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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鉴(六)情死(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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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管家命人捧来侯爵的朝服,侍奉他更衣。外面已经备好了车马。夏初在众仆的簇拥下登上轿子,放下轿帘。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一行人打着灯笼,在暗淡的夜色里,像是星星点点,柔弱无力的萤火。

      老管家陪着小主人的轿子向宫中走去,心中格外忐忑。先长平侯夏瑾在时,只要身在京中,就会时常入宫面圣。有时甚至圣谕一日数道:早上召入宫中议事,午后方回;到了晚间,先帝与几位重臣赐宴,又召入宫,也不为奇。但夏初显然不像父亲那样得圣心。入仕以来,只面圣过一次,还被发落了笞刑。这次旨意突如其来,更不知道是福是祸。

      夏初坐在轿中,也再不能心静如水。上次面圣的时候,皇帝对他说了那么多诚恳的实在话。可稍纵即逝的一面之缘后,是漫长得看不到头的等待。接下来的半年时间,皇帝像从前一样不理睬他递上的奏折,不起用他,也不理会他的声音,将他彻底冰在家中。他究竟要等待多久呢?难道真的要等到皇帝约定的二十年以后吗?叶墨经常出入宫闱,善会揣摩上意。有时见了夏初,说起复官之事,也是一脸无奈——连赵大将军的上书,陛下都置之不理,遑论他人。被回绝得多了,大家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又有谁敢再为你请命呢?

      世事纷杂。他想不通皇帝真正的意图,更看不穿冥冥之中各自的天命。

      可没想到,这一次,内监竟直接将他带到了皇帝的寝宫。夏初低头跨过殿阁的门槛,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他的心沉了下去,原来皇帝的病情,竟然要比叶墨说的更加严重。就连接见外臣,都要在寝宫之中。

      隔着重重珠帘,夏初跪拜叩首:“臣夏初拜见陛下。”

      一层层的帘幕后面,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喘声,搜肠带肺,痛苦至极,半晌仍不能平息。

      夏初静静地跪在外面,眼前仿佛闪过正值盛年的皇帝神采飞扬的模样,忍不住落下泪来。泪珠无声地沾湿了脸颊,又立即用袖子拭去了。

      “朕的病情,叶墨大概都告诉你了……可他不会知道,朕其实,活不了多久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分外低沉断续,喉咙喑哑,“……权臣权势滔天,储君却还年幼无知。长平侯,你说说看,朕该怎么做。”

      “陛下……”夏初心境缭乱,头脑中茫然一片空白。唇齿颤抖,一时竟没有说出声音。

      等待良久,皇帝轻笑了一声,犹如自嘲:“……果然,连你都答不上来。”

      夏初强自收敛心神,顿首再拜,答道:“……臣听闻,梁王年过不惑,才略为宗室之冠,仅输于先帝与陛下而已。昔年监国时,人皆称贤德……臣窃以为,这种时候,与其将江山社稷委于稚子之肩,还不如捐弃前嫌,把梁王召回来……”

      “这是什么混账话。”皇帝果然不悦,怒气牵动肺腑,剧烈的绞痛让她止住了声音。她不住地咳嗽起来,宫女们慌了手脚,帘幕后响动不绝,还有人跪了下来,恳求道:“陛下请息怒。”

      夏初听在耳中,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一滴泪水终于从他的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在地上。在毫无道理的命运面前,青年第一次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凄然恳求道:“陛下,请您息怒。”

      可是,皇帝喘匀了呼吸,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竟然变得格外平静:“梁王是朕的叔父,与先帝又有旧怨,人所共知……朕若是把梁王迎了回来,由梁王这一支延续国祚,你……你说,朕又能在宗庙里落个什么位置?……哈,朕劝你也再想想,令尊这个长平侯当初是怎么得来的……其他人势大,一时动不得……你可……不一定……

      夏初不能回答,因为他明白自己这句提议的后果。素来父死子及,兄终弟及。侄儿让位叔父,无一例外,会让那位侄儿在宗庙排位和后人祭祀当中,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

      一旦梁王即位,这位壮志雄心的皇帝,就是本朝的一出意外,一段歧路。短命而终的今上,将被王朝后人在祭祀中淡化模糊,再也不可能在崇尚正统的漫漫青史中,寻觅到自己应有的位置。后人会说,高祖传位于太宗,太宗的国祚,最终由梁王来继承。历史仅此而已

      更何况,梁王昔日曾在大位之争中,与先帝一脉结下诸多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倘若今上选择了梁王,也许是在召回一个压抑着满怀怒火的复仇之人。到了那时,今上的身后之事,又会是何等凄凉,旧爱亲朋,不知有几个能被保全……

      “臣只是觉得,无论是君还是臣,个人的荣辱,终不能与社稷万民的安泰,相提并论。”夏初叩首道,他说话的声音如敲金断玉,掷地有声。也正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发觉,自己残忍无情,远过他人。

      但这一次,皇帝听在耳中,不怒反笑。她轻轻地笑了两声,苍凉无限。

      帘幕后面传来微微的窸窣之音

      “朕……授一道密诏,你好好收着。”皇帝缓缓抬起手来,女官得令,迤逦走出隔帘,展开了黄缎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特赐长平侯夏初法外免死:卿恕九死,如当大辟,减为徒流。或犯常刑,刑减三等。十恶之罪,仍当恩赦。钦此。”

