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这么从面前闯了过去。
青儿心里的遗恨难以言表,他的脚步下意识向前挪动,杨继勋却在跨过门槛这一刻,在血污中,微微侧头看了青儿一眼。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刻骨的仇恨,灭顶的失望同时在里面燃烧,陡然将青儿推到了冰窟中,青儿一个恍惚,僵在那里,等再还过神时,杨继勋就只剩下仓促而行的背影。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堂内存活得人还有些怔怔。
“呼啦”一声脆响,被火点燃的房梁从上面跌撞下来,打破了沉默,接着房梁越发快的往下落,扑簌簌,呼隆隆,几乎遮住了逃生的大门,房内的人发出尖叫,再也顾不得痛恨失望,慌忙往外逃去。
人踩人,人挤人,除吴耕耘等将领迅速从后堂撤离,堵在前堂门的众人竟是推搡着将门牢牢封住。
寒水面色阴冷,拽住被挤在人中间动弹不得的青儿,两脚踹开了拦路的,横冲直撞的闯了出去,两人前脚刚出了堂门,后脚堂顶“忽隆”巨响,坍塌了大半。毕剥的火星淬到青儿的肩膀脸颊,灼出道道疤痕。
这夜的寿州,滚热难耐。星空苍茫,乌鹊南飞。
当邵疆一派残存的将领终于在堂外聚集的时候,大家看着不远处散着的浓烟,心里尽是怆然惨败的遗憾。
吴耕耘将剑狠狠摔在了地上,长怀摸着怀中的血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是谁招来的援兵!说!”一只乌鸦偏不识趣的呱呱飞过,在众人头上盘桓个不停,瞬间触动了吴耕耘脆弱的心弦,他突然怒不可遏,跳起来,指着环成一圈的将领厉声喝问,“是不是你!是不是!”
事实上,从青儿站稳脚跟后,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同样的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值此一问,灵光却似闪电劈过——杨继勋看他怪异的眼神,左右疏松的戒备,援兵熟悉的穿着,杨继勋将领手中非同寻常的锐利兵器……在他心中,陡然连成了一条线,炸的他眼前豁然一亮,继而周身阵阵作寒。
不是援兵!他们根本不是援兵!他们的任务是要将堂内异己一网打尽!杨继勋不知邵疆在堂内打了埋伏,邵疆同样不知杨继勋在堂外布了陷阱。只因杨继勋慢了一步,杨继勋的刀斧手最后才变成意外之援。
一场双重的鸿门宴,决胜负于微毫,定生死于刹那,多么惊险,又多么精彩。
其余存活的将领虽未必想通这一节,可也是亲眼看到杨继勋的走脱,慢慢冷静下来后,无不浑身惊战,冷汗倒流。以杨继勋的心性,吃了如此大的亏,岂能不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在场的一个个,别说是自家性命,只恐父母妻儿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众将相顾骇然,一阵风吹过,竟有些瑟瑟发抖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感觉到士气在沉默、沮丧和迷茫中沉闷到极点,长怀突然上前一步,黑漆漆的眼睛环顾着众将,最后落在吴耕耘身上,冷声道,“事既以败露,悔恨又有何用。刺杀不成,用兵而已!大丈夫岂有束手坐死之理?!”声音不高,端的斩钉截铁,冷厉异常,威压感凌越而上,杀气凛然。
吴耕耘一怔,青儿忍了周身的痛,上前几步,向吴耕耘一拱手,用他在宁王军中惯用的谦谨的口气徐徐道:“吴将军,长怀此言,卫谦深以为然。杨继勋此去定然要调兵遣将,寻机复仇。然而论兵马之多,邵将军才是主军之将,杨继勋不过一客卿耳。只要我等能尽快救出邵将军,凭将军积年之威势,振臂高呼,领大军与杨继勋决一死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说罢,又向吴耕耘拱了拱手,“请将军定夺。”
长怀和青儿这两人虽然年轻,在众人心中,毕竟一个是邵疆的心腹,一个是在杨继勋身边斡旋多时,深为其倚重的幕僚,威望还是有的,此时两人一唱一和,极尽怂恿之能,果然将这些踌躇不决的将领说的有些动心。
众人彼此相视,又不约而同的望向吴耕耘,只有一个年纪颇长的将领拂了把胡子上的血,轻轻摇了摇头。
吴耕耘余光扫到了他的反应,心下一惊,道:“不知孙老将军有何异议?”
孙悠县轻叹了口气,慢慢道:“自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夏军不曾压境,如二位所言,拼死一搏,倒也是条出路。只是当前于暨国在城外虎视眈眈,明克凡、侯虡存、冯漠尽聚于城下,百里外还有孟然、隋续、段钟文……我等若和杨继勋拼杀起来,这寿州城归于敌手,可成定局了。”
“什么?”吴耕耘未料城下已风云变幻,闻言心思转了几转,突然有些紧张的问:“冯漠等人都到了?那……莫非……那人,是不是也到了?”
那人……众将听着,心里俱是一沉。
孙悠县面色更加沉重:“难道吴将军没听到城外的欢呼吗?”
吴耕耘忙凝神去听,果然,不到一里外的城下喧闹的紧,鼓号争鸣,士气冲天,几欲破城而入,竟是压也压不住的斗志昂扬。
“依……孙老将军的意思,我等该怎么办?”吴耕耘轻吸了口冷气,脸色越发难看。
长怀和青儿暗叫不妙,彼此交换个眼神,正要插口,却听火爆脾气的廖尽忠忍无可忍的指着孙悠县大吼道:“格老子的,咱们倒是心心念念想帮衬杨猪儿干事,人家领情吗?绑了咱邵将军,蹬鼻子上脸,明摆着就要夺权篡位。这样的狼崽子,他妈只要自己当了土霸王,管他老子的天崩地陷,你差点要了人的小命,反过来又要和他讲道理拉关系,我呸!不被人一窝端了,我廖尽忠把脑袋当门踹。”
孙悠县不动声色:“杨继勋狡狯,却并非不识大体之人,我等同归于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不去试一试,又怎知事无可为的余地?”
“呸!要去你去,老子自己带人端了他老窝!”廖尽忠脸上的疤痕重重一跳,转头就走。
“廖将军且慢!”吴耕耘被廖尽忠的粗话说的下定决心,拦住了怒气冲冲的廖尽忠,对孙悠县沉声道:“孙老将军,内不平而外不定,豺狼虎豹,容之者必为其所噬。本将以为,长怀说的甚是,大丈夫,断无束手就死之理!”
大丈夫,断无束手就死之理!短短一句话,一下子低落的气氛又烘托起来,在场将士个个精神一震,大有摩拳擦掌,群情激奋的味道。
孙攸县见状,不禁有些失望,可事已至此,他自己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沉默了一阵,叹口气,不得不顺着吴耕耘的意思,思忖下一步的计谋:“就算将军打定主意要与杨继勋决一死战,也一定要尽快救出邵将军和良钱马王四大将军。救出邵将军,我等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发兵,占了道义的高点,救出四大将军,我等才能拥有直接调兵的能力。可据末将所知,这几位将军现在均下了大狱,有层层重兵把守,如何救人,倒是个难事。”
眼见廖尽忠的争吵,使局势峰回路转,青儿心中早是大喜,闻言,唯恐众将再知难而退,忙接道:“吴将军孙将军不必多虑,卫谦本是杨继勋的心腹,今夜虽身份败露,然而兵荒马乱,消息未必传入军中。不妨由卫谦想办法到寿州牢狱救出四大将军,助诸位一臂之力。”
“事不宜迟,就这么定!”吴耕耘再不迟疑,断然下令,“孙廖二位将军立刻走西城,救援邵将军,卫谦带人走东城,下狱带回四大将,其余人等随本将回军中调兵,戌时在城北会兵,一举绞杀杨继勋!”
“是!”众将哄然领命,转身就走,扬起血雨腥风。
青儿行礼过后,便随了众人一并离去,然而站了许久,这骤然一动,突然撕裂了身上的伤口,痛的他轻嘶一口,脚下不禁一个趔趄,立刻有只手稳稳将他扶住。
青儿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想起方才的险境,竟心虚了起来,小心抬头瞄了眼寒水,两人目光一对,又迅速移到了脚下,红了脸轻声道了句:“多谢仲父”,然后,更加心虚的抽出手,低头向寿州牢狱走去。
寿州牢狱在城的东北角,由一个营的兵日夜轮流把守,青石磊就的墙面足有三丈高,此时天已尽黒,牢狱陷在深不见底的夜幕中,愈显森严、冷酷。在狱的四角,环绕着一百守卫,手里擒着的火把猎猎燃烧,将夜空燃亮了一片,墙面在摇曳的火把下显得明暗不定,阴晴难名。
“什么人!站住!”青儿寒水等人甫一靠近,便有守卫上前拦住了他们,冰冷的剑戟交叉在他们身前。再往前看,黑黢黢被铁栏横亘的牢狱口如择人欲噬的野兽,阴冷压抑。
青儿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冷静的将文书从袖中抽出,递上:“杨将军麾下卫谦,奉命提取四位将军问话,请诸位放行。”
一个守卫瞧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将文书接过,仔细审阅起来。映着火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墨迹,以及盖在最后的,嫣红如血的杨继勋印章。
那守卫的目光一寸寸的往下移,青儿却一点点的屏住了呼吸。当初这印章无奈之下,蘸着血盖在那空白的文书上,哪料血迹凝结后,颜色变得深紫泛黒,远不如印泥盖出的光鲜亮泽。若是放在白日,守卫定能一眼望出端倪,可如今,夜色深沉,火光跳跃,颜色已不那样清晰可鉴,或许……或许尚有一线希望……蒙混过关。
守卫的目光在文书上转来转去,青儿的心跟着他的目光咚!咚!跳上跳下。
突然,守卫的眼神凝在了那一方印信上,慢慢皱起了眉,在场知内情的人心里莫不一紧。那守卫用手点着印信,对青儿沉声道:“这里,有问题吧?”
“是吗?”青儿微微一笑,指甲攥进了肉里,状似无意的凑过去,一脸迷惑的瞧着那守卫, “哪里有问题?”
寒水的手无声没入了袖中,侍卫的剑悄悄拔出半寸,极轻,极冷,极静。
“杨大将已经很久不用这枚印了。”守卫眉头拧的更紧。
青儿淡淡道:“今夜杨将军在中堂受到叛党的仓促阻击,贴身印信遗落于堂中,故而用此旧印暂代,大人就算不信杨将军这枚印,难道,信不过我卫谦这个人吗!”话到最后,目光转寒,语气已颇为不满,仗势欺人之意甚重。
那守卫的眼角跳了跳,还要说什么,被旁边的同僚偷偷扯了一把,重重从鼻子里喘出口气,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方不情愿的低下头,将文书双手还给了他们,躬身道:“放行。”
在场的人尽皆无声吁出口气,剑入鞘,刀入袖,大汗淋漓。青儿哪里去敢擦头上的冷汗,匆匆道了句多谢,便带了寒水等几个侍卫,赶进了吱吱呀呀抬起铁栏的牢狱中。
狱外十分燥热,狱里却相当阴寒,四处墙角都在滴滴答答的漏水。青儿数人快步走过,火把照的地上的虫子爬来爬去,五颜六色。他们的脚步啪嗒嗒的踏在悄无声息的牢里,空旷寥远,声声重叠。影子投到墙面上,数十百倍的扩大,飘渺模糊,几如鬼魅在漂移。
“四位将军被关押在什么地方?”青儿一路急行边擦着冷汗,边问身旁的侍卫。
那侍卫忙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回禀大人,寿州牢房并不宽敞,只需转过前面这个角,直行到底,便是四位将军所在。”
“快!再快些!等到杨继勋想起这边的状况,就不好脱身了。”青儿轻声催促道。
“是,大人。”几人低低应着,脚步立刻加快了许多,刚转过一个角,忽的不约而同停在了那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明亮的火把下,那些侍卫的脸色已惨白如雪。
就在离他们十步的前方,沈筠带着三十余侍卫微笑的站在那里,火光照在他年轻柔美的脸颊上,显得笑容愈发灿烂,唯那戏谑的眼神瞧着青儿,带了三分傲据和嘲弄,像看一具死尸。
“卫谦大人。”少年开心的笑着,声音隔了这长长地通道,模糊而阴森,淡淡的冷酷。他步履轻缓,衣带飘飞,对着那些如见鬼般的骇然眼神,轻轻一弯腰,恭敬有礼,“杨大将麾下,沈筠,恭候您多时了。”
杨大将麾下沈筠!字字说的如此得意,如此流畅,如此骄傲,好像一个隐藏了太久的细作,终于可以行走在阳光下,向世人宣布自己最真实的身份。
飕飕的拔剑声尖锐刺耳,青儿身侧的侍卫瞬间摆出了提防的姿态,寒水双眸一眯,唇角微微上抿,手扶到腰间,一动不动,似乎在冷笑。
沈筠这话一出,便料定青儿定会惊惧恍悟,面如土色,不想青儿只是徐徐上前三步,露出个淡淡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友好的微笑:“炼如,好久不见,伤处可痊愈了?”
