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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零久】第六章——第八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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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创
    • 作者:祁喵喵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

             【陆】

       

        师叔自那天不请自来后竟是有些时日不曾来找我的麻烦,日子一天天慢慢捱着,裴渺被我揍出来的伤势已然大好,每日被清玉拘在堂屋帮她抄录药方,也有几天不曾在我眼前晃悠了。

       

        自从我手伤了之后清玉便访遍山中早已归隐的前辈,一手银针练得炉火纯青,近几年更是将药物生克琢磨出了名堂。虽然与太阴中人所求的剑道差得有点多,但全门上下没有敢得罪于她的。

       

        毕竟这丫头可是有半夜摸进裴清平屋中给人扎中风的前科。

       

        时至丑月,正是金寒水冷之局。按常理每月初一十五我是要亲往商极殿为祖师敬香的,众弟子也习惯了随我同去,用自己绵薄的香火加之那点玄的不能再玄的运气,试试能不能博祖师青眼,然后一夜领悟剑道。当然今天也不例外。

       

        太阴属水,故而礼服均为玄色,只用金线在背后绣了太阴图腾。墨玉制成的掌门冠将我的头发尽数束起,我规规矩矩着了祭天的吉服,破势被擦得锃亮,垂在腰间合于鞘中发出细微嗡鸣。

       

        手中的香柱堪堪点燃,我忽然察觉到一道熟悉且冷冽的气息出现在我的感知中。身后众弟子略有些嘈杂地小声交头接耳,我将香柱插在香炉里皱了皱眉,“收敛心神,敬香时怎可一心二用。”

       

        他们诺诺称是。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惊讶,我这位师父闭关太久了,甚至裴渺这崽子都跑下山玩了一趟回来,他才舍得出关。

       

        礼祭结束,我同以往一样立在殿前等待众弟子散去,只是这次不同,我还在等我师父来兴师问罪。

       

        我的推演之术再一次被证明了从未出过岔子,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我便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裴清平神情复杂地找来,见着我一袭吉服先是行了个礼,然后瓮声瓮气地传话,“师姐,师伯出关在我师父处,邀您去见他。”

       

        心下叹了口气,我估计清玉也同样得知了师父出关的消息,她应该懂我心意吧……昔年我仗着他老人家闭死关强行以我掌门的身份拦住了其他长老废去崽子功法修为,如今他若还要追究,只希望我能拦他几招,让清玉能带着裴渺快逃。

       

        与师父拔剑相向,我打了个寒颤,裴清禾你也太大逆不道了。

       

        一别多年,师父他老人家竟还是如昔面容。不同于师叔放任自己变成了个头发胡子花白的糟老头儿,师父他容颜英俊,眼神像是经历了百世轮回一般深沉,黑发如瀑垂落在狼绒绣毯上。他正靠着桐木矮椅与师叔说话,听见我进来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抹温煦的笑意倒是一如往昔。

       

        “禾儿,”他笑着朝我招手,“过来为师看看,好像长高了些……唔,这吉服你穿上倒是好看得紧。”

       

        我好歹也做了十余年的掌门,忽然被人用这种哄小孩儿的口吻说长高了也是怪新奇的。师叔闻言深觉好笑地摇了摇头,连裴清平那向来冷淡如铁的面色也忍俊不禁,在我身后憋着不敢笑出声。

       

        回头给裴清平飞了个眼刀,我无奈走上前,一掀衣袍在师父脚边的软垫坐下,“师父这话说的,旁人还以为我是个要吃糖的孩子。”

       

        师父闻言笑着给我递了杯茶,他神情悠远,像是在透过我回看着过往的无数岁月,“在师父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我一时沉默,接过那杯茶端着只觉烫手,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师父他向来是喜欢揣着答案问问题的,分明早已洞悉一切,却还能面不改色温和笑着听我胡编乱造,等我前言不搭后语难以自圆其说才慢悠悠反问一句,怎么他听到的事情并不是我所描述的这般呢。

       

        冷汗瞬间溢满整个后背的紧张刺激,谁能懂我。

       

        拿不定师父已然听了多少,我咬咬牙,还是决定先坦白,“师父这次出关倒是正好,徒儿有事要与您相商。”

       

        “嗯,”师父示意我喝茶,等我牛饮灌完茶水他甚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似是在遗憾我不懂品茶,“你是说裴渺的事情吧,你师叔已然与我讲过了。”

       

        果然。

       

        我飞快地瞪了师叔一眼,我就知道这臭老头肯定恶人先告状。尽管我的动作很快,但任何细微的举措都逃不过师父他老人家的法眼,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语气稍重了几分,“那是你师叔,不可无礼。”

       

        我乖顺地垂了眼帘,悄悄拽了拽师父的衣角向他认错,暗自腹诽。

       

        裴沐鸥你等着,你等半夜我放清玉去偷偷给你扎针。

       

        师叔平日习惯了与我没大没小的斗嘴,前两天因为他被清玉踩着痛处我们甚至提剑对峙,如今在师父面前都是心照不宣地各自收了神通,装得一个比一个恭谨。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师父将手里一直把玩的茶杯放在茶案上,清脆的响声里他的声音都寒冷了几分,“为师想听你自己说。”

       

        这其实不难叙述,我三言两语便将这些年的来龙去脉说清,当然,刻意隐瞒了自己伤了右手这件事。

       

        师父沉默地听着,我话音落了许久他都不置一词。坐在对面的师叔与裴清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刚欲开口,师父却悠悠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孽缘也好,天命也好,都已是定局。”

       

        他定定看着师叔,那双黑眸无悲无喜,有的只是窥破剑意勘破天机的明澈与怜悯,“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裴渺若真想回来,那按门规处置便是。”

