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少写直接的历史同人(大事年表不能胡编乱造,很难受的)。但是看到这次征文题目,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对CP。所以压线交稿,努力还原一下我看传记时的地铁老人手机.jpg的心情XD。
阅读时不需要有任何前置的历史知识。为了扣题,尽量把所有的反差都写在文内,希望随着人物关系的逐步展开,读者能不断产生卧槽感XD。如果有交代的不清楚,不容易阅读的地方,一定是作者的水平问题,请尽情辱骂作者。
我流沟子文学。和一些比较符合大众审美的影视剧形象和情节没什么关系。如果有看剧嗑到这个CP的,看这篇造谣文可能会带来一些吃shi感,千万慎入。
作者脑残史盲一个,全文都是造谣,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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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叶】再见圣彼得堡
镇压普加乔夫农民起义后的八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将视线集中在开疆拓土的事业上,踌躇满志,收获颇丰。克里米亚和库班被收入囊中,亚速海变成了俄罗斯的内海。可是,命运的变故却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仅仅十二个月之后,在盛夏的蝉鸣和树海下,她最挚爱的情人亚历山大•兰斯科伊病逝了。
自那天开始,叶卡捷琳娜二世不再出现在臣下、使节和公众面前,而终日将自己闭锁在宫殿的卧室中。兰斯科伊的讣告,连同这些令人担忧的传闻,一起传到远在俄罗斯南方边境的军事总督“托瑞斯公爵”——格里高力•亚历山德罗维奇•波将金耳朵里时,他并没有为这位自己亲手举荐的年轻人的离世感到遗憾。因为他知道,现在应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在寄给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信件中,他说:“……敬爱的小母亲,请不要为了已逝之人过度悲伤,您应当抬起头来,看看您广袤丰饶的国土与疆域……请您稍稍等待,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您的身边,分担您的哀痛……”他在单薄的信纸上,表现得谦卑而善解人意,充沛的情感充斥着胸膛。或许这样的言辞和字句,能让深陷在悲痛中的女人,像期盼一束光一样,期盼他的到来,从而抚平另一个男人离世造成的伤痛。
伴随着这封信,波将金开始动身赶路,马不停蹄,却因路途遥远,仍然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登上圣彼得堡的土地。
前来迎接他的,是参议院议员亚历山大•别兹博罗德科。军装整肃、骑兵拥簇的车队,聚拢了市民和贵族的目光,好奇这位权倾朝野的波将金元帅的回归,能够对他们的皇帝陛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状况并没有改善,连保罗大公和大公妃,也无法打开陛下的门扉。更不要说是别人。因此,别兹博罗德科毫不留情地对他说:“您长途跋涉,但现在并不是休息的时候。”
波将金回到了阔别日久的皇村,踏上巍峨宫殿的石阶。时近正午,在别兹博罗德科的安排下,夏宫的一间阔室之内,摆上了一张接风的餐桌。或许因为宫殿的主人还沉浸在悲痛中闭门不出,这次宴席的规模并不宏大,更像一桌简朴低调的家宴。在洁白的桌布旁围坐一周的,是留在圣彼得堡,为叶卡捷琳娜二世所亲近的几位臣子和外国大使。波将金阔步走了进来,和法国大使菲利普•德•塞古尔、英国大使詹姆斯•哈里斯等人一一握手致意,在礼节式的寒暄中,接受他们礼貌的恭维。
波将金回应说:“……即使在这种令人稍感遗憾的时候,与各位诚实的朋友重逢,仍然驱散了我奔波的劳苦……众所周知,我们的皇帝陛下,有着仁慈而情感丰富的天性,这让她暂时无法主持我们欢聚的宴会。她总是需要时间,来抚平对亡者的哀思……不过,不久之后,她便可以如往常一般,精神奕奕地回到我们的中央……”他完全直起身,颀长的身躯像一座铁塔。
或许在被叶卡捷琳娜二世委以重任,全权负责外交事务的别兹博罗德科的注视下,这一天,波将金总算没有再一次发表诸如“只不过是个女人”的狂言妄论。不过,事实是,在宴桌上,波将金毫不忧愁地大吃大喝,根本没有多看坐在一旁、晃着酒杯的别兹博罗德科几眼。
散席后,宾主依依惜别。再一次和外国大使们握手作别后,两个人走到夏宫铺着地毯的空旷长廊上。波将金忽然反问:“怎么,你搞不定这些人吗?”