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两个好友在街边偶遇,饮茶谈天。
沈筠心里一怔,暗道这卫谦不至于这么蠢吧?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看不出自己是杨继勋的人吗?面上笑容更深了三分:“卫大人临危不惧,真真是好心态,难怪做了细作,还如此得杨将军的赏识。”
青儿笑道:“要说赏识,谁又能抵得上大人在将军心中的分量?沈大人呕心沥血,任劳任怨,嘘寒问暖,宵衣旰食,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出热来了,何况杨将军这样有情有义的人?”顿了一下,青儿继续温和的道,“在沈大人身上,卫谦学得了许多侍主之道,改日定要与大人细细讨教的。只是今日……今日卫谦有事在身,还请大人让路,免得起了冲撞,让卫谦为难。”青儿说着,在拔剑环护,紧张的一触即发的侍卫错愕的目光中,从容走向沈筠。
“站住!”沈筠目光灼灼,一声厉斥出口,锋芒毕露。
青儿只做未见未闻,走的信心十足,坦然无比。
“拿下他!”眼见两人相距竟不足五步远,沈筠的笑容突然沉了下来,好似夏日里蓦然刮过一阵凛冽的寒风。
“是!”沈筠身侧侍卫应声而动,青儿身后侍卫大惊失色,忙扑上前,暗道此番断断没有活路,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一个撞一个,叠成了一摞,张大了嘴巴,下巴拖到地上,面上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原来那沈筠的侍卫一动之后,并未扑向青儿,反而闪电般冲向沈筠,三拳五脚,干净利索的将他按在了地上,拖着满脸不可置信的沈筠,狠狠压在青儿面前,个个面有得色。
寒水本在这须发间,纵身一跃,腰中的剑点向了沈筠的喉咙,这惊变来的太过突然,寒水大骇之下,慌忙收剑,内力这一放一收,震得自己倒退两步,面色十分难看。
情势反转,天翻地覆。
沈筠的膝盖重重磕在又硬又冷的地面上,痛的额角冒汗,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咬牙片刻,眸光一闪,陡然想明白了什么,忽的转头看向他的侍卫长。那人果然慢慢低了头,面露惭色,虽支吾无语,一切不言而喻。
无声的沉默在众人间缭绕,渲染。青儿的步子一顿之后,从沈筠身边擦身而过,带着那几个犹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侍卫和恍悟过来,直冲他冷笑的寒水,迅速走向里面的牢房。
片刻的工夫,牢狱门吱吱打开。
几位将军在里面关了十余日,快要闷出绿毛来,听得牢门打开,已是惊讶,再看侍卫恭敬的神色,只道是邵疆夺权成功,放出了他们,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高呼几声万岁。直到青儿沉着脸将事态简要的解释后,方知事态紧急,忙向青儿抱拳道谢,弯着腰匆匆走出阴暗潮湿的监牢。青儿跟在他们后面,也快步回到方才那通道中。
几位将军步履生风,走的极快,没过多远,迎了霍霍的火把,看到了依旧被按在地上、剑抵在脖颈、面无表情的沈筠,他们明显愣了愣,旋即恍悟过来,发出声重重的冷哼,故意从沈筠身前大摇大摆的撞了过去——这种杨继勋身边的小人与我们这样邵将军的爱将,自然不共戴天。
沈筠双手反束跪在地上,本就无力挣扎,这些粗鲁大汉一个接一个的撞来,身子踉踉跄跄,头上阵阵眩晕,到最后,不知哪里传来一个猛击,他一下没撑住跌撞于地,下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蹭去块油皮,血淋淋的。那血腥气迅速吸引了周边的虫子趴过来,花花绿绿的颜色在他干净的衣衫上蠕动,恶心又狼狈到极点。
青儿余光只扫了一眼,不禁暗皱了下眉,他与沈筠共事颇久,沈筠聪明伶俐,慷慨果决,至少在发现他是细作之前,都待他以至诚,此时龙游浅底,虎落平阳,难免让人心有不忍。脚步略停了停,青儿用目光示意周遭那些侍卫将沈筠扶起,关押到一个体面的地方去。
这一停,那些健步如飞的将军已拐过了前面那个转角,消失在视野中,青儿正要追去,沈筠突然喝道:“等一下!”目光挪到青儿的脸上,沙哑的嗓子压不住迫人的气势,“你怎么会知道今夜我在这里拦你?”
青儿已赶出了五六步远,闻言,转过身,坦然道:“我不知道。”
沈筠一窒,语气更加凌厉:“你怎么知道我是杨大将的人,你若不知,又如何收买的我的侍卫?!”
青儿亦瞧着他:“你若不是杨继勋的人,在刺客来刺杀他的时候,为何要拼了性命保护他?”
沈筠愣了愣,慢慢眯起了眼睛:“也许我是许王的人,需要这个杨继勋强劲的盟友,支持王爷成就大事。”
青儿笑着摇摇头:“许王与邵将军交善,势力根植于邵将军身侧,除非他昏了头,才会去救将自己的势力拔除个干净的敌人。”
沈筠轻轻笑出了声:“也许……我是萧军师的人,杨将军已被军师收买,我自然要全力保护大将的安全。”
“你不是!”这次,青儿说的斩钉截铁,没有多言。
“你怎么知道?”问的十分挑衅。
“我就是知道!”答的更加挑衅。
一丝错愕,继而恍然渐渐浮上了沈筠的眸子,他上下端详了青儿半晌,忽的眸子一亮,想明白了什么,竟放声大笑起来,直笑的俯身在地,喘不过气:“原来……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好!好!厉害!果然是厉害!”
青儿眸光一闪,事实上,在他心里也存在一个很大的疑惑,正是这个疑惑悬在他的心头,让他始终不敢出手对付沈筠,只能被动的接招,现在,是问个清楚的时候了:“沈大人,卫谦心中也有一个困惑,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解答。”
“哦?”沈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掩不住一脸戏谑。
“既然你是杨将军的人,又知道卫谦是别方的细作,为何不肯告诉将军?”
“你怎么知道我不曾告诉将军?”沈筠微笑反问。
青儿心中一沉,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妙,自从他想透了沈筠的身份后,便坐立难安,彻夜难眠,以为断难逃脱杨继勋的杀戮,哪知杨继勋待他如初,只如心腹,连试探的举止都不曾有,完全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青儿初时惊疑不定,日子长了,便怀疑沈筠是否另有私心,将此事按压了下来,也渐渐放下些心,唯存着一丝警惕,想办法买通了沈筠身边的人。可今日听沈筠这口气,倒像是自己之前的揣测尽错了……
“如果大将早已得知我的身份,怎么,会纵容我到今日?”青儿语气一点点沉了下来。
“纵容你,不过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现在,你已被利用完毕,自然……”沈筠说着,吃吃笑道,“卫谦,你不会这么天真吧,以为今日的宴席,将军当真是拉你去吃酒的?”
青儿心中蓦地一寒,阵阵发冷,又听沈筠唏嘘道,“只是棋差一招,棋差一招啊,可惜,可惜啊。想不到邵疆的手下有那么大的能耐,半日不到,就布下这种险局,大将还是小觑了敌手。”
“利用完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青儿上前一步,声色俱厉的追问道,心里那种未知的惶恐悄无声息的缠住了他的咽喉,不知何时,那绳索就会突然绷紧,将他生生勒死,若只是勒死他便也罢了,若是旁人……他要,如何赎罪。
沈筠瞧着青儿的神色,笑了一阵,瞧那样子,反而是彻底看开了,只悠然笑道:“别别,别来问我。大将心里的主意,我能知几分?反正你还会活很久,何不自己亲眼去看看那一天……好了!废话不多说,你打算如何处理掉我?!”
青儿心里还在想着“利用”那事,闻言,怔了怔,又听他说自己像一件物事一般随意,茫然间蹿出点莫名的心酸,目光飘到牢狱的顶部片刻,又徐徐垂了眸子,不动声色的道:“之前,你曾救过我一次,这次,我亦无意杀你。一切,待尘埃落定后再定夺。”——待尘埃落定后,我一定要将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
沈筠歪了脑袋,一脸稀奇又兼了三分嘲弄:“瞧你这口气,不杀我竟好似多大的恩德?生死,在你们瞧来,竟是那么值钱吗?哈哈哈,迂腐,迂腐之见!”微微一顿,他声音陡然一扬,漫声吟诵道,“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周围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沈筠是何意思。唯青儿心里一惊,暗叫不妙,却见沈筠从容吟罢,朝青儿嘲弄一笑,双手奋力推开身后侍卫,脖颈猛地撞向肩侧剑锋。拿剑那侍卫骇然来不及收剑,沈筠“嘭”的倒在了地上,脖颈处鲜血汩汩,一道深刻的剑痕刻入,顷刻便已断气。
潮湿的牢狱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几滴水珠,恰好落在了蜷缩着少年的眼角,犹如这慷慨赴死的人,眼里滚出了遗憾的泪珠。
侍卫们被这意外状况,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所措的瞧向青儿。青儿怔怔站在那里,面上辨不出喜怒,唯那眉宇在摇摇曳曳的火光间,恍恍惚惚的,好像陡然间成熟了许多,又好像,疲倦了许多。
哒,哒,那泪珠儿还在不断的滚,流也流不尽。青儿站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慢慢走到沈筠的尸体旁,蹲下身,轻轻合上了他微睁的双目,感觉那“泪”在自己的手心滚动,潮湿、晶莹,一捏,就碎了。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无缘无由,竟是难过之极。
第六十章 克敌制胜
通天的厮杀声这一夜一直回荡在寿州城上,从城西弥漫到城东,最后会聚到城北,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留下了多少白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内讧的惨剧更让人悲哀沉痛,无论是哪一方胜利,那宽敞的路面上,狭窄的巷子中,高耸的屋脊前留下的,都是自己人不尽的鲜血。
火光四起,哀鸣遍野,百姓瑟缩在家中不敢出屋,窗门紧闭,犹能闻到惨烈的血腥,鸡鸭鹅狗不知忧愁,只是凑热闹般的扑腾,血河被它们踏在脚下,狰狞的流淌。
这是整个宁军的一场噩梦,这只出征在外的精锐之师,从将领到士卒,在这场内战中,伤透了元气,从此一蹶不振。巍巍建州在远处哀叹,沉沉雾霭在天上垂怜。
卯时不到,东城门传来异动,杨继勋带其最嫡系的部队迷惑了邵疆围攻的人马,从容离开了寿州城,不知所向。辰时不到,邵疆清点人数,部下人数竟不足三分之一,痛定思痛之下,采纳左右建议,弃守寿州,带残部撤回建州。
至此,泱泱大城,兵家重地,在吃空了城内数年的积蓄,留下了尸山血海之后,竟成为了一座惨遭遗弃,几无城防的空城。
清晨,曦光奋力的往乌云外挤,一下,一下,终于,一点点的仰起头,从细微的缝隙中钻出,猛地普洒在城中,立时天高云阔。
青儿在城头上,小心翼翼的走着,避免一不留神脚下的尸体绊个跟头,从寿州飘扬的旗帜旁,他能看到城下黑压压的大军,凝聚着腾腾的杀气,和如日中生的朝气。
“仲父。”直到这时,他才敢回头小声叫寒水一声,仍不敢用正眼去看,且不提自离开父亲这一路,就说鸿门宴这一夜,自己就给寒水惹出了无数麻烦。再加上很多主意之前不曾告诉他,害他提心吊胆,青儿想着,心里更加惭愧,还有点战战兢兢的味道。
“干嘛?”寒水大约早气过头了,此时瞧着城下的大军,手掌在城墙上一拍一拍,倒是悠然的紧。
青儿左顾右盼,开始没话找话:“怎么没见长怀呢?”
“他现在是邵疆的心腹,邵将军逃跑能忘记带走他?”寒水悠然答道。
“额……哦”青儿嘴角抽了抽,又道:“仲父你说沈筠死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心里想着,总是有些担心的。”
寒水笑眯眯道:“连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青大少爷都不知道的事,在下一个耳聋眼瞎的小影卫哪里能知道呢。”
“仲父……”青儿无奈的拽住寒水的胳膊,见寒水没有推开他,暗松口气,支支吾吾的分解道:“不是青儿要故意瞒着您的,实在是杨继勋盯得太紧了,您看,青儿千防万防,还是说不好让杨继勋哪里算去了一招,若是再四处乱说……”
寒水眉尖一扬:“我也没怪你什么,你何苦四处乱说。”
青儿一言既出,便知自己说错了话,闻言忙补救道:“千错万错,都是青儿的不是,寒水先生大人大谅,原谅小的则个。”
寒水噗嗤一笑,照他肩膀拍了一下:“你呀,哼,是人大心大!好在这寿州城门即刻就开,我也不管你了,你有这心气,不如留着和主上撒娇讨巧求饶去吧。”
青儿听出寒水的揶揄之意,气鼓鼓的翻了个白眼,恨恨用那黑眸子瞥了寒水一眼,嘴角一撇,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毒舌道:“好啊好啊,撒娇讨巧,也不知我这一身是伤的病人,和某位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的家伙,哪个更容易招来某人的怒火。”
寒水顿时又一僵。
两人正彼此挖苦着,安静了一早上的城头下却熙熙攘攘起来,听着十分热闹。青儿寒水心生惊异,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朝下望去,便见下面呼啦啦的冲上来了二十余人。这些人大多是白发苍苍,腿脚不便,年逾花甲的老头,由儿孙辈搀扶着,喘着粗气,吭吭哧哧的奋力往城头上爬。
一行人沿着那悠长的台阶爬到一半,就看到了站在城头的青儿,登时眼睛一亮,也不喘了,也不累了,腿脚也利落了,老头们竟然推开了左右搀扶的年轻人,一股脑的蜂拥而上,拥簇到青儿面前,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这是……”别说青儿傻眼,就是寒水也一脸稀奇。
为首那老头跪下之后,咚咚叩了两个头,就开始嚎啕大哭,他这一哭,周围那些老头都放声大哭起来,一群人直哭的天地无色,气喘连连,抽噎个不停,夹杂着翻白眼,随时能蹬腿。
青儿骇了一跳,就算不知这些人想做什么,也不好就这样看着,忙上前弯腰去搀扶为首那老人,口中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做什么?”
那些老头也不回答,也不起身,继续扯了嗓子猛嚎,直嚎的青儿头皮一阵阵发麻,寒水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好在老头们的儿女此时也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扑通扑通的跟着跪下去,七嘴八舌的道:“家中长老冲撞了卫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为首那老头这时才一边哭一边猛磕头:“草民曾正,叩见卫大人,叩见卫大人。”
青儿此时方知眼前这些人,原来是寿州城里威望甚高的长老,看到他们这一番表演,再联想到寿州城里的局面,对他们的举动,已经有些恍然,便不再努力搀扶他们,而是谨慎的问道:“曾老先生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不知卫谦能力浅薄,能否助您一臂之力?”
这话总算是问到曾正的心坎上了,老人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闻者心酸,见者流泪,直拉着青儿的手颤声道:“我……我寿州城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端端的本来就是朝廷的子民,硬是被分给宁王当属地,宁王一反倒也罢,我们这寿州城里老老小小全扣上了反贼的帽子,出钱出人资助前方不说,豁出去锅碗瓢盆男女老少守城不说,眼见朝廷大军攻到城下,这挨千刀的杨继勋和邵疆居然全跑没影了!!朝廷不知心里有多恨我寿州老少啊,等到大军进来,难保不会玉石俱焚啊!!”
