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问:「那你家是何
人袭你父亲的军职,何以要你一个幼女,前来告状?」当时的军职是世袭的
,经过武考,子侄可视武考成绩,比照已故军官的品级降级任用。
琥儿回答:「民女是独女,并无兄弟,家中已无人能袭军职,报效朝廷,实
在有愧皇恩。」
皇上拍拍几上的状子,问:「好吧,那你说说,你要状告何人?」
琥儿正色说道:「民女所居之县的知县。」
皇上「哦」了一声:「那你这是越级告状,又是民告官,你可知道这是要受
罚的?」
琥儿回答:「民女知道,那县令结交朝中权贵,若循常道,恐难成案,因此
才斗胆冒死请皇上為民女做主,该受的惩罚民女愿意接受。」
皇上转向巡抚:「这个依律该怎麼判?」
江巡抚回答:「越级告状可判杖一百,民告官也可判杖一百。」
皇上点点头,想看看琥儿告状的决心,拿起了琥儿的状子,说道:「你若愿
意先受杖责二百,朕就接你这状子,若是不愿,今日闯寺之事,朕恕你无罪
,这就拿回你的状子回去吧。」
琥儿没有犹疑:「民女愿受。」
皇上提醒琥儿:「你回答的这麼快,杖责二百可不是轻鬆的事,比你壮两倍
的大汉也未必受的了,何况你这娇滴滴的丫头。」
琥儿神情坚定:「民女愿受。」
皇上说道:「好,杖责途中,你若是抵受不住,你就喊停,朕不為难你,状
子拿回去便是,若你全数受完,朕就看你的状子。」
琥儿再次叩头:「皇上圣恩,民女无以回报。」
皇上说道:「你别急著谢恩,能不能受完,看你自己。」说著命巡抚準备。
巡抚行礼出去,皇帝的队伍在寺院中礼佛,自然没有杖刑的器具,巡抚本想
命人去当地的县衙门借,又怕担搁太久,於是折下了一支长枪的枪头,以枪
柄木棍做為刑杖,再命人去寺院的饭厅取来一张长凳,带了三名武士,一人
持棍,两人搬凳,回到偏堂覆命。
摆好了长凳,巡抚命琥儿伏趴上去,虽是她自愿受杖,但怕她吃痛时挣扎,
跌下长凳,又命两名武士一个在前按住了琥儿双手,一个在后按住琥儿双腿
,另一名武士持棍在旁伺候。
琥儿其实甚是害怕,莫说身子安好,这二百杖也是个吃不消的数目,现在臀
上杖伤未癒,再挨杖责更是难以忍受,但皇上开出条件来,琥儿说什麼也不
能表现出退缩的样子,硬著头皮,咬著牙,也要忍过去。
巡抚见到琥儿裙摆下露出的棉裤裤管,不禁说道:「皇上,这姑娘可狡猾啦
,她多半料定得受杖责,预先穿了棉裤,不然的话,谁会在大热天的时候穿
著棉裤。」
琥儿闻言,满脸通红,她不是為了预知要挨打才穿棉裤的,只是怕碰著了臀
上伤口疼痛,想要出言分办,一时却不知怎麼开口才好。
皇上摆了摆手:「罢了,就当给小姑娘一些方便,就算穿著棉裤,这两百杖
也不是那麼好受。」
巡抚命令:「开始吧。」持木棍的武士应了一声,把木棍放在琥儿臀上,然
后高高举起,一棍打下,口中数著:「一。」随著这一棍下去,琥儿一声痛
呼,裙上绽开一片殷红。眾人都没有料到只一下就打的琥儿皮裂见血,不禁
都怔了一会。
皇上怪罪掌刑的武士:「怎麼出这等力,照你这般打法,莫说两百下,二十
下就将人打死了。」
那武士连忙跪下叩头。巡抚知道那一下并没有像皇上说的如此之重,瞧出了
端倪,说道:「皇上,于姑娘早有伤在身。」
皇上望向琥儿,示意询问,琥儿兀自痛的说不出话,只缓缓点了点头。
皇上没好气:「那你怎麼不讲,还答应受杖。」
琥儿有点委屈:「皇上并没有说,有伤在身可以缓打,民女不敢说。」
巡抚向于琥儿一揖:「对不住,于姑娘,我适才说错话了,你穿棉裤想是怕
碰痛了伤口,并非有意使獪。其实也不难猜,这定是你状告的知县对你用刑
了。」
琥儿点了点头,皇上一直不看状子,琥儿索性自己说了:「民女清清白白,
却遭恶县令施以杖臀全刑,当眾百般羞辱责打,这才请皇上做主。」
皇上对仍按著琥儿手足的武士挥了挥手:「放开她,把东西拿出去吧。」武
士应命放开琥儿,琥儿下了长凳,仍旧跪在地上,三名武士收了木棍长凳叩
头退出。琥儿鬆了一口气,这麼一来,这顿打算是暂时免了。
皇上问巡抚:「杖臀全刑,这是今年初才颁佈的端正风俗令中的规定吧。」
巡抚回答:「是,就微臣所知,本省自颁佈政令以来,已有二件判例,于琥
儿这件应是新案,尚未将判例送至巡抚衙门存参,算是第三件判例。」
皇上问:「前两件判例,是什麼情形,你可还记得。」
巡抚回答:「因為这是年初才颁佈的新政,所以微臣特别留了心,都还记得
。一是一名二十岁的新妇,嫁与年仅十四岁的小丈夫,新婚夜裡,新娘子欺
丈夫年幼,将丈夫绑在床尾,与情夫在新房裡通姦,当地知县判了那新妇杖
臀全刑后,由父母领回。另一是未婚男女和姦,原判将女子发予官卖,后来
那男子托人买下那女子,正式迎娶,当地县令以先姦后娶,有碍风俗為由判
