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念佛批阅完一份文件后,听到窗外隐隐地传来两个女儿聊天的轻快声音,不由放下笔,走到窗前遥望——果然是他那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笛儿正一路小跑着去了杨柳那边;原地留下了柔弱的琴儿……
齐念佛的心,不经意地柔软了一下。
我的女儿真美。
年方二十的齐姝琴,一袭白衣,乌发散落,只静静伫立在白牡丹花前,一股清韵风流,自然飘逸。
齐念佛深深一叹:她会成为最美丽的新娘。这也是我能唯一补偿给她的了。日后,以父亲的身份亲手送她出嫁,看着她有一个新的家庭——属于她自己的家庭。一个可靠的丈夫,一段幸福的婚姻。以后,她还会有可爱的孩子,喊她妈妈,在她年轻的时候给她快乐,在她老了后赡养孝顺,那些孩子们,会喊自己外公……
想起软绵绵的小孩子那娇嫩的一声声”外公”,齐念佛脸上,竟不由堆了笑。
如果可以……
那么,等事过境迁,族里安稳下来,我再想个办法,把她悄悄认回到齐家吧。
他再度温和地注视着窗外花园内的女儿——此时,齐姝琴一点点弯下了腰,似乎是要去品尝面前那丛白牡丹的清香。
然后她的身子让开了,露出了刚刚被她遮挡住的牡丹花丛——艳红的牡丹花,在阳光下闪亮。
那亮光,晃了齐念佛一下。
齐念佛的心,陡然一紧,仿佛坐上了秋千,在落差间惶恐起来。
怎么会有反光的物质在花上?
液体吗?
手指尖猝然冰凉。
不对,怎么是红牡丹?
那该是一丛白牡丹啊!
怎么会变红了?!
他抓紧栏杆,眼睁睁地看着花园里,齐姝琴柔弱的身子,轻轻地倒在了花丛下、绿草上、天地间。
齐念佛惊呆了。
他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将击碎他刚才一切”从头再来,给她幸福”的设想。
那红牡丹,就是白牡丹。
只是让血染红了……
是齐姝琴的血,生生给染红了……
“姐姐——!!!”
是笛儿撕心裂肺的呼喊。
“姐——!”
是成儿的惊叫。
齐念佛猛地回过神来,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转身,奔向了书房门。
不会的。
他第一次及其不自信地想着。
女儿不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大概只是旧伤复发,一时体力不支,让医生来看看,吃药就好。
她会醒过来,她的病和伤,都会好起来。
然后穿上嫁衣,当最美的新娘。
这是我能补偿给她的。我说过,这恐怕是我唯一能承诺于她,补偿与她的。
所以,上天,求你,请不要剥夺我补偿的权利,好吗?
他奔到客厅,看到后赶过去的长子齐宇乾已抱着齐姝琴直直闯进来,“爸爸!小弟去喊医生了!”
齐柳笛哭着跟在后面。
“琴儿!”齐念佛急忙要接过女儿,却看到女儿满嘴的鲜血,染红了下颌,染红了胸前的白衣。
双手,竟还死死抱着那只洒满了勿忘我的铁盒子。
“琴儿!”齐念佛紧张地去探女儿的脉,感到女儿的小手动了一动。
“姐姐?”齐柳笛喜悦地唤着,“姐姐?求你别吓我们啊。”
齐姝琴慢慢掀了掀眼帘,她静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父亲、兄弟、妹妹。
脸色惨白,她喘息着,吃力着,将手里的铁盒,一点,一点,一点地往前送——前方,站着的是齐念佛。
“给……”齐姝琴喃喃地说,“给……拿着……”
齐念佛赶快接过铁盒,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女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轻轻地垂下了头。
齐姝琴被送入急救室不到半个小时,陈医生匆匆走出来,“齐先生。”
他摘下口罩,脸上已无血色,只是递给齐念佛一张手术通知单,“需要您签字。”
“我女儿怎么了?”齐念佛还抱着女儿刚刚塞给他的铁盒子,意识涣散,喃喃道。
陈医生的眸中流露出绝对的惋惜和心痛,“我上次就觉得她的吐血很不一般,怀疑她心脏存在一定隐疾,想做个检查,可是……唉……如果那个时候发现,哪怕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都有很大希望……”
“手术成功率是多少?”齐念佛问。
陈医生闭了闭眼,“几乎是零。”
