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到来了,齐姝琴的身子也基本痊愈了,她也变得喜爱外出,常常一个人出门,有时候恨不得一天才回来。恼得齐念佛很想揍她一顿,但又念着她身体刚刚恢复,不日又要被驱逐出家门,他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个手了。耐着性子问女儿去了哪里,齐姝琴只带着浅浅的笑,今天是商场,明天是俱乐部,后天是高级餐馆。
齐念佛一听,都是女儿以前很少单独涉足的高消费场所,只当她对未来的经济生活心存恐慌,便柔和道:“要我说几次呢?爸爸不会亏待你的。难道我齐念佛的女儿,还真要到街上去讨饭吗?!”
齐姝琴低着头,也不回嘴,但还是照样早出晚归。
齐念佛看了看日历,知道女儿留在家里的日子不多了,他心中本有极深的愧疚,也就不忍再多说。只一面筛选着相亲对象,一面和长子、幼子一起为大女儿准备丰厚的嫁妆。
时光如流水,眨眼间,就到了齐姝琴被正式逐出齐家前的最后一天了。
这天早上,齐柳笛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丰富的早餐,一家人都到齐了,陪着齐姝琴用过餐。齐念佛有心让一切都显得正常点——毕竟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大女儿换个地方住,那地方也是自己一手操办的,从房屋到装修到家具电器……离主宅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已经很近了。
因为还有一点公务,他最先用完餐,不知怎的,心中一动,本想干脆地离开——反正女儿明天才会搬走,但他却住步子,回头去看还在吃饭的齐姝琴,细弱的背影,柔顺的长发……
“琴儿。”齐念佛放缓声音,“一会儿你要做什么?出去的话,我给你派车吧。”
齐姝琴抬起头,微微一笑,齐柳笛已轻快说:“姐姐一会儿要回房收拾一下,再到花园转转。花园的白牡丹都开了呢。”
齐念佛望着齐姝琴,女儿的脸上带着笑,一种极其释然,极其舒缓的笑。那不是纯粹的开心,也不是绝对的愉悦,而是一种……
仿佛死亡前释然……
齐念佛猛地扣住齐姝琴的双肩,“琴儿?”
齐姝琴眨巴下睫毛,“不可以去看白牡丹吗?”声音格外柔和。
“不……没事。”齐念佛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吻了齐姝琴光洁的额头。为她抚了抚碎发,“身子刚好,别玩的太累。笛儿,照顾好你姐姐。”
“知道了爸爸!”一旁的齐柳笛欢快地笑着。
齐念佛轻轻松了口气,他直起身子,再次看了眼齐姝琴——还是那种淡淡的笑意,如大海的深邃,盛满无尽悲伤,一并进入最深的海底,不再留恋海面的阳光……
“琴儿。”齐念佛强忍着心中愈发的不安,“明天八点的时候,爸爸开车送你过去,你大哥和弟弟妹妹都陪着过去,几位婶母和堂姑也要贺你的乔迁之喜。中午一家人吃顿饭,晚上爸爸带你单独吃,好不好?”
齐姝琴和齐念佛单独吃饭的次数很少,只是有时候学习紧,齐姝琴需要在学校上晚自习,出来后天色太晚,这种情况下,齐念佛总会亲自驱车接她,然后就带着她在外面吃了。但父女俩的用餐都很规矩,基本上,或者说绝对的,齐姝琴从不自己点菜,全都听齐念佛的。而吃菜的时候,父女俩也很沉默,完美诠释了“食不言”,低着头,只是吃饭,一句话都不说,气氛总是冷淡凝滞。
齐姝琴轻轻一笑,“嗯。”
齐念佛见女儿的脸上还带着真挚的笑容,怎么看也不似会有意外之人,一颗心慢慢安放回去,他缓缓直起身子,又看了女儿一眼,“那爸爸就去书房工作了。”
“嗯。”齐姝琴凝视着齐念佛,眸光晶亮,“再见,爸爸。”
心中忽然绞痛,他捧着心口,只觉得这一句“再见”,说得好像“永别”,那声音宛若断弦,拖曳着余音,颤颤流过耳畔。
但当他回望的时候,齐姝琴已转过身子,美丽的少女端起了牛奶杯,阳光下,她的侧脸十分明亮。她舒舒服服地喝着,看不出丝毫不正常。
大概是明天女儿就要被驱逐出齐家了,做父亲的心里,总有些失落吧。
齐念佛苦笑一下。
十六年来,天天说是要恨死她,打死也不足为惜,但是怎可能真的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发生?
