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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朔四年仲秋,玄武门上金霞滚日。
一行大雁横过了黄瓦碧空的交汇处,褐羽和朱喙上也点染了璨璨金辉。
雁声清沥,落在墨线点金的梁枋间,落在蓝底鎏金的匾额上,也落在两列绣车中,落在少女们引颈翘望、饱含着青春与希冀的额角。
正是沙净草枯、水平天远的时候。昭潆挑起毡帘,只捕捉到长空上淡淡一行斜影。
鸿雁高飞,是大吉之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也将在今天尘埃落定。
少女们纷纷下车。她们都是八旗女子,出自文笔帖式、武骁骑校以上的家庭,昨日傍晚就已经来到玄武门前等候。绣车按照家世门第依次排列,昭潆的次序依然靠前,却比不得初次参选时,那抬手便可触及宫檐的礼遇了。
秀女,选的是年十三至十六岁的少女。昭潆早已逾岁,本不该在待选之列,叶赫那拉家按例为她报备,却被都统一口回绝。
言下之意,别人或可通融,她却是不得不选的。
皇命如山,叶赫那拉承恩公府早已今非昔比,哪有置喙的余地?昭潆只得按着选秀的规矩预备起来——天青袍褂,上绣八团云鹤纹,衣襟与袖口处微露一痕素白衬袍,一望如松筠披雪。已经成髻的头发又重新放下来编成长辫,留一段二寸长的红绒辫稍——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做一样打扮,由着他挑肥拣瘦,评头论足。
使旁观者,徒然而生蒹葭玉树之叹。
万岁爷还是不肯放过她。昭潆眨了眨因彻夜未眠而干涩的眼眶,知道自己在先帝跟前那一跪,到底是把恒羲得罪狠了。
既然如此,万般难堪也只好低头受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
初选是在三月中旬,一层层复看下来,四百多名秀女只记名三十二位。三十一个都怀着娇羞又荣耀的心绪,在太监们的奉承下款款步入玄武门。昭潆落在最末,翘首望了眼澄碧如水的穹隆。
这样好的天光,是见一次少一次的了。
首领太监领着她们一路向西走去,穿过建福宫花园,又过一道垂花门,停在一座五间三进的殿宇前。前檐出三间抱厦,悬着横楣,是“静怡轩”。
三卷勾连搭式屋顶上覆着黄剪边绿琉璃瓦,不像庑殿顶那样高耸压抑。四周游廊环抱,连接着西花园的绿荫。殿前方砖墁地,院落开阔轩敞。
这里比邻惠风亭,那是她陪侍几位公主读书的地方。再向南穿过两道门,就是她生长了十年的慈宁宫。她在西面的英华殿里拜过佛,在东头的漱芳斋里听过曲,还与众皇子公主共写过一出昆腔,献给孝贞太后效老莱娱亲之举。
记忆如旧,故人却几近凋零。昭潆大致浏览一番,满院秀女中竟无一张熟悉面孔。
这也难怪。经历过先帝易储、新君即位、太后驾崩一系列风云变幻,上一届选秀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当年的手帕交大半都求了恩典各自婚嫁,有两三个姊妹甚至已为人母。如今应选的,多半要比她小上五六岁不止了。
宫人中倒还有几个熟人。譬如念名册的春辞嬷嬷,便曾在慈宁宫中当过一段闲差。她顾忌着身份虽没请安,却也含笑问了声“格格好”。昭潆福身还礼,其余秀女纷纷侧目。
第一轮只念了四个名字:“陕甘总督翼贵之女富察氏,故内阁学士鹤龄之女叶赫那拉氏,江西布政使广德之女索绰罗氏,理藩院侍郎满都拉图之女博尔济吉特氏——”
