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继续东升西落。
而人类在光天化日之下各怀鬼胎。
……
他真漂亮,徐均朔想,伸出手指,隔着空气贪婪描摹着郑棋元的侧脸。
顾易今天请了假,另一个语文课又代表不太管事儿,他于是顺理成章地抱起作业送到办公室来。
就看到郑棋元趴在桌上睡觉。
喻越越朝他眨了眨眼,轻轻起身,推开门出去了,顺便拽走了语文组里剩下的另一位老师。
他这才能有机会,时隔一个多月,再一次蹲在心上人的身边。
最近总听人说自己瘦了,可是……徐均朔打量着他陷下去的腰身,忍下自己想一把搂过来的手,觉得这人似乎也清减不少。
他们凭什么不能在一起呢?他这样想着,慢慢跪下来,膝盖蹭着那人鞋尖,细长的手指虚虚抓住了裤脚,闭上眼,循着记忆去吻他腿间。
凭师生的身份吗?凭性别和那些落下的岁月吗?凭世俗的风刀霜剑和口诛笔伐吗?
他总有一天会毕业,会长大,师生之别又算得了什么?
人类已经够麻烦、够多样了,倘若在这样庞大喧嚣的人群中,还能侥幸觅得所爱,性别同异又算得了什么?
青史浩瀚,人生苦短,十六年不多不少,正是不至让人心灰意冷,又心生胆怯去追逐的距离。倘使真能握你的手,入你的心,陪你终老,过去的日子只须珍惜不须憾恨,十六年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那么多苦难与美好,人投身外物便形如蝼蚁,探求自己也终归一知半解。既然如此,诘责指点,闲谈非议又算得了什么?
……
所以凡此种种,都不可以是阻止人类相爱的理由。
郑棋元,你听到了吗?
我得跟你在一起。
徐均朔站了起来,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郑棋元的风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郑棋元蹭了蹭侧脸,眉心一拧,微微张开点唇,似乎是要醒过来。
徐均朔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眼睛,趁他还懵懂着,埋头连舔带咬地亲了个够本儿,等着人终于缓过神想起来反抗时,才不舍地嘬了个响儿,一抬手把风衣扣到对方头上,然后拔腿就跑。
语文组的门给他摔得哐当一声。
郑棋元:……
他一把掀掉风衣,抬起头来,无语地看了眼旁边摞着的,欲盖弥彰的语文作业。
小兔崽子……他摸了摸嘴唇,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然后又重新趴回桌子上,半晌,甜蜜而忧愁地叹一口气。
自己这样一走了之,委实是太没有担当了吧?可是如果留下来,似乎对他的影响反而会更大?
还是走了吧,等自己回来,就直接申请休假,还可以等着带下一届高一。
只是往后也许,就再不会碰面了,甚至他高考的时候,自己都不能带队,都不能陪在小朋友身边。
至于其他的孩子们,郑棋元倒并不太担心,他抽了身,学校也自然会抽调更好的老师来顶替他,自己带的班级是平行班里成绩最好的,学校必然舍不得荒废了。
如此甚好。
郑棋元又细细想了一遍,觉得确实没什么纰漏了,这才抿抿唇,拿起手机点开聊天记录,对着落了灰的三条消息出神,时而舔舔唇角,似乎在回味这可能的最后一个吻。
他提得仓促,他应得匆忙。
看似一刀斩断,至今却还滑稽地藕断丝连。
少年人的心动像盛夏明澈的水波,一眼望过去,澄透热烈得一看便知,偏生还绞着荷茎不放,摇他晃他,复又亲吻他。
而他看似位居主动,却时刻想着逃离。
