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备赛(下)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就这么在床边上趴着昏睡了一个多小时,身体都僵硬了。我十分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酸痛,屁股到膝盖依旧是麻的。我想把裤子穿上,但是愣是弯不了腿,蹲不下身。我索性把裤子脱下来扔在一边,找了一条睡裙套上。我扶着墙壁走到客厅,给自己找点水喝。家里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多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我,双眼肿得像桃子一样,我赶紧洗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我撩开我的睡裙,从腰间到膝盖,每一寸皮肤都是鲜红的,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伤痕,有藤条留下的小拇指宽的鞭痕,有衣架转角留下的印记,皮带抽得屁股肿得老高,到处都是斑驳的血点子和大片大片的淤血。鞭痕交错的地方,更是有紫黑的血块,按下去是硬的,痛到了骨头里。我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我真的太累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我回想起父亲最后那句“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心里揪起来的痛。
我强忍着疼痛,艰难的穿上了裤子。又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粉红色的外套穿上。我拿上了我的小钱包和手表,犹豫了半天,还是背上了我的小提琴,走出了家门,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不知道我想去哪儿,但我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我,离家出走了。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新加坡,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没有亲戚。来往的也都是爸妈音乐圈子里的朋友。因为父亲管得严,再加上刚刚转学,我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和同学。我现在这个模样,更是不想让任何熟人看见。我就一个人在马路边上走着,漫无目的。不知不觉,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竟然已经站在了音乐学院的楼下了。我终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到这个我又爱又恨的地方。
新加坡的大学都是没有围墙的,24小时谁都可以来,只是进入教学区域需要刷教师或者学生卡。我进不了门禁,索性就游荡到了楼下的小花园。夜晚的小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看到了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便投了几枚硬币,买了一瓶美禄,贪婪地喝了起来——我上一顿饭还是今天的早餐。
我站在小池塘边看着里面的锦鲤。学校的锦鲤被喂得好胖。我把我的琴盒放在一边,捡了几块小石子儿丢进了池塘里,这是我一直想干却不敢干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的琴背出来,但是我本能地觉得我生命里不能没有它。我喜欢拉琴,喜欢它的声音。以至于决定离家出走,我还是带上了它。
天上的云很多,快进入热带的雨季了,每天晚上都会下雨。我听到了不远处的雷声,今夜我到底应该去哪里?
11点,天上果然下起了毛毛雨。我突然想起爸爸说过,乐器最怕水。我把背上的琴盒拿下来,把我粉红色的外套套了上去,把琴盒抱在了怀里。这个琴盒是我去年的生日礼物,为了庆祝我在十岁就换上了4/4的成人小提琴,爸爸送了我一个法国原产的小提琴盒,还是限量版我最喜欢的红色,在那个时候就要差不多4000多块人民币,我特别特别地爱惜。我抱着我的小提琴,慢慢地往食堂走去,大雨已经下起来了。
半夜的校园依旧灯火通明,大雨夜大家都躲在家里睡觉,校园里空荡荡的。我找了食堂里一个长椅趴了下来,我的屁股不知道还是不是肿的,反正挨着椅子一阵生疼。我搂着我的小提琴盒,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人摇醒的。是一个学校的保安和一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大哥哥,他背着一个蓝色的大提琴盒,两个人关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回家呀?”保安问道。
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醒来才觉得周身一阵寒冷,雨夜的潮气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是不是张教授的女儿。”那个哥哥看着我。不是……我原来这么出名的吗?这都能被认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毕竟,他没有我这样的女儿。
“不是?我印象中是的呀……”他挠挠头说,“我是刘教授的学生,就是那天……嗯,那天张教授在办公室里打他女儿,我好像看到你……”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心说,满脸都是大写的尴尬。
“你怎么在这儿啊?不回家吗?”大哥哥关切地问。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吧?”他恍然大悟道,“我们都在说张教授那样打孩子,迟早会出问题。”
你才出问题,你全家都出问题,我略微有些愤怒地瞪着他。
“不管你是谁,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学校游荡,如果你不说话,我必须要报警,把你交给警察。”保安大叔说道。
“不要报警!”我喊道,“不要报警。我只是……不想回家。你们放我走吧!”我哀求道。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让你到处乱跑。”保安大叔说道。
“我没有张教授的联系方式,我先跟刘老师说一声,不知道这个点,他休息了没。”大哥哥说罢就拨通了刘老师的手机。没想到刘教授马上就接了电话。
“喂?刘老师吗,这么晚您还没睡啊?”大哥哥问候道。
只听那边刘老师不耐烦地说:“有事儿快说,我这边忙着呢!张老师的女儿不见了,大家都在帮忙找。”原来,我丢了,是一件那么兴师动众的事情吗……我心想。
“哦哦哦!那个,刘老师,张老师的女儿好像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学校食堂里。”大哥哥很清楚地陈述道。
“什么?!什么叫好像跟你在一起?你说清楚。”刘老师突然开大了嗓门。