      没有前因后果,更没有骈四俪六的铺陈。简断明了的命令,显然出自皇帝的亲笔。

      “陛下,臣……何德何能……”夏初睁大了双眼,愕然无比。自古以来,丹书铁券,若非大功于国,怎能受领。可女官早得了皇帝的授意,没理会他的惊愕和推让,直接将圣旨塞进他颤抖的双手中。

      皇帝冷冷地笑了一笑,抬眼望着锦绣的帐顶,她说得缓慢,每一句话之间,都要用长长的呼吸来平复,可口舌仍旧锋利至极:“就算是朕亲笔的诏书,有时候也不一定管用。倘若这封诏书拿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话了,那便是你自己没本事——你好自为之罢。”

      有很多很多的话涌上苦涩的舌尖。挑挑拣拣,却没有一句话拥有足够的分量,能了结他们之间君臣尚未开始,便已终结的缘分。

      皇帝的话,令夏初心中凛然。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展开一半的卷轴上,朱笔丹砂,一勾一画,仿佛都成了鲜明刺眼的血迹。可皇帝不给他留下感伤的时机,下了直截了当,不容违抗的命令:“你退下吧。”

      宫女立即走了过来,请他离去。此时此刻,青年有着分外清晰的预感,这一去,就是彻底的永诀。他本该说些什么,请求些什么,挽留些什么,哪怕徒劳,也好过沉默。可他与生俱来的伶牙俐齿,也抵不过这一刻的笨口拙舌他只能深深地叩首,在她看不到的帘帐之外,最后一次向她行君臣之间的大礼,然后默然离去,退出宫门,无能为力地等待,听任岁月流逝,时代更迭,命运降临。

      皇帝在这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她醒来的时候,燕北君正陪侍在她的床侧疲惫而焦急。她心中一暖,伸出手去,手背拂过悬起的帐帘,勉力一笑,说道:“何必站在那里,你上来。”

      “陛下……”

      她勉力抬起身子,燕北君见状,赶忙替她支起枕来。皇帝扬眉笑道:“你上来……朕躺得久了,你替朕梳梳头吧。”

      燕北君遵命。他半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扶了起来。皇帝莞尔一笑,咬了咬牙,微微一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坐直了身体。宫女移来铜镜妆盒,放在他们的对面。

      燕北君打开漆盒,取了一把圆润的柚木梳子,轻轻点在蓬松的发顶上,仔细地分辨着模糊的发印,努力专心致志,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件小事上。然而皇帝忽然用手捂着嘴唇,猛烈地咳嗽起来,宫女赶紧端上痰盂,皇帝肺中痰积,滞塞呼吸,一咳再咳,吐出一口口腥涩浓重的鲜血。

      “臣去传太医。”

      燕北君放下了梳子,就要起身,皇帝却拉住了他,摇头道:“他们没用的,你留下。”

      她吐出胸中瘀血一时竟觉得畅快了许多。她将唇上丹砂似的血迹一拭而尽,犀利的目光仍旧奕奕。

      “是。”燕北君只好顺从她的意思,恍若无事地替她梳头。可他心乱如麻,再举起手时,竟会觉得手中轻盈的梳子,仿佛有千斤之重,令他使不上半点力气。

      梳齿挨到她的发丝。皇帝感觉到,坐在她身后的人,竟然全身都在颤抖,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你在害怕吗?”

      燕北君无声地摇了摇头:“抱歉,臣失态了。”

      “就算朕不在了,只要太子还好好的,你就用不着担心。一世富贵,是朕许诺给你的,朕不会失信。”皇帝柔声安抚他。

      “……是,臣明白。”

      他只能答是。甚至应该更潇洒些,更坦然些,无所痛苦,无所迷恋。那才该是他的面貌。

      “前朝之事,你一直不知。如今再说,也说不过来……你若想不通,不能决断的时候,便无为而治,由着他们去争斗……不过,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在朕殡天之后,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起复长平侯……他的建言,不可全然听信,要有会用的人来用……只不过,朕答应过他的,不想食言……况且,这样不计利益得失的正直之人,实在少有。朕也舍不得他赋闲太久…… 

      燕北君用保养得宜的一双手,轻轻拢起她柔长的乌发,凌乱的发尾正在他的手中渐渐枯萎,结出枯草般的发梢。像吹落枝头的叶片,像离开花萼的花瓣,年华陡然老去,青春不再光顾。

      “陛下太看重长平侯了。陛下固然看人极准,可他年纪还小,谁知道将来又会怎样。俗话讲,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铜镜里的容颜与手中的长发,像一道绳索,锁住了燕北君的从容自若,他无法将注意力转移到皇帝所说的前朝之事上,只能勉强振作精神,作出专注对答的样子。

      皇帝摇了摇头,笑着打趣“怎么,难道你与他有恩怨?”

