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空,瑞雪飘,朔风阵阵透骨寒——」
绯云坡的和裕茶馆,历来是璃月人闲暇之余的好去处。和裕茶馆生意兴隆的秘诀,除了老板范二爷经营得当,更是要仰仗在璃月享有声望的「云瀚社」挂靠在此。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在,哪怕像今天这样略显清冷的初冬时节,茶馆也照样门庭若市。更不要说每到海灯节临近之际,云瀚社往往会推出新戏供观众们大饱耳福。
今日登台亮相的,更是「云瀚社」的当家新秀——云堇。虽然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早已在戏坛崭露头角。这位小小年纪就蜚声璃月的云姑娘,不但拥有娇嫩白皙的脸蛋、清澈柔美的唱腔、婀娜多姿的身段,还练得一身踢枪走马的好功夫,更不要说还是一位文采斐然的剧作家,可谓是文武双全的才女。多少戏迷不惜购得黄牛的天价票,只为挤到前排落座、亲眼一睹这位云姑娘的风姿和芳容。
「恰似那银龙战罢,残鳞败甲片片抛——」
所谓银龙的「残鳞败甲」,代指的是漫天飞舞的白色雪片。雪片在萧瑟的寒风中被席卷在天空,又被寒风抛落地面,就像是一条战败的银色巨龙被剥下雪片般的鳞甲一般,可谓道尽了冰天雪地的凄凉。云姑娘唱至此处时,不仅身段变得轻盈飘逸,声腔也转为哀婉而又低沉。
虽说终年温暖的港城璃月罕见冰雪天气,但今年冬天却有些反常,比往年的冬天都要寒冷许多。加之岁末时节草木凋零,在沿街的残枝败叶衬托之下更是颇具几分凄清萧瑟之感。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冷到会下起大雪的地步。和裕茶馆的露天戏台前,听云姑娘唱戏的观众依旧和往常一样热情不减。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缟素草木飘——」
云姑娘现在所唱的《走雪》,是她自己正在创作的一部新戏。整部戏只有一幕场景和一位角色,演的是在漫天风雪中、一个单枪匹马的旅者行走于雪上的场景——与其用「行走」这般悠然自得的词汇描述,不如说是在风雪中迷失了路途、茫然无措之际陷入了近乎绝望的艰难跋涉。
就好似一幅极为简单的画作,除了画面中央有一位渺小而孤单的旅人之外,整幅背景都是白银皑皑的冰天雪地。《走雪》唯一的一幕戏,就是要在舞台上表现这样一幅画面。唯一的戏中之人,就是那位孤独的走雪之人,迷失于茫茫天地间。就连涓涓流淌的时间之水,仿佛也在极寒的风雪中凝滞为永恒静止的冰川。正所谓,「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缟素草木飘。」
不出意外的话,这部新作将在今年海灯节前夕登台亮相。虽然距离海灯节的初演日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云堇已经开始在戏台上为这部创作中的新戏开腔预热,并根据试演情况对台本进行调整,以期在正式演出时达到最完美的表演效果。
「这——旅——人——
异乡迷途肝肠断——
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螭离了深山——
似凤凰落草把那麒麟叹——」
云堇唱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仿佛真的在眼角泛起了泪花。茫茫天地,竟无旅人栖身之处!风雪交加、迷途难归,就算是那祥瑞的麒麟和凤凰来了,恐怕也只能唤上一声无奈的嗟叹。此情此景,在云姑娘楚楚动人的演绎之下,更是令人肝肠寸断。一曲既罢,满堂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当然,云堇早就不是第一次在台上收到这些赞誉了。
「这位云姑娘呐,别看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唱腔却是老练得很!」
「真是有她母亲当年的风采了,怪不得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云瀚社的名角!」
「再过两年,这云姑娘就要接过她家云老先生的衣钵、出任云瀚社新一代大当家的!到那时候,恐怕就该称呼她一声‘云先生’咯……」
除了她绰约的身姿、俊俏的面容之外,云姑娘的家族出身也是观众戏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云堇诞生自璃月的曲艺世家,祖父是德高望重的戏坛前辈,也是执掌「云瀚社」的大当家;父亲是学识渊博的剧作家;母更曾是蜚声璃月港的一代名旦,后来从事戏曲教学。云堇自幼就开始坐科学戏,自然也是师从母亲,从刚会走路的小丫头成长为云瀚社的妙龄新秀,小小年纪就已颇具母亲当年的风范。除了登台唱戏,云堇还跟随父亲搞起了戏剧创作。云瀚社如今的新戏,有不少都出自她的笔下。
不仅仅是观众,就连在采访区等候多时的报社记者们,也对云堇的家庭情况颇感兴趣。其他从云瀚社出来的小学徒们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透露云堇的母亲非常严格、甚至仍然坚持着旧时戏班子里的教学手段。但是每当记者们试图向云堇本人了解相关内幕的时候,云堇都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
今天演出结束后,云堇也以「身体不适」为由,临时取消了提前安排好的采访环节,准备直奔幕后而去。不过就在准备离开前,云堇抬头环顾了一圈观众席,试图寻找一位熟悉的观众。
「唔,那位往生堂的先生,今天没有来茶馆听戏呀……」
云堇在和裕茶馆登台演出的时候,每次都能在观众席的偏僻角落瞥见一位熟悉的面孔。这位先生据称来自往生堂,举止优雅端庄。他作为一位观众,对戏曲表演的见解却让云堇非常称道,如同觅得知音一般。云堇宁愿推掉那些缺乏干货的采访,也想和这位往生堂的先生多聊几句戏。
见这位先生不在,云堇流露出了一丝失落的神情。刚才试演的这幕《走雪》,她本想和这位先生聊聊,却未能如愿以偿。独自走到化妆室,云堇尚未卸下行头,就匆匆踱步到镜子前,露出了些许蹙额的神情,口中发出了略微遗憾的呢喃。虽然戏台下的观众都在拍手称赞,但刚才试演的效果,依然没能让云堇感到满意。
「这‘走雪’之人,究竟是何心绪呢?」
这幕戏的原型,其实来源于一个未经考证的民间传说。传说中的异国勇士踏上了冒险之旅,却在旅途中被漫天风雪所困而陷入跋涉。就在他最为绝望之际,神之眼突然从天而降。冒险家就像是获得了仙家的三眼五显之力一般,奇迹般地将冰雪消融……再后来大概就是璃月仙侠传说中那种最常见的结局了:获得神仙眷顾的勇士成功踏破迷途,在冰雪消融的大地上建立了温暖而幸福的国度。
而云堇改编的,正是勇士获得神之眼前这段绝望的跋涉。但就是这么一幕看似朴实无华的戏,却让云堇陷入了反反复复的长考。由于民间传说多有遗失,云堇翻遍手头的典籍文献也未能寻到关于这个故事更多的细节。这位勇士是谁?为何踏上冒险之旅?为何会误入风雪迷途?云堇一概不知。
为了能将这部戏演好,云堇只能凭空揣摩戏中人的心绪,试图把自己代入到跋涉于雪中的旅人身上。创作过程中不仅要站在戏台上调整动作和唱腔,甚至是一颦一笑,都要反复打磨。
可是在云堇听来,无论如何调整,都表现不出那份风雪交加的凄凉。这种对于观众而言微不足道的瑕疵,却让云堇如鲠在喉,似乎再次触碰到了那个长期以来都未曾突破的瓶颈。
自从初登台以来,经过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戏的磨砺,天资聪颖的云堇很快掌握了舞台表演的招式和套路——譬如每到矛盾激烈时就高声开嗓、每到形势陷入低谷时就放低声沉吟。有了这些熟练运用的套路,她的每场演出都取得了惊艳四座的演出效果,也让她小小年纪就收获了不菲的人气。
而她在创作新戏时,思路也会围绕着熟悉的模式展开。久而久之,各种戏中的角色仿佛都有了相似的模板可供套用,就连《神女劈观》中的神女和《连心珠》中的渔家小妹,似乎也不再有什么分别。这些实用的套路不但提高了创作效率,也能更轻易地赢来满堂喝彩。可这样唱得多了,云堇反倒觉得,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戏。就算观众能够接受,自己也不会心甘于此。
难道仅仅凭借演唱的技巧,仅仅依靠美丽的身姿,就能够讲述动人的故事吗?云堇发现自己逐渐迷失了初登台时的那份演出的热忱,在创作新戏时也会因为笔下的角色缺乏灵魂而感到困扰。脸谱化的人物、程式化的台本、规范化的唱腔,难道成为了难以挣脱的桎梏?若是如温室鲜花般习惯了这样的桎梏,岂不是彻底失去了从创作迷途中突围的可能?