别兹博罗德科停住了脚步,扬起下颌,露出了状似和善的微笑:“怎么会。因为这些人都对亲王心存仰慕,所以我在您返回圣彼得堡的时候,安排他们和您一起用餐。”
波将金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继续沿着那条长廊向前走。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就可以抵达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寝宫。在走过下一个宽阔大厅的时候,别兹博罗德科适时地提出告辞,像绅士一样鞠了一躬:“那么,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占用亲王的时间了。晚些的时候,如果亲王还有事务要找我,就到参议院来。”
“我期望能和皇帝陛下,一起到参议院来。”波将金却说。
别兹博罗德科眯起狭长的眼睛,笑了:“当下并没有特别值得担忧的事态。不过,灵魂都在祈祷中安息了,哀悼也是有尽头的。我衷心期盼,陛下能够尽快从怀念中走出来。如果亲王能够帮助陛下,加快这个过程,那再好不过。”
沉重的靴声渐行渐远,波将金毫不犹豫,仍然向原来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官员和侍者,都停下来,向他鞠躬行礼。但很快,他的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一个穿着普鲁士样式的军装,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身材瘦长,神情严肃的青年人。
波将金当然认识眼前这个人,叶卡捷琳娜二世和已故彼得三世的独生子。这个夏宫、皇村、乃至于俄罗斯帝国未来的主人,皇太子保罗大公。
保罗大公显然没想到会在今天撞见波将金,脸色很快沉了下去。他对那些爬上自己母亲的床榻,从而获得金钱、地位和权力的男人,怀抱着一视同仁的厌恶和蔑视。如果是几年前,这个幼年丧父的青年人还能按捺下内心的不快,做出平易近人的友善姿态,至少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在母亲面前营造出其乐融融的假象。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叶卡捷琳娜二世将军事执行委员会主席一职授予眼前这位青云直上的男宠,让他率领着俄罗斯的精兵悍将,呼风唤雨。却拒绝让她的儿子统领任何一支正规的军队,只允许他在自己的宫殿内,摆弄一队玩具似的卫兵。作为对这份耻辱的回应,保罗拒绝向这位亲王、总督、元帅给予任何礼节性的表示。在那半分钟里,他用高傲的目光,充分表现了自己的鄙夷,像躲避肮脏的垃圾一样,从波将金的身边走了过去。
可就在那一刻,波将金面无表情地拆穿了他虚张声势的高傲:“殿下,请不要在除您居所以外的地方,穿着华而不实的军装,四处招摇。这不是我们俄罗斯军人的样子。”
就在前段时间,担任军事统帅的波将金向全军上下接连发出了几道命令,要求士兵剪短头发,穿着宽松简洁的新式军装,禁止佩戴假发、扑洒香粉,彻底驱逐军中“花里胡哨”“不像样子”的贵族式装束风格。可是,偏偏有一个人,仍然在他的宫殿内,坚持要求卫兵们穿着长高筒靴,戴着假发,将有着一排排金色扣子的修长军服箍在身上,扮演着过去普鲁士军官威武漂亮的模样。这种打扮,曾经是遍及全国的风尚。然而现在,保罗大公却突然成为了那个最孤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保罗大公听说,他死于非命的,令他在日思夜想中追念的父亲彼得三世,生前就憧憬普鲁士战士的英姿,装扮成普鲁士统帅的样子,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就和他的儿子现在穿戴整齐,倒映在镜子里的轮廓一模一样。有人说,他的母亲踩着丈夫彼得三世的尸体登上王位。所以,才要将他普鲁士式的风采也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扫进垃圾堆吗?无论如何,在这整件事里,波将金都是那个最为可恶的执行者了。
想到这里,悲痛与仇恨一起冲上保罗大公的心头,他头晕目眩,面红耳赤,与波将金争执了起来:“你这是污蔑,是胡作非为。像这样穿着的腓特烈大帝和他的士兵,是整个欧洲独一无二的勇士。反观你,一个无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不去效仿真正的模范,到底要将俄罗斯带向何方?”他努力用得体而从容的语气,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就抿紧了嘴巴,让阴郁像乌云覆盖了头颅。他深知自己的权力,远不如眼前这个被他鄙视的男宠。如果保罗大公不是还被仅存的理智约束着,他恐怕就要拔出身上的佩剑,刺穿眼前人的胸膛了。
