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暗夜玫瑰,作者不可考)
明国,安康城,冷翠阁内。
这是一处风月的去处,这是一处日夜笙歌的地方。卯时刚过,外面微弱的朝阳还无法透过厚厚的帷帐渗入冷翠阁的旖旎中,无法照到阁中那一片狼藉而放纵的欲望上。案子上堆满的是残羹冷炙,歌女的琴声弹得哑了,有气无力在空中做垂死的挣扎,客房里传来细密的鼾声与另一客房细细的呻吟交到一处,涌出奇妙的旋律。
在这惫懒、颓废、放纵、疯狂的地方,在这疲惫、困倦、沉醉、迷乱的清晨,有一桌相对的二人显示出了些许格格不入的气质。两人穿的都是普通士子的文士衫,左手那个着棕色衣衫的看起来喝得已有些眩晕了,拉着右边那位穿蓝色衣衫士子的手,口中念念说着什么,说到一半,又一罐酒进去,大喊道:“来酒!来酒!”他这样口中胡乱叫着,眸子半闭半开,令人惊骇的是,那眸里颜色如火一般赤红炙热。
另一位陪他对坐那人,却瞧出些坐立不安的神色来,他频频抬头向外瞧,想要看天色,然而在这巨大的帷幕中却使他无法捕捉天边的光芒。他这样抬头低头了数次,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对同伴低声道:“师兄,我们这次真的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师尊一定会看出不妥来。”
棕衣那人轻哼一声,复又笑吟吟瞧着他,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回的,我早就想与你一起走,再也不回去了。辰宿,辰宿,你可知我……”他说到这,仿佛被一阵晕眩打断,掐紧了那个叫辰宿的手,干呕了数声。
辰宿知他喝得醉了,心下略焦,连着劝了几次,对方只是支支吾吾的说话,冲着他笑得目光迷离,辰宿暗忖时间,恐怕卯时三刻也不止,平日这时候正是二人在太云山打坐练功的时候,哪里想会在这胭脂水粉之地厮混。他不禁暗恼起这不务正业的大师兄想尽办法诓骗自己偷偷下山,说是要下山除妖,结果妖除了,又说要小酌一杯庆功,然后小酌变成了大酌,大酌变成了醉饮,一拖就是一夜。他更恨自己耐不住诱惑,要不是心里也同样好奇让世间男女沉沦的地方究竟是何种模样,又怎能被师兄哄骗来。而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开始新奇有趣的心情了,一颗心急的直砰砰跳,只恨不得下一瞬间就出现在太云山上,把这一夜的过往彻底刷洗干净才好。辰宿劝了师兄离炤数次,都不见反应,便想背着他回去。奈何,因昨夜他也饮了酒,冲淡了往日精纯的功力,此时酒劲上头,又累又虚,足下发软,真是拖也拖不动,背也背不起。
两人正纠缠间,就听冷翠苑门“嘭”的一声开了,清早的冷风“嗖”的就刮进来扑灭了半燃不燃的蜡烛,空气中温度陡降,惊醒了许多半睡不醒的人,他们茫然的四处环顾,似乎想要寻找打断他们休息的罪魁祸首。
门口闯进来一二十精壮汉子,都是魔道红衣打扮,目光锐利,手中持着柄盈盈闪光的火焰剑。甫一进门,他们就一眼盯住了角落中的辰宿、离炤。为首那人冷笑一声:“想不到啊想不到,太云山掌门的两位高徒原来只是俩酒色之辈,白担了江湖上许多盛名,瞧这副软脚虾的模样倒不值当我们来许多人。”
辰宿朝那一看,登时心里一惊,酒劲去了大半。原来冲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太云山不死不休的老对头,栖霞岭的人马。两派之间宿怨纠葛,已逾百年,到当派栖霞岭掌门当家时,因与魔道私下沆瀣一气,被太云山掌门、离炤辰宿的师父苍南子发现而彰示天下,因而在正道中无地可容,不得不举派迁徙,故而更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栖霞岭既然公开的投入魔教怀抱,再也不必顾虑其他,直言要代表魔教,杀尽太云山最后一滴血,太云山也不甘示弱,数次征伐于他,两派激战,鲜血燃得山河变色,而门派弟子也到了相见立刻动手,不死不休的地步。
辰宿一见这些人,便知今日难以善了,何况听他们的口气分明就是冲自己二人而来。他一边拔了剑,一边想要推醒沉醉的离炤。这一推却落了个空,那离炤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时,就站在辰宿身旁,锐利的打量着这群人马,唯有双颊未褪去的嫣红还在提醒着那一夜笙歌的痕迹。