云堇感到了一丝迷茫——此时此刻的自己,何尝又不是那个风雪迷途中跋涉前行的旅人呢?
「璃月港地处沿海,气候温暖宜人,即使是冬季最冷的月份也难见一片雪花,作为长期生活于此的居民,无法体会风雪交加的场景,自然难以迸发艺术上的表现力。」这是云堇在思考许久后得出的结论。
而这一结论,云堇在和往生堂的那位先生聊戏的时候得到了确认。「这部戏的传说,要追溯至上古时代的璃月先民,而彼时的璃月气候与今日颇为迥异。这戏中风雪交加的场面,如今确实已不多见。」这些是那位学识渊博的先生告诉云堇的。
在那位先生的提示下,云堇萌生了一个神奇的想法,那就是到「风雪交加」的地方去亲身体验一番。风雪交加的地方,在终年温暖的璃月境内并不多见,但恰恰有一处符合的地方,那便是在璃月港举头就能望见的、终年被冰雪覆盖的龙脊雪山。
母亲曾经告诫过自己,「舞台上的表演者,要学会让自己和戏中人同呼吸、共命运。」而父亲也曾告诫过自己:「书桌前的编剧,要学会离开书桌。只有扎根于广袤的天地,才能汲取到创作的灵感。」于是,云堇迫不及待地想去雪山里走一遭。
但假如真的将如此大胆的冒险计划告诉父母,却只会碰一鼻子灰,然后被关在家中不让出门。一想到这里,云堇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从现实中清醒了过来。
在母亲和戏班老前辈的眼中,云堇从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虽终日于深宅大院中练身段、吊嗓子,却长了一颗跋山涉水的心。每当在私塾课本中读到对璃月名胜山川的介绍,幼小的云堇就不禁心生向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云堇向来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可惜现实总是与理想事与愿违。自幼时起,云堇的日常作息就被母亲安排得满满当当,鲜有自己支配的余地。当普通人家的孩子已经跑去野外玩耍的时候,云堇的足迹却被限制在私塾和戏台的两点一线之间。曲径通幽的璃沙郊、荒草凄凄的归离原,在母亲眼中都不过是遍布遗迹守卫的危险区域而已。更不要说「龙脊雪山」这样的不毛之地,就连经验最丰富的冒险家都很难活着回来,母亲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让云堇踏足半步。
经过一番斟酌后,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诞生了。
在向母亲谎称自己「在星燕小姐家中借宿几日」后,云堇便开始着手准备冒险用的物资,并带上了一把护身用的长枪。虽然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精通地理知识的她却十分熟悉从璃月港出发去往龙脊雪山的路线。苦练多年的花枪和武打功夫,更是让她能轻松地摆平沿途的丘丘人和盗宝团。
「哼!若不是母亲大人的保守和固执,我早就能踏遍璃月的名山大川了!」一想起之前被母亲各种唠叨,云堇就像没长大的小姑娘一样在心里闹起了小情绪。
不要说跑到璃月港之外的地方冒险,就连去听摇滚乐这样的业余爱好,都会被母亲视为旁门左道,落得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不说,若是敢在母亲面前犟嘴,搞不好还要挨上一顿「家法」。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罪,云堇只好想办法编借口来瞒过母亲大人。听辛焱的摇滚演唱会或许不行,但去拜访范二爷家的养女「星燕」小姐,一起聊璃月戏,就没问题了。
「星燕这个姑娘,听说又会绣花又会烹饪,准是个端庄大方的好孩子,我们云堇跟她玩在一起,还能学上几分,非常好啊!」
由于和范二爷统一了口径,这个小小的谎言至今没有穿帮过。有了这个绝妙理由的掩护,云堇更是瞒天过海,把璃沙郊、归离原这些母亲向来禁止涉足的「危险区域」逛了个遍。云堇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法炮制,提前在范二爷那里打好了招呼。
一切准备妥当后,云堇就动身前往龙脊雪山,展开了独自一人的冒险之旅。为了寻找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觉,云堇特意穿上了冬季演出用的戏服。
刚抵达雪山的山脊下,云堇就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的酷寒。才刚刚向山中的方向行进了几步,泥土的小路就开始被厚重的积雪所覆盖,与璃月境内砖石铺就的路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如此弥漫的风雪中,不要说是人类的踪迹,就连丘丘人都难得见到几只。白雪皑皑的山脊上,只有云堇独自一人用靴子艰难踩出的一串脚印。如此孤寂的氛围,对于常年目睹璃月港繁华的云堇而言,确实是生平所未见的景象。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缟素草木飘——」此情此景,用这样一句唱词来形容,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但云堇有些遗憾地发现,即使已经做足了功课,自己还是低估了独走雪山的艰难。由于气温的剧烈降低,云堇很快就出现了体力不支的情况,不得不就近寻找热源,随身携带的应急食物也因为体力的消耗而变得而捉襟见肘。如铠甲般厚重的戏装也被落雪浸染上了霜色,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显得薄如蝉翼。在漫天的风雪中,想提起嗓子唱上一句「难捱!难捱!——」都显得如此费劲,更不要说那种诗人般触景生情的创作灵感和闲情雅致了。
为了安全起见,孤身一人的云堇不得不浅尝辄止,仅仅涉足了山脚下的边缘地带就匆匆折返。返程的路上,就连云堇自己都不禁感慨,「为了寻找创作灵感而闯雪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荒诞不经——单是风雪天气带来的酷寒就已经让自己狼狈不堪,更不要说崎岖的地形和潜伏的各种怪物。
今天的试演,云堇自然没能在台上唱出自己想要的那份感觉,反而因为在雪中受凉导致唱腔多了几分瑕疵。如此折腾了一番却徒劳无功,让执着于这部新戏的云堇难免有些失落。
「哎,难道真的是一趟徒劳无功的旅行吗?」
「云姑娘刚才的演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惊艳呐!」
就在云堇陷入沉思的时候,茶馆老板范二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楼上的休息室。作为云瀚社的商业合作伙伴,范二爷从来都不会怠慢这位云家的千金大小姐。
「原来是范二爷呀,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
「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云姑娘想先听哪个?」
「看在您今天生意不错的份上,就先听好的吧。」
「承蒙云姑娘的关照,这个月的票房收入呀,比上个月足足多了四成!」
「那可真是要恭喜您了,」 对于这个消息,云堇似乎并没感到惊讶,「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呃,这个坏消息就是……令堂大人前些天一直在派人四处打听您的行踪……您瞒着她去龙脊雪山的事,恐怕是要瞒不住了……」
「什么?不是和她说好了去 ‘星燕’ 姑娘家做客吗?……怎么会这样……」
得知这个消息,云堇顿时陷入了慌乱,甚至忽视了一贯的表情管理。母亲的严厉,她是心知肚明的。她万万不敢想象瞒着母亲去雪山被发现会是怎样的后果。
「哎!不瞒您说,其实令堂那天来这核实的时候,就已经面露疑色了……我说云姑娘,您回家之后若是发现势头不对,就多长点眼色,先给她跪下磕个头,再大大方方地认个错。实在不行,就趁着她怒气上来之前主动递上家法,也不失为权宜之策。依我对她的了解,只要您认错态度足够诚恳,这事呀,八成就算是过去了……」
「家……家法……不,那个东西太可怕了……」
听到「家法」这两字时,云堇不禁吓得浑身一哆嗦,似乎被勾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本就涂脂抹粉的脸蛋更是羞得绯红,原本气定神闲的眉宇间也流露出了慌乱不安的心绪。尽管毕业出师、登台表演之后,她已经很少再体验「挨家法」的滋味,但童年坐科学戏时的痛苦经历,至今都会让她在梦中惊醒。