……活该,打你也不多。郑棋元苦闷地自嘲,拄着侧脸反复点开又退出Suo和Shawn.ZH的聊天框,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干人事儿。
只是事已至此。
他关了手机,望向窗外。高天肃爽,木叶落,鸟声哀,北地秋短,冬日的萧瑟已磨牙亮爪,初露端倪。
晚蝉还挣扎着,声色凄厉,叫得他心抽痛。
他看到手机屏闪了闪,主任提醒他,明天就出发了,做好准备。
郑棋元闭上眼,按息了屏幕,甚至懒于再回复一条消息。
那一刻他不知为何,突然呼吸一紧,强烈的坠落感几乎让心脏漏跳一拍。
也许是源于直觉,某种强烈的恐惧感,也许命定这一瞬必将如此,更也许只是长久的难过蓄积,终于毁了十里长堤。
我只逃到这里。他终于睁开眼。
看到残阳如火,云蒸霞蔚,热烈又孤独。
心脏并不争气,又狠狠跳动起来,胸腔里有力的撞击几乎要让人泪下。
我想我还是害怕的。
只是如果就此错过你,失去你,不能拥有你……竟然远比再被扔下更让我害怕。
所以往后,你若还追来……
我再不躲了。
也许是长久被顺从,被偏爱带来的底气,郑棋元登机的时候,只是心下慌乱了一会儿,便复而安定下来,匆忙回头望了一眼,然而并不能看清学校的方向。
他想那小朋友定会等着他的。也许,也许年轻人总是余勇可贾,甚至在他一再躲闪后,还敢于继续追逐他。
像月光逐着积满灰尘的窗台。
我知道这不道德,这可耻。郑棋元想,是我先弃牌离桌,窜逃时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因而没道理没立场没资格要求他,再看我哪怕一眼。
可是……
猫儿不慎跳进了人类的院落,仗着漂亮给人又亲又抱,还挠了人一身伤,末了惊惶地出逃,扒上墙沿却犹犹豫豫地顿了脚。
回头望一眼,又望一眼——那人类,还有没有跟着我呀?
哎呀坏了,他还跟着呢。作势要跳出去,却又放任那人掐着腰把自己抱下来,只在他埋下头时,用柔软的爪垫轻轻推了推。
反反复复好多回,这一次他又站上墙头,回头一瞥却失了人类身影。
猫儿圆滚滚的眼里,一下子就蓄满了泪。
是不是,是不是他还没来得及追过来呀?猫儿不跳了,徘徊在墙沿上逡巡辗转。那个年轻的人类,那个小跟班儿……怎么就不来了呀?
到底,是谁驯服了谁呀?
……
郑棋元坐下来,看着舷窗外的万里高空。
蓦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你能再向我,伸一次手吗?
他还不知道。
再过十几分钟,徐均朔就要用行动回答他,能。
或者说他的手从未收回。
一直摊开着,温热的掌心朝上,残留着抓痕,也仍然等着猫儿再来搭上自己。
郑棋元下了飞机,这次出门的时间长,他拖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行李箱,因而走得格外吃力。
突然脚步一顿。等等,他好像记得,这是个师生共同的交流项目来着?
嘶,罪过罪过,光顾着自己难受,怎么把人家孩子晾一边儿了,可别出什么事儿。郑棋元转身要往回走,一边发微信问政教处项目里另一个学生的联系方式。
政教处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一转身,就跟一只同样拖着几个行李箱,一路跌跌撞撞的小熊猫来了个对眼儿。
徐均朔毫不尴尬地抬起手,在他眼前招了招,笑容很大。
“嗨,郑老师。”
手机一响,郑棋元低头看屏幕。
政教处迟来的信息:就你班那个小班长啊,喻老师作保的,你不知道?