青儿听得哭笑不得,嘴上却只能一个劲的装无辜:“曾老先生您尽管放心,朝廷又不是蛮夷之辈,怎么会牵连无辜百姓?再说……再说,卫谦也只是个宁军余孽罢了,您就算说与卫谦,卫谦也有意想跟朝廷求个情,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惭愧的紧。”
曾正连连摇头:“我们这帮老头子今儿个已经商议过了,和朝廷求情是没用的,得拿出实在的表现来。现在邵疆杨继勋虽然跑光了,可朝廷心里未必十分清楚,如果这时我们打开城门,献出寿州,指不准朝廷能念及我们一片赤诚,放过我寿州上下。”
青儿暗道,都说人老精,鬼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邵疆、杨继勋、父亲三方掐的你死我活,最后倒让他成了献城的功臣了,这老头真不是白给的。面上露出惊喜之色:“曾老先生此计甚妙,那朝廷收了寿州大印,就算是接纳投诚,如果日后再计较,就是京城那边也一定不许了。”
“可是……咳咳……咳咳”曾正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青儿,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旁边的儿孙立马应景的扶上去,紧张的环绕在周围,曾正咳嗽挣扎着道,“可是卫大人啊……咳咳……您知道……这自古献城从来都是有讲究的……旁的枝节就算不提,捧着大印在城外跪迎,总是免不过去……咳咳,我们这些老头子,倒是愿意向朝廷表忠心,可就……就怕这大热天,一下子没撑住,反而害了寿州老小,实在是……实在是……唉,卫大人,您瞧瞧,这城里的年轻人,竟没一个像您这样年少有为的啊!”
……
寒水突然咯咯大笑出声,青儿唇角一扯,黑眸子瞪了寒水一眼。
“卫谦大人!卫谦大人!!”那些人待曾正哭诉完,就像约好了一般,此起彼伏的开始磕头,哭的震天骇地,浑身哆嗦,如同下一刻就要被集体问斩了,“卫谦大人,您年少有为!卫谦大人,您仁义忠厚!卫谦大人,你是寿州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寿州城五万余户男女老少,可全都托付在您的手上了!!!”
青儿初时觉得荒唐好笑,奈何这些人实在哭唱的太骇人,死死拉着他,大有不答应不罢休的架势,不得不认真考虑起献城的可行性来。他们推脱着不肯出面,九成还是怕被萧靖迁怒,到最后,城也失了,人也被杀了,连逃荒都来不及,自己又不担心这一则,真要去献城倒也无妨。只是……只是与父亲两人以这种情形碰面,父亲的神色一定好看的紧了。
“卫大人!”曾正他们实在想不通眼前这大人沉思着沉思着,唇角怎么突然浮出笑来,一个个愈发胆战心惊。
青儿打定了主意,也不着急,却摆出一脸为难之色:“唉……这事……不好办啊……”那些人一口冷气抽了上来,还要再劝,便听青儿又慢吞吞道,“不过,既然诸位瞧得起卫谦……”
几个老头差点被这一大转折噎背过气去,忙不迭道:“看得起看得起!”
“也信得过卫谦……”青儿语气越发的慢。
“信得过信得过!”只恨不得能剖肝挖胆,表露忠心。
青儿心里暗暗好笑,哼哼唧唧道:“那卫谦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尽力而为吧。”
“多谢卫大人!”这声谢当真发自肺腑,一群人齐声喝来,如崩山倒海。曾正唯恐青儿要反悔,赶紧将寿州的大印双手捧着塞到了青儿怀里,大印这么轻快的一塞,满面愁容已经变成了眉开眼笑。
青儿只觉一沉,寿州大印便入了手,手掌轻轻抚摸着这大印上的棱角,感觉到那沧桑的锋芒在掌心寸寸划过,心里蓦地有些伤感。一将功成万骨枯,为的就是它吗?他无声垂了眸,刚要转身,身后曾正却叫住了他:“卫大人!”
“曾老先生还有什么吩咐?”青儿转过头。
曾正面有难色,鼓了鼓勇气,方道:“您……您献城的时候,瞧着点萧大人的脸色,要是……要是他看着还是不想放过寿州,您,您就给咱打个手势。咱们赶紧关城门,这城里老少就是架起木梁子也能和他再斗上几天。”
青儿深深吸了口气,似笑非笑:“您是关了城门,可卫谦我还在城外呢。这诓骗朝廷的罪过,足以让萧军师将卫谦撕成粉末了吧。”
曾正瞧起来更加不好意思,半晌,才期期艾艾开了口:“您别看城中死了这么多人,我们一定会给您在最好的地方建一个大墓碑,谁也不能挤了您在阴间的地方。”
……
第六十一章 意外惊喜
黄昏,夕阳。余辉为恢弘的寿州城池染上了金边,柔和了城外杀伐凌厉的兵营。营外,将士身上洋溢的欢乐气息,即使隔了麾帐,也能遥遥感觉的到。不费一兵一卒,三日之内,翻云覆雨,坐收兵家重镇,使贼寇逃之夭夭,这高唱凯歌的节节胜利,让将士们的士气上扬到巅峰。
我听到将士在用晚饭时,击打锅碗的开怀笑声,那跳脱轻松的纷乱步伐,在绚烂的夕阳下,好像在朝家里袅袅炊烟追赶的脚步。
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还滞留在城中的青儿,才分开一两个月,却像隔了一两年一般,不知他清瘦了没有,也不知他变黑了没有,不知道他的一切是否安好……手中的折子无意间翻过,来掩饰自己心中的焦虑难耐,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想的有些走神。
“你再说一遍?!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又让杨继勋给跑了!”冯漠突然一声厉喝炸响,吓的我差点摔了手中的折子,转头,却见他一手指着座下冷汗涔涔的传令兵微微的抖,一向淡然儒雅的语气里竟有五分的气急败坏。
那传令兵恨不得把头扎在土里,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许将军、刘将军托小的来向军师致歉,说待战事平稳之后,一定亲自来请罪。”
冯漠“咣”的往桌子上狠狠一拍,阴森森的眸子十分骇人:“如果冯某没听错,一起消失的,还有负责拦截杨继勋的主力——西北军宋之洲部?!宋之洲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才导致围截一溃千里,而他本部,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想到刚才的通秉,我思念着青儿的心里又是微微一沉。自从追赶到寿州前线,我手上能用的兵力就充裕起来,有浙东军的于暨国、时匡等人,有各地陆续派来的援军,有俘获劝降的宁王残兵,还有前来救援的西北军宋之洲、许庆彦、刘驭三部。此番追缉杨继勋关系重大,我派了最嫡系的西北军前去,务令万无一失,却不料还是出了意外。
传令兵顶不住冯漠目光中迫人的压力,下意识一缩,慌张的叫道:“军……军师。”
我叹口气,放下茶杯,对那传令兵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不要外传。”
“是,是,小的遵命。”传令兵如蒙特赦,松了口气,匆匆忙忙的退下了。夕阳顺了他掀开的帐帘一角钻进来,刺得帐内一亮,又随着那帘子的飘落,暗淡下去。
直到中军大帐只剩我和冯漠,我方提起茶壶,将我二人的杯子都满上,对他笑道:“圣人有言,君子不迁怒,不贰过,字长何苦为难一个小卒?”
冯漠沉了脸,没有应我的话,反而将副座上的椅子拖转了一下,使之面朝身后悬挂的军图,靠着椅背仰起头,盯了许久,面色冷峻:“杨继勋跑了便跑了,大势所趋,他一朵浪花掀不起什么大浪,下官是在想,宋之洲,他去了哪里。”
我明白他话中未尽的意思,以宋之洲对西北军的熟稔,无论出了任何变故,对我们都是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对北疆前线,很可能将僵持的局面再次拖向不利的方向。
慢慢将一杯茶喝了干净,我开玩笑般的道:“萧某记得字长和襄荐同僚共事近十年,朋友交情近十年,难道还看不透他是怎样的人品?日后襄荐若知道字长今日存了这般猜忌,只怕是要罚你酒的。”
冯漠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国家大事,岂敢因私废公。”
“好一句不敢因私废公!那我们就从‘公’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也收了笑,神色郑重起来,“这凡事驱策不外乎出于感情和利益,论感情,宋之洲十年在西北军,军外并无其他亲人,难道会莫名亲近他人?论利益,寿州已下,我大军逼近卫都、虎牢一线,攻克建州已是指日可待,收复北疆也并非遥遥无期,他于这时叛变,岂不是弃明投暗,昏聩至极!……最重要的是……”
我说着,复又微微笑了一下,“我萧靖信得过他宋之洲。”
话到这里,恰到好处,再多的,便是心腹谋士也不合适宣之于口。西北军、浙东军、诸侯军、宁军这么多人马混杂,我会没有一点防范手段吗。
“所以萧某倒不担心襄荐会存了别的想法,与其在这想这没影的事,倒不如想想,襄荐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变故,会不会已经和消失的杨继勋缠斗到了一起,我们又该如何接应他。”
冯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下官只懂粮草供给,对于用兵打仗不甚精通。如何派兵,军师定有主意。不过下官有一个浅薄的建议……请军师……不要就近调度西北军的人马,换浙东军去‘接应’,也许……更合适。”端的是,冷酷而意味深长。
我心头突地一跳,骤然抬眼直视他,帐内气氛刷的又冷了一截。
就在这时,明克凡一头闯进了帐子,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肥胖的脸上肉一抖一抖,涨得通红。他这冒冒失失的扎进来后,话还未出口,就敏锐的发现了帐内气氛之诡异阴沉,不禁微骇,忙放轻了脚步,硬着头皮低声道:“军师,依着寿州和我们的约定,他们已经派人……派人……来献城了。”
我微蹙着眉,心思虽还停留在宋之洲身上,闻言仍不觉瞥了明克凡一眼……奇怪,这样寻常的一件事,他怎么说的似话中有话一般……
只是冯漠不甚留意,见明克凡又无别的事,却滞留着不离开,强压下几分不耐烦道:“明大人,邵疆杨继勋今晨均已离开,这寿州城里还有什么要紧人物,下官和军师尚有要事相商,明大人随意派个人去接一下城印也就是了。”
“可是……可……”明克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明大人好歹也是浙东军太守,这种纳降的小事也做不了主吗。”
“可是……”
此时宋之洲这档子烦心事堵在这,我也没什么心情去摆那个排场,便也淡淡道:“明大人且放宽心,你也好,于暨国也好,哪怕是侯虡存,随便出来一人,都不算辱没了他寿州,萧某还有些事,明大人你吩咐下去吧。”
“可是……可来献城的是徐青公子啊。”
噗……咳咳……我一口茶呛了出来。冯漠更是一惊,按得杯盏咕噜一声,茶水洒了半桌子。
“军师!冯大人……”
“你……你说什么!……来献城的是谁!”我一把拽住了明克凡的袖子,震惊的追问了一句,又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了他,不等他回答,就已起了身,快步走到帐门前,撩起帘子,向外望去。
那巍峨的寿州城在夕阳的映衬下,浮出高高的一角,城头上的旗帜迎风招展,怒龙飞扬。唯那城门处,因着前面影影绰绰的许多军营遮挡着,犹看不清动静。
我初时只道明克凡是道听途说,然而,就在掀开帐帘那一瞬,突然就莫名的相信了——只有青儿,只有青儿,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见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远方夕霞普照,暖风轻拂,惊鸟掠过,翅膀在不停的震颤……一则以喜,一则以惊,一则以难以置信,一则以哭笑不得,好像有口气哽在喉咙,噎在胸腔里,产生阵阵微弱的窒息感。
这样站了不知多久,才蓦然想起明克凡冯漠还在身边,按捺住诸多情绪,回头,强自镇定的慢慢踱了几步,摇摇头道:“这孩子,当真胡闹的紧。”
明克凡却看破了我眼角眉梢流露的喜意和期待,应景的笑道:“军师,以下官之见,寿州城毕竟是要害之地,兵家重镇,军师屈尊纳降,是给寿州的荣耀,也是给其他的城池看看,军师十分看重归降之人,当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唇角泛起一丝极浅的微笑,难怪昏君都爱用佞臣,有时候,佞臣实在很难不让人喜欢。既然这明克凡、冯漠都明白个中缘由,我也没必要再刻意遮掩什么,索性直言:“字长,萧某出去看看,襄荐这事我们明日再仔细探讨。”
冯漠举了一下杯,微微一笑,眸子里不动声色:“恭喜军师和公子团聚。”
我向他略一颔首,撩帐帘走出了军帐。清爽的泛着泥土的气息夹着夕阳的余温暖暖环绕,让我窝着心事的抑郁陡然散开了七分,从头到脚有种洗透澡后的清朗。白雨不见了踪影,守在军帐口的白风牵来匹白马,见到我,紧抿的唇纹有一点的上扬,看来也知道了这“好”消息。我瞧着,亦止不住和他相视而笑。
军中沉重的号角呜呜吹响,全军将士紧急集合,排阵列队,铠甲闪着金光,兵矛擦得雪亮,乍一见,煞是壮观。我一一看去,见将士已整装待发,战马拥簇,鲜衣怒甲,看向寿州的眼神里闪着狼一样的光,分明是个个摩拳擦掌,打算第一个冲进去耀武扬威一番,便翻身上了白风拉来的白马,勒了下缰绳,轻吒一声,一夹马腹,朝寿州城下冲驰而去。接着身后数百侍卫从两翼飞奔而出,大地隆隆震响,几如万马奔腾。
大概是江南潮湿的气候作祟,我腿伤自痊愈后,骨头依旧时时作痛,疾行骑马,更是艰难,然而此时骏马飞腾,眼见寿州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不觉得像往日那样痛苦难忍。
寿州古老的城墙弥漫出青灰的颜色,连亘蜿蜒,不见尽头,城下是宽阔的护城河,淌着淙淙的清澈河水,万古如一。我用力张望,一气骑到了城桥下,终于!终于看到了那个我一直期待着想念着的影子。
青儿双手高高拖着一个被布包裹的物事,双臂轻轻的抖,不知已跪了多久,在巨大的有些骇人的城墙下,在朱红色似血流淌的城门前,他的身子单薄的如风中一粒尘埃,而我这声势浩大的“王者之师”,就像随时能侵吞他的骇浪。
我忙勒住马,翻身下来,双脚落在地面的时候,战栗了一下,又稳稳站住了。然后,压住砰砰的心跳,一步步,轻袍缓带,不疾不徐,像真正来纳降的统帅那样,顺着护城桥向青儿走去,身后侍卫齐齐下马,铮然一声,刀枪上指,寂静威严。
青儿微微抬起了一点头,脸消瘦的能见到骨头,眸子陷在很深的眼窝里,被灰扑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让人难以捉摸的颜色,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微笑,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我的脚步不易察觉的僵硬了一下,原本欣喜期待焦急埋怨的心情被一丝震惊替代……
一月不见,城府至斯……吗……
那双淡然没有表情的眸子察觉到我的注视,慢慢移过来,然后,突然就亮了起来。好像生生泼上了一盆水,将一层层的灰色洗去,极深的光华在里面摇曳,黑黝黝的光又傲气又独特。那样清傲的一双眼,就算放眼大夏,也再找不到了!
