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弦上流云
“如此,还望老夫人体谅本宫苦心,留下教导这几个孩子吧。本宫也可少些辛苦。”
甘露殿内,皇后一身凤袍华服,端坐正位,言辞恳切的对坐在下首的一个老年贵妇道。
那老年贵妇缓缓抬头,岁月已然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但从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必是一位佳人。可惜韶华已去,朱颜华发。不禁让人感慨不已。说来奇怪,时间无情的沉淀了眼前这个老妇人的容颜,却将那一双漆黑的眼眸点染的愈发清明,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如同陈年老酒,老而弥香,令人沉醉。
老妇人看了一眼坐在皇后左侧的几位公主郡主,穿着鲜艳的宫装,低着头端庄而坐,微微一笑,温和的开口:
“皇后好意,本不应辞,只是妾身草莽寒门,本无多少见识,如今愈发老迈了,托皇后的福还走得动,若教导公主郡主,恐怕辜负了娘娘的好意。况且,几位公主郡主龙骨风姿,鸾姿凤态,耳融目染天家威仪,资质极佳,娘娘切莫心急,不妨在请名门佳妇,徐徐教导,必成大器。”
皇后闻言便知这位老妇人多半是不肯的了,微微看了一口气。几个公主郡主的功课令她着实头痛不已。几个孩子聪明伶俐,可心思总不在书本子上,加之自己宫务繁忙,少有时间教导她们人情世故。自己便生了请有资历的命妇入宫帮忙教习的心思,上次安亲王妃入宫请安时稍微提了提这事儿,得知安亲王的那掌上明珠般的独女在家中少姐妹陪伴,安王夫妇有心寻一个名门命妇教导女儿,正好和自己不谋而合,当下欣然愿意让清曲郡主同其他几位王爷的千金一同入宫,同几个孩子一到学习。
若说有些资历的名门佳妇,最佳人选无疑是当朝太傅贺章之妻徐氏了。今日皇后召徐氏入宫便是同她商讨此事。一来贺文位列三公,朝中重臣,二来她的夫人一品诰命,礼仪极佳,数十余年辅佐丈夫,极善持家,不想徐夫人以年迈推辞,不愿入宫。
也罢,想必徐老夫人平民出身,不希望多受宫中规矩束缚,也未可知。皇后默默想着,也不便勉强,只好另外打算人选。
与皇后又寒暄了几句,徐老夫人便告辞里去。一路指引的宫人皆恭敬肃穆,暗暗打量这个传奇般的人物。
徐氏夫人据说平民之女,据说父兄早已过世,远方叔父做主,嫁了当时同事布衣寒门,毫无根基,只是举人出身的贺章。而后这两个寒门夫妻在既无氏族帮衬,又无妻族辅佐的情况下,考进士,翰林授官庶吉士,一步步走上仕途,直至而今官拜三公,位极人臣。这在开国至今以来是极少有的情况,贺章大人是寒门子弟位及三公的第一人,也为天下众多寒门子弟开辟了新的道路。贺大人而今三朝老臣,极得皇帝倚重,其妻徐氏,据说堪称“女中诸葛”,辅佐夫婿于内外,多得世家大组以及宫中赞誉。
徐老夫人走在漫长的甬道上,周遭尽是好奇的,打探的,畏惧的,不屑的眼光。徐氏目不转睛,缓步前行。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她本非寒门之女,而今也并非无一亲眷,嫡亲兄嫂也尚在人间,只是无人知晓。成为了少许人心中永远的秘密。她的身世本是一个谎言,一个隐秘。
她本出身江宁王家。
徐老妇人在内监的指引下,路过一处宫苑时,忽而听闻一阵若有若无的讨饶声和呼呼刑杖落在肉身的噼啪声,不由微微顿住了脚步,那个机灵的小太监见状忙到:“老夫人,今日新近宫女进宫,这是在上开皮刑呢,一连七日都得打,警示她们日后当差警惕。您只管往前走,别惊动了您。”
徐老夫人倒是知道这个规矩,当下也不再说什么,移步前行,迎面走来了几个宫女装扮的女子,却手里提着药盒针盒,在几个宫女太监的引领下疾步走着,路过她身边时,瞟到一个捧着药盒的女子,头上的流苏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未带耳坠,显得颇为秀美,同她擦肩而过时,那女子无意间瞟了她一眼,眉眼明朗清澈,不掺杂念。
这队人走了几步后边拐进了一个拐角,想必是往方才传杖的宫苑去了。
那引路的小太监见她看着这群女子,再度解释:“老夫人有所不知,这几年皇后娘娘仁慈,恐怕宫中宫女妃嫔受杖不便医治,特特征召了几大医术世家,通晓医理的女子入宫侍奉,间或医治妇人疾病,咱们做奴才的感恩戴德,都十分念着主子的好呢。”
宫中杖刑代代相传,传人医治却被视为天大的恩典,可见之前多少人命丧刑杖之下,徐夫人笑了笑,应和了一声,跟随内监引路,走出宫门。
宫外停着车轿,一个华服女子在门口等候着,那太监伶俐的行礼:“卫老妇人吉祥,徐老夫人,杂家就送您到这儿了,您快请回吧。”徐老妇人温和一笑,早有下人不着痕迹的塞了一个荷包给那小太监袖中,那太监暗自颠了颠分量,喜上眉梢,哈着腰走了。
“皇后娘娘宣召你何事?”马车上,那个卫氏老妇人低声问道。
“她想让我教导皇家千金课业,我回绝了。”徐老妇人说到,想起那一排公主郡主中似乎有一个孩子眉眼间露着隐隐的俏皮,似是很不耐这般场面,却又不敢出去玩的模样,摇头浅笑:“皇家千金,个个倒是灵秀可人,可惜啊,生在帝王家。”
卫氏夫人对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接嘴,马车缓缓前行着,两个老人一时无言。
徐老夫人抚摸着命妇制服上繁复的花纹,深深叹了一口气。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写太多太多的人的命运。比如她的,比如逸君姐姐的,比如许微的,比如星弥的。