众秀女都是熟悉流程的,忙依次在廊下排成一列,由春辞嬷嬷引入殿中。
昭潆沉默着跨过门槛,便被馥芬芬的龙涎香气扑个满怀。强自抑制住呛咳的冲动,敛身跪在富察氏下手。
背股直于胫,双手侧于股,抬头以便帝后品评容貌,眼神却不能四处张望,只许落在身前的一块方砖上。而金砖光明如镜,清朗得足以照出高台上一双人影。
三层须弥台上设紫檀嵌玉四骏图屏风,屏风前安置金漆宝座、宫扇、香几,两旁一对鹤鹿同春鎏金炉,簇拥着年轻俊秀的帝王。
仲秋八月,尚未到换暖帽的时节,恒羲便依旧穿用夏季常服,冠用藤丝竹为质,表覆红罗,内衬片金红纱,上缀朱纬,冠顶上一簇烈烈如宝炬的红绒。这一身冠服与他为皇子时毫无二致,是以昭潆匆匆一瞥,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他作如此打扮、来慈宁宫中问安的情形。
皇后杭佳氏陪坐在丹墀下的扶手椅上,姿态郑重,一身装束皆作明黄。
她是潜邸侧福晋中的一员,论门第、论恩宠都不大排得上号,却偏偏是侧室中唯一的满人——皇帝无意从秀女中选后,她才有了正位中宫的机缘,福泽不可谓不深厚了。
“富察氏,镶黄旗满洲人,内大臣佛佑之曾孙女,一等承恩公昆泰之孙女,陕甘总督翼贵之女,酉年,年十五——”
富察氏应声起身,款款上前两步,再度敛衣叩拜。“奴才富察蕴如,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吉祥。”
恒羲不置可否,半晌吩咐了一声,“香要燃尽了,再去添些来。”
一旁的皇后杭佳氏忙命宫女把香炉捧下去。宫人走动时推开隔扇,昭潆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一点。
蕴如兀自安然拜着,姿势仍然端正娴雅。杭佳氏觊着皇帝面色还算和煦,试探着赞道:“富察氏规矩娴熟,颇得孝穆仁皇后遗风。”
孝穆仁皇后是富察蕴如的姑祖母,也是先帝生母、当今皇帝的亲祖母。与她相提并论,于秀女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荣耀。蕴如忙磕头谢恩,辞让道:“奴才天资愚钝,日夜勤学也不过习得皮毛而已,更不敢与孝穆皇后相提并论,娘娘谬赞,实在愧煞奴才了。”
孝穆皇后……附帝谥一向是元后才得享有的殊荣。哪怕是先帝,为给生母添上这个“仁”字也费了不少波折。生母、嫡母并驾齐驱,至今都被腐儒们议为越礼。
竟然真有人,连元后之尊也不放在心上。
恒羲微眯了眼,把目光从那皓雪琨玉似的面容上移开。施舍般地瞄了下富察氏漆黑的发顶子,顿觉意味索然。
她不爱用头油,发辫总是蓬松地垂落在颊边。映着入鬓长眉、桃花嫩脸,显得格外轻盈娇俏。几绺碎发是红绒绳扎不住的,便打着卷儿挂在耳侧,雪白的耳垂,简直比奶油凝成的雪花酥还要润泽晶莹……
那是他辗转十年,也不曾尝过的滋味。妄念在少年的青春里恣意生长,像野火燎过莽莽荒原。
(第二章)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秋英将托盘跪地举过头顶,再由皇后端起那碗枸杞菊花茶,殷勤奉到皇帝面前的小几上。
杭佳皇后侍圣勤勉,一衣一食都要亲手料理。
秋英不动声色地退回去打量跪着的四个秀女,目光在蕴如和昭潆身上好一阵盘旋。
无他,这两人都是承恩公府的女孩儿,皇后娘娘捧了头一个,另一个就显得尴尬起来。富察氏是孝穆皇后族女没错,叶赫那拉氏也是孝贞仁皇后族女——人家可是元后呢。
两朝下来,一个家族鼎盛、象笏满床,一个却子嗣凋零,只剩一位固伦公主苦撑门户。庄靖公主去年薨后,叶赫那拉家更是江河日下了。