青儿见我步步走近,唇角抬了抬,将大印也抬高了几分,眸子里蹿过一道促狭的笑意,细看又严肃无比,庄重万分:“昔日我寿州百姓受奸贼蛊惑,误入歧途,今幡然悔悟,只感羞惭难名,恨不能剖心挖肺,以死谢罪,念及陛下宽仁之德,方不敢自轻性命。幸此诛除叛贼,献城于国,不敢求朝廷宽宥,唯望偿己罪万一,望军师明察。”
字字清晰冷静,一本正经的反而让我想笑拍他一巴掌,你小子跟谁做戏呢。只是城上城下无数目光投来,连一只鸟飞的声音都没有,明灼灼的夕阳和沉甸甸的压力都沉凝在我们身上,变成了无端的肃穆。
我稳稳的接过了青儿微颤的手上托起的大印,便要依着往常的规矩,先将收尾两端的寿州痛斥一番,再说上一堆冠冕堂皇的说辞,然目光一掠之下,看到的却是摇摇欲坠的青儿和城上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想伸头探望又瑟缩回去,我的手一放,他们就是一松,我手一抬,他们又是一惊……躲在朱门后探头探脑的样子,无端的让人觉得十分……可怜。对这样的百姓,还要去斥责他们不与贼寇拼命,还要威逼他们缴纳全家的口粮作为税赋吗。
“爹爹。”青儿不得不轻声提醒我,该开口了。
手中的大印沉的让人有点拿不住,我沉默了良久,方淡淡笑了笑,道:“寿州百姓亦是大夏百姓,九州陷于战火,岂敢罪于苍生,岂敢罪于一城……”
城中哄得出现了一阵骚乱,连带着下面的军队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话到这里,我蹙眉半晌,却不知该如何继续,不罪百姓,不罪寿州,该怪谁呢,敢怪朝廷吗?敢说肉食者鄙吗?侯虡存的眼睛就在后面。最后,我只得轻轻叹了一声:“天下不平,将帅无能,军人之耻。”
我不知道身后将士神色如何,只能看见那深深的沉寂后,寿州城本来半掩的朱红城门,忽的被一群健硕的小伙子给推开了,长长通向城内的笔直青石路两侧,伏着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低低头颅。
青儿亦随了众人跪伏于地,大声道:“谢朝廷宽恕,寿州军民永世为朝廷之臣,叛者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直到这时,我才能名正言顺的将青儿搀扶起来,青儿起身的一瞬,打了个趔趄,我一把扶住他,感觉他身子飘飘的,有些不太对劲,压低声极快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生病了?”
青儿就势起身,极有分寸的让路到一侧,示意我先行,同时用更低的声音答道:“爹爹别担心,青儿只是跪的久了,两脚发麻,歇息一下就好了。青儿恭喜爹爹……”青儿突然微微一笑,黑黝黝的眸子深深的,“腿伤痊愈……还有……兵不血刃下寿州。”
提起攻克寿州,我的胃就一抽搐,想起了青儿的胆大妄为,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低声道:“真是胡闹!你立刻回屋休息去,为父安排好军务政务,晚上和你与寒水吃顿家宴。”
青儿眨了下眼睛,语气很轻松:“青儿恭候父亲大驾。”
我轻轻一哼,拂袖向城门走去,走了几步后,脚步又放缓了些,没有回头,只极轻的道:“也欢迎你回家。”
不论如何,回来就好,孩子。
第六十二章 择善而行
事实上,不用我嘱咐青儿不必跟随,一进寿州,我就被一群热情的老头淹没了。这些精神矍铄的老头,三两下的功夫,就把青儿挤得不见踪影。连武艺高强的侍卫,除了白风寥寥几人,也大多冲的七零八散。这一群人拥簇着我,“押解”着我,往县衙走,浩浩荡荡,声势壮观,在微垂的模糊夜幕里,看不清头尾。
我被那些聒噪的奉承话吵得耳膜生疼,尤其是一个叫曾正的老头喋喋起来竟是十个明克凡也不及,看看左右拥挤的人流,心里产生个念头,若此时有个刺客在,我萧靖定赔在这里了。
所幸县衙不是十分遥远,高高的屋脊晃得我一阵暗喜,思忖着只要一进县衙,就寻个身体不适的借口脱身,然后找明克凡或冯漠过来应酬,忽见冯漠手下的一名小官从人流中挤到了我身边。这小官平时给冯漠打下手,抄账簿,打算盘,和我接触不多,我匆匆一见之下,只是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才隐约回忆起冯漠似乎提起过他叫项绾。
项绾费力挤到我身边后,转过身,将我和曾正等人隔开,方附到我耳边低声道:“军师,冯大人和侯公公在城外中军起了争执。”
我一怔,旋即暗恼,心说,这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刚才还指望他们能过来一个人替我应应场,让我和青儿寒水晚上吃个团圆饭,结果我前脚才进城,后脚俩人又掐上了。
我向项绾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知道了,项绾却没有离开,反而垂了眸子,继续轻声道:“两人初时只是口角争执,到后来,不知为何,冯大人突然拔剑刺伤了侯公公,侯公公咬定冯大人欲杀监军,嚷着要将大人就地正法……求军师……救我家大人一救。”
我心中大惊,险些变了脸色。
项绾说到这,抬起眼,见我神色淡淡的,不甚放在心上,也猜不透我是何心意,有点急了,抬高了声音道:“军师,冯大人追随军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军师……”
“项绾!”眼见他越说越响,站在最前面的人已有些惊疑,我一声低喝打断了他。项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闭住了嘴,眉眼间却依旧十分焦虑,我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学了字长的忠诚,却没学来他的透彻。”
项绾一愣,我已转头对身边众人朗朗笑道:“诸位可知这位项大人告诉了萧某什么好消息。”
那个叫曾正的老头笑道:“小民愚钝,还请军师指教。”
我哈哈一笑:“反贼杨继勋的心腹投诚了,现在就在城外军中,等着萧某去问话。捉拿住杨继勋,指日可待,岂不可喜可贺!”
“杨继勋……还没抓住!”不知曾正和杨继勋有什么国恨家仇,那几个老头一听,竟是个个面如土色,惊骇交加,彼此交换个眼神,仓皇掩饰住惊惶,勉强挤出个笑来,“军师英明神武,区区叛贼还不是手到擒来。我等小民愚昧,也知军情似火,万万不敢耽搁,尽早解决,尽早解决,方无后患啊。”
我随意的笑道:“一个叛贼小人,能称得上什么军情似火,萧某去瞧瞧倒也无妨,只怕伤了大家的好意,白费了满桌的酒宴。”
众人立马七嘴八舌的道:“不碍不碍!大事为重,大事为重!”曾正更怕我多耽搁一刻,振臂一呼,生生在拥挤的人群里开出了一条路,让我终于看到了那些满头是汗向里挤的侍卫。
赶明一定要查查这些人做了什么勾当,能利用的绝不放过,我心里这念头一闪。今晚速战速决,不能让青儿等的失望,心里又一个念头同时闪过。我边想着,边含笑和曾正等人客套了一遭,方带了项绾、白风和随行侍卫,沿着人群里让出的那条路,再次返回城外驻扎的军营。
这一来一往,毕竟有些路程,待我进营时,夜幕已彻底沉了下来,天上的星光与地上的火把同时闪烁,散发着柔和而美好的光芒。
还未靠近中军大帐,就看到侯虡存撩起了中军大帐的一角,尖细的嗓音一个劲儿往外蹿:“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啦!冯漠刺杀监军,你们都看的明明白白!还不将他抓起来,你们这一个个都要造反哪!!”
没有传来冯漠的任何回复,侯虡存又喊道:“咱家自打从京城出来,就受尽你们这窝囊气,咱家生受了也就罢了,踩得可都是陛下的脸面,难怪咱陛下在朝廷受气,你们这些带兵的丘八,何曾把陛下放在眼里过!”
我听那侯虡存越说越不堪,中军外的士卒却越围越多,都竖着耳朵听侯虡存倒筒子似的往外吐,不禁生了恼意,呵斥项绾将帐外的士卒都驱散,下了马,快步走了进去。
中军帐内,除了冯漠侯虡存外,倒是没有旁人。冯漠坐在椅子上,一边啜着茶一边翻着军中的账簿,任由侯虡存喊得震天震地,坐的稳如泰山。与己无关的淡然态度无疑将侯虡存的火又搓出了几丈。而站在帐口的侯虡存手里拿着把沾了点血的长剑,捂着右臂上的伤口,又蹦又跳,蹿着怒火。
两人看我突然进来,都是一愣,接着侯虡存有了主心骨似的喊道:“丞相,你来的正好,给咱评评理。咱家不过就是和冯漠聊了几句日常军务,他就突然像疯狗一样拔剑朝咱家刺来,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理喻!”
自陛下颁布圣旨以来,军中上下所有将士照旧以军师呼我,唯有侯虡存执拗的称我丞相,像在时时提醒我真正的身份。
我闻言,看了冯漠一眼:“冯大人,可有此事?”
冯漠见我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账簿,起了身,拱手道:“侯公公言语辱及将士,下官气愤难耐,确有冒犯之举,请军师治罪。”
“咱家不过是上了折子,说宋之洲有投敌之嫌,要好好留心,这如实的禀报,怎么就成了辱及!”侯虡存见冯漠没有否认,更加不依不饶,“你冯大人又有什么资格剑指监军!这事儿已经明明白白,怎么定夺,丞相您要想好喽。”
我目光在冯漠和侯虡存身上徘徊了一圈,慢慢踱了几步,没有马上开口。冯漠从不是不顾大体,受不得气的人,纵使恨侯虡存入骨,怎么会做出这种自惹麻烦的事来?我越想越感疑虑重重,直到那帘子被风吹得微微一动,冯漠映着烛火的眸子突然明灭了一下,我心底陡然一个惊栗,一切皆明。
此事涉及到监军安危,就等同于涉及到朝廷,若往大里闹,我作为三军统帅,也没有判决的权力。依惯例,当在战事稍缓之时将冯漠押送到京城审讯。可冯漠身份微妙,他是军中高官,还在我重病期间任过副统帅,朝廷对他的举动,定会分外关注,假使他临时反咬一口,攀扯侯虡存,诬告他心怀不轨,朝廷九成也要召回侯虡存审问。以朝廷那磨磨蹭蹭的办事速度,加上一来一返的路程,我足以抓住这空隙无内忧无外患的一鼓作气平定江南。
侯虡存把事做的太绝,抢功、污蔑、仇视……让朝廷对我们的猜忌越来越深,让我们不得不步步提防,寸步难行,也让一直冷眼旁观的冯漠终于决定,为我拖开建州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
冯漠……冯漠!
我慢慢起了身,以少有的正色态度向侯虡存一拜到底:“侯大人,冯漠是萧某麾下之人,得罪大人也是萧某管教不力,萧某愿向大人赔罪,只望侯大人能看在萧某的薄面上高抬贵手,将此事轻轻揭过。”
侯虡存见我大礼相求,神色有些阴晴不定,然而当目光扫到冯漠波澜不惊的神情时,脸色登时又阴沉如铁。他一侧身避开我,堆出笑:“丞相说的哪里的话,这大夏军中上上下下近百万人,个个都出自丞相麾下,犯了错,难道都要丞相一一担待不成。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旁的事咱家不敢为难丞相,只是这事涉及到朝廷和陛下,咱家也是断断不敢疏忽的。”
我听得心里一沉,微微直起腰,目光灼灼的盯着侯虡存,一字字道:“萧靖乞求侯大人宽宥!望大人恩准!”
侯虡存脸上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笑容中多了三分冷意:“萧丞相这口气是在威胁咱家吗。”
我平静的道:“萧某不敢。萧某只是在央求大人罢了。”
“若是咱家不答应呢。”侯虡存眉尖一挑。
“你确定?”我亦微微一笑。
侯虡存吃不准我想做什么,蓦地看到冯漠似在朝他冷笑,笑容不觉也僵硬转冷:“咱家不过是奉旨办事,国法不徇私情,丞相,抱歉了。”
我深深看了侯虡存良久,方不动声色的转向了另一侧,淡淡唤道:“白风。”
白风从进来时就一直站在帐口,束手而立。听我唤他,方应声走出三步,躬身道:“大人。”
侯虡存看到白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一退,开玩笑般的道:“丞相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成还要学那盗匪明火抢劫吗?”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只因说的紧张,导致声音尖细而扭曲。
我闻言一笑,随意走到帐口处,沿着缝隙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拉住了帐帘,瞥向拱手待命的白风,眸子里陡然蹿过一道冷意,极轻且凉的道:“手脚利索点。”
侯虡存骇然张开了嘴,冯漠亦露出震惊之色,只有白风面无表情,反应甚快,不等侯虡存下一刻尖叫出声,合身扑过去,双手掐住侯虡存的脖子将他按在了地上。
侯虡存被扑按于地,嘴巴一开一合,如濒死的鱼拼命甩尾,在求饶又在诅咒。他白眼球向上翻着,面目狰狞,浑身痉挛,手脚不停的扑腾挣扎,长长的指甲刮在地上,滋啦啦留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
我看了片刻,背过身,转回到主座上,刚坐下来,忽觉帐口刮进一阵风,接着响起一声惊骇的大叫:“哥!!”
一抬头,却见白雨不知何时不经通秉就冲了进来,目瞪口呆的瞧着正在掐人脖子的白风。白风未料白雨会突然闯进,一惊,手一软,那没死透的侯虡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腾起身,手脚并用,朝手边不远处那柄丢落在地的冯漠长剑爬去。
“哥!”
白风无瑕理他,纵身按倒了爬到了一半的侯虡存,侯虡存伸腿一绊,两人一起跌倒在地。白风咬紧牙关,手上使劲,连额上渗出汗来,侯虡存亦掐住了白风的脖子,却终究抵不过白风的力气,片刻之后,手脚开始发软,一点点松开了白风的脖子,又无意识的扑腾了一番,不多时,就面目青白,咽了气。帐内的烛火瑟缩的抖了抖,从生到死,也不过一刻钟罢了。
白风这才起身,擦了下头上汗珠,冷峻的盯向白雨:“放肆!这里是你乱闯的地方吗!”
白雨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眨了眨眼,反而怔怔的道:“哥!你咋把监军给杀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白风又急又恼,低吼道:“滚出去!”