双方见面,也无甚可说的,正魔不两立,善恶不同行,唯死而已。为首那人,发出了个招呼的手势,空中霎时光芒大盛,后面跟随的人同时祭出了法宝,那法宝上透出烈烈熊光,好似染成了一片火海,耀得阁中众人张不开眼。接着,法宝在一柄剑的牵引下,疾风暴雨般扑向了离、辰二人,因速度极快,尾音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哀嚎。就在离二人不到三尺远处,一道灿烂的红莲盾牌突然凭空升了起来,接着盾牌后流淌出了一道微弱的蓝光,那蓝光柔和的仿佛看不清似的,此时附着在红莲上,却让它生出了一种绚烂夺目的光泽。
两方相击,无数的法宝击在那盾牌上,“啪”的使上面裂出了数条缝,离、辰二人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裂缝越扩越大,眼看有倾覆整个盾牌的危险,突然半空里冲出了二十余蓝汪汪的小剑。小剑猛地一头扎在法宝上,凭着一股附骨之疽的黏力与法宝尖锐的对抗着,双方一下下的碰撞,小剑上的蓝芒越耗越弱,可法宝上也开始出现一片片裸痕。那法宝主人许是心痛自己物事,将它往后一抽想要避开小剑的直面攻击,这一收的功夫,便让盾牌上的压力一减,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迅速补全了上面的裂纹。
双方这一番交手,在外行看来也不过转刹的事,看起来二人敌十余人未见吃亏,其实两人心里都在暗暗叫苦。那一番冲击的压力,身在其中的二人比谁心里都清楚,要不是刚才情急之下将师尊送的保命剑阵甩出去,让那些法宝再深入寸许,就可直接击溃二人防线,将他们丹田里的功力毁于一旦。离、辰二人因这交手都是呼吸短促,汗流浃背,然而,在这种绝对不均等的实力面前,他们连想反击的余力都没有,只能一步步的往后退,希冀自己的防御能更牢靠些,更牢靠些。
对方显然没想到这二人还有些负隅顽抗的能力,略作调整之后,那些法宝再次升在空中。这一次,他们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手攻击,而是形成了一个五芒星,角与角之间的诡谲光泽在徐徐的流淌,隐隐发出令人心寒的威慑力。离炤转头对辰宿低声道:“师弟,这些人是摆明要置我们于死地,可恨我们势单力薄,难以和他们久抗。一会再攻击时,我来立盾,你借机离开,回太云山找师尊来救命。”
辰宿猛地摇了下头,道:“不行。”
离炤急道:“我耗尽功力总能撑个一时片刻,若师尊来的快些,还有回环之机。你我再这样拖延下去,只能玉石俱焚而已。”
不料,辰宿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分明就看透了他牺牲自己想要保全他的企图,他道:“那便玉石俱焚罢。”
离炤身子一震,然而局面已不待他们再说,五芒星以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化成一柄利剑刺向了红莲的心脏。此时,莲心处燃起一抹微弱的火焰,那火焰与法宝一碰,发出惊天震地的巨响,离炤被击飞撞到了身后的梁柱上,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辰宿不及看离炤死活,蓝色的长剑“嗖”的绽放出来,一剑劈在了那些法宝上,因极度压力,剑身被压得又细又窄,光芒向头尾两头逸去,眼看这剑越按越窄,只剩下一条线的粗细,从身后飞来四柄鲜红如血的长剑沿着和他完全一样的方向,直砍而下,第二道防线摇摇欲坠的守住了。
栖霞山首领“哼”了一声,眸中寒光一闪,那一抹五芒星的光瞬间扭曲成了一条飞速旋转的剑戟,然后“嘭”的向外一推,辰宿、离炤的剑同时碎成了粉末,直扑二人胸口而来。二人不约而同地心道: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门外传来一声剑鸣吟唱,继而,有剑气像阳光一般洒了进来,挡在了二人心口处。对方不虞会出现这种转折,正要再使力,就听身后传来重重得一声冷哼。那冷哼好似天上神明纶音,直往人的灵魂处撕裂,栖霞山的人感觉同时受到了致命一击,自耳道而入脑髓发出刻骨嗡鸣,脚下一软,当下便喷出血来。
如水如光的剑气这时往外略略一缠,刚才还强大不可一世的五芒光摧枯拉朽般被吞噬,无数法宝像没了主人的废品,哗啦啦的落了一地,上面一点光芒都不见了。
众人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变故处望去,却见门口走来一个貌不惊人,双鬓灰白的老人,那老人走在这一行敌手间,甚有闲庭信步之感,连腰间长剑也不曾抽出,只看这般负手踱步,好似与巷头街角,携儿带孙散步的老人无异,唯那灰色的眸子深得看不到底,略略向这边一望,竟有被神灵窥视的心悸。
离炤、辰宿顿时大喜,喊道:“师尊!”
