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双人舞（下）
妈妈把我扶到了床上。她喊女佣去打热水来，然后对父亲说：“张建明，你出去冷静冷静。”然后又对弟弟说：“豆豆，你去妈妈的床头柜里的第一格，把红花油拿来。”
那个小小的人竟然听懂了，迈开两个小脚丫子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真的把红花油拿来了，他还不到四岁。妈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拿热毛巾帮我敷着屁股。她拿手沾了红花油，先帮我处理着手上，背上和腿上的伤口。我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弟弟伸出他的小手，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说：“姐姐不哭。”他又转头看着妈妈说道：“妈妈也不哭。”我这才发现母亲早已泪流满面。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母亲了，我回想起了五年前雷雨夜里，把离家出走的我从厕所隔间里抱出来的母亲，现在的她老了不少。
“乐乐……对不起……”妈妈愧疚地说，“自从有了豆豆，爸妈对你照顾不周。请你原谅。”母亲诚恳地说，她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可以记恨我，但是不要怨你爸爸。他真的很爱你。只是不懂怎么去爱你。你知道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妈妈轻轻地揉着我的背说，“你小的时候我们家条件不好，你吃了很多的苦，所以今天你才会这么独立，这么优秀。你是豆豆一辈子的榜样。”
我失声痛哭了起来，我的心揪起来地疼，特别疼，心底涌出了无限的感动和愧疚。
“乐乐，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无论你长得多大，你都是我们的孩子。你小时候，我和你爸爸都还年轻，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做父母。那时候爸爸忙着赚钱，希望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条件，所以他的压力也很大，脾气也不好。现在我们家的环境好了，你也大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弥补不了你小时候的创伤。我们原本是希望因为有了豆豆，可以带你重新体验一次童年，但显然，这个起了反效果。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你弟弟其实很爱你。”
妈妈转头看着豆豆说：“豆豆，你喜不喜欢姐姐？”
豆豆奶声奶气地说：“喜欢呀！”
妈妈又问：“你喜欢姐姐哪里？”
豆豆想了想说：“姐姐长得漂亮。姐姐的小提琴拉得很棒！爸爸说让我长大了要像姐姐一样，读书很厉害，拉琴也很厉害。”
我转过身，不顾身体的疼痛，抱紧了母亲。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她了，上一次抱她我还能缩在她怀里，可如今，我已经跟她差不多高了。“妈，对不起……”我哽咽道。
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没关系，我们乐乐从小就知错能改，是个好孩子。别跟你爸爸闹情绪了，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会说服他给你更多的空间，我们都经历过青春期，都懂。很多东西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跟爸爸说，你可以告诉我。妈妈替你保密。”
“爸爸身体不好吗？”我关切地问。
“嗯，他可能一直都太劳累了，颈椎病和肩周炎又犯了，每天都疼，整夜地睡不着觉。”妈妈说。
悔恨，我的内心里一片翻腾。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裤子。踉踉跄跄地就走出了房门。“你慢点！”妈妈赶紧上来扶住了我。她扶我走到了琴房门口。爸爸在琴房里，手里拿着的是我的小提琴，他拿着琴布仔细地擦着，看着妈妈扶着我进来，他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昨晚有演出？”他疑惑地问道，“你夹收音器的位置不对，琴板都给你磨花了，小提琴的麦不是这么放的。到底什么场合啊？你还要用麦？你还化妆了，腮托上的粉底都没擦干净。你要记得擦琴，琴是你身体延展的一部分，你要爱惜。”我第一次觉得，爸爸怎么那么啰嗦……
我跪了下来，望着父亲愧疚地说：“爸，我错了……妈妈说你身体不舒服，严重吗？”
父亲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这个样子，我身体能舒服吗？”
妈妈眉头一皱说：“老张！孩子已经认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爸，妈，我确实逃课了，也撒谎了，而且彻夜没有回家。但是我真的不想说我去了哪里，你们可不可以不要逼我。”我诚恳地说。
“不是，我还没有权力知道你去了哪里……”爸爸站起来刚想训斥我。妈妈就直接打断了他：“不说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们。以后有演出啊，你告诉妈妈，妈妈带弟弟去看。”
我抬头瞄了一眼妈妈说：“嗯！下次一定，昨天晚上来看的人还挺多的，我觉得曲目也适合弟弟。”
“到底什么演出啊？我能不能去啊？”父亲一头雾水。
“你就别去了，你去了谁都紧张！”妈妈一脸的嫌弃，“行了，让孩子起来吧！”爸爸点点头。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并没有站起身：“爸爸，我想求你两件事情。”
“你起来说，我不一定答应。”父亲皱起了眉头。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倔强地说。
“啧啧啧，谁家娃犯了错误还这么硬气。”父亲也摇着头满脸地嫌弃。
“第一，我想学爵士小提琴，第二，我想学吉他。”我一口气说完了两个心愿。