白雨依旧在眨眼,一脸狐疑:“该不是军师让你杀的吧。”
白风黑着脸,拖起白雨的胳膊就往帐外拽。冯漠这才还过神来,顾不上那边的争执,快步走到我身边,骇然轻声道:“军师,侯虡存千般不是,也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军师这样冒失的杀掉他,朝廷那边该如何分说。”
我身子尽皆倚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
冯漠又道:“朝廷原本就对军师心存猜忌,如此一杀了之,只怕平定江南返京后,后患无穷。”
我徐徐睁开眼,淡淡道:“一个骄纵跋扈、作威作福的宦官罢了,杀了又能如何。眼前之患尚不暇,谈何后患。”说罢,披衣起了身,便要向帐外走,冯漠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快,轻叹一声,追上几步,道:“下官与侯虡存的矛盾已吵得军中尽知,朝廷那边并非没有丝毫回环的余地,还请军师三思。”
我知道他说的“回环余地”是什么,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冯漠淡淡道:“冯漠,你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
冯漠怔了怔,露出一丝苦笑,双唇动了动,竟像有些难言之隐,然而眸光闪动许久,终究只长长叹息一声,道:“军师说的是,是冯漠冒失了。”
帐内的气氛突然沉凝的让人难受、窒息。白雨在帐口大呼小叫也因此格外分明:“哥!哥!你别推我啊!我不是来胡闹,我找军师有要紧事!要紧事!”
白风冷笑道:“扯淡!你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好,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就站这讲,多一句废话,我回去就揭了你的皮。”
白雨一个寒战,还未开口,寒水不耐的声音远远的响起:“白雨!让你找个人怎么这么费劲,甭管他有什么破事,直接打晕了给老子拖来!”第一个字还在很远的地方,最后一个字吐出,人已经站在军帐中了。
寒水骤然现身,看见我、白风白雨、冯漠都围在这里,地上还横躺着一具不知是谁的尸体,也怔了一下,旋即冲到我身前,怒道:“你还在这里和他们在这里瞎搅合什么,朝廷这点烂事比青少爷的命还重要吗!”
我骤然一惊,骇然道:“青儿怎么了?”
寒水沉着脸,也不说话,掉头就往外走,我心里顿时升起种不祥的预兆,简要向冯漠吩咐几句侯虡存后事的处理,匆匆忙忙的跟了出去。
第六十三章 心急如焚
寒水的马骑得极快,我上了马紧紧追着他,中途追问了他几次,他也不说话。只能和他一前一后,不断赶着马快跑,今夜第三次的冲过了寿州城的护城桥。
寿州城门依规矩已经下了钥,大概是寒水先前有了吩咐,城上的士兵远远看到我们,将城门一点点推开,刚露出一条缝,我和寒水就从中间的罅隙间冲了进去。此时的城内完全不见白日的热闹,街道上空荡荡的除偶尔走过的巡城将士一人也无,马蹄声击碎了沉静的夜色,带起了半城的风雨,终于赶到了青儿所在的后衙。
我满头是汗,匆匆推开门进堂,屋内竟是火烛通明,约有十来个军医环绕在床边,彼此低声商议着什么,看起来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快步走到青儿床前,却见青儿正闭目躺在床上,颊上滚烫绯红。上衣已被解开,前胸大片瘀痕,斑斑连连,一直蔓延到小腹,肩胛处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由于层层溃烂,隐约能看到里面森森的骨头,我顿时眼前一黑,直觉心口被蛰了一口,剧痛难当。
那些军医见我到来,纷纷行礼,只有陈太医稳如泰山的坐在床边,沉着脸把着青儿的脉,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脸色难看的挤出几个字:“陈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陈太医叹了一声,将青儿的手放回到被子中,站起来,竟又苍老的些:“徐青公子先前受过刀伤,入体较深,不曾好好医治,安稳养伤,导致伤处反复撕裂脓肿恶化,引发高热不退。再加上长期休眠不佳,担惊受怕……唉,拖的太久,如今心神突然松懈,所有病症一起复发,自然……”
“萧某不管这病是因何而起,陈太医只管说该如何医治!”我突然疾声打断了他。
陈太医摇摇头道:“军中因刀枪之伤复发而丧命的将士,日日常有,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陈太医说着,招呼身边的药童取来笔墨。
尽力而为……尽力而为……这话虽然没有挑明,可其中凶险已不言而喻……寒水气的红了眼,冲过来揪住陈太医的衣裳,吼道:“庸医!你给老子听着!治不好人老子要你的命!”
旁边的军医皆被寒水突如其来的杀气骇白了脸,陈太医却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生死有命,就算你杀了老夫的全家,老夫也只能说四个字——尽力而为。”
“寒水!”我一把拽开了双眸眯起,杀气腾腾的寒水,寒水甩开了我的手,接着放开了陈太医,退后几步,面色霜寒。
我目光落在青儿颊上片刻,那俊秀的眉眼陷在消瘦的颊骨里,红晕中带着青暗的死气,显得十分可怜。我看的心头又是一颤,情不自禁的握住了青儿的手腕,抬起头:“陈太医是宫中顶尖的御医,连萧某这样的痼疾都能起死回生,区区刀伤,想必不在话下。”声音竟有丝极微弱的颤抖。
陈太医叹道:“军师见谅,所谓术业有专攻,下官常年行走皇宫,调养军师这般心疾尚有些心得,对于战场上的刀枪外伤实非擅长,唉,若是有闫老军医等人在,还有几成希望。”
闫老军医医术高明,在军中颇有威望,我也曾有耳闻,听罢,心里腾地升起了希望,喜道:“那还不快请闫军医过来!”
旁边那些军医闻言,脸上俱现出黯然之色,彼此相视一眼,才有一人低声道:“军师有所不知,清远之战时,闫大人,章大人,李大人这些老军医让我们年轻人在后方搬运,他们亲自冲到前线抢救,全……全都……已经殉国了……”
话音未落,低低的啜泣声响起,屋子里愁云惨雾萦绕。有人回忆起了过去,有人彷徨于未来,俱是相视落泪,极度安静又极其压抑。我默默看着青儿憔悴的面容,眼角涩涩,心中亦悒悒低沉的难以名状。
“去去去!”陈太医突然眉头一耸,抓过药童手上的药箧,挨个朝那些红了眼的年轻军医腿上打去,边打边骂道:“一个个伤春悲秋的还做个鸟军医,都给老夫回家奶孩子去!亏你们也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还没边上站着的姑娘有担待!真真让闫老白用命换了你们一群小崽子。”
那些年轻的军医羞得面红耳赤,被打得想要跳开,又不敢真躲,只能咬牙挨着,听陈太医说起边上站了个姑娘,且惊且疑,下意识回头瞧去。
不知何时出现,正在墙角向寒水低声禀报的星辰察觉到诸多目光突然落到她身上,抬了抬眼,清冷冷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陈老您比错人了,他们见识过的死人,很多是我杀的。”说完,向寒水及我的方向略一欠身,身形一纵,一身黑衣从窗口飞到夜色中,转瞬消失不见,徒留一屋子的男人面面相觑。
不论星辰的话是出于安慰还是嘲讽,这些军医都不免觉得羞辱。所谓知耻而后勇,大家也总算能打点起精神,三五聚在一起,低声探讨青儿的病情。
陈太医骂完那些军医,又转头来驱赶我,翘胡子瞪眼睛道:“军师,老夫要开始疗伤了,您也不要站在这碍手碍脚,要等就出去等着!”
眼见陈太医说着展开药箧,端出一排闪亮的小银针,高低错落,整齐有致,我不得已只好松开青儿的手,从床边退后了几步,好让那些军医得以近前些。
“青儿怎么会伤的这么严重?”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低声斥问寒水,“一两处伤是在所难免,可这满身的……满身的……”
寒水沉默许久,方道:“一言难尽。等他醒来后,我们慢慢告诉你。”
我气的连瞪他好几眼,我把全头全尾的儿子托付给你,你可好,一言难尽就把我打发了!蓦地看见寒水用缎子随意束着的黑发中有白丝一闪,再细看,仅仅数月不见,他往日万事不萦于怀,总是笑眯眯的眼角处,也爬上了道道浅浅的细纹,好像岁月突然在这个青年身上留下了一个沧桑的脚印,又好像前一刻还日上中天艳阳高照,下一刻黄昏悄悄吹来了一袭凉气。那浓烈的气愤不平之情不知不觉间化成了一声痛惜苍凉的轻叹:“罢了,你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这里有我在。”
寒水早就扬着脖子做好了和我对掐的准备,冷不丁却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啊眨啊,闪烁了好几下,方熟悉的眯了起来,笑道:“你在算你的,我在算我的,青少爷醒来后,没准更想见谁呢”
我的表情陡然凝住,寒水随口说完,看到我神色,明显就后悔了,忙补救道:“当然是更想见你,不然青少爷何苦留在杨继勋身边,提心吊胆的当卧底,受这个惊吓?”
我摆了摆手道:“寒水,你安慰人的水平是一日不如一日,与其让青儿过的如此艰难,我倒宁愿他更依赖爱重你,和你一起平安离去。”
寒水罕见的懊恼起来,用手抓了把头发,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解。就这样在地上烦躁的来回踱了好几步,眼睛忽的一转,偏过头,用低沉的语气神秘的道:“主上,旁的事可暂不提,有件事却连你也不能不上心。”
我知寒水此时并无心思谈论闲事,既然提起,大概一半是当真重要,一半是想岔开我的心事,故而虽无心情,还是配合的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们这次在杨继勋身边,遇见一个叫沈筠的少年,这人约莫和青少爷同龄,模样秀气的跟女娃似的,字也漂亮的过分,之前一直在杨继勋身侧整理军机文书,做些文字工作,我们去的时候,沈筠卧病在床,青少爷便顶了他的职,得以靠近杨继勋,后来……”随着寒水将沈筠的事逐一道来,我初时只是看着陈太医在忙碌,心不在焉,直到寒水说到青儿被“影”捅了一刀,我心头猛的一震,虽一动不动,注意力却明显集中几分,后来又听到青儿和沈筠在杨继勋后堂里的那番对话,突然皱眉道:“这沈筠是有问题吧?”
寒水没有答我,反而眨了下眼睛,反问道:“主上您猜他主子是谁?宁王,许王,朝廷,北国或是别有目的?”
“杨继勋?”我随口道。
良久,却没有听到寒水的声音。我终于将目光从床榻处收回,转头瞧了他一眼:“猜错了?”
寒水耸了耸肩道:“既然主上心里有数,还要寒水在这废什么话。”
我沉吟片刻,蹙眉问道:“沈筠最后如何了?看你这口气,倒不似和杨继勋一起逃了。”
“他自杀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唇角忽然勾起丝微笑:“想不到青儿竟有这本事。”青儿有这番翻云覆雨的手段,我这做父亲的自然十分骄傲,可越是觉得骄傲,便越是有一种难名的心酸。
寒水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沈筠虽被青少爷逼到自杀,临死前却告诉我们,杨继勋之所以纵容青少爷到今日,是因为他还有利用的价值,如今青少爷已无用,杨继勋是要借鸿门宴除掉他的,可惜棋差一招,才让吴耕耘、邵疆等人抢了先。我和青少爷后来仔细推敲过这前后所有的事,始终想不透杨继勋是如何施展的手段,许是沈筠最后采用疑兵之计,诓骗我们自乱手脚也说不准。”
我听着,面上的那一丝笑容渐浅,直到完全被沉思和凝重所替代:“他还说了什么。”
“纵死犹闻侠骨香……”我似乎听到寒水极低的一叹,“王维那首诗,你是知道的。”
“寒水。你替我把公文搬到这里来,寿州是座大城,军队在这里大约能休整个五六日。我就在屋里陪陪青儿,顺便……调整些部署……”我看着青儿滑到被角外的那只单薄的手,语气中不无冷淡,“可叹我之前还一直做梦,想活捉杨继勋为我所用,现在快要改主意了……留这人在,真是个麻烦。”
如此,一晃就过了三日,五月初五端午节悄然而至。军中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典,赛龙舟、吃粽子、猜谜赛诗比武闹得不亦乐乎。房外的礼花映的半空皆亮,如夜空中无数星雨坠落人间,隔了一层窗纸,亦能模模糊糊看到些五颜六色的影子。
然而房内,只有躺在床上依旧不醒的青儿和伏在案前批折子的我,案上的烛火被礼花声一震,就跟着一颤,接着几滴蜡油悄悄滚落,无声无息。又一声礼花炸响,窗被大震开,暖风呼呼的从外面扑进,烛火猛的剧烈摇曳个不停。我忙放了笔伸手去遮住火,目光自然不自然的朝床榻处望了一眼。
第六十四章 失子之恨
记不得这些日默默看了多少次青儿,每次望去时都带了一种期待,每次收回目光时又留下了几多失望。
青儿的病不见恶化,亦不见好转,就这样不好不坏的拖了一日又一日,在我这,端的是度日如年。我叹口气,起身走到床边,将窗向里合了合,正要回座,忽见门打开了,白风从外面走了进来。
门随着他的脚步停在半开的状态,礼花炸裂的声音陡然十分分明,我一边低头展开本折子,一边轻声催促道:“快进屋把门关上,别惊了青儿。”
白风默默将门关上,我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们都没有开口。我一直提笔工工整整批复完了最后一个字,又重头看了一遍,才抬头看他一眼。见白风竟是一副欲言又止、踌躇不安的样子,心知不是什么好消息。只是近来着实倦了,没那心力去左猜右想,便合了折子,将胳膊抵在椅臂上,揉了揉太阳穴,隔了疲惫的视线看着他道:“什么事,说罢。”
“不是什么要紧事,军师两日没合眼,不如先休息片刻,改日……”
“白风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卖关子了?”我微微一哂,打断了他。
白风无言以对,眸子垂望向桌角好一阵,不得已,轻声道:“军师您一直想抓的人,终于中了您的埋伏,连同他手下七百人,一同被一只诸侯部队擒获。为首那人已按军师的吩咐秘密押送至议事堂,只有于将军、冯大人和西北军几个心腹侍卫在,没有惊动更多人。”
我目光陡然亮了,当下便坐直了身子,且惊且喜道:“你们把杨继勋给我抓来了?”
一语既出,便觉猜差了,不然白风何必摆出这样一副丧气的神色。果然,白风眸色略黯,唇锋抿了抿,声音低回沉郁,偏字字入心:“军师,不是杨继勋,是更让军师‘恨之入骨’的人。”
我愣了愣。恨之入骨……吗?
甫一入耳,好像有什么东西先是无声无息的沉底,接着仿佛有一道犀利的光劈过脑海,生生痛得我心口发颤,五脏俱焚。呵,多么简单又明确的提示,这世上能让我萧靖恨得刻骨铭心、痛不欲生,恨得恸哭呕血,生不如死,恨不得扒其皮、噬其肉、饮其血,恨不得将其骨头一根根的打断,筋一条条抽掉的人还有谁!还能有谁!