      燕北君一愣,回答道:……并没有。只是他小小年纪,却独个得了这般恩宠,臣道听途说,实在不懂……

      “于朕,是施予恩宠;于长平侯,不过是高唐一梦罢了。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往后朕不在了,朕虽然说你用不着担心,可于你二人,都会有许多不易。那孩子没有倚仗,更加如此。遇到千难万险,要怎么过,都要看自己了……不肯做富贵闲人,便是选了一条最艰险可怜的路走。希望到头来,不会对着朕抱怨,‘成君家计良辛苦’,就好啦。”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声。

      油黄的梳子齿,顺着失却了光泽的发顶滑下来,一直滑到腰际。燕北君一边替她梳头,一边从她的身后,注视着铜镜里那张昏黄的面容。不知何时,那张熟悉的年轻脸孔,竟然已经这样陌生,昔日熟悉的风发意气动人神采荡然无存,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瘦削,如此憔悴……

      “陛下,您只记得别人可怜。您自己呢?您自己又怎么样?”

      皇帝失笑“朕是皇帝,如果还要说可怜,那天底下,就没有不可怜的人了

      燕北君忽然丢开梳子,握着她的肩膀,扳转过她的身子,让自己可以正面凝望着她几乎瘦到脱形的容颜。他捉到皇帝脸上闪过去的一丝真切的失措和凄惶。在那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里,她曾像每一个寻常的病笃之人一样,为了无常无因、不由分说的命运,而怀抱着愤懑,吞咽着控诉,也感到悲哀。

      “……陛下,老天对您不公平,对臣也不公平。”

      燕北君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皇帝不由得惘然,初见时随遇而安的年轻人,是从何时起,失去了潇洒自若的态度呢?

      “原来人的贪心和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可能是臣,已经过久了不用为生计发愁的日子,居然开始觉得,锦衣玉食,富贵安乐,原来一点都不重要……臣这些年,眼睁睁看着您为了这些事情耗尽心血……您分明那么年轻,可为什么现在,每一句都在说身后之事……”他说着说着,不禁深深地低下头去,声音哽咽,“……可是,臣有时心里面,连这也不想在乎……臣什么都不要,如果老天能让臣交换的话……就算只做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也好,只要能和我的结发妻子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一辈子都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陛下,臣贪心,却是真的不甘心——您也会这样吗?您也曾有一刻,这样想过吗?

      皇帝仿佛被他突如其来的告白震动了,过了好久好久,才开口说道:

      “因为你只要富贵,不要别的,朕才会选择你,用富贵把你召进宫来。一直以来,你作为六宫之主,也做的很好……人的欲望的确没有止境,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你可以多要一点……可是你不要爱,朕也不要……因为到了这种时候,爱欲便是这世上,最让人难堪的东西……”

      这样对面而望,坦诚相对,原本可以不错过对方的一切心事。可惜在这一刻,燕北君为了掩饰失态的眼泪而低下头去,错过了她泫然欲泣的泪光,无限凄楚的神情。

      皇帝叹了一口气,撇过头,对帘外侍立的宫女道:“传小板子。”

      燕北君跪坐在她的对面,未出一语置辩。他知道自己太过逾越,太过贪心,终于冒犯了皇帝的底线。

      不一会儿,宫女便将板子及刑凳取到了帘外。这是宫中惩戒宫人的刑法之一,戒尺大小,木质不重,意在小惩大诫而已。皇帝命她们将小板子拿进帘内,自己接了过来。宫女们暗暗对望一眼,识趣地退了开去。

      然而皇帝却将板子交到了燕北君的手中。燕北君浑身一震,愕然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她。

      “天下恨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朕从不理会他们。可是,朕唯独不想,辜负别人的情。好大喜功也罢,穷兵黩武也罢,朕都不在乎。唯独负心之人,朕不会做。你这般有情,但盼你的情到今日为止。我们把这一笔账,算清楚吧。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不要等到朕死了,再来后悔。

      燕北君双目中闪动着清晰的泪光,却又故作洒脱地笑起来

      “陛下好生绝情,连这点念想,都不愿给臣留下

      先帝曾经对不住武陵君,我看在眼里,便不愿意做先帝那样的人。至于朕,本来就是无情之人……”她纤眉轻挑,下颌微扬,虽然长发披散,病容憔悴,仍然竭力做出那副见惯的骄傲的样子,神色坚执,犹如磐石。

      燕北君终于情难自遏,一把举起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瘦弱劳累的肩膀,向她失却血色的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吻过双唇,又去吻她花容枯萎的脸颊,将她柔软驯顺的长发,用力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皇帝靠在他的胸膛里,一阵咳喘。

      燕北君被这一阵牵肠动肺的咳嗽声惊醒过来赶紧松开了这个过分激烈亲密的拥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眼来视线却毫不意外地落在了刚刚拿来的板子上。他知道一切缘分都到了应该了结的时候了

      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可是究竟能够拥有多少,拥有什么,却都要看上天的意愿。

      燕北君让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将她抱到腿上的时候,燕北君还犹豫了一下,生怕硌到她不堪一握的腰腹。他的双臂环绕着她的两肋,抓紧又松开,似是贪恋那一分旖旎亲密的接触,终究不肯将她推离自己的膝腿。而她沉默而又顺从地听任他摆布,瘦削的脸颊深深地埋入衾被之间,纤长的手指抓着柔软的褥单,长发披在单薄的后背上,绸缎的波纹像流水一样延展开去。

