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结局
琴弦乍断
第一种结局
作者:作者:半碗酱油  |  字数:4250  |  更新时间:2022-08-05 16:46:52

  秋风萧瑟,墓园凄冷。

  落满枯叶的甬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生了中年男人的脸孔却是满头白发如雪,另一个是带了点学生稚气的曼妙少女,她捧着一束怒放的白菊花,而中年男人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眼睛的蓝色海豚玩偶。他们并肩,一起走到一座墓碑前。

  洁白而朴素的碑上,一笔一画地刻着墓主的姓名——莫生。

  莫生墓。

  没有墓主的照片,只刻了出生和死亡的年份。

  这是一个停留在二十岁的花样年纪。

  黑底子的墓志铭上刻了端正的楷书——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少女将白菊花放到墓碑前。

  “姐姐,爸爸又想你了。”少女——齐柳笛轻轻地对墓碑说,“爸爸每天都想你,每天都要看看你。大哥、大嫂、我还有小弟,我们轮流陪着爸爸来看你。今天,轮到我陪着爸爸来看姐姐了。”

  她燃了三支香,小心地插在泥土中。

  青烟袅袅,散入空气不见。

  齐柳笛红着眼圈,一叹。

  “姐姐,你好狠心……”

  自你走后,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齐念佛站在一旁,疼爱地凝视着“莫生墓”这三个字,一双苍老许多的大手柔和而谨慎地摸了摸,仿佛这墓碑是全天下最稀罕的珍宝——那石头有一面及其光滑,显然是让人的手给摸平了。

  他的手指拂过的,不是石料。

  是岁月,是回忆,是心……

  一年前——

  还魂丹也依然挽不回齐姝琴坚决离开的脚步,在奋力抢救六个小时后,女孩尸身逐步的冰冷和僵硬,宣布了她无可挽回地逝去。

  留下的,就是一辈子都再无弥补机会的人。

  齐家人——尤其是齐念佛等直系亲人,记得最清楚,那刻骨铭心的一段黑暗岁月。

  在齐姝琴去世的第三天,湛家女掌门突然造访了满堂缟素的齐家主宅,她表情肃穆,身后的几只傀儡扛着两口大铁箱子,一路疾走而入齐家宅。

  齐念佛接报,虽然痛苦到恨不得昏睡不醒,但终究活在现实中,他只好强打起精神,亲迎出来。

  “表哥,节哀。”湛掌门微微一躬,“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觉得总该让孩子走得清白点。”

  她利落地拍拍手,傀儡们将铁箱子打开——那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湛掌门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形——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了。

  湛掌门说:“间接导致琴儿死亡案子的罪魁,现已落网了。”

  她冷静地陈述道:“当日得到齐家对此案的总结汇报后,我隐隐感觉其中有诈,火炉房与密室相去甚远,如何白鼍妖与绣娘魂舍近而求远?如何在逃亡之时,还要把两个根本不会碍事的凡人杀害?如何那两个凡人的尸体,如此快就有家属给匆匆领走呢?奈何齐家内务,我无凭据也不好干涉,故此暗中走访。终于捕获了这对伪装成人类的鼍妖。”

  湛掌门递过两本秘笈,“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深,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光明正大进入齐家,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匆匆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诸位,都没查出来。”

  湛掌门见齐念佛呆呆地不去接秘笈,便会意地放到茶几上,“完璧归赵,两只鼍妖也就交给齐掌门处理。”

  慢慢的,她环视一圈,满厅白素花圈,再去端详憔悴呆滞的齐念佛,她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褪下,浮上的是惋惜和无奈,“表哥,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啊?我要你冷静下来,理智地看这个案子。可是你……”

  接触到齐念佛眸光深处的哀痛,她不忍再说了。

  这不是齐家高高在上的掌门人。

  这是一个丧女的愧疚父亲。

  自己带来的真相会加深这个愧疚。

  但是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琴儿,表姑非齐家人,又要维系玄黄界各家平衡,没能及时帮到你。

  至少要让你清清白白,要让他们内疚一生。

  总得有人受到惩罚。

  湛掌门转过身,静静离开了。

  “姐姐,当年是大家错怪了你,害了你。”

