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册
  • 原创 原创 关注:1758 内容:2124

    风月鉴(六)情死(上)

  • 查看作者
  • 打赏作者
  • 当前位置: 青竹小说网-圈子小说网 > 原创 > 正文
    • 原创
    •   情死(上)

       

      大司马阮熙调集长安府兵,穿过褒斜道,在汉中稍作休整后即率三军沿金牛道一路急行过昭化涉剑溪。神兵天降,所到之处无不举手称降归附朝廷。不巧行军至剑门、剑阁一带,忽然天降大雨。阮熙观云察雨,无奈之下,只得勉强退兵至昭化城,再图时机。此后果然接连半月有余,不见天日。霏霏淫雨冲毁了山路,营垒之外,满地泥泞,几无下脚之处。

      皇帝此次用兵,本就力排众议,若不能一举拿下益州牧,今后人心更加涣散。一拖再拖,反令益州牧得了坐大的时机。阮熙心中清楚,此役成败,不在于益州牧的弊兵弱将,而在于与天公互拼耐心。因此他虽然一边上书,将部分将领希望退兵的意见转达给帝王;另一边仍然加紧备战,调配粮草,一旦天气有些好转,便遣工兵尽速修补道路。

      烛火噼啪,他放下手中皇帝的朱批,果然如他所料:无功而返,皇帝绝不甘心。他负手踱出门外。边风萧萧,山原肃杀,月华如洗。

      出征之前的那个长夜,他独自一人,上了东山。帝陵遵照先帝遗诏修建。茂盛的白杨松林,围拢着一座小山似的土坟,没有神道上一列瑞兽,也没有任何祭祀用的楼台殿阁。可就算外表再不起眼,就算一般百姓到此,根本看不出这一抔抔黄土起伏间代表的意义。可帝陵的格局仍在,神道、游道、衣冠道、司马门……甚至连他们这些人死后永恒的居所,都已划得明明白白。

      阮熙徒步走过今秋病逝的廷尉程筠的新坟,走过先帝给他预留的墓地,走过征西将军夏瑾附葬的坟茔,走过大将军赵羽未来的墓址,一直走到一座冷清岑寂的山陵前。他们这些人,早已有了注定的归所。就连武陵君,虽然落发出家,将来自有浮屠塔供养他的舍利。可留在尘世间的衣冠,仍然要和先帝合葬一处,永世不离。

      他虽是多年未曾荒废的武将,但毕竟上了年纪,要一口气从帝陵的入口,走到接近山顶的地方,也会略感疲惫。他抹去额上的汗珠,站在山风里微微喘气。

      “是太傅大人吗?”森森白杨之间,探出一只闪闪烁烁的惨白灯笼。提着灯笼的人,自先帝崩后,就像个幽魂一样,独自住在山上,守在陵寝侧近,永远穿着灰白的麻布衣裳。说话的声音,每一次再见时,都会变得比先前更加沙哑苍老。

      “郑内司。”阮熙回过头,向她见礼。

      内司是宫女之首。可先帝殡天之后,曾经信重的内司绣卿,就默默退出宫廷,消失在尘世上了。极少有人知道她最后的归处。

      绣卿比阮熙年岁还要小一些,可这些年过得辛苦,竟已鬓发霜白,皱纹爬满了额头。阮熙望着她的老态,深觉岁月如梭。人寄身世间,犹如蜉蝣寄身沧海。

      “郑内司,在下——”阮熙心中一酸,“在下,明日要率兵去征讨益州牧,想来祭拜先帝,愿先帝在天之灵,护佑三军将士,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他一眨眼,就说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明明他与先帝交谊深厚,人所共知,就算说得更体己些,也没有不妥。可他说官腔,并不需要什么因由,只是习惯使然。

      绣卿久不接人世,变得格外寡言。她没有说任何话,默默地点了点头,静静地离开了。

      他在黑黢黢的坟茔前想,自己有许久没有来过了。之前久驻边关,他分身乏术。偶尔年节时归京,还不忘来到先帝陵前追忆一夜旧事。可如今赋闲大半年之久,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他深知人死之后,身躯化为尘土,魂灵化为虚无,归于天地,再难寻觅。招魂返魂,无非江湖术士的招摇撞骗,或是愚昧人的痴心妄想。可就像今夜这样,他仍会忍不住丢下尘世间一切纷繁驳杂的因果,来到陵寝之前,隔着黄土墓墙,稍稍寻觅一丝安宁的慰藉。

      他颤抖着点起白烛,浇下水酒,从袖中洒出一叠纸钱,黄白的纸片,像落叶一样,被夜风卷着,飘散开去。

      他奉旨出征的消息传开以后,有许多人上门拜访他。最早登门的,不是他的旧识,而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书生,今年科场的状元。

      书生说:“我辈读书人,终日端坐书斋当中,难成大器。现今九州未一,天下未平,正是士子赤心报国之时。不瞒大人,在下一直想去边关历练,这两日也上表陛下,请派在下去军中供职。陛下朱批允准,赐在下主簿一职。不仅如此,还特赐皇恩,让在下自行选择供职之所,报知陛下即可。太傅大人,您状元入仕,投笔从戎,立下赫赫战功,为我辈读书人表率。在下仰慕您已久,如果太傅大人不弃,在下愿跟随大人左右。”年轻人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阮熙慌忙站起身,扶起了书生,皱了皱眉,慢慢地说道:“公子这样说,老夫深感惶恐。唉,不过依老夫之见,这想法恐怕有些不妥——自古以来,乱世用武,治世用文。方今天下虽未全然一统,但大局已定。边境贼人,不过负隅顽抗而已。陛下倘若一鼓作气,至多两三年的时间,荡平宇内,不在话下。到了那时候,天下思治,还是文臣前途长远,对国家的贡献也更大些。军队不过守戍边关,未雨绸缪而已。执意留在军中,又能建立多少功业呢?”