齐柳笛、齐宇乾和齐宇成都围了过来,他们谁都不敢吭声,盯着陈医生,盯着齐念佛。
齐念佛脸上的肌肉一抖,“我签的是她的死亡判决书。”
“如果不手术,她只有三分钟了。”陈医生沉痛地说,“这个病一旦发作……”轻轻摇头。
齐柳笛哭了,“不……姐姐……姐姐……”
齐宇乾和齐宇成都急切道:“陈医生,怎么会呢?她虽然体弱,但并没有大病啊,以前从没看出来啊!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陈医生叹息说:“隐疾,很不常见的一种……我真也没想到,从来没想过她……”
在齐柳笛的哭声与齐宇乾和齐宇成的连声询问中,齐念佛没有再参与这份“热闹”,他低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作为齐家掌门的他,签署了多少次姓名呢?早已是自信的流畅。
可是现在,他握笔的手指很松,落笔的刹那却很用力,但随后又松开来,那笔便失去了重心,他的手指努力收缩着大概是想挽回,但是已来不及——
咔嗒,笔杆落地。
“求求你。”齐念佛恳切地说——他几乎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进行哀求,“求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死。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让她好好活着……”
陈医生没有给出答复,他苦苦一笑,立刻背身,回了抢救室内。
齐念佛望着那扇冰冷的门逐渐合拢,关闭的霎那,他面无表情地坐到了沙发上。
手里冰凉,是那只大大的铁盒子。
女儿的宝贝盒子,命根子一样珍贵,不,恐怕在女儿心里,比她自己的命还珍贵。
她昏死过去前,艰难地交给了自己。
一直都不肯打开,不肯让别人去看,不肯告诉别人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多少年了,齐念佛只知道这是初中那个穷酸小男生送她的礼物,分手的礼物。齐念佛及其厌恶那个男孩,小小年纪谈恋爱,油嘴滑舌小恩小惠来收买自己女儿的心,真当齐姝琴背后没有他齐念佛这个老子保护了吗?
可齐姝琴宝贝这个盒子,大概是初恋吧。
齐念佛和亡妻楚轻烟虽是父母之命,但却真的是一见钟情,伉俪情深。爱的味道,齐念佛不是不记得,甚至他太过于爱妻子,爱到不能自拔。虽然不屑于也不情愿承认,但他还是理解女儿初恋的感受——只是他想,这孩子害死了轻烟,她太可恶。不能饶恕,不能理解,不能软化半分。
而且,一想到女儿初恋的开始竟然是亡妻的逝世纪念日,齐念佛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再怎么理解,他也绝对无法容忍女儿还没上高中就在公共场合与男生接吻,毫无廉耻之心!
是以他冷漠地责罚了女儿。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那天齐姝琴受完玻璃鞭后,被押去祠堂罚跪,齐念佛一直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瘦弱女儿,直到她晕过去,再静静地走过去,把她抱回房间,上药疗伤。玻璃鞭伤害之恶毒,齐念佛是亲眼目睹了,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疼,因为绝对不可以饶恕她——齐念佛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原谅了她,那么到底该由谁承担轻烟之死的罪责呢?
那是齐念佛永远不敢去想的问题。
逼着女儿分手,重罚了女儿,再看着她抱回这个盒子,大雨滂沱,拖着一身冰凉、伤痕、疲累与绝望的女儿,披着厚重的夜色,踉跄地走进来。长发早已散开,每根发丝都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珠,脸上已分不清泪水或雨水,也许还有疼出来的汗水。但她的双臂环着,双掌护着,十根手指紧紧箍转—那只盒子。
现在,这神秘的盒子就躺在齐念佛的怀里。
齐姝琴昏迷前,几乎是拼死交给自己父亲的东西。
她是要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吧?
