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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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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泌之洋洋
      一、缘起

      十月的朔北寒气欺骨,雪花席天卷地,大如白毡,我背着他沿着山径一步一步走下来,身后皑皑的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并一道蜿蜒灼目的血迹,我将药筺的藤柄含在嘴里,喘着粗气,牙根嚼得生疼,双足深深嵌进雪里,肩背已被鲜血洇透了,就连短袄绽裂飘出的芦絮也被血浸得鲜红。他的心跳声突突地一记一记砸在我的后背上,微弱的声息伴着西风急促地略过我耳畔:

      “阿婆……阿婆……”

      那一年我十八岁,为主家上山采药时,在林子遇到了他,将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背下了山,把他安置在山脚下父亲打猎时安栖的茅屋内,替他清洗伤口,敷上了止血的草药,拿粗布做了包扎。做完这些,我也累得近乎虚脱,靠在屋角昏昏沉沉地睡去,只记得他醒来时天还未亮,雪已晴了,夜风嘶吼,恍如千军万马奔腾,他于半梦半醒之中长唤了一声:“杀!”我猛然惊醒,只见他在土榻上徐徐地睁开了双眼,启明星幽冷的清辉映在他苍癯的面容上,我赶忙拿火石生火,好将坛子里化开的冰水重又烧热给他喝,大抵是噩梦初醒,他眉心紧蹙,一脸警惕地望着我,问我是何人。

      我动作稔熟地引着了火,很是卑顺的折腰与他拜了拜,答道:“殿下莫惊,婢子是宁武将军府中的家婢。”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他早已碎作两截的双螭纹玉佩,“婢子幼时听闻,国朝惟宗亲及一品文官服玉带,天子饰玉纹以云龙,诸王饰玉纹以蟠螭。既披明光甲,又佩螭纹玉,朔北仅幽王殿下一人而已。”

      “你还识得服制?”他垂手拾起佩玉,借着火光抚挲着上面的雕纹,眯起眼眸细细地凝看我片时:“人谓郑康成婢能诵毛诗,孤向时只当杜撰,今日见你,始信《世语》所言非虚。”又随口问我:“你是家生子?”

      狭小的茅屋内有一刻寂静,徒闻北风萧索与焰火燃起的哔剥之声,我轻声开了口:“禀殿下,奴不是,婢子的大父……”我喉中不由有些发涩,深深叩下去,念道,“是罪臣——陆明远。”

      “明远先生……”

      他沉吟着缓缓垂下眼皮,扶着榻沿朝向我,肃然沓手施了一礼。

      二、缠足

      我救下幽王,已是举家流放朔北的第九个年头。我的大父曾任兵部尚书,也是文渊阁大学士,是文坛的领袖,一朝被权阉诬陷与逆贼勾连,亲族门生,俱牵连入狱。那时我们住在临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宅便坐落于御街以西,金水河畔的一处深巷里。一道朱漆的垂花门森严矗立,隔绝了内外,女眷们都住在后院。我母亲是一个端庄严厉的妇人,她言语不多,甚少与人戏笑,看起来总是那样清醒冷静,唯独在面对我时有些不同——我是唯一让失容变色之人。那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尽管母亲是高门深院里为数不多保有天足的女子,却决意要给我缠足。

      缠足以前,或者说弟弟出生以前,我是被假充做男孩子教养的,只留了齐耳的短发,梳着冲天的小辫儿,《女儿经》《女小儿语》一概没有念过,母亲起初也不乐意,但终究拗不过父亲,更主要的是,她心里实在也害怕再招来一个女儿。三四岁上,家里请了个白胡须的老学究给我开蒙,学完《三百千》《增广贤文》,便开始念四书了,我那时的记性好得出奇,几乎过目不忘,不必先生如何督促,学过的篇章自能洋洋成诵。虽然如此,我倒并不能算得是一个乖巧的好学生,我当时十分喜爱先生的胡须,翘起来的时候看着很硬挺,我想趁他不备揪几根来编绳子,用来系玉佩、挂香囊,亮闪闪的,瞧着可不活生么?这样想着,便趁着他午憩偷偷拔了几根,是以,我从来没有因为功课挨过手板,却因为唐突先生被打肿的掌心。母亲觉得我太没个女孩儿样子,此后愈发犯起了愁。

      先生被我气跑了,父亲便亲自教我念书,不只教六经,也教我背大父的诗词文赋。对于我的颖悟,父亲是骄傲的,他于是常常带我去郊外的乐游原骑马,带我出去参与那些文人们的聚会雅集,他们最喜欢做一件事情,从四书或时文中随意摘出一句让我续背,我从未失误,他们不教停,我便能一直背下去,这时父亲便会很得意地笑笑,说些客套的谦辞,然后从用筷箸蘸取杯盏中的酒浆给我浅嘬一口,酒味辛辣呛鼻,远不比饴糖甘美适口,是以我倒并不很在意这一口奖赏,我说其实我想要一只自己的酒盏,可是父亲从未给过我。

      在外面,大人们都唤我陆小郎君,而父亲也从来不做辩解,他实在盼着我是个儿郎,故而他实在是借着我来摹想他将来儿郎的模样,后来我才明白,他望向我时眼里盛满的欣慰与欢悦,其实从来都不属于我,只属于那个在他们的盼许中降生的男孩。

      母亲的肚子又一日日圆滚起来,家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弟弟降生之后,祖父为他取名叫做“知白”,全家上下都像是松下了一口气,母亲也释然了父亲于我教养事上的荒唐做派,我从父亲的世界被移交至了垂花门内母亲的世界,缠足的事情也渐渐被提上了日程。

      在祖母和母亲的安排下,长我七岁的堂姊充当了哄劝我缠足的说客,她在我面前绷起她纤巧的三寸嫩莲,又拿出各式各样缂丝的绣花的弓鞋来诓诱我,见我并不觉得如何美丽,她又舌灿莲花地与讲说裹小脚的种种好处,譬如缠裹之后步态如何矜雅啦,世家女娘们赛足时能如何得脸啦,我听来皆不动心,我问她:“我阿爹说,待我再长大些,便教我骑马,缠成这般我还能骑得成马么?”堂姊被我问得语塞,而后又觉得委屈,说她都没有骑过马,便坐在我榻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让她不要哭,埋怨她将我的床榻都哭湿了,她便哭得更凶,继续夸耀起小脚的好处,骂我是个怪人,我于是更加坚信裹足不会是什么利于我的好事,她气不过,便踮着她那双纤纤小脚由丫鬟搀扶着迤迤然离去了。

      大抵也是从弟弟出世开始,父亲再也不带我出门了,我却仍然渴盼着去郊外骑马,他不肯我就缠着他闹,我学不来堂姊妹们温声细语地撒娇,只会撒泼打滚,有一回因为闹得太凶,母亲便打了我。

      母亲用以打我的闺责是一柄细韧的紫竹,小一些的时候,她会命我房里的养娘、嬷嬷们抱住我,翻过来剥下小衣笞打臀股,她打得我很疼,紫竹唰地一声甩扯着肉皮,屁股上便烧起一道滚热的肉檩,如果是平常的错处,不会叠着伤打,疼还有限,打完檩痕鳞次栉比地烙在臀肤上,三五日也便平整了。如果是大事,我就不免多吃些苦头,肿条叠着肿条,结起两三指高乌紫的硬块儿,碰一碰便胀疼难忍,总要旬日后才能渐渐痊可。我心里诚然是很畏怕母亲的。

      从小照看我的养娘、仆妇们都说,我那会子难缠得很,一双天足,下了床就找不见影儿,东奔西跑地闯祸,不是磕坏的大母珍藏的琉璃瓶,就是掰折了母亲新打的金簪子,堂姊绣了半月的鸳鸯锦,我说绞便绞了……日子久了,垂花门内的女眷们见了我便犯头疼。挨打时我也不哭,疼不过时张嘴便要咬人,那些服侍我的女仆们挽起袖子,手臂上便是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此后愈发迫切地将我缠足的事宜提上了日程。

      缠足我自然是不肯的,母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终究执意要给我缠。真到了缠足那一日,母亲竟像换了个人似的,用午饭时,我偷拿了一块糖糕,她非但不拿筷子打我的手,还教养娘替我将碟子拿近了些,我一把将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若照平时这般吃相,巴掌指定要呼到脸上了,母亲却只是紧蹙着眉叹了口气薄嗔了一句:

      “这孩子……”

      见她没有动怒,我便又拿了一块,吃完第三块糕时,母亲便教人撤了盘子,察见我眼里的失落,她又吩咐人拿食盒盛了给我装回去,嘱咐养娘晚些时候饿了再拿给我吃,又拊了拊我的背:

      “还想吃什么,娘教人给你做。”

      夜里养娘将我抱到榻上,给我洗脚,母亲来了,将我抱在怀里。大抵已经入秋了,晚风渐而透出几分薄凉,母亲倾身环臂拥住我,用她怀心的温热暖着我,手掌轻轻拊在我的肩背上,我猜她当时是想要哄我入睡的,可我不肯睡,巴巴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嬷嬷拿来了缠布和明矾。我尖叫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却发觉根本动弹不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将我锢得很紧很紧,她嗓声低柔,一反往常,以至于我嘶喊得累了,弱下声气才渐渐听清她对我说的话:

      “囡囡听话,囡囡不疼……”

      缠布束紧时,母亲怕我喊哑了嗓子,情急将手送到我嘴边给我咬,她低声哄着我:

      “就好了就好了……”

      我咬住她的手,她痛得浑身一瑟,我知觉了,便不由得松开了牙,她那样温蔼,我却落下眼泪来,将脸埋进她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声声唤她:“阿娘……”

      第一次缠足过后,我大病了一场,连日高热,神志不明,待我痊可之后,便看见嬷嬷又带着新的缠布来了,我张皇着便欲逃走,无奈足尖将将着地,便刀割火燎般锐疼刺骨,母亲不在身边,养娘们按着我,因我身子正虚着,嗷嗷哭了几嗓,缠得再疼,我五官拧成一团,背后的汗沁透了一回又一回,却叫也叫不出声了。

      开始缠足后,我就不被允许擅自走出房门了,其实不必母亲令行禁止,实在是双足肿疼,我走不出去,饶是如此,母亲还是叮嘱嬷嬷操着那柄紫竹闺责,抽着赶着我绕床练习走路。间隔两三日,嬷嬷便会为我换一回缠布,顺便拿银针挑去肉刺,洗去足上的脓血,每一回我都如头一次试缠那般抽抽搭搭地哭,疼不过便咬人,不过那时天已凉了许多,丫头婆子们都换上了厚衣,她们倒不同母亲抱怨胳膊上的牙印了,只日益抱怨起布衣上参差钻风的裂口子来。

      缠足掰折了我的趾骨,却依然没有改变我天生的反骨,她们前半夜缠,我后半夜拆,嬷嬷见了,不过训斥几句,照我身后甩两巴掌,再重新给我缠上,只有一回被母亲撞见了,将我房里侍候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还要打我。见我躺在地上打滚不肯就范,母亲气急,竟亲自上手来逮我,三两下除了贴身的小衣,将我摁在榻沿上,也不择是臀是股,韧竹条一记撵着一记狠狠挝掴在皮肉上,火辣辣的,很快便肿烧连片,我疼得两股打颤,却觉得较之缠足,似乎还是挨打略容易忍耐一些。

      “教你撕、教你拆,成迟败速的畜牲!还敢不敢、敢不敢了?”

      母亲气得嘴唇发白,骂声也哆嗦起来,我疼得顾不上委屈,只是辗转着身子反复嚷道:

      “我不缠我不缠,打死也不缠……”

      刺疼唰一声深深啮紧股肉,我疼得皱紧了脸,张手够不着旁的什么,就开始偷偷咬自己的手背。母亲一把扯开我的手,撂开紫竹,将我拖至膝上,拿指甲尖儿狠狠拧我腿股内侧的嫩肉,我疼得两腿乱踢,浑身发抖,然后便哆哆嗦嗦地开始哭,噙着眼泪回头望她。缠足伊始,我学会了流泪,后来我又渐渐发现,我一流泪,母亲便心软,她抚着我臀股上紫竹抽出的血檩,抚着我腿上指甲掐出来的瘀痕,哑着声问我:

      “你改不改?”

      我拼命摇头:“我不改!我不缠!”

      “活冤孽!”