但事已至此,除了照范二爷说的那样尽快回家向母亲认错之外,恐怕已经别无选择了。自幼家教严格的云堇,深知犯了错误不主动认错请罚、而是故意撒谎隐瞒的后果:主动认错还有被轻饶的可能,若是被揭穿还拒不承认的话,那可就要「屁股开花」了……纵使有诸般小聪明,云堇也不敢在严厉的母亲大人面前冒这个险。
独自回家的路上,云堇虽身披裘袍戏装、脚蹬长筒厚靴,却还是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感受到了渗进骨髓的凄冷。尽管无法和龙脊雪山的酷寒相提并论,却倒也有那么些许悲凉的气息。临近岁末,道旁枝繁叶茂的却砂木也仅剩残枝败叶,在有些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凋零。
璃月港的街巷,比起覆雪的山脊小径实在是好走了太多。璃月港萧瑟的冬日,也比起雪山终年的酷寒温暖了太多。可是即便如此,这段短短的回家路,云堇也是走得漫长而又跋涉,脑海中始终思索着戏中那位跋涉的旅人。直到抵达自家宅邸的门前,恐惧和紧张才涌上心头。
由于父亲最近在万文集舍忙碌,师妹们近日也难得放假回家,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云堇一迈入院门,就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些非同寻常的气息,不过她还是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如同戏台上时的那般镇定而自然,尽管裙摆下的双腿早已瑟瑟发抖。但思虑许久,云堇还是鼓起勇气进了屋门。
「娘,我回来了。」
掀开正厅的门扉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虽然品类不多,却足以填饱肚子,还有一碗祛寒保暖的姜汤,显然是母亲早就熬制好的。但云堇还是立刻被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所带来的威严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母亲这位老戏骨面前,正值芳龄的女儿还是显得稚嫩了些。而威严感不仅来自于母亲不怒自威的神色,更来自于出乎意料的温和。
「是堇儿呀,这桌菜是娘刚给你做好的。天凉了,赶紧来趁热吃吧。」
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一进屋就认错的云堇,在母亲突如其来的关心下有些受宠若惊,却又不敢多言,只好忐忑地坐在饭桌前端起了饭碗。母亲的语气格外温柔,和云堇想象中严厉诘问的场面完全不同。但多年演戏的直觉告诉云堇,身为老戏骨的母亲也有可能是笑里藏刀。
「这是你最爱吃的甜点‘云遮玉’,为了不齁你的嗓子,糯米团子里面只放了一点点糖,就算全吃完也不会腻到……」
不但没有想象中的严厉诘问,甚至就连自己最爱吃的甜点,母亲都为自己准备好了。戏班子的饮食异常清淡,为了控制糖分的摄入,母亲向来都严格限制自己吃甜食。像今日这般殷勤还是头一回见。
用餐完毕后,云堇站起身来,向母亲弯腰致意,准备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可是就在转过身时,母亲一句突如其来的诘问,让云堇顿时僵住了。
「堇儿,跟为娘说实话,你这几天真的在星燕姑娘家吗?」
云堇的心中不禁「咯噔」一声,脑中也是霎时一片空白。
「在戏台子上站了一天,堇儿一定很累了吧!还是先回卧房休息一会,等堇儿想好答案了,再来回答为娘也不迟。」
母亲说完,就端起碗筷去了厨房。
回到卧房,云堇目光呆滞地坐在床头。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摆在床头的那把戒尺。像是在提醒着云堇什么。
自幼时起,云堇不但要在母亲执教的戏班子里练功学戏,还要在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那学习文化课程——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历史地理都要有所涉猎。在父母看来,只靠身段和唱腔是演不好戏的,还需要「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积累。正因如此,他们对女儿的私塾功课同样非常重视,甚至在女儿卧房的床头放了一把戒尺作为督促。
在云堇年幼的时候,戒尺曾是一柄细竹片。当云堇稍微长大一些后,就换成了现在这柄大拇指厚的黑檀木戒尺。在开蒙入学后,小云堇的手心和屁股蛋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接受这把戒尺的叩责,直到十二岁那年从私塾毕业为止。每当母亲检查私塾功课时,云堇都要自己从床头取来戒尺,双手捧着呈递给母亲,并主动请求母亲用戒尺叩责。若是都完成得不错,就隔着裙子,象征性地在屁股上轻叩十记戒尺作为警示;否则的话,就要责令女儿脱下裙子,用戒尺严厉责打光屁股作为惩戒。
尽管全璃月的私塾先生们都会用类似的戒尺督促自己的学生,但母亲手中的戒尺却比私塾先生的难捱得多。因为不认真完成功课而被母亲严厉责打光屁股的晚上,小云堇只能一边用手捂着被抽打得滚烫的红屁股,一边哭着鼻子入睡。云堇能饱读经典诗书、通晓天文地理、为如今兼职编剧打好功底,全赖这把戒尺所赐。
对于戏班子里的学徒而言,若是要流利自如地登台表演,还需要对唱段背诵到滚瓜烂熟的地步。而背诵类的口头功课,则是用戒尺打手心的方式来督促。若是背不下去,就要将手心伸直摊开,接受戒尺的责打。即使是自幼聪颖的云堇,也会经常因为记不住生涩难懂的唱词而被打到掌心红肿。尽管免去了脱掉裤子露出光屁股的羞耻,责打手心的疼痛却一点也不逊色于打屁股的责罚。
但是和坐科学戏的「家法」比起来,在私塾读书挨戒尺的痛苦简直就是微不足道。自从入了师门、坐科学戏的日子起,云堇和她的师弟师妹们就要面临一系列严苛的考验:从吊嗓子、平衡木、压腿这样的基础训练,到「唱、念、做、打」这四样功课,每一样都是煎熬难捱的坎。
比这几样更难熬的,是严苛的纪律和家法的责罚。和璃月各路戏班子一样,云瀚社也是以严格的体罚规矩而闻名。无论是戏社里的男孩子、还是云堇这样的姑娘家,只要在学戏的时候偷懒懈怠不认真,一律都要自己脱了裤子趴到戏台子前的条凳上,光着屁股接受「家法」的训诫。
所谓「家法」,指的是一根云家祖传的硬质藤杖,由多股韧性极强的粗竹藤编成,手感厚重而又紧密。这根藤杖最初是表演打戏的道具,用来在戏台上模拟长枪棍棒之类的兵器;后来被供奉进云家的祠堂,成为了鞭策晚辈们的「家法」。说来也巧,这根家伙不但是戏台子上的道具,也与云家先祖锻造兵器的老本行相暗合,作为「家法」供奉在云家祠堂,倒也有几分「不忘本」的意思。
「压腿的时候打瞌睡,杖责五下」、「早晨集合迟了十分钟,杖责十下」、「午饭浪费粮食,杖责十五」、「装病逃训练,杖责三十」……挨了藤杖之后,还得忍痛提上裤子、谢过师傅后继续和大家一起练功。若是没有机会揉屁股,到了晚上睡觉前,屁股蛋上的肿痕往往已经结成硬块,只好小心翼翼地趴着睡觉。睡到翌日凌晨,就要忍痛从床上爬起来,迟了的话,肿着的屁股又要重新挨上一顿家法……
这样痛苦的日子,直到毕业出师的那天起才宣告终结。自从开始一边登台演出、一边自己尝试创作之后,云堇才逐渐从坐科学戏的痛苦阴影中解脱出来、重新体验到戏曲艺术的独特魅力。
「若早知跟娘学戏如此艰苦,孩儿一开始就该跟着爹爹专心当一个编剧!」每当回忆起坐科的痛苦,云堇就会向母亲发出这样的牢骚。
「傻孩子,你要是不曾站在戏台子上唱过戏,真的能学得会写戏嘛?」母亲则这样回应道。
按照云堇对母亲的了解,只要像小时候那样诚恳地认错认罚,主动向母亲递上戒尺,母亲的气就会消去大半,就不必再挨上一顿更加严厉的「家法」。当然,前提是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去的是龙脊雪山这种地方——不然的话,母亲一定会气晕过去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母亲重新从厨房回到了正厅。此时的云堇已经双手捧着戒尺等候母亲多时了。按照家中的规矩,凡是晚辈主动向长辈认错请罚,无论错误大小,都要换上唱戏的衣裳领罚,既是表达对祖辈衣钵的敬重,也是表达晚辈对长辈认错的诚意。虽是清冷萧瑟的冬天,披着这一身厚重戏装的云堇还是因为紧张而汗流浃背。
