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丽挨打
14
作者:未知  |  字数:25356  |  更新时间:2022-07-10 15:12:33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挨到的天明,半夜的时候初桃回来了,把女仆吵醒了去扶她。我一点一点看着天由青色变成白色,然后太阳爬上来,乌鸦起来乱叫,新的一天开始了,确实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假寐到阿姨拉开门,大嗓门叫我“小丫头还在睡!快去看看南瓜在洗脸吗?你们俩快去吃饭!”我一个激灵爬起来,假装跑去院子里找南瓜,然后来水池边洗脸,直到我做到矮桌旁阿姨才发现我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南瓜呢?”

  “我没看到……”

  阿姨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看到大门还插着,回到我桌前“从早起来就没看到南瓜吗?”我摇摇头,接着艺伎馆瞬间睡醒了……

  我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我听到初桃骂着脏从房间里出来。妈妈打电话的声音盖住了收音机的新闻,女仆踢踏着木屐跑出去,阿姨气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很快妈妈找的人进来到处搜查,艺馆里这样鸡飞狗跳直达中午,妈妈似乎才注意到依然坐在矮桌后的我。

  “南瓜逃跑的事不可以宣传出去,你近期也别想上学了!我可没有眼线天天盯着你……”她说完气急败坏地把烟斗砸在桌上,然后找来阿姨“把千代送到真美羽那里去,艺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该分担一下照看自己妹妹的责任。”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出去 ,我知道妈妈是怕我也趁乱逃跑。

  “和姐姐说,什么叫因为你才逃走的?”她把我扶起来眼神紧紧地盯着我。

  我看着她却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能不能说出来。这是初桃的隐私也是我们艺伎馆的家丑。可是这么久我的安全感却全来自于我眼前的这个人。

  “初桃一直以来虐待南瓜,她要南瓜得到领舞,南瓜是因为太怕她才逃跑的。但如果不是我的话她也许会获得……”我眼泪一直在打转

  “你怎么知道初桃虐待她?”

  “她给我看的伤”

  “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

  “所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她要逃跑了,对吗?”她这一句话让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我才意识到我说漏了什么。

  “回答我,千代。我不会告诉你们妈妈。”

  “我……”现在感觉说话的不是我本人。

  “和我说实话,我现在不追究你”。我对眼前的人有一种本能的信任“是的。”

  她迅速掩饰掉了眼底的愤怒“千代,我现在的问题很重要。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你知道南瓜逃跑到哪里了吗?”

  纵使千般依赖,万般相信。我知道我现在也不能多说一个字了。我绝对不会出卖南瓜。逃跑已成事实,我本就不该多嘴。面对真美羽,我摇摇头。

  她却一如当初地读懂了我的表情我的想法,她凑近我直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南瓜是你的朋友。现在艺伎离开了艺馆就绝对不可能找到下家了,在这么个动荡的时期谁愿意惹一身的麻烦呢?”我的眼泪又落下来,这会儿是被她吓得。“初桃的事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她不会再对南瓜做什么,今后她要指着南瓜和你争你们艺馆的继承权。而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出去会遇到什么?你也知道现在妓女贩卖是多猖狂!我给你时间思考,要不要告诉我。”

  我头脑像是浆糊,我匐在地上不肯抬头看她。似乎这是我面临过的最难办的选择。它不同于我选哪件和服,不是吃什么味的刨冰,而是我的南瓜的命运。我想到南瓜身上的伤,她带着一身的紫要跑到哪呢。我怎么昨天那么傻不让她等等再说。告诉真美羽我就是出卖了南瓜,可是现在不说出来我怕我一辈子都后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觉得南瓜特别需要我。最终理智战胜感性,我抬起头“她去了浅草,姐姐”

  “乖孩子”她擦擦我的泪“接下来的事我处理,去我里屋睡一觉吧,我尽力而为”

  我迷迷糊糊地在她的房间里睡着,醒来的时候又看到繁星了。不知道现在南瓜在哪,看到的是怎样的星空。这样想着的时候真美羽进来了,看到我醒了她开开一盏小灯,“饿了吗?”我坐起身还不等我回答她说“等我们处理了正事你才能去吃饭。”

  现在我对她这种信号特别的敏感,身后不自觉紧张起来 。

  “南瓜找到了。”我突然五味俱吒“我托付在浅草的人找遍了每一家艺伎馆,都没找到。最后在浅草火车站里她们看到了一个发着高烧几近昏迷的女孩。我已经告诉你们妈妈了,在去接她的路上。”我想那时候我感应到的南瓜的需要,庆幸我没有缄口不言。

  这时候女仆进来“夫人您要我铺床单?”

  “放一边。并不是每次挨打都有趴着的优待……”女仆很快退下

  多亏灯很暗脸红不会被看到,呼吸却不由随着心跳加速。扭捏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过来站我面前”我确实很害怕她声音变冷峻。小步走过去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藤条,很漂亮的身形被灯光在地面拉出一个长长地剪影。踱步到我身后,突然抬手,藤条“咻”的一声划破灯影抽 在我大腿上。瞬间站不住向前跪下,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这和上次的挨打绝对不是一个疼。“姐姐?”我扭头看她

  “想问我为什么打你是吗?看来昨天的事你一点都不觉得是错。现在南瓜被人卖了,你都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呢!”我抽搐一声,要不是真美羽,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自己把和服脱了,亵服系到腰部以上,跪在垫子上”

  我不敢不做,慢慢地拉开腰带。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脱衣服,眼泪像珠子一样落。“啪”的

  一计藤条落在我小臂上打的我毫无准备,我尖叫一声,像被东西咬了一样紧紧抱着小臂

  “需要我教你脱衣服是吗?”我边哭边摇头

  “你最好把眼泪憋回去,别逼我再抽你嘴巴”这会儿,我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叠好衣服,跪在垫子上,真美羽看我一直弄不好亵服过来帮我系好。翻到腰那里

  “跪好了,别乱晃。以前我说过的规矩记着吧”我点点头闭着眼睛,等待她藤条。第一下下来就疼的我闭不上眼了,藤条接踵而至,她向来频率很快,现在就是再怎么威胁我不让我哭我也禁不住了。

  我看到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并没有把藤条挥得多高,只是手腕轻轻地一抬,藤条靠尖端的部分准确的落下,我感受到屁股上一道一道檩子肿起来。啪 啪的声音震得窗边的烛光都跟着乱颤

  “姐姐,我错了”我哭着求饶“我不该……瞒着妈妈……瞒着你。”

  “真是什么事都敢做,以为是帮人实际上在害人!不知道你平时的机灵劲都哪去了?”她估计是猜到我疼得受不了了。放慢藤条“提到逃跑就迷乱心性是吧!”她边说边教训 。

  这个跪着的动作我几乎坚持不住,每下都被打得身体前倾,却只能靠腰立回来。我现在想着哪怕是面墙也好,我扶着不至于这么坚持。数不清她到底打了有多少,感觉身后真是体无完肤。

  “姐姐……我真的知错了”那条小蛇还一下一下咬着我

  “并不是什么错误会都有弥补的机会”她连续三下抽的我快要扶地。终于结束了惩罚。

  看着地上的泪水我想我弄潮了她的榻榻米。有洁癖的她要让女仆清理多久啊。除此之外大脑一片空白。

  “记住不论任何人问起,你都要对你事先知道南瓜要逃跑的事缄口不言。像今早一样”我深深点头“我对你们妈妈说的是你来之后我就让各处的朋友帮忙留意南瓜,碰巧在浅草看到,不要说漏嘴了”

  “谢谢姐姐……”经历起起伏伏的一天,这是我最想对真美羽说的话。

  “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迷迷糊糊做事!”