      母亲骂了一句,却不再打我,只是理了理我的衣裳,像头一回那样将我抱到腿上,唤嬷嬷进来重新为我缠足,缠好之后,又给我套上了一双很很紧很紧的绣鞋。母亲晓得我最怕她,恐我再擅自拆下缠布,便将知白丢给乳母,夜里过来搂着我睡,我疼得在她怀里钻来扭去,她便牵开被角教我将双脚搁出来晾晾,我仍旧哼哼地哭,她便用罗扇给我缠紧的小脚扇风,她拍着我絮絮地说:

      “做女子总要疼这一回的,熬过去的,一顺百顺,没志气熬不过去的,一辈子受苦。”

      事已至此,我晓得这个足是不得不缠了,我又最不愿被人说没有志气,况且哭也无用,渐渐地,我就不很哭闹了。

      母亲对我的顺从很满意,她每回都哄我:“就好了就好了”……然而下一回只会更疼,嬷嬷将缠布裹束得愈来愈紧,到最后剥开来总是糊着一层血,便连着血皮一道扯下来,将血肉模糊的双足摁进药汤里,一遍一遍地洗净,最后涤荡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在母亲的敦促下,我终于缠成了尚书府内最纤巧细瘦的三寸,老嬷嬷们都感慨,说五岁才开始缠能缠成这般模样,实属不易,它们也从我痛苦的来由变成了炫耀的资本。

      我不便出门,初初缠足的半年里,连晨昏定省都要养娘抱着我过去,困于闺房的日子里,我遵从母命每日与堂姊妹跟随家中的仆妇学习女红针黹,后来,父母又为我请了女师继续在家教我读书,但她们并不会为我深讲四书六经的奥义,不过是依注解经而已,反倒在《女诫》《内训》等书册上要我加意用功,翻覆咏诵。我对针黹之事是有些不屑的,以为自有婢仆服侍,不须我亲力亲为,但母亲发了狠话,教“做不好只管打”,我终究不敢懈怠。我对读书却一直很上心,六经里古雅庄严的字句总令我想起垂花门外的世界里曾经属于我的那些荣光……

      说来总教双亲抱憾,知白念书不及我,他其实谈不上愚钝,于同龄的儿郎们相较,尚属中上乘,只不过珠玉在前,反衬得他黯淡无光了。听闻父亲打他比母亲打我还要厉害,他挨了打,便来同我哭:

      “阿爹骂我笨呜呜呜,说我三日背不下来的书阿姐一个时辰就背熟了……”

      许是做姐姐的对胞弟有一种天然的怜念,又或者是觉得父亲对知白过高的期望其实来自于我当年带给他的荣光,我心里有些愧疚,我每次都会寻来糖果和蜜饯好生哄慰他:

      “阿白,你不要哭,定是阿爹记错啦,阿姐回头就告诉爹爹,阿姐背得没有那么快,阿白是聪明的小孩,一点儿都不笨,真的……”

      这时母亲看见了,便剜我一眼,冷冷道:“你就惯着他!”又瞪知白,命道,“知白回去温书,不许哭了,天黑了再背不出,仔细你老子回来揭你的皮。”

      昏定时,我便宽慰父亲:“阿爹,人开悟各有早迟,强求不得,似仲永那般伶俐早慧,终有才竭之时,苏老泉年二十七始发愤读书,一样功成名就,阿白已经很好了。”父亲对知白很严厉,听了我的话,却愿意对我稍稍展颜,他抚一抚我脑后,目色温和而怅憾:“我这个女孩儿,实比小子强了十倍不止。”

      可惜我终究只是个女娘,母亲也说:“你与阿白,合该调一个过子才是。”

      我是向往做男人的,向往垂花门外的父亲的世界,我于是也常常请求知白将他的书拿给我看,将先生的讲解说给我听。

      三、囹圄

      抄家那年我九岁,我踮着那双小脚,和女眷们一道,在官兵的驱逐下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陆宅端庄矗立的垂花门,正值春暮,久未见阳光的肌肤在春晖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垂花门外一地狼藉,我眯着眼眸,看见了披枷戴锁的大父,他的佝偻着腰,头发和须髯好像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知白哭着喊了一声“阿翁”,大父没有应,他仿佛被厚重的木枷压得喘不上气,转过身拖着沉沉的脚步,三步一喘地被押上囚车。

      家中的妇孺们都被收押在一处,阴湿的监牢里,照不见光芒,狱卒没有给我们戴木枷和锁链,因此我们尚可以在干草堆上坐下或躺卧,空气中弥漫着恶臭,耳畔充斥着女眷和孩子们嘤嘤呜呜的啼哭声,我抬头望望母亲,母亲没有哭,只是阖目端坐,口里念叨着什么,我晓得她是在诵佛经了,她很少哭,每每有不顺心的事,便会端跽在小佛堂的神龛前念一会经。我也坐下来,抱着早已吓哭了的知白,小声地哄劝他,装作平时那样问他的学业功课,给他讲我从师长那里听来的掌故名典。

      听闻那位负责审讯我们的典狱十分擅长对女子用刑,我们被收押的当日,服侍在大父身边的那位比我的母亲还要年轻的姨奶奶便被提去审讯,家里所有女眷都被叫过去观刑。

      “听闻陆尚书在家中对圣上和太后颇有怨言,是与不是呀?”

      昏晦的火光里,典狱堆着笑,手里的火把烟气直燎她的眼,她拼命摇头连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典狱大手一挥,几个狱卒上前粗鲁地剥去了她的裙围,露出雪白浑圆的屁股和鲜嫩藕白的胫腿,黝黑粗糙的脏手间或还在腰股之间胡乱抓摸着,极富羞辱性地扇掴,指梢挟着肉浪,肉皮儿颤悠悠蹿起嫩粉的指印,又将她一把搡在地上,屁股朝上,一卒捉起她纤小的莲足,放在鼻前嗅了嗅,拖曳着行走几步,便不顾她哭叫地解下了她的缠脚带,昔日束带与香料精心妆裹下早已扭曲腐朽的裸足暴露无遗,狱卒们亵玩嘲弄一番,便拿麻绳捆起她的手腕将人吊上了房梁,绳子拉至她小脚将将踮地的高度便戛然而止。典狱从水桶里捞起浸饱了盐水的鞭子,在掌心里折一折、捋一捋,凌空“唰”地一甩,递予狱卒,在场的女人们听着声,纷纷牙根都打起了颤儿,典狱阴笑着:

      “不招?与我先打脱她下半截子来——”

      女人曼妙的身体瑟瑟发抖,典狱就这样一臂欣赏着她的战栗,一臂嗖地一鞭子在她身后两团浑圆的肉丘上炸开了花儿,伴随着女子嗷的一声痛呼,母亲终于从一群挨挨簇簇的妇人之中挤到了我跟前,惶忙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仍然借着指缝渗入的微光看见皮鞭宛若吐着花信的水蛇一般狠狠地啮进娇软的肉皮,一声一声,似欲聒破我的耳膜般甩得震天响。

      那晚,姨奶奶终于什么都没有招认,典狱将她关去了别处,听说滚过针板,拔去指甲才认的,供认完的当夜,便寻着一根草绳悬了梁。

      之后的几日,家里的女人们接二连三地被提去审讯,许多人见了那夜的惨状,不消棰楚便招认,甚而些莫须有的罪事也安在大父身上,说得有眉有眼,狱卒们并没有拿出对付那位姨奶奶的招数,认与不认,都剥了裳袴打一顿竹板子,只要不改口,就放回来。女眷个个被板子抽肿了屁股,扭滚在草堆里嗳哟嗳哟地呻吟着,许多不堪其辱,便选择了自尽,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堂姊。我因为年幼得以幸免,却也不得不牵着知白去看母亲受刑,母亲唇口发白,咬紧了衣襟,板子一记脆响,唇角便溢出一声闷哼,不多时额心沁满了汗珠,腰脊剧烈地拱颤着,我眼里噙着泪,拢住知白的双耳将他捂在怀里,刑毕我搀着母亲还至牢监,母亲大抵也从我的眼里看到了恐惧,她十分明白我在害怕什么,只是跪下来拿指节为我和知白擦泪,轻轻地告诉我们:

      “没事,没事……”

      知白日渐消瘦,头发也变得枯黄,夜里我搂着他,常在我怀里饿得直哭,母亲总有主意,张臂从我怀里把知白接了去,背过身去褪下衣襟,拍着哄着,不知几时朦胧睡去,到了后半夜,母亲便急急忙忙地推搡着叫醒我们,从怀里掏出炊饼、糕团等吃食,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裹腹之后,我不由开始疑心这些吃食的由来,夜里我不敢睡,于是佯装入寐,火光飘了过来,我虚着眼,看见典狱打开门锁,将母亲带了出去,我怕极了,以为是刑讯,可是母亲总是毫发无损地回来,并给我和知白带回吃食,我心里疑惑的紧,终于有一日,从前服侍在伯父房里的一个有些头面的通房丫头在争执间喊出了实情,她痛骂母亲失了贞洁:“不知羞”“不要脸”,我惊得瞪圆了眼,忙将吃进嘴里的半口糕饼吐在地上,不等我吐干净,母亲的巴掌就“唰”地一声掴在面上,我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颊被扇倒在地,母亲捽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到饼渣前边,要我重新吃下去,我挣扎着不肯,她便兀自拾起来吃了,吃毕又淡哂着睨我:

      “行呵,有骨气,不过一个罪臣女,饿死了也没人给你立牌坊。”

      后来母亲果然不再喂我吃东西了,就连狱卒分发到各人手里的冷粥,她也会夺走与知白分食。我起初想着,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饿死了也好,可是饥饿的滋味远比我想象得难挨,初初只觉腹中绞痛,次日起来便虚弱乏力,到了第三日,竟觉自肠腹至咽喉竟如火灼般疼痛,夜半我迷迷糊糊地饿昏过去,恍惚睁眼时,发觉自己躺在母亲怀里,知白掰着炊饼正往我嘴里喂。

      “知白拿走,不吃让她饿死。”

      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被挪至了一个空旷的单间,我怔了一晌,听见母亲的声音,蓦地挣扎起来夺过知白手里的半只炊饼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口便如饕餮般囫囵咽下,母亲拍着我的背,我终然垂下颈倚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哭。

      母亲没有说话,知白又递给我一只炊饼,我又接过来塞进嘴里囫囵吞了,知白看我饿,还要给我,母亲却搡开他的手:

      “够了。”

      我张眸地望过去,母亲却没有松口,只催促着教知白自己去一边吃,然后叫我的闺名:

      “择音,撩了裙子跪着去。”

      “择音”这个名字,是知白出生时,祖父捎带着给我起的,我不大喜欢自己的闺名,听上去就像是某种喋喋不休又生性挑剔的花羽毛禽畜,母亲听见我的论解,将我狠狠打了一顿。

      我最怕她这样阴着嗓喊我,她平常是不大喊我的,这样喊我名字,就是大祸临头。

      我只觉天旋地转,却并不敢违忤,监牢中没有细竹条,她便从墙根拿了一只笞打女犯的竹板,板子啪地一声笞在袒露的肉皮上,比我想象得还要疼,我身子向前一仆,双肘硌地,便成了耻辱的撅姿,三板我便支撑不住,捂着身后侧身倒了下去,母亲却没有就此放过,连着我的手掌一并打,我赶忙缩回肿疼的手掌,用手肘撑着地面爬起,板子抽掴得两片薄肉火燎似地颤晃起来,我双股痉挛着,身后也沁了一层冷汗,母亲问我:

      “你想死便死,想活便活,是不是?”

      肿烫的股肉巍巍缩颤,我能感觉到它们不再是一道一道叠着细檩伴随着虫豸啮咬似的锐痛迸钻鼓胀起来,而是大片大片的烧肿,像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锯开我,整副都身躯伏袒于它的宰制之下,我憋着泣音颤着声低低地回答:

      “不、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你怎么敢!”

      板子接二连三地砸下来,我从没有挨过这样的毒打,疼得狠了,竟然说不出话,一张口便是颤颤瑟瑟地哭,又听见母亲骂: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辜恩丧德的畜生,你又知道什么是当为之生的,什么是当为之死的?”

      我瑟着声息哀哀答说:“先生讲过,妇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语声未落,板笞倍重于前,我咬紧了牙关,心觉肉皮必已笞裂,瞥见知白小小的背影缩在角落里,听见他哭着说:“阿娘——不要打了!”

      我从霉湿的墙壁上窥见了我的影子,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皂靴底磨蹭地面的足音渐近,火辉飘了过来,母亲忽然停下手,惶忙扯着我的裳摆,嗓声异常冷静:“囡囡,理好衣裳,带弟弟睡觉。”

      我怔愕着回头看去,映入我眼眸的是典狱那张阴仄仄的脸,我拉住母亲的衣袖,哀求着望向她,她别过面捉起我的手轻轻拂下来,起身跟着典狱走了。后半夜母亲回来了,却不是从前那样体体面面走回来的,而是剥得赤条条的,带着一身鞭伤被两个狱卒扔进来的。我与知白都惊惶万状,母亲却尽力爬起来,披着衣裳,沉声吩咐知白去睡觉,而后便一把将我拽至膝上,拨开裙围看伤。

      “还疼不疼。”

      我摇着头说“不疼”,她就拿指节摁着僵肿的臀肤给我揉伤,我攒紧了眉抿唇强忍着,身子却不自觉地扭了扭,她抚揾着我紧蹙的眉心,轻轻拭去覆在上面的一层汗水:

      “撒谎。”

      她替我细细地揉开肿硬,而后便拍拍我的肩,轻声道:

      “娘搂着你睡。”

      母亲忽然的喜怒无常教我心里有些发毛,我感觉到她张臂拢住了我,在我身后缓缓躺下,她温热的气息有些颤颤地吹拂在我发顶,我终然也软下来一回,认了错:

      “阿娘,我……我错了。”

      “嗯。”

      我转过身来用乞求宽恕的眼光睨向她,她看上去很疲惫,不过并不见愠恼,只是将我拥在心口,淡淡道:

      “没事了,没事。”

      翌日醒来后,我们分到的冷粥少得可怜,母亲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了我和知白。母亲突然变得分外警觉,眼光片刻不离地守着我,仿佛我下一刻便能凭空消失似的,到了夜里,她仍旧执意要搂住我睡,半夜火光飘过来,我迷迷糊糊醒来,母亲却没有走,随着锁钥碰撞声,我感到抱着我的手臂更紧了几分,典狱蛮横地伸手来扯我,母亲不肯放手,他便挥鞭狠狠抽打在手臂上,声声坚脆,几下子便教衣袖撕开了几条鲜血濡湿的口子,我于是对他说我愿意跟他走,但求他别再打我娘。

      母亲万般遮护,我还是被带走了,氤氲的酒气杂着混沌的浊臭,令人作呕,他将我压在一只杯盘狼藉的小案上强奸了我。我仿佛整个儿被撕裂了,像被刀子活活锯成了两半,我的身子沥着血,血水同酒水混在一处,不晓得狠狠疼了多少回,好像肝肠都被捣烂了,我战战栗栗地喘息,满头满面都是惊惶的汗泪,他大抵觉得兴味索然,便将我当做一只敝履一般扔回了我母亲身边。

      母亲见到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抬手掴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过去抚着她颤耸的肩脊,我晓得她一定是哭了。

      我是看着堂姊死的,许多年后我仍然想着她、梦见她,她自缢的布条子是伯母从自己腰带上撕下来亲手给她的,她哭哭啼啼地踩在养娘背上将它拴上房梁,打了个索儿,又不舍哀乞着望向伯母,可伯母只是一径儿催促:“快吊!快吊!”

      那几日我胡思乱想着,也许母亲也会从哪里寻出一条草绳布索给我。

      不知经过多少日夜,最后的判决终于落定,大父被判凌迟,伯父被判斩首,而我的父亲则被流放到荒凉的北地,永不叙用,着妻儿随行。

      临行的前夜,我梦见森罗殿里的阎君在支使鬼差将我锯作两半,一半归还父母,一半分予鬼差,那些鬼差俱都长着一张典狱阴仄仄的脸,却不知为何,那锯子却是从脚上开始锯起的……

      我疼醒了,醒来看见母亲坐在我身前,她解开了我脚上的缠布,试图用力将我压在足心的四根趾头掰直,我惊惶地缩回脚,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一双尖小细瘦的金莲是我的脸面,是她告诉我,是她要我缠的,我吃了多少痛,我掉了多少泪,我流了多少血,是她要的啊……

      “把脚给我。”

      母亲语气淡淡的,烛光映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容,我不晓得她为何总能如此平静。我将目光引向散在地上的缠布,火辉灼灼照在我眼里,我眼里又映照出堂姊的形容来——那亦是我的归宿么?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劈手夺过缠布,借烛火焚了干净,继而狠狠扯过我的足胫:

      “你想都不要想!”