「堇儿,这是何意?」
戏台上英姿飒爽的云堇,此时却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乖巧地低头站在母亲面前,双手交叉缩到身后,并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双脚乖巧地并拢,华冠下的双目低垂,眉宇间的锋芒也尽数收敛,涂脂抹粉的脸庞也无法掩盖神色的黯淡无光。即使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云堇也能感受到母亲不怒自威的英气,本就粉中透红的脸颊愈加羞红得发烫了。
「堇儿前些日子一时糊涂……对母亲有所欺瞒……」
「是何事欺瞒了为娘?」
「孩儿前些日子并未如对母亲所言那般……在星燕小姐家重借宿……而是……而是……实在抱歉,堇儿再也不敢了!」
「哎,果然又到处去乱跑了是吧!都跟你说了外面危险……可是你偏不听!」
「孩儿知错了……还……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面对母亲的诘问,云堇已经支支吾吾了,只好低头盯着地板,回避母亲的目光,身后的两只小手依然捂着屁股。母亲拍了拍双腿,示意女儿趴到自己的腿上。虽然还和小时候那样乖巧,但云堇显然不再是小时候那样的身形,曾经趴在母亲的膝盖上还能双脚悬空,如今已经要用膝盖勉强撑着地面了。
母亲一只手掀起女儿的裙摆,另一只手刚要伸向女儿裤腰的的时候,却被女儿有些羞涩的小手挡住了。
「孩儿……害羞……」
趴在母亲腿上的云堇再次陷入了支支吾吾,有些难堪地征求着母亲的意见。小时候的云堇,总是会被母亲扒了裤子、露出光屁股接受责罚,但如今的云堇,也算是云瀚社的半个名角了。若是「光着屁股趴在母亲膝盖上挨打」这种事传扬出去,自己恐怕在观众和戏迷面前就要抬不起头了。
母亲稍作犹豫了一下,退回了试图拽下女儿裤腰的手。既然女儿这么羞答答的,那隔着裤袜挨戒尺似乎也未尝不可。不同于趴在长凳上之类的情形,十五六岁的姑娘还要趴到母亲的腿上撅起屁股,本身就已经是格外羞臊的姿势,羞于暴露自己的身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母亲保留了女儿的这道隐私。
但母亲手中的戒尺却不再留情。随着一记清脆而富有弹性的「啪!」声,厚实的戒尺隔着修身的裤袜,落在了女儿云堇紧致而饱满的臀瓣上。
「嘶!好……好疼!」
云堇显然对母亲的力度没有心理准备,但戒尺却依然准时地落了下来,没有随着云堇的嘶声而停顿。「啪!」「啪!」又是两下清脆而又响亮的戒尺声,把云堇的小屁股敲得一颤一颤。
「轻……轻一点……呜……」
「啪!」「啪!」又是两记戒尺,不但没有像央求的那样变轻,反而力道更重了一些。
「不要乱动,屁股撅好!」
母亲话音刚落,又是「啪!」「啪!」两记戒尺落在了女儿左右两片臀瓣上。每当有一记戒尺落下,云堇隔着裤袜的臀尖部位就会在敲击下震颤起来。
「啪!」「啪!」又是两记戒尺落在臀上,或许是因为太痛,云堇的身体也开始随之颤抖,腰间悬挂的铜饰也随之叮铃作响。
「娘!孩儿知道错了……求求您饶了孩儿吧……」
「啪!」「啪!」「上次是怎么保证的?」
「呜呜……如果离开璃月港,必须取得您的同意……」
「啪!」「啪!」「这次又到哪里去乱闯了?」
「呃……唔……去了明蕴镇那边……」
「啪!」「啪!」「为什么要跑到那边去?!」
「因为……因为……听说那边有很多……珍贵的矿石……」
在戒尺如雨点般的责打下,云堇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啪!」「啪!」「矿石?咱们云家早就不再开铁匠铺了!」
对于云堇的认错态度,母亲显然有些不太满意手中的戒尺更是加大了敲击的力度。数十记戒尺的责打过后,云堇再也没能保持戏台上那样优雅而矜持的姿态,而是踉踉跄跄地半跪在母亲腿侧,小手忍不住地捂住了自己火辣辣的臀瓣。虽然隔着裤袜,但丝毫不影响檀木戒尺赋予小屁股的疼痛。
「对…对不起……」
「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是吧!别以为你耍的那点小聪明,为娘就看不出!」
「娘……孩儿没有撒谎……」
「没有撒谎?我托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才从千岩军那边得知你朝着龙脊雪山的方向去了!不然你以为沿途那些补给是怎么来的!」
母亲的话让云堇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难怪通往雪山途中的那些补给点都被人投放了物资,原来是因为在边境巡逻的千岩军发现了自己的身影。不然仅凭自己携带的那点储备,恐怕很难在冰天雪地中坚持太久……
如此看来,自己能独闯雪山实属幸运。母亲对自己的担忧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即便如此,云堇还是不愿在母亲面前认这个错。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次独自去雪山冒险除了要付出挨打的代价之外,更是免不了被禁足的惩罚,这也意味着在这部新戏登台前,云堇就一直都不能离开家门半步了,只能被圈在闺房和院子里继续自己的创作。本来就因为灵感陷入瓶颈而捉襟见肘的创作进度,恐怕又要推迟到海灯节之后……如此一来,耽误了岁末的初演不说,待到来年开春,这璃月港的天气很快就会回暖。不要说戏中风雪交加的场面,就近日这般格外萧瑟的寒风都将难觅。
「未曾在风雪中走过的人,真的能演好‘走雪之人’吗?」
云堇再次叩问自己这个问题。
「啪!」
一记格外重的戒尺打断了云堇片刻的思绪,也让云堇疼到猝不及防地从母亲的膝盖上跌落。母亲有些不满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戒尺丢在一旁,任由女儿撅着屁股匍匐在自己脚下低声哽咽。女儿趴在自己腿上却又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母亲比刚才更加气愤了些。待女儿逐渐停止哽咽后,母亲说出了让云堇吓得花容失色的一句话。
「去祠堂请家法来——」
母亲的话音刚落,停止啜泣的云堇就立刻被吓出了哭腔,连连哀求母亲收回成命。但母亲并没有理会她的哀求,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教训女儿的准备。这句话的含义,云堇是心知肚明的:这意味着她今天将会挨一顿正式而严厉的重责。
在过去的云瀚社,徒儿们挨上几百记家法如同家常便饭,而且无论屁股上挨了多少板子的摧残,都不能耽误了繁重的训练。这严苛的规矩虽说逼出了一代又一代的高徒,却难免有些不够人道。于是从云堇祖父这辈开始提倡减少体罚的滥用,约定徒儿们每天最多挨五十杖,免得伤痕难以当天愈合影响到第二天的训练。
但是这条约定仅适用于日常偷懒怠惰之类的简单惩戒。若是触犯了必须严明规矩以儆效尤的原则性错误,那就要专门去祠堂请家法来接受重责了。重责的数目不受此限制,少则五十杖,多则一百杖。若是挨了重责,在三日之内可以免予训练,只需趴在床上静养愈伤,由师兄师姐负责上药和照料起居。
当然,就算练功再艰苦,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得到这样的休息机会。
在重责开始前,「请家法」是必不可少的流程,耗时虽漫长却并不复杂:凡是违反了族规的晚辈和徒儿,需要自己到祠堂取来藤杖,然后在祠堂里摆上一条长凳,双手捧着藤杖在长凳上罚跪反省,谓之「请家法」。根据犯错的严重程度,「请家法」的时间从一炷香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不等,但无论持续多久,都必须要纹丝不动地跪在细长的凳子上保持身体平衡,不但要求双腿跪直,还要伸直双臂、恭敬地将「家法」高举过头顶,以示敬畏之心。
这样严苛的姿势即使是一炷香的功夫,都会跪得腰酸背疼、双臂发麻。但对于戏班坐科吃过各种苦头的孩子们而言,这种需要保持身体平衡的罚跪算不上什么艰巨的考验,云堇更是在坐科学戏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跪凳子了。从最初连一炷香的时间都坚持不下去而被母亲揍屁股,到后来逐渐能坚持跪一个时辰而不发抖,这其中的煎熬和辛酸,只有云堇自己知道。