      他揭起她娇黄的衣摆,犹如花朵,犹如蝴蝶的翅翼。皇帝苍白而赤裸的躯体,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繁杂的装饰,变得干净、纯粹而楚楚可怜。他将手背轻轻放在她柔软的臀峰上,极尽温柔地抚摸,让那肌肤下刻骨的凉意,一直传到他的心里。

      燕北君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换成坚硬无情的板子,按在她薄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他伸手去拿板子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他该用多少力气,不伤害她,不让她在病痛之外再添一层折磨,却又足够了断他们之间的缘分。然而,当他真正扬起手的时候,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瞬间的空洞,仿佛茫茫然不知所处,仿佛这一生种种因缘,都坠进了这方虚无的空洞中,变成一场大梦。等到他回过神来,板子已经重重地拍在了她翘起的臀峰上,荡起清脆的响声。移开板子,刚才打到的地方,浮起了灿若云霞的红痕。

      皇帝咬紧了牙关,竟然一声也未出。

      燕北君心痛如绞,再度举起板子,向她消瘦可怜的躯体,机械地拍打下去。每次板子打下来的时候,横陈的玉体就在他的膝腿上微微一震。格外亲密无间的距离,绕过他麻木到无知无觉的心魂,径直将身体紧张松弛的节律,传给他直截了当的欲望和执着。他想起新婚那一夜,年轻的女子初经人事,也像现在这样,在撕裂身体的剧痛中,将紧绷的娇躯牢牢地偎在新郎的怀抱里,像柔弱的浮萍依偎着池塘的涟漪。疾风骤雨般的激情将他们淹没,用力地啄吻,亲吻她的脸颊,亲吻她似泣欲泣的凤目,亲吻她血痕宛然的朱唇。他们在鲜丽的落红中辗转拥抱,放纵而狂妄。在极度的狂喜中,燕北君却暗暗克制起来,因为他应当要满足了。他不在乎缭乱的人世繁华如何迷惑住他们各自的眼睛,总有比他更婉娈温柔的宫人,也有比他更美丽夺目的少年。原本他的出身,就不配拥有侈谈痴情的资格。先帝中宫杨氏,高祖指婚,出身清贵,却不能得到先帝宠爱;赫赫扬扬的百年书香大族,竟在先帝一代彻底没落,无怪武陵君失望至极,出家为僧。而他呢,本来什么都没有,能够入主后宫,承恩得宠,衣食无忧,都是意外的福分。没有可失去的东西,就不会有遗憾。

      萦绕不绝的病气,浮泛在她原本水润如酥的肌肤上,早已改换了它们的面貌。然而可笑的是,在累累的棰楚之下,光彩凋败的皮肉,仍然会不顾一切,漾起嫣红鲜妍的艳色,好似玫瑰花娇羞的面影。任情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没有发觉的时候,彻底取代了冰冷刚硬的板子,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她艳丽的伤痕上面。那触觉分明像亲昵的抚摸一样,温柔如绒羽,却让她好似乍然触碰到彻骨寒冷的冰块,极力抖颤起来。她恐惧别人的深情,甚于憎恨。因为那是她永远无法偿报的业债。

      她唯一丰盈的肌骨上绽开两团香艳的胭脂,燃烧着火焰似的炽痛。红艳艳的肌肤,微微地肿了起来,板子敲击的痕迹早已交织在一起,融成一片。但她只觉得热烈而温暖,温暖到让她愧疚的地步。至于疼痛,还不及她脏腑之间剧痛的万分之一—那痛苦是冷酷而无情的毒药,日夜不歇,将她的躯壳,自内而外,一刀刀凌迟殆尽,碾为齑粉。

      皇帝的喘息越发痛苦。在一阵阵天昏地暗的痛楚之下,血腥气渐渐蔓延上她的喉管。在她视线一阵阵发黑的时候,轻薄的细绢,早已被自己抓碎了,她扯着手中薄薄的床单,用力堵着自己几欲呻吟出声的双唇。她在微微的昏黑中合了合眼睛,猛地一连声咳了出来,粘稠的血花,凌乱地洒在轻柔的绢布上。

      “红尘中百种俗情,只有愧疚最难承当。看破了,便得解脱。看不破,便受折磨。老衲学佛不精,终究未能度化赵施主。”护国寺的禅师双手合十,口念佛号。出家已久的僧人虽然万境皆空,一尘不染,却仍不免为这陈年的遗憾,黯然低首。

      先帝用心头之血,供养一盏佛前海灯。终于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南北朝时,多有虔诚的比丘及比丘尼饮下香油,引来火种,将自己的身躯烧成灰烬,以血肉供奉三宝,成就大愿。原来人世间有百种痛苦,要远远超过生死之间的挣扎。也只有肉体的创痛,才可以稍稍抹平,心中永远不会愈合的累累伤口。