我突然冷笑起来:“原来是下令屠城的方敬仲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好得紧啊,白风。”手中毛笔狠狠摔在地上,我猛地起身,步履碾过,袖风将桌上整齐的叠放的折子撞歪了大半,然后,终于在我踏出屋门的一瞬,轰然倒地。
寿州城的议事堂非同寻常的宽敞,堂内一级级玉石阶将那主座拱卫的如龙椅一般奢华,八只高大的白玉石柱鼎立着宏阔高华的房顶,明晃晃的光滑地面折出绚烂的光,四边缭绕的熏香灯火缭绕,如梦如幻,与堂外的礼花交相辉映。
从踏进堂门那一瞬,我就一眼看到了双手被缚、跪在堂中心,背对着的人。脚步猛的一顿,冷冷的目光一瞬不瞬刻在了他的背后。
方敬仲如有感觉般亦朝我回望一眼,此人三十五六的年纪,两眉如刀削般锋利,眸子似鹰隼般犀利,整个人如同匍匐于地,欲腾空而起、搏击苍穹的猎鹰,即便被束缚于此,目光里犹有那么一丝不容质疑的傲然和冷酷——标准的军人。
目光交叠,如有火花在半空中冷冷蹭出。
杀机暗藏、对峙良久,还是方敬仲先开了口,一字字道:“萧靖,萧军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有一丝冰冷的笑纹在一点点溢开。
“杭州是你下令屠戮的,方敬仲?”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大堂,传出空旷的味道。
“是。”方敬仲答得冷静而干脆。
我心头狠一痛,只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火焰碰上了东风,呼的一声从心底燎原般燃烧,肆意蔓延,毁天灭地。唇边微微冷笑着,拳头不知不觉死死攥进了手心。
“军师!”这时冯漠快步走到我身边,先用目光示意侍卫将堂门关住守严后,低声对我道:“军师且稍安,这几日下官和于将军反复审查了杭州被屠前后相关案宗,又逐一审问过方敬仲和参与屠城的许军上下,发现……”冯漠顿了一下,微微吸了凉口气,“发现……杭州被屠这事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我冷冷问了一句,目光片刻未移。
冯漠与于暨国相视一眼,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初时,我等都以为杭州出事是许王冲着公子来,为逼军师调兵回援的手段,然而近来一查再查,却发现,许王似乎……根本,不知道公子在城中。”
我心头大震,寒声道:“你说什么?!”
“据被俘的许军高层将军说,当时他们围困杭州时,方敬仲虽是名义上的主将,然而真正说话权却掌握在一个犬戎将领手中。许王不知先前和犬戎达成了什么苟且,答应为他们抓一名逃犯来换得重兵支援。据悉……二月二十日……该逃犯进入了杭州城……”
冯漠越说越轻,可那内容回响在我的耳畔,却如千万惊雷次第炸响,天地倒转,我足足沉默了好一阵,才冷冷的问:“那逃犯……是谁……”
“军师……”冯漠抵唤了一句,不无忧虑。我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他是谁。”
“不知道。”冯漠深深一叹,“问不出来。犬戎这次做的十分隐蔽,要抓的逃犯甚至连一张画像都不留,全靠几个混在军中的犬戎将军自行辨识。那逃犯最终也没抓住,却可惜了我杭城……数千年的风雅,数万的百姓,都成了他们一怒之下的……尘埃……”冯漠说着,也有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恨意。
我转向方敬仲,在他身前踱了几步,喝问道:“方敬仲,那几个犬戎禽兽,现在何处?!”
方敬仲没有马上回答,敏锐犀利的目光在我面上徘徊了一周,突然,像是猜到什么似的,反而冷笑问我道:“能让萧军师如此失态,动用如此多人力一查再查,莫非,我们误杀了你们什么人?”
误杀……误杀……
我被这两个字刺激的恨不得放声大笑。
难怪我一直想不透许王是怎么看破我的层层设防,追查到逸儿的真正所在;难怪许王会突然反常的遣兵南下,屠戮了一座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的城池,树敌于天下,又飘忽而去;难怪影卫当初会给我那样一封来信,那上面每个字都被我刻在心底永世不能磨灭——二月廿二,许军困杭,克城而屠,无人出还。大火焚城,付之一炬,尸首难辨,主且节哀。既查,初,北国有将窃入许,密谋深久,疑有系焉,望主明鉴。顿首再拜。
这就是“窃入许”!这就是“密谋深久”!这就是“疑有系焉”!所有的困惑如洒落的珍珠在一瞬间串成了一条完美的线,尽在这一句“误杀”中。连正视都不曾正视一眼,庆祝都不曾庆祝一下,就在混乱中轻描淡写的抹去了我活生生的逸儿。
我的好孩子,我的逸儿……逸儿……
我面色越发淡然,唇微勾,不语。方敬仲略扬头,亦用军人特有的端正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似要看破我的不形于色,直抵我最真实的念头。
冯漠在一旁等了好一阵,见我与方敬仲彼此冷视,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反而无形间的对峙越发激烈,不得不先做主张打破沉默,呵斥道:“方敬仲,本官问你,许王是何时与犬戎勾结的?!”
方敬仲蹙眉沉默。
冯漠盯着他,喝问声又高了三分:“许王究竟和犬戎达成了什么交易?!”
方敬仲终于转过了身,冷漠的对冯漠道:“冯大人,同样的问题你只需要问一遍就够了,能回答的我已经说过,我不说的,要么是我不知道,要么是我不能说,这样颠来倒去一问再问,你不觉得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吗。”
冯漠被噎了个半死。
我忽的冷笑一声:“不知道?不能说?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天下?不说就给我打着问!编也得给我编出套词说来!”
许是于暨国不想触我的霉头,冯漠亦想给他个下马威,两人居然同时选择默认。很快就有四五身形剽悍的士卒扛着军棍进来,其中两人干净利索的将方敬仲扳倒在地,一边一个按住了他,方敬仲手被缚,肩被按,趴在地上,几乎是动也不能动。然后,两个士卒高高举起军棍,照准其臀部,从两侧噼里啪啦用力的砸下去。
军棍砸在肉上,往下一陷,方敬仲闷哼一声,不待调整好,第二棍又砸了上去。方敬仲没有手臂可以借力,胸口只能压在地面上,不一会就有汗水从额头上滚落。这些素日行军法的士兵打自己人尚不留情,这回来了个“敌囚”,更是卯足了劲,五下一轮,五轮一换人,端的是长棍霍霍,风声四起。
“砰砰”的军棍声在静默的大堂里回荡,直如长江之浪,连绵起伏,滔滔不绝,四五十下不到,方敬仲臀上紧裹的布料溢出了血痕,随着军棍抖动,那血污越扩越大,极快的蔓延到了整个臀腿部,直到黏在了军棍上,随着风起棍落,抖在四周明晃晃的冷砖处。
此时军棍不像最初那样,一棍下去,带一点弹劲的收回,而是猛的就陷进了臀中,布料破破烂烂的贴在里面的肉上,发出一种类似于剁碎肉的闷响。
方敬仲额上青筋根根绷起,身子在剧痛中不时微微抽动一下,背后的手因紧攥着绳子握的骨节凸出惨白,掌心处与粗糙的绳子磨绞,刮出了大片的血珠。冷汗似小溪一般淌,在身前积聚成了一小滩,极低的闷哼偶尔从惨无人色的唇齿间溢出,立刻又被吞咽回去。
一轮接一轮的过去,方敬仲牙关紧咬才挨到了换人的间隙,大口喘息两下,然这紧压于地的胸口微一动,面上就飞过一道死白,继而死白化作晕红,“咳”的一口血吐在了冷砖上。
士卒正欲扬起的军棍停了停,不约而同的看向我。
我抬了抬手,示意左右士卒稍候,方敬仲略略扬了头,汗水迷得他难以睁不开眼,惨淡的下唇咬的伤口狼藉,可那微微眯起的眸子里面的傲介冷静,与我第一眼见到没有半点的不同。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无论是在点将台还是在断头台,无论是在金銮殿还是在床第上,永远只用一种姿态待人。他可以是书生,可以是将军,可以是贩夫走卒,他可以言笑晏晏,可以谦和恭让,但他的骄傲是刻到骨子里的,任谁也无法夺去。这种人,就算你把他打死,把他全家杀死在他面前,他不想说的,仍然一个字也不会说。
我只淡淡瞥了一下,就知道这顿军棍是没用了。我曾热烈激赏这种骨气,曾见良材喜不自禁,曾不惜千金卑礼也要揽这类人于麾下。偏此时,这骨气存留于与我有“杀子之仇”,与浙东全军有“屠城之恨”的仇人身上……越让人爱,就越让人恨!!
没向他多问一个字,我便对旁边的士卒颔首道:“继续。”
他根本不会说,我也不愿听。打死了,一切多干净。
“等一下。”不料,甚少开口的于暨国却拦住了那士卒,破天荒的对方敬仲喝到,“说!许王何时勾结的犬戎!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所谓“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人心”,纵是对敌人,于暨国还是会手软,可惜他尊重方敬仲,方敬仲却未必给他这个面子。
果然,方敬仲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冷淡道:“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年轻轻的怎么那么啰嗦。如果今日与犬戎勾结的不是王爷而是萧靖,我倒好奇你们在场的哪一个会知道详情。”
于暨国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剑鞘。眼见这一屋子的人被这俘虏驳了个落花流水,冯漠、于暨国双双无话可对,一直冷眼旁观的我突然笑了一声,拂袖朝方敬仲走了几步,弯腰,一手生硬的掐过他下颚强行扳起他的头,使我的目光直刺他眼底,“方敬仲,你想死吗?”
方敬仲冷冷道:“我是将军。死,是我的天职。”
闻此,我眸里流出笑意,偏字字冷的透骨,“你若想死,何故,被俘不随你同僚自尽!到今日,任我折辱?!”
方敬仲瞳孔猛的一缩。
“你不畏死,又不想死,守口如瓶,又恋栈求生……真让人好奇啊,你在想什么呢,方将军?”我语气轻柔温凉,如与朋友谈笑。
方敬仲看着我,不说话。忽的,有微弱的笑从他唇角扬了起来:“萧靖,你果然看人很准……”顿了顿,他好整以暇的接着慢慢道,“你猜对了,我虽自知必死,仍未选择自尽,因为,我要和你谈一笔……交易。”
即便我一早看透了他的想法,闻此,心里仍涌起种莫大的讽刺感,手指僵持片刻,蓦地大笑数声,一甩手,起身指着他,连声笑道:“跟我谈交易?跟我谈交易?方敬仲,你有胆子!好!好!一百军棍,活下来,萧某给你说话的资格!”
刺耳的军棍声交替而起,在空旷寂寥的大堂里开始了新一轮的跌宕起伏。那军棍时快时缓,时高时低,由“啪啪”闷响的声音逐步到“哒哒”的血肉成块粘连,之前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渐渐归为沉寂,血慢慢爬到了我的脚下,曲曲折折。
我负手而立,瞧着远处摇曳的火光,隐隐想起大半年前受廷杖时的场景,同样空荡荡的朝堂,同样冰寒寒的地面,同样痛到极点也不出声的受刑人,同样对血腥一脸漠然的上位者,好像从古至今,这场景就在一遍遍轮回,死生幻灭,亘古不变的只有打人者手中那条呼呼作响的军棍。
“军师,一百军棍已打过。”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更记不得呼啸了多少风声,我听到士卒向我通秉,低瞥一眼,方敬仲伏在血摊中一动也不动,下身溃烂不能视,口中连最微弱的呼吸也无法察觉。大概……是死了。
就这样死了吗?这样一个仇人……这样的,一个“仇人”……
我注视着他身体的眸光有一瞬的停滞,片刻后,平静的滑了过去。我以为大仇得报,心里当十分欢喜,然此时,竟是说不出的悲凉。死亲子于前,折名将于后,到头来,天地空茫茫,不过是落花流水一场空……
罢了,罢了,我心中轻叹,就这样死了,也好。
我拂了袖子便要离开,忽听地上起了一个吃力却淡定的声音:“萧军师也会食言吗?”
我微微一惊,止住步,方敬仲不知何时费力的抬起了头,盯着我。仰头,亦是在平视。
相视片刻,方敬仲大概也不指望我能和颜悦色的说“请讲”,向我点了点头,径自就开了口:“既然萧军师无意失信,那我们就谈谈吧。”
“……”满堂上下被他的冷静和放肆惊了个哑口无言。
“咳咳咳……”方敬仲重重咳了几声,又吐出口血,喘了口气道:“你们已攻克了寿州,距建州不过百里之遥……咳咳……然而要想拿下建州,就不能不解决横亘于前的卫都和虎牢。卫、虎、建三城成掎角之势,彼此支援,一城破则断三城援。你们原想劝降懦弱的卫都城守,却不想关键时刻他却是个硬骨头……此时除倾大军猛攻硬克,别无他法。”
“方敬仲……”最初的震动过后,我自觉涵养已经练到家了,居然还能用堪称平静的语气对他道,“似这种对你那蠢材主子才需解释的废话,如果还要继续,恐怕你要白挨这一百军棍了。”
“好,那我直说。”方敬仲淡淡笑了笑,眸里突然射出一种冷酷的寒意:“我要和你交易的就是……放我去虎牢,我替你,劝降它!”
四下错愕,鸦雀无声。接着,那些侍卫像看疯子一样,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了个东倒西歪。
冯漠唇角一阵抽搐,连于暨国都不觉冷笑着摇头:“胡吹大气,虎牢城守程斯文受宁王之恩甚重,乃宁王死忠,若那么好劝降,我们的暗线用的着一批批的赴死?”
“你们死,是因为你们是他的死敌,我有把握,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婿。”
于暨国不妨方敬仲说出这样一句话,惊讶的看了他两眼。冯漠已微微一哂,接道:“既是死忠,就是忠君多于爱子,连他儿子怕是对程斯文都束手无策,何况女婿一个半子?你想出这种理由,当真荒谬的紧了。”
方敬仲瞧着他,唇白而冷:“冯大人,是你们断章取义了。我只说帮你们劝降虎牢,可从未说能帮你们劝降程斯文。”
冯漠于暨国同时听出了那话中未尽之意,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理由,何在。”我却只淡淡道。方敬仲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他若怕死,早将许王的底兜个干净,告饶求存;他若不怕死,又怎会上杆子帮我们对付他的岳父,打开虎牢大门。他以为我想攻建州已经急晕了头吗?不,一个迟早要拿下的城池,怎么能让我咽得下毁家亡城的血海深仇!
方敬仲边低咳,边淡淡道:“你们要死万人去攻虎牢,虎牢就要死万人来守城……咳咳……我自幼生于虎牢,无父无母,靠邻里乡间养大,三十五年……咳咳……不曾回报分毫。今虎牢被克,已是大势所趋。方某钳制城守,劝降虎牢,免全城百姓丧子丧夫之痛,勉为报效耳。”
我心里蓦地一动,冯漠听到这儿却起了火,蹬蹬蹬走了几步:“原来你去劝降,是怕你家乡死人。那你在杭州听任犬戎指派,做下屠城惨事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别人家乡是否会死人!合着就虎牢的百姓才是人,其他地方满地都是猪狗吗!”