栖霞山之人则无不面如土色。眼前这垂暮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太云山当代掌门,功力已臻化神的道家至尊苍南子。别看这老人神色平缓,瞧不出起落,其喜怒无常,护短跋扈,恣意率行,心狠手冷在仙、魔两地都是出了名的。栖霞山人一见是他,哪里生得出反抗的念头,谁人不知,这天下能与其抗对的唯魔教至尊一人而已。一行人当下拔腿就往外跑,无数道烟尘向四面飞窜而出,以一种令人震骇的速度狂飙向天际。
掌门眸子略略一眯,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从这指尖上散逸出柔若无丝的剑气,向四下悠然飘去。众人跑的如此之快,而这剑气看似追的如此之慢,然而,那剑气与逃跑之人竟然越迫越近,然后,在一瞬间,飞扬在天空的十余黑点同时落了下来,无声无息的没了。
眼见师尊举足若轻地杀了敌手,救了他们一命,辰宿又是感激,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又是羞愧,一时讷讷地不敢向前。反而是离炤脸皮厚些,胆子壮些,饶是心里也甚觉恐惧,仍咬了牙上前行礼,口中笑道:“师尊大人安好。”
一语未毕,“啪”地一声脸上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离炤本就受了点内伤,这一巴掌来的又快又狠,直接将他抽在了地上,嘴角淌血。辰宿惊道:“师兄!”忙上前两步,想上前搀扶,不料,掌门却先他一步将离炤扯了起来,一手抵住了他心口,功力在他身上一过,先护住了他的心脉,然后,扯着他的衣裳就飞上了一柄飞剑,直奔太云山而去。
辰宿被甩在了后面,只得自己也撑起一柄飞剑,跟在他们的后面。可掌门的功力焉是辰宿所能及,饶是他使足了功力,拼命的追,半里地不到的功夫两者就越落越远,他眼看着师尊和师兄的飞剑冲到了天边看不见的地方,更眼看着离炤频频后顾,似乎急匆匆的对师尊说着什么,然而师尊却头也未回,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约莫半晌的功夫,精疲力竭的辰宿才飞到了太云山峰顶,玉清、上清、太清殿前。他不敢再使仙法,只得下了飞剑,徒步往前走。上清殿后的阴阳阁就是掌门平素练功与休息的地方,他虽拿不准此时二人是否在其中,或是到了后山修炼处,也只能朝那里寻去。
刚到了阴阳阁门口,就见一个小道童就站在六角亭旁。那六角亭原是建于陡壁之上,小道童站在那里,拂尘飞扬,好不漂亮。辰宿一眼认出了这道童正是师尊身旁服侍之人,遂上前问道:“玉溪,你可知掌门与离炤师兄如今在何处?”
那个叫玉溪的道童答道:“离炤师兄似受了些内伤,掌门正与他在屋内疗伤。”
辰宿急道:“可是受了重创?”