齐念佛颤抖着手,将盒盖慢慢地揭开。
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没有什么稀罕法器。
有的,只是一罐大药瓶,一张背后写了字的诊断书。
仿佛被闪电击过,齐念佛一把抓起药瓶。
药瓶是空的。
他辨识了一下服用说明,宛若坠入冰窟。
“不,不可能,不会的……”
目光凝在了那张诊断书的姓名栏上——清清楚楚,写着“齐姝琴”这三个字。
齐念佛颤抖着拿起这张诊断书——时间,是五年前的,这应该是琴儿生日那天的啊,对,是她十五岁生日,也是轻烟逝世的纪念日。记得那天女儿偷偷摸摸地拎回了一只蛋糕,记得那天自己二话不说,狠狠地打了她,并且让她耻辱地示了众……
五年前……
五年前。
“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陈医生的话回荡在齐念佛脑海中,“都有很大希望……”
如果诊断书,是五年前的……
那么……
齐柳笛兄妹三人都担心地看到齐念佛不停地抖着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一张发黄的纸。
“爸爸!”他们三个一齐围了过去。
齐念佛轻轻道:“五年了……”
他茫然地说:“她瞒了我五年……五年……多好的治疗时机……为什么……她为什么瞒着我……难道她以为我会恨到看着她去死吗?难道她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出钱治病吗?难道……难道我竟迫得她一点恋生之意……都没了吗?”
“爸爸,您怎么了?”齐柳笛带着哭腔说。
齐宇乾拿过齐念佛手中的诊断书,他看完了,齐宇成看完了,最后传到齐柳笛手中。
这里一片寂静。
齐柳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自己病了?她为什么不说啊?!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
年轻的女孩揉着这张过期的诊断书,不经意地看到了后面的字。
她愣了。
“碍……这是姐姐的笔迹……”
“笛儿,后面写的是什么?”齐宇乾哽咽地问。
齐柳笛的泪水,盈满了双眸。
她轻轻地念着。
念着齐姝琴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无论生命怎样的伤悲——
少女躺在手术台上,轻松地舒展着全身。
我们的记忆中,也依然能保留着——
心电图放缓着,血压下降。
美的希望……
身体轻盈,周围一切嘈杂,都已不再入耳。
和爱的力量。
嘟——————
别了,我二十年的生命。
我依然爱你们……
这不易的缘。
陈医生摘下口罩,他眼中充满了泪水。
许久,许久。
他颤抖着手,将白色的单子,盖上这位少女那美丽而平静的睡颜。
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享受了三年小公主的幸福,看着她母亲难产后离世,看着她就此坠入地狱。
一次次被生父毒打,一次次地皮开肉绽,一次次地嚎啕大哭。
哀嚎、呻吟、发烧、昏迷。
她痛苦地挣扎着,努力活到了今日。
然后,在这个明媚的上午,她带着一个从容的微笑,闭目而去。
行医三十年的老医生,见惯生离死别,他读懂了齐姝琴的这个微笑。
不过是一个渴望已久的转身,轻松地别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
雪白的单子掩住少女平静睡颜的刹那,陈医生俯下身,他的手指哆嗦着为她拨了拨乱发,放到少女还有些温热的耳后。
轻轻说道:“睡吧,琴儿。”
泪水大滴地涌出,“你……终于……可以好好睡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担心了……睡吧……”
护士们沉默着离开,医生们沉默着离开,只有主刀的陈医生还静默在一旁,很久,很久,他不愿离去。
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齐念佛。
“齐先生,抱歉。”陈医生打起精神,尽到医生的职责。
齐念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三个儿女已扑过来,围住了齐姝琴,哭声一片。
齐念佛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女儿脸上的白单子。
齐姝琴已离世,但体温尚存。脸颊上还带着生命的一点点红,点缀着她清秀的容颜。
齐念佛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我的女儿真美。”
他喃喃着,“睡着了,也这么美丽。我和轻烟……生了一个漂亮女儿。我说,要给她所有的幸福……让她快快乐乐的。”
他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一旁的陈医生哽咽着,“令嫒……去得很平静……真得很平静……她……不会再品尝痛苦了!”
齐念佛的身子轻轻一抖。
“乾儿、笛儿、成儿,你们三个……快!”齐念佛猛地直起身子,“快去密室!”
他掏出钥匙,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执着,“去密室,立刻去密室……”
他哑着嗓子说:“把还魂丹拿过来。我要救琴儿,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琴儿……
爸爸不相信你就这样绝情地离开。
爸爸一定要救活你。
然后,让一切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