  “把眼泪擦干净”她递给我一条手绢,眼泪却越擦越多,疼痛的感觉这会儿更甚。她看着我突然笑了,“我想起来以前一个男人和我说,女人都以为自己哭起来很美,实际上很难看。你还算个反例啊!都13岁了,该知道怎么让自己看上去招人疼了。从眼角往下轻轻擦,别去揉眼睛。”我勉强学着擦眼泪,忽略屁股的疼痛。

  过会她许我站起来,让女仆帮我洗个澡。我实在不好意思,最终自己完成。

  出来的时候穿上她给我准备的浴衣。在我们艺馆看不见浴衣,何况是这么好的。看见她在饭桌前等我,原本她吃饭是用日式矮桌的。可是她这次安排在了大排场才用的中式的桌椅。

  “坐下吧”她说的云淡风清。可是坚硬的红木座椅……

  我站那实在不想坐“姐姐……”

  “我让你坐下”真美羽一字一顿,说的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我硬着头皮挨着边坐着,尖锐的疼痛让我立马要起身,硬是被真美羽的眼神逼得双手撑着坐下。鼻子一下又酸了。

  “你给我老实坐好,双手拿餐具”我真的没什么食欲了,但把双手拿到了桌上。现在我体会到了阿姨总说我的屁股上长钉子。我怎么能坐得住呢?还不如让我起来再打一顿。

  我就这样在真美羽的注视下坐了十分钟左右才终于适应,羞得没法说什么,喝了汤,又吃了一点饭。期间忍不住扭来扭去。真美羽装作认真吃饭没在看我。

  终于吃完了她允许我站起来。“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要是在祗园你连这个字都不懂那你就别想生活了。艺伎之间的欺压太过正常,忍得住,输得起,才赢得了。别动不动就想着跑,这次还帮着人跑。把你打成这样也不能跳《古都之春》了,看来你真是没有领舞的命运啊。站着给我做一套茶艺吧……明天你早点回去看南瓜”

  温水泼茶,我渐渐在这样的温润中获得平静。跌宕的一天终于消逝在静谧夏夜的茶香中。忍字心上一把刀。我们的生活无论是作为一个艺伎还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都为这个字付出了太多。世事沉浮,有时候看是一种仁慈,反过来看,又是一种残忍。

  我回去的时候南瓜已经昏迷了,一连三天都没有醒过来,妈妈发现了她的伤,而且不允许初桃再去碰她。我那天恍惚中看到了初桃的另一面,她跪坐在南瓜身边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我想初桃也许对南瓜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爱。只是在这个圈子的压迫下,很多人的性格不自觉的产生了扭曲——————

  真美羽曾和我谈到艺伎成功的问题。

  “一个艺伎所谓的成功也就是自由。要获得这自由一名艺伎有拥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她被一家艺馆收为女儿,这跟拥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质差不多。你已经见过我的一些和服,是吗?你想我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日本和服的价钱非常高,也不会成批量生产,丝质和服会达到1000日元,这相当于当时一个日本工人一年的收入。

  我心中的困惑一定是写满了我的脸庞,因为真美羽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笑了起来。

  “小千代,这个谜语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数和服都是他送的。”

  我到只园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我对真美羽所谓的“旦那”略知一二。艺伎从不结婚。或者至少是她们一旦结婚就不再继续做艺伎了。一名真正的艺伎绝不会随便和男人过夜,玷污自己的名声。但是假如一个合适的男人对别的关系感兴趣——不是一夜,而是一段长得多的时间——并且他也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唔,在这种情况下,艺伎会接受这种安排。而这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但那了。艺伎要想在只园里赚大钱,还是得有一个旦那,没有旦那的艺伎——比如初桃——你就知道她酗酒的原因了,并不是她没有,而是不愿意有……

  真美羽在乐器舞蹈这些技艺方面对我要求严格之外,她还要求我会写书法,一有时间在检查完我的课业之后她就会让我给她读上一两篇报纸。在30年代的日本,艺伎承担了一个特殊的角色,那就是在各种重大的政治场合中做陪客,真美羽自己曾经接待过美国总统福特,如果你对这个时代的日本熟悉的话你会知道日本曾经做过一个宣传画册,画册的第一页就是一个可爱的艺伎,在樱花下撑着伞含羞而立。所画的艺伎正是我的姐姐真美羽。

  她忙碌的时候我半个月都很难见到她一面,但我也不敢在技艺方面有一点松懈。她离开越久,我反倒要更加紧练习,怕她回来的抽查。

  又一次我们将近一个月没见,她叫我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她正倚着桌子小憩,便静静地跪坐在她面前的蒲团上看她。或许是很久没见了吧,很想好好观察观察她。就这个时候她醒过来

  “看什么呢愣神了,来了不知道应声。”

  “姐姐”我坐着给她鞠躬问好“看姐姐的样子很疲惫,我给您泡一壶茶吧”

  她笑起来“和谁学的?还会心疼人了”

  我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去搬来茶具,在她面前做起来。真美羽眯着眼睛手支着头,特别欣赏地看着我煮茶,不时提醒我“手太高”“颈伸直”

  倒好了茶送到她面前她却摇了摇头。

  “把茶倒掉,小千代,假如我是个男人,再给我倒一杯茶”我楞了一下。我只学过如何泡茶,没想过倒茶还要有什么技巧。

  于是我尽量不僵硬地抬起手臂,温柔地拿起茶壶,抵着茶杯边倒了一杯

  “茶倒掉。你是在倒茶不是在倒酒,明白我的意思吗?手臂抬高点”

  我只得再倒一杯。这会真美羽为了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几乎扭断了她的脖子。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你把手臂举得那么高,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她接过我的茶杯,边示范给我边说“男人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在倒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以为他被允许看到你身体的某些部分,而别人都没有获得此种优待。你若是像是女仆在倒茶,那个可怜的男人就要大失所望了。”

  我明白点。模仿刚刚真美羽的样子做。既让真美羽看到我的手臂也不让她觉得我是刻意而为之

  “再做一遍,手臂最迷人的地方时内侧不是外侧,确定你刚好手臂内侧伸向我”

  这回做的是乎还不能让真美羽满意“注意自己的袖子,不要让我看到那么多褶皱。重新做”

  这次为了袖子我做的极其轻柔,却听到她生气了的声音“手型是什么!”她用小扇子抽了一下我的手“怎么顾得了一边就忘了另一边!”

  我眼看着手背上出现一道红印,却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连茶壶都不会拿了“放松心情,我不会打你”真美羽把茶壶递过来“恢复最初的动作,想象我是个欣赏你的男人”原谅我这个时刻没法想象是会长吧,我真觉得倒茶比弹三味线难。深呼一口气,拿起茶壶模仿她的动作,这次做完,她点点头。接下来又练习了好多遍,终于勉强达到真美羽的要求。

  “现在,假设我是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给我倒一杯茶”

  我像刚才练的给真美羽倒了一杯,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看在老天的份上,这回我是一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要那样显露你的手臂?大概你正是想惹怒我。”

  “惹怒您?”

  “那我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而我已经是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说明你举止粗鲁……”

  我想了想……用最优雅的手型拿起茶壶,但是紧紧扣住我的和服袖口,在递到真美羽面前时颔首微微鞠了一躬“一力夫人,谢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真美羽接了茶饮过,在我身后的小枕上拍了一下“这还算有点灵性。”

  她喝过茶,又教给我了在宴会上我应该怎么端茶杯,饮用的时候要在哪些客人之后。我的思维很奇怪,她这样给我讲的时候未必记得住,但是她给我是示范一遍之后我就立刻明白了,甚至不自觉得就可。加进去真美羽想让我做的小动作。我们都各自喝了茶之后,真美羽让我去拿三味线来 。

  其实我心里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对我最近的练习很有把握。她先是让我随意弹奏两首最近学的新曲子,然后她再点弹。显然她听了我准备好的演奏很满意,并且破天荒的嘴上夸赞我很不错。接着她让我弹《白鹭》这是一首很难的曲子,以至于我当时对这个名字都一无所知。

  “姐姐,我还没有学过这个曲子”

  “这个还没有学过?《水の乡》呢?”

  “也没有”我看到真美羽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我的老天,现在学校都在教些什么。明年就准备带你亮相了,这些曲子都不会怎么行”她担忧地颦眉,像是对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罢起身走向储物间过会拿着一摞谱子回来,我看到都是手抄本。“这是我当时做学徒时留下的。现在对艺伎的乐器水平确实要求没有以往高了,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止步于此。”

  我懵懵地看着这些曲子,我要什么时候能学会啊……然后看到真美羽递给我《水の乡》的谱子。

  “现在就学吗?”我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不然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她抬眼看了我一下“不仅要学,而且要达到你以往曲子的水平。”

  “恩,知道了”然后顺从的坐到真美羽身边,其实我做艺伎的时候圈里看重舞蹈要大于乐器,学徒们都拼了命的希望在舞蹈方面有建树,而乐器往往都会弹但是精湛的不多。相比于舞蹈华丽的亮相,三味线更像是一场寂寞的修行。而在这种大的形势下,我也不知道乖乖的做下来练习一首又一首的复杂的曲子是不是对的。

  我就这样带点怀疑又尽量全神贯注地听她示范讲解完这首曲子,然后自己练习一会新的指法,她让我试着弹一遍。弹这样一首曲子对我来说不太难,但是还是太生疏了,加上心里的怀疑,有一些不自信。真美羽很耐心的又给我纠正了一遍,留我在里屋练习,她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

  我专心练习了一会新的指法,然后好好弹了两遍有了点感觉。这时候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谱子,觉得压力突然很大,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不能适应。要是以后都要练习,这些真不是个小任务。兀自叹口气,想着是不是要和真美羽商量一下。

  这时候真美羽拉门进来,看我坐那不动,说“练好了?弹一遍。”

  我想想,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是”我摆好位置弹起来,我的新指法已经弹会了,频频遇到卡壳的地方也大胆的弹下去,抱着侥幸的心理把曲子完整的弹了下来。

  曲终我没听到她说话,抬眼看她发现她目光冷冷的看着我“刚才你有没有练习。这弹得和我离开之前有什么区别?”