玉溪道:“我听掌门说话的意思,像是并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天便是了。”
辰宿这才略放下心,一时却局促起来,不知该进屋探病,还是在屋外静候。却听那玉溪又道:“掌门方才说,若辰宿来了,叫他在此处跪候反省。”
辰宿白皙的脸颊上逸出两抹红晕,也不敢分辨,只低声道:“是。”然后,撩起衣袍,犹豫了一下,上前三步,走到凉亭正心处,跪了下来。太云主峰位置高耸,而这凉亭恰好位于峰尖最高处,辰宿跪在这里,便觉得跪在了天地间,跪在了整个太云山众目睽睽之下。清凉的山风穿梭而过,拂在他滚烫的颊上,越发感到了一种战栗。只是他因所犯之事,深感愧悔,故而明知师尊故意以此责罚他,不敢稍有怨词。
跪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辰宿垂首间隐约感到似乎有人靠近,略抬起头,却见师尊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衣袂翻飞,面如寒霜,正冷冷瞧着他。辰宿被他盯得心头一颤,叩首道:“不肖徒辰宿拜见师尊,谢师尊救命之恩。”
掌门听得此言,没说话,只冷笑了一声。
辰宿一向自律甚严,练功刻苦,天资又好,待师甚诚,多少年来师徒关系甚是和睦,掌门虽喜怒无常,脾气不佳,对这爱徒却总以和气居多。这一声冷笑像一只小刺扎在了辰宿心口,他不敢抬头,额头重重在地面碰了几下,方道:“弟子违背门规,违背师尊告诫,私自离门下山,厮混胭脂之处,更招来强敌险些害师兄命丧敌手,罪无可恕,唯依门规处置,不敢求师尊宽赦。只是……师兄为救弟子身负重伤,难以承受师尊训诫,求师尊开恩,辰宿愿代师兄领罪。”
掌门冷道:“现在知道兄弟情深,早下山时却在想什么?”
一句话斥得辰宿面色羞红。掌门又道:“你说依门规处置,那你背背,门规第八条是什么?”
“门规第八条,若有不经请示,私自下山者,废黜功力,逐出……门派……勿论”辰宿越说声音越轻,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面上血色尽褪,现出一种异样的惨白来。
掌门盯着他,道:“你再把刚才那句‘不求师尊宽宥’和‘代师兄领责’的话大声说一遍。”
此时,辰宿已经被掌门逼问的无地自容,无路可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唯重重顿首而已。
掌门这才冷哼出声,拂袖转身便走。辰宿见师尊离去,心里又是一慌,下意识想喊又咽了回去,想跟上去哀求,然而不得其令哪敢起身,又慌又骇汗出了半身,半晌颤声道出一句:“师尊。”这一声呼唤,虽不高却好不凄惶,与他平日镇静自持的模样迥然不同。掌门听到,顿住了步子,头也不回,喝道:“还要为师请你来吗!”
辰宿这才心下一宽,忙起了身,快走几步,亦步亦趋的跟随在掌门身后。
两人走得极快,不一会就到了后山一处僻静处。辰宿之前只顾低头跟着,这时见掌门停下来,方抬头一看,竟然到了祭奠列位祖师爷的宗祠。太云山没有大肆礼祭的风气,仙者离世也未必同于凡人,故而这宗祠立于这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处,只常常供人追念、反省而已,并没有世俗那些繁冗礼节的约束。
此时,宽敞的宗祠内静无一人,掌门、辰宿二人进去时,只看到案上有几柱香,香上淡淡飘出几缕轻烟而已。案后方有数十排位,按照年岁顺序,将这些曾经在太云山内举足轻重的掌门、师叔师祖的名字放置其上。另有一副开山祖师的画像垂在墙壁正中,平静的眸子看着门口处的来人,仿佛当年平静的看着芸芸众生。
掌门进门后,先上了一炷香。辰宿也跟着上了一柱。
然后,掌门身子一侧,站在了右前方辰宿师祖的牌位前,垂视着他。
辰宿虽从未被师尊重责过,但好歹也见过同门师兄弟于此承责的样子,知道掌门这时欲在宗祠内,行师道提点训诫于他,紧张地心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他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羞赧惊栗,走到上香的案前,从那上面捧起一条两指粗细的藤条,跪在掌门面前,双手举了起来:“辰宿请师尊教诲。”
掌门没有接他的藤条,却厉斥道:“响鼓不用重锤,你心思敏锐,自律颇严,当是明辨是非,自尊自爱之人,为师一向不愿意用这家法羞辱训诫你,这多年来也从未真正对你捶楚鞭笞。然而,你今日所为让为师深感失望,竟然经不得心中诱惑,不顾为师再三告诫,私自出山,险遇大祸,辰宿,你何故轻敌至斯,轻门规至斯?”