      第二日,她将碎布团成团垫进了改大的布鞋里,不由分说摁着我的脚塞了进去。

      我们被锁在囚车内,由官兵押护一路颠荡北上。眼看车轮咿呀着碾过一寸又一寸荒芜的大地,我们好像是天地乾坤的弃子,生,是无所为的,然而死,又无所归。途中太苦,我怕我们会忘记曾经念过的六经中的圣贤故训,便喊知白一同回忆温习,话一脱口,就被父亲叫了停,他眉峰紧攒,神容悲苦:

      “你阿翁在狱中受刑时曾将你伯父与我唤至身前,叮嘱我们,说若得幸再见子弟门生,告诫他们,不要念书。”

      我的父亲曾做过刑部的主事,他一生历过太多案子,见了太多刑讯,却不想有一日,那些他本以为看惯了的严刑酷法也会落到自己的父兄身上。

      我那时并不晓得那是怎样沉痛的嘱诫和教训,只觉得大父说的话无理又可恶,缠着父亲非要问一个缘故,父亲不答,母亲低目回顾身后深深浅浅的车辙,语声不咸不淡的,替他答了:

      “罪奴隶妾,念什么书?”

      我自然是听不进的,不许我念,我越要念,夜里我们挤在驿站的通铺上歇觉,正值暑热,母亲却总要拿被褥将我裹得紧紧的,我热得睡不着,总会自己拱出来,扯着睡得迷迷糊糊的知白去院子里背《礼记》,我念一句,他念一句。流放的日子里,我对知白的耐心与好脾性也很快消磨殆尽,他如果不专心,我便会用手指弹他的脑袋,有一回他痛得喊出声来,惊醒了母亲,她一脸疲惫地扶着房门撑开眼皮看向我们,借着月光看清了我书于沙地上的“玉藻”二字。

      “知白,回来。”

      她嗓声极轻,有些沙哑,再睨向我时,目意悠悠转冷:

      “路上我不想打你,你等着到了朔北的。”

      我当然不会听,她威胁不了我,我的脚已然很疼很疼,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刃之上,难道还有比心死更可痛可惧之事么?

      四、女奴

      我们抵达朔北时,那里正是隆冬,空中已然飘起了大雪,千里冰封,那是我在故园临安不曾见过的景象。父亲被分去宁武将军府为将军牧马,我和母亲则被送去厨房帮厨、烧火,知白还小,便跟着我和母亲一道。

      为我带知白念书的事,我以为母亲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可是母亲就像全然忘记了一般,她终日忙忙碌碌,夜里还要替主家做针线,她变得更加寡言,不过饶是再忙,她总要抹一把灶灰涂在我脸上,防止我再被强人侵侮。事实上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我也诚然没有了温书的闲暇,我需要帮忙一直烧水、灌水、清洗盘盏、四处跑腿……只要厨娘们喊“阿音”“阿音”,我就需立刻赶去搭把手,出了半点差池,又或是迟缓了些,都会挨打。

      朔北没有紫竹,她们打人用一种叫做胡枝的细藤,教人卷起胫衣,褰着裳摆,将细藤一下一下抽在妇人的小腿肚上,府中下至与我一般大的小女奴,上至头发话白的老嬷嬷,只要卷起胫衣来看,腿肚上定是一道道新新旧旧的藤伤,冬日里挨了打,我也会学她们的法子,捻一把雪敷在伤处细细地揉开,以此来消肿。

      不仅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厨娘嬷嬷们会这样打我,母亲也学会了这样打我,且较从前打得更狠,也更频繁。有时我竟怀疑我到底的她的女儿,还是她的仇人。也许是我笨手笨脚常常带累她,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总提及临安的旧事教她心烦……事实上,许多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打,娘打女儿,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她抄起藤条,那些有女儿的仆妇们都会帮她拽着我,起初我还会挣扎、哭闹、咬人,直到有一回动静太大,管事的罚我去雪地里跪着,母亲没有为我求情,直到我冻得昏死过去,将教人给我拖了进来。后来我不哭不闹,也不咬人了,只会用阴冷的目光紧紧看着她,母亲总说我的眼光阴森得骇人,像一头喂不熟的野狼。

      我开始喜欢避着母亲,心底里开始恨,却也说不上恨谁。

      之后的三五年,母亲又陆续生下了一儿一女,男孩叫做寄奴,女孩叫做兕子,都没有取正经的学名。还记得寄奴出生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父亲回不来,也请不来人接生,母亲便教我烧水,将巾子打湿咬在嘴里自己给自己接生,我和知白蹲在榻边守了一夜,破晓时听见婴孩啼哭,母亲教我摔了个碗,拿碎瓦割了脐带。

      我看着那一张张新生婴孩的熟睡的脸,总想趁着无知无觉将他们掐死,我不晓得父母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带到世上来,我与知白跟着他们吃苦,难道还不够么?可是当我真的用手掌的虎口锢住他们的脖子,惹得他们嗷嗷啼哭,又觉得实在难以下手,他们的哭声惹来了母亲,这时母亲便不再拿藤条抽我了,而是会挥着门闩将我赶出去。

      年复一年,知白也到了可以和父亲一同牧马的年纪。知白七岁时跟着父亲去了马场,平日里他们牧马,将马匹当做主子一样精心服伺着,春日雪融后便常常被派去垦荒,到了秋冬则要领命去猎来主家需要的狐皮、熊胆。知白去到马场不久,便被将军家的小公子看上,做了贴身的骑奴,从此便很少回来与我们团聚。

      我再次见到知白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的少年,昔年稚童皙白的肌肤已然晒成了麦色,我抱住他轻轻抚着他的发顶,问他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俶尔便抚见了他颈后的伤痕,我双手颤抖地剥开他的衣领,听着他微笑着对我说出的谎言。听说对待他们对待这些做骑奴的男孩子们更为残忍,日益效法起长城外放牧的蛮子们使起了马鞭。

      我看向寄奴,我在他兄长的身上已然看到了他将来的身影,他也一日日大了,渐渐长到了知白初到朔北的年纪,我再也没有机会掐死他了。

      兕子出生时,母亲将将年过三十,皱纹也缓缓爬上了她的面容,她似乎褪却了青年的燥烈同戾火,渐渐变成了一个温蔼平和的妇人,尤其是对兕子,兕子三岁以前,母亲都将襁褓绑在背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饿了便放下来抱在怀中亲自哺乳,她一哭,母亲就晃着她,唱着学来朔北的民歌小曲哄她。

      “哦,囡囡乖……不哭……”

      我是乳母和养娘们喂大的,没有吃过母亲一口奶,小的时候,除了缠足那几年,她也不爱抱我,我们在临安时,她从不唱歌,如果我学着女婢们唱的山歌渔曲哼了两句调调,就一定会挨巴掌。

      弟妹出世以后,那以后,母亲倒也不很打我了,只是不知何时她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冷漠,甚而还有些隐约的忌惮,自从我“谋害”弟妹未遂,她就不许我近那两个孩子的身,有一回我看着寄奴被厨房的烟气呛得可怜,将他抱去门外透了透风,回来时母亲急疯了,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她简直要将手里的菜刀扔向我。我看着寄奴和兕子偎在母亲怀里亲昵撒娇,我想——大抵我真的是养不熟的。

      天葵初至的时候,我吓得半死,日里魂不守舍的,险些熬糊了一锅粥,管事的厨娘看见我裙裳透出来的血迹,教我去换身衣裳,我十分惊恐地背过身去,她才有些讶异地看向我:

      “你是头一回么?你娘不曾教过你?”

      她说着瞥了一眼背着兕子在灶台前忙活着切菜的我的母亲,母亲一壁切菜,一壁晃着背上的襁褓哄兕子,一壁又叮嘱守在身侧巴望着的寄奴拾掇起地上的果皮——好一派其乐融融,好一派不亦乐乎。厨娘的眼光未多停留,就唤过一个年纪略长于我的女婢附耳叮咛了几句,让她带我去换了衣裳。

      我少年时习得的关于关于妇人月事的经验,全都来自于那个带我换衣裳的名唤荣儿的女婢,她很是细致地教给我如何绑月事带、如何清洗、如何晾挂等极其琐碎的事情。当我满面忧忡地问她我会不会死掉时,她扑哧一笑:

      “自然不会啦,不过你要小心,不要教男人碰你的身子——”

      她说着神神秘秘地凑至我耳边,悄声道:

      “会有娃娃的!”

      我每想起这句话,看着终日缠在母亲左右的寄奴和兕子,顿觉心里五味杂陈。

      将来总有一日,我也会嫁人、生子,纵然父母不提,主家也会有安排,将我与某个朔北的隶臣配种马一般生凑在一处,我们的子女也会像芸芸的牲畜一般被喂大,成为将军府新一代的奴子。听了荣儿的叮嘱之后,我反倒开始留意朔北的的男人们,偶然有机会到前边送东西,我便偷偷将母亲抹在我面上的灶灰洗去,躲在墙后偷窥那些送往迎来的宾客,大体无非是些披甲佩刀的武人。我细致地观察他们身着甲片的式样,却发现最尊贵的明光甲与末等的木甲也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些出生入死、刀头舔血的汉子并不似江南临安的琢玉郎,他们生得高大健硕、孔武有力,绝不会谈什么辞章风月,也不会念什么诗云子曰,贵人尚且如此,我一个女奴,又侈谈什么诗书礼易呢?

      有一回送糕果去小娘子房里时,我无意中借着娘子房里的铜镜窥清了自己的形容,朔北的霜风肃雪终然在我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镜子里站着的是一个枯瘦矮小、衣衫破烂、双目空茫、两颊皴红的女奴,我低头看着自己形如大船的两只布鞋,与娘子裙边露出的一点尖尖小莲实在是相形见绌。那时我不过十四五罢了,若养在临安的春水里,该是最好的年纪。

      我惊惶地跑回到厨房,看见母亲正背着兕子办完差回来,她将兕子放在灶台上坐着,拍拂去她身上和虎头小帽上的雪花,搓热了掌心抚揾着她娇嫩的脸蛋,又轻轻揉握住她的双耳。寄奴也踩着小杌扒着灶沿,朝母亲和妹妹伴着鬼脸。放眼望去,满室里都是如我一样满脸满腮冻得紫红的女奴,只有寄奴和兕子的脸上都没有皴红,耳朵上也没有冻疮——我看着他们,愣了一晌。

      “还呆着做什么,把地扫了。”

      母亲瞥向我,淡声叮嘱了一句,我低低“嗳”了一声,兀自去门后拾了笤帚。

      转眼兕子四岁,到了临安的世家小女孩们缠足的年纪。这三四年间,母亲见我不曾再对弟妹动过什么歪心思,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有一回兕子独自坐在土榻上,我坐在小杌上轻轻捉起一只她踢打晃动的小脚,见她玉雪可爱,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囡囡,姐姐给你裹小脚好不好?”

      “什么是裹小脚呀?”

      “就是将军府里那些娘子们一般的小脚呀,喜不喜欢?”

      “嗯——”兕子小脑袋一歪,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要!大姐姐给我裹小脚!”

      母亲听着声儿从外面进来,抱起兕子瞪了我一眼:“发什么疯!”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再难完全舒展的足趾,笑了笑:“娘,当时你们告诉我,做了女孩儿家,都要缠脚,只要熬过去,就会一顺百顺……”

      “不要说了!”

      母亲突然很烦躁地吼了一声,她很少这样,像是突然被一根尖刺怼了一下,她有些失态。兕子哇地一下哭了起来,母亲耷下眼皮缓了缓容色,轻轻拍抚着怀中兕子的背,侧过面去不看我,末了轻飘飘撂下了一句:

      “是你的命不好。”

      是的,命不好。

      五、六礼

      十八岁那年我遇见幽王,他独自躺在堆满了雪的山坳里,铠甲上全是血,我以为只是在与蛮人交战时中了敌军的全套,可他却告诉我:

      “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想要除掉他,故意将他送至了敌人的虎口。他说我救了他,我以为,他也救了我。

      他也在临安长大,对我说起临安的旧事,记忆交叠之处,我亦怆然神伤。他问我救他后不后悔,我说:“我如今这样的日子,也并不比死好;可是于殿下,想应是大不相同的。”

      他忽然道:“我会想法子,跟圣上请旨,为你脱籍。”

      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可他说得那样恳切,竟教我眸子里也莹莹闪过几丝亮光,朔北沦落八九年,早已断了这样的指望,萧萧索索的久了,羞作无情,感激东风……我伏身又折拜下去,未及开口称谢,他却柔声将我唤起来:

      “你的双亲、弟妹,孤俱会妥善安置。”

      我再欲下拜,他托住我衣袖不教我拜,眼光交触,我看见他很是诚恳地望着我,说:

      “我想见一见你的父亲。”

      天明时,他的亲兵寻了过来,我带着采集的草药回去将军府,一日与母亲并无多话。日夕还至住处,不多时见着父亲也回来了,他的面色较往素更为阴沉,唤过母亲低语几句,便支我去后边抽柴火,当我抱着木柴进来时,寄奴和兕子不知去了哪里,母亲的面色已是铁青。

      父亲站起身,蹲在火塘边生火,母亲长长吐出一口气,沉着声叫我:

      “你过来。”

      我想幽王大抵是见过父亲了,可我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会教母亲听来如此生气。

      我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低目抚了抚她粗糙的手背,唤她:“阿娘。”

      她问我:“你知道幽王是什么人?”

      “先帝第九子,少富才学,礼亲文士,小时阿爹带我去吃酒,我见过他……”

      “你救了他?”

      “是,他流了许多血,我如不设法救他,他会死的。”

      “没有别的缘故?”

      “没有了。”

      “为何不上报将军?”

      “有人要害他,他教我……”

      “择音,你是什么人?”