但可惜,被波将金高大的阴影笼罩着,让保罗大公的愤怒,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拳打脚踢。听见保罗竟然不由自主地称颂起普鲁士腓特烈二世的功绩,俨然忘记了叶卡捷琳娜二世早已在外交上疏远了普鲁士,二十年间,先后为俄国废黜了亲普鲁士的彼得三世和帕宁等人。波将金感到非常不耐烦:“殿下,皇帝陛下恐怕会期望您再有智慧一点。”
他如同嘲讽一个傻瓜,毫无敬意,大踏步地走远了。只留下保罗大公一个人在原地,耻辱地涨红了脸颊。
他再走过一个辉煌的厅室,此起彼伏的鸟鸣和蝉声从一扇扇小窗外传来。在夏宫的深处,还留有独属于他波将金的一间卧室,卧室里有通道,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房间直接相连。他有更省力的捷径,可以抵达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面前,但他仍然选择正面推开那扇闭拢的大门。
他在那扇门前,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穿着朴素低调的长裙,谦恭地向他致礼。波将金立即走上前,俯下身,虚握起她的四指,在上面吻了一吻。
人们都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兰斯科伊去世之后,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卧室中,谁都不见。但波将金知道,这句话一定是错误的。至少这位侍女,寡言而忠诚的玛丽亚•萨维什娜,仍然可以像往日一样,自由地出入这扇门,照料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起居,聆听她的声音,无条件地遵从她所有的命令。
从十年前的一天开始,波将金就得到了任意进出叶卡捷琳娜二世卧室的特权,无需经过任何人通报。相应地,萨维什娜小姐从来没有阻拦过他,甚至就连今天也一样。她沉默地移动了自己的位置,站在一边。从她无声移动的脚步里,波将金已经明白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意志。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那个在传闻中为了死去之人悲痛欲绝的女人和皇帝,这时候却在卧室的最里面,披着黑纱,安静雍容地坐在桌边,握着笔,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像是在写什么东西——那不奇怪,人就算再悲伤,也不可能一直在哭泣。依偎在她脚边的一条小狗,发现了这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汪汪叫了两声,然后就摇着尾巴,一路小跑,欢快地奔了过来,身上还套着女主人亲手编织的蓝色毛线外套。波将金弯下身,一把将它举了起来,交给了门外的萨维什娜小姐,送走了宠物,才把卧室的门从里面关上。
做完了这些,波将金走到她的身畔,单膝跪了下来,亲吻她搁在椅边的那只手:“小母亲,我很高兴,看到您已经恢复了。”
叶卡捷琳娜二世用微微颤抖的手,像一个慈母抚摸着他的额头和脸颊:“我只是有些累了……亲王殿下,我的朋友……你一定也累了,从托瑞斯省到圣彼得堡,四十六天,你就回来了,你还没有休息过吧……你身体也不好,如果累病了,怎么办呢。”她声音消沉,苍老和疲惫,顺着眼角下垂的纹路满溢而出。
去年他在克里米亚染上了疟疾,大病一场,几乎死去。那时候,叶卡捷琳娜二世一个劲地写信给他和他身边的人,询问他的病情,给他寄去药品,恳求他,安慰他,让他不要焦虑其他的事情,听从医官,好好养病。终于他好了起来,她很高兴,一连在信件中感谢上帝的仁慈……波将金想起这些事,也不由得一阵感伤,一阵激动:“……小母亲,您真是固执。您在回信中一次次说我不需要来,可每当我请求您恢复正常的生活,您要么避而不答,要么拒绝……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需要为了您而奔波受苦。请您坦白地告诉我,您到底要怎么样呢?”
叶卡捷琳娜二世被问得茫然,凝视着波将金鹰隼一样的独眼,知道这个人不可能站在她的立场上,像她一样,对已死之人抱有分量相仿的追念。所以毫无节制的倾诉没有意义,即使他今天有破例的耐心,愿意坐下来听,那些让她感到沉痛的话语,也会像一片羽毛一样从他的记忆里轻易飘走:“……我说过了,会好的。我会走出门,像以前一样,只是我现在想要安静一下。让我们……各自去休息,明天再见……”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波将金蓦然站了起来,俯视着疲累地靠在椅子里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焦躁,“如您所说,已经两个月了,您还要等下去吗?没有人想要看到您在这里空耗时光。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赶回来,也不是为了徒劳无功地陪伴在您的身边,毫无作为地目睹您陷在无益的感伤里。——好,现在只看您的心意了——因为波将金亲王的归来,皇帝陛下终于恢复了常态——您愿意把这样的荣誉授予我吗?”
