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打断了齐姝琴的回忆,她赶忙抬起头,看到妹妹齐柳笛端着药碗走进来,后面还跟着父亲齐念佛。
她惶惶要起身,齐柳笛赶忙放下药碗,给拦了,“姐姐你身子不好。”
“父亲……”齐姝琴怯生生地叫,齐念佛直接坐到床边,齐柳笛笑道:“爸爸听说姐姐醒了,就过来看看。”
“笛儿,你先出去吧。”齐念佛吩咐道,齐柳笛怔了怔,随即露出欣慰的笑来,她看了齐姝琴一眼,似是鼓励,随后轻快地走出门。
房间内,只剩下父女二人,齐念佛摸摸齐姝琴的额头,“还在发烧,把药喝了吧。”
齐姝琴乖顺地端过药碗,将里面黑黑的药汁,一点点抿进去。她不太适应现在这个状况,又是别扭,又是不舍,还有一些暖意,一点惶恐,些许惊喜和依恋。
“你昏迷了三天。”齐念佛的目光,凝在女儿苍白的脸上,停了下,方道:“这次打得确实重了些。”
双手捂紧药碗,“是我犯错了,爸爸。”
“你知道错误就好。”齐念佛微微严厉道,“已经是快二十岁的人了,跟自家姐妹比试,下手还那么没一点分寸吗?”
“是,爸爸。”齐姝琴不敢再侧卧,努力要从床上起来。齐念佛按着她的肩头,慢慢压回到枕头上。
“现在就不用急着认错了。伤也伤了,打也打了,本来还要罚你再跪两个小时的……”齐念佛沉吟着,“这次就算了。入画是替我监刑,傀儡的命令都是我给下的,打得重了,也是我的意思。别去记恨你堂妹。”
“我不敢。”齐姝琴轻声说。
忽然有一股酸楚,悄悄地爬上了眼角。
齐念佛便站起来,似是要走的,但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笛儿刚刚告诉我,你的意思,不用再检查身体了?”
“是,不用了。我没事。”齐姝琴平静地说。
“陈医生想再给你做几个心肺类的细致检查。”齐念佛缓了一下,“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家里从不缺钱,有病别耽误。”
“谢谢爸爸,但是我真的没事,不用再麻烦陈叔叔了。”齐姝琴平静道,“一点事情都没有,平时在学校也能上体育课。这次是……打得太疼了……前几天也没休息好,就累到了……”
齐念佛沉默一刻,“知道疼就好。记得这次的教训。你若是敢犯错,我是从不会手软的。”
“是,爸爸。”齐姝琴忍着泪说。
齐念佛走过去,拿起喝干的药碗,目光定在那只放到枕头旁的大铁皮饼干盒子上——齐姝琴有点紧张地抱着它。
“都多少年了,你老留着这东西做什么?抱怨家里没钱给你买饼干吗?”齐念佛冷笑着,伸手,“我给你丢出去。”
齐姝琴抱紧盒子,“我拿这个装东西的……”
“非用一个破破烂烂的饼干盒子装吗?”齐念佛冷淡道,“难道我亏待你到这个地步了?让齐家的大小姐落魄到用一只留了五年的铁盒子来装东西?你要是真缺装东西的盒子,家里还有几只剔红,黑漆嵌金和点螺的箱盒,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你随便挑。这个给我。”
他手上一使狠劲,齐姝琴猝不及防地跌下床来——她将那盒子,抱得太紧了。
“蔼—”屁股落到硬邦邦的地板上,痛得她立刻冒了汗,“疼……”她呜咽着,依然死死抱着盒子,只侧过身子,趴在床边恳求道:“爸爸,我用惯这只盒子了,求您了,别给拿走好不好,求求您了……”
齐念佛皱了眉头,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慢松了手。
“你还真是喜欢和我作对。”齐念佛直起身子,冷道。
齐姝琴伏在床边,只抱紧了盒子——哪怕父亲勃然大怒,再打自己一顿,她也不要把这个盒子丢掉,那里面的东西如果没有了……
还有什么可回忆,而留恋呢?
“这盒饼干,是那个男孩送给你的吧。”齐念佛面无表情道,“你偷偷留到现在,是对我当初的决定,表示不满吗?”