      “我是爹娘的女儿,我是阿翁的女孙。”

      “你晓得不是问这个。”

      “我……我是宁武将军府的女婢。”

      我眼我抿白了唇,阴沉着眼眸,冷淋淋向上睨着她,她目意忧切,紧紧凝上我面容,说:

      “去把藤条拿给我。”

      我站在榻前的地平上,胫衣卷上来,小腿上一回承责留下的伤迹已经褪了肿,留下几道蜿蜒的褐痕。只听唰地三声凌厉的藤响,胀疼狠狠啮着肉皮儿拧出几道殷紫的肿痕,我弓腰颤抖着折了折膝弯。

      “阿翁的遗训都忘记了么?”

      我攥紧了裙子,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又是三鞭,裂口衔着热烫的血珠一寸一寸地烧着。

      “阿娘,九年了,我不愿阿爹籍籍无名消沉于此,我不愿知白和寄奴浑浑噩噩虚度一世。所谓儒者,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再不能读书修业、明德行道的士,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是破风三响,伴随着母亲粗重的喘息沉沉砸在我心上:

      “他是皇子!庙堂权势之争,从来都是杀人场。你问我分别——好,你的阿翁,被他的阿婆活活儿教剐得只剩一副枯骨,扔在乱葬岗,那会子道在哪里,圣人又在哪里?你也要带累得你父亲同我剜净割绝才罢?”

      “可他是好人!他是阿翁的学生,他也曾为阿翁鸣冤,陆家沦落,他亦遭贬谪,他不会害阿爹!”

      我据理力争,两胫不住地打抖,母亲几乎每说一句,就要照我腿上甩两记,我声息颤了又颤,终然听见两声粗沉的清咳:

      “你知道,他今日见我,说了什么?”蹲在火塘前的父亲发了话,他目意沉凝,看着木柴迸出的火星子,拿一根烧火棍拨了拨火,“他说,要尊我为先生,接我入宫与他讲经论道,他还说——希望你跟着他,做他的女人,这些话,他对你说过不曾?”

      我一时愕然,我救他大抵出于良知,但也不敢说绝没有一丝绝境里攀附的念头,从明光甲看至螭纹佩,我审度它们的眼光已不是一个世家温巧伶俐的女娘,而是一个分斤拨两的市侩奴子。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对父母说:

      “是太皇太后要取他的性命,我救他,已然忤了太皇太后的意,我们何妨信他,总比在这里绝望地坐以待毙的好。”

      “我已经婉言辞谢了。”父亲的语气肃淡果决。

      “阿爹为何?”

      “九年前将军礼敬非常,欲聘我做小公子的业师,也说愿意好生养赡我的妻儿,那时我便没有应。为什么,呵……”他冷笑一声,声辞极冷淡,仿佛说的只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大父当日在士子中是何等声望,陆氏一族于他们心中又是何等地位——太皇太后留我一条性命将我流放到朔北,不是教我来拿文学辞章与她相抗的,她一意要折断我的壮志,践踏我的尊严,摧毁我的心念,我唯有顺承,你们的命才会长些!”

      父亲说罢,全然背转过身去不看我们,我怔怔然还未从他这番话里抽回心魄,只见他猛地将手里的烧火棍撂至榻前,幽冷沉断地喝出一字:“打。”

      母亲的神容愈见忧忡,她竟没有再用藤条打我了,也不俯身去拾身前的棍子,只是仰首望着我,低低道:

      “去给爹爹道歉。”

      我低垂着目,不肯动,母亲似乎有些急了,一掌拍在我藤伤累累的小腿上:

      “爹爹从小最疼你,你就忍心教他这般伤心?去啊!”

      见我仍旧不动,抿着唇一声不吭,她直接在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两记,催迫道:“你倒是哭两声、喊两声!”

      我没有想到,终于有一日母亲对我和软下声气,竟是为了劝我向我的父亲低头。我剥开裳围跪下来,北风从窗隙里漏进来,丝丝吹拂在袒裸的臀股上,也拂掠我胫腿上绽裂的藤伤,一棍子挟风劈下来,我顿觉冷汗淋漓,眼前一黑,身子狠狠弹了一下,歪去了一旁。也许是烧火棍过于沉重,也许是这里的肉皮在朔北被娇养得恢复了嫩脆,于疼楚更加敏锐。我挨了重重的十记,第三记始我便耐不住痛呼出声,母亲便停下来抚着我的背,附耳悄声催促:

      “快哭,给你爹爹说知道错了!”

      我哽泣着摇头,于是下一棍子抽得愈狠,父亲听见我的哭泣,淡淡地沉喝道:

      “这便受不住了?一个奴婢,挨顿打骂难道不是家常便饭?”

      我咬着自己的胳膊剧烈地扭躲,咬得自己胳膊上也鲜出一道血印,十下打完,我的身后的皮肉俱热烫肿胀起来,母亲就没有再打,她抚着我身上僵肿的瘀块儿,望望父亲,说:

      “明日还要上工……”

      她蹙着眉对我使眼色,用手掌轻轻拍掴我身后的肿肉,是教我服软的意思,我说:

      “阿爹,您信我,今后为奴也罢,为妃也罢,我都会用性命护全陆家,跟不跟幽王,我总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父亲默了许久,方冷冷地哼笑一声,叹道:“慈母败儿!”

      我连夜去了山下的茅屋,临出门时,身后母亲的话和着寒风呼呼灌入我的耳膜:

      “你想好了,你若跟他,将来若有不测,可是要殉葬!”

      风雪里,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腿踉踉跄跄地一路跑着,幽王果然仍在那里等我。他遣退了亲兵和服侍的媵人,我才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伏身对他拜了又拜,垂泪涕泣,我说我只是一个蒙昧无知的女奴,偶然侥幸服侍了一回殿下,亦只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与殿下论恩论功,父母知晓我接受了殿下了恩惠,已经狠狠责打了我,我们一家死生祸福俱在殿下之手,但求殿下谅恕我愚钝浅薄,能够明示于我。

      他自榻上勉力支撑着倾了倾身,请我坐下,我并不敢坐,只是匍匐至榻前,称“请殿下训示”,他说:

      “伍子逢殃,比干菹醢,你爹爹怕我拿他作筏子使,他怕得有理。”

      说罢,他借着烛火哗啦啦展开一折血书与我看:

      “我已上书向太皇太后和圣上请罪,交兵权,削封地,从此再不预庶政,留在幽州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还是你阿翁教我的道理,我与你们一样,俱是天家的弃子,为何不能在一处取取暖,我不止是报你的恩,我亦想要报你阿翁的德。”

      我微微抬目颤着手接过他的奏折,那一字字鲜红的血书赫然入目,我朦胧着泪眼有些不忍地顾向他,颦首叹道:

      “您流了这样多的血,还……”

      “我倒无妨。你说你挨了打,打了哪里,要不要紧?”

      他神容一时关切起来,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又抿着嘴唇摇摇头,说“无事”。

      他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从榻边的药箱里寻了一个药瓶放在地平上:

      “这个,医治藤伤是最好不过的。”

      我先时只顾着哭,听见他这样讲,才当真觉得脸上发起烫来。他又说:

      “我与宁武将军招呼过了,暂借此处将养几日。说起来,周宁武虽好儒道,究竟不过是一介武人,我能替你们筹谋的,自然比他长远。如果你不愿……我也希望你们能够随我去幽州,待为你脱了奴籍,我会为你再择良人。”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哦?”他面上悠悠浮起几丝玩味的笑意,眼光仿佛直要看进我心底里去。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殿下义薄云天,于家父是再造之恩,家父与婢子,俱俯首听殿下之命。”

      我将古诗念得情真意切,伏身再与他深深拜了几拜。

      再见到幽王,已是旬日以后,我去集上买针线,那时雪已渐渐消融,夹道的垂杨也抽出几分嫩黄的新芽,这景象总教我记起儿时的临安,只是呼啸的寒风兜面袭来,登时便吹散了那一点温情的念想,马蹄声悠悠地响起,他嗓声温润,轻轻唤了一声:

      “陆娘子。”

      我以为听错了,过了一会,马蹄声又近了些,他再唤:

      “陆娘子。”

      我仰目一看,他清癯的面容翩然映入眼眸,我褔身施了一礼,他说:

      “多谢你,我好多了。”

      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茅叶裹着的物什递予我,虽隔着叶子却也能嗅见几丝荤油的焦香,我一笑:

      “是叫花鸡么?婢子不受嗟来之食。”

      他却认了真,轻轻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双手捧着垂目道:

      “唐突了,是给恩人的谢礼。”

      说罢放在了马鞍上,我将包裹从马鞍上取下来,解开白茅,似烤鸡非烤鸡,似烤鸭又非烤鸭,烤鸽子?似乎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鸽子……他见我满面狐疑,温道:

      “娘子尝尝?”

      我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吃了起来,他又问:

      “你阿爹不肯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呢?”

      “非眷非亲,怎么能擅自通名呢?”

      “明远先生是你的大父,又是我的先生,如何不算亲眷?”

      “陆择音,栖者择木,雊者择音。婢子没有字。”

      “萧夔。你唤我的字罢,唤我云韶。你是光熙六年生的么?”

      “什么?”我觉得古怪得很,我本以为他会对我讲他那日见我父亲说的话。

      “哦,娘子救了我,我想问问娘子的年庚,替娘子算一卦,卜一卜前程福祸。”

      我听得莞然:“殿下还会卜卦?”

      “诶——唤我云韶。”

      我只好一一告诉他,他像模像样地阖上目,掐指算了良久,忽抬起眼皮,睨着我手里的烤肉说:

      “你再吃一口。”

      我于是又吃了一块,只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因为:“您算出什么啦?”

      他专心正色道:“要看流日的,今日是……二月初八……宜嫁娶……嗯。”

      他挑眉睨来,递掌予我:“娘子,宁可共骑否?”

      这算什么!我觉得他在调戏我,一时有些恼恨,扭头便要走,他牵着马大步追上来:

      “六礼已行,娘子要悔婚?”

      “什么六礼?”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烤肉,扬眸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愣了一愣,才缓缓问出一个字:

      “雁?”

      他扬了扬眉,温目顾向我,春日融融照在他仍有些苍白的面上,我的脸有些发热:

      “未告父母,做不得数的。”

      “告焉则不得娶,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

      我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他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将我抱上马背。他带我策马跑过长街,我小心翼翼地靠着他,缓缓道:

      “婢子蒲柳之身,微贱之人,若殿下愿得我,其实并不必费这样一番工夫。”

      他低颌附于我耳畔,温意道:“我希望你欢喜。”

      在他以前,众人对于我的期许往往是真实而具体的,希望我知书知礼、希望我敬顺亲长、希望我言语安分,希望我女红精巧……可是这些期许里从来不包括我的悲喜,或许喜怒七情本不该发露,发而不以礼,便是罪过。只有他说希望我欢喜。

      幼时我曾听堂姊念白香山的《井底引银瓶》:“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少年女子的以身相许从来不需要什么深思熟虑的考量,大抵都只是一朝情动、一时感慨罢了。

      六、玉碎

      我被安置在幽王宫一处僻静的宫院里,身份依旧是女奴,但铺宫、仆役、用度比孺人之例。

      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云韶不能常常来与我见面,然而他明白我心中的关切,每每过来,都为我带来宫外父母弟妹的消息,他们终于被迫接受了投靠幽王的事实,听闻父亲偶尔入宫与幽王清谈,弟弟们照常读书,只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兕子缠足。

      有一回云韶带来了几篇大父的诗赋文稿,看得出是当年精心誊写过的,只是有些残破不整了,他说,自明远先生获罪,诗稿文集俱被焚毁,这些是他当年偷偷默下来的,留给我做个念想。大父的诗文辞赋幼时父亲俱都教过我,虽经年磨灭,总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于是主动请命:

      “妾虽不才,愿意试着续补一二。”

      那以后云韶便陆陆续续地带了文稿来,或是他自己的存稿,来自多方文士的记诵,俱都交付于我,我便一一勘校续补,分目而辑,总算初得当年《陆明远集》的概貌。

      云韶长我十一岁,然而私下里他并不教我唤他兄长,也不要我唤他殿下,而是让我直呼他的表字“云韶”,我觉得有些冒犯,与他分说道:

      “你是我大父的弟子,论理说与我爹爹是一辈的,合该叫你一声阿叔才是。”

      他自小体弱,饮食男女之事上极为克制,过午不食,从不在女子房里过夜,是以我们的雨露是很少的。

      我想他大抵不是什么端严古板之人,却极其爱惜体面,他生气从来不会谩骂吼叫,甚而都不大作在脸上,连对身边最微末的宫人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我从来不曾见他打罚处置过什么人,身边服侍的人却也不见疏慢,反倒井然守礼,且也都是如他一般温柔和气的模样。

      他还有一个古怪,便是很忌讳人潜在他的视线之外触碰他的身体,因为曾经习武的缘故,他会不自觉地发起攻击。有一回我从他背后抚了抚他的肩,便被他曲肘顶出几步开外,尽管他反应过来是我后便即刻收了力气,我仍然被伤得不轻。事后他十分愧疚,对我叮咛再四,不可再以身犯险。

      他每日睡得很早,睡眠又极少,常常不到五更天便起来读书。他也时时劝着我早睡,晓得我心里十分不舍,便会抱来他的伏羲琴弹取哄我入寐,我不愿他替我劳心,于是假装睡着,待他走后,再起来校书。有一回他弹罢琴曲,在我榻前坐了许久,末了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

      “阿音,装这样久,想必很辛苦吧?”

      我被识破,睁眼望着他:

      “殿下如何得知……”

      “你的起居饮食,哪一桩不要呈到我这里过目的呢?”

      他于是继续留下来陪我,他贴在我耳边说:

      “你若受了委屈,我也会伤心,阿音,你心里想什么,不要瞒我。”

      他有咳疾,每至秋冬换季,总要咳上一月半月,有一回痰里带了点血丝,我瞧着心中惴惴,他却只道无妨,是以我也并不敢深问。有一回他抱着我忽而凑到我耳边悄声问了一句:

      “你怕不怕,若有一日我死了,她们教你殉葬?”