      “这……”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让书生无言以辩,也不禁暗暗动摇。

      阮熙和蔼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况且现在军队已经太过庞大,到了天下太平的时候,兵将都要裁撤。本朝建国以来,三军主帅,若非正统宗室出身,便是由世代联姻宗室的子弟担任。陛下起用老夫,还曾经让老夫一时越过了赵大将军,那都是特殊之时的权宜之计。再过些年,老夫必不会留在朝中,一定告老还乡,到五湖上钓鱼去了。所以公子就算下定决心投笔从戎,一辈子留在军队里,也多的是更好的去处。比如说赵大将军——”

      他见书生面露惊异之色,不禁莞尔:“老夫与赵大将军相识三十年,外人看着,都以为我们斗的厉害,其实不然。我与赵大将军,旧年同受先帝大恩,现在也是为陛下办同一件事,因此自然有些见解上的不同,算不上斗。他这个人别的暂且不提,爱才之心倒有十分。公子若执意从军,他那里,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书生聪明过顶,暂且不管这番话是真是假,拒绝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但阮熙能心无芥蒂地推重赵大将军,足见人品高尚。他拱手笑道:“在下有幸恭聆大人教益,胜读十年死书。是在下才虑浅薄,冒撞了。”

      两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书生十分知趣,再不提及此事。过了一会,书生起身告辞。阮熙便从善如流,请下人送客。他劝走了这个状元,挥退奴仆,安逸地坐在花厅里,慢悠悠地,独自品起茶来。

      这时,一阵衣裾窸窣,阮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她走到父亲的面前,勉强忍耐住心中的惶惑,敛衽行礼:“爹。女儿不明白,爹为什么要那样说。”

      “你都听到了。”阮熙淡淡道,却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阮诗垂首道:“女儿方才来花厅寻一物件。见有客来,不及避让,便躲在屏风后面。”

      自罢职后,阮诗一直避居家中,低调行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安分守己的样子,读书习字,至多协助母亲管些家务。似乎对外面的风风雨雨,纷纷扰扰,再不听闻,亦不理会。

      “听便听了,这也没什么。”阮熙无意拆穿她,“你有什么不解,说来听听。”

      阮诗抬起头来,声音不禁有一丝颤抖:“爹难道真的,打算告老还乡吗?”

      阮熙闻言,不急不缓地拿碗盖撇了撇茶叶,对她的担忧视若不见:“有什么不好。庙堂险恶,你不是也已经见过了吗?”

      阮诗脸色一白,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她惊慌失措,几乎口不择言。原来在她清秀恬淡的面目底下,还藏着这样深重的忧虑与急切。阮诗忽然发觉她无所不能的父亲,竟然也无力违抗世事的流向,只能按照旁人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爹,您当初教我忍耐,难道忍耐到最后,就只有这种结果吗?陛下对我们四家人忌惮已深,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看着显赫,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舅父今年也过世了,四家里,没人接得上他的职位。大表姐出了嫁,两个表弟比二弟大不了几岁,离出仕还早。楚世伯虽然还是三公之一,但明年都七十岁了……楚家的大哥混迹官场这么多年,却也只是平平。柳世伯的太常是掌宗庙的官,说起来年方不惑,就升了九卿之首,实则全无实权。放眼族中旁支,出仕为官者虽多,却没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更没有孚众人之所望的显官。门客弟子也有不少,却都是墙头之草。爹一旦放弃现在的位置,退下来,我们四家没了依仗,没了领袖,只能一败涂地,任人宰割。子弟也都不会再有进身之阶了……”

      “依你说,该如何。”阮熙不急不躁地听到最后,仍然神定气闲。阮诗的忧虑,在他看来,仿佛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父亲究竟是真的胸有成竹,早早筹划好了一切,还是故作镇定,实则早已心灰意冷,退缩不前。阮诗也不禁怀疑起来。这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冲撞着,就算莽撞她也要说出来——她咬了咬下唇,心里突突地跳着:“女儿最近读书,读到欧阳文公的《新五代史》,书中说,唐庄宗平定了前蜀,派大帅孟知祥镇守此地。可孟知祥一到易守难攻的蜀地,便生出了自立之心。他不仅手握重兵,又部署起了自己的私兵,从此依傍蜀地,与唐廷周旋……”

      ——与唐廷周旋多年,终于南面称帝,国号为蜀。即所谓后蜀是也。

      她还没有说完,父亲的脸色就变了,倏然站起身来,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荒唐!”袖子推翻了茶盏,瓷杯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在脚边摔成碎片。他不再镇定如山岳,亦来不及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拿颤抖的手臂指着她,面如寒霜,胸膛起伏,似是有许多话纠缠在胸中,却说不出来。