也怪不得宫人们都另眼相看。
宫女都听出来的揶揄,皇帝心里自然明镜似的。于是恒羲终于露出了选秀以来的第一个笑脸,连带着看呆板无趣——是端庄自矜的富察氏也顺眼了不少。
“富察氏确有世家风范,翼贵很会教女——”他往左瞄了一眼,挑眉笑道:“皇后也颇懂识人。”
虽然这句赞赏来得不尴不尬,杭佳皇后还是受宠若惊。皇帝性情难测,嫔妃们从来难得一个好脸,像这样指名道姓的夸奖——她十六岁嫁入天家,至今也只听过三五次罢了。
恒羲抬手把她的绿头牌翻了过去,这便是留用了。一旁的大太监暗自忖度着,以这位的家世,至少要封个贵人。
蕴如磕头谢了恩,下一个便轮到昭潆。春辞捧着名册宣到:“叶赫那拉氏,镶黄旗满洲人,领侍卫内大臣奎昌之曾孙女,一等承恩公、额驸阿林泰之孙女,内阁学士鹤龄之女,辰年,年二十——”
“年二十”这句一出,大半宫人都侧目而视。二十岁的老女,按说只配给人做填房了,怎么能选进宫来伺候皇上呢。可她那皎皎如明月的容颜、那卓然于众芳之上的风流气度,又使见多识广的宫女们为之瞠目,半晌说不出一个“不”字。
昭潆随着唱颂声起立,裙袍悠然垂落,秋阳如点点碎金洒落在衣裾上——天青妆缎,暗花双鹤纹,杳然碧落之色,一望见白鹤飞入长空——缠裹着江梅瘦骨,束素纤腰,笼罩着削薄的肩背、柔韧的长项。
朦胧秋光如轻纱披拂在肩头,金霏玉屑,跃耀满身。
背光的肌肤依然耀目若雪。从恒羲的视角看去,容貌被明暗阴影勾勒得越发清晰。
窄小的、微微有一道凹痕的下颌,流利的颧骨与两腮下的淡淡阴影,纤弱却挺拔如琼山的鼻子,和柔和但清峻如雪岭的眉骨——昭潆的骨相自有一种拔俗之态,如清风朗月,涤荡尽满堂的粉晕香浓。
她垂着眼,翦水双瞳藏匿在芳草般柔密的睫羽下,又一同隐没在眉骨投下的黛影中。山根那一块便越发白得耀目,光影撩动,像停了一只遍身金粉的素蝶。
昭潆年幼时便以沉静明敏而颇得先帝赞赏,不妄言、不戏笑,多少情绪也不会展露人前。到如今,大殿之宽如同河汉,身份之别有若云泥,恒羲居高望下去,就更看不透她的心意了。
是灰了心、放了手,甘愿回头来侍奉新帝,还是迫于君命低头求恕、悖逆之心却依然不减呢。
跪得有些久,起身后一阵眩晕直冲囟门,视野里黑云压城,几乎不能视物。昭潆下意识想阖上眼缓一口气,尚未动作就挣扎着回了神。
这是殿选,天子亲临,后妃同列,一言一行都关乎无数人的脸面性命。何况这位万岁爷,还正扬眉吐气只等着捏她的错儿呢。
多年教养让昭潆在脚下发软时仍走得不疾不徐,马蹄底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一步一步,佩玉铿锵似的。
走向……那是她曾倾心相交的少年,却也是她被骤然斩断的人生。
“奴才叶赫那拉昭潆,请主子爷万安,请主子娘娘万安。”
她唤过他“六哥”,唤过他“宣王”,怒极时也大胆地直呼过名讳,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一句“主子爷”。
脚下穿着三寸余高的旗鞋,行礼并不方便,须得先蹲身下去请安,然后一手撑着,才能把双膝落到地上。这套动作她还算娴熟,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好巧不巧,两个小太监抬着加满香料的铜鹤炉跨进门槛。
那浓郁到呛鼻的气味连酷爱龙涎香的杭佳皇后都觉难以招架,遑论是向来不熏香的昭潆。香炉进门时她正垂着头,本来就是个呼吸不畅的姿势,被这馥郁的浪潮一冲,几乎瞬间就发出两声轻咳。
在安静的大殿中不啻惊雷之响。