……喻越越,你真行。
郑棋元战术闭眼,缓了三秒钟,回复:现在知道了。
然后抬起头,微笑。
眼眶怎么突然有点热。
“嗨,均朔。”
“老师知道学校在哪儿吗?”打过招呼,徐均朔笑着走上来,自然而然地牵住他袖口,“我来之前可没做功课。”
郑棋元犹豫了一下,登机前隆重的心跳犹怦然在耳,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没有挣开他。
“好像,就在这附近吧,”他打量了一下两人加起来的七八个箱子,叹了口气,“算了,计程车吧还是。”
徐均朔无所谓地看着脚下的引路标,拽着他袖子不撒手,眉眼乖顺地垂着,俨然一副不闻不问,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的架势。
不得不说,这招很好地抚平了大猫看到他后惊喜交加,慌乱难言的微妙心理。
郑棋元任由他扯着,招了辆计程车,跟司机把行李放好,然后忽略了司机帮忙打开的副驾车门,一起到后面跟箱子挤着排排坐。
司机:怪尴尬的不是。
顺手又把车门关上了。
徐均朔上了车也没松开他,实在无聊就摆弄他袖口的扣子玩儿,郑棋元看了他两眼,其实有点担心他莽劲儿上头把扣子拽掉,但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孩子想玩儿,你又不能不让。
好在徐均朔最终放过了他的扣子,车开到一半儿,就困极了一般搂过他胳膊,当成个大抱枕蹭了蹭,闭上眼睛一歪头,整个人贴在了郑棋元身上。
操作很熟练,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郑棋元反应过来时,胳膊已经在人怀里待好了,手掌还正正好好被人夹在腿间。
……他故意的吧?郑棋元实在忍不住怀疑,毕竟小孩儿只是看着乖巧,实则也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货,以前明里暗里,私下公开,也没少干过这种撩人不上税的事儿。
而徐均朔这边心里也在打鼓,面上却不显,甚至装作无意地交叠起两腿,然后抱着郑棋元的胳膊一翻身,顺势往人怀里蜷了蜷。
掌心传来软热的触感,布料后年轻的肌肤滚烫勾人,郑棋元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顺手掐上一把。
天地良心,他不姓柳。
任由小孩儿又夹又蹭地弄了半晌,郑棋元还是僵着胳膊纹丝不动,觉得自己简直能原地飞升了。
是,说好了的,你若再来,我便不躲……可不躲归不躲,小孩儿真这么试探着,若有若无地撩拨他时,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毕竟曾经的所有矛盾,其实都还横亘在原地,半点未曾消解冰融。
他那可恨的,成年人的理智与怯懦,再一次越级支配了他的思想和行为。
于是当下只能痛苦地一闭眼,自己也往车门上一靠。管他睡不睡得着,装就完了。
车上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半晌,徐均朔愤愤地一抬腿,狠狠把他的手扒拉到一边,自己翻个身靠在了另一侧车门上。
重新获得了胳膊的使用权,郑棋元说不好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亦或是兼而有之,反正悬吊着的心是坠了下来,又在某种惯了许多年的,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孤独里,重新找到了安全感。
一路无话。
下了车,徐均朔也不理他,一手拎了一个箱子就快步走开,留下郑棋元在后面左手两个右手三个,还费力地摸出钱夹付了车费,然后一边喊着朔朔一边追上来。
徐均朔顿了顿,要走不走地侧着身,终究还是泄了气停下,坐在一个旅行箱上等着他,然后也分过了一个箱子。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着走进学校,循着一旁标示的地图七拐八拐来到接待处,出示了证明与介绍书之后,金发碧眼的小姐姐挂着亲切的笑容,问他们住宿舍还是宾馆,住宿舍的话要几间房。
啊?学校没帮我们沟通好吗?