       

        天爷,见骨鞭顾名思义鞭鞭见骨,裴渺真挨上三五十鞭,那我真得提前给他篆刻牌位了。

       

        “师父……”

       

        “好了,”师父轻轻开口,刚刚出关就来给我们当判官,他语气略有些疲惫,“此事到此为止,禾儿随我来。”

       

        我不情不愿地止住话头,草草向师叔行礼后跟着师父走出院落。他老人家没吭声,甚至都没再多看我一眼,只自顾自地走着。陪伴他多年的知微剑被他提在手上,却半点没见他有御剑而行的意思。

       

        我心下警觉,师父他看上去心情不甚美丽。

       

        慢吞吞走回我的住处,一切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书案上写了一半的临帖晾在窗下,砚台里墨渍被风吹干了一半。丝丝缕缕的檀香幽幽自香炉腾起,混着我丢进去的柑橘皮,萦了满室清甜的香气。

       

        师父一手挽着发一手拿起我案上的一卷书册随意翻了翻,我本没有在意,却忽然意识到那是我记录六爻结果的手稿。

       

        坏了。

       

        果然,他周身一直平缓流动吞吐的剑意滞了滞,他压抑着怒气的话语和我膝盖着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禾儿,跪下。”

       

        为了裴渺回来一事我占卜了数次,每次结果都可谓是糟糕。上天给的警示如此,我若是机敏些明白顺势而为,早该死了这条心才是。

       

        可我却知而不避。从某些角度来说,我和裴渺这个倔脾气还挺像的。

       

        “我从不在人前责备于你,”师父将那卷手稿丢在案上,声音不大,却无端唬得我哆嗦了一下,“方才你师叔在我也不曾追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我不曾在师父面前展露身法,他怎么知晓我受伤了的?难道是师叔?

       

        见我兀自垂着头沉默不语,师父冷笑一声,“先不说你师叔和清平,便是随便抓一个弟子来问都知道掌门使得一招左手剑。人人执剑于身体左侧,偏你配在右侧,裴清禾,气我能不能挑挑时候。”

       

        出关时往往是剑意最为虚浮的时候,刚刚得了突破的修为还不曾与自身融为一体,若是情绪波动狠了极有可能造成反噬。何况师父这次是境界的提升,他周身的剑意磅礴料峭,吞吐间如云开雾散,只如今被我气得狠了,那样凛冽的剑意里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徒儿知错,”我低眉敛目地垂了头,墨玉冠压在头顶沉甸甸的,仿佛身为掌门必须要担负的责任一般,与师父失望的目光一同压得我直不起身;我咬了咬牙,八分真情两分假意道,“徒儿自知许多不可为而为之,请师父责罚。”

       

        确实这些事情我做的挺离谱的,但……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自然希望师父他老人家舍不得对我动手。

       

        师父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既没有叫我起来,也不曾像我被气急了那样满屋寻凶器,“责罚?我就算把你打个半死,你认定的事情爬也要把它爬着做了,到时候我还要心疼后悔,我打你做什么。”

       

        听出师父话语里的不忍与心软,我立刻向前蹭了蹭抱着他的腿耍赖,“师父——莫气了师父,徒儿虽然不甚伤了右手经脉,可不破不立,现在我的左手剑法已然大成,领悟境界除了闭关的长老们,全门上下无一人能越过我去。师父,禾儿没有给你丢脸。”

       

        “……”师父再度叹了口气,不过短短半日出关的功夫,怕是要比他这十余年叹的气都多;他弯下身来把我拥进怀里,手掌上运了内力一寸一寸查探着我右臂的经脉,“这么重的伤,当时应该很疼吧。”

       

        完全不曾想到师父他在意的竟然是这个,我一时愣怔,只听师父声音稍有些喑哑,“丢不丢脸都是身外之物,禾儿,为师只希望你平安长乐。”

       

        我定定地看向师父身后我那再熟悉不过的书架,直到眼睛酸胀得难以对焦,我才意识到干涸多年的眼泪不知何时溢满眼眶。习惯了维持掌门沉着冷静的形象,我仓促地敛了眼睫掩饰,生怕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别人面前,让人指点我裴清禾德不配位。

       

        右手伤了很疼是真,但心底的恐惧要远远超过肉体上的疼痛。我太害怕了,怕自己多年修为毁于一旦,怕自己难担掌门之位弗了师父脸面,怕自己剑意再难精进只能唱响一曲伤仲永。

       

        “师父……”我吸了吸鼻子,见他没有想收拾我的意图胆子又大了起来,“那……”

       

        “关于裴渺的任何事都免谈,”师父好像会读心一般,在我开口前便截了我的话头儿,他撤了来探查我经脉的内力,语气平淡冷冽,“我没有找他算账已经退让颇多,裴清禾,你护短,难道我就不护短了吗。”

       

        “……”我向来能屈能伸,看师父他老人家又有要发怒的兆头,立刻见好就收,“师父难得出关,可有什么想吃的?徒儿亲自下厨准备,晚间与清玉一同,我们师徒把酒言欢。”

       

        只是马屁好像拍在了马腿上。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妙人,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猫戏老鼠的神情我在他脸上见过数次。果然,师父自我腰间抽出破势,一边看着剑身上的磨痕一边凉悠悠道,“清玉这丫头到现在也不曾露面,怕是与裴渺在一处吧。防着我,生怕我对裴渺动手?”

       

        被戳中了心思我稍有些尴尬,我抬脸看着师父琢磨我的剑,努力把自己装的可怜兮兮,“师父,徒儿膝盖疼。”

       

        “哼,”师父冷哼一声示意我起来,“你犯下这么多荒唐事,不过罚你跪了半刻钟就膝盖疼,怎么,手伤的时候不比这个疼?”