方敬仲抬了眼,冷静的道:“冯大人,所谓交易,就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更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的事。我用虎牢百姓的性命,换你浙东军西北军将士的性命,以利讲利,你若愿意,自然好说,你若不愿,就一拍两散。之后打死我也罢,吊死我也好,我方敬仲不会说半个不字,也用不着你冯漠来指手画脚!”
“方敬仲,你就没有想过,劝降后的虎牢会重演杭州的惨剧,你自大的也未免太过了吧?!”于暨国突然沉声喝问道。
“建州和京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虎牢与建州瓜葛了几百年。守城战死了显贵庶民,无人敢说上半句不是,至于……城降而屠吗……”方敬仲眸子里飘过一缕意味深长的讽刺,“你们总是要回京城的,不是吗?”
“你……!”
“来人,把他带下去。”我淡淡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方敬仲定在我身上的目光有一种凌厉的味道在:“军师是拒绝这笔交易吗?如果军师是不想放我这仇人活命,大可不必担心。自来有‘杖青痕过膝者不治’之说,不过如是!”左右侍卫容不得他再多说下去,抓着他就往外粗暴的拖。
地上蜿蜒出的狼藉血水,与他如影随形。方敬仲下身残破的衣襟,因剧痛抽搐的双腿,和低低的咳嗽,才能让人想起这只是一个受刑的囚犯,而非叱咤风云、侃侃谈判的主将。眼见左右侍卫像拖猪狗一样拎着他衣领往外拽,残破的衣衫狼狈的贴在身上,露出片片血肉,我目光在他狼狈的姿态上一落,微微侧了侧头,负手冷道:“给我架出去!”
堂内所有人都是一怔,那拖人的两个士卒更是愣了。彼此困惑的看了一眼,不得已,一边一个架起方敬仲的胳膊,将他半搀半拖得带了下去。
方敬仲被士卒带走,堂内又恢复到素日的静默,没有谁开口说什么,大家都瞧着那不远处跳动得火苗,好像突然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我知道,冯漠和于暨国已然心动。
果然,过了一会,拿不准我心意的冯漠终是忍不住徐徐劝谏道:“军师,下官以为,方敬仲此言不可尽信,或是此人只想借此脱身,与程斯文倾力抗我,但一来方所说毕竟有七成真实的可能,二来只要我们的人‘护送’他进城,想里应外合,散布谣言,都大有可为之处,虎牢不会再像今日这样铁桶一个,无从下手。方敬仲若假意欺骗,我们只损失他一人,用其他俘虏的将军祭旗补偿将士也未尝不可,方敬仲若真心劝降,我们便赢得了一个虎牢,一片江南,还有……几万注定要攻城战死的将士性命……”
后面的话,冯漠没有接着说,但我已经心知肚明……百利而无一害,军师岂可因私废公,因小失大?
不错,方敬仲没了军队,就是无牙的老虎,即便方敬仲变卦去守虎牢,我们转攻卫都,亦有可为。方敬仲杀与不杀,无关紧要,方敬仲用于不用,却可左右大局。
我擒着空茶杯的手,竟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不战而下虎牢,进而断卫、建两城之援,围卫都,歼建州,一月内江南可定,这是太大的诱惑!更何况,没有一个统帅愿意看到自己的士兵战死沙场,即便那是一种荣耀。然而同时,‘百利而无一害’的念头就像一根根针横在我心头,只一动,就扎的鲜血淋漓了。
无害吗?那逸儿算什么?口口声声念着“大局为重”却放走杀子仇人的我,又算什么?我还算是一个父亲吗?
亲手……放掉……我心口一阵阵窒息的发堵,堂内变得烦躁而闷热,每一只火焰都在嘲笑,跳动的让人心烦意乱。
我摆摆手道:“这堂里闷得慌,萧某出去透口气,你们先议着吧。”不等冯漠于暨国再劝,我便沿着方敬仲留下的那条血污,负手走了出去。
五月五的热闹已经随着夜的降临,熄灭了。一轮弯月映在半空,不时飘过被云遮的朦朦胧胧。夜风轻拂,吹过树梢柳叶,吹过草青竹舞,天地万物在半沉睡半苏醒间呼吸,一路走过,草叶窸窣轻响,小石路上勾勒出我淡淡的影子,我感到一种生生的凉意。
肩上微微一沉,却是白风将一件披衣搭在了我肩上:“军师,夜里凉。”
我略点了下头,向前散步般的走了不知多久,直到走到县衙里的那座精巧的小桥上,才停了下来。淙淙流水在脚下流走,皓月长空挥斥于前。
“白风,刚才堂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叹息道。
白风轻声回答:“军师,白风就守在堂门处,一切看得分明。”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我望着朦胧的月色,心思也跟着迷茫起来。
这次,白风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如果当时在杭州的是白雨,属下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为他报仇。”不待我再问,白风已经果断的继续道,“军师,白风并不在乎为此再死多少人,因为,就算他们全加起来,也没有白雨一人重要!”
我眉尖略一扬,转头看着他。夜幕里弥漫的水汽粘在了白风的眉睫眼角上,唇锋微微下抿,黑黝黝的眸子锋利坚定又绝对忠诚,此时还略带了一点柔情的味道,使这个严肃刻板的人在月色中隐约散发着温和的光。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没来由的,又觉得空荡荡说不出的悲哀。就算我下定决心和白风做同样的选择,他可以单纯决绝,百死不悔,我却终是感觉天地压来的是沉甸甸的愧负。
也不知怎的,彷徨中脑海里莫名想到一个人。“星辰!”心思一动,破天荒在没有任何任务的情况下,唤了影卫。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桥边映了出来,身姿窈窕,眉眼清冷,月华映衬着她原本极美的容貌,却留下了冷绝生疏的棱角。“主上有何吩咐。”星辰躬身待命。
我唇角无意识的勾了勾,拍了下桥边:“过来,一起聊聊天。”
星辰面无表情:“如果主上觉得烦闷,首领、白风、白雨应该都很乐意陪主上谈天。如果主上觉得寂寞,属下也可以马上去青楼为主上带两位美女解忧。至于属下,尚有任务在身,不便多陪了。”
我淡淡笑了笑:“我不过是想问问你,这件事,若放在你身上,你会如何做罢了。”说到这,我突然抬起一只手指止住她,淡淡道,“不要说你是影卫,不会选择,就当是我的任务。”
星辰微低头,太久没有说话,我等了等,又等了等,久久不见回音。只道她是拒绝回答,无声一叹,打算让她回去。而我,也要回屋去照顾青儿。这时,星辰却主动开了口。
她嗓子有一点点沙哑,不细听,完全听不出和往日的任何不同:“主上,这样的选择,属下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做过了。先帝显德二十八年,冀北大涝大旱,蝗灾频繁,家里出现灾荒,村子里的人或是逃到了外地,或是饿死在家里,属下的爹娘也在那场大灾中先后过世,只留下属下及一个长兄,一个弟弟。我们守在家里,寸粮也无,饿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往山里逃,靠挖树皮、吃野菜活命。”
星辰说起往事来,娓娓动人,语气不似往常那般冷漠,人也略有了一种回忆时特有的女子之美,虽只是平铺直叙,仍让人不禁侧耳倾听:“那时已进了腊月,我们循着食物,闯到山里时,天上连降了几场大雪,断了我们的回路。山里仅能找到的一点吃的根本不够三人存活,大哥把唯一一点食物让给了我们,饿死于路旁……我将食物让给了四岁的弟弟,吃掉了大哥,靠他的血肉,走出大山,遇到主上,也活到了现在。”
最后的转折来的实在突兀刺耳,以白风的冷峻已不觉悚然动容,脱口道:“你……你吃掉了……?死者为大,你……”
星辰的目光幽幽如古月,面上无一丝表情,又像涌动着深刻的爱恨:“主上,这就是属下的选择,无论何时何地,在属下心中,死人都不会比活人更重要。主上如没有其他吩咐,请容属下先行告退。”
星辰向我行了一礼,后退而去,在与白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的脚步终是顿了一下,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明的浅笑,有点钦佩,有点轻蔑:“至于白风公子,希望你能保护好你的弟弟。只是,我们终究不是一处的人,在我们的天下里,只有一个法则是永恒的——生者为大!”
说罢,星辰的身子就消失在了夜幕中,白风被她最后一句话震住了,目光一直久久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眉头微蹙,眸子里又隐约多了点别的东西。
“白风。”我慢慢转了身,朝来时的议事堂走去,淡淡道“你去把方敬仲带回来吧。”
“主上?”
“我要和他谈谈虎牢。”我低低咳嗽着,拉了拉身上披衣。这夜里的风,更紧了。
第六十五章 柳暗花明
从议事堂最终出来时,五更天的梆子已经敲响。我慢慢拖着步子往回走,很困很乏,腿上像拖着两块石头,每一步都凝着一丝沉重。
遣白风回去休息后,我独自推开房门。屋里的蜡快要燃到尽头,笼罩在一种模糊的阴影中。青儿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却不知哪来的大风,将之前撞倒在地上的折子纸张刮得四处都是,苍凉凉的,好似那秋风扫落叶,大厦将倾颓。
我弯着腰,往前走,一本一本的去拾折子,拾飘飞的纸页,一直拾到了青儿床前。胸口陡然传来疼痛感,我忙掩住唇,扶着床边压低声咳嗽:“咳……咳咳”,不料折子被这震抖,“哗啦”一声又落了半地,我又忙去重新一本本拾到怀中。
风忽的一吹,一页纸从怀里飞开,我伸手去抓,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青儿的手,怔怔停在了那,是冷的。我和他的手,都是冷的。原来,五月的风,也可以这样冷,冷的人瑟瑟发抖。
我知自己的狼狈,微微一笑,瞧向青儿,眼窝里突然有点发酸,将折子抖在了床边,握起他的手,贴在了我犹有一丝暖意的心口,久久注视着他沉睡的面容。
“留下来吧,青儿!留下来吧……我的孩子……”轻轻的,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反反复复的轻唤。可无论我看他多久,心里默默念多少句,青儿始终不曾移动分毫,就像他的手,始终不曾暖过。
心里的窒息疼痛到极点,我又伏在床边低声咳了一阵,在这冷漠的夜里,我感觉到手背上滑过的水珠,清凉微咸,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甩开,捡着我那未看过的军折,借着幽暗与月光混杂的微光,靠在床的一角,展开看去。
后半夜,乌云遮月,狂风大作。约四更天的时候,有猛烈的风往窗户上撞,撞得窗纸喀拉喀拉的抖个不停,继而,随着呼啸的大风,大颗大颗的雨滴坠了下来,重重敲在窗框上,发出不绝于耳的清响。这响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直到最后,变成如盆倾瓢泻的大雨直往大地上砸。院子里森森的乔木,清澈的溪流,苍郁的青草无不在这天地雨帘中蜷缩、沉默。
“啪啦”一声脆响敲到我心底,我身子向前一栽,差点翻到床下,陡然一惊,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坐在青儿床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方才手里持着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合拢,就落在了地上。
窗外电闪雷鸣,将屋内衬着时而亮如白昼,时而漆黑如夜。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黑漆漆的裹着房子,什么也看不清。轻叹一声,合上手中折子,轻轻放到床尾,沉默的凝视着青儿。白日里那种狠决冷厉的心思,在这深夜里尽被沉重的压力和忧虑所笼罩。宋之洲的不知所踪,杨继勋沈筠的遗患,朝廷格局的风向变化,包括方敬仲的处置,都变成深刻的焦虑盘桓在我心头。而青儿久久不醒,更是摞在这些忧虑之上的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又一声惊雷劈过,屋子里陡然亮堂起来,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青儿死白的面颊上隐隐多了一点晕红,恰似飘过的一抹活气,我忙站起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未来得及喜悦的心一下子被拽进了深渊,青儿肌肤滚烫的如被火撩过一般,从额到颊到颈到手,几乎每一寸都在灼烧,我想起陈太医前几日的话,似这昏迷不醒,倒是病情稳定,活路尚存,就怕伤后高热不退,最多七日,必然殒命。
我一个激灵,困意一下子飞的无影无踪,倏地收了手,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外面风雨如著,晦暗至极,在房檐下守夜的白风见我突然推门,也是一惊:“军师?”
“速叫陈太医过来!青儿发热了。”
“什么?……是!”白风也自知陈太医那番论调,闻言骇然,雨伞雨蓑都未来得及穿着,就急匆匆带了两个侍卫,冲进了倾盆大雨中。
我在这门口的廊中负手转来转去,不时朝雨中眺望,按说陈太医所居之处与我住处不过数屋之隔,然而这哗哗雨声坠地,望断天涯,却是觉得怎样也等不到了。风带着雨帘一起拂到我身上,冰凉凉的一片,我扶着门框的手突然哆嗦起来,心中一惊,下意识紧紧攥住门的一边,臂上青筋跳起,指节惨白突兀,血肉下的颤栗一丝丝在扩散。
“太冷了。”我转过头看着床上昏迷的青儿,边这样低低安慰自己,边进去拧湿毛巾敷在青儿额头上,“嗯,虽然是五月天,还是太冷,太……”略叹口气,慢慢苦笑,“怕成这样可不像你了呢!孩子,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青儿是前苦后甜能享长福的命,怎么可能折在这种无谓之地。萧靖……”
萧靖,别害怕。
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陈太医终于挟着为他擎伞带药箧的药童闯进门廊。一起来的却不止他们两人,白风半夜一番动静,惊醒了许多睡得不甚踏实的人,众军医、寒水、白雨十余人陆续赶到,连明克凡和几个夜间来探讨军情不及赶回的将军都带着侍卫赶了过来,将窄窄的门廊占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先在这里候着,老夫……”陈太医后半句话还未说完,已被我拽住手腕,往屋里拖。
我的态度加门廊呜糟糟的议论声,让陈太医残存的睡意挟了些许怒意,他用力往下一甩,喝道:“军师急什么!人还没安排好,火急火燎的,事倍功半!”这高声一喝,倒把门廊这些侍卫、军医惊到了,一个个立刻噤了声,屋内外立时清静了许多。
我松了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紧紧的追着陈太医,“对,我很急。”转身,拂袖而入,“进屋!现在!”