叶卡捷琳娜二世用手背支撑着丰腴的下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总是这样,向我要这要那。”
波将金绷紧了嘴角,不说话地僵持着。
“——可他什么都不要。”叶卡捷琳娜二世忽略波将金的僵持,自然而然地说下去,圆润温和的脸颊笼上了一层感伤,“他甚至留下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忘了我曾经替许多人还清的债务和账单,都要千百倍于他的所有——”她的声音渐渐地带了一点哽咽,因此她停了下来,转头看着窗户外面遥远的绿树和流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波将金无话可说。他的眼前,好像也浮现了年轻的逝者生前的样子,谦逊,节制,真诚,不卑不亢,真让人陌生。兰斯科伊活着的时候,他大概只关注过对方出众的外貌和贫穷的出身。当年,服役于骑兵团的兰斯科伊向他递交了报告,申请调职到偏远的地方以节省生活开支,攒下更多钱供养母亲和姐妹。可亲眼见到这个年轻人之后,他立即改变了主意,将兰斯科伊推荐到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身边去——只是一个短暂的,排解寂寞的道具。最多两年,他就会用新人替换——甚至都没有过多思考过,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留住了兰斯科伊,不止两年,三年、四年……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一场疾病,难道她竟然会和这个平庸的人共度一生吗?诚然,像他波将金,确实对着叶卡捷琳娜二世伸手要了太多东西。头衔、金钱、官职、权力,他一样样向她讨要,一步步走上巅峰。可他选择做比他年长十岁的皇帝的情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更快一点,实现许多年前那个小男孩站在乡村的草垛上,发出的豪言壮语——不做大元帅,就做大牧首——他总要实现一样——
“你不要责怪我,我现在就是这样……所以不能去见更多的人。”叶卡捷琳娜二世用自嘲的口吻说。她知道波将金对兰斯科伊并不满意,特别是在她执意长久地与兰斯科伊在一起,不肯接受他选拔推荐的新人的时候,“够了,絮叨惹人烦厌,我不说了。”
叶卡捷琳娜二世不再说话,靠在椅子里,将身体和头颅都侧向一旁。这时候,波将金却低下头,握住了叶卡捷琳娜的双手:“我愿意听您说下去。”
他的态度略略柔和下来,顺着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视线,也看向窗外,那边也有一扇门,门外是走廊,走廊外面是皇村绿草如茵的花园,他说:“小母亲,我邀请您,和我一起去花园里散步,我愿意听您说任何事。但是,走完这一圈,回到卧室里来的时候,就请您忘记这些,恢复成往日的样子。”
在波将金的要求下,将近两个月以来,叶卡捷琳娜二世第一次离开了卧室,走到了这片广阔秀丽的花园当中。兰斯科伊对艺术很感兴趣,喜欢绘画和建筑。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因为贫穷和养家的责任,从来没有机会学习这些知识,而现在却像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有了众多服务于宫廷的艺术家的指点,他凭着勤勉好学的精神,进步一日千里。得知她打算对皇村进行彻底的改造,兰斯科伊兴致勃勃,背着画板,坐在门廊下的一个角落,一画就是一整天,最后拿出了一叠设计稿,和她,以及指导过他的老师们,负责皇村改造的建筑师查理•卡梅隆、约翰•布什一起讨论。她留下了他的许多创意,他铅笔的画稿,变成现在眼前这一片树荫,那一条小径,还有那一丛灿烂的鲜花,不知道人间的惆怅和苦难,仍然五彩缤纷地盛开着……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见到我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叶卡捷琳娜二世说,“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还在面对我那个冷淡无情的丈夫,不知所措,没有孩子,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宫廷中生存下去。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在近卫军团……”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参与了一场政变,”波将金说,“那一天,您正要检阅部队,军装上却缺少了一条剑穗,当时,我幸运地,恰巧出现在您的身边,就拆下我的那一个,递给了您。”
“是的,我第一次遇见你,也就是那一天……可在我褒奖你那一次的功绩,提拔你之后,你也还只是一个少尉,也许会像后来一样,不断立下功勋,脱颖而出,也许就从此泯然众人……”提起这件往事,叶卡捷琳娜二世忧郁的神情稍稍有了一丝缓和,“……我们二十二岁的时候,人生都还没有开始,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哪里。我本来以为,他也是一样。也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也许会离开宫廷,去往别的地方,也许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的晚年……但是,就这么突然地结束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件事。”
“……或许您应该早一点听取我的建议,对于陪伴在身边的伴侣,不要将情感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向这一个人寄予过高的希望。只要享受每一个人最美丽的那两年,过后,就将视线移到其他人的身上,这样,才能一直在爱情中享受幸福和快乐。您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悲痛了。”波将金说。他的劝慰,与他在信件中旁敲侧击,劝诱她从兰斯科伊身上移情的说辞,如出一辙。
“这是来自一个风流浪子的建议吗?”
“是一个朋友真诚的建议。”波将金笃定地回答,“因为我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小母亲,过去您的智慧一直指引着我。不过现在,在这个方面,您也许可以借鉴一下我的智慧。”
“是吗?你用这种智慧,从而获得了快乐吗?”