辰宿此时眼眶已经红了,哑声道:“辰宿不敢轻门规,更不敢轻师尊。盖因近期练功顺遂,日有所进,便生了骄狂之心……弟子已深知此举恶果,悔不自胜,请师尊重责,弟子永不敢再犯。唯望师尊……能网开一面,莫要……逐弟子下山。求师尊开恩!”辰宿说到这里,又将头叩下去,尾音里因轻颤带出了些微哽咽,举着藤条的双手却仍然尽可能的向掌门抬起。
掌门看了他一阵,见他双肩略略抖动,无意识攥住藤条的手因紧张连指节都看得清晰,脖颈、耳后染上了一片绯红,知他愧悔至深,才喝道:“念你这次初犯,暂不按门规处置,如有下次,为师亲自废了你的功力,打断你的腿,将你撵出去!你可听清了?”
辰宿且喜且惧,忙抬头应道:“谢师尊!弟子听清了。”
“重复一遍!”
辰宿道:“若弟子再敢触犯门规,师尊便亲自废黜弟子功力,打……”说到这,因窘迫他还是停顿了一瞬,然而迎着掌门的目光,仍然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打断弟子的腿,将弟子撵下山。弟子绝不敢忘。”
掌门这才接过了他手中的藤条,点点放在宗祠正中间的一个石案,道:“趴上来。”
辰宿不敢抗拒,然而要他跪伏在这石案上,迎着众多师祖的垂视,且外面随时有人都可以闯入,他委实觉得太过难堪,一时便有些踌躇。
就这犹豫了一瞬,他的脸上“啪”的火辣辣一痛,人也往边上一栽歪,却是掌门用藤条抽了他脸颊一下。掌门厉声道:“磨蹭什么!欲要全门派知你受责吗?”
辰宿知师尊这句话,是在告诫他如果再抗拒,脸上被打得更没处见人,不禁微微哆嗦着身子,挣扎起身,往石案上爬。那石案原本不高,可此时他竟觉手脚无力,上了两次也没上去,身后师尊的目光如剑戟一样逼地他不得不趋前,眼前的石凳又好似高山一般横亘在他眼前,让他进退两难。待他废了好大劲爬上去,跪在上头,已出了一身虚汗,连衣衫都沾湿了。他素来知道师恩深重,然今日方知师威深重,更刻骨铭心。
掌门的藤条搁在他腰间,道:“除衣。”
辰宿怔了一下,没明白过来是除什么衣,因他往日观离炤与他人受责,大多是掌门拎起藤条或竹鞭就抽,打到哭不出声算停,故而他此时感觉自己像是出了幻听,愕然瞧着掌门。
掌门被他这一步一停的也惹恼了,抬起藤条照着他臀部狠抽了三下,厉喝道:“没学过门规吗?!”
辰宿只觉身后火辣辣的一阵烧过去,本来有点混沌的心思被这几藤条一下子抽清醒。他陡然想起门规里最后一条确实有道,违此规者,需褫衣受责,以示恭敬。只觉浑身的血“呼”的一声涌到了头上,以致产生了一阵晕眩,险些从不宽的石案上摔下来。他犹不敢相信,师尊会这样羞辱他,一双眸子怔怔望着他,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哀求。
也不知是打了这几下,出了口气,还是被辰宿这眸子瞧得怒火略退,掌门寒着脸道:“为师平日不甚责你,让你连规矩都不懂,倒也不能怪你,但是今日为师就在这给你立立规矩,你且记得,为师责你时,你自将下衣褪到膝盖下,跪好,腰塌下去,臀抬起来,腿分开一寸,口中报数,并自道己过。”
辰宿听得像做梦似的,半晌,才似乎确认了师尊确实这样在对自己说话,每个字都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心里,让他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已经年过弱冠,又一向自矜自重,心气颇高,哪里做得出这一派举动,只感觉浑身血液在身体里拼命的滚,像被煮沸一般翻腾,胃里发出尖锐的抽搐感,因这意外的震骇刺激得快要呕出来,泪水迅速的就盈满了眼眶。
掌门“嗖”的一藤条又抽在他臀上。
他知这一藤条是在提醒自己,也知他躲不过去无处可逃,更知他深深地畏惧与敬仰师尊,他说的话便是去送死,自己也义无反顾,可是,他做不出来!他就是做不出来当着师尊的面脱下衣裳伏而受责的姿态!一股极度的自尊在剧烈的冲击着他的服从,他的孝顺,他的无条件的尊重。自尊与敬畏好似在他心里激起了飓风,让他的身子瑟缩的如秋风中的落叶。他的双手轻轻放在腰间,每一根指头都在抖,却又那么的虚弱无力,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嗖!”又是一下毫不留情的藤条抽下。