“我不确定是不是张老师的女儿, 但是有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红色的小提琴箱,现在就在我跟前。”大哥哥说道。
“好的好的,你看着她,别让她再跑了,我们现在就过来!”刘老师听起来十分振奋地说。
“我不要!”我喊道,我把我的小提琴盒往大哥哥的怀里一塞,拔腿就跑。那个保安和大哥哥就在后面追,我忍着身上的疼痛,直接跑进了食堂的女厕所,就在他们微微迟疑的一瞬间,锁上了门。他们俩不断在外面拍打着门。我找到了一间隔间,躲了进去,也锁上了隔间的门。我瘫倒跪坐在了地上,屁股微微地斜在一边,头靠在了隔间的门板上 。我真的太累了。
十几分钟后,门口就热闹了起来。拍门的人变多了。我第一个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妈妈带着哭腔喊道:“乐乐你开门,你出来吧!”听到妈妈的声音,我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可是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别人听到了我的啜泣声。
“乐乐,你出来,你可以到爷爷家去。”那是孙爷爷的声音。这么大的雨夜,他老人家也来了,似乎还有他的爱人——声乐系退休的教授秦奶奶。我的内心泛起了一丝愧疚。
保安拿来了厕所的钥匙,强行把大门打开了。只有妈妈走了进来,她缓缓地走到了我的隔间外面,敲了敲隔间的门说:“乐乐,出来吧,回家吧……”我没有回答。
“爸爸在外面吗?”良久,我终于开了口。
“他……没来。”妈妈犹豫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有点失望,他果然还是不要我了。
我缓缓地打开了门,妈妈看到我扑了上来抱住了我,我的后背一阵生疼,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弄疼你了,让我看看……”妈妈半蹲下来,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是肿的,满脸都是泪痕还有雨水,身上都湿透了。妈妈轻轻地拿拇指抚摸着我的脸说:“没事了,乐乐,我们回家。”
妈妈搂着我走出了厕所,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他。不是别人,张建明怀里抱着我红色的琴盒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外面站了好多人,第一个冲上来的自然是孙爷爷,他的身上同样也湿透了。
“对不起,爷爷。我让您担心了。”我哭喊着,声音吞没在了雷雨声里。爷爷蹲下来,抓起我的两只手,看到了我胳膊上好几条深深的血印,他猛地站起身,看着父亲喊道:“张建明!你不带这么打孩子的!你不配做一个父亲!”一群人都看向了父亲,他微微低着头,我看到他眼镜下面落下去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也湿透了。
“孩子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大家散了吧。都回去休息吧!”那是刘教授的声音。疲惫的人群里,有几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爸爸的同事,也有几个眼熟的爸爸的学生,还有刚才的那个大哥哥。只见爸爸走过去,跟他握了握手说:“谢谢你,非常感谢。”
刘教授狠狠地瞪了我爸一眼,摇摇头撂下一句话说:“老张,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众人纷纷散去,我在妈妈的怀里冷得发抖。爸爸拿下我包裹在琴盒上的外套,向我走来。我恐惧地躲在了妈妈身后。妈妈接过外套,披在了我身上,但其实他们俩才是真正地湿透了。
“回家。”爸爸只说了两个字,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充满了绝望。妈妈搂着我,跟着爸爸走向了停车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扶着我慢慢地坐了进去,她也跟着我坐在了后排,还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爸爸一声不吭地开着车,从学校回家也就是五分钟的车程,若是不下雨可能还没有走路快。
回到家已经快四点了。爸爸拿钥匙开门进了屋,把我的小提琴盒放在了沙发上。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妈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说:“进去吧。”我站在门厅里,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也不敢动地低着头。爸爸也站着,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看着我,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先把衣服换了,都湿透了。”妈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寂。于是大家纷纷行动起来去换衣服。妈妈陪我回到了房间,她帮我脱下衣服,拿毛巾帮我擦干了头发和身体,看到我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又掉了眼泪。她帮我换了一条干净的睡裙,让我趴在床上,拿着药酒轻轻地拂过我身上的每一条鞭痕,揉着每一处红肿。
“妈妈,我没事,您去换衣服吧。”我说道。
“没关系,我再帮你擦擦。”妈妈抹掉了眼角的泪水,继续帮我揉着。
父亲敲了敲门走了进来,看着妈妈说:“我来。”然后伸手拿过了妈妈手里的药酒。
妈妈一脸愤怒地看着父亲说:“张建明,这件事情我跟你没完!”然后她摔门而去。
我畏惧地看了一眼爸爸,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爸爸扭开了药酒的瓶子,拿手指沾了些许,轻轻地帮我揉着。
“对不起…”爸爸突然摘下了眼镜,他拿手背擦着眼泪,然后把眼镜重新戴上,泪水又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不得不又摘下来。他拿干净的那只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喃喃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诚恳地反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没有回头,把头埋得更深了,枕头和被单已经湿了一大片。
爸爸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帮我揉着。末了他轻轻地说:“还有手,把手给我。”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爸爸又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床上,扶我坐下。他左手抓起我的手腕,右手沾了药酒,轻轻地擦着我胳膊上每一条鞭痕,我数了数,一共有九条,青紫色的,我就像一条九纹龙。
我正想说点什么,妈妈换好衣服走了进来,她叉着腰指着我爸说:“张建明你好大的本事,把孩子打得都离家出走了!你是不是要打得她跳楼你才满意啊?”
