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抱腿坐于床沿,古井无波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苍白,他已经好几
天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了。浑身上下的关节仿佛都生了锈,过往的挺拔似是和他
隔着苍茫山海,即便拼尽全力,也寻不回一分半点。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那-日,是他心爱之人亲自将他束于高台之上,滴答、滴...随着暗红鲜血陨落
的,不仅是他那无人在意的性命,也是残存于心底最后的一点侥幸和奢望。
被墨燃杀死,也不亏。最起码,临死前,还能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也算是苍天对
他的一丝怜悯吧。
他楚晚宁,向来不贪心。
血要流尽了,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一 向畏寒,即便是初秋都要穿着厚厚的外袍
才愿出门,可如今,身体在一点点冷下去,心口处更是一阵阵难忍的抽痛。
而那痛楚,在看到向自己款款走来的墨燃时,达到极致。
或许,今日一见,便是永别。
楚晚宁微微扬起脸,本应痛苦扭曲的面庞上,瞧不出分手足无措与狼狈不堪。
踏仙帝君墨微雨恨极了楚晚宁那刻进骨血中的淡漠,师昧死的时候,他就是那样
镇静,如今在他成为了阶下囚且即将沦为冢中骨时,还是这样一副冷淡模样。
可恨!可恨至极! ! !
明明今日是他登基之日,所有人都要为他臣服,不管是否心悦诚服,此刻,都只
能跪于殿前,状如蝼蚁。
可他最想敲碎脊骨逼迫其折服之人,竟用那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凉透了的眼
神在反复告诉他,他墨微雨才是那个需要被救赎宽慰的囚徒。
万人之上的踏仙君..论落至此的楚晚宁眼中,就只是个可怜人? !
惨白的手指绞上楚晚宁披散的墨发,那发丝是熟悉的手感,是他于榻上颠/鸾/倒/
凤时感受过无数次的柔软缠/绵。
”楚晚宁,你输得一塌糊涂。
指尖暗暗发力,他看着楚晚宁一双凤眸中一 闪而过的痛苦, 心中那万般恶毒的恨
意终于平息了分堂。
这样- -双冷冰冰的眼睛,无时不刻不在剜他的心,所以他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
给楚晚宁最深重的折辱,让曾经的晚夜玉衡肝肠寸断。
楚晚宁痛一分,他就能释怀-分。
他要白纸被污点浸染,要美玉被碾为尘埃,他要楚晚宁用最痛苦的方式离开人
死生不由他。
恨意昭昭,不加分毫粉饰,楚晚宁瞧着自己的徒弟、...心悦之人那样俊美
的脸庞被遮天蔽日的阴翳怨怼笼罩,心口处宛若被万千利剑绞杀凌迟。
他曾以为自己即便算不上一个多么体贴的师尊,但至少,也是个负责的师尊。
可现在看来,他恐怕是,最糟糕的师尊了吧。
原来这么多年,墨燃对他有那样多被压抑住的怨念,是他愧为人师,竟是未能及
时有所察觉。
“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
眼前的光终是黯淡了,楚晚宁其实很想在此生最后的时刻,轻轻抚-下墨燃的脸
颊,可是双手都被咒诀牢牢禁锢。而他的灵核早在很久前的那场对决中被粉碎,
此时此刻,就连抬手,都是痴心妄想。
楚晚宁是个倔强的人,但是再坚强的人,也有倒下的那-天。
忽然间,-切感受都离他而去了,他孤身一人降至寰宇, 终于,又子然一-身离开
纷扰尘世。
余生至此,终是划上了潦草荒唐的句点。
....
耳边是风声,还夹杂着湿润的雨点,纷乱嘈杂,令人心烦的噪声没完没了地向他
逼近
就连地府的人都这么聒噪吗?
忍无可忍之际,楚晚宁却无奈地意识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壳。不对,他
已经死了,都变成鬼了,还哪儿来的什么肉身?就算要说,也应该是他的鬼魂才
对
“晚宁!晚宁!楚晚宁! ! !”