      “其实万物皆是空,恩怨业债,情仇执念,任何人,任何事,皆是泡影。又何必放在心上。”僧人站在岸边,眼望着滚滚红尘,静静地说。

      在短暂的昏默中,僧人平淡无波的话语,忽然在她的脑海中回响起来。皇帝一阵冷然睁开双眼,床帐顶金碧描画的团龙,腾云驾雾,乍然跃入她的眼帘。她衣衫齐整,平卧在柔软的床铺上,唯有身后,还残留着一点隐隐约约的刺痛。平生情缘,好似一场乱梦。梦醒之后,便只剩下这一点似有若无的痛楚,不消半日,便会消散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燕北君跪在床下,拭去了泪痕,静静地向她叩首告别:

      “臣知道,陛下对臣,绝非无情。若非如此,陛下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皇帝怅然闭上了双眼。

      “……求您了,您不要说话,就好了——请让臣就这样想下去吧,下半辈子,臣都会抱着这个念头活。”

      说罢燕北君站起身来决然地转身离去,飘动的袍服在宫室扬起一阵萧瑟的风。就像他当初,潇洒地拎起行李,毫不犹豫,心无挂碍地跟着皇帝,走进紫禁城中一样。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静默无声地落了下来。内赶紧拿着油纸伞,追上没有穿戴斗笠的燕北君。他却快步疾走,甩脱了随从们繁冗的队伍。薄凉冷清的雪花,洒满了他的发髻和肩膀。寝宫内外暖黄的灯火,在他的身后渐渐缩成一抹遥远的星光。他走出去好远好远,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在苍凉的暮色里蓦然回望,灰暗的雪雾,笼在他英秀的眉宇间。他凝立在这广阔而静谧的紫禁城中,身影无比渺小。从今而后,他还要在这间寂寞的宫廷中,度送许多许多数不尽的富贵岁月。

      宫室已然如此广大,人世又是何等辽阔渺远。他们栖身于静谧的世间,不过是一粒粒微不足道的芥子。

      皇帝疾病日笃却还要等待一个人回来

      那是她霸业的起点先帝为她留下一武两文三个实权重臣但皇帝却有她自己的主意。如果在用兵这件事上,她顺理成章地依仗一家独大的赵大将军,倒向一边,就会成为年长宗室手中的傀儡。她需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和她一起,在半生时光里互相成就。

      边关一场小败,败报送至京城后,皇帝刻意在朝堂上问计于众臣,众臣唯唯诺诺,少有合她心意的答语。唯有阮熙领会了她的意思。当晚,阮熙单独求见。在一剪灯烛下,皇帝诚心求贤,阮熙侃侃而谈。他虽然做了大半辈子文官,但谈起武略,并不见丝毫窘迫浅薄之处。而她模模糊糊的宏图大愿,就在这一夜,在他详尽务实的指画中,一步一步地明朗起来,化作她心间呼之欲出的悸动,鼓噪着她年轻热烈的心胸。

      “臣不揣鄙陋,毛遂自荐。唐突之处,还望陛下恕罪。”他躬身道。

      皇帝微微一笑,骄傲而自信:“朕需要的,正是卿这样的人。”

      先帝将她养在深深的宫苑之中,不知为何,却让她拥有了一颗一掷千金,激流勇进的心。

      阮熙为求大胜,兵行险着。天亮出发之前,他和御驾亲征的皇帝一起,在山麓的顶上,看天边隐隐透出一缕淡蓝的微光:“陛下请放宽心。臣若输了,陛下只要把臣推出去,杀臣示众,便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皇帝不为所动,伸出足尖,划灭了脚边炭火的余烬:“你若输了,便是朕输了。朕岂能独善其身。”

      将近三十个时辰之后,尘埃彻底落定。在灯火通明的大帐中,皇帝与众将一起举杯,酒液顺着她娇嫩的喉咙,倾入柔软的肚腹。火热的辛辣感让她流出了眼泪,可她立即举起袖子擦了个干净,一眨眼便笑了起来。她学会了边关将士豪迈喝酒的样子,与每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碰杯,在猎猎的北风中,饮下一口口猛烈的烧酒。原来在胜利的时刻,用最狂野的方式,分享得意的喜悦,是这样的快意。

      “陛下,饮酒还该节制些,过饮伤身。”欢宴之上,阮熙仍然好似身在局外,明明是他自己立下的大功,可那些志得意满的情绪,却仿佛根本进不到他的心里去。他只记得要走到她的面前,一本正经地劝阻她。

      她手中的瓷碗举到了一半,酒意却早已晕红了她的双颊。少女笑不露齿,眉眼弯弯,像只狡黠的狐狸:“太傅年纪上能做朕的长辈,就真的跟长辈一样,管教起朕来了。”

      在阮熙一刹那的惶然与失神中,她抛下酒碗,嫣然一笑,扬长而去。身后众将的哄堂大笑,更加深了她唇角的弧度。在这欢喜至极的时刻,无论何种积年累月的前尘旧怨,都变得渺小而不足论,仿佛都能在这一笑之间,一笔勾销。在那个繁星闪烁,天低云淡的长夜里面,年轻的皇帝格外兴奋,躺在军营中简陋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雄心壮志,大好河山,一瞬都到眼前。