俩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脑门儿上的问号。
徐均朔想了想,“宿舍吧,两个单人间。”
郑棋元犹犹豫豫半晌,“还是一个标准间吧。”
徐均朔看了他一眼。
郑棋元咳了一声,先是别过脸去,想了想又转过来,换回中文低声和他解释,“毕竟是公费出行,能订一间不订两间,要不回去时跟学校不好交代。”
“也算多个照应。”他又补了一句,没敢看人眼睛。
徐均朔嘴角牵了一下,移开目光,倒也没有表示反对。
郑棋元接过房卡,缄默地一拉他袖子,招呼他上楼。
这两个人,没一个心怀坦荡,却都在反复掂量和对视里再三闭了口,终究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郑棋元掸了掸床铺,顺带着把他的被子也拎起来抖了抖,然后两人各自收拾着各自的行李箱,徐均朔咔哒一声扣上搭扣,问他要不要吃晚饭,郑棋元摇摇头,说不饿。
于是谁也没吃饭,小朋友收拾完东西,看了会儿书,洗了澡,一反常态地早早睡下,郑棋元说要熟悉一下环境,一个人在外面溜达到天黑,回来简单冲了冲,也躺下了。
宿舍里窗帘很薄,月光锲而不舍地透过布料来吻他眼帘,徐均朔侧躺了半天睡不着,终于睁开眼瞪着窗户,半晌,烦躁地翻了个身,不料正对上郑棋元猫一样圆睁的瞳孔,波光粼粼,像夜色下湖中的两盏明月。
草,这人咋也没睡。徐均朔吓了一跳,战术闭眼,僵硬地直着身子又翻回去,卷了卷被子装鸵鸟。
很久后,才听见身后浅浅的一声叹息。
也许该找他讨个晚安吻来着……坠入梦中的最后一秒,徐均朔模模糊糊地想。
不知为何,很肯定地又想,他一定会给我的。
一转眼,到了新环境也有快一周了,两人各干各的,白天郑棋元开研讨会上交流课,徐均朔上学查资料做小组作业,晚上各自一身疲惫地滚回寝室,不争不抢地洗漱然后睡觉。通常是郑棋元先洗,毕竟虽然一个学牲一个社畜,教师下班的时间还是会早点,而徐均朔还得在图书馆里熬到半夜。
严格意义上来说,相处得还算融洽。
如果是单纯按照师生关系来讲的话。
两张床,两个人,不远不近。
郑棋元迫于课程便,只能起很早跑步,回来时给小朋友带好早餐,甚至代替闹钟叫他起床,再三摇晃未果后一个脑瓜崩弹在他头上。
徐均朔会在买快餐食品时多带一份素食的,在冰箱里腾出很大地方放各种蔬菜和沙拉酱,深夜从图书馆回来后尽可能小声地洗漱,又蹑手蹑脚地给年长者的保温杯里蓄满温水。
……半个月的共处时光,就这么在相安无事中溜溜球了。
这些日子来,郑棋元自己忙碌之余,又看着小朋友白天在教学楼和综合楼之间飞来飞去,忙得脚不着地,晚上还要在图书馆里泡到半夜。
毕竟是个高三生,除了完成交流学习的任务,还要找时间复习国内的课业,谁让他回去后还要参加高考呢?
别问,问就是为了爱情,还不想放弃学业。
徐均朔提着一口仙气儿,每天逼着自己团团转,抓了这个不忘那个,整个人几乎肉眼可见地瘦下来,才半个月过去,眼下的青黑就已经难以忽视,真正是个国宝级人物了。
眼看着小朋友天天这个鬼样子,郑棋元不是不担心的。
可徐均朔为什么这种状态,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倒是试着跟人谈过几次,对方也乖乖配合了,只是每次刚抽出时间开了个头儿,就看见徐均朔一边支着下巴听一边打哈欠,于是什么话都只能咽回去,叹口气,打发人赶紧用这点时间去补觉算了。
直到进了十二月,整个学校早早进入了圣诞节的气氛,红绿缎带扯满了校园,金粉扬得到处都是。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准备各种活动,徐均朔这才稍微得了点空闲,捧着一杯热可可窝在寝室里,顺便跟他透露,过几天是自己的生日。
郑棋元没料到小孩儿会跟自己说这件事,一时有些惊喜,搂着他肩亲昵地晃了晃,“那,恭喜呀,跟老师说说想要什么礼物?”