辰宿听到掌门道:“不要让为师提醒你第三次。”他已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危机迫在眉睫,该服从的,该服从的!这是你的尊长,是你最敬慕的人,你承责于他就像千百弟子一样并无甚可耻处,他的心里每一下跳动都在这样呼喊,可是那双手却像被另一个灵魂控制住了一样,执拗的停在那里。
掌门丢下藤条就往外走。
这一转身像雷电一样劈中了辰宿,他大叫道:“师尊别走!弟子愿领责!”然后,如壮士断腕一般狠狠解开腰间束带,将下裳退下来。冷风抚摸过他灼热的肌肤,辰宿将身子伏低,任不着丝缕的臀部高高翘起,摆出恭敬的姿态,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若是旁人这样反复踟蹰,以掌门的性子早一巴掌抽过去,要多远滚多远,可辰宿毕竟是他一手带大,十分器重的徒弟,听他声音不大对,到底是侧眸瞥了一眼,但见辰宿跪在石案上,头埋在臂弯处,抖若筛糠,日光斜斜照在他从不见光的臀腿处,白的竟好似羊脂玉一般。他虽在拼命的压抑,仍无法掩饰间或透出的一两声细微的哭泣。辰宿最是好面子要强的人,从掌门收他入门,二十年也没听他哭过几次,料是如此已逼到他极处了,再施压力彻底摧毁他的心防反而不美,故而从宗祠门口又走了回来。
掌门抬起了辰宿深埋下的脸颊,见他早已泪流满面,牙齿深深咬着下唇,咬出两道深深的血口子。掌门蹙眉道:“委屈你了?”
辰宿目光被迫看向师尊,哪里敢说是或不,只哆嗦的摇头而已。
掌门脸色陡然一沉:“不委屈你哭什么!为师也不多罚,四十下,好生记着!”他说着,拾起案上那藤条,重重劈向辰宿臀上。这一下力气要比之前大上何止十分,破风而过,直打在辰宿措不及防之时,他只觉一股剧痛传来,腰身一僵,差点发出一声惨呼,好在神智守住了最后的清明,眼看要呼出时生生又吞了回来,变成“呜”的低吟。
掌门一藤条抽过,如雪肌肤上就是一道又深又粗的红檩子,而后,他将那藤条抵在辰宿的裸臀上,冷冷瞧着他:“说话!”
辰宿虚虚张了两次口,才断断续续的将话吐出来:“一记。弟……弟子知错。”
“何错?”
“弟子……弟子不该违反……门规,擅自……擅自下山。”
“该不该打?”
“……”辰宿呼吸突然急促,下意识又咬住了唇,然而,掌门一藤条便抽得他半晌透不过气来。
“该打”辰宿低低说了一句,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躲避开掌门威严的直视。下一刻,却又被他师尊强硬的将头托起,听他盯着他的眼睛,呵斥:“记着,为师问你话时,抬头看着为师说话!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辰宿的眼泪刷的又落下来,他强迫自己忘记这样耻辱的姿势,强迫自己压住拼命想逃跑的冲动,这种冲动像锥子般戳在他心头,他强迫自己与师尊正视,不敢躲避师尊眼里的锋芒,任那锋芒将自己刺得体无完肤,大声道:“辰宿该打。”
“以后是否再犯?”
“以后绝不敢再犯!”
“规矩明白没?为师每打你一次,就将上面的话连起来说一遍。牢牢记在心里头!”掌门喝道。
说完这句,掌门也不待他回答,“嗖”的又是一藤条记在了方才那道檩子下头。然后,藤条就比在那痛得瑟瑟战栗的伤处,垂视着他,等他认错。辰宿总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了,真正的恐惧不是敌人带来的恐惧,而是最尊重的人带来的恐惧,是与敬交缠在一起的畏,是已经羞辱到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痛哭却不得不抬着头,大声回话的戒惧。他的眼中簌簌落泪,口中犹一字一字的重复:“两记。辰宿触犯门规,私自下山……承师尊教诲,永不再犯!”