毕竟是亲生的骨肉。
齐姝琴吃过饭便回了房,确认一番这几日的成果——她确信再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便抱过冰凉的铁盒子,放在怀里,亲了又亲。
她摸出那只药瓶。
这里装的是延缓隐疾的药。
“真的不想治疗吗?孩子,现在治疗,绝对能痊愈的!你那么年轻,别拿生命开玩笑啊。这病若是不根治,一旦发作……孩子,必死无疑。”老医生苦心劝说,“去和你家长谈谈吧。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家里经济困难啊。”
齐姝琴迟疑了,内心里,她还是求生的。
可是,那一天,她带回了诊断书和十五岁的生日蛋糕,她想过一个生日,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这一天,好好的给自己过一个生日,不要让人生白演一场。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顿痛彻心扉的毒打,一番最恶毒的、诅咒的谩骂,最后还被裸臀示众,羞愤交加。
拖着一屁股的伤,她将诊断书塞到了床下。然后告诉老医生,家里有困难,除非减免医药费,否则就不治疗了。
老医生摇摇头,他终究也是要向金钱低头的。
“我给你开一种不贵的药,可以延缓发作。你每月服一粒,若是有大的波动或者运动呢,也服一粒,大致就能压这隐疾,压上五六年。可若是停用了,一旦发作……唉……”
“谢谢您了。”齐姝琴拿过药单,用零用钱买了一大瓶,开始秘密的服药。
其实当找到爱情的时候,她想过,还是勇敢地活下来吧,去告诉爸爸,爸爸总不会真的看着我死吧?
但是那段美好的恋情,最终还是毁在了玻璃鞭子下,当她点头答应转学的时候,当鞭子划破屁股的时侯,当剧痛割裂到她心底的时候,当男孩含泪将印满勿忘我的饼干盒子塞过来,却说那句“忘了我”的时候……
齐姝琴做的,就是冒雨回到家里。洗漱后,她小心的、一口一口吃掉了饼干,流着泪吃,将泪水和苦涩都吃进肚子,然后微笑着将诊断书和药瓶,都放到铁盒子里去。
她坚持服药,直到受家法酷刑前,吃掉了最后一粒。
瓶子空了,没必要再续了。
齐姝琴是敏锐的,这几日睡眠,总会在半夜,因胸闷和心痛而醒来,一身冷汗,上不来气。
时间要到了。
大概就在……
今天了……
昨晚,她闭上眼睛,恍惚入梦乡,她看到了妈妈,张开双臂,向她微笑。
这么多年了,竟是第一次梦见妈妈——还有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小小的她,是三岁前的她吧?那么幸福地依偎到母亲的怀抱。
“妈妈,妈妈,带我走。”她听见自己说。
母亲亲吻着她,抱着她,转过身,母女俩一起没入那片深沉的黑暗中去,将人界灿烂的阳光,永久地甩在身后……
“姐姐?”齐柳笛换好了绿色连衣裙,笑着跑进来,“啊,都收拾好了?全放箱子了?姐姐你也真是的,也不让我来帮忙。”
“我自己能行的。”齐姝琴盖上盒盖,微笑着。
“姐姐,你的这个宝贝里面到底是什么啊?”齐柳笛好奇地问道。
齐姝琴淡淡一笑,“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她只穿了一件白衣裙,娉婷如一朵出水的白莲花,随意散了头发,别一只淡绿的卡子,抬首微笑一下,说不出的美丽,流溢在房间内。
齐柳笛竟也有点失神,“姐姐你好漂亮!爸爸正给你挑夫婿呢!说是要亲手送你出嫁,姐姐一定会是最美丽的新娘。”
齐姝琴还是微笑,抱紧了铁盒子,“走吧。现在阳光不错呢。要我再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看花,草还有树吧。”
齐柳笛点了头,却又是一愣,“姐姐?你……你这话说的……”
“走吧。”齐姝琴主动牵过妹妹的手。
齐柳笛不放心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啊。又不是没地方住了,换个环境,我更高兴呢。”齐姝琴温柔地笑道。
“可是……刚刚饭桌上,你和大哥,还有小弟说‘再见’,是什么意思啊。大家都不出门,你说这话……还那么庄重地说,就好像永别一样。”
“我要是真说永别,你们还不得立刻盯紧了我啊。”齐姝琴淡淡道。
齐柳笛停下步子,“姐姐!”