呼唤声就在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语气。
伴随着焦灼难耐的呼吸声,他缓缓撑起了眼皮,入目不是幽暗漆黑的地府,而是
-双黑到发紫的瞳眸。
踏仙君自知失态,想要把洒落-地的面子收拾起来,却发现,被自己从地府抢回
来的人,又闭上了那双他以为再也瞧不见的凤目。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没有重返人间的欣喜,楚晚宁只觉得浑身上下攒不出-
点力气,脏腑都被掏空了,整个人就像一个纸壳子, 用手指轻轻-戳就是一个
洞
“你,好好修养。
踏仙君的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口的话又开始透着冷气,他是忽然大发善心救了
楚晚宁-命,但是,这不代表过往已成云烟。
“师尊,我想了想,你还是活着吧,-死了之什么的,太便宜你了。”决绝冷戾
的话语一字- 句砸在楚晚宁空空荡荡的心间, 连一点波澜都掀不起来了。
墨燃看着楚晚宁清淡的面容,和那泛白的唇,心底闪过一丝诡异的心疼, 但很
快,那丝缕温情就被滔天怨恨漫了过去。
"楚晚宁,
我们的账,
要一笔笔清算。
撇下这样一句咒怨, 踏仙君拂袖而去,就连他也不清楚为何会动用了所有的灵力
去救下奄奄一息的楚晚宁。
是因为还想要报复吗?
还是,害怕他.....
害怕他死了,自己就真的成了那孤家寡人。
红莲水榭被踏仙君设下了更为严密的结界,除他之外,闲杂人等均无法擅自进
入。此外,他还在楚晚宁的身上布下七重咒令,只要他有一点点想要轻生的举
动,就会立刻在咒术的作用下陷入深眠,无法再做出更多不可挽回的动作来。
实际上,墨燃万般周全的考虑显得有些多余了,因为,楚晚宁从苏醒后,除了最
开始因为他无休止地呼喊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就再也没有动过分毫了。
别说是起身寻死,就是连呼吸都是那样的滞涩缓慢,他躺在榻上,胸口几乎没什
么起伏,如若不仔细观察,怕是会让人误认作-尸体。
修长的脖颈被厚厚的棉纱包裹着,那-道伤口已不再流血,但是,也成了他心中
-道永远抹不去的疤。
楚晚宁就那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万千思绪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这样了?
这一路血雨腥风,到底是从哪-开始,所有人便迈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呢。
又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光暗得透彻,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将他淹没。楚晚宁
再一次睁开眼,盯着房顶上的横梁发呆。
恍惚间,有人点亮了烛火,轻巧地坐在了他的身侧。
“师尊,我给你煮了碗清汤面,你起来吃一点吧。
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温柔与唐突,楚晚宁诧异地偏过头来,只
瞧见束着高马尾的墨燃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
许久未普说话的嗓子似是被稻草塞住了一般, 嘶哑难耐,他望着那隐匿于回忆中
许久的少年,-时竟不知今夕何年。
“师尊,你就坐在榻上吧,我喂你吃。
墨燃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伸手去拽楚晚宁的手腕。楚晚宁稀里糊涂
地坐直了身子,儡硬着身子半倚半靠在床头。
“我,我这是在做梦吗....
“哈哈,师尊别说笑了,快趁热吃吧,凉了面就坨在一起了。
“嗯,好。”
他忽然不想再纠结现下是梦境还是现实,撑着身子坐起来,目光跨越那些炽烈
的过往,柔和地落在墨燃低垂的眼眸之上。
真好看。
墨燃抬起头望过来,眉眼弯弯,唇角带笑。“师尊怎么 -直盯着我看啊,我的脸
上沾上面粉了吗?
少年人是那样明媚热烈,楚晚宁是个习惯了冷淡的人,却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离那
温热近一点,再近一点。
即便此刻坠入地狱,他也会带着笑的。
一碗细面很快就吃完了, 骨汤醇香
滋味恰到好处。墨燃把空碗放回案几,再次
转过脸来时,却瞧见楚晚宁的眼尾覆着一层海棠薄红。
墨....