      她想,自己前半生任用宿将臣,开疆拓土,扫荡天下。后半生则剪除积弊,抹消世家宗室盘根错节的余荫,为天下寒门士子拓清晋升之途,为王朝奠定万世之基。纵然鸟尽弓藏,冷酷无情会为后人诟病,可哪一位中兴之主,哪一位有为之君,不是这样。如果她有六十岁的寿数,她一定会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计划。

      可她活不过三十岁,就只能向命运低头妥协。

      现在,阮熙每下一城,仍然会向她禀报。他是她的长剑,双眼和替身。战报一日一日,像雪片一样飞向宫廷。皇帝孤独地坐在深宫当中,透过那些遒劲的字迹,仿佛望见了远方的山河万里,战火烽烟。她在宫女的扶持下勉强起身,将奏折放在桌案前,用另一只手稳住握笔的手腕,咬着牙关,极缓极缓地写。朱砂浓重,笔锋落处,终究不露半分软弱颤抖的病态。

      宫中有能代她执笔的女官,每日跪在她的面前,按她的授意,写下奏章的批复。但是与阮熙之间的通信,皇帝仍然决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皇帝虽然深居宫中,但早朝从未辍废。近来竟然数次罢朝,不免引起议论。皇帝命人放出些流言,说皇帝在地方上微服私访,不在宫中,故而暂停了早朝。这流言,牢牢地淹没了一两声不慎释出的皇帝病重的流言,为京中人所信。

      但无论何种流言,都来不及传到千里之外的蜀地。

      就像从前一样,阮熙一日复一日地接到皇帝的回书。雨停之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允准,一举攻入了益州。一路之上,势如破竹。叛军看到意料之外的敌人,犹如见到了鬼魅,往往未等交战,便先吓破了胆子,在城墙上挂起了白旗。

      没过多久,阮熙便率领大军打进了成都城,擒获了益州牧等人。他将叛党一个个押入囚牢,八百里加急,上书问询皇帝如何处置。过得几日,他便接到了皇帝的批复——自益州牧以下,蜀地六品以上官员,连同三族在内,就地处死。

      据说,囚犯的鲜血连嘉陵江的江水都染红了。阮熙知道,皇帝需要他们的性命,震慑天下人心,于是也就毫无怜悯地,将这项命令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老人、男子、妇人、孩童,一个个被拖曳着,游街一周。最后到了菜市口,士兵们抡起锋利而沉重的砍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皇帝早已亲自列出一张官吏的名单填补官职上的空位。没多久,皇帝亲自任命的益州牧便来到了成都,走马上任。阮熙务已毕,遵照皇帝的诏令,率领整编之后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撤出蜀地,穿过一座座巍峨艰险的高山峡谷,返回长安。

      而千里之外皇帝正在艾草味道缭绕的床帐间勉力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腕,写下最后一道谕令。落到最后一笔,笔锋猛然一顿,朱砂洇出。她心头一松,浓重的黑暗顿时将她吞没。轻盈的毛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从这一天起,皇帝病笃的消息正式传出了宫廷。皇帝缠绵病榻,日夜昏迷,少有清醒的时候。群臣各怀心事,各自奔忙,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阮熙抵达长安府后陛下的谕令门生的传讯女儿的家书几乎同时送到了他的面前

      阮熙接下羽林军的传谕老迈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起来

      皇帝什么也没说,只让他速速归来,入宫面圣。于是他不顾亲信侍从的劝阻,不顾自己几近花甲的年纪,放弃了缓慢的车轿,跨上一匹千里骏马,一日急行百里,向京城奔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加快了脚步,官道旁的村落,城镇,远山,日影,一一飞逝而去,毫无留恋。在从早到晚,由晨至暮,踏踏的马蹄声中,他一生的大梦摇摇欲坠。昔日新王朝的第一个状元,熠熠金榜下眼高于顶的高傲青年,早已在坎坷的贬谪之路上,彻底消失了。只剩一个影子徒劳地藏在他的记忆里,抵挡不住积年累月的磨蚀,面目神情早已无比陌生。而后来那个颠簸半生,风尘满面,满心赤诚,殒身不顾,愿意用一切代价报答君王错爱的痴情人,也早已剥离了他的躯壳,离他越来越远,样子越来越模糊。迟早有一天,故人尽数远离,前缘消散殆尽,他也一样会不再相识。

      这世上,或许有人还能懂得皇帝的恐惧,可是无论亲朋故旧,还是子女门生,却没有一个人懂得他的恐惧。他们只会将命运和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希望他能更进一步,在权力的漩涡中,在利益的染缸中,陷得更深一点。

      他闯入京城的万丈繁华同僚们营营碌碌的影子前下了马,不顾回答族人至交迫切的问题,也不顾直面反覆小人既怕又恨的目光,只顾慌慌忙忙地踏入宫门,匆匆地走进昏暗的宫室半白的须发上,沾满了汗水,也来不及擦拭。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上一次他像现在这样失态地奔入宫中时,也是与今日差不多的情景,仿佛往日重现。这个念头,让他的悲伤、憾恨、痛苦和恐惧,那些原本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在他垂老的面具后面的情绪,都像是打开了闸门,一涌而出,不可自制。

      “雅仙、子照、修节,在朕还不是储君的时候,你们就一直在朕的身边,与朕同荣辱,共患难……现在,朕要把玉姬托付给你们,盼你们像扶助朕一样,全心全意地扶助她……”