爸爸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帮我揉着胳膊,脸上的眼泪就没有止住过。后来妈妈告诉我,爸爸知道我不见了,回来和妈妈一起在楼下我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他们甚至去了我的学校,假期里我最喜欢和妈妈一起去的商场,都一无所获。再次回到家里,爸爸发现我竟然只拿了钱包和我的小提琴,当场就失声痛哭起来,原来我比他想象的更喜欢拉琴。
我望着满脸怒容的妈妈终于开了口,小声地说:“我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爸爸打我。”
妈妈似乎没听清楚地坐在了我的床边道:“乐乐你说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说:“妈妈,我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爸爸打我。我练琴的时候偷懒,倒在床上睡着了,爸爸才打我的。他也是气极了。”我愧疚地低下了头,又道,“我离家出走是因为爸爸……不要我了……我不配做他的女儿。”
爸爸的手迟疑了一下,他把我的左手紧紧地握住,抚摸着我指尖每一个茧子。他再次拿下了眼镜,拿手背擦了擦眼泪。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了?”妈妈一把将我搂过来,“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爸打电话给我说刚把你狠狠地揍了一顿,让我回家看看你怎么样了。我回到家发现你不见了,赶紧给他打了电话,他发疯一样地到处找你。也惊动了好多同事和学生。”
“他说……他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哭道。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爸一眼,然后把我搂得更紧了说:“他说的是气话。你别忘心里去。”
我抬头望着父亲说:“爸爸我错了,你还生我气吗?”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对不起,乐乐。爸爸再也不打你了……我保证。”
“不,我练不好琴,爸爸可以打我……”我抽抽嗒嗒地说,“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我……我一定好好练。我不是故意偷懒的,我就是太累了,我没想到我会睡着的……”
“好孩子,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永远……”爸爸也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在床上趴了一整个周末才能下得了床。爸妈反而因为淋了一晚上的雨都感冒了。从那以后一直到决赛之前,爸爸再也没有因为练琴打过我,他把藤条都收进了柜子里,省得他急起来,控制不住又失手打了我。
一个半月以后,我顺利地通过了第二轮,成为了最终一轮的四个决赛小选手之一。终于可以第一次和整个爱乐乐团一起演奏了。我很兴奋,也很紧张,我更加努力地练琴,但是比赛的前一夜,我还是崩溃了。我太紧张,太想赢了,情绪上有点失控,越练越错,越错越急,最终还是崩溃地坐在琴房地上大哭了起来。
“乐乐……乐乐,你冷静。”爸爸蹲下来,双手托住了我的头,拂去了我的眼泪。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乐乐,你看着我。你别哭。”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他非常平和地说:“你可以的,这一年,你练得这么苦,我们准备得这么充分,你一定可以的。你深呼吸,冷静下来我们再练。”
“爸爸,我不行了。我总是进不去,接不上,明天我可怎么办?”我哭道。
“乐乐,你的脑子太乱了,你要冷静下来,用耳朵听,找到音乐的脉搏,你可以的。忘掉周围,忘掉想赢,用心去感受音乐。”爸爸很耐心地说道。
我深呼吸,可是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我甚至忘了第一句应该怎么起:“爸爸,我真的不行。我不想给您丢脸。您还是打我一顿吧,您说过疼痛能强化记忆。您都好长时间没打我了,藤条呢?藤条在哪里?”我揪着自己的头发,挣扎着站起来,去打开了爸爸的琴柜,我知道他把藤条都塞在那里了。我把所有的藤条都掏出来,“哗啦”一声十几根藤条散落了一地。我随便抓了一根递给父亲说:“爸,您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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