徐均朔摇摇头,“礼物就算了,就是跟你说一声,那天我得出门儿,不一定回来,新认识的几个同学,跟我关系都挺好的,非要出外聚聚。”
郑棋元哦了一声,“那也不耽误收礼物呀……”他盯着小孩儿侧脸,却半晌收不到回应,只好又把目光放回自己膝盖上,搭在对方肩头的手,也试探着往回缩了缩。
徐均朔闭了闭眼,心里骂了他好几句,最终还是一偏头,精准地扎进他怀里,“我想要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你别费心思准备了,除了你,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很坚定地摇摇头,“给也不收。”
郑棋元噎了一下,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见他没推开自己,又得寸进尺地在他怀里拱了拱,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今年冬天好冷诶。”
“快年底了嘛,”郑棋元揉了揉他后背,脊骨摸着甚至有些硌手,他接了话茬儿,顺着尾音续着说,“不过确实有点儿冷哈。”
“好像要交换三个月吧,今年过年,是回不去了吗?”虽然但是,小孩儿的语气并不怎么遗憾,郑棋元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期待。
“是啊,”郑棋元其实心里也蛮顺意,当下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那只能咱们两个相依为命咯。”
徐均朔挑挑眉,似乎被这种说法取悦到,于是轻快地笑了一声,“过年去唐人街呗,听说挺多好玩儿的呢。”
郑棋元也笑起来,“那就去啊,学校要是不给报销,老师请你。”
小孩儿闻言却顿了顿,突然从他怀里挣出来,不再接茬儿,看了他一眼,起身拎了书包就走,“我去图书馆了。”
郑棋元一头雾水,属实不明白又是哪里惹到了他,也不太敢问,只好也跟着站起来,快走几步给他开了门,“欸,早点回来,你今晚不是让我讲语文卷吗?”
“知道,记着呢。”
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阵风似的刮走了,留他在宿舍里活像个空巢老人。
郑棋元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认识徐均朔以后,一天叹的气比以前一个月都多。
不过,总之他一点都不抗拒就是了。
徐均朔生日当天。
酒吧里一片劲歌辣舞。
徐均朔在吧台前犹豫了半晌,最终在周围怂恿的推搡里,点了一杯无酒精饮料……旁边的低度数鸡尾酒。
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高脚杯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新结识的外国友人们倒是放得开,三两口喝完了酒,还要扯着他去舞池里狂欢。
徐均朔往卡座里缩了缩,皮卡丘疯狂摇头。
平时很少来酒吧,乍一看这灯红酒绿的一片,跳得还蛮好看的。灯影迷离里,徐均朔托着腮看向舞池,突然发觉其中一个同学停下了扭动,去吧台上端了杯酒,朝自己走来。
跳累了?喝多了?徐均朔猜测,起身准备接他一下。
没料到这人扑过来,直接倒在他怀里,疯了似的一扬手,酒液洒了两人一身。
“……我艹!”有被吓到,徐均朔出口即是国粹,嫌恶地拍了拍身上的酒渍才换回英文,“你干啥呀!”
“Oliver,Shuo,”高鼻深目的小伙伴搂着他不放手,蹭着他胸口黏糊道,“My heart surrendered to you…”
……
徐均朔大脑宕机。
半晌才在那人越来越过分的动作中找回舌头,一把推开他,语无伦次地解释,“sorry,sorry…I don't…”
“Just one night,”对方犹不放弃,还要再贴上来,酒气喷了他一脸,“U're so、er, alluring……”
靠,这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徐均朔忍无可忍地推开他,强忍着揍他一拳的冲动,看了眼离得还远的其他同伴,转身想往自己的座位走。
胸口洒落的酒渍慢慢挥发,似乎是烈酒,熏得他眼圈发红,刚空腹喝下的鸡尾酒也烧得他胃口抽痛。
冷不防又被搂着腰拖回去。
天杀的,喝醉的人力气都这么大吗?徐均朔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扒着卡座不撒手,狠命往后踹了几脚,却还是甩不掉那双粘在他腰腿上乱动的爪子。
救命,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被除了郑迪以外的男人碰。
徐均朔觉得自己快要疯球了。
几下没挣开,他也折腾出了一身汗,然而只是稍稍休息一会儿的功夫,对方就缠着他往上蹭,胡言乱语着腥臊的字句,带着酒气的呼吸黏糊糊地喷在他脖子上。
他妈的,个烂人……徐均朔一咬牙,松了手,鱼一样翻了个身,任凭那人扑上来要亲他。
然后在他笼上来的一刻……
重拳出击。
烂人同学闷哼一声,脑袋一偏,整个人从他身上滚下去,躺在一边不动了。
徐均朔挣扎着爬起来,试了试他呼吸,确定人没啥事儿,然后愤愤地又给了他一拳。
直到这会儿,舞池里四散的其他同学才发觉不对,围拢过来,看着一坐一躺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好。
徐均朔没好气儿地跟他们解释了一遍。
“well,”平日跟他玩得好的同学拍了拍他肩,把他拉起来,“actually,normal thing.”