      姬妾以身殉主,乃是国朝的家法。我又想起那日临出门母亲问我的话,那日奔走在风雪里,我大抵心里仍觉着畏怕,然此时借着一盏烛火拥在一处,即便问着如此悚怖的话,我却不觉得惊恐。

      “我不怕,阴阳消长物事相易,总归有个代价,今日乐上乐,相守一处,来日黄泉之下,追随你去,也是分所应当。”

      他愣了一愣,显是有些意外:“若是别人,定会战战惶惶地教我不许胡说。”看向我时,却又一笑,将指尖抵在我唇上不教我辩,“傻子,今日乐上乐,是你积德积善,合该你乐;你放心,来日如何,我也绝不要你殉葬。”

      有一回他着了风寒,夜里发作,怕过了病气给我,便着急要走,我说发病时最忌折腾,要真过了病气这会子避着也晚了,便留他下来,服侍他喝过药,发了汗,又将他搂在怀中伴他入睡,我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说:

      “从前都是你哄着我睡,今日也轮着我来哄你,只可惜我不会弹琴……你有什么乳名没有?”

      他也有些赧,笑着告诉我说:“丑奴。”

      我有些诧异:“你生得这样好看,为什么要叫丑奴?”

      他说:“大抵是阿婆觉着,我性情不好罢。”

      我心怀大动,倾身愈加环紧了他,婉垂的青丝长泻如瀑,轻拂于他肩,我柔声道:

      “那是因为你还不曾遇见我,当你遇见我,在我眼里,你便是世上性情最好的一个人了。”

      我略懂些医术,趁他入眠,我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切了切脉,只觉脉象紊乱,时而微细如丝,时而坚实有力,十分难断。守了一夜,究竟心中难安,黎明时,医女过来侍药,我又去耳房向医士探询他的病情,医女答对亦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我不放心,只好再试着去探他的脉,不料将将搭上手指,腕子却被擒住,低头看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不待我反应过来,已被他压在身下。他目意一紧,深顾于我,声气一如往常的悠平:

      “做什么?”

      我眨眨眼:“不放心,探了探你的脉。”

      “碰我?”他眼光透出几分玩味,忽又一沉,“探出什么?”

      我蓦地想起他的叮咛,才觉着心虚,摇摇头道:“还未搭上脉,你便醒了。”

      因在内室,我只披着贴身的亵衣,不过一层薄纱,他与我平素相处敬若严宾,雨露甚少,肌肤之亲也不算多,这会子面朝面地挨得这样近,倒教我有些羞赧,却来不及多说些什么,便被他揽住腰肢翻了个个儿。

      “云韶!”

      我未及惊呼出声,左股便吃了一掌,裹身的薄纱被掌风稍稍带起,露出微微发热的肌肤,我原不是这样不能忍耐的性子,只因是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肌肤,我的身子变得分外敏感,我十分害怕第二掌掴下来,不是畏疼,而是畏耻,他是那样斯文儒雅的人,从来不曾红一红脸,高一高调子,我甚而都不曾料到他竟然也会打人,且又打在那般羞于启齿的所在……想到这些,我肢体微微一蜷,不料臀股反送到了他的手底,啪地一声又是一记掌风自右扇掴下来,我扭开身子小声央求道:

      “云韶不要!求你了,不要这样!”

      他并没有停手,左一记右一记,我想他究竟做不出那等疾言厉色的刑逼模样,连巴掌都掴得井然有序、慢条斯理,只是每打一下,我的裙围都会被挟风带起来,露出瑟瑟颤颤的肌肤,就仿佛每挨受一下,都要承一回褫衣之侮一般,却比直接完全褫剥我的衣裙更加屈辱。

      掌掴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干净脆利的巴掌声是与我后股的皮肉碰击震荡的结果,我耳畔又隐约回响起父亲的话:“一个奴婢,挨顿打骂难道不是家常便饭……”奴婢本被人碾在脚底,是没有什么荣辱可言的,而我被他多日的温柔娇养出来的一点尊严也刹那间摧折殆尽。

      我是从来不在挨打的时候认错讨饶的,可因为是他,他变得这样却教我十分害怕,我低低咽咽地啜泣:

      “云韶……我忘记了,我忘记了……今后会仔细、会小心些的……”

      他没有理会我,打了约莫百数,终于停下,轻手褰开我的裙边,将掌心揾覆在我的腰后,从一层细薄的冷汗轻轻朝下捋至我的臀股,在顺着腿根抚搓着缓缓捋上来。

      “可以记得了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我盼望他能将这场闹剧解释为床笫之间的狎昵之举,可是他一句话就摧毁了我这一点点微茫的信念:

      “孤不忍以宫法治你,如今这样不体面之事,孤不愿再有二回。”

      他揽住我将我轻轻翻过来,我问他好些没有,试图缓解方才的尴尬,说着便够着他的脖子去贴他的额头,他却松开我直身坐起,替我放着帘子温淡道:

      “好多了,守了一夜,你也好生歇歇,我服下药便走,待我好全了就来看你。”

      我也慌忙坐起来,寻他的衣裳、佩玉、想为他更衣,他却按住我的手教我不要忙,我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张臂想抱着他,他也让开了,只说:

      “不要真过了病气去,便不好了。”

      “云韶,你不要生气。”

      我近乎恳求地望着他,他这方拍拍我的肩:“快睡下,我没有事,你不要多心。”

      往后的半月里,他都没有再来过,他从前也曾这样久不来,却不似这回这般难熬,当我们再度偎在一处,天已很冷了,房里生起了炉火,我对他说:

      “云韶,我以为,我从前那样苦,如今除却生死,或许并没什么值得我怕的了……可是有时候啊,当我发觉自己终此一世都会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仍会感到害怕,云韶,你说我是不是很好笑?”

      他说:

      “当你害怕的时候,想一想,长囿于此的不是你孤独一人,还有我,见不到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惦着你。”

      我望着窗外无垠的苍翠吞没一点余晖,徐徐念道: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忽然道:

      “阿音,你想要什么。”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我告诉他,我想要骑马,话音才落便觉不妥,不想他却应下了,叫上亲卫,连夜便要带我出城,我拉住他,问:

      “太皇太后会不会……”

      他一笑,问我信不信他,我说我信。他拥着我坐在马背上,扬鞭策马去追赶夕阳,待斜晖终被噬尽,东山月色明朗,他再问我:

      “你不是同我说过‘及尔同死’的话么,反悔了?”

      我辨不清他是与我玩笑,抑或是当真拿生死作儿戏,因回目望不清他神容,便立刻去夺他手里的缰绳,他身子本来弱,又久病初愈,我当真发起狠来,他也奈我不何。

      “放手。”

      我不肯,他又来夺,我究竟御马不熟,你争我抢之际,便双双堕下马来,幸而马跑得不快,秋七月间绿草尚还丰茂,他托护着我脑后与我一同滚在地上,折碎了玉冠。

      我生气了,我对他吼道:

      “云韶,我这一世,大抵是翻不了身的,可你不同!你才是云程发韧,岂能戏言生死,我不骑了,我们回去!”

      他轻轻挑去我鬓边粘连的草叶,牵起我两边衣袖察看伤势,确认之后我毫发无损之后,方淡淡道:“若阿婆仍要取我性命,不会看我是在骑马,还是在宫里好好待着。”

      我自悔冲动。驯马跑出几步,便调转回来守在我们身侧,他起身将脸贴着它摸了摸鬃毛,安抚一回便翻身上马,再看去时,马鞭俶尔扬至我的脸前,我本能地侧首眨了两下眼,定睛看看他,才捉住鞭梢站起来,踏着马镫坐了上去。

      “你以为我会拿鞭子打你么?”

      我低目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淡泊而感伤:

      “阿音,你还是不信我。”

      他说什么都好,说我任性、鲁莽、蛮横、失礼,可就是不能说我不信他,我羞愧欲死,他却贴着我鬓边轻轻道:

      “是我不好,我今后再不这样说话了。”

      他又说:

      “这些年在朔北想必艰难,我不该让你再受惊吓的。”

      我双目涓涓缕缕地淌下泪来:“殿下,我不是自私,我不是惜命,我愿意与你……我愿意的……可你不应当……”

      他却很是珍重地挽住我的手说:“你应当惜命。”

      不久后,云韶为我请旨脱籍的奏章得到了答复,圣上终于没有允准。就当我余生尚不分明的当口儿,为我切脉的医女却告诉我说:我可能有孕了。

      晌午才看的脉,午后,幽王妃的云履便蹑上了我门前的青石阶。

      云韶的王妃柳氏是个温蔼端穆的女子,她是五姓七望的河东柳氏女,论起来我与她还是远亲,她年纪几乎与我母亲相近,依辈分我却是她的表姑。她似乎很同情我的身世,握着我的手戚戚感伤了许久,问我将来的打算。

      我说王妃何须这般客气,论不论亲,您依然是三十三重天上金尊玉贵的王妃,我依然是九十九层地下卑贱如泥的女奴,我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做幽王子嗣的生母,是以我腹中的孩儿若想存活,全然仰赖王妃的庇佑了。

      我将这番话说得谦卑恭顺,她愈发盛赞我知书识 体,可以看出,她来找我,并非全然一己私心,云韶年近而立尚无子嗣,她也是真心为云韶虑的,妻房替夫主考量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我不曾料到,她竟还替我打算了一番。她说我这样避着人不是长法儿,要同云韶说一说,给我个名分。

      “如今看,你在身籍上确吃了些亏,不过,家法也没禁亲王纳奴婢,当不了孺人,做个姬侍,也比现下强些;说来孺人侍妾究竟是个名头,都进了王宫,一道儿服侍殿下,可不都是一家子嘛。”

      她这番话说得亲热,我便也垂目附和着笑笑,她又说:

      “你拿孩儿托我,我也感激你信重,你能避着我们,可孩儿总不能跟你藏着,又不能离得亲娘,到时候咱们一同抚养照料他,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也好教殿下安心。”

      王妃去后,卫孺人、韩姬、许姬也接踵而至,幽王不亲女色,后宫里就她们几个人,说的也无非是和王妃一般劝我的话。

      云韶竟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来的时候,天色已黯,我正伏案校对大父的诗稿,他见我入神,弯下腰将手掌置于烛火前晃了晃,我抬目顾他一笑,他叮嘱说:

      “莫要太劳神,早些休息。”

      “是。”我搁下笔,整理着今日校改过的卷稿。

      他凝默良久,跽下来帮着我一道整理,缓缓问了一句:“你自个儿——如何打算的?”

      我对他莞然笑道:“我听殿下的。”

      云韶问我:“你觉得,孤的这些女人如何?”

      我敛睫微笑,跽去他身后为他抚按头颈:“殿下的嫔妃,自然是端方持重,待人亲善。”

      他阖目闲坐,任我按了一会子,方缓缓笑道:“可是,她们同孤说起你,却是恃宠而骄,言语尖酸。”

      我停了手,心里像被堵了一块,抿着唇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道:“妾相信殿下心中自有公断。”

      他却笑着握住我的手将我牵至身前坐下,温道:“你瞧,这便是同她们打交道的苦恼,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不看他,含酸道:“殿下眼里,只怕我也是一样。”

      他倒没有否认,只款款道:“孤是说,名分,是一道护身符,也是桎梏。孤从未想过要你无名无分地跟我过一世,本想给你脱了籍,再行册封,如今……”

      他的眼光落于我腹处,意思已然分明,其实能否时时见着自己的孩儿,我并不在意,我自问是做不好母亲的,孩子跟着王妃也定然有更好的出路,可我的心意究竟不代表云韶的心愿,云韶不愿我如此,他其实还有更深的忧虑,如今后宫的女人们知道了我的所在,若眼红想杀我,也变成了一件更为容易的事情。

      他每说到“一世”,我的心便狠狠抽动一下,其实我明白,我私下里问过他身边的太医,太皇太后的那一次构陷已然伤及他的根本,早则明春,迟则明秋,他挺不过去的。他将我从朔北接来幽州,予我一个家,也予我双亲和弟妹余生一点尊严体面,如果我怀的是男嗣,或许王妃还能看在这个孩儿的分上,善待我的家人……士为知己者死,我也愿意从殉。

      如他所愿,我请求他赐我一个名分,成了幽王宫的第三个侍妾,又因为可能有了身孕的缘故,搬去了王妃的宫院,由王妃亲自照料。

      临迁居前,云韶叮嘱了我几句:“到底王妃比我年长,你还是尊她一声娘娘,她不是善妒之辈,不会为难于你,卫氏也是一样。韩氏、许氏两个自小跟着我,也都是可怜人,你也都喊声姐姐,韩氏脾气坏些,其实没什么城府,你平日里谦让谦让,有委屈只管悄悄对我说,我替你惩治她们。”

      他又戳了戳我鼻子,端色道:

      “不过,可不要再教她们挑礼,将状告到我跟前了,嗯?”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警告的意味,掺在这样温平的语调里,竟透着几分玩味的风情,教我面上一热,不知为什么就想起那日榻上不成体统的责诫。

      他说着,又仿佛有些心疼地抱住我,握起我的手抚在他心口:

      “从此身在宫中,就不再是你我二人的天地了,凡事多留心眼,我须调停于女眷之间,人前待你,毕竟会与从前不同,你晓得我的心……到时——不要生我的气。”

      又过去半月,医女再为我请脉时,终于下了定论,原来我并没有身孕,不过是湿邪内郁的症候罢了。消息传开,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贱奴为了名分故意教唆医女误诊的,有说幽王疑心胎儿血统故意将事了去的,有说王妃和孺人心怀嫉妒蓄意谋害的……总之是些无稽之谈罢了。王妃柳氏的面上虽劝慰我,说我年轻,总还有机会,却难掩失落之色,她身为嫡妻,已是三十有余的岁数,幽王至今尚无子嗣,实在是令人心焦。

      我对柳氏说:“也是我没福罢了,便是当真有了,生下来也不知如何,娘娘劳心教导,至于能不能成才成器,还要看天命,不若趁早从族中过一个聪敏孝顺的养在膝下,只怕成算还大些。”

      柳氏讪讪地笑笑,只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云韶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手也宽抚一番:“此事怪我,平日里冷待了你们,你也宽宽心,近时栾玉为我调理身子,已然见好,你我春秋正盛,来日不怕没有子嗣。”

      他小坐了一会便要走,柳氏让我去送,我应了一声,便拿氅衣给他披,他倒回过身来替我拧上扣子,温声含嗔道:“才说你湿邪侵体,还不晓得保重,却累娘娘替你担惊。”

      我知他是在王妃跟前做戏,也便低眉一笑道:“微贱之躯,哪里这般娇贵呢。”

      出了门,他淡目一瞥,匆匆撂下一句:“去偏殿。”

      偏殿的厢房是我的住所,我愣了一愣,随他进殿,他屏退散役宫人,蓦然回身劈面一掌,猝不及防,我没有站稳,跌伏于地,半边脸颊一时烧肿起来,下颌刺痛入骨,我怔愕着,仿佛忽然已认不得他了,他似乎也愕了一刹,便蹲下身来扶我:

      “摔坏了没有?”