罚跪反省的环节结束,就要在平日练功的露天院子里执行重责。除了受责的徒儿之外,戏班子里一同学戏的孩子们都会被叫来围观,以示警戒。挨罚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在挨罚当天提前换上全身戏装,然后当着师父和所有徒儿的面,自己褪掉裤子、光着屁股趴在戏台前的长凳上,接受家法的重责。
对于这些规矩,云堇自然是心知肚明。为了尽快平息母亲的怒气,云堇不惜挨上一顿戒尺,也绝对绝对不想再体验一次「请家法」的滋味。但母亲一声简洁有力、不怒自威的命令,彻底打破了云堇心存侥幸的幻想。云堇吓得从母亲的膝盖上滑落、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露出了一脸极不情愿的沮丧。
「求求您了……不要请家法可以嘛……孩儿再也不敢了……」
「岂有此理!刚才怎么就不思悔过?」
「孩……孩儿没有不思悔过……再……再说……孩儿瞒着您出门,也是被逼无奈的……」
内心极不情愿的云堇还在试着做最后的辩解,但这番抵辩解反而彻底激怒了一直在试着压抑怒气的母亲。
「为师再说最后一遍,去请家法来!你若是不愿让为师管教,那就当为师没有你这个徒儿!」
一向耐心而富有威严的母亲也忍不住吼了出来,作为一名老戏骨也算是颇有失态,可见确实对女儿的忍耐彻底到了极限。
母亲话音刚落,云堇的眼泪就忍不住涌到了眼眶,但倔强的她依然咬牙控制着表情,让眼泪没有夺眶而出。低头望着母亲为自己缝制的这身戏服,云堇踉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默默地向祠堂走去……
今天的「请家法」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即使如此,用身体一动不动地跪直在细长的凳子上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云堇已经在寒风料峭的戏台上唱了一天的戏。云堇虽然万分不情愿认错,但还是乖乖地跪在了祠堂的牌位前。
云堇出身于曲艺世家,这在璃月港已经是路人皆知。但是鲜有人知道的是,云家最初并非以曲艺为业,而是从事武器锻造。在那场古老的旷世灾厄平息之后,仍循旧制的璃月兵器已经无法适应当时遍地魔神残渣的险恶环境。为了突破旧制兵器在设计上存在的瓶颈,云家的先祖经过潜心钻研后,终于打造出了一批被唤作「试作」系列的神器,掀起了璃月第一次兵器工艺变革。
「试作」系列的图谱样本,如今仍然供奉在云家祠堂。在那之后,云家的祖辈继续践行着「莫从恒蹊」的古训,不再拘泥于名匠世家的身份,在不同的领域都取得了突破。而云堇家这一支系,自然是突破到了曲艺行业,方才有了如今的「云瀚社」。云堇自打小时候起,就在祠堂听长辈诉说这样的故事,也将这一古训铭刻在了心底。
受此影响,云堇经常会冒出些不拘一格的想法,譬如在传统唱腔中加入摇滚乐这种「不正经」的元素。尽管这些突破性的尝试往往不被戏社里的老一辈们所理解,却让云堇的新作获得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人气。
这更是坚定了云堇不断实现自我突破的决心:为了《神女劈观》,就翻山越岭到传说中仙家居住的地方一探究竟;为了《连心珠》,就扮成赤脚的渔家小妹在瑶光滩上漫步;这次创作《走雪》,自然也是单枪匹马地就闯进了龙脊雪山。
「这别出心裁的丫头,倒也颇有几分‘莫从恒蹊’的意思。」——就连母亲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概。
当母亲回到祠堂的时候,云堇已经在牌位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由于太久没有变换姿势,云堇浑身的肌肉已经在寒风中逐渐僵硬,膝盖也早已酸痛不堪。保持跪姿实在是太消耗体力,再加之一身厚重闷热的戏装,云堇的后背和脖颈早已是汗如雨下,头冠下的刘海凌乱地黏在额前,捂在筒靴内的丝袜也被小脚丫的潮汗浸湿,仿佛身处的不是寒冬而是酷热的盛夏一般——当然,这些都是学戏期间的常态。
从板凳上下来时,云堇已经快要站不稳了,但她还是踉跄地将板凳摆在院子里的露天戏台前,将手中握着那根「家法」递给母亲。母亲接过藤杖后似乎也稍微平息了些怒气,轻轻敲了敲板凳,示意女儿趴在上面。
「先把裤子脱了。」
听罢此言,云堇羞答答地捏着自己戏服裙摆的花边,脸上泛起了羞臊的红润。自从十二岁从科班毕业之后,云堇就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在母亲和同门面前脱下裤子挨打了。而今她已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懵懂的身体也开始萌发待绽,即使是在至亲面前也已经羞于裸露胴体,更不要说是屁股这样羞耻的部位。
「娘,可以不脱裤子么……」
「现在不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
被母亲拒绝的云堇,只好羞答答地解开装饰在腰间的铜锁扣,轻轻掀起蓬松的戏服裙,将紫黑色的丝袜从裤腰处缓缓拽下,褪至及膝的靴沿位置,露出两条白皙而又健硕的大腿,和被一片白色布料遮蔽的翘臀。由于身体长得太快,尺寸略显幼稚的遮裆布只能勉强遮住她的羞处和半片娇臀。
「孩儿……孩儿怕羞……求您了……不要打光屁股……」
「现在知道羞了?撒谎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羞?!」
尽管心中千万般不情愿,但是在母亲威严而不可抗拒的命令下,云堇还是满脸羞红地解开了遮裆布料的系带,双腿间几缕稀疏而稚嫩的耻毛遮住了最后的隐私。这副光溜溜赤裸着下身的模样和童年坐科时挨罚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已经豆蔻年华的少女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够没羞没臊地撅着光屁股挨罚的小丫头了。
云堇按照规矩,熟练地弯腰趴在条凳上,双腿骑跨在条凳两侧,小腹下垫了一只靠枕,自然而然地就将两瓣红润的臀瓣撅了起来,翘起的臀尖因为刚刚挨过戒尺的重责而泛着红肿。待到藤杖落下后,这只已经布满尺印的小屁股只会更加面目全非。
「孩儿,你可知为娘为何要打你?」
待云堇在条凳上趴好,母亲举起了手中的藤杖,轻轻叩在女儿早已有些红肿的臀尖上。虽然因为藤杖轻叩臀尖而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趴在凳子上的云堇却一改刚才乖巧可怜的姿态,而是倔强地一言不发,直到沉默了良久,才用一副甚为冷漠的语气回应道,
「孩儿不知。」
云堇冷漠的回应,让本就在气头上的母亲颇感意外。母亲「嗖」地一下挥起了手中的藤杖,「啪!」地一声砸了下去,在女儿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鲜艳的痕迹。
「嘶——」云堇虽然因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叩击而痛得呲牙咧嘴,呈现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却咬着牙没有发出声响,而是继续用沉默回应着母亲手中的藤杖。
「你可知为娘为何要打你?!」
云堇又是用同样的沉默回应着严厉的斥责,仿佛在故意和母亲斗气。母亲也不甘示弱,再次抡起藤杖,「嗖」「嗖」两声打在女儿左右两边的光屁股上,顿时浮现起两条平行的红痕。
「再问一遍,你可知为娘为何要打你!」
「嗖」「啪!」「嗖」「啪!」伴随着严厉责问声的是几下连续而又快速的责打。每一杖叩击都留下了一道绯红的杖痕,娇嫩的臀肉也随之乱颤。
每打几杖,母亲就会重复询问一遍。但云堇始终都不肯开口回应,宁可双手抓住板凳咬紧牙关,也不愿意在藤杖的叩责下妥协。直到母亲抡圆了手臂挥出了势大力沉的一击,刚好将藤杖砸向了两片臀瓣之间的嫩肉。
「嘶——啊!疼!」
云堇不禁疼得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也顺着刘海从花冠上滴落。连续十几下藤杖的责打,让她的屁股已经是一团绯红。
「啪!」「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因何故挨这家法!」
「因为……因为孩儿欺骗母亲,向母亲隐瞒了行踪……」
「啪!」「小小年纪竟学会如此扯谎!该打!该打!!」
「娘说得对,孩儿撒谎,该打……」
「啪!」「那天寒地冻的破地方,竟值得你孤身犯险走一遭?」
「……」
「啪!」「啪!」