  被这一句劈头盖脸的骂下来,彻底把我最后一点积极给打消了“想什么呢?我在问你话!”真美羽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没区别”我小声回答

  “千代,我这段时间没有管你是不是?”

  我羞愧的低下头 “姐姐,我刚刚学的这篇,确实做的不好,请求你原谅。不过我真的有练。”

  “你投入了几分以为我看不出?对于我额外给你加的课业就觉得是负担了,委屈了,觉得弹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是吧。可是我说过,这些曲目也要弹成你以往的水平,你当我是在同你玩吗?”她声音不大但是语调严厉清冷。我只有摇摇头作回应“再弹一遍,你小心点,如果你今晚还想躺着睡觉的话”

  也许真是因为挨过了几次打的原因,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羞而是怕了。我集中12分注意力看了一遍谱子,想象着手指什么样在琴弦上跳舞。然后拿起三味线,仿佛是屏住呼吸弹下来的。

  我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真美羽。“自己说错了几处”

  “五……六处”我不知道数的对不对

  “十处,加上断掉的地方”她说的没什么声调“我们怎么算?”

  “姐姐,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再允许我练习一会”这会她把我曾认为自己在乐器方面天赋异禀的任何想法都打压掉了,深深怀疑自己能力。

  “再给我个机会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刚刚给你足够练习的时间了,不是什么事都是你想要就给你机会!”

  真美羽起身在抽屉里拿出一条竹尺,我认得它,我们艺馆也有,丈量和服腰带的时候必须用到。但是即将逃用它打到我身上,我第一次那么害怕看它。

  真美羽小步走到我身后站定“跪直,双手伸出来,手掌向上伸平。”我听到这话,小声乎了一口气,能不脱和服打pg,我已经松了一口气。随即颤颤巍巍跪起来。“手臂伸直!”她把我的袖子推到肩膀抽出一个肩带绑上(想像一下千寻)

  “一会不准收手,即使动了下一秒也要把手给我伸平。打一下报个数,你要是坏了规矩我们就从新打过。”

  她摆好我手臂的高度,啪的一尺落在我两个手心里,把我的手臂打得向下震落,但下一秒就被真美羽的手臂拖上来“忘了规矩?”“一,姐姐”我忙不迭的作答。

  不等我缓和,第二下就抽了下来,我实在不忍看把头别向一边“二”连忙把手臂重新摆好

  啪。“三”啪“四”刚才只是疼,现在手掌发麻了,不敢出声,只把疼痛和言语转化成泪水但是强忍着,没哭出来。啪“五”我手掌就那么打,几乎这五下打在了一个地方,“啪”还没等我喊出六我的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我没忍住握上了拳,下意识的藏在身后“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我眼泪留下来,啜泣着求饶

  “坂本千代,你胆子真是见长了啊。”姐姐被我这个收手的动作完全惹怒了“我让你收手了吗?”她说着一竹尺我裸露的胳膊上,吓得我立刻把手伸出来“重新打”

  说完一尺打上来“不报数是吗?重新打”

  眼泪簌簌的下来,我几乎是喊着报出接下来的数字,打了有五下以后手掌就明显的肿了。刚刚的教训让我怎么也不敢收手了,真美羽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立威。

  我把头埋在肩膀的衣服里想擦眼泪,也不知道是这个动作让真美羽觉得可怜还是她觉得我已经得到了教训。一手抓住我的两个手腕,一手快速的把剩下的五下打完。我紧赶着报数。感觉手上捧着一团火。

  真美羽仔细看看我的手掌,然后松开抓着我的手。我喘着刚下把手放下,看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赶忙把手摆回原位。

  真美羽仔细看看我的手掌,然后松开抓着我的手。我喘着刚想把手放下,看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赶忙把手摆回原位。

  “手掌伸平”我照做“好好想想为什么打你,一会我们好好说说”吩咐完我拉门走了出去,我听见她叫女仆的声音。

  我慢慢喘着止住泪水,任由它滴答滴答落在垫子上。手上麻麻的感觉减退。反而被胳膊的酸痛做取代。我坚持着直到真美羽回来,她走到我面前的垫子上坐下,“讲吧”

  “我……在练琴的时候没有完全认真,偷懒了。没有听姐姐的话,达到你的要求。在……挨打的时候……自己随意动作了。”

  我磕磕巴巴的说完,许久没听到她回应。怕是不满意我的回答“我错了姐姐,请求你的原谅”

  这会真美羽方才张口“别再让我提醒你我是你的谁,知道吗?把手放下吧”

  “知道,我以后不敢”真美羽的立威收效显著

  “拿起琴继续,今天什么时候你能一音不差你什么时候能回艺馆”我刚调整好的呼吸被这一句话全部拨乱,被压抑着的孤苦仿佛被这句话一下激发出来。

  我想,如果是曾经的千代,一定会和束缚她的人抗争到底。但幸运的是,我从十岁以后几乎没有任性过,不是祗园磨灭了我的棱角,而是我知道了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没有计划过我应该怎么样能成功,但是在我奔波乏味的每一天心里都有一个很坚定地声音在支持我。相信真美羽为我做的所有安排,也相信勤学苦练才能换回琴瑟音律。

  那个声音很快打消了我的内心矛盾,我真正想做的是在真美羽面前证明我自己。但是拿起琴才发现手心刚一握就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我不敢在真美羽眼前揉的啊,只能轻轻握着钹,眼睛看谱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把我每个错了得地方都反反复复研究了一下,在心里弹了好几遍,对视上真美羽的时候她正在看我“你平时就这么样练琴?”我迟钝的微微向她点头,单纯的对她说了大实话。让我惊奇的是她并没说什么。

  在我看了很多遍之后,试着弹了一次。然后鼓起勇气告诉真美羽我准备好了,当我很大进步的完成这曲子的时候,似乎她并没有很惊讶。“三处,把尺子递给我”认命般双手把尺子递给她,然后抬起双手,三下打的短而紧。

  再我又试了两三遍之后,终于在真美羽眼里看不到瑕疵了,此时我的手疼的不能碰,手掌中间能看到尺子边缘打出的印。

  真美羽把《白鹭》的谱子连同一下宣纸递给我“回去抄十遍。明天晚上来不许看谱,弹给我听。”我从来没认为真美羽对我专制或是太苛刻,但是现在我真的要承认只要她想,就会把我收拾的很惨。

  “今后每晚都要到我这来,每两天个完成一个曲子,今天手疼只是一个开始,练得不好我天天打。”接着她叫来美津,让她把我送回去 “我只和你说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选择了去学的就做到精湛。”

  我回到艺伎馆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辰美向妈妈传达了真美羽的意思,希望我以后每天放学后都到真美羽那里去学琴,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和支持。妈妈对真美羽总是敬怕三分,脸上写满了不乐意但是嘴上很痛快的答应了。

  吃晚饭的时候初桃出去赴宴了,厨娘做了豆芽汤。

  我们围坐在小桌边,妈妈边吃饭边抱怨现在的局势多么不稳定,物价飞涨。阿姨的腿现在总是很疼,她们计算着什么时候请中医大夫给推拿。只是最近的大事太多,南瓜快要亮相了,但是妈妈坚持说要等到过冬,她要选个黄道吉日。

  大家各有各忙,我听着妈妈絮叨突然产生一种无助的伤感,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整个大日本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存在,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我的感受。没人发现我右手拿筷子都在颤抖,也没人发现我无精打采……周围的一切远离我,眼前只剩一团雾气席卷而来,泪水纷纷流下。妈妈终于注意到了我:

  “在好好的饭桌上你哭什么?”

  南瓜呀的叫了一声,用她的袖子给我擦眼泪。问我出了什么事,让我喝点水。

  最会观察人的还是阿姨,她上下打量我一会,戴上眼镜拿起我的手看看,问我“真美羽打的?”我点点头。

  “下手真狠”阿姨把我的筷子放下,去拿递给我羹匙,默默地感叹

  妈妈特别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掉眼泪,算命的说她是火命,她说在她面前流泪就会坏了她的好运。“好了,别哭了。”她喝了一口烧酒,好心地叫阿姨一会给我敷上点薄荷叶

  南瓜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我好,她们都以为我是被打的委屈的哭,不知道我实际的心理。即使不是有意为之,我的复杂的孤独感还是在她们关心的目光中散去。

  “多大的丫头了不知道丢人。呵呵,真美羽真是对你下了心思了。我还担心她不记得我们打得赌了呢,这么看来结局还真是不一定”妈妈奇怪的干笑,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她是想让真美羽赢呢还是输呢 ?