      我摇着头推开他,他这才告诉我这一记耳光的缘故:

      “怎么说话还是这般不仔细,子嗣之事恰是她的痛处,宗子过继又岂是你能够妄议,今日我尚且赔着不是,你便称一声罪,哭两声,彼此面上好看也就是了,这会子你却不言不语,又成了一块木头了!”

      我任他骂,没有出声,他见我还不起来,又要来搀我,又和缓下声气来:

      “地下凉。”

      这一句教我念起他从前的种种好处,是以他骂我我没有哭,此时却红了眼尾,却不肯要他扶,逞了一世的强,到头来才觉来自己这张嘴竟是有毒的。我心里尚委屈着,他却倏然抚着心口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呕在身前的地砖上,我一脸惊惶地爬过来扶他,他却轻轻推开我,柔声道:

      “我不碍事……不要弄脏了你的衣裳。”

      我吩咐外边的宫娥打水,拧了手巾来给他擦洗,他接过来自己对镜揩去血迹,又取自己丝绦上的玉珠替我在肿面上滚了滚,低声和婉:

      “回去记得同王妃告罪。”

      又嘱:

      “我呕血之事,对谁都不要说起。”

      云韶去后,我打碎花瓶拿碎瓷在手心豁了个口子,去柳氏跟前跪了一柱香的工夫,她倒也没有为难我,只说叫我好生安养,又派了一个姑姑教导我礼仪行事。末了她反倒替云韶说了两句好话:

      “云韶他脾气不好,心思总还是好的,他是为了你,不要见怪。

      迁居有了名分之后,妃妾之间来来往往,我倒是可以常常见到云韶,只是相见时总隔着一屋子的人,就是专程来看我,也要做成探望王妃顺道瞧一眼的模样,况隔墙有耳,更再难说些体己话。

      纳我这样一个姬侍,究竟是折损颜面的事,云韶又是那样爱惜颜面的人,每每想起他柔声细语安抚我的模样,便觉得心存一丝一毫的怨怼都是不该。纵然云韶打过我,纵然妻妾们排挤我,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长了,我想,我会追随他于九泉之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每当我想起他的好,又觉得一年也实在太短,我数着日子过,虽在旁人面前极力掩饰心绪,私底下的眼泪却不自觉地多了。

      虽然如此,总归被云韶看出了端倪,起初他问我是不是遇着什么烦难,我说没有,他便一件一件地猜,耐心地哄我,可我眉目之间的隐忧总是挥之不去的。后来,他便骂我:“成日家苦着脸作与谁看?还有什么不足,是哪里不如意?”他连身边最微贱的奴子也不会叱骂,却要骂我,我心里计较,可是他一骂我便心急,急了便要呕血,我总归还是心疼他多些,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假笑。

      幽王宫里我无疑是个异类,当我看见哪怕是稍微得脸些的宫女的裙底也是一双纤小的金莲,我开始向身边服侍的老嬷嬷提出央请——我想重新缠足。这对于我这样早已成熟的妇人而言是不大容易的,少不得同她们打听些软骨的偏方,宫人嘴碎,终究传到了云韶耳里,他过来看我时我正坐在床榻上将双足浸泡在一盆猴骨与诸类药草煎成的浓汤里。他抚着我的膝腿坐在我床前的地平上,温声问我为什么这般自苦,我与他细说了我想要缠足的缘故,他默了一会,眸中泠泠泛出几分撩人心魄的幽异之色,他轻轻地问:

      “你想要缠足,不为了我们,却是为了她们么?”

      我微微生愕,他缓缓将头枕在我膝上,又说:

      “你缠了足,便骑不得马,当真想好了?”

      我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遣人送来些镇痛的药剂,虽用处不大,却聊胜于无了。

      我心里有一个很隐秘的想头,最后的日子,我总要与他的女人们和睦相待,不要教他忧心。天冷了,他瞧上去愈加癯瘦苍白,这些时候,我想着与死关联之事,却比想着生存更宽慰些。

      云韶的妃妾们与我维持着面上的客气虚礼,其实心里并不喜欢我,多年为奴的经验使我保持了警觉的习惯,她们说我我常常冷着脸,不爱笑,觉得我心思重,其实这些还是小事,关键是坐到一处,实在并没有什么话可聊的。韩氏与许氏皆是仕宦人家的女儿,器用精细,品味高雅,都缠得一双极小的小脚,那些研脂与调香的妙法,她们是不屑与我这个粗手粗脚的婢女说的。王妃柳氏同孺人卫氏两个并不争宠,她们言谈间时常说起与京中世妇之间的书信往来,议论朝局,我更是听不明白,临了王妃幽幽叹了一句:

      “龙潜于渊,终非久长之道。”

      门后传来云韶的声音:“偷听的人进来吧。”

      我先是一惊,犹疑一番便推门进去,却见云韶坐在当中,柳氏、卫氏分居两侧,他看了看我,淡淡地发落道:

      “陆氏言行乖张,屡犯宫规,着废去姬侍之位。”

      再顾一目身侧的王妃,拍拍她手背安抚,有商有量道:

      “让她留在孤身边,做个侍候文墨的宫女吧。”

      七、息妫

      我在云韶后宫的日子便以这种不大光彩的结局收尾了,他对我说:“不明白的,我往后都慢慢教给你。”

      他也诚然做到了,之后的日子我与他几乎形影不离,但碍于身份的缘故,他不再与我行房。他每日请学士进宫来为他讲筵,有时父亲也在,我发觉父亲的脸色看上去康健许多,只是看着并不欢喜。因为我从前是粗使婢女的缘故,行止风仪不美,他起先并不要我走到前边来添茶、研墨,只许我侍立在屏后听着,守着宫女的规矩。我常常一站便是三五个时辰,他不许我坐,说从前做错了事,总要还的。我的双足好不容易缠成五寸,一日站立下来,总会渗出许多血,一日日枯瘦下去,清减成四寸。

      我旁观多日,他才许我在无人的时候侍奉他笔墨和茶水。墨磨得疾了,溅得他满纸满袖黑点,他便拿笔管敲我的手腕;奉茶的姿态不够端美,他便不肯接过,任我跪捧至茶冷,再去换新的,他宁可渴着陪我,却不换别人来侍奉,我时常拿不住,也不晓得弄碎了多少杯子。

      他不再哄我,我不肯哭,仿佛是彼此较着劲儿。有时候我想,与其这般僵持着,我倒宁肯他打骂我,果然,楚挞便紧跟着来了。他不晓得从哪个上了年头的箱笼里寻出两根临安的湘妃竹,各自掂量一番,问我:“细的疼些?”捻起细的那根便予了周嬷嬷。

      他哪里是要我疼,我这样当过贱役的女奴,我这样咬着牙给自己缠足的狠人,疼一疼又怎么样呢?他身边犯错的宫女自有分管的女官嬷嬷们带下去处置,而我却要当着他的面受责,我牵开自己的裙摆,折腰跪伏在他坐榻前耽脚的地平上。竹声呼啸入耳,一鞭鞭啮进耸露而出的脆嫩皮肉,他垂手抚着我颈上的细汗,问我:

      “改么?”

      我想起幼时母亲责打我,改什么呢?我生来如此,学不乖的。可是他的手巍颤着,那样冷,我滚热的身子也跟着不由得颤晃一回,已然这般了,我总要顺一顺他的。

      “奴婢改。”

      我淌着泪,微微喘了一息,被他搀扶起揽入臂弯,我低噎着,他便轻轻抚我背后:

      “疼得狠么?”

      我摇头说:“不想教殿下劳心。”

      “你遇了事、惹了祸,不告诉我,我难道就不劳心么?”

      “我从没有惹过她们。”

      “你还不认错。”他冰冷的指节硌在我的枕骨,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说:“阿音,挨打不体面,可是你该打。你与她们不同,你没有不挨打就坐享其成的命,你早就跌落尘埃,被人踩在泥里,不疼一疼,你怎么会肯爬出来……”

      他说:“我与你,都是一样。”

      他晓得,他真正刺疼了我的,并非皮肉之苦,而是那一点才被他将养起来的耻心,轻一弹指,便击得粉碎。

      等我已然能够当好侍奉笔墨茶水的差事,他每与士人谈经论道,总要我仔细听着,以备他随时查问。起初只是谈些六经古注,而后又夹了些道玄之言,而后不知怎么的便将市说杂谈也一并搬上了台面。有一回众人散去,他抱着琵琶坐在台阶上弹唱太白的《远别离》: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唱罢一曲,他怔怔地抚着丝弦出神,我看着他的背影愈发癯弱了,宛如玉山嶙峋,一把清骨。他从来不是那样戚戚哀哀的人,想起他从前训斥我,见他如此怅然模样,我竟有些得意,蓦地生出促狭心肠,从他身后唤了一声:

      “丑奴!”

      “皮痒痒了?”他挑起眼梢微微回目来瞧我,声意温平,其实并没有生气。

      他问我:“诗里说,尧幽囚,舜野死,你以为可信么?”

      我将茶盘奉与眉齐,淡淡道:“未见于六经,不过是后人生逢不平世道的牢骚之言罢了。”

      他笑笑接过茶,没再多说什么。他的心绪并不见如何坏,只是一反常态地打破了他素日的规矩,在筵讲的殿阶前幸了我。那夜他托着我的腿股,将我四寸的窄莲抚玩搅弄着耽在自己肩臂上,我才晓得,女人的小脚于他而言,亦是惹情致的、值得爱悦的尤物。虽然不合规矩,我半推半就地还是依顺了他。

      他病体孱弱,每况愈下,我以为我顺从他,是因为对他的爱怜。

      春天总归来了,然而他的情形却并不如医士所言,竟然一日日地好转起来。

      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敢确信,便趁着他们筵讲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去了王宫里的医局,找他曾经对王妃提起过的栾玉。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医士对于栾玉的名字讳莫如深,他们越是如此,我越要探求究竟,于是悄悄跟着他们派遣出去办差的宫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跟了半日,却又发现他们经手的也不过是些给嫔妃们请脉送药的寻常事。

      就在我已经预备无功而返的时候,忽然听见几声寥远续断的啼泣,我循着哭声一路找过去,终于在一扇下了重锁的宫苑前停驻了脚步,门框崭新,台阶一尘不染,连门前的植株也修葺地精巧极了,显然不是荒废的模样。

      “陆娘子。”

      我一回头,便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的小个子老头儿,他弓着背与我作了个揖:

      “陆娘子是在寻老身么?”

      “你就是给殿下治病的栾玉。”

      “正是老身

      “这里面关的是谁?”

      “药引。”

      “可我明明听见女人的哭声。”

      “娘子没有听错,女人——正是药引。”

      春阳明媚柔柔浅浅地照在面上,我的眼光落在栾玉银光熠熠的胡须上,它们像极了那年络在为我开蒙的先生腮颌上的,它们随着老者睿智的朱唇巍巍颤动着,曾经带我开启了人间正道,如今也为我开启地狱之门。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这些年流放朔北的岁月里,我在卑微的民萌之间听说过道家采阴补阳的方子,也听说过古代昏君以小儿心肝医病延年的佚事,可我从未想过,这样无道之事,也会发生在云韶身上。

      我那以黄帝之《云门》与虞舜之《大韶》合而为字的郎君,他是那样清朗明澈的君子,也听信了方术之士的诡诞方子,用少女的血炼取丹药来补救自己这副羸弱亏损的残身。

      栾玉信心十足地告诉我:“殿下的玉体经老身之手精心调养,至少可保十年无虞。”

      泪花颤悠悠抛滚出我的眼眶,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十年无虞,真好啊,他还可以活那样久,看着春山一年年雪融冰消,重生新绿,他还会有子嗣绵延,他也会有宗庙血食……这时我才发觉,再如何我是盼望他活着的。我好像如释重负,缓缓蹲下来蜷缩在墙根,又觉得心又被紧紧提了起来,我屈心抑志,顺爱于他,他大抵早已将这一份依顺当作了理所应当,这般忍着脾气再活十年,对于我而言又似乎太长久了。

      “只是取血炼丹?”

      “是。”

      “不会伤及性命?”

      “是。”

      “她们是什么人?”

      “回娘子话,都是四品以上官吏家里挑选送来的女奴。”

      女奴……说来可笑,我不也曾是仕宦家的女奴么?

      “栾阿翁,我的血,也可用么?”

      “娘子说笑。”

      他以为我在说笑,那便是说笑罢……我谑笑着问栾玉:“教我知道这些,殿下不会灭我的口罢?”

      “殿下嘱咐说,若娘子问起,知无不言。”

      那日我回到云韶的书阁,天已擦黑,阁内却是灯火通明,文士们却还没有散去,我悄悄从后面溜至的屏风后,将才站定,就听见云韶冷冷唤了一声:

      “陆择音。”

      “奴婢在。”

      我轻轻挪步靠至他座前,折膝下跪,他转目来瞧我,屈起指节于我眉梢样了样,我低咛一声,低头要躲,他的指节便沉沉磕在我的额角,当着他的文士们,我不好声张,只抿着唇藏在桌下,他递给我一卷书说:

      “起来,念。”

      我应了一声“是”,捧卷站起身,展而诵读:

      “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这一节是《左传》庄公十四年的记事,昔时陈庄公之女许嫁息侯,息夫人出嫁途中被姐夫蔡侯非礼,息侯大怒,求援于楚,与楚王设计攻蔡,俘虏蔡侯,蔡侯为报复息侯,对楚王极言息夫人之美,楚王心动,遂又灭息,娶了息夫人。《左传》中说,息夫人为楚王生育子嗣,却“未言”,楚王问她缘故,息夫人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王想起自己是因为蔡侯的缘故才灭亡息国,于是在这一年伐蔡。

      我念毕此段,云韶问我:“读过刘子政的《列女传》?”