       

        这我哪敢说话,垂着脑袋唯唯诺诺地看师父将浑厚剑气外放,三两下便抚平了这些年来破势那那些被磨损的的划痕。震惊之余我难免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汗颜,师父若真想捉拿裴渺,便是我和清玉联手也难以抗衡。

       

        -

       

        勉强算是蒙混过关,师父自初一露面后又断断续续闭门清修了几日,彻底与参悟的剑意融为一体后,整个人气息内敛圆融,见他仿佛见山河远旷,雄浑剑气似穹宇浩浩,举手投足间如入青冥。

       

        这日清玉与我正商量着列个下山的单子采买年货,师父闭关十余年方出且境界又有所突破,双喜临门怎么也得红火隆重地过个年。

       

        “库房里存的银钱都快见底了,一入冬之后炭火钱的开销就是一大笔,”清玉很是头疼地趴在书案上,掰着指头一项一项给我数着,“而且渺渺说山下已然换了人间,新朝开立发行了新的通宝银元,之前库里的那些能不能用还不知道呢。”

       

        我执笔在手将她所说一一记录下,“那便先以物易钱,这些年炼的药也好,新打的武器也好,都拿得出手。提前动身,应该还来得及。”

       

        “师姐,”清玉明眸扑闪着,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你的推演之术那么准,下山摆个摊儿肯定能挣不少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太阴门规向来非杀机不可出,便是送信采买等同外界的必要联络也只能快去快回,断不可随意停留。何况如今山门上下为裴渺一事传的沸沸扬扬,这样紧绷的时刻再提下山之类的话,我只怕被有心人听在耳里要来问责我这个掌门背叛师门。

       

        “知道啦,”清玉摆了摆手,小姑娘叹了口气,双目憧憬地看向窗外千篇一律的满目霜白,“也不知道山下是什么光景。”

       

        砚台里的墨快用完了,我斜睨了发呆的清玉一眼,抬指在桌上敲了敲示意她回神。清玉转来我身侧研墨,见我一手行书也算得上铁画银钩,她又幽幽叹了口气,“师姐这手好字,便是专给人写对联也能赚个盆满钵溢。”

       

        “你呀,”我简直拿她没办法,抬手作势要在她娇嫩的脸颊上画乌龟,“心猿意马,小心剑意虚浮被师父发现,要挨罚的。”

       

        清玉尖叫着向后躲去,我敛了袖袍提笔蘸墨,神色平淡,“山下若真有那么好,裴渺他为何又要拼死拼活回归师门。”

       

        “……”清玉一时被我问住,她张了张口,还未说出个所以然便有一位不速之客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清玉师叔,”来的是个小姑娘,还颇有几分面熟,想来是经常跟在清玉左右同她学习医理知识;小姑娘想来年岁尚小,梳了可可爱爱的双丱,见着我看她又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哆哆嗦嗦地俏脸涨得通红,“清玉师叔,方才来了两位老祖宗,强行把渺渺师兄带走了。”

       

      我提笔的手一顿,墨渍晕在纸上形成一个黑点,“你说什么?”

       

      【柒】

       

        清玉与我对视一眼,见小姑娘站在原地两腿直打颤,连忙冲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冷静,上前挡在她面前,柔声问道,“怎么了时序,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身居掌门之位多年,我是习惯了不苟言笑的,总是于人前揣着威严矜持的模样,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方才她话里话外都事关裴渺,关心则乱,我心底一慌没留意收敛自己的剑气。何况破势主战,不同于师父平日的圆融,我的剑意总是张牙舞爪的凌厉,远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承受的。

       

        时序急得快要哭了,她伸手拉着清玉的袖角直晃,“方才我跟着师父还有渺渺师兄一起收药草,渺渺师兄还说看天色马上又要下雪了,药草不能受潮,要赶紧都端回屋里。谁知道忽然来了两位老祖宗,师父喊他们知彰长老和游华长老……说清律阁下了缉拿令,直接把渺渺师兄押走了。”

       

        她说着说着抹了把泪,“师父让我快来掌门院落找你,说如果慢了师兄怕是要有危险…清玉师叔,怎么办啊。”

       

        知彰说的是我师叔裴沐鸥那个老头,游华……我记忆没错的话他是清律阁的老人,常年避世不出,上次见他似乎还是我继任掌门之位的仪典时。来不及多想,我撂下手里写了一半的册子,抓起破势匆匆出门,衣袂翻飞拂过时序手臂,惊得她又向后退了两步。

       

        顾不上安抚被吓到的小姑娘,我御剑行得很快,清玉喊我不得只能气喘吁吁跟在身后。我与裴渺朝夕相处数载,循着他的剑气一路找去并不难。山间垂云阴沉沉的,细碎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只打旋儿,却在落在我身上的刹那便被外放的剑气吞没。

       

        山下的广场上已然聚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好奇的年轻弟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尘封许久的清律阁会在今日忽然打开。

       

        人群最前方裴渺端正跪在刚刚扫过积雪的台阶上,乌发被头冠束起,脊背挺得笔直。我师叔与游华长老一左一右站在他侧后方,像是押送犯人一样生怕他跑了。

       

        “师叔公然抢人,”我卸了力道自剑上跳下,抬手握着破势挽了个剑花,眸光微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掌门来得正好,”游华长老负剑立于原地,抬手捋了捋自己垂了快有一尺长的胡子,半点同我行礼的意思都没有,“掌门先别急着发难,老夫倒是要问问您,私藏叛徒在山上安的什么心。”

       

        身后清玉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甫一从剑上跳下来便听到这一句,当下气得一把抓住老头儿最为珍视的胡子就要撕扯,“长老好大的胆子!言行无状、讥诽掌门,这便是清律阁的为人处事之道吗?”