话音刚落,母亲再度举起藤杖,狠狠地敲打着女儿的屁股,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云堇也没有痛哭或者求饶,而是默默地捱着一下又一下的责打,直到两片屁股完全肿胀起来。几杖过后,母亲伸出手抚摸着女儿已经被打肿的屁股蛋,发现已经结成了硬块,哪怕是用手指轻轻一戳都会让倔强的女儿忍不住疼到「嘶——」出声来。这种状态下再挨藤杖的责打,恐怕每一下都会是钻心难忍的疼痛。而趴在凳子上的云堇虽然始终忍住没有叫出声来,但难捱的胀痛已经让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咬牙坚持着最后的倔强。
天色渐深,气温也愈发下降。院内的寒风中不但多了几分深秋的萧瑟,更是多了几分冬日的凛冽和肃杀。院子里的落叶也随风而起,应和着呼呼的风声,难免平添了几分悲凉的味道。
而云堇就这样默默地光着屁股趴在凳子上,任由寒风吹拂着她灼痛而肿胀的红臀。这样的滋味确实太不好受。云堇不禁在寒风中发出了呜咽的悲鸣。
「难捱——难捱——」
见女儿挨了这么多家法却还如此倔强,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决定给女儿一个足以服软的教训。对于云堇虽然乖巧却又在某些时候颇为倔强的脾性,母亲的十分了解的。仅靠严厉的责罚恐怕并不能让女儿心悦诚服地认错,在关键的时候还是要讲究些攻心之道。
「从现在开始,为娘要再打你一百藤杖。」
虽然一言不发,但已经疼痛难忍的云堇还是露出了惊讶不已的表情,不敢相信母亲说的话。毕业仪式上的一百杖重责,她虽然全程一言不发地忍了下来,但是她这辈子都绝对不想再挨第二次了。但母亲显然没有打算真的让女儿挨这么多。
「你若能诚心反省,老老实实地向为娘认个错,今天的事情就算翻篇。若是捱过这一百杖仍无悔改之意,那比这再重的责罚也是无济于事,娘也就不再过多言语。」
「娘,您要打就尽管打便是,至于悔不悔改,孩儿心中自有定夺。」
「你这丫头,倒是嘴硬得很!」
话音刚落,第一杖就砸在了云堇的红臀上,留下一记闷响。尽管这一杖就让女儿的屁股像裂开一样疼,但她只是轻轻地「嘶——」了一声。
见女儿依然咬牙不为所动,母亲再次将第二杖落下。接着便是左右开弓的第三杖、第四杖……每一杖下去,女儿的屁股上都会立即浮现出一块鲜红的痕印。十几杖打下去,粗浅的红印就覆盖了早已肿起的娇臀。尽管已经开始疼得呲牙咧嘴,但云堇仍然没有要认错的意思,只是发出了嘶哑的低吟。
「难捱——难捱——!」
一百杖的责罚还未过半,就已经让倔强的云堇不得不发出嘶鸣的低吟来缓解钻心的胀痛。不仅仅是挨打的臀部,整个趴着的身子都在跟随着藤杖落下的节奏而剧烈地抖动着,腰间佩饰的铜锁也随风发出了叮铃铃的声响。涂脂抹粉的脸蛋被黏糊的潮汗和落泪弄得狼狈不堪。挨了家法的娇臀更是红到发紫。
「你可知那雪山何等酷寒,
好一个不毛之地难觅人烟!
莫说你小妮子单骑身犯险,
纵是那英雄汉也要把命换!——」
龙脊雪山极端危险,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不待在温暖的闺房,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到那种天寒地冻的不毛之地,这让母亲费解不已。这舞台上唱戏的花旦优伶,哪个不是被人当宝贝一样供着,脸擦香膏、口饮甘露,生怕遭了风吹日晒跟雨淋。毕竟这唱戏的脸蛋和嗓子一点儿都容不得糟践。
可是自己家这姑娘倒好,不但在家里待着就不安生,还没事就爱往那荒山野岭的地方乱窜!这风里来雨里去的,别说那些沾不得水的绸缎衣裳,就连脚上穿的靴子都让她磨破了不止一双。每次因为这些事跟女儿着急上火、甚至忍不住要揍她一顿屁股板子的时候,她都会像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哀求自己保证不在乱跑。虽然作为老戏骨的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稚嫩的演技,但还是忍不住饶过了她。
而云堇的父亲,更是会在女儿因为外出乱跑要挨打的时候出面拦着云堇的母亲,然后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类的说辞帮女儿搪塞过去。母亲虽然不赞同,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但是这次奔赴的地方,实在让母亲过于担忧。
「逞一时英雄快偏闯鬼门关,
走风雪入歧途迷踪岂能返!
只因难狠心肠将你打腿断,
娘心如同刀绞寝食俱难安!——」
寒风呼啸地吹拂着云堇裸露的腿和臀,云堇却反倒因为前身后背的渗出的潮汗而沾湿了衣襟。平日梳理得当的发辫也乱作一团地耷拉着,显得颇为狼狈。红肿的臀尖也在藤杖连续的敲击下散发出了灼热的痛楚。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保持戏台上那份优雅和从容不迫的身段,向后挺撅的臀线勾勒出豆蔻少女婀娜的身形。
但不愿向母亲认错的云堇,仍然在咬牙坚持着自己充满孩子气的倔强,任由泪水顺着眼眶在脸颊上流淌。直到足足挨了七十多下臀杖,才以极为煎熬的表情从紧闭的朱唇中绷出了几个字。
「难捱——难捱——!」
虽然没有求饶的言语,但云堇脸蛋上的泪痕早已弄花了妆容。虽然明知自己违反家规该打,也因为自己的莽撞令母亲心急如焚而愧疚,但她最难过的,恐怕还是因为独走雪山一无所获而产生的失落和不甘。真实的龙脊雪山,并不像自己笔下描绘得那般浪漫而富有诗意,而是彻骨的悲壮和荒凉。
当然,与内心的难过相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刻骨铭心。在一轮又一轮的杖责下,云堇的屁股泛起了深紫色的淤肿,就连受到牵连的大腿根部也肿了起来,臀腿交接的位置更是面目全非。虽然云堇依旧坚持着不认错,但如此惨不忍睹的屁股,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挨打了。即使是严厉的母亲也怜惜地停下了手中的家法,任由可怜的女儿趴在凳子上泣不成声。
「难捱——难捱——!」
上一次相似的场面,还是在云堇学成出师的仪式上。
按照传统,从戏班毕业的这场仪式上,所有的徒儿们都要捱上最后一次「请家法」,以一顿刻骨铭心的重责作为多年学戏生涯的终结。要求是像上台表演时那样身着全套戏装,全程不能哭喊、也不能挣扎或者躲避,必须使出浑身的忍耐力、默不作声地捱过这顿杖责,方可算作毕业出师。在整个学戏生涯中,作为戏社师弟师妹们榜样的云堇很少会挨超过三十杖的家法,但是在毕业仪式上,云堇却足足挨了最大数目的一百记藤杖。 而执行那次家法的,正是她的母亲。
云堇后来也想不明白,自己身为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是怎么捱过那足足一百杖家法的。她只记得自己是被抬到屋里的,并且在床上趴了足足三天,藤杖在屁股上留下的肿痕持续了一个月才逐渐不再胀痛。不过好在那次刻骨铭心的毕业仪式之后,云堇就再也没有尝过「请家法」的滋味了。
从第八十下臀杖开始,每一杖捱起来都是加倍的煎熬。倔强的云堇也终于不再咬牙坚持,涕泪交加地纵声号泣出来,眼角的泪水顺着被妆容弄花的脸颊淌下,沾湿在戏服的衣襟上。呜咽的悲鸣声回荡在戏院里面,仿佛演砸了台上的戏一般。
在戏台前的条凳上,云堇数不清自己曾经趴在上面捱过多少次屁股板子的责罚,也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因为唱腔达不到理想的效果而懊恼。此间的辛酸与苦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见女儿的屁股上泛起的紫黑色淤肿已经从臀尖蔓延至大腿根部,母亲也放下了手中的藤杖,轻轻地用指尖触摸着女儿的两片臀瓣,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也罢,也罢——」
在捱过一百臀杖后,云堇有气无力地趴在凳子上,依然保持着挨打的姿势。在寒风中晾着肿臀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天色渐深,戏院内的穿堂风呼啸而过。虽然凛冽的寒风能稍稍缓解屁股上滚烫的灼痛,但裸露着下身的姿态还是让她有些着凉,柔软的身躯也逐渐变得僵直,涨红的面色也逐渐变得煞白。当时在雪山中艰难跋涉时,她的身体也是这样,在凛冽的寒风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眼前似乎出现了晶莹剔透的东西,是天空飘下了雪花吗?还是悄然落下的泪?