“开个玩笑!”齐姝琴欢快地笑了出来——齐柳笛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姐姐,这样愉快的笑了。
那么灿烂。
哪里有不祥?
自己……多心了吧。
明天,姐姐就要被赶出齐家了,到底是驱逐,心里总会有点疙瘩,所以才会有那种神态和语气吧。
齐柳笛摇摇头,似乎很正常。
姐妹俩走到花园里,阳光明媚,天蓝云白,脚下绿草茵茵,眼前宛然一畦白牡丹,开得正好。
齐姝琴低下头,指尖小心地碰了下那花瓣,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再美的花,总有凋谢的时刻。
却毕竟来过,开过,有过芬芳。
心口轻轻一痛。
她保持微笑,缓缓直起身子。
“妹妹。”她这么对齐柳笛说,“那边的柳条真不错,能帮我折一枝来吗?我懒得过去了。”
“好啊!”齐柳笛高兴道,“姐姐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齐姝琴说:“嗯。我不动的。我就在这里。笛儿……再见。”
齐柳笛笑了,“几步路,什么再见啊。”
她跑远了。
齐姝琴缓缓闭上嘴。
虽暗流而涌的痛苦,顷刻间如潮水般,在心口蔓延开。
来势竟如此汹汹!
这一回,在劫难逃了。
心脏上的每一寸肉都在颤抖,脆弱的身躯顿时沉重起来。
骨头开始发凉,肌肉正在发僵。
齐姝琴大口喘息着,微笑着挺立,她站在这一从白牡丹前,紧紧抱着铁盒子,抱在心口,贴在心口。
最后一刻,我和你在一起……
她呢喃着,将脸贴了上去,摩挲着冰凉的铁盒子。
在一起……
疼痛裹挟了全身,她逐渐使不上力气了。
胸口沉闷,喘一口气,生痛。
再一提气……
一股热流涌上来,她低下头,张开嘴——
鲜血喷涌,好似一股红色瀑布,直直飞泻到白牡丹花上。
齐姝琴再也支撑不住了,随着第三口血的吐出,她将自己的身子,交付了大地。
倾斜着,她逐渐倒下。
视线,还有幸划过这许多自然的美景。
谢谢阳光,如此明媚。
谢谢天空,如此碧蓝。
谢谢云朵,这般纯洁。
谢谢树的巍峨,草的柔嫩,花的鲜艳……
谢谢上天,让我最后,能倒在这一片自然的美丽中,与它融合……
谢谢,我的双眼,双耳,口鼻,手臂和腿脚,谢谢我所有的感官。
让我能来过,看过,听过,说过,感受过……
谢谢,我脆弱的心,和我短暂的生命。
无论是喜,怒,哀,乐……
都是最宝贵的,人生经历……
谢谢……
学会感激,向生命挥手,向死亡微笑。
这是人生,最美的美好。
还有你们,白牡丹们……
让你们变成了红牡丹,是我留给世界的,最后的作品了吧……
她微笑着,躺在地上,感受着呼吸的衰竭,心脏的停顿。
还有风的吹拂,阳光的爱抚。
谢谢……
给我自愿终结生命的……
幸福……
红牡丹还在滴血,一滴,两滴,三滴……
落到齐姝琴娇美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绿草茵茵,雪白的人儿,血红的血。
她闭着眼睛。
紧紧抱着,那只铁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