      “回殿下,幼时略读过一点。”

      “息君夫人自杀殉节之事还记得?”

      “奴婢记得。”

      “你如何看?”

      “奴婢以为,无稽之谈。”

      大抵是觉着我这个女婢过于狂妄,一时间举座哗然,我看向云韶,请示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说:

      “不妨讲下去。”

      我便继续说了:

      “息夫人未言,后世或谓‘心丧’,或谓怀怨,若说守丧,没有君丧而夫人不该言的古礼;若说怀怨,当时一死也便罢了,何必与仇人生子。《左传》只说‘未言’,又不是‘不言’,先时‘未言’,今时已言,不过是说夫人未曾与楚王言及己身与蔡君的旧仇罢了,楚王心有灵犀,伐蔡与夫人报仇,何其仗义,夫人又焉有背夫弃子与人殉情之理?想来刘子政颇好杜撰,借《大车》之诗牵强附会罢了。”

      众士不置可否,云韶却微微一笑,挽了我手道:“儿女之情,诸位不要见怪。”

      说罢,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令我着实震惊之事,他揽着我的腰让我坐在他腿上,柔声道:

      “你有身孕了,不可劳累。”

      “殿下……”

      见我一脸惊愕,还欲挣扎推辞,他摁住我,又看看众人:

      “音儿不必拘束,都是自己人。”

      他便这样揽我坐在膝腿上听毕了士人们的讲论,待人去后,他还拢着我的腰不肯放,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搡着他胳膊有些气恼地问:

      “殿下这是做什么!”

      “跟我在前边呆了这样久,脸皮还没养厚些?”

      我怔愕有时,竟觉得不认识他了,他却抬手轻拍了拍我涨红的脸颊:

      “阿音,这一回是真的。”他望着我的小腹,挑眉一笑,“三个月了。”

      许久许久之后,我才渐渐体悟过来,原来一向在乎颜面的不是他,而是我,或者说,我早已不是什么体面之人了,却越发痴执于他的体面,他从前都是在迎合我、照顾我罢了。

      “你想知道我的病,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以为我中途溜走,探究他的秘事,回来一定要被狠狠责罚,可是他此时还是拥着我,很仔细地安抚着我:

      “好了,好了……阿音,不要哭,起先我对栾玉的方子并没有把握,便未同你说,原想等安稳些再看,你如今已然知晓了,大可以安心了罢……”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我问他,“若不取她们的血,太医说熬不过今年,是真的么?”

      他点了点头。

      我甩开他护着我的手臂霍然起身:“我原本已经想好为你殉死。你怪我沉着脸、不知足,你的女人们说我不会笑,说我心思重,因为我掐手数着日子过,我已然预备好为你殉死!”

      我将书案下的屉子抽开来,一一告诉他,这几卷是我理好的明远集,这几卷是我替我们写的往生经,说完砰的一声推回去:“你现在不配了。”

      他倒没有对我发火,但还是将我迁到后宫居住,仍然由王妃照料,美其名曰养胎。然而之后的数月他都没来再看过我,柳氏对我说:

      “殿下就是这般,心思很沉,他不来,必定有他的缘故。”

      时日久了,只是与柳氏相处,竟也习惯,有时她笑着瞧我,说我变了许多,又问:

      “他是怎样调教你的。”

      我也牵唇笑笑:“回娘娘,殿下教我在他屏风后边站规矩。”

      “噢。”她轻轻为我放下床幔,“都一样。”

      都一样?我心子狠狠一坠,面上不显,却是替她不平的神色:“难道他对娘娘也这样?”

      柳氏摇摇头,抚着我手背温道:“我倒没有。”

      仿佛是我心中一场声势浩大的爱恋终于以一种平缓幽隐的形式谢幕,都一样……他究竟是皇子,不过是谙于人心,他太知道、太知道我想要什么,让我欢悦,于他从来都是易事,他不止于掌握我的生杀,亦掌握我的悲喜。

      月份大了,我又情不自禁想到死亡,妇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我觉得自己或许过不了,若我要死了,我会不会来见我。

      他没有来,我又想着孩子出世他总会来,或者至少,他应当听一声喜报,然而都没有。在我经历了剧烈的疼痛昏昏睡去之后,睁开眼时,床边坐着的竟然是母亲。

      那时秋风已然凄紧,晨晖暖暖地照在她面上,竟然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慈柔:

      “觉着怎样,想吃什么,跟娘说。”

      我心里忽觉悲酸,这一年多来,她不肯进宫,不肯相见,我以为,她不会再原谅我了。我曾想过有一日再见,我会很骄傲地同她证明,我是对的,一家人平安喜乐,尊荣显贵,都是我挣得的……可是真当此日,我却如何也骄傲不起来。

      “女儿不孝。爹娘可好,弟妹可好?”

      她抿抿唇,勉力笑一笑,点头道:“都好、都好……”

      “阿爹还怪我么?”

      她默了一回:“路是你自个儿选的,从小你选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儿女都是前世债,我们又能怎么办……”

      忽然听见小儿啼哭之声,我方扶着床挣扎欲起,朝外头张望:“是……?”

      “是个世子。”

      “殿下取名了?”

      “殿下还不知道,不过娘娘说殿下留了话儿,若是世子,便取名叫做‘恽’。”

      母亲抚了抚我皴红的面颊,感伤道:

      “初来朔北不知寒风这般凛冽,若给你如寄奴兕子一般揉脸,也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恽哥儿弥月礼过后,我身子恢复得不错,柳氏照料我很仔细,屋子围得密不透风,生恐我和恽哥儿着凉。忽然就有一日,内官们捧着圣旨,奉着衣冠,鱼贯而入。

      柳氏告诉我,云韶三月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已攻下临安,幽太后,诛阉党,践祚在即,现下要迎我们进宫,之前瞒着我那样久,就是要我安心养胎。

      云韶的女人们闻讯都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各宫的盛满珠宝器用与四季绫罗的大箱笼一只跟着一只往外抬,我来得迟,身份低,物件儿略少些,却也满满当当装了三大箱。临走时我见了母亲一面,她说父亲早已随军去到临安,新帝为我们脱了籍,她与弟妹们也要南下。我亲手将大父的文集仔细地包好,抱在心口上了车。

      不曾想,我来朔北时乘的是囚车,去时却是雕鞍宝马,安车华舆。马车悠悠荡荡地行进着,我看着乳母怀中的恽哥儿,才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愁绪有些天真得可笑,像我这样的女奴,心里奢望的无非是吃饱穿暖,后来昏昏噩噩便跟了他,他护我双亲弟妹,予我锦衣玉食,还予了我情爱,哪怕是假的,又怎样呢?

      他做了皇帝,还记着给我和父母弟妹脱去奴籍,他还要接我回临安,我给他生下长子,或许他还会予我一个“更衣”的名分,或者没有,或者仍命我做个侍书的宫女,也是合该我报效他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禁苑里啼哭的女奴,命人去请栾玉,栾玉乘着一匹良驯的矮马缓缓跟了上来,隔着车帘我急切地问他:

      “先前取血炼丹的女奴现在如何,都放了么?”

      久不闻人声,我想许是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了,又高声问了一遍,仍没有答案,我便拍着车壁喝令停车。那日风雪里,他下了马,对着我哭了又哭,拜了又拜:

      “小臣知娘娘心肠慈悲,恐惊了娘娘胎气,擅自做主欺瞒了娘娘!那些女奴……那些女奴取的是颈血!”

      ……

      我觉得颅内轰然一声,分明隆冬,却仿佛惊雷贯耳。

      “殿下知道么……”

      我的心子仿佛沉沉地坠进了寒窖,却还是自欺欺人似地问了这样一句。

      “殿下不知,殿下绝对不知,全是小臣欺上瞒下而为,小臣罪该万死!”

      “好,今日天冷,你且回车里,待到临安,惟听圣裁罢。”

      我们抵达临安时,御街上夹道的垂杨已然抽芽,金水河里的水依然潺潺地流动着,我已多年未在早春见过鲜活如许的流水,雨霁初晴,卖花声声传遍街巷,欣欣然一派生意。

      马车行至丽正门外,忽然听见震耳欲聋的廷杖之声,我揭开车帘展眼看去,依序排列的数十张刑凳上捆缚着的是一个个被扒去裤子的男人,他们或春秋正盛、玉树芝兰,或苍颜白发,衰暮老朽,此时都袒耸着白花花的屁股,被宫监手里的乌檀木杖重重地棰楚,板杖着肉的铿然之声霹雳炸耳,臀股上的肉皮翻滚着也逐渐肿胀青紫。我深蹙着眉,正要喝止,车外侍从的女官低声提醒:

      “娘娘请放下帘子,这不合规矩。”

      我问:“他们是什么人,因何遭受廷杖?”

      “此是朝政,娘娘您问,亦不合规矩。”

      我摔下车帘,起身跳下车,爬上一匹空马,策马长驱直入丽正门,才至文德殿前,嗖的一颗弹丸正中马蹄,驯马折腿倒下,将我摔倒在地,抬眼看去,只见云韶披着薄氅,身穿便服站在玉阶上凭阑俯瞰,身旁是一个引弹弓的小太监。

      他瘦了许多,面色也愈加苍白,他轻咳了两声,殿前的宫女忙上前搀扶我升阶。

      “门外……”

      “应该已经打完了。”他接过我的话,伸手来理了理我的衣领,沉着脸孔,“做了母亲,还是这样不稳重。”

      “尚未登基,就妄动廷杖,教天下人如何看你?”

      “千里迢迢,才见面就要教训孤么?”

      “为什么?”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缓道:“孤……想为明远先生沉冤,他们不让。”

      他说起大父,我便觉得含愧,仿佛是由我家中而起,和缓了声气:

      “大父之事,犯不上这样心急的。”

      “朕急。”

      他话说得固执,我却没有再顶他,来临安的路上我想了好几大车诘难的话,可是终于映入我眼帘的还是癯白孱弱的模样,我便如何也不忍心了,他抱了抱我,低低:

      “恽哥儿好么?”

      不待我回应,他一笑:

      “息妫未言,楚王亦知。”

      我蓦地明白了他给孩子取名的用意,“恽”是楚王与息夫人的幼子,弑兄自立,他是在说,他与太皇太后为敌,将病弱的兄长拉下皇位,他做这一切,也是在给我复仇。

      “朕给恽哥儿取了个字,叫做‘武成’。”

      武王伐纣,大告武成。

      这时候,掌刑地内官来向他汇报被当场杖杀的言官的名字,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并不欢喜,太多太多地人因此死去了,而原本应该死去的,只有他与我二人而已。夫子谓《武》,终究是“尽美矣,未尽善也”。

      他没让我进后宫,教我歇在了他的福宁殿,宫里的人皆唤我“陆娘娘”,我晓得他是有意再予我一个名分的,我猜左不过是才人、婕妤之属,但如何也想不到,却是皇后。

      他下旨前倒是来与我说过的,与其讲是与我说,不妨讲是来告知于我。

      “那柳氏与卫氏呢?”

      “我会给她们妃位,也会放她们的父兄归田。毕竟,她们都是我之藩以前,阿婆赐给我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登基典礼的当日,他便下达了封后与立储的诏书,在朝堂的这次大换血中,我的父亲被擢升至大父生前的官位,母亲则封为诰命夫人。

      半日的忙碌之后,忽然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来寻我,说太皇太后想见一见我,我遥遥睇了一目身着衮冕的云韶,轻轻唤了一声:

      “官家?”

      他点了点头,我便随着那小太监去了。

      自从云韶打下临安,太皇太后便幽居在宫城西北角的兴庆宫中,我幼时曾在年节时见过她,记不清模样,那时她站在权力巅峰,只记得是盛装华饰包裹着的一个妇人,今时下辇兴庆宫,所见却更似一位宁淡祥和的祖母。

      “妾陆氏恭叩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我盈盈下拜,礼服与花冠都未及拆卸,金钗步摇泠然清响,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株挂满金叶的摇钱树。老太后命宫人扶我起来,引至近前,挽了我的手请我坐下,睁着她有些浑浊的双目将我看了又看,终于竟弯眉绽开几丝笑容:

      “叫阿婆。”

      我想起了死于她手的大父,垂睫默了一默,才道:“这不合规矩。”

      她又笑,笑起来皱纹挤在了一处:

      “规矩?呵呵,丑奴守规矩么?”

      她眉眼温静地端详于我,郑重道:

      “阿囡,他不是为了你。”

      “谁?”

      “还能有谁?丑奴儿自小性情凉薄,心思深沉,囡囡,你会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太皇太后很了解官家?”

      “他是怎生与你说起孤的?”

      “官家说……您想杀他。”

      老人家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笑得眼角的泪花儿也颤了出来。我不解。她又问

      “因为十年前陆家的案子,你记恨我?”

      我违心地摇摇头:“妾不敢。”

      她从怀袖里掏出一沓泛黄的信笺,递给我:

      “这些,是当年你阿翁、你伯父同逆贼的通信,阿囡若不信,可以查这纸、这印,再回去问问你爹娘。”

      她说:

      “他们说,牝鸡司晨、阉党为患,无非是看不上女人、看不上太监……你爹爹这一脉是无辜牵累的,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丑奴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告诉他,官家——不应当恨孤。”

      我问她:

      “您说,不是您,那么一年多以前,想要刺杀官家的究竟是何人?官家当然不会为了妾一介妇人举兵,可您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明远、陆临深,谁得陆氏襄助,就得到天下文士之心。丑奴欲收你爹爹入彀中,不择手段。”

      “不惜以命相搏?”大父与父亲的名号被她说出来,我噙泪一笑,觉得很荒唐。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病情脉案,只是说给我们听的,杀女炼丹,也是故弄玄虚。”

      “我探过他的脉。”

      “所以呢,你别忘了,他允文允武,调乱自己的脉息送到你手下,还不是雕虫小技。”

      “银瓶欲上丝绳绝,玉簪欲成中央折,一意孤行,全族罹祸,你高祖为国征战,追随文皇帝出生入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氏子孙做成这般,都该杖死在宗祠里!”