在难忍的胀痛下,云堇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些了。她只感到自己的身躯已经开始麻木,裸露的胯下和大腿也逐渐感到冰凉,只有肿得最厉害的臀尖还在继续地灼烧着,维持着下身仅存的一点未麻木的知觉。就连刚才被潮汗浸湿的衣衫也逐渐变得冰凉。
「呜哇!……」
云堇终于不用继续在母亲面前倔强,梨花带雨地哭出声来。屁股挨打的胀痛、不被理解的委屈、陷入迷茫的难过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又重新回到了院子,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看起来像是刚从厨房端出来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上半身扶起来搂到自己怀里,下半身维持着半跪半撅的姿势。待女儿恢复些意识后,喂她喝下了热乎乎的暖胃姜汤。
「娘,孩儿知错了……」
刚才还脸色煞白的云堇似乎从寒冷中缓了过来,身体逐渐不再僵直,面色重新变得红润了些,额头也开始微微冒汗。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令云堇感到格外安心。从小时候到现在,不管因为什么样的错误挨了多重的屁股板子,最后都会被母亲抱在怀中安慰,当然也可以尽情地哭泣。
母亲抱起女儿,将她光着屁股抱进了卧房。捱过家法后的云堇也已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不再有半点力气,只能趴在床上撅着布满了深紫色淤肿的屁股。母亲拿来了春香窑熬制的上好香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女儿臀尖的肿块上,为女儿的挨过打的屁股化瘀消肿。唱戏这一行当练就的也是铁打的身板,挨了家法的杖痕也好,学戏时的跌打损伤也好,趴在床上恢复个几天,就该继续下床练功、甚至是登台表演了。
当云堇再次醒来的时候,母亲又端来了一份禽蛋莲子羹和一捆布包。即使不需要多少言语,母女二人之间的默契也足以让云堇倍感宽慰和安心。欺瞒母亲擅自外出的歉疚、独闯雪山一无所获的遗憾、创作陷入瓶颈的苦闷,都随着肆意的哭泣一扫而空。
「堇儿的新戏首演,可是在海灯节前后?」
「娘说得对。可是以孩儿当前的状态,要按照原定计划初演,恐怕有些勉为其难。」
云堇所说的「勉为其难」,倒不是因为屁股挨了顿打、需要在床上静养数日,而是因为试演达不到自己想要的舞台效果。如此仓促登台,云堇只会心有不甘。女儿的这些心思,身为老戏骨的母亲自然是心知肚明。
「待堇儿养好了伤,再去那雪山走一趟如何?」
话音刚落,云堇就满脸惊讶地望着母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趟再去,记得提前做足准备,免得在那凶险的地方出了什么岔子。」
母亲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件御寒的衣裳、一张龙脊雪山的地形图、用来点火的燧石和应急的食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柄漆着黑金色泽的长枪。
「这柄‘试作星镰’,是咱们云家祖传的兵器,最适合行走江湖防身之用。这路上妖魔鬼怪虽多,但以你这丫头耍枪的功夫,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堇不禁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哽咽着向母亲连声道谢。在吩咐好二度探险的准备事宜后,母亲又拿出了几册尘封已久的古籍。
「这套全本的《石书辑录》,是从咱家的藏书屋里翻腾来的。你先将此书翻读一番,兴许能发现些关于龙脊雪山的往事。读罢再去趟雪山,方可有所思所感。」
「什么,这部书的全本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这部《石书辑录》是史学家将璃月古代的石板铭文加以翻译、编纂而成的史书,收录了璃月乃至提瓦特各地许多简短破碎的史事。但遗憾的是,当今流传于世的版本除了仅存的第一卷之外,其余卷章不知因何故轶失。就连云堇都未曾料到,自己家中竟藏有完整收录的全本,可谓吉光片羽。
「初,岩王降居,退海潮,立天衡,镇汐流。民遂安生,开山以采玉,凿岩以通达,聚石以为砦……」 颂扬岩王帝君丰功伟绩的第一卷,云堇自幼就能熟练背诵。当私塾先生提到后续章节皆已失传时,小小年纪的云堇并没有因为免于背诵而沾沾自喜,而是流露出一丝失落的神情。
「据你父亲说,这是往生堂的一位先生赠与他的。可是那位先生却对这部书的来历讳莫如深,还叮嘱你父亲将书藏好、不要对外人透露……」
往生堂的先生……莫非是经常光顾和裕茶馆听戏的那位熟客?难道他除了通晓戏曲艺术,对文献与考据的学问也有所涉猎?云堇不禁浮想联翩,也对这位学识渊博而又神秘莫测的先生更添了几分好奇。
趴在床上养伤的这几日,云堇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这部失而复现的古籍。但当她读完后,却被书中所记载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深深地震惊了。
按书中所载,如今寸草不生的龙脊雪山,数千年前竟是一片绿草如茵的繁荣古国,名曰「芬德尼尔」。彼时的璃月先民也在归离原兴建聚落、繁衍生息,同此国往来甚密。但是不知何故,一根足以毁天灭地的长钉自天空降下,苍翠遍野的国度霎时风雪漫天。城池湮没、桑田尽毁,古国从此沦为丘墟……
通晓璃月历史的云堇对这样的故事并没有感到陌生。岁月更替,上古先民定居的归离原也饱经洪水与战乱之难,岩王帝君迁璃月黎民至天衡之南。归离原自此荒废,不复往日繁盛,如今依旧是荒草凄凄,供文人骚客凭吊怀古。正所谓星移斗转、世事易变,归离古原也好、雪山古国也罢,仿佛都在诉说:「兴衰沉浮乃是文明的常态」。
不同的是,归离原的变迁由于史书记载而被今人熟知,覆灭的雪山古国却随着《石书辑录》的失传而被人遗忘,掩埋在冰封的雪山下,也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如今居住于温暖之地的璃月人,也已经对远方这座终年覆雪的山岳感到陌生。
而云堇此番再走雪山,正是为了探寻那些掩埋于白雪之下的往事,也是为了揭开《走雪》这个古老传说背后的真实面貌。
离开璃月港,穿过天衡山,奔赴归离原,途经瑶光滩,便再度来到了龙脊雪山。在一番艰难跋涉后,单枪匹马的云堇终于沿着覆雪的小道寻得了通往芬德尼尔遗迹的方向。一路上虽然异常艰险,做足了充分准备的云堇却不再像上次那样手足无措,而是多了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这是云堇坐科学戏时常听母亲提起的一句话。行走在方寸之间的舞台上,一颦一笑的神情、一步一趋的走法,都是颇为讲究的。行走在广阔的山川天地间,其实同行走在戏台上别无二致。
身披裘袍、手提长枪,云堇像戏中的旅人一样踱步于皑皑白雪的天地间。在她的身后,就是白雪掩映着的茫茫天地。昔日苍翠葱茏的山岳化作了裸露砾石的冰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遗憾。昔日绿草如茵的田野化作了寸草不生的雪原,仿佛在诉说着绝望的凋零。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缟素草木飘——」
云堇放慢了走在雪中的步伐,对着白茫茫的天地引吭高歌。没有雕梁画栋的勾栏瓦舍,只有枯萎凋零的残枝败叶;没有舞台下满座叫好的观众,只有苍穹下沉默而无垠的旷野。孤独走雪的戏中人,迷失于茫茫天地间。就连滚滚不息时间洪流,仿佛也在这极度的酷寒中凝滞为永恒静止的冰川。
跋涉在小腿深的积雪中,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厚重的棉靴踩在松软的白雪之上,留下了一串坚实的脚印。肩头的衣衫经受着风雪的洗刷,染上了一层洁白的霜色。亦步亦趋的步伐,恰似舞台上的踱步。戏中人在迷途中彷徨无措、踯躅不前的形象,顿时呼之欲出。
走雪的旅人是因何彷徨无措、又是因何踯躅不前呢?是因为在风雪交加中迷失了方向吗?是因为寸步难行的畏途望而却步吗?还是因为踏上了注定徒劳无功的旅途?