楚晚宁嘴唇翕动,偏过头去紧紧阂住双目不敢再盯着墨燃看,他怕下一刻,眼泪
就会夺眶而出,却又担心,此时不多看两眼,就再也见不到如此光景了。
“如果-直是这样,该多好啊。”哭腔浓重的声音藏匿 多少求而不得。
你看,有的人,即便是在梦境中,都那样理智,理智到让人心疼。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入目的还是那冷冰冰的屋子,还有..边那个正用阴騶目
光审视着他的墨燃。
少年郎已逝,唯有梦中能相见。
“楚晚宁,你,你还好吧。
看着了无生气的楚晚宁苍白到适明的一张脸,墨燃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本想
说几句温和的话,让这从鬼门关晃了一遭的人缓缓神,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成了
质问。
“本座十五岁就拜在你门下,可是你,却从未接受过我分室,临死时,又和我说
什么对不起。楚晚宁,你是不是料到我会因为你那一两句软话就原谅你,所以才
如此有恃无恐。
“这条命,你要想拿走,随时。
对于生死,楚晚宁其实并不执着,他一生中有许多遗憾,但那也是他拼尽全力后
的一盘残局罢了,无所谓是否还能翻盘。
他与墨燃之间的误会实在太多,可对方已经对他不止一次动了杀招,如今再去掰
扯那桩桩件件的旧事,不过是徒增彼此的烦恼罢了。
但不知为何,踏仙君却被他那冰冷的冒着凉气的态度激怒了,他不顾楚晚宁浑身
上下散发的抗拒与疲急,猛地伸手擒住了那人的下巴,强迫着对方转过脸来直视
“楚宗师,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一代宗师吧?普天之下,除了我还会帮你捡
回这条命,不会再有人愿意来救你了。
墨燃边说着,又想起了那阴魂不散的表弟,冷哼道:“至于你那好徒弟薛蒙, 如
今也是有心无力,不过也有可能,他苟且偷生早都忘了你这个输得彻底的师
输得彻底。
四个字,锥心刺骨却也淋漓尽致。
被掐着下巴的楚晚宁不住挣扎,如此一来,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那透过
层层叠叠的鲜红血迹刺痛了墨燃的双眼,他仓皇间松开手,- 时间也有些晃神
怎么回事,明明是想来安抚他几句,可到头来,却又是针锋相对,吐出来的字夠
都带着毒刺,一字- 句都是那般锐利刻薄。
他看着楚晚宁,最终拂袖而去,落荒而逃。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调养了数月, 楚晚宁终于脸上有血色了,但嘴唇依旧很苍
白,让人很是担心。
那日,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中,盯着池塘里漫无目的游弋的鲤鱼发呆,不过是
一方池塘, 却也是那些鱼儿赖以为生的全部了。
“楚宗师,帝君命你去巫山殿,不得耽误。
“楚宗师?”
刘公俯身恭立于一旁,他不过是个传话的,楚晚宁不搭理他,也没法子。日头渐
晚,刘公一想到回去怕是还要迎接踏仙君的勃然大怒,就觉得脑仁都在痛。他大
着胆子朝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原来并不是楚晚宁不搭理自己,而是因为对方
是垂着头睡着了。
传令下去许久都没能唤来楚晚宁,踏仙君的耐心都被磨得透彻,他拂袖大踏步朝
着红莲水榭走去,过往的侍女都噤若寒蝉退避三舍。
“楚晚宁,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踏仙看一身戾气, 只想找到那病秧子楚晚宁,将心中所有烦闷不计后果地发泄出
来。但一记重拳只是砸在了棉花上,那一袭白衣形销骨立的人, -动不动地倚坐
在那里,眉字间是难觅的宁静。
-如许多年之前。
吣头一 紧,忙俯身下去试探其鼻息,绵长的呼吸沉稳规律,万幸,并未发生什
么他不愿看到的事情。
他就那样坐在楚晚宁身侧,盯着那睡颜出神,但许是他身上未能尽除的血腥味在
这海棠盛开的地界过于格格不入,没过多久,身侧之人就缓缓掀开了睫毛帘子。
“墨燃?”难得舒展的眉眼又微蹙起来, 墨燃很久没有来过红莲水榭了,他心中
不可能毫不惦念,可是猛然间相见,心口处仍是酸涩痛楚。
“伤好得差不多了?”踏仙君伸手就去掐出晚宁的脖颈,那道伤口被精心料理,
此刻连一点痕迹都瞧不见了。
“既然伤好了,那就别躲在你这冷冷清清的水榭里了,”感受到指尖触碰之人微
颤,踏仙君变本加厉,狞笑着吐出后半句话,“从明日起, 若无其他吩咐,楚宗
师就主动来巫山殿为本座侍寝吧。
..墨燃!.”银牙咬碎, -颗真心被利刃抹杀殆尽。
“不对,楚宗师这称呼似乎有些不够妥当,从此之后,本座便唤你楚妃,你意下
如何。
楚妃,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为楚晚宁过往岁月喧判了极刑。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
爱意,在这比尘土还要卑微的称谓面前,碎为齑粉。
也曾怦然心动,也管暗自祈盼,也曾幻想过未来。可最后,他拼死都愿护着的
人,赏赐给他生不如死。
回不去了,彼时未曾留心过的桩桩件件,会陪他度过余生无数的彻夜难眠。
楚晚宁被扼住脖颈,意识涣散,墨燃那被狰狞恨意肆虐的面容就那样无遮无拦地
落入他眼底,在他鲜血淋漓的心间划上更致命的一道伤。
“如果活下来的人,是他,就好了。”楚晚宁的声音淡淡的,“若他还在, 你便
不会这般难过了。”
若时光流转,我愿以身殉道,只求你得偿所愿,不再坠入歧途。
愿来世光明渡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