      阮诗浑身一抖。她见多了父亲收放自如的表演,却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真正地发怒,原来竟是这般可怕的模样。她心生骇然,不由得屈膝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他气的发抖,心中一团乱麻。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同样口不择言起来,下意识地吐出那些他全然陌生的念头。可笑他自我掩饰的本能早已深入骨髓,话冲出口时,即便花厅前后门扉紧闭,下人皆尽退去,也还会多此一举,压低声音:“……你怎知道,你就能做得成孟知祥。”

      俗语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统帅一旦手握三军,便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可能。

      可自古以来,野心家多矣,又有几个孟知祥,能据蜀地而反,称王称帝呢?大凡世上之事,时不我与,有命无运,毫厘之差,便一败涂地,粉身碎骨。

      阮熙一瞬间被一阵惶恐惊醒。他想过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臣,想要让家族成为昔日的五姓七族,想过放弃一切抽身而退告老还乡,也想过要给自己的子女铺好锦绣前程,却从来没动过一丝一毫反叛自立的念头……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当他远在边关手握兵符,将一城一池一个个收入囊中的时候,真的不曾有过一刹那的蠢蠢欲动吗?可君上向他许诺的善始善终,难道不是一个足以令他心满意足的结局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该到此为止,体面谢幕吗?

      ——可是,君王情深意重的承诺,又是他可以真心信任依靠的对象吗?他建功立业,威震夷越的时候,难道不曾妄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全然抛弃无根浮萍般的施舍,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在戎马倥偬的十一年中——甚至在更长久的岁月里,自他三十多年前金榜题名的时候一直到今天——贬谪、恩幸,犹如辗转一梦;罢黜、起用,不过翻覆之间——他沉浸在君王们的恩情与负心里起落浮沉,患得患失,难道从来就没有生出过这种亡命之徒般的幻想,哪怕只是一个妄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他似乎终其一生,都埋首在帝王刻画的美梦里,像一个心甘情愿的俘虏,小心翼翼地按照对方指画的长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却在这一刹那间,被人豁然点破,不禁茫然长吁一声。背在身后的手,用力地按着指节。

      阮诗听见他陡然苍老下去的叹息不禁深深地低下头,眼泪静静地顺着眼角滑落。原来父亲还是失望了他寄予厚望的子女,蛰居许久,说出的仍是这么一番幼稚的话。

      阮熙盯着她,哑着声音,冷冷地说:“为父出征不带亲眷。单单我们阮家的同宗,在京中也有数十人。一旦为父有些异动,这些人都是陛下的人质。难道你想事情,就这样瞻前不顾后,连危害自己性命的事,都想不到吗。

      阮诗面对父亲不留情面的斥责,紧紧抿着发白的薄唇,唇角微微颤抖,蜷缩的手指藏在衣裾间,按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来回搓动。她虽然低垂着头,可这些细微的反应,仍然逃不过阮熙的双眼。

      “——还是说,你已经有办法了。”

      阮诗瞳孔一缩。父亲并不是在斥责,而是试探。她猛地抬起了头——她究竟该不该说出来。听起来,她的父亲并非坚决反对她的想法。她该不该现在就站出来,做父亲的坚实臂助、共谋和盟友——她要从父亲的神情中寻找最终的答案。可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失败,隐约的希冀一瞬间从她的神情中隐匿而去,可那已经来不及了。父亲威严锋利的眼光,落在她的瞳孔里。——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由于过分的紧张,阮诗跪在地上,绷直了身体,不住颤抖,牙关打战,却拿定了主意,闭口不言。

      阮熙拂袖而起,面色铁青。大步走过她的身边,推开花厅的大门:“传家法。”

      冷森森的日光,落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一站一跪,两个沉默的影子。下人们低着头,进进出出,搬来一条黑漆漆的春凳,放在花厅的正中。

      阮家世代家教森严。可到了阮熙夫妇这里,虽然性情严肃,却向来宽容教子,更暗暗将阮诗视作自己及家门的骄傲。下人们十几年来,第一次听到传家法的命令,不由得惊愕不已。可不论谁看到阮熙此时的脸色,都会心生畏惧,又有哪一个敢上前劝阻。院落前后,无不噤若寒蝉。就算实在满心疑窦,也只敢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里,将心底迷惑滚过一遭遭。

      管家半跪在阮熙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一根三尺半长的粗藤条举过头顶,犹犹豫豫地道:“老,老爷……”

      “你还不说吗?”阮熙寒着脸,冷冷地问道。

      本能的畏惧让阮诗几乎当场晕倒,彻骨的寒意一波一波地自手掌和双足涌上来,她拼命地压制住自己抖颤的身躯,打战的齿关,让自己所剩无几的理智,还勉强能够主宰自己的四肢和口舌。让自己不要在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真的说出什么话来,引来自己与家族的灭顶之灾。可是她真的感到了恐惧,人间地狱般的官刑,折磨了她好久好久,那种日日夜夜的痛楚,几乎成了她终生难忘的梦魇。而她的父亲一旦下了决心,即便面对的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也并不会比官刑心软通情。

      “爹,我,我不知道,您在问什么……”阮诗说话的时候,茫然失措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严厉绝情的父亲,泪水静静地流了满脸,分外可怜。

      阮熙哼了一声,将藤条一把攥在手里:“你是自己趴上去,还是要人拖你上去。”

      阮诗一动也不动,瘦小的双肩无声地一抖一抖,几乎要哭得晕了过去:“我,真的不知道……真,真的,不明白……”