       

        “哎哎哎,别扯,别扯!”游华长老吓得直往后躲,无奈胡子被人抓在手里,他退一步便要扯下来几条命根子,“裴清玉!莫要以为她裴清禾是掌门你便能仗势欺人!”

       

        “不是,清玉,”我吓了一跳,眼看着老头儿最宝贝的胡子被清玉挽了一圈紧紧缠在她手上,也连忙劝道,“你先放手,我们有话可以好说。”

       

        清玉在弟子中人缘颇好,娇俏讨喜的圆脸上乌黑明眸总是清亮,别说他人,便是我也少见她动怒。师叔见状也连忙过来劝慰清玉,帮着游华长老保住他的胡子。裴渺孤零零跪在那里,一时竟无人在意他。

       

        一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清玉撒了手,素白掌心里两根银白的胡子静静躺在那里,被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甩开。游华长老气得手直哆嗦,又生怕这不讲理的丫头再对他的胡子动手,一时间气喘如牛,直让我担心他别气急攻心昏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肃静,游华长老被师叔扶着正痛心疾首得无以复加,破势铮然收剑入鞘,我缓缓开口,“游华长老指责裴渺叛出师门,可有证据?”

       

        “他若是不曾背叛于你,我的好师侄,你的右手也不至于伤了这么些年,”师叔冷笑一声,“如今我这个做师叔的生怕你重蹈覆辙,担忧得紧啊。”

       

        他们一个个的都抓着我的右手不放,我心下只觉厌烦,敛了眼睫叹气,“师叔不妨把话挑明,若是挑不明,清禾这一手左手剑术还想请师叔指教一二。”

       

        众人哗然。

       

        师叔不曾料到我于人前都这般不给他面子,脸上再也挂不住潇洒飘逸的俊气,他语气阴森森的,就像山里埋伏多时露出獠牙的狼,“清禾,我同你说过的,”师叔眸光雪亮,剑气自体内迸发开来,吹得相近几人衣摆抖擞,“现在让裴渺离去,为时不晚。”

       

        “昔年沐鸢被判了二十记见骨鞭,她堪堪挨过半便昏死过去,”师叔嘲讽掀唇,“你觉得你的好徒儿能扛多少。”

       

        几人僵持不下,越来越多的弟子被吸引往广场上的空地汇聚而来。游华长老终于从自己险些丧失胡子的惊痛中缓过神儿来,负手立于一边老神在在,“上次知柔剑裴沐鸢违背门规私自下山,责她见骨鞭二十已是看在她有了身子,法外开恩;如今破军剑裴渺明知故犯,甚至对自己的师父大动干戈、兵刃相向……”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他宣判才哼了一声,混了内力的声音震耳欲聋,“罚,见骨鞭五十。”

       

        台下众弟子面面相觑,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游华剑一点活路都不给裴渺留。

       

        我心下震怒,抬手拦住就要扑上去撕咬他的清玉,只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游华面前,“长老闭关久了,真当太阴是你的一言堂吗?”

       

        游华被我盯着目光躲闪,破势察觉到我即将压抑不住的心情,于鞘内发出低沉的吼声。

       

        就当我要拔剑的瞬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然摁在破势剑柄上。

       

        “师父,”裴渺稳稳地把差点与我共鸣的破势牢牢摁回剑鞘,他稍蹙了眉,乌黑的眸里满是担心,“冷静些。”

       

        游华耀武扬威的大道理戛然而止,老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真想同他动手。

       

        “好了……”

       

        僵持不下时一道清淡声音忽然于这片天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师父他老人家一袭月白道袍,长发如瀑,肌肤胜雪,伴着他拾级而上的动作长长衣摆逶迤在石阶上。看热闹的弟子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出条路,在那苍茫亘古的剑意下弯了身子,再虔诚不过地躬身行礼。

       

        师父步履缓慢地慢悠悠走近,游华长老倒是反应最快,疾走两步,低下头执礼恭敬道,“恭迎知微长老。”

       

        这声音虽听着沉稳镇定,却带着隐约颤音,众弟子俱是一惊,朝着师父的方向执礼恭声齐道,“恭迎知微长老。”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广场上响起,带着格外引人注意的尊崇,这都是我这个掌门所不曾获得的。

       

        雪下大了,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虚空飘落,我都快被呼啸的风雪迷了眼。师父走来我面前,狭长双眸没有什么情绪,只淡然看过我,又看过低眉敛目的裴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门规如此,禾儿,你不该拦。”

       

        诚然师父说得这些道理我都懂,这些年的历练中我对于如何当一个端得平水的掌门也算是得心应手。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答,师父便又朝游华扬了扬下巴,“只是规矩是活人定的,责罚也是活人受的,见骨鞭是什么威力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游华,你若想要裴渺死,也不必如此虐杀。”

       

        “知微长老明鉴,我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游华吓得连连摆手,“只是裴渺这竖子胆敢对其师父下杀手,何况掌门是我太阴传承至今天赋最高的绝世奇才,她险些……若不能杀鸡儆猴……”

       

        其实不是裴渺想要下杀手,我那时刚领悟了与剑共鸣,剑意飘忽得很。裴渺又正是叛逆的倔年纪,竹林里几句话说不到一起便动起手来。我被他烦得紧了,手中剑术半点没有让着他,他一袭白衣身影如鹤般灵活,就这样惊鸿掠影般过了将近百招,在最后破势即将要刺入裴渺胸膛的瞬间我猛然醒神,手腕一抖丢了剑,下一刻便被裴渺一剑当肩穿过。

       

        竹林里细密雨丝落下,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声响。我一身青衫落拓,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向地势地处蜿蜒流去。眼前裴渺也没料到真伤了我,我看着他惊惧的面色只觉心灰意冷,终是允了他下山。

       

        “裴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刚从回忆中醒神儿,便听师父宣判,“着见骨鞭三十,也望众弟子以他为鉴。”

       

        “师父……”

       

        我还要再拦,堪堪向前迈出腿去便被站在身侧的裴渺抓住了袖袍。他竟还有心情笑,看着我摇了摇头,眉目间是释怀的风轻云淡,“师父,做错事情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我应受的。”

       

        你懂什么!