王弦清与徐弦清是两个命运迥然不同的人,一个是三品大员的官家小姐,出身江宁名门,却暴毙于一场“婚变”,徐弦清是寒门之女,嫁得良人,而今头戴簪缨,诰命加身。
徐老夫人始终弄不明白,自己这一生是王家女儿,还是徐氏夫人,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整整四十年,但有一点不需要质疑的是,她师从江宁学馆与川松学院,有一个美好的几乎透明的回忆。
那段回忆有泪水有笑颜,那么鲜活的,静好的岁月,曾经静静流淌过她的生命,如同一捧清泉,如同一杯清酒,无数次的滋养了她的内心。
她曾经无数次的困顿过,迷惑过,厌倦过,伤怀过。
斗转星移,四季轮回后,她发现,其实自己明白,王弦清与徐弦清,是谁都不必介怀了。
莲花次第盛开的地方,便是心中的归乡。
南宫氏据说并不是川松书院的创始人,因为在此之前川松书院一直都是蜀中名门后代读书求学之所,不过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到了南宫夫人这一辈把这个书院一小半改成了女学,南宫氏算是第一位“祖师太”。之所以说是改了一小半,是因为川松书院出了南宫师父的女学之外,大半的时间花在了收容寒门励志读书的学子上,南宫师父的女弟子谢婉之的丈夫后来便接管了川松书院。
南宫师父在三个弟子中最晚进书院的婉之行拜师礼之时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闺名无人知晓(韩谢卫三人也没人敢猜,怕疼- -||)书院中的人都以“女先生”或“师父”称呼。不过有传言南宫师父据说早些年曾经入宫觐见过宫里的贵人,婚后数年一度被当时的皇后和太后邀入宫陪着讲经或是谈学,后来夫婿调任至四川,南宫夫人随行,便在川蜀接管了一小半的书院。
因为算是半个宫里出来的,兼有皇家,娘家和夫家的家教,南宫夫人为人虽并不是十分严厉(貌似比后来的韩夫人温和),但规矩要求极严,说话言谈之间很有一套章法,每次总说的几个弟子只有领罚的份。
弦清的身体好些了,每天和许微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例如裁纸订书,整理书籍之类,一开始主导谈话的只有许微,她会讲一些书院中的生活,谢夫人和南宫先师的事情给弦清听,后来慢慢的弦清开始说一些过往的生活,多半是说在韩夫人门下学习的事情,对于其他的例如家人,婚嫁什么的只字不提。因此,两个人能谈到一起很投机的话题,大概就是谢夫人和南宫先师这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了。
“我师父说了,我写楷书还可以,行书就不行了,行书讲究大小错落,上下贯穿,我的字总是规整有余,挥洒不足,她说闺中女子的字大多都有这个毛病。”
许微跪坐在铺了竹席的地上理着一卷卷竹简,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显然是娴熟至极。“我又是个不爱临帖的,在练习上不太肯下功夫,师父她没少说我。”
“女子习字最是辛苦了,小时候韩师父在我手上放了一个很重的沙袋,写字的时候沙袋不许掉下去,若是掉了左手便要挨五下戒尺,写坏了也要挨五下呢,学字的时候,左手都是肿的。”
弦清帮着用一把特质的细刷拂去竹简上的灰尘,几个下人偶尔进来把收拾好的书册搬去库房,回忆起之前的事随口说道,不想许微听了却有些惊讶:
“韩夫人打你?”
弦清被她大惊小怪的语气吓了一跳:“是啊,怎么了?谢夫人没有罚过你吗?”
许微感觉有些不可置信,在她眼里,责罚也就是抄抄书罚罚跪什么的。弦清看许微茫然又惊讶的表情,不觉有些好笑,也是,谢夫人的脾气和韩卫两人截然不同,两人的教育方法不同也是常理。
“没准是谢夫人看你灵巧听话才不罚你的,下次练字你可不许偷懒了啊,说不定谢夫人想起来要打你我可不帮你求情!”弦清捏捏许微的鼻子打趣她。许微却一把抓住了弦清的手追问她:“那韩夫人除了打你手板,还打过你别的地方吗,比如……?比如那里,你的伤,是不是她打的?”
“不是,不是韩师父打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不禁触及了弦清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弦清的脸有些发白,提起韩夫人,又想起了几乎已经半年不见,也不知她和卫夫人逸君星弥好不好,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丝酸楚,她别过头去草草清理了两本书册,在回头,发现许微有些担心的看着她。
“我从前也不常听师父的话。”弦清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有的时候犯了错,师父,师父就用尺子打几下,我也曾经怨过师父对我太严了,可是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不好,被师父罚了觉得委屈,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敢和师父说,现在想和师父说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见她了。”
弦清伸手握住一卷竹简,用细刷飞快的扫去上面的灰尘。
许微默默的看着她,其实她并没有听懂弦清在说什么,心中藏着的疑团始终浓浓淡淡,她不禁望向谢夫人的书房,她想,那边的消息,也许快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