“没有……”齐姝琴低头,“我只是习惯用这个盒子……”
“不用说了。”齐念佛转过身,“这么喜欢和我作对,就别老麻烦你妹妹,待会我让傀儡把外敷的药送过来,你自己去抹。明天自己下床熬内服的药去,别老指望着别人伺候。”
他毫不留情地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姝琴慢慢露出一个苦笑,咬着牙,抱着盒子爬上床,臀部痛到发抖。
将冰凉的铁盒子当作枕头,脸蛋贴着,摩挲着……
父亲的话,让她想起了当年的那件事情,可以说,那是自己接受得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惩罚……
事情的经过,简单明了。
十五岁的女孩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纵使家法苛刻,也阻挠不了这种最本能的向往。齐姝琴知道有很多男生都在追她,但是父亲的绝对权威,让她不敢对异性有一丝半点的示好举动。
可是那只十五岁的生日蛋糕,冲破了她心中的壁垒。
虽然没有吃到,但却极大地抚慰了齐姝琴的心——那是第一次她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
所以她没有拒绝那个男孩后来的花束,没有拒绝那些情书,更没有拒绝男孩鼓足勇气后的提议——
“我们……我们能……能……在一起吗?那个……你要是不愿意,没关系……”男孩真挚地看着齐姝琴。
齐姝琴红了脸,低下头,不言不语,任男孩牵起她的手,腼腆地微笑。
初恋的感觉很新奇,她赫然发现了另一方空间——没有父亲的冷漠与残忍,没有兄妹或淡漠或无助的旁观,没有傀儡的麻木,没有家法族规的森严苛刻。这里也没有校园的千篇一律与循规蹈矩,没有课堂的端端正正和老老实实。
只有属于两个人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男孩是体贴、温柔而勇敢的,但又不失风趣幽默。他很照顾齐姝琴的心情,对这段感情守口如瓶。更是配合着齐姝琴的要求,从不提出过多的约会请求。这对小恋人只是在放学后悄悄地多留一会儿,在自习的名义下愉快地聊天,直到静校。
齐姝琴不能和他在校门口分别,因为齐念佛会派人开车接她回家。她不能让齐家人看到自己有了男友——齐家人可以接受高中后的恋情,但不能接受初中就开始谈恋爱,尤其是偷偷的。
面对齐姝琴的躲藏遮掩,男孩从不多问,更不质疑,甚至没有任何的不满。齐姝琴说什么,他就微笑着去听,去接受。他深深地明白,在彼此最宝贵的这点时间,要给予她最多的温柔。
齐姝琴和这个男孩一直交往到中考,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报考了同样的高中,并且都被录取了。
回校取到录取通知书那日,齐姝琴和男孩在校门口的冰品店里进行了简单的庆贺与对未来的憧憬。然后他们一起走出门,开始话别。
“暑假我应该能出来几次。”齐姝琴低声说,“到时候等我电话。”
“好。你要小心身子,别热伤风。”男孩柔和地说。
齐姝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男孩忽然有点控制不住,他拉住齐姝琴的胳膊,低下头。
齐姝琴本能一怔,推了下男孩。
男孩停住了,“对不起……”
他落寞地垂下睫毛,齐姝琴望着他,认真地想了想。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等待光明,忐忑而充满喜悦。
男孩的唇,轻柔地落到她的唇上。
最生涩而小心地触动,承载着少男少女最单纯的爱。
祈祷那一刻能永固,而不要再越上半步——入了那地狱。
砰!
车门闭合的声音,齐姝琴陡然一惊,她推开男孩,扭头已看到父亲齐念佛大步走来。
“爸爸?!”她惊叫了声,心底一片冰凉。
被父亲看到了!
齐念佛面沉如水,大步走来,猛地抬起手——齐姝琴已恐惧地闭了眼,听得啪一声脆响——脸上一点都不痛,反倒是听见那男生惊呆地喊道:“你凭什么打人?!”
“我是她父亲。”齐念佛照着男孩另半边脸,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到男孩嘴角沁血,差点滚下台阶。
齐姝琴本能地护住男孩,“爸爸!不要这样!”
齐念佛一把拉开女儿,揪起男孩,逼视道:“你刚才对我的女儿做什么了?”
男生肿起了两边脸,不知所措地望着齐姝琴,“你爸爸?”
齐姝琴担忧地点点头,男生怔怔地说:“伯父……我……我……我和琴儿,唔,和齐姝琴是很好的,绝对没有您想像的那样不堪……”
齐念佛厌恶地甩开男孩,从地上捡起男孩掉落的录取通知书。扫了一眼,冷笑道:“很好,一个学校,事先说好的吧?我记住你了。给我听清楚了,你不要妄想和我女儿在同一所学校呆着!”
他丢下这句话,一把抓过女儿的胳膊——那劲道很大,齐姝琴痛到眼泪都要出来,却不敢吭一声,让自己的父亲拽着到了车前,“上车!回家慢慢说这事!”
齐姝琴被强行推上去,车子立刻就启动了。她忍不住扑到玻璃前,看着车窗外——男孩奋力追了过来。
“琴儿——!保重蔼—!!”
男孩大声喊着,齐姝琴流泪了。
她知道,这恐怕是诀别——初恋的诀别。
进了家门后,齐念佛吩咐她先去淋浴。待得出来的时候,穿好内衣,换上平日常穿的家居长裙,才吹干头发,妹妹齐柳笛就急忙忙推门进来道:“姐姐,爸爸让你过去。你可小心点,爸爸脸色特别不好看,还请来两位堂姑母,不知说些什么,我看两位堂姑母也不太高兴呢。”
“别说了。”齐姝琴慌乱道。她支开妹妹,先从抽屉里翻出一只药瓶,吞了片药,还没定下神,父亲的两只傀儡便闯了进来,几乎是押着她进了书房。
齐念佛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一旁两张高背扶手椅上分坐两位堂姑母。妹妹齐柳笛坐在父亲的另一侧,担心地看了齐姝琴一眼。
“爸爸,二姑,三姑。”齐姝琴恭敬地叫着。然后她垂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次的蛋糕,他送你的对吧?”齐念佛开口了。
“……是。”
“背着家里人,和一个男孩偷偷摸摸地来往……”齐念佛的语调愈发阴森,“如果不是我今天亲自去接你,恐怕还被你瞒在骨子里呢!”