  “你好好练,别只有回来哭得能耐”阿姨给我夹菜,语重心长的和我说。

  那晚我先练后抄。我练到能完全默弹的程度,然后在宣纸上一遍一遍地默出来。南瓜的三味线比我好,她毕竟比我多练了两年。她陪着我直到深夜,然后把凉凉的薄荷叶敷在手上睡去。

  第二天手上已经看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了,只是微微有点肿。我的一天都很忐忑的度过,中午时间都在反复弹这个曲子。放学时间还是到了,我到真美羽那的时候她在化妆,我小声的和她问好,她应了一声让女仆给我拿杯茶,我喝了点开始装配我的三味线的弦。她画好脸走过来,如果你看大这个样子的日本艺伎一定会吓到你,她还没用炭笔画眉毛,也没有把下嘴唇涂成小小的梅红色,整个脸和脖子包括耳朵都涂了白白的化妆品。

  我不清楚这些粉和涂料都是这么做的,不过曾经在奶奶做艺伎的时代,这些化妆品中国才有,所以买不起这些奢侈品的艺伎就用鸽子粪便和香料制成的代替品,当然其中有很多的加工程序,在长久使用的情况下奶奶的脖子上的皮肤在年老的时候很可怕。现在她们都很讲究了,不在用原来的乳膏,而且在上妆前会打一层蜂蜡。

  真美羽已经在穿衣师的帮助下穿好了和服,脖子上的妆一直延伸到后颈,画出“三条腿”的经典图案,你也许奇怪过日本和服为什么有那样的领子,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的造型。

  日本男人对女人后颈的迷恋就想巴黎男人对女人穿短裙的执迷一样。

  艺伎根据地位不同盘不同的发髻,按照不同的季节配上相应的钗和花,后颈完全露出来展示出脖子的形状、服的领子一直开到第六或七个脊椎骨,在光滑的皮肤下看到骨头节突出的样子似乎确实很吸引人。初桃的脊骨公认的漂亮,突出在外面,颈细而长。

  我是在水扬(初夜)之后才懂得画的这“三条腿”图案的隐晦的意思。

  想像一下吧,一个技艺精湛的艺伎优雅的走在你面前,你能看清她雪白通透的双耳,柔软纤细的后颈,看到她画好的妆延伸到后背,你可以想象她肩膀的形状,“三条腿”只露出一点本色的皮肤,却留给你无限的想象,而这,无异于是将你的思想引向最隐晦那部分……

  真美羽款款走过来,要了我抄写的谱子,表示可以演奏了,我几乎是没有用脑子想,只看见我的手指在动了,因为在这一天里,我已经在心里弹了无数遍。真美羽边听边看谱子,一页一页看的很认真,弹完了好一会她抬起头来。

  “你早这么认真用得着挨打吗?”我脸红了一下,但听得出其中夸赞的语气。

  “你今天提前回去看看这篇”说着她递给我一篇新的曲子。我想今天是过关了,忐忑的心情放松下来。

  她把我送到门廊,抓起我的手看了一下,然后说“你和南瓜的字迹差很多的……以后再被我发现我可加倍罚回来……”我楞了一下,原来真美羽看出来了,脸腾地发起烧。“拿回去收着吧”听着她并没有生气,拍拍我把我送出门。

  一到街上我展开那叠抄写,果然,南瓜帮我抄的那几篇被她放在最上边。我快跑回艺伎馆,高兴又羞愧,懊悔又侥幸的心情在奔跑中一点点消散。回去好好研究那新的曲子。

  在我最初与真美羽学习的一个礼拜里,我几乎是每天都挨打。不是我学艺不精而是真美羽要求太严格,她知道我有对学习的态度但是我总是达不到她要求的效率。那一个礼拜每天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枕边的谱子背,往往早上的这一遍是最有效果的记忆。然后一个上午都在上课的间隙想指法,午休的时间弹琴练习,到了下午就开始担心受怕,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山,计算着还有多久见真美羽。

  不管曲子有多难只要是她规定时间结束一定是错几处打几下。打过了有时候她会饶过我让我回去练习,如果她没有宴会的话往往会留我到弹到她满意。接着晚上背谱子,抄写。手上敷薄荷叶一沾枕头就睡,祈祷明天起来她的女仆来通知我真美羽有事情要外出。可事实是,这样的祈祷从没实现过。

  有一天她突然抽查我在学校学的楚楚米,一种打击鼓。由于一心在和她学琴学校的课程没有准备充足,那是被打得最严重的一次。回到艺馆我就疼得受不了掉眼泪,饭桌上阿姨看不过去让厨娘来喂我,我哪里能好意思,索性不去拿筷子,谁来做我也不吃。阿姨担忧地让妈妈去和真美羽说说,别再打手了。

  “那是她自找的,怎么说也是她姐姐,我凭什么去阻拦。”妈妈说道“真美羽为什么打她,因为她赌的就是她!”

  我假装没有被这话伤到。

  那天以后我更加刻苦,那一个月里,头发丝都会被支配上。当时觉得是苦到不能再苦,现在回想起来,起码结局是甜的。期间我把三味线的弦弹断了好几次,身上总有着淡淡的薄荷味。渐渐发现真美羽有很多指法上的技巧,她反反复复的考我学过的曲子,不断地标出重点,指出我的弱点。直到后期,她很少打我了。

  我想,漫漫长夜里,我终于把天熬亮了。

  我突然间发现几乎所有的名曲我可以信手拈来,即使是没看过谱的新曲,真美羽弹上几遍我就可以把谱子写出来,这必是抄写谱子潜移默化中对我的影响。我做出了一切的努力是为了向妈妈证明,即使真美羽真的视我为一个赌,我也势必会让她赌赢……当然妈妈从不知道我学出了什么成绩,不过,我很高兴,我已经给出了她证明。

  有天我到真美羽那。发现她正高兴地收拾着东西,并匆忙地把我赶上汽车(这是我第一次做坐汽车)。等她也上来才对我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去泡温泉。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我和南瓜常常是在一个木桶里洗澡。而且这也是真美羽第一次带我出门。

  “千代没有泡过温泉吧”真美羽没有上妆,但是头发披在一侧,像一幅画一样坐在我旁边。

  “没有,但是我在海里泡过”她被我的话逗得忍俊不禁,我俩难得旁若无人的笑成一团。“那在海里泡温泉是什么感觉”真美羽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是在天上飞的感觉。而且一点都不费力气”这是我儿时最喜欢的游戏,9岁之前,我几乎每天都去海里玩。我们一路聊着天到了温泉浴场。

  起初我还挺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但是看到真美羽自然地做了我就索性装作不在意了。在泡温泉之前我们要洗澡,然后才能干净的穿好浴衣,进入温泉池。那真的是一场新奇的体验。当时已是深秋,可是源源冒出的温泉水却足够温暖。水面上雾气朦朦,真美羽享受的闭上眼睛,让我也这样做。我望着秋叶然后合上双眼觉得恍惚间这就是一个梦,置身于此感觉让我想起我老家的海,想起我家在海边的危房,想起爸爸出海打渔时的背影,妈妈病榻前的羸弱,还有生生从我身边抽离的佐津。那是我的自由而浑然天真的童年,是1920年养老町旁边的日本海。我把头也浸在温泉里,然后探出来睁开眼睛,看见我现在的生活。

  发现真美羽在看我,她脸上有薄薄的蒸汽。她不上妆,不穿和服,只把头发扎起来。浴衣浸在水里贴扶着她,乌黑的头发在水里散开……我能看到她的锁骨,觉得她美得遗世独立。“和在海里游泳一样吗?”她问我。“不一样,差太多”我笑笑,酸楚楚的看着她。

  她笑着拨弄水,然后严肃的和我说:“如果成为一个艺伎的真实情况和你想的并不一样,如果两者差很多,你怎么办。”

  我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从见到会长的那一刻起我以为成为艺伎是站在他身边,而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把他想了千千万万遍,甚至只能记住了一个轮廓的样。但是今后的日子里,不论现实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依然愿意去承受并去等他到来。我望着真美羽说“那就继续泡温泉,也许有一天温泉里也能有在天上飞的感觉。”她听懂了我的话,但只是微笑的看着我。她教过我忍,也教过我拼,但是她从不教我抗争命运。我猜不透她的微笑里有什么意思,她也没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她一定想到了什么……日本女人太过信命,但是真美羽不是一般的女人。