      于是她真的被下人架上了长凳。她趴在春凳上,恶梦的细节一点点回到了她的身体里,犹如昨日。纤薄的血脉突突地跳动着,油灼刀劈似的疼痛,暗暗地栖息在她薄薄的皮肉之间。越发真切的回忆,让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战栗的双手勉强抱着凳子的边缘,冷汗涔涔,手臂虚软,几乎抓不住凳子。

      仆妇跪在长凳旁,揭起她的锦缎长裙,又伸手褪去她的,柔滑的布料掠过身躯,腿膝间陡然一冷,将一段光洁的肌肤露在外面,只剩下一段可怜的小衣,犹自裹在她小巧的臀峰上。她羞耻万分,耳尖苍白化作滴血般的薄红,呜咽间,凄凄然地低低喊了一声:“爹……”

      这声求恳猝然转成哀吟。娇嫩的腿根上,就像被滚油燎过一般,猛地烫了一下。剧烈的灼痛让她叫出声来,一颗心则彻底沉了下去,被无助的泪水淹没。原来这种时候,她的父亲一点都不会可怜她。她又能求恳谁,又能指望谁呢……

      藤条落下的印子很快鼓胀起来,细细密密的疼痛,犹如万针攒刺。还没等她吞咽下这绵延的痛楚,第二下就挟带着刺耳的风声,抽在了她的身上。她惨呼一声,可还没喘过气来,第三下又接踵而至,正正抽在先前的伤痕上。好疼,剧烈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劈裂她的血管,令她全身发抖,几乎翻下凳子,摔在地上。回过神的那一瞬间,她竟然隐约后悔起来自己为何没有彻底摔下去,哪怕父亲发怒,哪怕就眼下这一小会儿,博得片刻的休息也好。然而她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两个仆妇走了过来,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手脚。

      藤条并不像刑杖那般雷霆万钧,一杖下来,就足以砸得人闭住了气,让喘息都失掉了力气。但藤条的痛楚何等锐利尖刻,挨得几下,只觉得屁股上的肌肤,都被纵横交错的藤条印子撕成了一片一片的,剥裂开来。紫红的伤痕纵横交错,一半勉强隐藏在小衣底下,一半赤裸着,露出狰狞的本相,鞭痕交叉的地方,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剧痛让她精神崩溃,头脑混沌,呻吟抽泣连成一片阮诗奋力地辗转挣扎,却始终躲不过无情的藤条,毫无章法地抽打下来,在她凝白如玉的腿股上,烙下一道道清晰殷红的血痕。这顿痛打,居然比官刑还要难熬。官刑虽然沉重得难以承受,但至少还有个数字,有个结束的盼头。可现在这顿家法,眼见无穷无尽不肯止歇,根本没有上限可言,不管她怎么哭泣求饶,试图用眼泪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她的父亲都不为所动,一点都没有要收手的迹象。这不是惩罚,而是拷打。她终于从惊惧中朦胧地发觉,不留情面的父亲,根本就是朝廷忠诚无私的柱石和狱吏,而不是他们设想当中的,家族的保护者与领袖。是他们低估了他对君王的情与义,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配称一称重量。好似自己一旦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便是螳臂当车。就算要他亲手将这些不起眼的拦路石碾为齑粉,他都不会犹豫。

      既然如此她只能闭口不言就像罪恶滔天的犯人捱受刑狱的拷问一样她一旦招认,降临在她身上的,不是父亲几句斥责,而是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承担的灾难。然而,唯有疼痛怎么也无法忍耐足以打碎她一切狂妄的坚持。屁股和大腿肿起了一指来高,早已失却了原本的模样。肿胀的鞭痕下,透出一片一片的紫砂来。藤条一扬,甩出斑斑的血珠来,溅上堆在她腰背上的青缎子。被这一顿不由分说的毒打折磨下来,她连挣动都没了力气,只有血迹斑驳的双腿在仆妇的钳制下,兀自抽搐般地,簌簌地发着抖。她恐惧极了,因为就连血浓于水的至亲之情,都无法动摇父亲坚硬如铁石的心肠。正在绝望之时,藤条响亮的噼啪声又在她虚弱的躯体上炸裂开来。这一次尤其狠毒沉重,一鞭下去,不仅抽裂了她的小衣,又一下子劈开她臀峰上累累的紫胀,肌肤迸裂,涌出深红浓重的血液,淋淋漓漓地淌到地上。阮诗被这一鞭阻断了呼吸,胸口猛的一窒,为了喘过这一口气,高高地扬起了脖颈。然后这些堵在喉咙里的痛楚,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化作格外凄厉的惨叫和痛哭。

      “爹,啊……爹……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阮熙手中的藤条顿住了。他上了年纪以后,指掌本来就有些不易觉察的抖颤。此刻,他的右手捏着藤条轻盈的握柄,仍然下意识地使了过大的力气,手腕便抖得愈发厉害。

      “你老实承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刻意放软了一点口气,一半威慑一半利诱。

      尽管他一直面沉似水可是用力过猛筋脉紧绷的手臂,却将他的心境曝露无疑。倘若有另一个城府深沉的人在场,或许早已看穿了他的内心。他何曾有过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尽管他自己都没有完全察觉,但对于阮诗是否要坦白招认这件事,他比阮诗,要来得更加紧张。

      阮诗无力地伏在凳子上,低低抽噎。料想她自幼娇养,纤纤弱质,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还敢有所隐瞒:“……女儿以后,以后再也不敢,读了两本书,就……就胡言乱语了……我一时胡说,以后再也不敢了,爹,饶过我这一次……”

      阮熙怔住了。他最大的意料之外,原来就是他这个出色的女儿。可这难道不也是他的期望吗?