“是的。至少我没有再被离别折磨,为嫉妒而患得患失,因遗憾感到痛苦。”
波将金和她隐秘地结婚,又公开地分手之后,离开圣彼得堡到了南方,在那里,拥有了许多年轻美丽的情人。一段段露水一样的情缘,自由地开始又结束。他徜徉其中,只撷取爱情最甜美的那一部分,的确是快乐的。但是——
“但是,这不是我所渴望的。”叶卡捷琳娜二世说,“……我渴望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我以前对你所说的,都是真诚的——我感到孤独,也感到疲惫。但除了真诚而长久的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驱逐我的孤独——”
林荫在身后合拢,鹅卵石铺就的步行道到了尽头,石柱雪白的门廊,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视线里,金顶反射着日光,耀眼的光辉流泻而下。
“到了,我的女皇陛下。”波将金提醒她,“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也许您还有所保留,但现在都已经结束了。请停止您的哀悼,回到现实中来吧。”
他突然伸出手,轻易地摘掉了她覆在头发上的黑纱,金棕色的长发茂盛如密云,顺着这个动作滑落到肩膀上。她保养得宜,明锐的眼睛已经弯下柔和的弧线,现出慈祥的老态,鬓边却还没有多少白发。黑纱被一阵风卷着,没有吹上树梢,坠落在了鲜绿的草坪里。
叶卡捷琳娜二世怅然若失,索然无味地背转过身,向寂静的门廊里慢慢走去。视线的尽头是一扇门,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推开门,回到自己的孤独里去。许多人从她的世界里来了又去。她寄予希望,又不断失望。最后还是只剩她一个人,一天天渐渐地老去,直至死亡。
波将金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在她的身后问:“小母亲,请明白地告诉我您的决断,您难道要决定反悔吗?”
叶卡捷琳娜二世无声地摇了摇头:“会好的,明天……等到明天,我们状态更好的时候,再出门吧。”
“明天?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对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答复,波将金并不满意,他咄咄逼人,蛮横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小母亲,您的臣民正在等待着您。请您更换衣服,到参议院去。”
叶卡捷琳娜二世站立着,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连身体都出现了轻微的发抖。她想到自己如何换下黑色的衣裙,换上正式的盛装,就好像看到了一扇单向的大门,跨过去就无法再回来——地狱之门的拱顶上,是不是正刻着告诫她的言语:跨过这扇门,就该抛弃一切希望——她沙哑着声音,警告他:“亲王殿下,你不要太过分。你还是这么急躁,从来都不顾及我的感受。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
“是您不守信用在先。”两个人赤红着双眼,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波将金又向前迈了一步,骤然之间,借着身高和力量的差距,孔武有力的手臂,把日渐衰老,甚而几近垂暮的帝王拦腰抱了起来,像更年轻时一样,将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我知道,我了解您,如果我遵从您,我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到了明天,您还是不会走出这里。既然您真的认为没有区别,就请不要让我带着这样的忧虑,度过今夜。”
听到波将金对她的揣测,叶卡捷琳娜二世感到了一点可笑,但又被更大的空虚席卷,失去了反驳的兴趣。她已经不像十年前的时候,有那么多争吵的欲望和精力了:“亲王殿下,我不愿意将你拒之门外,但是……够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努力改变……难道每次,都要我让步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一点点西移,就算他们一直僵持到明天,明天最终也是要来的。失去的终会失去,要到来的也终会到来。但波将金就是要和她争执今天和明天,相差的这几个小时的区别,寸步不让。
“您会让步的。”他走下床,又走回来,床边多了一条狭长的手杖。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亲吻她的脸颊和额头,撕扯她的衣裳,亲手让那条丧服一样的黑裙子从她脂白的身体上脱落。他高傲而自信地,将刚才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小母亲,请您宽恕我一直以来的执拗,但您会让步的。因为您知道,这样才是对的——”
十年前风景相似的一个夏天,在涅瓦河畔的教堂里,正悄悄举办着一场隐秘的婚礼。四十五岁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披着雪白的婚纱,在萨维什娜小姐一个人的陪伴下,出现在教堂里,和正值盛年,英俊而魁梧的爱人并肩站在一起,戴上神圣的王冠,接受神父的祝福。
证婚人萨摩伊洛夫伯爵为他们两个人宣读结婚誓词,誓词是传统留下来的老一套,耳熟能详——“……夫妻应当彼此相爱,不离不弃,丈夫应当尊重妻子,妻子应当……应当……”——“妻子应当敬畏丈夫”,可伯爵看了一眼作为皇帝的妻子和身为宠臣的丈夫,尴尬地停住了。
可正紧紧牵在一起的双手,有沉甸甸的重量,也有鲜明的温暖和热烈。叶卡捷琳娜二世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永远敬畏他。”
