,“非常抱歉,没能早些发现大小姐的病症……”他深深躬下身,齐柳笛往旁边避了避,“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爸爸还有哥哥弟弟们,我们都没有责备您的意思,说起来,姐姐会走上这条绝路,还是我们的问题。”
陈医生礼节性地客套,“请您别太自责。大小姐至死都爱着她的亲人,她走得坦然,没有一丝仇恨。”
齐柳笛流下泪来,“不,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姐姐心里有多苦、多恨、多痛的。现在,我只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姐姐的病症,去安慰她,鼓励她,为她在爸爸面前说好话,替她求情,让她不要老受罪,至少,至少不该是被打死……”
陈医生沉默一下,斯文道:“其实您平时也该多多宽慰您父亲……他心里有太多的想不开,如果能及时得到开导,或许事情不会如此……当然,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毕竟我是医生。”
“可您不是心理医生啊。爸爸的心结,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敢碰。若是一个不好,还给自己招来家法。”齐柳笛含泪说,“您知道,我爸爸是掌门,他有他不可碰触的逆鳞和发怒时候的威严。”
陈医生苦笑,“可您毕竟是他的女儿,是您姐姐的亲妹妹。”
“我知道……”齐柳笛垂下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爸爸很爱姐姐,姐姐也一直都盼着父爱,盼着亲情。姐姐上高中的时候,爸爸跟家里说什么防止姐姐不要脸去早恋,非要亲自接送,其实我知道的,爸爸只是担心姐姐有意外,姐姐比较弱,爸爸害怕她让我们家的对手盯上,绑架了去……还有,爸爸总是把他那份月钱转给姐姐,说是姐姐不听话老挨打,给点钱让她买养伤药,其实陈医生,您最清楚,家里的医药费从不分摊到个人头上的。那些钱就是爸爸体恤给姐姐的,少则一两万,多到五六万。姐姐伤了病了,爸爸面上冷冷淡淡,其实总在深夜,等姐姐熟睡了,才去偷偷看姐姐。我一直都知道的,爸爸总是探望姐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也不说话,甚至没有表情,但就是坐在姐姐床边,看着姐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爸爸很爱姐姐,爱到如此恨,爱到如此深。”
陈医生安静地听着二小姐的发泄,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最该做的就是沉默,那是美德。当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束了,他这个时候再去提醒,又能有什么用呢?
记忆中的那心电图,到底还是化成了平直的线,宛若地平线,不可碰触的渺远。纵使长出十几只手来,也无法把它拉弯。
“……可是……可是……可是要我如何好……爸爸不肯迈出和解的第一步……而且姐姐挨打的时候我求情了啊,我求情了,我一直都有求情……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追究我……”齐柳笛忽然哭出声,嘤嘤抽着肩膀,分外痛苦。
陈医生尴尬地束手无措,“二小姐,请您节哀。”
“不要喊我‘二小姐’了,马上就没有意义了。姐姐当了二十年‘大小姐’又如何?谁把她当大小姐看了?谁会把一个总受家法,总被羞辱折磨的人当娇贵的大小姐看了。表面上也许都有几分恭敬,实际那心里不定如何肮脏地腹诽我姐姐!”齐柳笛哭泣道,“陈医生,您告诉我——挨打——是不是会很痛?”
陈医生怔住了,在富贵人家多年的工作也培养了他无比的敏锐,他立刻明白面前这位贵族小姐在恐惧着什么,心头一沉,又要来一次那惨无人道的刑罚吗?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对齐柳笛谈不上厌恶痛恨一类,虽然有时候也觉得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有时候她并没有起到劝诫与缓和的作用,但是——这孩子也是他跟随着团队接生出来的,眼看着呱呱落地,眼看着一天天长大,从年龄上看,和自己的女儿相仿——当然,那刚刚过世的大小姐,也是个能当自己女儿的。
陈医生再度叹息,这一切都浸透了无奈,要他这个局外人也无法看懂。
“陈医生?”齐柳笛见他迟迟不肯答复,泪水又涌出来,她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脸蛋,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您以前一直诊治姐姐的伤势的……我看姐姐每次都很痛苦……”
“您家的家法的确过于严苛。”陈医生轻缓道,“但是……”
“姐姐……”齐柳笛抖着嘴唇,勉力说,“我姐姐是被家法给打死的么?”
陈医生犹豫了一下,这复杂的医学问题实在不好解释,而且——“二小姐,我可以先去看看您父亲,然后再和您长谈吗?别让齐先生等太久了,会让他不高兴。”
齐柳笛陡然收了泪,急忙擦干净脸,“是啊,我差点耽误了爸爸。您这边请——”
话音刚落,楼上突传咚咚咚的下楼声,“笛儿姐姐!到底如何?伯父会不会责罚我?!”
一声呼喊,陈医生抬头望去,原是齐念佛的侄女齐入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