妈妈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地停不下来。这回轮到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疑惑地看着妈妈，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爸爸的脸上反而略显尴尬。
“果然是你女儿！”妈妈笑着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你爸年轻的时候在学校里就喜欢和萨克斯和小号的同学摆弄爵士乐，后来还开了爵士小提琴的选修课，他啥都喜欢学，大提琴、圆号、吉他，就没有他没玩过的。院长都批他不务正业，没正形。”
这回轮到我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等我缓过来又问道：“那我就当是你们答应了啊！那我可就把我的吉他背回来了。”
“不是，张君婷，你吉他都有了？这是什么先斩后奏啊？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父亲急了。母亲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对我挥挥手，叫我起来。
“吉他是子城哥哥他们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怕你生气，没敢背回来，一直放在学校里。”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顿时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乐乐啊，妈妈还是要提醒你，你玩爵士，玩吉他都没有问题，我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影响你练琴，第二不能影响你学习，第三你知道爸妈对于早恋的态度，我们还是希望你克制。子城是个优秀的孩子，我们也不希望你影响了他的前途，他过两年毕业了，可能会离开新加坡，而你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这个关系对你们谁都不好。”妈妈语重心长地说。
正说着，豆豆走了进来。“姐姐起来！”他拽着我的胳膊，试图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但是他太小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轻轻地抱住了他，除了他刚出生那会儿，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了，他是那么小，那么软，其实也没那么讨厌。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没事儿，豆豆。姐姐犯错误了，姐姐罚跪。一会儿就好。”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那你在这儿跪着！”爸爸故作严肃地说。
“不行！不许罚我姐姐。”豆豆转过身，叉着腰撅着嘴，气鼓鼓地看着父亲，活脱脱一个小大人。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起来吧。”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这篇翻过去了，但是，孙教授那边，我还是希望你去诚恳地道个歉。毕竟，他那么疼爱你，信任你，而你撒谎逃课，你伤了他的心。”我认真地点点头。
又是一个周一，爸爸早早就开车去学校接我放学，他要亲自送我去孙教授那里上课。我上车的时候，发现后座有一个礼篮。“这是给谁的？”我问道。
“给孙教授的，你给我听着。等下你要好好向孙教授道歉。你撒谎说你病了不去上课，他担心得不得了。“爸爸一边一开车一边嘱咐道。
“是。”我感到羞愧，毕竟我欺骗的还是一直最疼我的，年过七旬的孙爷爷。
停好车，父亲拎着礼篮，跟着我来到了三楼的琴房。孙爷爷早就已经坐在钢琴前等着我了。他看到父亲，有一点意外。父亲倒是先开了口：“孙教授，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小女顽劣，还请您多费心管教。”他把礼篮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孙爷爷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这么客气！”
父亲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缓缓地走到了孙教授跟前，跪了下去。爷爷大惊失色地想扶我起来，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我推开他的手，严肃地说：“孙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撒谎逃课，请您原谅我。”
“好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了。你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孙爷爷赶紧扶起了我，他这才看清我胳膊上的几道鞭痕，还有脸颊上仍未完全褪去的掌印。他皱着眉头看着父亲说：“小张，你这也打得太狠了。乐乐已经非常优秀了，你就知足吧。年轻人犯错误可以被原谅，有话你好好跟她说。”
“是，您老说的是。不打搅你们上课了，我先走了。“父亲微微对孙爷爷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教室。
孙爷爷回头望着我，心疼地问道：“还疼吗？也怪我，那天跟你爸说漏了嘴。”
我摇摇头说：“我爸早晚会知道的，是我骗您在先，而且我爸打我不仅仅是因为我逃了您的课……所以爷爷您不用心疼。”
孙教授轻轻地抓起我的胳膊说：“这也太狠了。你爸他真下得去手……”
我反而尴尬地笑了起来说：“胳膊上打得已经不算狠了，他揍我揍断了两个衣架，然后又抡上了鸡毛掸子，我是真的在家里趴了一整个周末。”
“哎呀！“孙爷爷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爸也算是威名在外，在音乐学院里，学生们都怕他。他是一个严格、认真负责的老师。但是把孩子打成这样，确实也是我不敢苟同的。不打就不能把孩子教好吗？”