      这时候,就连不明真相的下人也趁势跪在他的面前,叩首不绝,求恳他:“老爷,求您饶过大小姐吧……”

      他仰起了头,胸中五味杂陈。沉重的手臂再次扬起了藤条,重重地抽了下去。阮诗身躯猛地一震,片刻喘息之后,痛觉变得更加敏锐,更加难熬。可是除了呻吟叫痛,她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用柔弱的眼泪和逆来顺受的姿态祈求怜悯,内心却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块坚硬不化的铁石,刚强而坚执。她的形迹还不完美,举止之间,还会流露出为人发觉的破绽。可是,无论胁迫还是诱骗,亦或是体肤剥裂的威逼,都无法让她动摇,令她后退或放弃。

      密密麻麻,凌乱交织的鞭痕像一张血迹斑斑的网,将阮诗纤弱的躯体牢牢地笼罩住了,她竭力地喘息,可连呼吸都带着隐约的血腥气。既然阮诗比他更加偏执,决意走上一条荆棘满地的险恶道路,不愿稍稍回头,稍稍妥协。这就是她必须经受的考验。

      最后一记藤条落在她的脚腕边上。他手里用了极大的力气,粗重的藤条敲在木凳子的边缘,竟然一裂而为两半。落鞭处楔下一个小小的豁口,木屑飘飞。不明真相的下人们惶恐至极,一时满室寂静。阮熙抛下了断裂的藤条,斥道:“你真是疯了。”他心胸郁结,咬牙切齿,声音喑哑。

      仆妇们得到默许,给她掩上衣裳,七手八脚地扶她起来。阮诗轻轻挣开她们的扶持,脚下一软,仆倒下去,跪伏在父亲的脚边。纵然痛的天昏地暗,她仍然等待着父亲的训话。可阮熙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她任何确切的表态。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直到最后,父亲的态度都没有丝毫的缓和。可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阮熙却不由自主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笼闭在空无一人的斗室之内,用指节来回地按压着皱纹深重的额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似笑似悲,又似自嘲。

      父亲说她疯了——父亲说这句话时低沉的语气,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当阮诗在秘密的地室之中,举起酒盏,与一位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碰杯为誓时,也不禁这般自嘲起来,手指触过一丝轻微的战栗。

      在有意的穿针引线之下,天南海北的江湖豪客,陆续被引荐到她的面前。他们当中,有败落镖局的镖头,有据山为王的山匪,有流浪江湖的浪子,现今却可都算是她的门客。他们各有遗憾和夙愿——想要重振门楣,想要洗脱罪名,想要出人头地的机会,想要行侠仗义的本钱……这些挣扎求生的草莽客,艰难奔波不得其法之时,突然来到这位礼贤下士的贵人面前,就像看到了一线光亮。这位看上去柔弱稚嫩的小姐,却比一切世人都尊敬他们为英雄豪杰,倾听他们的愿望,稍作思索,便做出一番安排。他们只要听从,就可以在京城近处落脚,依靠着贵人背后一张错综复杂、无所不及的关系网,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改换了面目。

      作为交换,他们与她订下终身盟誓。像飞蛾的翅膀粘在这张网上,融为一体,无法分离。

      “倘若不是大小姐,我早已死了。救命之恩,当万死相报,大小姐有用上我的时候,就请吩咐。”

      出面替她游走四方,联络这些豪杰的人,原本是个山寨的匪首,武艺高强,在绿林中声望不低,在朝廷眼中却渺如草芥。据说此人原本也是个良民,还曾有过不大不小的功名。只因今上连年用兵,军费奢靡,不得不一征再征。百姓税重役繁,又遇灾荒,无以为生,他便挺身而出,率领一众乡亲,上山落草为寇。

      后来,此人一时大意,竟被捉到了官府,按律判决秋后处斩。阮诗偶然听说此事,心中一动,通过楚司空的关系,用人情打通关节,从京兆府尹的手中将他救了出来。随便找了个替死鬼,替他上了刑场。一场瞒天过海,无人觉察。毕竟这样的山寨,大江南北,山野荒林,无名村镇之间,星罗棋布,几百个也不止。这样一个小人物的面貌和名姓,淹没在刑部衙门厚厚的案卷里,没人记得。

      此人性情爽直,知恩必报,何况是这种生死大事。就算阮诗要他做官府中人的走狗家丁,他也只得咬咬牙干一阵子。阮诗救出他来,和他秘密相见的时候,竟然对他说:“我有一件大事,想请大哥帮忙——我感佩于大哥的行止,想要结交绿林上的豪杰,却有许多不便之处,身不由己……这件事,只怕有许多凶险,请大哥为我秘密行事……”

      他闻言朗声大笑,如释重负:“大小姐找对人了。这件事,都包在我身上。”