       

        当初沐鸢师叔辗转于鞭下的惨状我历历在目,甚至一度成了孩童时期我的心魔。不及我阻拦师叔已然来封了裴渺穴位,将他的内力尽数禁锢,见骨鞭下从不许人以剑意护体,这也是规矩。

       

        裴渺身上玄色的外袍被脱掉叠放在一旁,他单着了雪白中衣跪在阶上,游华长老对着供奉见骨鞭的香案念念有词半晌,才终于将其请了出来。

       

        通体漆黑的藤鞭上布满倒刺,许是饮足了血气,鞭身如淬满剧毒的蛇一般,鬼气森森。

       

        不少弟子都是第一次见这几乎只于传说中的东西,血脉相承的剑意彼此交织影响,见骨鞭一出,刻在记忆里的畏惧几乎是让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另一位我不太清楚名姓的长老点着了香烛,游华胳膊画了个圆,见骨鞭抽在他脚边的青石上发出清脆声响,在空旷山里传出回响。

       

        “今罚你见骨鞭三十,裴渺,你可有异议?”

       

        游华一脸道貌岸然地演着他的戏,我心下只冷笑,游华也好,师叔也罢,明年休想从我手里拿走任何好处。

       

        裴渺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弟子裴渺,请门规处置。”

       

        “等等,”我立于师父身后忽地开口,清玉下意识抓住我的手生怕我想不开要公然与师父唱反调;心中杀意逐渐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我看着皱着眉头的游华轻轻勾了勾唇,“游华长老,此事,清禾记下了。”

       

        游华面色微变,强撑着冷哼一声移走目光,“行刑!”

       

        ……

       

        太阴上下几百人都聚集在这一方天地,除了风声呼啸,却是鸦雀无声。鞭声凌厉,抽在裴渺脊背上时我甚至能听到皮肉炸开的声响。

       

        裴渺身子跪得僵硬笔直,他的呼吸粗重沉痛,宽阔肩背上交错的血痕印在白色中衣分外醒目,我简直不忍目睹。

       

        清玉死死地扯着我的衣袖,心软的小姑娘太过重感情,哭哭啼啼吸着鼻子,仿佛在上面挨罚的人是她。

       

        “啪——”

       

        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脆鞭声混着皮肉破裂的声音在山间游荡回响,裴渺咬紧了牙不肯让自己发出痛呼。数目积攒多了,背后白色布料被抽得破破烂烂,鲜血淋淋沥沥沿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洇在石阶上,将新落下的薄薄积雪浸湿。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啜泣了一声,随后便像传染似的,呜咽声弥漫开来。

       

        心下一片苍凉,我仅仅蹙着眉满目担忧地看着裴渺,看他被用尽全力地一鞭抽得向前扑去,然后摇摇晃晃地撑着稳住身形,重新跪好,再被打得往前倒去……

       

        血一直在流,裴渺的发在狠厉责罚中凌乱散开,他爬起来的速度越来越慢,动作也越来越迟缓。终于,当自他右肩贯穿至左腰的一鞭又将人抽得扑了出去后,裴渺一头撞在阶前,短暂地昏死了过去。

       

        “渺渺!”我再也忍不住,推开站在身前同是皱着眉的师叔朝裴渺扑去。

       

        游华见我来下意识要阻拦,他震荡剑气,以此威慑,“清律阁前责罚尚未结束,不可放肆!”

       

        一直以来被我勉强压抑的剑气轰然破体而出,我一把拨开色厉内荏的游华,力度没控制好险些将他拍在柱子上。裴渺伏在地上面如金纸,便是气息也只出不进,从他惨白的唇间急促地喘息着。我双手颤抖地把他扶进怀里,手掌不过在他血肉模糊的身后搭了一把便摸到一手尚还温热的血迹。

       

        “渺渺,不要睡,”我迅速地点了他几个穴位,可那满目疮痍的伤口半点没有要止血的意图,见骨鞭上的倒刺有些断裂在翻卷开的血肉里,我抬手捧着他的脸,脑海里全是沐鸢师叔最后的样子,“坚持一下,师父带你回家。”

       

        清玉也提着裙子飞奔过来,她更是直接将裴渺被禁锢的内力放了出来,素手搭上裴渺脉搏的瞬间神情便紧张严肃了起来。

       

        狗崽额头贴着我脖颈,好似坚冷的冰块,我怎么也捂不热。裴渺身边的血迹似乎与记忆里沐鸢师叔身下涌出的鲜血重合,我垂眸的瞬间眼泪大颗大颗滴在他脸上。

       

        “师父……”狗崽气息微弱,几乎是用气音断断续续地唤我,“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不是一个好徒弟,”裴渺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抬起头看我;见我泪如雨下,他愣怔了片刻,随即甚是虚弱地弯了眉目,“……别哭,师父,我不值得。”

       