出声的一刹那昭潆便知道在劫难逃了,索性借机侧了侧身,以免衣领再沾染到那恼人的气味。小太监踩着碎步从她背后走过去,昭潆气息缭乱,两腮更浮上一抹病态的红晕。
可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小心谨慎又如何?主子爷要赏的责罚,再怎么辗转腾挪也会落到身上的。躲得过第一次也躲不过第二次,而她还有紫禁城里绵绵无尽的后半生,足以承受许多磋磨。
但罪还是要请的。昭潆规规矩矩地磕了头,伏在地上,向正袖手的天子忏悔:“奴才失态了,请皇上、娘娘降罪。”
殿中静了片刻。秀女们屏气窒息不消说,杭佳皇后也和心腹宫女面面相觑。
秀女犯错,她作为皇后按理是该求个情的。但失仪之罪可大可小,万岁爷又碾着扳指没有任何表示,杭佳氏猜不透圣心,自然不敢蹚这趟浑水。
比起旁观者的忐忑,昭潆心中反而一片从容。她比杭佳氏等人更熟悉恒羲的性情,自然知道雏鸟于利爪下的啾啾哀鸣、幼鹿于虎穴中的殷殷啼血,在他耳中是何其动听的雅乐。她怎么肯战战惶惶去顺应他的心意、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丹墀之上,玉音幽幽:“一别许多年,昭潆妹妹还是这副随性做派。”
他的声音与少时别无二致,语气亦很亲切随和,昭潆却绝不敢掉以轻心,果然随后便是哗啦一声脆响,是他将茶盏在凭几上重重一敲,粉彩三果纹的碗盖与杯沿相击,茶汤甚至溅了几星到皇后的衣襟上。
杭佳氏心头一跳,禁不住把那跪伏的秀女多瞄了两眼。
莫非先朝宫女们传的那些闲话,竟也有几分可信不成?
叶赫那拉氏养在孝贞太后膝下,万岁爷分府前,也一直住在慈宁宫后头的三所殿。两小无猜,朝夕相对,生出些情愫似乎也颇合情理。
后来成亲王呼声渐高,宗室亲贵莫不趋奉;昭潆到了选秀的年纪,也要出宫待嫁。杭佳氏那时刚到皇上身边伺候,隐约听说,先帝有意把这位那拉格格指给成王做侧福晋。
再后来,成王削爵圈禁,孝贞太后和庄靖公主相继过世,居然是不声不响的六贝勒后来居上。短短四五年间天翻地覆,叶赫那拉氏的终身,也就此耽搁下来。
趋炎附势,前倨后恭。杭佳皇后看她的眼神里已经多了几分鄙夷,心道皇上待此女也未免太宽厚了。
昭潆再度叩首,前额到双手到两臂全然贴在砖石上,五体投地,是最恭顺的姿态。她天青色的袍服笔挺如削玉,四尺来长、乌黑如墨龙的长辫温顺地盘卧在膝边。
“奴才万死。”
此外便再没有一句话了,既不肯求恕,也懒于辩解,伏在御座下等候圣诏,温顺安静地仿佛慈母怀中的婴孩。
就像她那一日、拒绝先帝指婚后,在养心殿西暖阁中请罪的模样。最严厉最专断的皇父罕见地默默了许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要把那个病废的兄长从禁所释放、再度为他披一袭储君的锦袍、来匹配这位最得皇帝怜爱的少女,再送叶赫那拉家一份椒房贵戚的荣耀。
而他将回归他的来处,在慈宁宫的角落里,在北五所的边缘上,在春风不能吹度、日月不能照临的所在,在一冬一夏里反复而无望地思念他的谢娘。
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可恨是她还在,所幸是她还在。相隔着四方砖石、六年鱼雁、九重城阙、万里蓬山。
于是恒羲噙着青鸟翩飞的翠羽、鱼龙潜跃的波纹,殷勤一笑,温和地让人心惊。
“咱们兄妹多年不见,合该叙旧,何必做此等官样文章。徐寿亭——”他向昭潆一指,“皇后这茶很好,给那拉格格也分一碗。”
大宫女秋英立时咬牙切齿:那可是主子娘娘亲自看着煮的,她也配!