如果这世上能有刀将字刻在心里头,刻在血肉里头,那么师尊的藤条就是一把刀,将他的灵魂打上了一辈子不敢忘记的烙印。
掌门的藤条端端正正第三次抽在辰宿臀上,他的腰身忍不住想向前一跳,唯凭意志牢牢将其定得一动不敢动。他的臀部此时已热得快要着了火,然而他却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一句句的认错上。每说一句,就像一根绳子将他的喉咙扼紧了一分,待他咬着牙道:“十记。辰宿触犯门规,私自下山,承尊师教诲,永不敢再犯!”的时候,那根绳子终于勒到了极紧处。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从那种极度的畏惧中莫名的竟生出了一种激烈反抗的欲念。这念头不知从何而起,从何而生,好像一直是压在心里的一枚邪种,非要到绝处才爆发。
掌门抽下了第十一下,反抗突然迸发出来,挥斥而下的藤条在一瞬间被凝成了冰。能在怒极挥鞭的掌门手中,冰封住他的家法,这一招手法何等精妙,从运气到结气到封锁一气呵成,以掌门之能尚无阻拦之契机,足可为辰宿入门来最精湛的一招,只凭此,辰宿便一只脚踏入了结丹之境。掌门不意他会如此,也微微一讶,而后,就将这冰冻的藤条徐徐放在辰宿面前,不说话。面上与其说愤怒倒不如说更似沉思。
辰宿却不看他,低着头咬牙提起了衣裳,跳下石凳就往外走。身后的肉突突的跳痛,让他走得直趔趄,可他脑子里眼睛里心里都像在着火一样,熊熊燃烧着迫着他往外逃,他以为他能受得了,可是他还是承受不住了,他只想走,想不顾一切的离开这个地方。
掌门目光追逐着他。
然而,当辰宿踏出宗祠,感到山风吹过,看到面前那个已经看过了成千万日的悠悠白云与远山,那远山上是盈盈绿意,白云悠闲的缠绕其间,在日光下微微向他致意。他的勇气仿佛在一瞬间被吞噬光了,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好像整个人突然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辰宿不敢回头,也不敢往前走,停在那门口,已无处可去。
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意外平和的话:“还没看够?要为师牵你回来?”
辰宿身子一震,转过头,却见掌门依旧看着他,面上瞧不出颜色,唯那双眸子在他回头时分明有一道亮光闪过。
辰宿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输了,他输到底了,他靠一辈子没有过的疯狂积攒出的叛逆与勇气,最终竟敌不过师尊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他就忍不住的想到师尊养他、带他、教他,只要看到那一抹亮光,他就一遍遍控制不住的回响不到一日前,千钧一发那一刻他出现时绝处重生般的狂喜。
辰宿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几乎是踉跄的回到掌门面前,跪了下来,他想请罪,又觉委实没有面目再请罪,不说话,又恐师尊觉得他忤逆至极,至死不悔,极度的绝望与彷徨,极度的狼狈与疲惫让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兽,伏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无声无息往下落。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哭,直到哭得透不过气来。
掌门看着他,自山下相遇时眼里便凝结的坚冰,渐渐的从深处融化掉。他眉心略动,一把就将辰宿从地上捞起来,一手将其按在石案上,一手径自将他衣衫扯去了,然而也不理那冰冻的藤条,“啪”的一巴掌拍在了辰宿臀上,好不清脆。
辰宿一下没反应过来,就重重挨这一巴掌,痛倒未觉得如何痛,却是羞得一个寒噤。掌门的巴掌,又快又狠,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黏上来,清脆响亮的声音从宗祠直往外传。辰宿下意识想躲避这刺耳的声音,身子左一下,右一下的试图挪动,被掌门一声断喝“还敢逃刑?”吓地像被空中突然被箭射中的雁,直挺挺落下来,僵直在那里。
掌门何等功力,虽未用上暗劲,十数巴掌狠狠掴下来,也足以让辰宿下半身发麻,痛意顺着脊柱,直往脑髓里钻。两条腿在这沉重的掌掴与清透抽打声带来的羞耻中控制不住的微微打颤,上半身却顺服的趴在冰冷的石案上,手紧紧攥成拳头。石案的棱角卡在他的腰间,将他全身分成了一冷一热的两截,不知是被这不同的温度刺激的,还是极度羞愧让他的知觉空前敏感,远远他就听到了有两人的脚步走来。
那脚步响了一会,隐约就听其中一人道:“你听听,宗祠里是什么声音?”