“我的丈夫和我的主人”,她一遍遍地在字条上写这个称呼,将它们传递给住在楼梯下的情人。有一天萨维什娜小姐帮叶卡捷琳娜二世更换衣裙的时候,从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的身上发现了一条条突兀的暗紫色伤痕,从贴身胸衣的下方蜿蜒伸长,布满了两瓣雪白臀部的后侧,瘀血的边缘,纵横的交点,更进一步地肿胀着,像一颗颗乌黑的圆点……束紧最外面的一条腰带之后,萨维什娜保持着沉默抬起头来,但叶卡捷琳娜二世仍然看到了她眼睛中无法遮掩的困惑和犹疑。叶卡捷琳娜二世笑了,搂过忠诚的侍女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戏谑地抚平她的担忧:“这个是……骑士先生的家庭教育。”
她未尽的话语里隐藏着许多有关于夜晚隐秘的细节。在卧室合拢的门扉里,在水雾氤氲的浴室里,波将金竟然会扮演一个传统丈夫的角色,向她行使惩罚妻子的权力。那时候,他的衣柜里甚至长年放着一束用得趁手的桦树条,并且用这束残酷的鞭子,伴随着女主人的颤抖和呻吟,在她细软白皙的臀部和大腿上,一再重复刻上鲜红的鞭痕。这种关系始于波将金从修道院返回圣彼得堡夏宫的几天以后,也是他获准进入叶卡捷琳娜二世卧室的第二个夜晚。当第一个缠绵而无忧无虑的长夜过去后,心事重重的乌云又重新占据了这个英俊男人的独眼。这个刚刚获得宠爱的宠臣,竟然胆大包天,开始拒绝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召见。他的态度变幻莫测,前夜还热情如火,现在却冷淡如冰。他铤而走险,却在轻微的战栗中感到冒险的兴奋。每天早上秘书官会将需要他处理的文件放在书桌上,晚上则从同样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搬走更高了一倍的纸堆,每张纸的空白处,都留下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笔迹。他会在繁重的文件里翻到叶卡捷琳娜二世写给他的小纸条,但他拒而不答,也不走出门去见她。直到秘书官,将一封长长的忏悔信,传递到了他的手中——展开信纸的那一刻,他像又一次听见了自己曾经的声音——
“也许我爱上了一位高贵的夫人,但是她有着众多的追求者和爱慕者。即使她接受我的爱情,我也只可能是这些人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无法拥有独一无二的爱。”不久之前,一天的礼拜结束后,波将金故意对着修士同伴们发出了抑郁的叹息,“然而,我已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修士了,应该忘记这些事了……”
这个在政府和军队中身居要职,却突然跑到修道院来要求出家的奇特修道士,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很快,他的感叹就不胫而走,传到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宫廷中。
“如果这是他的忧虑,那么请他回来,不要再呆在修道院里。我会给予他独一无二的爱。”叶卡捷琳娜二世说。她派遣一位身份尊贵的女伯爵,传达她的旨意,用一辆马车,将波将金从修道院接回了皇村。
可是,在此之前,叶卡捷琳娜二世就向前来劝阻她的老臣尼基塔•伊万诺维奇•帕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波将金惊世骇俗的举动中,无法被遮掩的野心、矜傲、不择手段,毫无疑问,已经招来了朝廷里许多重要人物的警惕和反感,无论私心还是忠诚,都是他们一再劝谏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动力。但是,叶卡捷琳娜二世却说:“波将金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既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有着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和冒险精神。无论是在军队当中,还是在外交事务上,都可以担当重任。我不允许他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隐退。”
作为答复,他最终得到了这样一封信。叶卡捷琳娜二世毫无隐瞒地,向他坦诚过去的情缘和婚姻,与许多人恋爱,成为情人,又最终分开,一桩桩,一件件,诉说着反复无常的命运和不得已,诉说着自己对忠贞的爱和友谊的渴望,真诚地祈求他的原谅和宽恕:
“……骑士先生,做完这番忏悔之后我是否有望得到您的宽恕呢?……倘若您愿意永远拥有我,那就让我拥有同样深厚、超乎寻常的友情与爱情吧,爱我,把您的真心话讲给我听。叶卡捷琳娜。”
波将金合上信纸,一阵激动,一刹眩晕,一时间心潮起伏。现在是他应该有所回应的时候了,他本来胸有成竹,早就计划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索要的话术也打好了腹稿——以一个沙皇副官的头衔,正式进入圣彼得堡的权力中枢。但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表态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因此他攥着回信的笔,陷入了沉思。
秘书官看到他踯躅不决的样子,以为他对皇帝超越常理的示好和偏爱还不满意,不以为然的同时,不得不提醒他:“……先生,陛下正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待着您。”