      此人在绿林中的交游极广。阮诗不露身份,但将事情交给他去做。

      有一次,他问阮诗:“像我这等人,造反是有缘故的。可大小姐只要做官宦人家的小姐,一辈子无忧无虑,为何还要冒险插手,管我这个死囚犯的闲事,救我一命呢?”他问这话的时候,似乎忘了自己本有功名,虽不能做官,只要呆在富贵人家里当门客混饭吃,也能衣食无忧。哪怕饿殍千里,又与他何干。

      “无非意气相投,何必再有缘由呢。”阮诗回答。他以为这位大小姐也像他一样,胸中有着别样的义愤,便不再追问下去。但那时,阮氏家族正如日中天,权倾朝野,她也一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恩怨,能够让她生出对朝廷的异心。唯一指引她,向着凶险却迷人的道路,试探着跨出脚步的,只有与生俱来的欲望而已。

      ——眼见皇帝的威势,也不过是依仗着父亲的军功而已。而我阮程楚柳四家人不仅位列三公九卿,更有无数门生,填塞诸部。我家权势至此,倘若有朝一日世事有变,天下大乱,不知鹿死谁手,又怎能不备下先手在前?

      那时尚是小孩子幼稚懵懂至极的妄念,凭着直觉伸出手触碰到盛世之下的阴翳。而今遭逢突变,获罪,罢官,不过一夕之间。她终于感到了如履薄冰般的危险恐怖,犹如铤而走险踩在一线悬丝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可这一刹之间的妄念,不仅没有湮灭无形,反而开花结果,变成了真实可及的唯一前路。

      她养伤的一个多月里,曾反复琢磨过那一天父亲的神色言语。想来自己那一点不成熟的手段,看似悄无声息的交游,纵然瞒过了其他人,又怎么逃得过父亲的双眼,不被父亲猜中。可父亲却装作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话

      或许年近花甲的阮熙,已经想要放手。他自认命数有穷,无法替子孙谋划,便默许让阮诗代替自己,走向未知的命运。

      日暮时分,阮诗走出作为障眼法的古玩店。那是一间老字号,三间两进,珍藏极丰。客人络绎不绝,行迹隐匿其中,不辨来处。

      此时此刻,孤身一人走进凛冽北风里的她,突然生出了分外的勇气,想要去见一个人。

      阮诗一径来到长平侯府门前。生寒的北风,吹动她束发的巾帕,吹得她娇嫩的面颊生疼。

      “您哪一位……啊,是阮大小姐,您快请进……您瞧我实在眼拙,您换了身打扮,我一时都没看出来……您放心,公子现下正在府中呢,我这就叫人通传……”

      她今日悄悄出门时,特意男装打扮,又没坐昭示身份的轿子,没带随从,只像是一个寻常而清秀的书生。纵然是朝夕相伴的丫鬟,看到小姐的改装,一时也未必能认得出。也亏得这位小厮特别聪明眼尖,才瞧了出来。

      阮诗跟着小厮,跨进府门。长平侯府她自幼时便来过很多次,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人领路,她也能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找到夏初的书房。只因为夏初家中无人的缘故,他们在童年的时候,要比寻常的世交要更加亲近。后来虽然年纪渐长,世事变迁,却还在世交们的饮宴上,文人们的诗会里时常相见。

      可是自年初那场风波之后,他们这些人之间的往来被迫断绝。阮诗上次见到他,还是在炎炎夏日里。夏初登门谢罪,顶着毒辣辣的日光,直直地跪在阮家的院子里,听凭她的父亲发落。

      她那时伤重未愈,听说这件事,惶恐不已,心乱如麻,忍着钻心的疼痛,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来,藏身在楼阁的后面,远远地望着他,泪水静静地在眼眶里打转。天气如此炎热,一滴一滴的汗珠从发髻下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慢慢沿着下颌滚落,可他的脸色竟然分外苍白。就算阮诗离他有十步之远,仍能看出他神态与平日里不同,是勉强咬着牙,绷着力气,才能跪得那般端正。

      阮诗心中一恸,手指紧紧地绞着裙裾,竟然想要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在这时,父亲却出来了,叹道:“贤侄请起,老夫尚不至于糊涂到迁怒他人的地步。”

      阮熙一句话轻轻揭过,夏初却不肯原谅自己。他伏身拜倒,叩首于地:“伯父,小侄无能,未能说动陛下翻案,将真相公诸于世。伯父,此事完全是小侄的主意,纵然有错,也全在小侄一人,和阮姑娘并没有什么干系。伯父要问责,要发落,小侄甘愿领受。”

      阮诗终于哭了。她心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她悄无声息地躲藏在幽暗僻静的角落里,视线所及,只有她的亲人、和为了她而申辩的人。除了他们之间简短的交谈之外,只有夏蝉在树梢里一阵一阵的嘶鸣。可是那天,她终究没有从楼台的阴影里走出去与他相见,日色西移,树影摇曳,她靠着墙壁,双腿发抖,骨节酸痛,哪里还有再向前走一步的勇气和力气。

      十六岁的青年人,究竟能英俊到什么地步呢。许久不见,便仿佛有些陌生了。他蓦然走出门来,撞入她的视线里,好像一株格外光彩照人的亭亭玉树。她凝望着站在灯火里的夏初,心跳在胸口微微地快了些

      “阮姑娘。”