      她是骂我,更是骂大父与伯父,又一叹:

      你们陆氏,要想启手启足,全躯以终,难呐……”

      她想了想,最后又同我说:

      “劝你爹爹早些退步抽身罢,将恽哥儿送去给他教养着,由你爹娘照看,孤放心。”

      太皇太后薨逝于一个清冷的雨夜,料峭春寒,云板声穿透皇宫,像一股疾劲的朔风,吹得人一激灵。那个给大父定罪的阉宦也于不久后被凌迟处死。夜半我想着太皇太后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坐在窗前出神,云韶过来给我披衣,我对他说:

      “官家,尧幽囚,舜野死,其实是信史。楚文王灭息伐蔡,是为了楚国,夫人不忘袭仇,也是为了楚国。”

      他笑:“怎么,看书看魔怔了?”

      我摇摇头,喃喃:“那么官家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天下文脉。”

      大父文才盖世,《明远集》终于定了稿,刊印发行于天下。太皇太后扶立病弱的先帝,为国鞠躬尽瘁,勤恳半生,终成一代毒后之名。大父真真实实地谋逆过,可世间无人敢提,无不称颂他的清白忠正。我不晓得我是在传道,还是在助纣。

      至于云韶么,我早已不盼望着他是一个好人,却还是期盼着或许他是一个好皇帝。我拿太皇太后的话问了父亲,父亲没有像从前坚称大父的清白,算是默认了当年的谋逆,见我面露惊惶,他惶恐下拜泣颤道:

      “娘娘,官家已然翻案,官家——不会错,也不能错。”

      云韶不会许父亲告老,我更没能如愿将恽哥儿送去陆家。或许是为了安抚我,他请了父亲做恽哥儿的老师。

      八、簪沉

      我虽然是皇后,但一直住在他的福宁殿,后宫的事务也一直不曾沾手,都是由他寻来的一位老嬷嬷代理的。

      从前在幽州,他教我侍在屏后,听他与文士讲经论道;如今在朝堂,他仍将我安置在大殿的屏风后面,听他和臣工商讨国是。

      这一回他恩恤非常,让人给我搬了把椅子。听完之后,他便拿事情一件一件来问我,让我猜他的意见,起先我猜不准,他就让我跪伏在椅面上,拿斑竹的细条儿笞打我,他是真的打我,不是做做样子而已,若我出声喊疼,他就冷冷地说:“你以为皇后这么好当的么?”

      我被他讲得很委屈,就好像这个皇后的位子是我上赶着讨来的。细想想也不完全错,我生出过攀附的念头,若当年没有这个念头,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他总是要冷冰冰地打我,从来不说“为我好”如何如何这样矫情的话,也从来不混淆训诫与情爱,打完我,当日便不会与我同房。

      他待我好时也是真的很好,在福宁殿时,他歇在外边,让我住进暖阁,地方送来的贡物,总呈上给我先挑,随后才分赏于六宫,他知我喜欢读书,替我淘来许多古籍善本,塞得一整间配殿满满当当尽是书。

      他要打我,求饶、哭泣都没有用,每当他打疼了我,我便会怕他,好在只是责笞而已,疼一疼便会过去,可是他打完了也不会立刻来安抚我,总要过一夜,长夜凄清,疼又成了末事,我怕是我倔强执拗不讨喜,我怕终有一日,彼此情分消磨殆尽,他当真再不理会我了。他也并不会冷落我许久,只是一夜,过了一夜,一切又如常。有时他批阅完奏章回来,枕在我膝上便睡着了,阳光照着他癯白的面庞,我听见他的呼吸轻弱地像个孩子,心里只有爱怜,便又觉得他诚然没有什么可畏怕的。

      我听说古来对于帝王之心过于谙熟的臣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是以当我能够明白他治国理政的方略用意之后,我也并不敢说透,有时故意错上几回,许是掩饰得太过拙劣,他却并不打我了,只是笑笑:“怕什么?”笑得胡须也巍巍颤动着,有些可爱。

      我是可以对他发火的,他廷杖他的御史,赐死他的重臣,不顾生灵涂炭好大喜功开疆拓土,继续命栾玉采少女之血炼丹……我忍不了,尽可以对他发火,我摔东西,他就备来玉瓷美器给我摔;我哭,他就备着绢子给我擦眼泪,他还可以跪着听我骂,捧着竹条儿马鞭子任我打,我是舍不得打他的,这时候他便抱着我轻轻柔柔地唤:

      “阿音,阿音,我错了,我错了……”

      这是说给我听的,说得那样诚恳,我差一点儿就信了。他想做什么,从来不会为我而改,他要我做什么我没有做到,就必然会受到严厉的责笞。我再口称仁义大道,闹也罢,恨也罢,终归只能依他的心意行事,言行不一,时日久了,自己都觉得虚伪。

      或许是太皇太后猜错了,云韶的身子肉眼可见地衰弱,登基不过三两年,他便已常常下不得榻来,众卿围在榻边议政,我代他做裁断,他点点头,便算是允准。这时我总算明白,他当初为何执意要我一同听政。

      第三年深秋云韶病得尤其沉重,恰逢江南数省的蝗灾,太史令进言说,是天子杀伐太重,上天示警,我自然不能让这样的话传出去蛊惑世人,当即赐下毒酒,将他的性命留在了福宁殿里。

      我代云韶理政,并不敢存一点自己的心意,有时我想,如果我是他的儿子,大抵也会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这些年提心吊胆地生恐他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去,到了这样的当口儿,我心里竟然生出一个隐秘的念头,初时连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一病重,这个念头却愈发明晰起来:我盼着他死。

      念头初初闪过时,我还心惊,闪现的次数多了,便也没有负罪感了,这样一个手底沾满鲜血的人屠,不应当死一死么?

      我坐在他榻边出神,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身后张臂环拢住我,将下颌轻轻蹭着我肩头,温热的鼻息掠过脸庞,虚弱的心跳轻轻砸在我的后背上,我又想起我救他的那日,流下眼泪,顿时觉得他活着真好。

      如果不是他开口是出那句话,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把日子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可是他终究是开了口:

      “择音,朕想要你……为朕殉葬。”

      他的手掌轻轻抚摩着揾至我的襟口,感知着我的心跳,良久,他淡淡地哼笑一声:

      “你怕了。”

      他的话教我心惊,我已然许久许久,不曾生出为他殉死的心念了,我说不清,是那回我说他不配之后,抑或是有了恽哥儿之后,再或者……再或者……是因为我做了皇后,我的父亲做了兵部尚书,我的母亲成了诰命夫人,陆氏一门尊荣显达,我何必……我攀得太高,可我终究还是忘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仍旧都是他赐予的。

      我默了默,竟然学起那些臣工的口吻,恭顺道:“官家千秋万代。”

      他没有逼问,其实他对我的内心了然于胸,几日后他召见了我的父亲,他攲斜在长榻上把玩着一只玉钩,冷笑说:

      “千秋万代之后,朕也害怕——母壮子弱。”

      就这样,云韶的死期,也成为了我的死期。在他将命我殉葬的密旨封藏的当日,我窃走他的兵符,交给了父亲,云韶站在谯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发生,忽然拍手叫“好”,我扭头望去,顷刻之间,我与父亲就被他的禁卫团团围住——原来这一切,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我父亲做了一世的忠仆,原以为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便能换得家人平安,可是云韶终究不肯信他,陆明远能与奸贼谋逆,他的儿孙为什么不会窃符夺位,他借陆家之势得天下文人之心,为他自己的皇权锦上添花,可是现在他要死了,忌惮起外戚之权,于是借我之手,灭陆氏满门。

      那晚,他将我锁在福宁殿内,任凭我如何哭求,也不肯相见,直到我父母弟弟皆被赐死的消息传来,他才推门而入,那时我人已近疯癫,却听见一声稚嫩的童音:

      “阿姐!”

      我扬目睨去,却看见他挽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兕子。

      我扑上前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连她一起杀死!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死!萧夔!我恨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他不为所动,却是兕子哇地一声哭了,跪下来牵着我的裙摆求我:

      “阿姐……阿姐别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他教宫人将兕子带下去,展臂环住已然声嘶力竭的我,嗓声平宁而幽冷:“我已是将死之人。”

      他说:

      “阿音,当初我赐死阿婆、阿兄,是为了谋取皇位,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为什么还要杀人呢?阿音,我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你啊……你我夫妇,百般相肖,只在心狠一事,你比不得我,待我死后,你们慈母弱子,岂不任人鱼肉,我们给他们兵符,无非是促成他们暴露了他们终将暴露的野心,不是你我杀死了他们,是权欲和野心杀死了他们。”

      “阿爹是为了我……阿爹是为了我……”

      我泣不成声,拔下髻首磨成的玉簪,狠狠将锐端刺入了他苍秀的颈项,滚热的血浸濡着我的掌心,理智渐渐占据了我的心地,以他习武之敏锐,分明可以躲开,我这样想,又惊异于自己仍会这样想。

      我惊惶诧异地望着他,他却迎着我的锋芒运力一挺,血花四溅,我的手颤栗地垂下来,他微弱的呼吸疾疾扑打在我耳畔:

      “阿音、阿音……不要怕……”

      我的神志近乎癫乱,却不知为何被某种力量催迫着悲恸得宜地啼出眼泪:

      “御医!御医!救官家!救官家!”

      我听见暖阁里传来恽哥儿的哭声。

      小太监取出几道密诏,当众宣读,那条命我殉葬的旨意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替换,只留下让我临朝称制、辅佐幼帝的嘱托和一道罪己诏书。

      那道罪己诏是我仿照云韶的字迹草拟的,权力更迭,天下需要安定,只有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先帝是因为上天示警,自裁谢罪而死,垂拱殿上,我和恽哥儿的位子才足够安稳。

      有些事我是在云韶下葬以后才想明白的,他除掉陆氏,是为我专权廓清障碍,又恐斩尽杀绝逼疯了我,才留下兕子这一点血脉,吊住我残存的理智。

      有一回我听见兕子坐在廊下念白香山的诗:“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说来可笑,作为臣子而言,我的结局仿佛好得出奇。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她念及这一句,我蓦地便想起云韶之死,想起陆氏一族这十余年来两度灭顶之灾,心被牵扯着狠狠痛了一下。

      教导她念书的女师,是一位江南女子,南人不辨鼻音,便听见她“玉簪沉”“玉簪沉”地念。玉簪成,玉簪沉,方生方死,缘起即缘灭。

      白香山的《井底引银瓶》叙述的是一个妇人的沉陨,年少时我亦曾经为“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的勇气震撼,可是之后呢?

      我其实并不懂得云韶对我的爱,我甚至不确信,这是否真正可以称之为爱,当我不知不觉继承了云韶对待我的方式,将恽哥儿教养长大,又在恽哥儿的身上捕捉到他父亲的影子,我渐渐食髓知味,从这种操纵之中汲取了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快慰。

      当那些逝去之人魂碎骨销,而我亦逐渐痴执于活着的美好,我看到恽哥儿的眼里缓缓升燃起欲望的火焰,火焰熊熊,我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真正的沉陨并不是从缠足那一日开始的,也不是从大父入狱那一日开始,双足缠紧犹可再放,诗书焚尽犹可再著,或许大父与叛军勾连之日始,陆氏清骨,已然沉碎,但我原本还可与父母弟妹秉守清正,独善其身。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凄凉的下半截诗总要到中年以后才渐渐体悟,于他想要劝诫的名士痴女,劝百讽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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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泌之洋洋
      想跟大家聊一聊这个故事,尤其想知道大家对于云韶这个角色的看法,求求啦求求啦给我一点评论叭~


      关于这个故事和本次主题的关联,这个故事的前半段都在讲女主的陨落,一种外显的陨落,是她从公卿之家的贵族小女孩沦为囚犯、沦为女奴的故事,而遇见男主是她生命的一个重要转折,从表面来看,是男主将她从泥潭、深渊里拽了出来,事实上遇见男主才是她情感沉沦的开始,后半段讲的是女主如何一步步被男主掌握的故事,是男女主在权力面前沉沦异化的故事,也是男主在女主心目中陨落的过程,从谦谦君子陨落为嗜血暴君,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沦落。

      关于sp在这个故事中的作用,我写着写着发现sp在故事里只是一种调味剂,删掉sp情节故事已然是可以成立的。sp是一种展现权力关系的形式,是权力上位者在疼痛、羞耻、畏惧三方面对于下位者的征服,女主在闺中的sp我是倾向于写痛的,但是在男主和女主的sp中我更想要表现一种心理上的耻和畏,并且有一种由耻生畏的转化,有时耻和畏到了,这种权力压迫感也就形成了。感觉有时候羞耻和凛畏也是一种疼啊,说点题外话,最近在看庆余年,庆帝把长公主发配回信阳的时候从她背后射的穿甲箭真的好戳我,那种权力的威慑真的好带感,长公主那个哭哭得我好心疼,就好像因为是心爱之人射出的,那种震慑的声响已然能够刺痛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sp呢(对不起训诫党万物皆可sp,我真的无可救药呜呜呜)

      补充一点取名字的小心机:“陆择音”这个名字出自“鹿死不择音”这句话,本意是危难处境之中无法慎重考虑做出选择,它在《左传》原文的语境里形容的是一个以小事大的处境,这也是女主的一个人生处境,“择音”这个词本身有良禽择木的意思,也是女主当初选定男主时的一个美好期愿。“云韶”是男主的字,是由黄帝的《云门》和虞舜的《大韶》这两首古乐合成的,寓意一种理想化的美政,而男主的名“萧夔”,“夔”正是尧舜时乐官的名字,“夔”还有一个含义是指一种只有一只脚的像龙的怪物,喻指男主先天病弱,也喻指男主在成为皇帝被权力异化之后的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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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真乃神人也

    • 困于株木感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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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喜欢的文,哇哦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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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审核好了可以来评论了!一开始,其实文的长度是有点劝退我的,毕竟来这个网站就是吃快餐的嘛。后来看了两句发现,雾草!人物形象好丰满,sp情节的插入和量恰到好处,氛围塑造得好,文笔也超好,就造成了后来甚至不舍得往下滑,生怕看完了,但同时又很好奇接下来的情节——简称“看不够”。已经有看过两遍了哈哈哈哈哈哈。但对于人物的评论什么的,可能要多看两遍才会有,现在就不画饼啦~反正就是超级喜欢!神仙作者大佬你也太厉害了吧!喜欢!我夸爆!
    • 困于株木谢谢喜欢!这么高的评价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愧不敢当,但还是非常非常开心,谢谢你!
      拉黑 3个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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