        不是的。他是我从小养到大亲手教导出来的徒弟,他值得我为他耗尽心血殚精竭虑,也值得让我为他剑指所有不平事。

       

        裴渺神色释怀坦然,仿佛人体的保护机制已经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他屏蔽掉了所有苦痛,他轻轻敛了眼睫,“希望……下一个…徒弟,听话,懂事……”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

       

        “不要、像我一样……孑然飘零,负尽师恩……”

       

        然后脑袋重重垂落在我肩上,再没了动静。

       

        “渺渺?裴渺?……”

       

        我颤抖着抬手去探他鼻息,一片冰凉。

        

      【捌】

       

        耳边一直喧嚣的风声忽然停了,寂静里我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循着节奏,把我修炼追求的剑意带着焚烧经脉的痛楚彻底融进灵魂。目之所及尽是灰暗,我回头茫然地看向那乌泱泱的人群,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惶恐,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师姐,快,”清玉急切地催促我,“我封了渺渺命门,现在带他回去施针还有救,我有把握。”

       

        她的话好像零星跳跃的灯火于我眼前斟开淡淡颜色,听了数十载的风雪在耳边吵闹,好像什么压抑的哭声。我尽力避开裴渺血肉模糊的后背,横抱着他,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向着那并成一排、与我对立的人群走去。

       

        师父立于众长老之首,他看向我的目光悠远如昔,像隔了迢迢长夜,让我看不真切。

       

        裴渺的血洇湿了我的衣衫,鲜血汩汩留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贴在我手腕的肌肤上竟觉得烫。绣着太阴图腾的掌门常服上反复开出了鲜艳的红梅簇簇,于满目苍白的万丈寒渊中灼伤了人的眼睛。

       

        雪片大朵大朵地飘着,太阴已然很久不曾见这般大的雪,碎琼乱玉一般,在地上积了晶亮厚实的一层。我眉睫上挂了霜,抱着裴渺一步一晃走至师父身前,直挺挺跪下。

       

        “请师父,救救裴渺。”

       

        身侧窜出来一个人影,同时扑通一声跪在我身边。裴清平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上罕见带了丝凝重,他的声音仍旧像个漏风的哨子,但现下听来却觉得顺耳了不少,“求师伯开恩。”

       

        “生死各安天命,你又跟着添什么乱,”师叔大为恼火,上来一脚把裴清平踹得倒在一边,“这儿没你事!”

       

        冷的像个铁器的男人咬了咬牙,他半个身子都沾了雪,爬起来后二话没说,忽地从我怀里把裴渺夺去扛在肩上,剑气震开,转眼便已然出现在数尺开外。

       

        “清玉,快走。”

       

        裴清平抢了人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跑去,清玉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一前一后跑没了影儿。师叔刚要提剑去追,破势三番两次被打断已然忍无可忍,眼前银光一闪,泛着寒光的长剑已然漂浮在我面前。

       

        我握住破势剑柄一剑挑飞出去师叔的知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没想到我怎能为裴渺做到如此地步。

       

        游华老头儿气喘吁吁地从柱子上把自己扒拉下来,见师叔都被我把剑打飞,原本准备哭死谏似的哀嚎瞬间卡在嗓子里,甚至滑稽地“嘎“了一声便再无了动静。师父稍蹙了眉看我,他眸中满是责备,却不曾在人前问罪我一句。

       

        我松了手,破势掉在一旁撞出清脆铿锵的动静。抬手掀了衣袍跪下,衣袂翻飞间我垂眸看着自己敛衽的手指,血渍干涸凝固后又黏又干,是很惹人厌烦的触觉。

       

        “裴渺既拜入我门下,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他,”我抬眸静静看着师父,我现在的形象一定很狼狈,因为一众长老都纷纷别过头去,不忍与我对视,“古云教不严师之惰,裴渺今日犯下滔天大错,皆是因我为师者疏于管教。”

       

        “裴清禾!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师叔罕见地没有和我怄气,他惊惧地蹲身来扯着我的衣领,“你受了惊,休要胡言乱语。”

       

        我明白师叔在担心什么,一脉相承的剑意也好武学也罢,我们的心思从来都藏不住。只是可惜我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抬手抓在师叔手背,轻柔但不容反驳地将他的手甩开,“裴渺所剩的责罚,我愿以身代之,绝无怨言。”

       

        有沐鸢师叔的前车之鉴,裴渺这顿见骨鞭无论如何都得结结实实地抽在肉上才能算得上一句门规公平清明。何况我右手的旧伤昭然若揭地提醒着门中众人裴渺曾经欺师灭祖的行径,他被罚的数目绝不会被沐鸢师叔当年少。

       

        此时即便裴渺已然昏死过去,清律阁宣的惩罚从来都没有中途暂停的先河,我深谙这个道理。见骨鞭既然请了出来,就要吃足血肉,才能震慑太阴山下,免了那些兄弟阋墙、兵戎相向的丑事。

       

        师父眸光幽暗,里面写满我看不懂的遗憾与痛惜,他淡淡开口,声音如常,“敢问游华长老,掌门所提之事,门规可有明确规定?”