      他在先帝的病榻前第一次见到先帝的女儿。这位公主的存在,他本该知道,可有时却会忘记。可是那位美丽娇艳的少女,在生离死别面前,却有着分外镇定的神色,令他凛然生畏。他们这些人面对先帝肝肠寸断的托付,眼泪早已浸湿了衣袖。只有公主,在两相见礼的时候,锐利的目光中露出一丝隐约的讽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些个哀哀哭泣,情深意重的君臣。

      当时先帝的病情,并不是他这种外臣,有资格详细了解的事情——当她登基之后,便不是他能够了解的人了。他只能隐约猜到是因为夏瑾。但他竟丝毫不觉得嫉妒,只感到刻骨的痛惜和隐隐的宽慰——自古以来,只有为皇帝殉死的大臣,何时有为臣下伤心而死的君王。普天之下,只有他的阿嬛,才会如此情深义重,值得他们为她舍生忘死。

      夕阳在云霭中释放出格外灿烂的余晖,将他的白发染上青春的色彩,过分耀眼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生疼——他心里明白,他和赵大将军,即使联起手来,也斗不过过河拆桥的皇帝。因为他们已经老了,皇帝还很年轻。甚至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他们慢慢老死就够了——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往昔犹在眼前,这样年轻骄傲的生命,居然这么轻易,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十九岁的公主从幽暗的宫室深处出现的时候,他脸上的惶惑与迷茫一闪而逝,却被先帝看在了眼中。公主、大将军和程廷尉各自离去之后,先帝用凄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垂首侍立的阮熙,任由泪水划过瘦削苍白的腮边,一滴一滴沾湿了衣襟。

      “尚书令,朕有话对你说。”

      “……陛下,请您尽管吩咐。”她若还有什么心愿,自己一定要替她完成。

      “……朕与她的父亲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朕还什么都做不到,心甘情愿任人摆布,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就是照着别人的安排,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名门公子联姻,一辈子这样下去而已……可是朕后来竟然遇到了你……朕废黜了她父亲的家族,又把你和你的族人提拔到今天的位置上,就再没办法面对她们了……因此朕对她们父女避而不见,害怕越是见面,就越是无话可说。可是一旦避而不见,就越来越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时机,再与他们相见……迁延到了后来,再想要回头弥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朕知道,朕冷淡她到这个地步,又让她变成一个孤孤单单没有后援的孩子,都是朕一个人的错,是朕害了她,亏欠了她一生……”先帝忧愁凄凉的双目,凝望着日色薄凉的窗纸,眼泪簌簌而落。

      阮熙心中剧震,心如刀绞。这原是他犯下的罪孽,却仍要先帝来背负。是他只顾念着自己的欲望与利益,却让先帝痛苦至此。先帝曾说自己是他的负累,可终其一生,又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呢?

      “大将军太骄傲,身后又站着那么多的宗室……程修节太谨慎,一生信条,不过明哲保身而已……夏伯玉已经死了……即使活着,也不会将朕挂在心上了……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帮她,扶持着她,让她坐稳这个位子……朕亏欠她的,朕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了……只有你可以,帮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朕相信你……”

      “陛下,臣明白,臣明白了……”阮熙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跪了下去,伏地叩首,泪流满面。

      ——倘若没有自己的话她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无不对这位本该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抱有一种近似于爱情的爱怜和笃信,以至于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们真心实意地相信她至情至性的眼泪与笑容,相信她的恋旧与多愁善感,相信她与那些阴鸷寡恩的帝王截然不同,永远不会猜忌伤害这些曾经和她荣辱与共的盟友。她对敌人残忍刻薄,爱憎却因此泾渭分明。只要不背叛这位君王,安安分分地供职足够长的年岁,就一定会得到自己应得到的奖赏,不必争斗,更不必夜不安寝,时刻担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担心自己被他人后来居上,践踏于地……

      一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远离了她迷人而痛苦的爱情有数十年之久。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年纪老迈,在一刻不停的权力争斗中沉沦了太多年,成了许多人依仗攀附的参天大树,又成了许多人的肉中钉眼中刺,无时无刻不处在风暴与漩涡的中心点。他才隐约有些明白,原来这种和乐融融的幻象,就是先帝的帝王心术

      夕阳终于沉落了。阮熙站在一团漆黑的寝宫里,厚重冰冷的帘幕阻断了他沉甸甸的脚步,也阻止他继续在回忆里沉溺下去。当时那一对相对泣下的君臣,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烟消云散。先帝的魂魄,或许早已化成宫城里的鬼魅,正藏在某一扇黑暗的帷屏后面,冷冷地审视着阮熙的忠诚和私心。

      “……太傅,太傅……”今上用微弱的声音,呼唤他。

      阮熙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抬手挡开一层一层的障壁,直到他眼前的阻碍,只剩下挂起一半的床帐。皇帝的视线似昏似明,听到他的脚步声,茫茫然地向前方伸出手,终于被阮熙一把握住,握在掌心里,犹如白骨般苍白瘦削。

      皇帝静静地笑了。可那笑容却被疼痛搅扰,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太傅,你终于来了……朕一直在等你……等见你最后一面……”