徐均朔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同学耸了耸肩,递给他一杯酒,“This glass is mild,steady your nerves.”
徐均朔接过来,手还有点颤抖,于是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度数很低吗?他有点怀疑,怎么一杯酒下去看谁都是重影儿的,手抖得更厉害……也许借酒压惊算不得什么好方法。
“…oliver?”同学扒拉他两下,看他没反应,又贴在他耳边喊,“Oliver!What now!Are you all right?”
差点被他迎面一拳揍到眼睛上。
“Stay away!”徐均朔用力闭了闭眼,缓了几秒,“…sorry,I don't mean to you……I wanna go home.”
“Help me…dial the number,”徐均朔摸出手机,大脑昏昏沉沉的,只能趴在桌上埋着脸,“My vision is blurry.”
“Home?”同学接过他的手机,“Do you mean the dorm?”
徐均朔瘫在桌上,没反应。
“all right,”同学叹了口气,点开通讯录,对着一大串中文发愁,“Maybe I should contact…well,who can tell me,what’s teacher Shawn’s Chinese name? ”
徐均朔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
一帮外国男高中生,捅捅咕咕半天,最终还是侥幸拨对了号。
十几分钟后,黑着脸的Shawn先生赶到现场,付完钱道了谢后扛起徐均朔就走。
剩下几位面面相觑,半晌,刚拨了号的同学一摊手,“It doesn’t seem like a good sign for Oliver.Let's pray for him.”
“Amen.”
宿舍。
徐均朔被他扔到计程车上,到了地方又扛下来,扯着领子上楼刷门卡,然后扒了外套按在凳子上,用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
湿乎乎的毛巾盖上来,小朋友一蹬腿儿,被冰得嗷嗷直叫。
“你还敢叫!”郑棋元扔了毛巾,气不打一处来,“但凡我没把你捡回来,你今儿是打算醉死在那儿吗!”
“自己酒量不行不知道吗!”说着拎起对方脱下来的外套,扬手就往人头上砸,“还敢喝这么多!”
冰冷的金属纽扣撞在鼻梁上,徐均朔低低地嘶了一声,当时就鼻子一酸。
“你管我!”脑子里全是酒吧里那一幕,和那个嘴里不干不净的烂人在地上狼狈地滚成一团,怎么也挣不开,旁边的陌生人唯恐避之不及,也没谁来帮帮自己……
越想越难受,眼泪就要掉下来。
一片模糊里看着郑棋元还瞪视着他,抬手要打,一时心里更是委屈得要命,忍不住梗着脖子跟他喊,“你打啊,往这儿打!来!”
徐均朔推开他站起来,指着自己侧脸,一边揪着他领口一边扯着嗓子骂。
“郑棋元你有什么理由打我!你以什么身份动这个手!”
现在想起来教训我?我被人拉拉扯扯,被人动手动脚时你又在哪儿呢?!