      “夏公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了口。阮诗乍然低下了头,用衣袖遮住了羞涩的容颜。

      可夏初却走到了她的面前。明明是见面时必不可少的客套话,他却欲言又止,满怀担忧:“阮姑娘,怎么一个人来?近来可好”然而他心里明白,这一问根本毫无意义。他在殿前所捱受的,不过是闹着玩的小惩,可就算这样,初时几日,也几乎疼到不能起身。她年小娇弱的身体,又如何承受实实在在的杖刑。她该有多痛苦。除此之外,还有父母的责难,世人的议论,哪一件不在折磨她的身心。他不能以身代之,一切轻飘飘的安慰,便都是徒劳。

      悠悠的暖光,落在她的瞳孔中,阮诗默默点了点头,心神恍惚。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真的如同传奇话本里的薄命佳人那样,因为与自小喜欢的人私定终身,谣诼四起,受天下人所指,因此负刑戴罪,历尽坎坷。可是,在生死相许的奇缘之下,所有苦难都是忠贞不渝的证词,终会酿成心甘情愿的蜜糖。在一瞬间的心醉神迷里,她突然想回答对方——因为忽然想要见你,所以一个人来了。如果是为了你而承担罪责,我从未觉得苦楚……

      却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低低地说:“……都好,劳公子挂念。”

      阮诗明白,那不过是一场幻觉,一个妄想。她当然记得自己今天究竟因何而走出了家门。一年以来她又一次选择铤而走险之后,蓦然动念想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是有一种冲动想向他证明什么,炫示什么,纵然还不能宣之于口,泄露天机。或许剖开肺腑,她从来无法捧出像戏中人那般澄澈真诚的一颗心。也从来未曾有过奇缘,以至于被他人嫉恨到设法拆散。

      她仍然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如何触怒了皇帝,皇帝因何而记住了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官的名姓。但,或许,这一切,都只因为她是太傅阮熙的长女。今上总要想方设法,阻止阮家嫡脉的子弟,顺利地走上仕途,接替父亲延续家族的荣光。

      况且,她也知道,夏初不是那种天真痴情的纨绔公子。他端丽的姿容下,是格外刚直的骨骼。他总会选择坚持正确的事情,无论敌人是谁,要维护的人又是谁。也许他站的太高,俯视过去,怀抱私欲碌碌而行的世人皆是渺小如尘的芸芸众生,因此也没有了高低贵贱、亲疏远近的区别。

      他们曾有过格外熟识的时候,薄暮的书斋中相对而坐,一旦开启了话题,便不必碍于情面有所保留。有时意见不合,想法相悖,两个还在因为课业焦头烂额的稚子,居然为了些很遥远的事情而大吵一架。可走出门来,各自在提灯打伞的下人的拥簇下,默默无言冷脸走出一段路,忍不住相视一笑,便忘了先前的嫌隙。

      有一日,夏初写下一篇策论,递给她看。他们那时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写这种文章,无一不是辞藻亮丽的习作,应付师长而已。可夏初会特意留着让她看,便不寻常。

      “公子可是认真的?改军整编,设立官员考评,暂且不论。废除功臣子弟的荫封,这不是把自己也削进去了吗?”

      “当然是认真的。”夏初说,“若要施行,自然该一视同仁。”

      “公子反对荫封,可是咱们两个,以后多半也要这样出仕呢。”阮诗莞尔一笑,“再者说了,这都是父祖辈的功劳,惠及后人而已。难道他们匡扶邦国的功勋,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臣子对君上社稷有功,就该得到相应的恩赏,这难道不是应得的?”

      “臣子有功,自然应得奖赏。唯独进仕之途,当唯才是用,绝不该拿来做奖赏。更何况,本朝自先帝起制定荫封制度,虽是为了安抚功臣,可荫封的资格,也给的太多太过分了。朝廷的体制,都被这样破坏掉了。”

      “就算显官子弟都以这种办法做官,可就算这些人都加在一起,才有多少。国家五年一考,得功名者起码也有上百人,这样一算,科举入仕者,要远远多于靠荫封做了官的人。先帝这样做,未必没有道理,至少能让功臣高官再无鸟尽弓藏之忧,不必因内斗自耗而毁坏朝政。进而社稷稳固,朝廷安泰。哪里就谈得上破坏朝廷体制了。

      “子弟一旦入仕,便能做真正掌握实权的显官。寒门出身,三四品都已经是高不可攀了。这还不是破坏体制吗?”

      “高门子弟,在朝廷中,有亲友师长的扶持指引,自然会比寻常读书人施展得开手脚。官做的更高一点,又有什么奇怪?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说到底,本朝建国也不过数十年的时间,一辈人而已。出身寻常,也只好怨怪父祖罢了。为何父祖在高祖、先帝朝中,不能为官做宰,不能建立功勋。”

      “你说高祖、先帝时候的事情。可当时国家长年战乱,学馆私塾荒废殆尽。寻常平民乡绅,只顾着逃难避祸,就算不逃难,也愁于生计,有几个人能读书做官。这时候,只有世家大族的子弟,才能安心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自然比寒门出身的士子高出一头,又有什么奇怪。可到了国家安定下来的时候,朝廷的显官,早被这些出身大族的功臣把持住了。寒门子弟就算考中了,也要拜在世家宗室的门庭之下,做他们的弟子门客,才能得到提拔晋升的机会。而且即便才华再出众,也难以越过世家宗室的子弟。就如宗室在军中的地位一样。因为先帝深恐三军生变,便一直以旁支宗室为主帅,以为任用自家人,就可以永保江山安泰。可到了今时今日,这便不对。功勋卓著的宿将一直不少,宗室子弟早已比不上这些人,怎么不该退位让贤。”