      他握着皇帝的手,在床边跪了下去,颤抖地说道:“陛下,臣回来了……让陛下久等了……”

      “太傅,你还记得……先帝托孤的时候……吗……”皇帝断断续续地说,她一直浅浅地笑着,可眼泪却从眼角滑了下来,“那时候……是朕第一次……见到太傅……朕也想不到,会与太傅……有这么多缘分……”

      “臣记得……这样的场面,经历过一次,就永远不想再经历了……臣总以为,臣这样的年岁,这辈子,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了。其实,臣心里面还一直盼着,臣死了之后,陛下会让礼部,给臣选一个好谥号……会顾念着这些年的情分……降尊纡贵,亲自来,送一送臣……”阮熙说着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会的……朕会的……在朕的心里面,太傅一直是独一无二的人……从来没有人可以取代……”

      一窗之隔的庭院里,冬天的枯枝被北风来回摇动,发出干瘪苦涩的声响。

      “……太傅……朕要把太子托付给你,你要忠心耿耿地……辅佐……辅佐他……就像,就像先帝把朕,托付给你一样……”

      阮熙哽咽着,重重地叩首:“……老臣都明白,陛下,您放心吧……”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皇帝下葬的时候正是初春时节。国丧期间,四海内外,九州上下,皆披缟素,犹如一片片苍白凄冷的云雾。

      帝王的神位前燕北君牵着年仅三岁的小皇帝的手,率领众臣三跪九叩。他的身后,最尊贵的两个位置,被阮太傅和赵大将军一左一右地占据着,分庭抗礼,不分上下。

      夏初就跪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阮诗则在茫茫人海的末尾。先帝刚刚殡天数日,由燕北君及两位辅政大臣共同署名的复官诏书,就分别送到了他们的手中。

      祭礼已毕,由百官组成的送葬队伍,像来时一样,沉默着鱼贯退出。

      广阔的山原上,虽然还有些料峭的寒意,柳枝却抽出了新芽,燕雀叽叽喳喳地吵嚷着。无论人世如何变化,今年的春天,和去年的春天,和过去千百年间的春天,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夏初仰起头来,湿润的春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仿佛正有一片梨花,迎面飞来,盈盈袅袅,坠在他的手心里。

       

      【全文完】

      这章拖了大半年才改出来,一方面是社畜忙到炸裂,另一方面是一直没想好要如何拆穿这个故事。

      前五章都在写各种情缘、艳遇、痴男怨女,所谓正照风月鉴,到最后一章,本意是写风月鉴的反面,所谓“白骨”的那一面。不过原版写到这里因为难度太大,直接放弃治疗,只把故事和人物收尾就结束了。导致这些年每次翻到这章都贼难受。这次修改尝试过把喻体全部拆掉的改法,但阅读体验断崖太大,太不友好,因此最后还是放弃了。现在这个版本,是迁就阅读体验的前提下相对取了平衡的写法——情节看似还连贯,一部分喻体消失了,和前文的平滑连接尽量用一些叙述性诡计的技巧。可能改成这样确实是极限了。

      ——然后就是把前文提及的人物和cp逐个出现,塞入一些不那么让人愉快的解读和收尾。所以这章的风格会冷淡一些,不好撸,真的不好撸XD。

      在风月鉴这个标题下,整篇文章的主体情节都是一些琐碎的爱情(艳情?)故事,把传统诗词歌赋中书写君臣关系的文学语言,融在故事里面支撑起重要场景。与这种设计呼应,这篇文章里每个角色的身份、官职、背景,故事的前因后果,都写的很虚,极度简化,几近一种符号,好似戏台上标志化的人物(公主,权臣,将军,才子佳人…),像脸谱上夸张的油彩。想要的是一种唱大戏的画风,大概意思有了,细节都省略跳过。真实的斗争肯定不长这个样子(笑)。



      回复

      (接上)比如这章里引用的“成君家计良辛苦”,是王安石的诗。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爱上了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两情相悦,嫁给了他,为他操持家事,十分辛苦。但是“人世反覆哪能知”,在他人的挑拨之下,女子被休弃出了门,穿着来时的衣裳,含羞抱愧回到娘家去——可即便你如此对待我,我对你的心意和痴情仍旧不改(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这就是这首诗的“表”,是诗歌的语言。而“里”则是王安石出仕宋神宗,施行新法直至失败,被迫辞官的人生经历。表非常戏剧、浅白,而里的政治账经济账都非常复杂,是非对错也难以说清。文章写表而真事是里。这篇文章,模仿的就是这种风格和设计。

      虚花悟因为不是这个立意,设计和行文要稍稍比这篇“实”一点,这也就是两篇文章连不起来的原因。看似人物情节连起来了,但如果单独只看风月鉴的话,很多情节就应该是假的,是比喻,是不存在的。但虚花悟又把一些情节给写“实”了,写成真实发生的了。所以两篇文章最好还是独立看。

      应该这篇是最后一遍改了。之前修改的动力是有些写的很烂的部分,一看到就想人道毁灭XD。但因为这个故事架子水平就是这样了,再改也不会有太大进步了。所以就到此为止。

      总之完结球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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