那女子杖臀全刑。」
皇上点了点头,忽然有个想法,对琥儿说:「刚听江卿所言,朕突然有了个
有趣的上联,你也是唸过书的人,若对的出下联,朕就免了你的杖责,受理
你的状子。」
琥儿不料皇上竟在此时,兴了对联的雅兴,想到自己的处境,可实在没有什
麼兴緻,但还是只得说道:「民女才疏学浅,本来万不敢与皇上对联,皇上
既如此说,民女只有尽力而為。」
皇上微笑:「听好了,这可不太好对,上联是:『三女成姦,二女皆从一女
起』。」
琥儿一听,都起了嘴。
皇上见了琥儿神情,感到有些讶异,虽说琥儿确实只是个大孩子,但自皇上
接见之后,琥儿一直表现的相当恭敬谦卑,让人觉得颇為成熟,这时却都著
嘴,一副小女孩儿受了委屈的神情,於是皇上问道:「怎麼了?」
琥儿委屈的回答:「皇上的上联,暗喻的是巡抚大人适才所述的,连民女在
内的三件判例。民女原是有冤,这才请皇上做主,对了此联,那不是自承犯
姦吗?」
皇上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心眼儿倒多,那你就当这只是个题目好了,不
需多心。怎样?可对的出来?」
琥儿侧过了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心理已有了好句子,於是开口说道:「五
人共伞,小人全仗大人遮。」
皇上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好,有你的,既然你都这麼说了,朕还能不
遮著你吗?」
琥儿这时心中也不禁感慨,自己幼时好武不好文,总算有爹爹和师父逼著唸
书,今日才能凭著一点文才,免去了二百下的杖责,又得到了皇上的好感,
愿意接受自己的告状,忙又向皇上叩下头去,硬咽说道:「皇上的恩情,民
女粉身碎骨也难回报。」
皇上拿起几上的状子打开,开始看了起来。状子上的内容,一开始是琥儿对
自己身世的简单描述,这部分皇上刚才已由和琥儿的对答中得知。接著琥儿
简述三年前于承恩在县裡校对军册,徵召军户的事,把县令宴请于承恩后,
对琥儿及向华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和向华往返了巡抚衙门一遭的事,全都写
上了,但自然略去了琥儿夜探县衙,把县令打了一顿这件事。
状子后半,琥儿提到,她没有实据,对于承恩的事莫可奈何,只好去叔叔婶
婶处投亲。县令多半因為心裡有鬼,一心以為自己会对他不利,处心积虑想
除去自己,终於补风捉影,利用机会,指称自己与张阿牛有染,再判杖臀全
刑示眾,百般羞辱责打,最好自己受不了羞愧,就此自尽,县令就得以名正
言顺除去自己。
自己以清白之躯,受此羞辱,示眾之时,还受无赖调戏,却反倒因此证实了
自己确实未曾和张阿牛有过苟且之事,大街上人人尽见。父亲枉死於前,自
己当眾受辱打於后,本已有轻生的念头,但想不能这样成全了恶人,因此冒
死前来告状。自己清清白白而受杖臀全刑是实,对县令的动机虽是臆测,但
想离事实不远,否则何以如此草率断案,定要将自己逼入死地,真相如何,
非自己一个孤女所能明白,只能请皇上作主。
皇上看完,不料竟会有这样的事,一边思索,一边把状子交给巡抚,说道:
「你也看看。」巡抚恭敬的接过状子,也看了一遍。
皇上问琥儿:「你说示眾时遭受调戏落红,有物為证,那证物呢?」
琥儿从怀中取出了那热臀板,交给巡抚呈了上去。皇上见木板把手确实染著
血跡,对巡抚说道:「当时大街上多人皆见,又有此板,人证物证俱在,于
琥儿处女之身而受杖臀全刑,这确实是县令之过,既然这事在你所辖省内,
便交由你全权查办,查明之后,亲自报与朕知。」
巡抚领命:「是,微臣定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这江巡抚倒是个有能力的地方长官,暂时将琥儿安置在巡抚衙门内养伤,命
人好好照顾后,自己便往事发的县衙去,既领有皇命在身,一到县衙便摘去
了县令的顶戴,暂时解去县令职务,听候调查。
县裡这事本来就已传开,巡抚一来,百姓听说竟是琥儿去告御状,更是街头
巷尾都在谈论此事。巡抚问起县令,何以轻率断定琥儿有姦情,连验都未曾
验过,是否另有所谋,县令只辩称是一时误断,绝无琥儿所说之事。
巡抚想起自己出任本省巡抚,乃是上任巡抚因為朝中对某事的调查有所不满
,愤而掛印辞官,而这事竟然就是琥儿父亲因何殉职之事,更信琥儿所述,
一路追查下去,托人寻找前任巡抚,又大举搜查县衙,终於找到县令与兵部
尚书往返的书信,再调了收在中央,于承恩当年呈报给巡抚的徵召军户文书
,又比对了当地的军户人数,终於迫得县令不能不承认曾修改军册,又贿赂