“爸爸。对不起。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齐姝琴抬起头道,“我们绝对没有做过分的举动,只是在一起……”
“琴儿。”二姑妈开口了,“你爸爸已经把事情和我们说了。我们一致认为,这件事情,你爸爸生气是绝对没错的。”
“二姑姑……”
“现在的风气的确很开放。咱们家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二姑平和地说,“只是至少等到十七八岁再说。你刚过十五岁,还念着初三,就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这也太早了。”
齐姝琴有点理亏地低下头。
三姑也说:“琴儿,记得你的身份。别的姑娘可以这么做,但你确实不可以。你是玄黄世家的小姐,是齐家的长女,时时刻刻都要守着祖训,要保持良好的仪容和优雅的举止。退上一步,即便你早恋了,也该尽量端正行为,绝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和男生……亲吻。”三姑最后的两个字,压得很低。
一旁的齐柳笛听了,极度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齐姝琴也不敢说什么。
二姑接过话来,“你以为这只是你个人的名誉问题吗?齐家大小姐在外孟浪,若是传了出去,受到耻笑的是整个齐家。想想吧,光天化日,多少人都看着,指指点点着。说不准就有哪家人刚好也看到那一幕,添油加醋传上一圈,那话不定说得有多难听呢。你这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注意呢?”
齐姝琴面红耳赤,她感到委屈,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只好低头听训。她知道两位姑姑只是个陪衬,父亲的话,才是权威。
齐念佛,终于开口了,“他和你考的是同一所高中对吧?没什么可说的,要么你转学,要么他离开这座城市。我都能办到。”
“爸爸!”齐姝琴惊了,“您不能这样做!他对我一向很客气,很礼貌。这回只是,他只是……有点情不自禁……”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一点不庄重!现在这小姑娘,越来越不成体统!”二姑母和三姑母都严厉地责备道。
齐姝琴只急切道:“爸爸,您要对他怎么样?”
“我让你选。”齐念佛沉声说,“要么你转学,我会给你挑一所离家近、环境好、设施一流的重点高中。一切手续我也会办妥。要么,就让他永远离开这座城市!”
齐姝琴心底一片冰凉,“爸爸!求求您不要这样残忍!”
啪!
齐念佛狠狠地拍了桌子。
齐柳笛和两位姑姑都惊得站起来了。
“恬不知耻。”齐念佛一字一顿道,“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背着家里人和一个男生鬼鬼祟祟这么久!到现在竟敢在光天化日的公共场合……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残忍?!齐姝琴,你要点脸!”
“是我的错。但是您别连累他。”齐姝琴冷静下来,恳求道,“他是个好人。爸爸,求您。”
“那么你转学。”齐念佛冷道,“否则,我会让他远远地离开,让他再不敢打你的主意!”
齐姝琴闭上眼,父亲的决心……
她绝望地,轻轻点头。
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完。
“两位堂姐,”齐念佛客气道,“齐姝琴有辱门风,你们看,该怎么罚?”
二姑说:“有辱门风,按照家规,是重罪。可是琴儿这事情,毕竟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而且孩子也还清白。现在的姑娘小伙就是这样,亲吻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回避,也算是个风气了。还是不要按照有辱门风这罪名去判。我看……堂弟至多给孩子几藤条就好。”
“罚跪祠堂吧。”三姑说,“打就算了。堂弟,你这女儿身子骨弱了点。我听说那件事情后,你就把这孩子当沙袋打,其实没那个必要的。”
她将齐姝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唉,这娇滴滴的美人胚子,怪不得男孩子喜欢。少年人情不自禁,也能原谅。所幸没更进一步,更没闹出大肚子的事情。小惩一下就好。”
齐姝琴惭愧地垂头,“谢谢两位姑姑。”
齐柳笛也唤了声“爸爸”,语带恳求。
齐念佛却道:“我是齐家的掌门,家规如何解释,我心中有数。今日是让我看到了,打断了,若是我不在呢?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更不堪的事情。待上了高中,两个人又凑到一起,哼……不定哪天,就会用一件丑闻,把齐家的名声败坏。惩前毖后,是必须的。何况家里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也是给敲山震虎,给个集体警示了。”
他拍拍手,六只傀儡硬邦邦地现了身。
“带大小姐去刑房,责打十下玻璃鞭,笛儿和两位堂姐一并监刑,之后让她去祠堂罚跪一个小时。”他冷冰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