       

        “这……不曾,”游华的声音飘忽不定,“但是……”

       

        “既然门规不曾明说,那便允掌门所求罢。”

       

        于是现在轮到我跪于阶前,不知是师父放水还是游华被我一巴掌拍昏了头,他们并没有封了我的内力。裴渺扛了十八记鞭罚,还剩十二这个数目是我要替他受的。

       

        耳边鞭身划过空中卷起分割气流的动静,我暗自调动内力护住肩背的经脉,却被鞭身落在身上的瞬间破开萦绕的内力。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我耳边炸裂,甚至吵得我有些头疼。我丝毫不怀疑游华这老头是动了内力来打我的,不然为何鞭子抽在背上竟是经脉为之一震,险些逆着涌上心口。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自脊背蔓延至四肢甚至仿佛经脉寸断骨骼尽碎的痛,我尚有内力护体,裴渺他……

       

        皮开肉绽的痛让我完全没有额外的心思去计数,可能过半,也可能还没有,我身上的血一点点染红白袍,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漫无止境的痛楚里即便明知没用,求生的本能还是让我聚气抵挡着鞭罚。

       

        凝聚的内力被再一次打散,这鞭横着贯穿了我的肩胛,血滴四溅蹭在脸上,我有片刻的失去知觉。迷糊中似乎听到一片低泣里,一个哭哑了嗓子的女声怯生生说着话。

       

        “师父,如果是时序,你也会像掌门一样,护着时序吗?”

       

        “会的,一定会的……”

       

        回答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

       

        一直呼啸的风雪似乎停了,风流倜傥的知彰剑裴沐鸥像是被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他墨瞳震颤着,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知彰长老!”

       

        我下意识转身,看到站在师叔身后的弟子连忙上前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面色难看至极,周身剑气忽明忽暗,竟是剑心受损的征兆。

       

        怎么会……

       

        来不及我多想,转身的动作牵扯了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肌肉牵扯间的剧烈疼痛蒙住了我的呼吸。意识消散前似乎有一道人影朝我奔来,我再撑不起眼皮,坠落在粘稠沉闷的无边黑暗里。

       

        -

       

        雪停了。窗里窗外都安安静静,庭院里透着些许灯笼微光,竹窗下围了一圈萤石,于如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光辉。屋中炭火上架了紫泥小炉,暖得松针酒清甜凛冽的香气盈了满屋,与草药的苦涩味道中和,一切都刚刚好。

       

        我自昏迷中悠悠转醒,意识刚刚回收便觉全身像被马车碾过一般,冷汗顿时便冒了出来,尤其背上的伤口,被敷了草药后汁水浸入翻卷的皮肉,更是让我恨不能再昏过去。

       

        “……”

       

        “醒了?”头顶有人在说话,他微凉的手掌贴在我额上探了探,随后干裂的唇前便被人递了一杯水。我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半杯,才找回半分自己的声音。

       

        “裴渺呢?”

       

        师父闻言手顿了顿,他嗤笑一声,“你那好徒弟身子骨比你好太多,醒得比你还早两个时辰。”

       

        我彻底放下心来,烧得滚烫的鼻腔盈满了师父身上冷冽的霜雪气息,艰难地抬起眼皮,幽微烛火照得师父衣上云纹反着亮光,我满背的伤口触碰不得,正伏在他怀里。

       

        心里一直挂念的事情有了着落,我疼得直吸气,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醒着实在是太疼了,疼到我只想让来个人把我敲昏才好。师父的手拨弄着我的头发,把它们尽数捋在身侧,防止发丝和伤口搅在一处。

       

        “替裴渺出头的时候不是大义凛然吗,”师父语气淡淡的,他周身剑气也收敛着,看不出他的面色,我却敏锐察觉出师父他现在心情差得很,“自己什么身子心里没数,当着众人的面逼我,裴清禾,要不是看你……”

       

        任由师父咬牙切齿地数落我,辗转于发酵了的伤口已然耗尽我所有精力,只乖顺地用脸蹭了蹭师父,成功止住了他的话头儿。

       

        “游华那个老东西,当着我的面玩这套,他用内力打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越说越气,多年清修的不悲不喜被我的任性妄为轻轻松松毁了个一干二净,“偏偏你还非要往他手里凑。”

       

        别说了师父,我叹了口气,不过是大点的吸气动作竟又抻到背后的伤势,直让我闷哼出声。

       

        我已经吃足苦果了。

       

        师父言语戛然而止,他安抚地用冰冷剑气贴上我身后,浸入骨髓的清寒短暂地平息了叫嚣的疼痛,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强逼着自己再睡过去。

       

        “睡吧,睡醒了就都结束了,”师父的声音稍有些飘渺,夹着我鲜少能察觉出的心疼和宠溺,好像来自无尽的远方,“师父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师父,”我轻轻扬了扬唇,睫毛扑扇着蹭在师父怀里,“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的一线生机……是禾儿赢了。”

       

        只是有人说得好听,但显然处理全门上下的俗事不在他所说的委屈范围之内!

       

        我足足在榻上歇了半月才能勉强下地,自那年断了右手经脉后我的身子便虚得很,全靠清玉这么些年流水一般地用药材替我温养着,才总算在近几年有了起色。

       

        险些被游华老头一顿见骨鞭送走了半条命。

       

        我昏昏沉沉的这些天清玉忙着照顾我和裴渺,师父向来不理这些尘事,何况我又伤得极重,他老人家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我身边,生怕一个不留神儿便叫我被留下什么不可治愈的后遗症。

       

        于是便全落在了师叔的头上。

       

        可怜他老人家一把年龄,又刚刚磨损了剑心,被迫带着裴清平一同跑上跑下,又是购置年货又是给全门弟子缝纫新衣,到后面裴清平一去找他他便仰头往后一倒装下不来床。

       

        我断断续续养伤的这些天师父点到即止地给我讲了些上一代的恩怨,师叔是心悦于沐鸢师叔的。只是当时门中是师祖掌事,师祖为人向来严苛且不留情面,便是也算被他宠到大的沐鸢师叔被活活打死在见骨鞭下也不见他心软。师叔碍于师祖威压,只能眼睁睁看着沐鸢师叔一点一点丧失生命力。