  秋风中,齐柳笛哀婉地抚摸着洁白的墓碑。

  姐姐,决绝而走的你,恐怕不会想到爸爸竟会如此痛苦……

  那日,湛掌门离开后,爸爸就把自己关在了你的房间里,整整三个晚上都没出来。爸爸没日没夜地翻啊,找碍……你知道吗姐姐?爸爸是在找你的东西啊!爸爸疯了般地想找到能寄托着你气息的物品,能让他抱在怀里去宝贝,当作你来宝贝,哪怕只是一张相片……

  可是姐姐,你好狠的心。

  那些行李箱里,怎么都是撕碎的纸张、扯毁的衣物、砸烂的物件,焚烧后的照片呢?

  你怎么把你的东西都给烧了、扔了、撕了呢?

  连你的电脑上的一切,都给恢复到原初;网上的足迹,你都给抹去……

  姐姐,你就这样怨我们吗?一点东西都不肯给我们留下,一点痕迹都不让它存在,让我们连怀念你、追悼你、去寄托去追忆的物件都没有……

  姐姐,你知道吗?

  当爸爸从你房间出来的时候,头发全白了。

  后来,爸爸从网上看到你初中同学贴的毕业照,如获至宝,愣是印了一张,再将你的头像给扣下来,就那么一小点,小得还不如拇指盖大,模模糊糊的可怜。

  可爸爸却视若珍宝,他精心地裱到怀表里,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就仿佛你被盛在了他的心口。

  落叶扫过,齐柳笛仰起头,天高云淡下,泪水慢慢滑落。

  一旁的齐念佛正深深亲吻这方墓碑,再将可爱绵软的大海豚放到墓前,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喃喃道:“乖琴儿,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这回又给你带了个玩具。爸爸昨天晚上刚刚想起这件事情,琴儿很喜欢玩偶对吧?小时候,琴儿看着海豚玩具好,一直趴在橱窗外盯着不走。琴儿想要爸爸买,爸爸却二话不说地打你,骂你不配,还故意买了一只海豚,给了笛儿玩……爸爸记得,后来你躲在墙角,偷偷看着笛儿抱着大海豚,羡慕的样子——”

  齐念佛开始哽咽,齐柳笛更是感到五味陈杂,她垂下头,静静流泪。

  “乖,好好玩。”齐念佛将海豚摆正。

  他抬起头,凝视着这墓碑。

  没有照片的莫生墓……

  埋在下面的骨灰盒……

  这块墓碑,这块墓地……

  一切安葬的费用……

  与他无关。

  那个墓主,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布了这一切都和齐家无关,和齐念佛无关。

  她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一年前——

  齐姝琴死后的第四日。

  公证人和律师双双出现,出示了齐姝琴生前立下的遗嘱——都是关于后事安排的。

  对于齐家,这是一个晴天霹雳。

  原来齐姝琴死前那两周频繁的出行,并不是去什么高级消费场所,而是去了银行、公证处、律师事务所、丧事服务点、丧葬物品专卖店……

  楚轻烟当年留给每个孩子的大笔遗产,齐念佛都在儿女成年后转到他们的账上去,齐姝琴已经二十岁,自然早就有了这笔款子。

  而她将这些钱,全都用在了自己的身后事上。

  她立下严格的丧事遗嘱,进行了公证,还聘了律师来监督执行。

  她没有按照玄黄界以往的规矩进行土葬,而是要求火化,并且自己就选好了火葬场和骨灰盒。

  她不要进到齐家祖坟里,而是选了一个社会上的最普通、离齐家主宅最远的墓园。

  她自己选好墓碑、墓地、墓志铭。

  她选择在墓碑上刻下的不是“齐姝琴”这个名字,而是“莫生”。

  莫生,陌生,陌路人,莫要生。

  她还自己选好了寿衣的布料和样式,裁成了最后的美丽衣衫。

  她就这样寂寞而从容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与后事,而把齐家,把她的亲人,她的父亲,彻彻底底地排除出去。