按书中所载,那位走在雪山中的旅人,是一位来自异乡的勇士。当他冒着漫山风雪闯入被降下灾祸的芬德尼尔时,目睹的是湮没在积雪中的城池,和在寒风中苦苦挣扎的公主。这位来自异乡的勇士,成为了这个横遭灾厄的国度在奄奄一息之际仅存的救命稻草。
「他越过冰封的门扉,
他走下深邃的回廊,
他折下银白的枝条,
他终将为雪国带来希望——」
在凛冽的寒风中,公主为族人吟唱着安抚的歌谣。她坚信他会回到这片在雪中挣扎的国度,携着和煦的春光、还有渺小却澄澈的希望。此刻的勇士,就如曾经在高天之上为古国赐予祝福的神明一般,尽管这次高天之上的神明赐予的不是祝福而是灾厄。
背负着整个国度的期冀,背负着拯救古国于灾厄的契约,旅途沧桑的勇士从来不曾恐惧冰幕外的未知。曾经一度苍翠的山间盛景、久远高天不再降下的神明祝福,皆是旅途永不停歇的动力。
在踏上旅途之际,异乡的勇士饮下践行的寒冷苦酒,不再直面少女润湿的双眸,向着雪境与深邃之地,踏上了追寻最后一丝生机的旅途。可是当他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终于返回芬德尼尔时,却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
异乡的勇士终于结束了徒然的旅程,沉重的双脚踏上已变得陌生的雪径。伫立在雪国旧都的残垣断壁前,为旅人洗尘的却仅有空幽的回音。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苦苦等候的公主,而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死寂。没能等来最后希望的古国,终究还是湮没于无情的风雪中。没能等来最后希望的公主,在冰冷的弥留之际发出了最后的遗言:
「假如胆怯与绝望将你压倒,令你终于不再归来——
那么,请你活下去。请不要与我们共同走向灭亡,湮没于冰冷的遗忘。」
伫立在雪国遗迹的残垣断壁前,身披霜雪的云堇也停下了跋涉的脚步。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而是绿草如茵的勃勃生机。在昔日未曾被降下灾祸的芬德尼尔之顶,想必也能望见苍翠葱茏的山峦原野,也能望见鸟语花香的幽谷丛林,也能望见气势恢宏的祭坛神殿,也能望见繁荣兴旺的古城旧都。
随着灾厄的降临,这一切都化作了残枝败叶、化作了断壁残垣,最终被冷酷无情的风雪吞噬。目睹了这一切的归途勇士,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艰难跋涉的旅途在高天降下的灾厄面前是何等徒然无奈、何等徒劳无功!
在陷入绝望之际,他并未像传说中的那样获得神明在高天之上的眷顾,那颗足以消融冰雪的神之眼也是无稽之谈。对神明的无限崇拜、收获完美结局的美好传说,终究只是凡间人民卑微的一厢情愿罢了。
更为无情的是,亲手向古国降下灾厄的,正是来自高天之上的神明。这也是最令勇士陷入绝望的残酷真相。而这个足以令世人震惊的真相,恐怕也是这部古籍在璃月莫名失传的原因……
「天上的你们,不过是想看到生灵涂炭的惨状对吧!」
在徒劳跋涉的迷途中,身披寒霜的勇士面向风雪弥漫的苍穹,发出了声嘶力竭的、痛彻心扉的怒吼。他所珍视的、背负的、守护的东西,全都随着芬德尼尔的覆灭而一同湮没在无垠的白雪中。那个为了带领古国走出风雪迷途而苦苦抗争的灵魂,也如同银白的地脉残枝一般枯萎了。
「这——旅——人——
异乡迷途肝肠断——
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螭离了深山——
似凤凰落草把那麒麟叹——」
此段唱罢,云堇不禁悲从中来,仿佛真的在眼角泛起了泪花。茫茫天地,竟无旅人栖身之处!若是舞台下的听者有心,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只是这舞台下的观众,唯有断壁残垣间的萋萋荒草,和随风飘零的白雪寒霜。
云堇回忆起了曾经伫立在归离古原的斜阳下、凝望着荒草凄凄的遗迹的所思所感。「古今悲欢埋幽径,千载兴颓化丘墟。」 怀古咏史、抚今追昔,向来为璃月历代文人雅士所崇尚。埋藏于断壁残垣间的悠悠往事,不但是璃月文人们的抒怀诗兴,更是璃月戏曲家的创作源泉。
只是这些故事,过去多以神明传说、乃至仙侠奇幻为主。即使是凡人作为主角,也会在高光时刻获得神明的注视,神之眼也会随之降临。久而久之,这样的模式成为了云堇在创作中的瓶颈。似无论乎笔下的角台词色多么出彩、戏中的人物演绎多么出色,都会在神仙眷顾的光环之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而这位走在冰雪中的迷途勇士,在绝望之际并没能获得神明的注视,高天回应他的不是令人渴望的神之眼,而是呼啸怒号的狂风,是覆雪之路的死寂,是古国覆灭的满目疮痍。在绝望之际,这位异乡的勇士彻底迷失在了被冰风阻隔的畏途中。
「难捱——难捱——难捱——」
暴雪在狂风中拍打着脸庞,厚重的衣衫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当云堇在雪中发出了「难捱」的低吟浅唱时,她感觉到茫茫天地都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了应和的回响,仿佛舞台下座无虚席的观众一般。而站在舞台中央的她,似乎已经与戏中孤独而绝望的迷途之人融为一体,正在向着舞台顶端的苍穹控诉着高天对凡人毫无怜悯的冷漠与鄙夷。
「难捱!难捱!难捱!」
唱腔以铿锵有力的呼号作结。一曲既罢,舞台下顿时响起了掌声。云堇的眼角似乎也感到有晶莹的液滴划过,顺着涂脂抹粉的脸颊滑落,弄花了上台前精心准备好的妆容。但痴醉于戏中的她并未有所察觉,直到被台下观众的呼声惊醒,才发觉自己并非行走在通往芬德尼尔之顶的风雪路途中,而是和裕茶馆的戏台屏风前。
「真不愧是才华横溢的云姑娘,新戏果然是堪称一绝!」
「这身段、这唱腔,简直和戏中人一模一样!」
「是呀,这戏听着就叫人直打寒颤,就像真的下雪了一般!」
「嘿!你还别说,这天上好像还真下起雪了!」
海灯节将至的璃月港,天气愈发寒冷。而就在云堇的新戏《走雪》初次登台演出的这天,璃月港的天空竟然罕见地飘起了细雪。和裕茶馆的露天戏台前,也敷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霜。但这隆冬的天气,却丝毫不减云堇新戏初次亮相的热度。
戏里戏外,竟果真融为一体。《走雪》的完美亮相,不禁令人拍案叫绝。就连一向挑剔的云堇自己,也在布满泪痕的脸颊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此时此刻的她,仿佛踏破了戏中的霜雪一般,从冰封的迷途中突围了出来。
和上回一样,这次演出结束后的云堇也是被各路戏迷粉丝和记者团团围住,云瀚社的经理韵宁小姐连忙上前帮忙解围。云堇这才得以从人群中脱身,向茶馆的后台踱步而去。
「刚才忘记留意了……往生堂的那位先生,今天有没有来听戏呢?算了,就姑且当他来过了吧……」
云堇来到后台,解开了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厚重戏袍。但是当她将戏袍卸下时,却在袖子中摸到了一颗硬邦邦的东西——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方形石块,泛着耀眼的金黄色光泽,攥在手中能感受到坚如磐岩的质感。
云堇在反复确认后才意识到,属于她的神之眼,已经悄然降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