昭潆微微抬头,望向皇帝吉服上的八宝立水纹,明黄缎地,五色章华,带着君威的凛然不可侵犯。大太监已经端了托盘来到她身侧,不容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
她小心地抬手去探盏托边沿,在指尖刚刚触碰到瓷器的时候,太监已经猝不及防地撤去了托盘。
哗啦啦一阵更剧烈的脆响,碎瓷飞溅。滚烫的茶汤溅了她半身,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衣袍包裹的手臂也火辣辣地疼。
敷粉的寿桃、石榴和佛手散落满地,如风雨摧折的落花。
(第三章)
秀女们在廊下垂手肃立,满庭悄然,只听得皂靴落地时“嗒嗒”的轻响。胆大些的董鄂氏抬头一望,竟瞧见一张黑黝黝的春凳,正摆在廊檐的滴水下!眼尖的袁氏还瞅见两根细竹鞭,放在衬了大红袱子的金漆托盘里,由执事太监恭敬捧着。
看这副架势,竟是要当众行罚?秀女们大多吃了一惊,人群中泛起轻微的骚动。
大清闺训严苛,八旗女子们从小受惯调教,不会畏惧这区区两根细竹。可殿选之日当庭受罚,疼痛反而是最不要紧的。
试想,能留到殿选的秀女,容貌家世俱是拔尖儿的,自然心气不俗,事事都要分个高下。让她们在同伴面前褫去衣袍下身赤裸,撅着屁股被打得哀叫连连,打完还要撩起袍角晾臀示众……这份羞辱恐怕比死了还难当。
更不提还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多少人翘首以待!家族声名,父兄仕途,足以消磨在这一顿笞刑里了。
秀女们心肝颤颤,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也不敢言语。
昭潆跨出门槛,入目便是这样一副肃穆景象。漆黑的头发勾勒出一张张粉白脸孔,穿青袍的肩膀层层叠叠,泛着石碑样的冷光。
她恍惚了下,被身后宫人推了一把,踉跄走到春凳边。方站稳,便被压着伏了上去。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立刻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徐寿亭立在阶上,略微撩动一下眼皮,问:“格格知错了么?”
昭潆勉强抬头,只望得见巍巍御阶上一片碧瓦朱甍,浮光灼目。她蓦然想起这静怡轩也做过几日杏坛绛帐,和惠风亭、春禧殿一般,都曾供成隐亲王把笔授书,把一手流利洒脱的祝体悉数教给弟妹。
髫年的昭潆无从咂摸其中风骨,但记得窗前琅玕积翠,数行竹影横斜在生宣上,点缀着满纸霏青古艳,断墨零香。
如今风物迥然,不知今上在落笔为长兄圈定谥号时,又作何感想。
昭潆默默无声,徐寿亭也不再等她回答,袖手道:“宫眷受杖,依例褫衣裸臀,请恕奴才冒犯了。”一甩拂尘下令:“去衣!”