  不需要你们操心,只因莫生与齐家毫无瓜葛。

  面对这个结果,已经备受打击的齐念佛,一言不发地接受了。

  他看着女儿出生,看着她长大,渴望能看着她出嫁,甚至还自以为是地幻想着她日后的幸福生活……

  但他最终只能看着她被送入手术室。

  掀开单子,去看她沉睡的容颜。

  身为父亲,他竟然不能操办自己亲生女儿的丧事。

  女儿生前的一系列安排,彻底否决了他做父亲的资格。

  这是重重一巴掌,对他,对齐家,对所谓的亲人。

  这事实就是那天真的孩子,直言不讳地道出皇帝的新衣。

  自以为华美锦缎在身,今朝方知裸奔数年。

  心如刀绞,血色褪去,齐念佛的身子摇了摇,齐柳笛慌忙扶住了他,“爸爸!”

  “你姐姐……”齐念佛呢喃,“她就这么去了,她去了,还把自己烧了,一点都不给给我留……我的女儿,我和轻烟生的漂漂亮亮的女儿,那么美,那么小,那么柔弱,活生生的一个人,会笑,会哭,会说话,会喊爸爸的……可最后给我的,就是一只小小的盒子。便是这个小盒子,我都不能留下……”

  齐柳笛轻轻哭泣。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病了呢……”

  每次要离开墓园的时候,齐念佛都会这么念一句。

  一年了,日日都念一句,“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好好呵护她,让她养好病,再看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出嫁……”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缘分已生生斩断,遗憾将永久留存。

  慢慢地抚摸着墓碑,齐念佛落下两行苍老的泪。

  父女俩蹒跚着走出了墓园……

  六年后——

  齐念佛站在这家幼儿园外,脸贴着栏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去。他专注而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小女孩——玲珑娇躯、冰肌雪肤、长睫毛、乌溜眼睛、娇美嘴唇、白嫩嫩的小脖子、小胳膊还有小腿,穿着普普通通的小花裙子,踩着小红皮鞋,梳着两个小辫子,还背了只小兔子图案的包,带着小姑娘的奶香,乖巧地等在幼儿园门口。

  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柔弱,那么乖巧……

  那对夫妇出现了。

  小女孩甩开幼儿园阿姨,快乐的鸟儿般“飞”了过去。

  “爸爸——!妈妈——!”小女孩蹦跳着,让她的爸爸一把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又拼命地亲了亲。

  小女孩咯咯笑,她的妈妈接过女儿,也亲了亲,“乖琴儿,爸爸妈妈的小乖乖,今天听老师话了吗?”

  “听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爸爸抱我——”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说。

  她的爸爸又抱过女儿,“乖女儿,爸爸的乖女儿,走,爸爸妈妈带小宝宝回家喽——”

  “回家喽,回家喽!”小女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

  妈妈跟在一旁,含着笑,握住丈夫的手。

  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向车站走去。

  齐念佛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人伦喜剧,思路回转——

  自己每日都抱着各种礼品到女儿的墓地,风雨无阻,最终让湛家掌门动了恻隐之心,几经周折和冥府联系、求情、商议。最终,湛掌门私下告诉了他,齐姝琴转世后的人家。

  琴儿投生到了最普通的工薪人家,她是这对恩爱夫妻的宝贝独女——这普通的人家,没有超生的资格,他们只安安分分地生下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他们给她取的名字里也带了个“琴”。

  他们是琴儿的父母,他们可以亲密地喊着琴儿,他们可以随便抱着琴儿,宠着琴儿,爱着琴儿。

  琴儿只会喊他们“爸爸妈妈”,亲他们,向他们撒娇,让他们抱抱,依偎着他们,开开心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么这些幸福本该由我享受。

  齐念佛悲哀地想。

  我的琴儿,爸爸和你的父女缘分,已彻底结束了。

  错过了,回不来了……

  他提起手杖,缓步离开幼儿园。

  夕阳西下,余晖遍染大地。

  一位衰老的人孤独而缓慢地走动,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心肝女儿,笑盈盈地行走。

  他们走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背道而驰。

  真的回不来了……

  至少……

  齐念佛望着夕阳,感到脸上一片潮湿。

  这一生,琴儿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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