  一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艺伎学徒的服装,跟随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参加她们结拜为姐妹的仪式。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诉真美羽。但她最近比以往更加忙碌了,经常应她旦那的要求去东京,结果我们有差不多六个月没有见面。又过了几个星期,她终于有时间召我去她的公寓了。我进门时,女仆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真美羽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时也吸了一口气。

  “我的天哪,隔了那么久了吗,辰美?”她对自己的女仆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我非常纳闷她们在说什么。不过很显然,在没同她们见面的六个月里,我的改变远比我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多。真美羽让我把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还不停地说:“我的老天,她已经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了!”她用手量我的腰围和臀围,然后对我说:“好了,毫无疑问,和服穿在你身上会像袜子套在你脚上一样服帖。”

  最后,真美羽吩咐辰美领我去后屋为我挑一身合适的和服。我是穿着早晨去学校上课时穿的蓝白两色的棉袍来到真美羽公寓的,可辰美给我换上的却是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袍子,上面还有鲜亮的红黄色小车轮图案。它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和服,但当辰美将一根亮绿色的宽腰带系在我的腰部时,我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现除了平庸的发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个正赶去参加宴会的年轻艺伎学徒。然后,真美羽便让我跟她上街。

  当我们踏上大街时,一位年长的妇女慢下脚步向真美羽鞠躬,接着,她转向我,用几乎同样的动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以往在街上几乎没有人注意过我。可没隔几秒钟,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的年轻艺伎,她以前从不会对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我们沿着大街一路走,几乎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对真美羽说几句话,至少会向她鞠躬,之后再朝我点一下头或者也鞠个躬。好几次,我停下来鞠躬回礼,于是就落后了真美羽一两步路。她看出我有些应付不过来,便把我带进一条安静的小巷,为我示范正确的走路方式。她解释说,我的问题在于我还没有学会把上下半身的动作分开来。当我需要向人鞠躬时,我就停下了脚步。“慢下步子是一种表示尊敬的方式。”她说,“你步子放得越慢,就显得越恭敬。向你的老师鞠躬时,你可以完全停下脚步,但对其他人不必过分放慢步子,否则你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可能的话,走路的节奏要连贯,步幅要小,以便让你的和服下摆保持飘动。一个女人走路的时候,应该带给人一种细浪漫过沙洲的印象。”

  从此往后,真美羽常常带着我到处走动,于是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真美羽告诉我,我正式亮相的时间到了。

  “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她说,“不过要是你能善于利用你的眼神,你将成为一名更加出色的艺伎。”

  “我从来没想过用眼睛也能说话。”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富有表现力的部分,尤其是对你而言。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来演示给你看。”

  真美羽拐过街角,把我一个人留在巷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眼睛却看着旁边,给我的感觉是她害怕朝我这边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她说,“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你是一心想要避开我,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底部的排水管呢?”

  “即便如此,我想你那么做也只是为了避免看我。”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外貌惊艳的女孩子绝不会意外地把不适当的信息传给男人。但是男人们会注意到你的眼睛,然后想像你正用眼神暗示他们,即使你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再看我做一遍。”

  真美羽又拐过街角,这一次她走回来时眼睛看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当她走近我时,眼睛抬起来看了我一下,但旋即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我得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会觉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

  “如果我用一双普通的眼睛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对我说,“那想想看,你这双特别的眼睛更是能颠倒众生。假如你让一个男人当街晕倒,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真美羽小姐!”我说,“要是我有能力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自己早该知道了。”

  “我很惊讶你自己竟然不知道。让我们约定一下吧,一旦你朝一个男人眨眨眼便能使他停住脚步,我就马上带你正式进入社交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踏入社交界,即使真美羽要求我用眼神伐倒一棵树,我也肯定会放手一搏的。

  我请求她陪我走一段路,让我在几个男人身上试验一下,她高兴地答应了。我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岁数已经很大了,他拄着拐杖在街上慢慢地走,戴着的眼镜上满是灰尘,假如他一头撞在建筑物的角上,我也不会惊讶。他根本就没看到我,不久,我看到了两个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

  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送货男孩,他端着一个堆满午餐盒的托盘,正朝我走来。我发现真美羽正盯着他看,然后她说:“让他摔掉托盘。”

  不等我搞清楚她是否在开玩笑,她就转进一条小路走了。

  我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用某种目光看一个男人一眼,就能使他摔掉手里的东西。我认为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电影或小说里。要不是我注意到两件事情,我肯定试也不试就放弃了。首先,那个男孩已经对我目不转睛了,就像一只饥饿的猫盯着一只老鼠。其次,只园的大多数街道都没有路缘,但这条街有,而且这个送货男孩正走在路缘的附近。假如我能盯得他不好意思,让他不得不迈上人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缘绊到,并摔掉手中的托盘。我先是看着自己前方的地面,接着我试着模仿真美羽几分钟前示范给我看的眼神。我抬起双眼,与男孩四目相对,只一瞬便迅速移开目光。走了几步路之后,我又这样做了一遍,并且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这回,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大概是忘记了手里的托盘,更忘记了脚边的路缘。当我们走得很近时,我略微调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线,进一步逼近他,这样一来,他要通过我的话,就一定得迈过路缘走人行道。接着,我又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试图绕过我时,正如我所愿,他的脚被路缘绊了一下,他摔倒在地,饭盒全撒在人行道上了。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令我高兴的是,男孩也大笑起来。我帮他捡起饭盒,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则深深地向我鞠躬,然后就重新上路了。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致以如此深的鞠躬。

  一会儿之后,我与真美羽会合,她看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我想你已经具备了所有的必要条件。”她说。

  我才不过十四岁,可是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了两辈子。新生活正处于起始的阶段,旧生活在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结束。我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座花园,里面的花朵刚刚破土而出,所以还不知道这些花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我的内心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在我幻想的花园里,中心位置竖立着一尊雕像,它刻画了一名艺伎的形象,那正是我想要实现的目标。

  在真美羽决定带我亮相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那种心情,就像是胸口总是有一只小鸽子,要冲破我飞出去,我每天起来能感觉到它,睡觉时能感觉到它,跳舞时能感觉到它,甚至走在路上它也能随着我的脚步哒哒的响。一想到我要和真美羽一起出入社交场所,那只小鸽子乱飞至让我窒息,兴奋又紧张,期待又胆怯。

  南瓜亮相之后爆红,这点让初桃特别满意。现在她竟然会在餐桌上故意夸南瓜,我知道大部分都是说给我听,或者说给妈妈听,让妈妈清楚我和南瓜是没有可比性的,应该早点看清楚把艺馆的继承权给南瓜。不过妈妈总是装作什么都听不见,她知道要是这一秒把继承权给南瓜,下一秒就会被初桃赶出去流落街头,我想初桃做得出来的。

  即使我和南瓜再要好,也不可能说不羡慕她,不过幸好这种羡慕在被初桃唆使成嫉妒前就被南瓜的一句话打消掉了“不要羡慕我,小千代……你会比我受欢迎”她就是这么善良。当然,我们的友谊比她们想象的坚固的多。

  最近南瓜的状态很好,难得地神采奕奕。我们俩在学校的时候她会悄悄介绍我她新认识的艺伎学徒,还有她听来的八卦。不过我发现最可爱的一件事是,南瓜拿筷子的姿势变了————不知道她是和谁学的,夹取东西的时候,左手抓着右臂衣袖,右手伸出去的时候手腕轻轻向里一扣,两根筷子交叉将吃的夹起来,再把手腕向外一翻喂到嘴里,样子好娇啊!我也学着她那样吃,南瓜笑我比她还娇。

  原本只是觉得这样吃好看,没想到这件事却引起了真美羽的注意,并让我牢记终生。

  那天她叫我去她那里吃晚饭,她的但那给她送的河豚鱼子。我正在烤炉上摆弄这珍贵的美食,她突然冷声道“觉得反拿筷子好看哈?”

  我反应过来自己正交叉的拿着,语塞……

  “给我正过来”

  我应声把筷子拿好,小心提醒自己在真美羽面前不能做任何有悖礼仪和传统的事。可是只怪这一餐气氛太好,临到终了的时候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又翻了一下手腕,交叉的筷子还停在空中,真美羽一记筷子打在了我手背上。“不长记性!”

  我赶忙忙收手,听出了她话里的微愠。

  “太久没挨打了吧?”