遂有两个太监迅速走到她身边,一人紧紧地制住了她的足踝,另一人把手缩进袖口内,道声“奴才得罪”,伸手便来剥她的下裳。
冰凉滑腻的指爪像蛇信子一样舔过肌肤,昭潆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褫去下裙,剥去中衣,裸露出身体中最羞于见人的两瓣,于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挞伐……这道规矩她早已烂熟于心,也曾于慈宁宫数次目睹,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刑杖下辗转哀嚎、涕泗横流的那一个。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春凳,脸颊枕在冰冷的凳面上。一层又一层束缚从腰间剥去,先是衬袍,再是鹅黄绸子的里衣,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众人目光灼灼,都凝聚在青袍下逐渐堆积的绫罗上。
或畏惧或轻蔑或妒恨,间或有低低的议论声。
“……宫中规矩,竟然如此严酷……”
“想必是她犯了大错吧?”
“也不知是哪家的秀女……”
“悄声些,承恩公府是你开罪得起的吗?”
“什么承恩公府,我只晓得当今主子娘娘的丹阐是哈达杭佳氏,书香门第,闺门严谨,绝不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程序漫长得可令斧柯漼然,昭潆绷紧了双股瑟缩着,既希望这场以去衣为名的羞辱早些结束,又无望地祈求着那件白绫小衣永远不要被剥下来。
然而宫规家法绝不徇情。莫说是小小一名未册封的秀女,就算是宠妃乃至皇后,在君威下都理当俯首听从。
最后几层裙裤,依次被褪至脚踝。青袍开衩处微露一痕雪肤,秋阳下白得直晃人眼。
太监退后几步,恭声禀道:“褫衣已毕,请主子示下。”
徐寿亭站在最上首,算是代皇帝监刑。老太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甩拂尘宣道:“秀女叶赫那拉氏冲撞中宫,着鞭责二十,以儆效尤——”
她失手打碎了皇后的茶盏,恒羲就以冒犯中宫的名义罚她,可真是滴水不漏,一星儿污秽也溅不到他老人家的袖口上。这等手段,十岁的昭潆还会笑嗔一声刁钻,二十岁的叶赫那拉氏却只剩下满心苍凉。
十年光阴,夺走了她所有的倚仗,而今她不过是天子掌中草屑,是磋磨、是抛洒,都在恒羲一念之间。
再没有人,能渡她出这座宫墙了。
“示臀——”
竹鞭一挑,仅剩的一层遮羞布也被掀开,她赤裸的臀腿瞬间袒露在秋阳云影下,也尽收于纷纭目光中。
堂前共有秀女二十八人,满洲、蒙古、汉军旗分俱全,还有初次应选的回部秀女,正在队伍末尾引颈翘望。
春凳旁有掌刑太监两人,执事太监四人。徐寿亭负手立在阶上,春辞嬷嬷无声无息地出了殿门。此外三步一个青衣宫婢,五步一个蓝袍内侍,西花园外宫门半敞,洒扫声、抬轿声、补瓦声依稀可闻。
足有百余人。
而她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剥了衣裤,赤裸着下身伏在春凳上,白皙如菱藕的双股、圆润如蜜桃的裸臀,和娇红如新荔的幽谷都全然展露在众人面前。
灼热的日头和清凉的秋风,还有骤然炸开的议论声,无不提醒她已光着屁股的事实。强烈的羞耻感让她颤栗不止,身后一时冷得瑟缩,一时又在火星似的目光里滚热如烧。她闭上眼不敢去想身后的万千双眼睛,更不敢想明日出宫后,将要面对怎样汹涌的责难和污名。