      阮诗轻轻地开合着手中的折扇,心里越来越烦躁。她没再正面争辩下去,只是垂下眼睛,冷冷地讥讽道“公子这番话,在这间书斋里说说,也就罢了。出了门去,就是与师长故旧作对,与亲朋好友为敌。公子不在乎家族的富贵荣华,其他人可一定在乎子弟的前途。哪怕就连在下,也不敢不将家族的荣辱,当成自己的责任。”

      在后来年岁渐长的日日夜夜里,这些争辩的片段经常从她的记忆深处涌上心头,她慢慢咀嚼着这些曾经亲密的相处,越来越其中苦涩的余味。变成妒恨,变成自惭形秽,变成追逐的长梦,变成相对面时紧张回避的视线,眉眼低垂的羞涩。

      他们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走过庭院,坐在书房里,隔着一张方桌,寒暄之外,说了一些不重要的人和事。他们已不像幼年相处那般毫无保留,无所顾忌了。因此,偶尔目光意外交会,在旁人看来,都仿佛添出一笔欲言又止的间断,落下词不达意,言不及义的韵脚。

      天长地远,岁月无穷。火盆里笼着通红的炭火,一室之中,温暖而光明。窗外,暗蓝的天幕,渐渐地沉落下来。

      “阮姑娘,天晚了,请留在舍下用饭吧。吃过饭,我再送姑娘回家。”夏初突然开口邀请她。

      阮诗一怔,按捺住自己陡然紊乱的呼吸,点了点头,说:“好。”

      正在这时,老管家气喘吁吁地敲开了书房的门,神色惶急地禀报道:“公子。阮姑娘,对不住。刚刚宫里下了旨,请公子即刻进宫面圣。”

      夏初一惊,看了阮诗一眼,竟而有些不舍。阮诗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站起身来,说道:“圣上的谕旨要紧,你快去,我告辞了。”

      夏初如梦方醒,敛容道:“在下失礼了。张伯,劳你备轿,派些可靠人,送阮姑娘回府。”

      “老奴这就去派人,阮姑娘,请稍坐片刻。”老管家道,“老奴另外让人拿朝服来,传旨的内监催的紧,公子也要快些。”

      说完,管家掉头出门去了。门扇之外,顿时热闹起来,仆役各司其职,各自忙乱。阮诗伫立堂下,微微出神。

      “阮姑娘。”夏初忽然在身后叫她。

      阮诗回过头来只见夏初从书橱上取下一个小小的漆盒,打开精致的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片温润柔丽的玉佩。

      阮诗一愣夏初像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我虽不识玉,不懂这玉佩的来历,但总归是先父珍藏的传家之物,想来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礼物虽薄,也想请你收下。”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美丽的青年捧着玲珑的盒子,认真地奉于她的面前。这一刻突如其来,阮诗一阵晕眩,几乎停住了呼吸——难道今天自己竟在梦中么——犹豫片刻,终于探出了一只纤纤素手。她仍满面矜容,手指却不由得发颤,心中一阵怦怦然的狂跳,热烈的红晕,无法抑制地涌上她形容疏淡的面颊。

      他一旦表露心迹,她便无法拒绝,连推开他馈赠的力气都没有。阮诗紧紧握着那片美玉,由衷的欢喜不由自主地爬上她的眉梢眼角,唇齿间渐渐化开含糊的甜意她小心翼翼地含着迟来的糖果,却好想张开口再追问一句,你的心意真的是这样吗?不是我读错了书,想错了故典,会错了意吧?你是真的,如同我倾慕于你一般,也倾慕我吗?

      “阮姑娘,车轿备好了。”管家在外面喊道。

      阮诗恍然惊醒,连忙低下发烫的脸颊,敛衽行礼:“夏公子,多谢,我告辞了。

      这一刹那,她几乎忘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坎坷和危险,毕竟她闭居家中已久,尚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崎岖,不知道她还要上位者的翻覆手中付出多少代价,也还不懂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八个字的分量。只知道此时此刻,微凉的玉片在她的掌心里渐渐温暖起来,犹如云散日出、雨过天晴。她咬牙忍过了人世的灾劫,便有命运的奖励在后面等待着她:曾经不敢妄想的东西,或许终有一天,会像成熟的果子从树上落下一样,轻易地掉在她的手中。

      少女双睫下掩着欲盖弥彰的喜悦,一转身,长裾划出一道流丽的弧线,然后翩然离去了。

      夏初将视线从阮诗远去的身影上移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半月之前,叶墨就对他说,皇帝近来突发重疾,时常发热昏晕,由秋至冬,终于掩藏不住,叫他这个近臣知道了。太医院诊脉,暗地里说是气血积聚,热毒内结,瘀阻经络。本在肝脏,延及肺腑。病状险恶来势汹汹,不易下方。夏初听说,吃了一惊。从古至今,从庙堂到民间,一旦得了这种病症,药石无用,不过挨日子罢了。可现下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由于皇帝还想隐瞒下去的缘故,宫内口风颇紧,叶墨也并不清楚。

      请登录之后再进行评论

      登录
    • 发布
    • 任务
    • 帖子间隔 侧栏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