波将金吃了一惊。可是,那天他真的推开房门,在偏西的斜阳里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催促着他,脚步沉重地趋近叶卡捷琳娜二世面前,沉默着弯下腰,亲吻她的手指,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他继而亲吻她的脸颊和额头,眼泪蹭在两个人的颊腮上,叶卡捷琳娜二世看到了,就笑着替他擦掉。“骑士先生,我明白你的担忧。所以现在,你愿意原谅我,并且相信我吗?”叶卡捷琳娜二世问。
他在房间里一分一秒地拉锯,揣测她的内心,同样度日如年。而现在,看见她邃蓝温和的双眼,终于如释重负。
“……请原谅我的患得患失,也体谅我的渺小与卑微,虽然因为您意料之外的优待而受宠若惊,可是,我还不敢确定,我是否真的得到了您独一无二的爱。”波将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愿意只做您微不足道的一个情人……在您的面前,我恐惧半途而废的关系,更甚于您。如果您不为我过分狂热的爱情而感到冒犯,那就请允许我,像一个普通的丈夫那样,为这封信的内容,对自己的妻子表达愤怒和嫉妒。如果不是这样,就请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准许我离开。”
在沐浴着金光的走廊里,两个人的影子渐渐地靠近了,最亲密的时候,几乎要融为一体。“我向你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希望你理解我,不再自我怀疑,也不再怀疑我的真诚。因此,我也同样做好了准备,愿意接受你所有真实的心情。”叶卡捷琳娜二世说。
那天晚上,波将金为他们的重归于好,做了精心的准备。他在浴室里布置了一些玻璃灯,油灯被点亮的时候,就像闪闪烁烁的星辰,搅乱在波光粼粼的池水里。波将金托着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手,慢慢走下台阶,碎鳞跳跃的镜子里,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年长的女人雍容地站在星空前,高大的男人从身后替她解开颈下的衣扣。厚重的外衣一件件坠落在卵石地面上,在氤氲的水雾里,他开始献上湿润而充满情欲的吻,从修剪圆润的手指尖开始,自下而上,虔诚地膜拜着这具世间最为高贵的躯体,直到躯体的主人渐渐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侧转圣像般尊崇的头颅,让两个人的拥抱和呼吸交缠在一起。
暧昧的喘息暂时分开的时候,波将金从池水中抽出一根浸湿了的柔韧的枝条,展露在她的眼前,让她得以仔仔细细地看清:“——请您,亲吻我的手。”
叶卡捷琳娜二世低下头,吻了吻他握着刑具的手指,甚至连同那根光滑的鞭子一起,这个时刻,她抬起柔和的眼睛,捕捉他闪烁的目光,构成一个微妙的,仰视的角度:“遵从您的命令,我的骑士先生……”
在对方手臂的驱使下,她渐渐俯下身,弯下腰,双手握着池沿,鼻尖和呼吸贴着波浪起伏的水面,闭上眼睛,翻覆的露珠会一阵阵扑打到睫毛上。被水浸透的树条,抽打在只剩一件衬裙的肌肤上,格外响亮,也格外疼痛。树条每抽一下,落在搅翻的波浪底下,就会被重新沾湿,再次甩到皮肉上时,足以溅起一大片水渍,没过一会儿,纯白的丝绸就全湿透了,变得透明,印出下面鲜红的痕迹。
她没有打算忍耐,感到疼痛时便发出呼喊,但呼痛的声音,也在浓郁的水汽中变得含糊。就在这种含糊的呻吟声中,她开始发抖,也开始流汗,要挪动手脚来消解剧烈的痛楚,但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冷,因为温度适当的流水跟着枝条尖锐的末梢泼洒在她的身上,滚过衣褶和伤痕的弧度,带走皮肤深处涌上的灼热,又纷纷坠落回汪洋里。直到实施惩罚的人逼近她的身躯,拨开闪闪发亮的长发,吮去颈后堆积的粘稠汗珠。这个时候,连那件欲盖弥彰的衬裙,都从她的身体上剥落了。
“不管怎样,不管我怎样理解您的苦衷……只要想到您在别人的面前,也会显露出这样的姿态和神情,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波将金贴在皇帝陛下的耳边说,他扔掉了枝条,双手覆上赤裸柔软的肉体,一边抚摸,一边掴打,在一片凸起的鞭痕上,留下一个个湿淋淋的掌印。
“但你是特别的……”在支离破碎的喘息声中,叶卡捷琳娜二世转过头,衔住了肌肤紧贴,在她的耳后和颈边,落下一连串亲吻的情人的嘴唇,“你真的很特别……可是,如果不想让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你的时候,连你也变成那些人当中的一个……就请给予我一个,与众不同的将来……”
当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没有熄灭的时候,沉浸在星光满天的长夜里,会让人对未来,对即将到来的黎明,短暂地充满甜美的,错觉似的希望——希望这会是一个全新的、美好的开始。可是无数张飘飞的纸片写尽了亲昵的称呼,写完了欲盖弥彰的欲望和索取,厌倦了日复一日的争吵与和好,也终于不再从寂寞的楼梯上传下。在相隔几千俄里的信件里,他们改换了称呼,从戛然而止的地方重新开始,努力让续写的笔迹,犹如若无其事一般,体面而漂亮:“……愿我们永远对彼此,保持终生的忠诚和友谊……”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坠落进地狱的烈火里了呢?她看见年轻的死者,在还可以说话的时候,从苍白的嘴唇里吐出断断续续的遗言——我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因为您而满足了。所以,我想要把我所拥有的财产,都报答给您——她终其一生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现在他被死亡带走。