“你有本事就打啊!”他让酒精烧红了眼,说话都夹枪带棒,“你敢打我,我就告你体罚学生!你不敢上我只敢亲我,喜欢我又不敢在一起,只敢跟我动手……你,你郑棋元算什么东西!”
“他不配,难道你就配碰我了吗!”
徐均朔口不择言地一连串吼了个痛快,吐出来的话像是被酒精点燃了,灼得食道喉管都跟着疼起来,方才迟钝地一点点记起自己都说了什么。
郑棋元给他气到颤抖,连“他”是谁都无暇顾及,扬起的手从高空摔落,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噎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啊,他气得昏了头,只在一片茫然空洞里想到,我确实什么都不是。
……我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
胸口像被人掏了一个大洞,热气迅速流失,异国的风凛冽吹过,却带不走荒芜也填不满空旷,只留下一具风干了的躯壳。
他没谈过这样狼狈而不体面的关系,无论是恋爱还是游戏中,他从没被人逼到如此地步,听过这般椎心泣血的诘问质询。
一片死寂的沉默。
“好,”终于,郑棋元咽了一下嗓子,话音刀割似的破碎,“我对不起你,可以吗?”
猫儿终于退了步,滚圆的眼被泪水模糊,声带颤抖像拉得过满的弓弦,“你说得对,我什么东西也不是,我什么都不配……我什么都不敢。”
“你爱玩就玩去吧,”他快速抹了把泪,把脸埋在掌心里,小口小口地抽着气,肺里咝咝地疼,“我不该多事,抱歉。”
他害怕了,本性中的软弱终于在这种情形下,无可挽救地暴露出来。
他害怕听到更多指责,害怕在对方面前流下更多眼泪,害怕以更狼狈不堪的模样被人铭记。
他这样想着,转头就走,打定主意要出门再开一间房去。
管什么好不好交代的,往后他宁可真的学了猫科,躲着人昼伏夜出,无论如何都再不和对方有半点交集。
怎么会,自己怎么会铸成这样一段,彻头彻尾失败的感情,到头来害了小孩儿也害了自己,难道他注定是一个人孤独一生的命吗?
这太滑稽了,不是吗?
郑棋元拖着步子走向门口,几乎要被自己荒唐得笑起来。
而徐均朔看着他破败的背影,却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说了什么啊!
“别走!”
他身体快过脑子地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郑棋元,然后慢慢滑到地上,直到双膝落地。
“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他死死抱着对方一条腿,起初只是啜泣,到后来就哭得好大声,“郑老师,棋元!是我错了,你别走…你打我吧……”
“你别走……别走!我求求你……”
郑棋元完全当做没听到一般,艰难地抽出腿,按下门把手就要走,却冷不防又被抱住腰拖回来,年轻人平时力气不如他,爆发起来倒是有一股蛮劲,拖得他踉跄几下,竟然被拽了回去。
徐均朔狠狠甩上门,转过来看着他,泪水糊了满脸,目光是困兽犹斗的凶戾,也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他只是站在那里,像独自守卫着窠巢的幼崽,颤抖着,再没有下一步举动。
对视良久。
郑棋元好像终于攒足了勇气,上前几步,往旁边拽他,“……让我出去。”
徐均朔固执地摇头,一言不发。
郑棋元咬紧了牙。
理智,或者说礼貌,告诉他冷静。
但是,这是他的,至少是事实上的前男友。
这他妈,谁能冷静得下来?
他颤抖着又重复一遍,开门,让我出……没等徐均朔摇完头,就一巴掌抡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
徐均朔捂着脸,却抬起眼看着他笑,笑出泪花,笑得整个人都在打摆子……然后慢慢跪在地上,抱着他腿哭得声嘶力竭。
郑棋元无力地仰起头,手背遮在眼睛上,挡住了吊顶灯刺目的光线,泪水冰凉地蜿蜒进衣领,划过皮肉跌落在地上,无声地摔了个粉碎。
飞溅的水花和眼泪,代替了各自的主人,在一起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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