  我把筷子攥在两手里,想起来几个月前因为练曲子被打得不敢拿筷子的手,低头不敢动。

  “和谁学的臭毛病,筷子都不会拿,要不要我从头教你啊?”摇头,后悔的想咬舌头,过会看一眼真美羽,害怕她会在饭桌上教训我……

  “想玩去玩别的,把毛病给我改了。在别人面前别筷子就是没教养,你认为我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么”

  她很少这样直接训我,往往都是一顿藤条之后再半戒半训。其实就这样直接警告,就够奏效了。这一餐中再也不敢别筷子,每次伸手前都仔细思踱。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张字条上写着让我带上化妆品尽快赶去真美羽的公寓。当我到了那里,一丁田先生(与别宫先生一样是穿衣师)正在后屋的一面穿衣镜前给真美羽扎腰带。

  “赶快去化妆。”真美羽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摆着我为你选好的和服。”

  当我开始化妆时,真美羽向我说明了她召我来的原因。

  “男爵回城里来了。”她说,“他会来这里吃午饭。我想让他见见你。”

  真美羽所指的松永恒义男爵就是她的旦那,他无疑是最富有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控制着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响力。

  几分钟后,男爵就到了。我透过拉门的缝隙往外偷看,看见他站在门口,真美羽正在帮他脱鞋子。他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颗杏仁或者类似的坚果,因为他的身材既小又圆,给人以一种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围。那个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脸上也有一些长长软软的毛,我敢肯定它们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某种装饰物,类似有时被用来撒在米饭上的细条海苔。

  “噢,真美羽……我真是累死了。”我听见他说,“我太讨厌乘火车长途跋涉了!”

  最后,他踏出鞋子,迈着轻快的小碎步穿过房间。

  我在真美羽小小的穿衣室里至少呆了有一个小时,期间我听见女仆进进出出伺候男爵休息,这时真美羽唤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面前跪下,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贵族。我鞠躬请他多多关照,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好奇,这让我更觉难为情了。

  真美羽向他介绍,我是她带的妹妹。男爵又看看我,给真美羽说,和她姐姐一样可爱。

  女仆摆好桌子,等男爵入座之后,真美羽示意我也坐下。没想到还要陪他吃饭,只硬着头皮坐下来,等男爵宣布开吃之后,我看真美羽给男爵布菜,她扭头示意我可以动筷了,却感觉心里还是如此紧张,连伸手都觉得在打颤。男爵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心理,主动问问我要什么时候准备亮相,我觉得他也很紧张,顿时觉得他是个憨厚的人。

  “下个月就亮相了,多承姐姐的悉心指导。”

  男爵爽朗的笑两声,像是干咳,对真美羽说:“会说话这点也是你教的吧!”

  “我教不来”真美羽赞扬地看我一眼“不如您讲讲东京的现状,我们都太离群索居了。”

  “离群索居的好,我不敢想象东京和京都的差别,只有这里不谈政治,我快被他们烦疯了”男爵突然很生气“到处都是狂热分子!”

  “那您就多在这离群索居些日子”真美羽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男爵的困扰,说的相当自然。

  “我正是这样打算的”男爵又平静了,小胡子由于嚼东西动起来。

  接下来他们交谈的很快活,我没有刻意去插话。酒过三旬,男爵终于要吃好了,我觉着陪坐的好累,也没吃什么东西。

  伸手去夹,发现男爵在看我,再看到姐姐也在看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的别筷子了。

  我想我当时一定窘迫极了,没想到男爵会注意到我,我意识到他有所变脸,虽然没责怪我也没指责我,但我立刻坐立不安起来。我求救似的看了真美羽一眼,她定睛看着我,不言不语,我想我的心虚都写在了脸上。

  “请原谅千代吧,这可怜的孩子打鼓伤到了手腕,这无礼的行为绝不是有意为之。”真美羽朱唇微启,声音诚恳而饱含歉意,仿佛这事情是真的一样。我想说她是个撒谎的好手。

  男爵明显为之一动,“是这样啊。”目光缓和起来。

  “请您原谅,我会加紧恢复我的伤病。”我坐着向男爵鞠躬,抬眼看一眼真美羽,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为男爵倒酒,我应该没有破绽吧,她冷冷地一眼扫过我,瞬间又转过头去了,我再无心吃饭,不时打量真美羽,但是始终她再没有给我一个眼神,于是忐忑地坐陪到结束。

  女仆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男爵十分惬意地想去小睡一会,不过这时候真美羽的电话响起来,是找男爵的。他迈起小步子去了里间,我心烦意乱,害怕真美羽出来,我要说什么,做什么男爵还在怎么办,多亏真美羽没有走出来。过会,男爵叫让女仆帮他穿衣服,真美羽放低声音,像是在抱怨“刚回来就要找您聚会,您的朋友真不体谅人……晚上要我去茶屋吗?……当然要给我打电话。”过会见她们走出来里屋,要去门廊,我跟在真美羽身后起身鞠躬送男爵。他顿了一下,挥了一下手里的帽子,指向我“以后可以多带她走动。”我先没听懂他的意思,然后受宠若惊“会的,等她成为新手之后。”真美羽给他拉门,我向他行礼感谢送他出门,汽车发动,拉门嗒的一声合上……仿佛我所有的紧张忐忑都在那一声中达到顶点,瞬间释放,弥漫整个房间,这次我真的怕极了真美羽,她转身走回厅里面向我,最不愿意承受的时刻还是来了。屋里一片死寂,西洋钟的指针哒,哒地响,我直起身,和服料子摩擦的声音都清清楚楚,真美羽也没有动,面向我站着。我抬头看她,猜不出她的想法,却下意识的跪下,刚想开口,被真美羽厉声打断“闭嘴,要跪有你跪的,起身”。说完她走进里屋,看见女仆出来,我赶忙跟着真美羽进去。

  她坐在蒲团上,暖炉把房间里烤的暖烘烘,我低头不再敢讲话,更不敢认错,听见她拿茶杯喝茶的声音,兀然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然后听见她没有温度的声音“怎么管教就是改不过来了是吗?”我使劲摇头。

  “说话!”她厉声

  “不是……”我是多没底气说出来这个字啊。

  她手臂‘啪’一声拍在矮桌上, “不是?再给我说一遍?”茶杯震得哐当作响,茶水泼出来桌上都是,我吓得跪下,这是真美羽第一次脾气失控,曾经挨打受罚,我都没见过她发火。离她这么近,真的连头不敢抬,鼻子不知觉得红起来。“我……不敢”我真的不敢说话了,这无异于自扇耳光。

  她深呼吸一下对我说“站起来,没到你跪的时候。”

  我起身。“第几次了?”真美羽厉声而严肃

  “第三次。”我不敢不答,反倒答得痛快

  “几次能记住?”

  “现在就能记住,姐姐,我错……”

  “我看你几遍都记不住!”她打断我“好,你记不住我帮你记,这次我好好给你长长记性。”她手指墙角一个薄垫“跪吧,三天。”

  我被吓傻住了,三天,我愚蠢的行为为我换来三天的惩罚,大脑一片空白,也没有眼泪哭出来,想求饶憋在嗓子里发不出声,我真的记住了,这辈子也不会别手腕了,可我不敢张口。

  “坂本千代,你一直觉得我不会像初桃罚南瓜一样罚你是吗?”

  “不是”我发声,摇头。

  “所以你和我这么放肆?不重视我的话?”

  “对不起,姐姐”一直以来我最怕她失望。

  “你不用和我对不起,今天有你对不起的。初桃的方法我早该学习。”

  我不知道她指的方法是什么,满脑子想到的就剩下初桃曾经扇南瓜嘴巴的情形,吓得我低下头.

  “和服脱了”听到真美羽的声音不容一丝商量。

  我伸手笨拙地去身后解腰带,不是第一次在真美羽面前脱衣服,但我依旧感到十二分害羞和害怕。好几下才把腰带摘下来,脱和服的时候才意识到我还戴着妆。她静静地坐着,看着我叠衣服,没说话也没催促我,指了一下旁边的亵服,我会意穿上,一下觉得冷意袭来,她又点好一个暖炉放在墙角,回头和我说“衣服系到腰,下身露出来”

  我都没意思到我要流泪了,战战兢兢按真美羽说的弄好衣服,我想,她是要打我了。可她没动手,也没拿藤条,拉我到墙角跪下“就这样跪三天,我让你好好记住你的教训。”

  这话像是个暖炉投到我身上,脸蛋和身后顿时一样烫,真美羽抢在我前边说了我心里话“害羞是吗?现在觉得脸面没处放了,那今天下午呢?如果今年下午坐在你面前是大使呢?是首相呢?是天皇呢?”真美羽放软语气,站在我身边陪我。“你没教养的行为和你在众人面前换衣服没差别,你该为之羞愧的是你下午的行为。”

  我点头,眼泪在涂好的粉上流淌下来,我不敢动手擦。“眼泪憋回去吧,这三天你不准吃饭的,别到时候没力气晕倒。”

  我抬眼满目晶莹地求真美羽,她伸手正过我的脸,侧身在我身后狠狠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响,我没控制住地手扶住墙壁“你给我跪好了,腰挺直,肩放平!”