另一人笑道:“哪有声音,是你幻觉了吧?”
第一人道:“你再仔细听听,我听着怎么像是巴掌声。”
另一人似乎凝神听了一下,奇道:“真的是,谁会在这里拍巴掌?”说着,又似开玩笑般的道,“莫不是老子在打儿子屁股吗。”
第一人道:“且过去瞧瞧。”
辰宿吓得差点魂都没了,冷汗泼墨似的将浑身从头湿到脚,可他身子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要师尊不停手,他就只能这样高高翘起臀峰,将打得似女儿涂了胭脂的臀部顺从的对向祠堂正门的地方。两人脚步越来越近,掌门的训诫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辰宿的心里提防已剩最后窄窄一线,实在惊骇战栗到受不住了,一手便攀住了掌门的小臂,觳觫泣道:“师尊,师尊饶我。”
也不见掌门抬手,宗祠的大门“嘭”的一声紧紧合上。将还未到门外那两人吓了一跳,两人又好奇往前靠了几步,突然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涌来将他们弹得飞出四五步,重重摔在地上,直摔得骨头都松了。那两人这时分明已感到了掌门的气息就在其中,慌得脸色煞白,连爬起身,道:“弟子不知冒犯师尊,请师尊恕罪。弟子这就告退!这就告退!”说着,哪里还敢再多留一刻,急急忙忙的退了。
辰宿不及道一个谢字,因那掌门的巴掌抽的他完全喘不过气。掌捆声一下也不曾停过,即使在大门紧闭,即使在外面弟子谢罪的时候,依旧一下一下,扇得又稳又狠,辰宿全部力气都放在了克制自己拼命想扭动的腰身,不令自己发出脆弱难堪的声音,作出狼狈逃窜的模样,唇上咬的鲜血淋漓,脸上汗与泪缠在一起落。也不知生挨了多少下,掌门才停了手,拂了下衣袖,略略退后了一步。
辰宿还没来得及透出口气,提起衣衫,就听掌门喝道:“让你起来了吗?门规,背!”
辰宿实在被他师尊碾压的体无完肤,克制得毫无脾气,明知他不肯放过自己,却连说一个不的胆量也鼓不起来,只得重新伏在案上,流着泪从第一则尊师重道开始絮絮背起,待背到第十八则,违此规者,需褫衣受责,以示恭敬。白皙的双腿慢慢染上了和臀部一般嫣红的色彩,声音也越发呜咽了。
掌门遂沉着脸道:“此次轻饶了你,下次再敢犯错,也不用为师一步一提点,自己褪了衣裳,伏在上头,恭敬领责,记下了吗?”
辰宿唯战战兢兢的落泪点头而已。
掌门脸色这才略好看些,淡淡道:“起来吧。”
辰宿忙整理好衣衫,这时他才感到浑身的汗黏在身上,当真又冰又冷,好生难受。他抬袖拭去了脸上狼藉的泪水汗水,忍着痛跪下顿首道:“辰宿谢师尊训诫。”
掌门道:“你谢也好,恨也罢,既然入了为师门下,教导训诫你便是为师职责。今次你轻狂下山,险些丢了性命,既然受了惩罚,为师也再不欲多说,是非如何,你自己回房好好反省罢。”说到这,想起件事,又提起了案上那个冰封的藤条,细细看了一看,竟露出丝笑意:“这一手很见水准,你说你功力日进,倒也不算虚言。二十余岁就达到了筑基后期境界,天资喜人,莫要辜负。”
辰宿道:“全凭师尊教诲。”这本是一句普通答话,可此时,对着这石案和藤条,“教诲”二字就带出别样的意思来,辰宿没说完,自己双颊倒先红了。
好在掌门没有深究他话中异样的意思,点点头,道了句:“好自为之。”便将那藤条放在案上,转身离开了宗祠大门。
辰宿看着他背影消失在云海中,感到一阵寒风吹透了冷汗,浑身一个瑟瑟,半晌才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