下课之后，我终于可以把我一直藏在孙教授办公室的吉他拿回家了。下楼的时候在楼梯间遇到了已经等待多时的子城哥哥。我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盖住了我左脸上的指痕。
“你终于把吉他拿回去啦？”子城略显吃惊地看到了我背的吉他。
“嗯，我爸同意了。”我点点头。
“你跟他说了？”子城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晃了晃我手上的鞭痕说：“说了的代价。”
子城皱起了眉头：“这回看起来比上次打得还狠？你什么都交代了？”
“没有啦，演出的事情我没说……但是我爸猜到了。只是没猜到是跟你们。我不想告诉他。不过，如果一顿打可以换我光明正大地弹吉他，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开心地说。
“诶！张君婷，你很奇怪诶……”子城还没说完，我们的谈话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从楼下走上来的人，果然又是我爸。
我正想说什么解释一下，没想到子城先开了口：“张老师您好，我只是路过。真的是路过……我现在就走。”说罢子城鞠了一躬然后掉头就跑。
“你回来！”父亲喊道。子城赶紧站住，转过身。父亲望着我严厉地问道：“所以那天晚上演出，你是跟他们一起去的？”原来他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我点点头。
“那个……其实只是百货公司圣诞商演了啦！我们演了一些圣诞歌，然后即兴了一个爵士版本，那个小提琴部分还是乐乐自己写的。”子城说道。
“哦？你还会即兴爵士乐？”父亲问道，他举起了手。
子城哥哥马上跳了下来，挡在我前面说：“张老师，你不要打乐乐。是我拉她去演出的。”
“我不是要打她……我在你心里就永远是这个角色对吗？”我爸有些生气地看着子城，又道，“演出有录像吗？”
这回轮到子城惊讶了，他说：“有的有的，旭雅有帮我们录像！”
“旭雅也去了？”我爸笑了起来，“刘子城，我的女学生倒是都围着你转啊！”
子城的脸马上就红了，他挠挠头说：“张老师，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
“去把视频拿给我看看。”我爸平静地说。
“啊？”子城吃惊道。
“我给你十五分钟，把视频拿到我办公室来。”我爸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他转向了我，“你跟我回办公室去。”
“好的好的！张老师，我马上去。您不要打乐乐啊！我马上马上！”子城转头就跑了起来。
父亲回头看着我，举手接过了我背上的吉他说：“你还是背着小提琴比较好看。走吧……”
子城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把装了视频的U盘拿到了我爸的办公室。他和我并排站着，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张大教授的脸。
父亲看着我们严厉地说：“上次我说过，你们两个再见面，会有什么后果？”
“你会揍我。”我很干脆地回答道。
“可是您已经打过她了啊？”子城抗议道。
“那是打她撒谎逃课，夜不归宿。不包括和你在一起。”我爸强调了那个“你”字，他转向我说，“撒谎打几下你记得吗？”
“十下。”我很恭敬地说。
父亲从书架上拿下一根藤条说：“还好，办公室里的都没丢，都还在。”
“张老师，张老师，这个责任主要是在我，您可以打我，冲我来。”子城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看我爸无动于衷，又突然转身，弯下腰，送上了自己的屁股。
“那我真的打了？”我爸征求起了他的意见。
“嗯！你打我，不要打乐乐。”子城坚定地说。
我爸举起了藤条“咻”地一下就抽了下来，可是还没打到子城的屁股，就停在了半空中。他笑了起来把藤条放在了一边道：“行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这顿打免了。把视频放给我看看。”
子城和我相视一笑，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爸这是在做什么送命心理测验吗……
子城把U盘插在了我爸的电脑上，回放起了那天的视频。我爸很仔细地看着，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末了，他看着我说：“话筒的平衡你们都没调好，低音开得太大声了。你们演出前做不做sound check（调音）的？还有，你这即兴的也太难听了，哪里有半点爵士的味道？你这是跟孙老师学的？”
我抿着嘴巴，有点尴尬地说：“孙老师教我的是古典作品了啦……这个我自学的，你觉得难听，不然你教我……反正妈妈说你开过爵士选修课。”
“哦？真的吗？”子城有点兴奋。
“可以啊！你问我就是问对人了，你以前也没问过啊！”我爸一脸嫌弃，又道，“谁给你化的妆，你这身衣服也没见你穿过啊？”
“师姐帮我化的……衣服让子城哥哥放去师姐那里藏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张君婷啊，你看看你这一趟到底要违反多少家规？你有几个屁股用来挨打啊？”我爸说着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每周六重奏课排完，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其他人想学的也可以来。我给你们讲讲爵士乐在弦乐器上的演奏。”父亲很慈祥地说。
“真的吗？”我和子城异口同声地问道，难以掩饰言语里的激动。
“真的。但是你们记住啊！你们两个不许再背着我和刘老师单独行动。”父亲转向我说，“特别是你，你们两个一定要在我眼皮子底下。”
后来有一天妈妈告诉我，其实是她劝爸爸这么做的：与其把我逼到背着他们偷偷和子城在一起，不如把两个孩子都看在眼皮底下。子城不是坏孩子，还不如好好引导，把我们圈养在友情的范围下。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爸当年风光无限，那么多女生追着的情况下，他只看上了我妈。她还真的是一个格局很大的女人。
（第十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