       

        而当时恰巧我师父不在山中,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师父在场的话他一定会阻拦。毕竟我和裴渺的这又急又倔的臭脾气总得师出有名,一定是传承于师父。

       

        后来这件事情被师叔藏在心中,日日夜夜痛着,每时每刻得不到解脱,演变成了他的心魔。

       

        直到裴渺回来,旧事重提。师叔生怕裴渺步沐鸢师叔后尘,这才百般阻挠他回归师门。只是没想到我和裴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脾气,硬生生走到了见骨鞭这步。

       

        师叔本以为裴渺又要搭上一条命,却没想到我也好清玉也罢,甚至还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裴清平,竟真敢当众抢了人就跑。只是我毕竟是一门之主,说话做事需得师出有因才能服众,替裴渺受了剩下的责罚已是我以掌门之位的退让。他原话,看当时我一剑打飞知彰的滔天怒火,他简直担心下一个走火入魔的就是我。

       

        裴沐鸥这老头子是一直囿于过往的,他从来都不曾自二十年前的旧事里走出来。

       

        虽然太阴一派非杀机不可出,但山上那些天地反覆的杀机可一点都不少。

       

        当我跪在那儿替裴渺受罚时他隐约觉得,如果当初他像我一样,为了沐鸢与所有人对抗,是不是沐鸢师叔就不会死。

       

        是他的懦弱造成了这一切。

       

        甚至时序那小姑娘与她师父的对话更帮他证明了这个观点。太阴上下血脉相承,同门手足有难众人尚且为其心疼落泪,裴渺与我相继受罚时几乎到场的所有弟子都哭红了眼,他当时怎么就能允许,他暗自倾心多年的姑娘被这吃人的门规活活打死?

       

        沉郁多年的心病复发,师叔的剑意怕是再难精进一步了。

       

        裴渺挨得比我多,他挨了十八记鞭罚,我只受了十一记。余下的那一鞭在我昏倒过去后师父焦急慌乱地抱了我就要离开,游华长老欲拦,师父直接寒声质问不若来鞭笞他好了。

       

      那可是半只脚踏入仙境的知微长老!游华连连摇头称不敢,生怕一鞭下去损了功德,这辈子都难以位列仙班。

       

      当然,这位得罪了我师父的游华剑,被他老人家随意寻了个错处,罚去后山清修十年终日与雪狐白狼为伴,连洗衣劈柴都得自己来。

       

        忙碌着年关已至,我被清玉吵闹得没法,只得答应她在院里支起摊子,为每一个来访的弟子写春联。小小一方院落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少年少女们叽叽喳喳地吵吵闹闹,喜气洋洋。

       

        裴渺已然从见骨鞭的刑罚中缓了过来,青年身量瘦削颀长,俊朗面容上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很像澄澈蒙昧的小狗;太阴嫡系弟子在他这一辈只有他一人,清玉和清平都还不曾开门收徒,故而他总是被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使唤去做这做那。

       

        今年是人最全的春节,师父出关,裴渺回山,师叔也终于从困扰了他多年的魔障里走了出来。

       

        写着写着墨水又一次用尽,我搁下笔刚准备叉腰喊裴清玉过来干活儿,一只带着剑茧的手自身旁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墨块缓缓磨着。

       

        我复拿起笔,用笔杆敲了敲裴渺的头,“忙活完了?有空过来帮我。”

       

        裴渺抿着唇但笑不语,他墨发被高高束了个马尾,鬓边几绺碎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垂下,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狗崽眉眼疏朗柔和,冬日晴朗的阳光照进他眼底,让眸色也温润了起来。

       

        排在身前的是两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两个人贴在一起嘀嘀咕咕片刻,忽地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来问,“裴渺师兄,年后可以请你来指导我们的剑术吗?”

       

        “对啊对啊,还有我!”身后听到动静的女孩霎那间都围了上来,裴渺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两步,修长双手推拒在身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求救般地看向我。

       

        我于是清了清嗓子,“好啊,年后比武,只要进了前十名的弟子,我都让你们裴渺师兄来授课。”

       

        女孩们爆发出清脆的欢呼声,正是娇俏活泼的年纪,我站在她们之中也觉自己心态年轻了不少。

       

        对联写了一副又一副,终于,太阳西沉时我等了一刻钟都不见有人来,立刻高高兴兴地准备收摊儿。

       

        暮色好像流淌在青碧苍穹中的长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天色便暗了下来。起了阵风,吹得我悬挂在檐下新糊的灯笼不住地摇晃着,书案上写了福字的无数红纸被卷起扬在空中,总归是要张贴的,贴在空中也算是贴。

       

        除夕晚上照惯例要守岁,清玉提前做好了天灯等着过了子时去广场上放飞。屋内已然架起了铜锅准备涮肉吃,师叔和清平这对师徒一个化身庖丁一个化身大厨,用那出神入化的剑法片着羊肉。

       

        肩上忽然一暖,裴渺拿了我的大氅披在我身上,他站在我身后,循着我的目光远眺。今夜无云无月,启明星遥遥一颗挂在天边,我忽然忆起师父观测到荧惑星起的那一晚。

       

        “师父,”裴渺声音低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凌厉深刻,“您曾问我,江湖于我而言,算作什么。”

       

        我闻声转身看向他,看他眉目如昔,故人如旧。

       

        “江湖太深太大,我不多时便迷了眼,”他轻轻笑了笑,墨瞳如澄澈夜空,只眸心一点亮光,“只庆幸自己还记得,来路做归途。”

       

        原来无上剑道的最后一招,是学会天下无双的剑法之后,还能握紧当初陪你练剑之人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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