  “今天我们就再立一次规矩”她倚在墙上怀抱低头看着我说“以后事情没有再一再二不再三。但凡指出的错误再犯第二次,自己来我这挨打。”我吸鼻子,“听清楚了?”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记住了。”我小声说

  真美羽点点头,站着陪我有一会儿,伸手在我身后摸一下,她的手好热,我一激灵才意识到不是她的手好热,是我身体好凉。

  她转身出去,拉门带起来凉风让我抖了一下,真美羽很快进来,捧着一个暖炉。她拨弄碳球,我想她在成名之后很少自己做这些粗活,屋里点了三个暖炉,可我还是感觉一点都不暖。“放松点,每次都是犯错之后紧张。”真美羽把暖炉放在我身侧,拍拍我的头。我顿时感觉好了很多,真美羽的话一定对我有某种魔力。

  是的,现在每次知道要挨打了,先自己先把自己吓不行,真美羽没说话,往往我眼泪先掉下来,已经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站我身边讲“我今天不是苛责你,你14岁了吧,要学会对自己行为负责。你即将亮相,所有行为不是代表你个人,而是日本艺伎。你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在看的,知道吗?”我点头,想起来当时认她做姐姐时她和我说艺伎是活动的艺术品,那时候起我的行为就不仅仅是代表我个人了,而深刻懂得这句话的意义,是真美羽倚墙轻语的这时刻起。

  “好好想我的话。”真美羽到梳妆台打扮,然后换了浴衣出去。我瞄到西洋钟,已经4点了,我在这跪了半小时,真美羽为我垫了软垫,还没有疼痛的感觉。过会真美羽进来,我看到她换了一身和服。

  她在我身边的矮桌上点了煤油灯,涂好手,在我身旁走出去,我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想她是要出席宴会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吗?万一晚上男爵回来怎么办?我真的知道错了,可以穿衣服吗?你又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目光追着她直到转过身拉卧室门,一句一句在目光里倾诉。她抬头看见我,对视了一会抿嘴笑起来“这会儿一副可怜的样子……”她倚在门上说“你乖乖跪着,做的好我回来的时候让你穿衣服。今晚男爵不过来,我走之后也没人进房间。”我惊讶了得,这就是我们的默契,她闷声笑的时候就是洞察了我一切的心理想法。

  我点头,有用眼睛和她说了句你要早点回来。她拉上门,我听到和女仆交代什么,接下来听到了她下台阶出去的木屐声。接着,房间里又陷入冷寂。我身边的暖炉煤球偶尔烧的吱吱响,灯影在墙上一动一动。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偷懒也没有人会发现,真美羽知道我怕羞,是不会让女仆进屋的,而她自己在迎接男爵的宴会上不会仅仅是露脸。可就是这样想着,我身体稍微有点懈怠,可是我断不会站起来的或休息的。如果我那样做了,今晚我就没办法面对真美羽的眼睛,这样穿着,本能的不想做什么动作,然而想缩在这里。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罚我这样跪,事后她和我说羞辱教育对我的好处就是,一下不打,却胜过百下尺子来的深刻。确实如此,但是那晚的记忆却在深刻之后越来越模糊。哭过吓过之后下午的事情像过镜头一样一遍一遍在我眼前重演,我看着颤动的灯影,一低头,仿佛不知自己在何处……我想真美羽就快要回来了,就快要回来了,然后发现自己浑身无力,手心虚汗。我把头靠在墙上,发现墙好凉,我想这样冰一下我的额头,一低眼……世界乌黑一片,手扑个空,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我躺在真美羽的怀里,我挣扎动了一下,感到身下她的手环着我,不知怎的,这个人拉我于毫无希望的劳苦的日子,带我于明争暗斗的艺伎世界,而这一环仿佛是一道屏障,将即将开始的艰辛与苦痛挡在我身外,将今晚的惩罚与苛责揉捏摔碎。我侧头躲到她怀里,梦呓般地叫她“姐姐”……真美羽用手绢给我擦眼泪“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这才注意真美羽和服都没有换,我把脸别过去,怕把眼泪滴到她身上。“辰美听到你倒在地上的声响,打电话到茶馆找我的。”我扭头看我下身盖着棉被,伸手摸到已经穿上了衣服,真美羽拿着我的手掖到被子里“别乱动”她看出我的担忧“我给你穿的衣服……我说过不让辰美进屋的,安心了吧?你把她吓得可不轻。”我抽着鼻子又要哭出来,她摸摸我的头。“别哭。”

  “辰美”真美羽抱着我叫女仆。“催催大夫,怎么还没到,千代小姐醒过来了。”

  “姐姐,我不用看大夫……”我抬头叫她,忽然感觉天旋地转。真美羽抱着我把我放到床垫上,我感到浑身瘫软,头疼的厉害。刚好听到楼下的汽车刹车声。

  “夫人,藤堂医生到了”真美羽赶忙出去迎接,我听到她们小声在客厅寒暄,然后她拉开门,一位妇人带着一个背着医药箱的女孩一起走进来。

  我刚要起身问好,藤堂医生坐在我身侧压住我肩膀“躺下,千代,我和你姐姐认识多年了,不要拘礼”我觉得她是个慈祥的人,看上去有阿姨一样大了,用的是命令的语气,不过声音却如绵薄,让人舒服又安定。她翻看我的眼皮,拿手电迅速看了我的双眼,她惊叹一声“这眼睛太特别了”“哦,千代的眼睛本色就是蓝灰色”真美羽解释道。藤堂医生又把凉凉的听诊器揣到我怀里,让我含着体温计。

  “现在回答我的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头晕吗?”我点头。

  “恶心吗,呼吸费力吗?”我点头。

  真美羽一直颦眉在医生身边坐着,藤堂医生转身说“真美羽你可真是疼你妹妹。”我和真美羽一样奇怪,没听懂她的话,直到她接着说“在屋里点三个暖炉,大萧条对你的生活真的是没有影响啊。不过不开窗换气怎么行,小千代是气体中毒,屋子里二氧化碳浓度太高了。”她起身开窗,让那个护士把门廊全打开透风“我今晚不来,连你都要晕过去”真美羽吓了一跳,赶紧叫辰美把暖炉端出去几个。

  “我太大意了,一心想着怕这孩子冻病了。”

  “等气体散了就好了。千代不算严重。看来我及时救了京都的两个瑰宝啊。”藤堂医生故意揶揄。

  真美羽拿出我的体温计给医生看,红着脸说“你不要取笑我,离开你们我早活不成了。”

  藤堂医生满意地哼哼着,对着灯看温度计,然后皱起眉来“烧这么高,真美羽你怎么才叫我来。”

  真美羽接过去看着温度,有点不知所措,“那怎么办?您给拿点药吗?”

  “这么高了还吃药”藤堂医生吩咐她的护士“看看试敏带了吗?配下药。”转头对真美羽利落地说“扎小针。”

  新鲜空气让我清醒很多,这几个字让我愈发清醒了。我望向真美羽使劲地摇头。她语气严肃起来“别任性,千代,听医生的”走过来帮我脱衣服。我素来怕血,当然也怕针。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西医大夫,来到京都之后每每生病更是无人照料,从来没有和西医接触过,让我打针,突然要打针,简直逼出了我最心底的恐惧。仗着生病的胆量,我死死抓着衣襟不松手。真美羽叹口气安慰道“没关系的,一眨眼的功夫,来松手。”

  “我不打针,我头晕要睡觉”我怯懦又倔强地躲在被窝里,不带尊称地小声道。

  “别倔强”真美羽瞪我一下把我抱在怀里,从我身后拉裙摆“乖点,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吗?”

  也不知道是头晕的原因还是吓得不能思维了,我一点都没像平常那样察言观色,也没有觉察出真美羽是强压着怒火在哄我,和我发着高烧的身体和钳子一样的双手斗争。而我像一头倔强的小牛,像刚来京都那天一样没有缘由地本能而尽全力地抗争着。

  真美羽把我抱着,贴近我耳边说“别逼我打你,今天不打我可以攒着,你松不松手?”