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肢体的温度了。在兰斯科伊的遗体旁,她失声大哭,分不清白天或黑夜。可是现在,就连这份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不再清晰,像隔了一层雾。如果再向前一步,就什么都无法剩下了。她的躯体被强行拖进滚烫的火焰里,沉重的手杖落下来的时候,鲜明的痛楚在皮肤上剧烈地燃烧着,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发出的沉闷的痛呼,可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已经老去了,伴随着这具衰老身体的,只有麻木。对死亡的麻木,对爱欲的疲倦,对遗憾的妥协,对痛苦的司空见惯。她终于像一个垂暮老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一切失去,明天仍旧照常生活,因为生命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
“够了……”叶卡捷琳娜二世说。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波将金松开了手,施暴的手杖滚落一旁。日色西移,叶卡捷琳娜二世慢慢从揉乱的被子里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眼角红的像一滴血,像蕴蓄了许久的眼泪,却干涸在眼角两道细纹里,迟迟不再落下来。
波将金沉默了,从叶卡捷琳娜二世沉沉的目光中,也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片迟暮的阴影笼罩在两个人的前路,她已经渐渐走进了那片暮云里去,却因为隔着十年的距离,好像还离他很远、很远……这个恃才傲物、永不满足的野心家,终于有一丝被触动。他低下头,一点点握住了叶卡捷琳娜二世冷而湿润的手:“……小母亲,我也常常感到孤独,不知道该去往什么地方。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我的安身之所,让我得到安宁和平静……所以我想要一直往前走,不断去往新的疆域,新的国土。漫长的前行,可以让我忘记孤独……小母亲,那是您的国土,您应该去看一看。如果夏宫让您触景生情,那么也许,巡幸的旅途,会让您忘记这些悲伤和不快。”
叶卡捷琳娜二世无声地笑了一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亲王殿下,我知道你想说的话……我让步了。像你所说,我们一起去参议院吧。”
她从被子底下抽出刚刚被脱下的黑色长裙,淡淡的笑一眨眼就没有了。走出这扇门,她仍然要把丧服穿在身上,但这一次波将金无法再提出任何反对。他们要各退一步。不快稍纵即逝——不管死者拥有了多少偏爱。他已经得到的东西,将来可以得到的东西,死去的人都无法再得到了——所以此刻,他感到了歉疚,自然而然地替代了萨维什娜小姐的工作,像一个体贴的情人,仔仔细细地帮女伴穿好出门的衣裳。象征死亡的浓黑裙摆伸展而开,雪白的肢体,鲜艳的杖痕,都彻底隐藏不见。
“小母亲,您又一次将宽容和关爱赐予我,这让我如何报答您对我的恩惠。”叶卡捷琳娜二世指了指椅子边一件黑色的外袍,波将金把它拿了起来,披在女皇陛下身上的时候,发自内心地说。他再一次伸出手臂邀请她,像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每一任情人一样,用骑士的礼仪,接住她递过来的手,护持着她走出房间,走到公开的场合里去。
“不需要这样说,我的朋友……你已经用辛劳的工作,回报了我。”叶卡捷琳娜二世用平稳的声音,回答他。
波将金在圣彼得堡,只停留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在此之后,又踏上了前往南方新领土的漫漫旅途。好像他一来一去长途跋涉三个多月,四千俄里,就是为了帮助他们的皇帝陛下走出阴霾。显然,这位战无不胜的元帅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凯旋而去。
可是,在一张展开的信纸上,叶卡捷琳娜二世仍然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写:“他们努力了,可是我无法忍受他们的帮助。没有人能说到我的心坎上,也没有人能理解我……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他知恩图报、温柔、诚实,他帮我承担痛苦,也同我分享我的喜悦……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确信这一辈子最悲哀的时刻莫过于现在,我最好、最亲爱、最善良的朋友就这样弃我而去了……”
她平静地放下笔,从敞开的窗户眺望出去,有带着露水的鲜花,青草,还有云和阳光,静静地飘过雪白的宫殿和亮丽的尖顶。如果有一天,她死去了,死在圣彼得堡,就葬在皇村里,和兰斯科伊的坟墓,相距不远的地方。
弗雷德里希•梅尔基奥•格林,一个远在德意志的作家,收到异国日理万机的皇帝倾诉心扉的信件时,正在躺椅上小憩,沐浴着夏秋之交温暖的熏风,伴着一杯美酒,一本小说。他一生只短暂地去过一次俄罗斯,造访过一次圣彼得堡,作为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他被意外而幸运地选中了,得以聆听统治那片国土的独裁者毫无保留,不曾对身边任何人吐露的心声。
尽管那位皇帝,其实并不在乎这位遥远的倾听者,是否能够理解她的孤独,也不在乎作家的回信里,是否会包含切中她内心的安慰。他们,通信的双方,从来不会对此怀抱着任何期待。
【完】
历史生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