这如涉春冰的二十年,昭潆承过冷眼、受过申斥,却从未真正领略过宫规的严酷。她想起自己在殿中时可笑的坦荡,自以为可以担下所有雷霆雨露。却原来仅仅是行刑前的片刻示众,就足以让人羞愧欲死。
执事太监高呼了一声“肃静”,院中的纷繁方才暂退下去。
徐寿亭此时才环顾一周,慢条斯理道:“众位格格都出身世家,父祖辈从龙入关,或以军功立足,或以科举荣身,累代为大清效力。”
秀女们肃立恭听。
“皇上感念旧臣辛劳,才召众格格入宫备选。上者可充后妃之列,中下者也会指婚近支宗室,乃是君臣一体、同享富贵之意。天恩浩荡,格格们须要领会。”
再迟钝的秀女,怕是也品出这一份“杀鸡儆猴”了。哪还有人敢存什么念头,都是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有总兵、参将者,是太宗皇帝所赐,有公侯世爵者,是先帝所赐,今日杭佳承恩公府,即是圣上所赐!”语气骤然一厉:“椒房之尊,系于帝室,冲撞国母,罪同忤旨。皇上仁厚,今日只问责叶赫那拉氏一人,往后却没有这样圣德事了。”
他顿了顿,又低声向秀女们一叹:“容奴才托大提醒众格格一句话:如今,可是龙朔四年了。”
秀女们再支持不住,纷纷跪倒在地,口称“奴才谨记”。
他们说话的时候,昭潆还在继续被摆弄成更难堪的姿势。宫人将她的衫袄又往上推了推,使她的屁股更加彻底地暴露人前,又在小腹下塞入一个软枕,纤腰上狠狠地勒了一条帛带。于是两团浑圆如满月的雪臀便被迫高高撅起,连琼台都半遮半露。
堆雪之臀,削玉之股,霜辉延续到纤细笔直的小腿,膝弯里盛着一汪灼目的日光。
“置棍——”
竹鞭搭在她莹润饱满的臀丘上,鞭稍轻点,压出一个梨涡似的浅凹。旁观者的目光追随着刑具,心绪也被悬吊在那将落未落的竹鞭上。
“行刑——”
鞭稍带起,又应声挥落,挟着一道短促而锋利的啸鸣音,重重劈在那莹白的肌肤上。一波臀浪顿时从落鞭处漾开,带着尖锐的、针挑刀剜似的刺痛,从臀峰涌向四肢百骸。
竟然、竟然是这般疼!落鞭时皮肉恍若闻声回避,抬起时又被余劲撕扯,而近乎剥离肌肤。昭潆痛得喉头一梗,几乎瞬间就激出一层薄汗。半晌,才缓过一口气。那未及出口的痛呼便化作几声低吟,和着喘息,从唇齿间碎碎地挤出来。
离得最远的秀女,都能看到她脊背骤然一僵,随即周身颤抖不止,连着唯一能扭动的纤腰,徒劳地想甩掉这份疼。
散差太监往后退了一步,叫众人看到那道鞭痕。颜色赤红中透出朱紫,边缘清晰,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不偏不倚地落在臀峰上,横贯两片屁股,鼓鼓地肿起半指高。
第一鞭为全刑之始,须得用尽十分力道。
执事太监数了声“一”,又高唱道:“受刑人谢恩——”
昭潆疼得眼前发昏,哪里说得出话来?还来不及反应,二三鞭已经接踵而至,打得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太监仍数着“一”,又重复了一句:“受刑人谢恩——”
两道鞭痕分列左右臀上,赤若丹砂。徐寿亭冷眼瞧着,竟是个“艮山”的上半卦。
老太监只当她是不肯谢恩,好声劝解道:“宫嫔对皇后不敬,照例是要传廷杖的。主子怜恤您体弱,才教换了竹鞭。格格如此不驯,岂不辜负主子用心?您不为自己,也为那拉夫人和家中的弟妹想想。”
昭潆伏在刑凳上低低喘气,身后疼得钻心彻骨,叫她以为肌肤已经绽裂。两臂被紧紧锁在身后,时间一久,亦是扭得酸疼。她抬眼想挣扎一下,视野里却顿时金星迸溅。
竹鞭当空挥下,是海东青展翼破云的声音。
旧事便如羽上辉光,纷纷扬抖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