  我手指头都伸到衣料里了,一动不动喘着气。满耳听见药瓶叮当的声音。

  “十下”真美羽在我耳边说。“二十下”我还是没动。

  靠近她的左耳听见她压着喘气……“好啊,你有骨气,翻倍”贴着她胸口的右耳听到她纷乱的心跳声,像楚楚米一样响,我嘤地哭起来。真美羽甩手打掉我扯着衣服的手,身后一凉,她把衣服掀起来。

  “你先给她揉一下,怕她因为害怕肌肉僵硬”我背对着藤堂医生,缩在真美羽怀里感受到她温暖的手极其轻柔。我一直都不敢抬眼看姐姐,这样按摩着再加上之前缺氧不一会就觉得半梦半醒。身后一凉,医生用棉花蹭一下,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针扎了上来。“别紧张,呼吸……深呼吸……”我紧张到辨不出疼痛,浑身无力,不敢动。“好了,结束了。”藤堂医生拔针,我觉得心跳快停了。真美羽把我放下来在客厅和医生开药。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侧着身久久不敢动……张开眼,透过打开的窗子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飘然而至,鹅毛样的雪花飞进窗子把烛光打的乱颤。这夜空仿佛被人一把火点燃了,漫天通红,就如排满灯笼的街市那样亮。我满心的恐惧,倔强,安定如这天穹一样燃烧起来,再如这皑皑大雪一样沉静地睡去……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夜空,此时我14岁,连打针都吓破胆,抱着我逼我治病的姐姐就在门外,6年之后,同样的夜空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美军的炮火把夜染的比太阳旗还要红,街市混乱,惨叫不绝,京都一去不返,那时我和姐姐天各一方。

  那晚我半夜醒来,微微一动,弄醒了身边的真美羽。她摸摸我额头,轻声道“退烧了”。黑暗中我看着她闪亮亮的眼睛,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她把我搂近,轻轻在身后给我揉着“什么时候都敢撒野,不是看在你发烧,就在藤堂面前收拾你。”我不好意思地把头钻进她怀里“姐……”腻着腻着喊着。“膝盖疼不疼?”我使劲摇头,本身也没跪多久,再加上用软垫了。“我可以不跪了吗?真的知道教训了……姐姐”突然想起我还欠着三天,一身冷汗。“可以不跪了,再犯直接打针。”真美羽捧起我的脸吓唬我。在我身后拍拍“睡吧,明天我给你请假,这几天呆在我这”我高兴起来,这一天里的曲折一哄而散,安心地睡去。我没提那40下,真美羽也没提男爵有急事要回东京,那晚一觉到天亮。

  我真的在真美羽那住了好多天,学校里为我请假,连艺伎馆都不用回,没有了学艺压力,也没有了艺伎馆的劳务,我获得了重来没有的轻松。姐姐对我也不像平时那样严厉,我想是出于我意外中毒的原因吧,又可能因为我生病刚好,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检查技艺,而是常带我出去玩,板起脸督促我喝药。姐姐竟然带我出入茶屋,当然,都是小型聚会,真美羽在这一点上绝对不会坏了艺伎圈的规矩,在我正式亮相之前,她不会把我作为陪宴介绍给客人。我在真美羽身边,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形形色色的朋友,第一次瞧见很多听说过得人,看到这些聚会真实的样子。

  我按真美羽的眼色沉默不语,但等晚上回去的时候她却让我将宴会上遇到的人一个一个回忆起来,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然后让我分析每个人,评论他们话语举止去猜这个人的性格甚至职业。真美羽善于洞察人心,她常打断我抓住客人的一句话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反复思索,“你要想他背后的意思是什么,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话的,”我如醍醐灌顶,“他今晚为什么会见这些人,这个宴会的目的是什么,那么他说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恍然大悟,“那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心里希望你说什么,你说的话会推进什么效果”我南柯梦醒,有点不知所措……

  我乐于这样的讨论,那几个夜晚她都侧躺在我身边我俩映着一盏蜡烛聊天到深夜。有很多我认为是要员的人,她却不为上心,而有些不起眼的人她要我记在心里。真美羽看的透彻却从不表现“女人有三种,第一种是看出来了,也说出来;第二种是看出来了,不说出来;第三种是看出来了,别人以为她没看出来。你脸上的妆是你的面具,但你真正的面具要戴在心里”我吓了一跳,可我不想戴那心里那一面,我不至于巧言令色,我想把我本色的样子留着我见会长,甚至连我脸上的面具也拿掉。我说我就做第二种女人吧,真美羽捋顺我的头发,许久,吹灭旁边的蜡烛“你就做千代就好。”

  只园许多盛大宴会都有知名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来参加。但是一般的艺伎宴会都 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领导,贵宾则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他刚提拔的一个雇员,诸如此类的人。后来亮相之后一些艺伎常时不时地好意告诫我,作为一个学徒,我的任务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着听别人讲话,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谈吐的人。唉,不过我在聚会上听到的大部分谈话都并不聪明。一个男客或许会对身边的艺伎说,“天气很暖和,不是吗?”艺伎就会这样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着她就和他划酒令,或想法让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来,很快,和她说话的客人都醉得忘记自己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开心过。在我看来,这总是可怕的浪费。

  我偶尔会听到一位真正聪明的艺伎的谈话,真美羽自然就是其中之一。这段时间就是我最初掌握艺伎谈话技巧的时候,我从她的谈吐中学得不少东西。除了正经的交谈会客,面对无聊的寒暄和故意的玩笑真美羽也会应对自如,比如,如果客人对她说,“天气暖和,不是吗?”她至少准备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对方是个老色鬼,她可能会说,“暖和?大概是因为您身边围了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个傲慢的年轻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许会杀杀他的威风,“您身边可坐着只园里六个最好的艺伎,您只能谈谈天气啦,别的事可别想。”一次我碰巧在观察她,只见她跪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身边,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岁,要不是他的父亲是聚会的主人,他大概不会来参加艺伎宴会。当然,他不知道在艺伎中间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我肯定他觉得紧张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转向真美羽,对她说:“暖和,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这样回答道:“哦,暖和,您当然说对了。你真该看到今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我总会觉得凉快轻松。可今天早上,我浑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恩,何止是暖和。”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时,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肯定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次艺伎聚会。

  真美羽是个撒谎好手,我指的是她通常会口是心非地赞美人,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上次因为我反拿筷子害她和男爵说谎打圆场的事,她毫不在意地和我说没什么“没有一个艺伎是不会撒谎的,重点是要注意分寸”又有一天,妈妈问我生病的事,问我打针用了多少钱,我这才想起来这些费用,去问真美羽,她很诧异问我关心这个做什么,治病的钱不是她的,自有人拿。这是印象中真美羽唯一一次说漏嘴。

  我在真美羽那住了一个礼拜,有天下午她陪我为亮相的舞蹈选曲子,姐姐是井上派舞蹈好手,我跟了她之后也学习的井上派舞蹈,井上派舞蹈起源于能剧,几乎整套舞下来身体都要保持在半蹲的姿势,上身要正直,下身不能有晃动,要求膝盖和小腿要其有力量。刚开始跟真美羽的时候,她把我介绍给她的老师,在京都非常有威望的岐山优子。那天真美羽带我拜访她,那时候她已经退休不在学校教舞蹈了,她让我做几个姿势,然后用力拍打我的小腿,丈量我的身体,和真美羽说收下我了。此后每星期有两天晚上我要去她家额外学习舞蹈,真美羽从没像检查乐器那样监督我学舞,我想她一定比我还了解岐山老师的严格标准,故如此放心。

  有课的傍晚我刚回艺馆吃一点饭就要风风火火地跑去,完成三个小时的课程,那时候正直夕阳,她的房间里点着熏香,总像飘着一层红雾,我的第一堂课就这样在云雾温暖中开始了,岐山夫人是个和蔼的人,这是她的本性,但是她做事干净利落,对舞蹈要求极其认真,在她身边你会认为分神一点都是不可能而且可耻的,所以给人留下严厉的印象。她不常表扬我,但是我稍有懈怠她打拍子的木棍便抽在了我身上,不再说多余的话,进行到下一个动作,而我也提起十二分精神。为了锻炼小腿力量,刚开始练的时候她常常让我站到哭,“千代,你知道这是必须的”我点点头,不等眼泪干掉,她就带我进入学习了。

  尽管如此,我是由衷喜欢和岐山老师学舞蹈的,所以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在我看来,她是真正的艺术家,而且视舞蹈为生命的,这和艺伎的舞蹈初衷还是不同。我惊讶她连动带说三个小时,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喝水,她从来没有给我准备过茶点,我自己带的饮料也放在一边不许我喝,每次走出她家门,我都大汗淋漓,一口气把汽水喝掉,完全不顾样子是否优雅。

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   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按“空格键”向下滚动

目录

正文共21章·本卷共222801

设置

阅读背景
字体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