于承恩不果,所以透过兵部,让他傖促出兵之事。
巡抚将事情报给皇上,这次皇上已知有异,中央又有一番追查,不能再让兵
部含糊带过,终於定案,县令与兵部尚书均遭革职判罪,县令判了斩决,兵
部尚书则判流放。至於沉三姑等原告,只是将所见据实上报,不究其责。
一个月后,皇上特地又来了一趟巡抚衙门,听完江巡抚的报告,命人找来了
琥儿。
琥儿叩头之后,皇上问:「怎麼样?此案判决可还满意?」
琥儿说道:「先父枉死之事,得以水落石出,皇上的恩德,民女无以回报。
」
皇上看了琥儿一眼:「那杖臀全刑,朕已颁佈,从此废除了。」
琥儿答:「这是皇上体恤天下孤苦女子,民女好生敬佩。」
皇上「嘿」了一声:「你少拍马屁,这案子之中,杖臀全刑是你故意自找,
只為了有理由告县令的状,却也瞒不了朕。」
琥儿心中一凛,这事会被知晓,琥儿原也想过,这时也就直认:「是,皇上
若要追究欺君之罪,民女愿意承担。」
皇上打量著琥儿,一会儿才开口:「江巡抚是精明之人,我想他在审理此案
之时,应也有此发现,但他一句也没向朕说及,那也是有意维护於你了。」
江巡抚一听,连忙告罪:「微臣知罪,微臣原想,于琥儿為父伸屈,甘受杖
臀全刑之辱,孝行可嘉,是以……」
皇上挥手打断巡抚的话:「嗯,朕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你已受过这样的苦,
朕也不追究了。」
琥儿忙又叩头谢恩。
皇上再次开口:「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琥儿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说:「经过这顿打,民女也难以再在县裡居住
了,待拜别婶婶的照顾之恩后,天下之大,总会找到容身之处的。」
皇上提议:「你父亲原是参将,依你的武功,参加武考,要袭你父亲的职务
本也不困难,可惜你是个女子,不能任武官,又没有兄弟,不如这样吧,朕
有个小女儿,比你还小著三岁,你到宫裡来,当小公主的伴读,朕比照你爹
爹参将的薪俸给你,也算还你于家一个公职,如何?」
琥儿回答:「皇上厚爱,民女感激不尽,只怕民女粗鄙,不懂规矩,难以伺
候公主殿下。」
皇上笑:「规矩学就会了,你这样聪明,怕什麼,就这样说定了。」
事到如今,琥儿怕得罪皇上,也不好拒绝,只得再次叩头谢恩。
琥儿悄悄回到县裡,去找于大婶。于大婶见琥儿终於替父亲伸了冤,也不禁
落了泪来,琥儿说了皇上的吩咐,于大婶握住了琥儿的手:「你到了京城,
婶婶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琥儿笑:「婶婶放心,师父会和我同去京城住,我会常捎信回来的。」说著
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向于大婶叩了三个头:「这些年受了婶婶照顾,又给
婶婶添了很多麻烦,琥儿这一去,婶婶要多多保重。」于大婶不捨的抱了抱
琥儿。
琥儿走出于大婶住处,牵了马,和向华向城外行去,忽听后头有人叫了声:
「琥儿。」回过头一望,却是张阿牛。
阿牛问:「你……要离开了?」
琥儿望了向华一眼,向华微笑:「我到前面等你,这些年阿牛也很照顾你,
你和他说说话吧。」说著牵了自己和琥儿的马向前走去。
琥儿正色说道:「阿牛哥,这件事我一直还没和你道过歉,很对不起,累你
受了一顿笞刑,真的很对不起。」
阿牛摇头:「我没什麼,你自己才苦。」
琥儿也摇头:「我挨打,那是自愿的,你却算是被我利用的,你应该要怪我
的。」
阿牛听的一头雾水,琥儿简单的将全部事情说了一遍,阿牛从不知琥儿会武
,师父更是典史老爷,只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个三年来,温和亲厚的邻家小
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麼,呆了一下才开口:「我还是不怪你,你…
…要去陪公主唸书吗?可还会再回来?」
琥儿叹了口气:「经过这事,我怎麼能再待在这儿?」望著阿牛一会,忽然
俏皮的一笑:「不管如何,我累你受杖,是欠了你的,也许几年之后,你愿
意到京城裡来,自然不能叫你名不符实,白担了这个罪名。」
说完琥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不知琥儿是何意思的阿牛站在原地。
(全篇完)
请登录之后再进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