陈太医的不满在看到青儿的时候,顿时变成了凝重。他几乎是一把抓起了青儿的手,两指扣在脉关上,停滞片刻,接着试了试青儿的额头,看了看他的舌头,眼睛,沉吟不语。屋里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若是片火,只怕早已将他烧的不留灰烬。
陈太医徐徐直起身,来到廊边和那些军医低低说了些什么,诸多军医相顾一眼,络绎而入,到了青儿床边一一试了过去,每个人的脸色都由青到白,走了那么一遭。直到最后一人枕过脉,为青儿轻轻拉上被子,寒水终于可以不用再忍,抢在我前面吼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众军医惨白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陈太医身上,陈太医却怔怔看着青儿,不知看了多久,终是沉沉叹了口气,走到我身前三步处,竟是一拜到地:“下官无能,军师节哀。”
“啪!”极其响亮的一声,震得门窗一动,屋内骇然。却是寒水劈手给了陈太医一耳光,指着青儿,眼睛赤红如血,狠狠道:“治好他!”
那种眼神,我此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我被林秀擒住受辱后,他闯进来那一刻的表情。像一个受困而濒死的野兽,可怕,又可怜的紧。
陈太医犹保持着拜揖的姿态,血从他的唇角淌到了地上,眸里除了起初的黯然,波澜不惊。
“先生!”旁边的药童醒过神来,扑到陈太医和寒水之间,使劲打寒水的胳膊,眼圈也红了:“我家先生呕心沥血,何罪之有!要受你这般侮辱!生死有命,岂能……”
寒水手随意一转,提住药童的脖子就将他拎了起来,气氛登时抽紧,左右无不变色。“告诉你们……”寒水薄凉的唇角泛起一抹冷笑,一把推开想要救人的陈太医,眼神如刀子一样在每一个人身上刮过,“他若有事,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雨声大作,惊雷滚滚。
药童的脸色因窒息而涨得通红,我的手在这时搭在了寒水抓人的手腕上。寒水目光恶狠狠的朝我甩来。“放开他,青儿不会有事的。”我道。镇定的语气让寒水眸里的火焰停滞了一瞬,手中紧了又松,却没有动。
我又向他近了一步,便当着众人,轻轻搂了寒水一下,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月,别怕,一切安好。”
药童“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捂着嗓子咳嗽个不停,旁边的人忙把他扶了起来。寒水侧过身,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手下触碰的肩膀是颤抖的。
我蓦地苦笑了一下。太能理解寒水了……因为此时的我,心里的焦虑彷徨何尝不是如火一样蔓延,一层层的灼烧,不断的扩散,蔓延到几乎失控。只是……
我重重抿了下唇角,缓慢而清晰的道:“陈大人,你是医者,当知不到最后一刻不可断言生死,还应努力医治才是,该下猛药就要敢下,绵软之药治不好大病。另外,陈大人曾说过自己不精刀伤之术,眼下虽难从京城再请名医,但寿州江南重镇,民间极可能藏龙卧虎。白风,这几日你带人把方圆百里之地的名医都找到,不论治好与否,萧某不吝重谢。明大人,你带手下人马一间间药房问过去,任何偏方,全部记录在案。至于诸位将军,江南大局虽定,杨继勋、刘窦等人并未擒获,建州犹在敌手,只要江南平定,诸位俱是功臣,但若因人心惶惶,谣言散布使我胜盘反复。萧某,绝不留情!”待到最后一个字沉沉落下,屋内外慌张的气氛已变得十分肃穆。
“遵命!”整齐的应答声响起。
白风应下后转身就往屋外走,被白雨扯了一下,在门槛处略一停顿。“哥……”白雨拉住白风的袖子。
“有事回去说。”我听到白风冷肃的把白雨后半句话截住。
“哥!哥!你等等!”白雨不松手,被白风带的在门槛处绊的一个趔趄,更急了,见拽不住白风,急得跺脚道:“我知道个名医,你……你停一下。”
“都什么时候还敢胡言乱语!你才来寿州几天,军师都不知道的名医你知道?滚回去!”白风终于住了足,厉声道。
若是往日,白雨早吓得眼睛咕噜噜转,不敢吭声了,今日却反常的仰起脖子,冲白风针锋相对的大声道:“狭隘!以为自己不知道,别人就都不知道!仗着自己年长,霸道蛮横,不听人言!耽误了青少爷治病,后悔一辈子吧你!”
白风气的浑身发抖。我听得心却咕咚一跳,虽不相信白雨能抓来个救命菩萨,可就算是水里的稻草,将死之人,也不会放过。“白雨,你说!”
“军师,三日前我哥让我带人巡城,白雨觉得天热,就打发手下干活,一人到路边买了个糖人儿。”说到这,白雨还是下意识扫了一眼白风的脸色,面上浮出一丝惧意,很快又继续下去,“事到如今,白雨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买糖人儿的时候,正巧碰上明大人,他请我在道边茶棚一起喝了杯茶。当时就听旁桌有人说自家兄弟在寿州内乱中,断了一条胳膊,大夫都说没命了,多亏送到了个什么庙,才活了回来。茶棚里的人听到这话热闹的很,有人说丈夫是被那个庙救的,有人说儿子是在那救的,个个感恩戴德。之前,我觉得咱有陈太医,也用不着他们……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白雨一气说道。
原本不抱希望的我,听到这儿,竟觉一缕微光射下,天地为之一亮:“明大人,可有此事?”
明克凡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笑的有点发苦:“军师您圣明,白雨大人说的都是真真的,下官本来早就该把这事禀告您了,实在是看您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劳苦……”
“那是什么庙!在什么地方!”寒水蹭的窜到明克凡身前,死盯着他喝道。
“大大大大人,您您您别……”明克凡舌头打结,一个劲儿的拭头上的汗。
“说!”寒水唇齿间挤出一个字。
“啊啊啊!我说!我说!法严寺在寿州城中与荷花桥相对不到一百步出门右拐往前走三个胡同左拐一里路跨过两个桥斜对面就是,可是……”话音未落,寒水的身影已消失在房中。
“军师!属下也去看看!”白风略一拱手,亦踏出房门,迅速就被飘渺的雨帘所淹没。
第六十六章 夸毗以求
两人一前一后走的甚急,留下一扇屋门,在风雨中摇曳。陈太医看着那门,面上莫名现出落寂之色,旋即,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灵芝,把老夫惯使的针拿来,然后,按这个药方把药煎好了。军师说的不错,自古民间不乏藏龙卧虎之辈,老夫水平有限,治不好公子的病,但如能尽力抑制住病情,待到高人前来,倒也不是毫无转机。”
不论是否出于安慰,这话说的屋内压抑的气氛松泛了不少。只有那药童撅起嘴,狠狠朝寒水消失的方向挖了一眼,爬到陈太医前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住口。这些年在老夫身边都白学了!还不快去!”陈太医怒喝住。
药童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咬着下唇,缓缓起了身,把刚才仓促间摔落的药箧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捧出,跪着双手举到陈太医身前。
陈太医花白的胡子翘了翘,看了他几眼,叹息一声。用拇指抹过药童的颊,轻轻拍了下他的头,才接过他手中的布卷,慢慢展开。药童陡然一个颤栗,委屈的眼神变得炙热又虔诚,近乎仰望的看着陈太医。
陈太医已收回目光,看着床边的布卷,那上面有长短数十种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飞快用两指捏住其中一个,对着烛光慢慢转动,柔光从针尖流溢到针尾,寸寸亮起,折映在陈太医苍老而专注的眼眸中。
屋内无不屏气。
“啪!”不知过了多久,屋门一下被推开,风雨坠地,如金鸣鼓擂,吓了所有人一跳。白风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水泥水,下摆更污浊的不像样子。他一步踏入,水就顺着衣服头发往下流,在门口形成一摊泥泞的小河。我瞧了眼白风,见他面上糅杂着气愤、惭愧之色,心下便叫不好,果然,白风在用湿漉漉的袖子拂开迷住眼的雨水后,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请军师重责。”
“白雨,拿件干衣服给你哥。边换边说。”我指了下立在门口的白雨。
“谢军师,属下无事。”白雨转身去找,白风知我忧心何事,道了句谢,便直切正题,“属下并没有见到方丈,到寺庙后接待我们的是方丈师弟,慧海大师。听他说,方丈近日腿疾复发,卧病在床,经不得湿气潮气,故而不能出屋,如有病人需要医治,须得亲自前来。属下原也不信,但着手下潜入秘密打探后,确认此人所说并非诓骗。”
“他们的意思是……是要我,把青儿给他们送过去?”
白风顿首不语。
陈太医此时已施完针,接过药童递过的手帕,拭了鬓角的汗,道:“老夫已将公子高热压制下去,但是治标不治本,三日内必然还会复发,药石无救。既然法严寺大师有回春之手,老夫以为,只要保护妥当,将青少爷送去医治倒也无妨。若一意将人绑来,当真引发他人顽疾伤了性命,军师又图个什么?”陈太医语气半含安慰半含劝谏。
我闻言沉默。负手踱到青儿床前,目光在他消瘦脸颊上徐徐描画过去——就是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张脸,当初我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我为什么要那么恨他,怪他,迁怒他,说那些不留情分的话。如果……如果他当真没能挺过这一关,记住的又会是什么呢……是最后的那句,不要恨我,还是最初的那句,我永远不会爱你。
“军师?”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既如此……有劳陈大人了。一定要万无……”
“军师!”白风突然开口。
“何事?”
“白风以为,即便军师将公子送去,只怕方丈也未必肯出手……属下初时未表明身份,那些和尚礼数尚周全,约定只要将病人送去,必当尽心竭力。然而属下一名手下因急躁提及军师,那些和尚,立刻变了脸,百般打太极不肯再松口。寒水先生一怒之下,擒住了慧海,却不料那些和尚刚烈的很,摆出敢强进半步,便要玉石俱焚的态度。属下以为我等毕竟有求于人,不好得罪太过,便劝下了寒水先生,先行回来禀报。”白风神色有些黯然。
“放肆!”率先斥责出口的居然是明克凡,脸涨得通红,倒当真像气急了,“不知我十万大军就驻于城下,一声令下,别说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就算是寿州全城也顷刻间灰飞烟灭!”明克凡重重拍着墙。
我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都下去收拾。青儿的病一刻也不能耽误,安置好了我们直接过去。”
“军师,这样把公子送过去,会不会……会不会……不妥?”由于极少驳我的意见,白风这短短的几句话,说的十分犹豫,“法严寺显然和我们有芥蒂,万一把公子拒之门外,于病情只怕更加不利。不如属下再去打个前站,或是军师亲自分说明白,你情我愿,也许更太平一些。”
“你情我愿?”我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你情我愿?至于,把公子拒之门外……你觉得——可!能!吗!”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黑暗笼罩大地,只有一点灯笼的光映出车前极小的一片光晕,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泽。我们的马车在风雨间走的十分艰难,哗啦啦的雨水浇在车顶,被风一吹,把厚厚的布帘打得透湿。地上不时出现的一两颗石头,颠地马车轻轻一震,偶尔一个响雷劈过,晃得车内几人脸上一道凄厉的惨白。这白,一晃而过,又重归黑夜。
青儿静静睡在车内,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呼吸微弱。我坐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听着耳畔铺天盖地的暴雨和惊雷声,那雷声雨声如奔腾的骏马此起彼伏,延绵不绝,恍惚让我想起一年前京城的场景。同样的疾风骤雨,同样的天昏地暗,同样的国运未卜,同样的……青儿生死悬于一线。那次,我早到了一步,把青儿拖回到人间。那么……这次呢……我想着,手情不自禁的攥的更紧了一些。
马车稳稳的停了下来,接着,门帘被白风挑起半边,风雨声声入耳。
“陈大人请在这里稍候,萧某去去就来。”我向车内的陈太医迅速说了一句,起身弯腰从车厢内走出,踩在车辕上,脚步停住,蹙眉直起身,朝远处眺望了一眼。恰好一道白光掠过,伴着隆隆的雷声,我看到那座红墙黄瓦的古刹在这明暗间,庄严肃立。延绵的寺墙有百十丈长,“法严寺”三字大匾正悬其中,两座石狮子摇首相望,高耸的松柏探出墙外,遮住了寺门上方的大部。
收回目光,我按着白风的手从车上下来,朝庙门处走去。白风撑着伞跟在我身后,然而这风雨疾行,一把油纸伞又能奈何,不过走了十余步,下摆和双袖就尽湿了。
渐渐地,寺庙越来越近,古刹的悠然大气,浑然风韵,饶是在夜雨间,依旧历历可见。我的步子一顿,眼前出现的是二十余剑拔弩张的侍卫和僧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披袈裟,眉眼狭长、唇红齿白的清俊和尚,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眉眼低垂,神色寂静,只看那淡然的神态,丝毫看不出他脖上正架着一柄冰寒的的长剑——影卫落日就持剑站在他身后,黑色的衣裳与黑夜融为一体,透着死亡的气息。雨水打下,却是连发梢都不曾微动。
这两人的站位刚好将僧人与侍卫对峙开来。背对法严寺的一侧是十余手持禅杖,正气凛然的僧人,面对寺门的一侧是同样多长剑出鞘、杀气迫人的影卫。寒水在这两队人之间,负着手,围着那清俊和尚和落日慢慢的兜着圈子。没有伞,也没有一句话,每一步落下,都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一个数寸深的清晰脚印。
双方已不知一动不动的僵持了多久,我们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微弱波动。我边走着,目光边在那清俊和尚的身上徘徊个不停。事实上,从看他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极其特异的气质。这种感觉忽强忽弱,如呼吸般自然,很难形容,倒像是一种……掩盖在恬静表面下的……血腥气。
“阁下可是慧海大师?”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我先开了口。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慧海,不知施主是何方贵客?”慧海闻言,从容不迫的施了礼,谈吐文雅,一如扫去佛台上的灰尘。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落日示意了一个手势。落日欠了下身,无声将长剑从慧海的颈边撤下,收回。
慧海持着佛珠的手,蓦然震了一下,捏紧了。“呵,失敬,原来施主就是……”他慢慢抬了眼,有凌厉的冷光在那狭长的眸子中一掠而过,几个字已经滑到了唇边,突然瞥见我一身素净、不带半点纹饰的衣袍,又停滞住。眸子微微眯起,流出几丝猜度和困惑。
“萧靖。”我平静的替他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大雨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雨帘,连续划过的闪电映在彼此的眸子里,一闪一闪,犀利冷绝。
“果然是……萧军师……久仰了。”慧海抑制住轻颤的手,身子微躬,一句久仰说的云淡风轻。
“大师客气。只是萧某愚昧,不知你我之间有何旧怨,还请大师指点。”我没有心情和他打太极,笑了笑,做出请的手势,直入正题。
“萧军师谬矣,贫僧出家之人,谈何仇怨。”慧海轻轻阖上了眸,佛珠在手中不疾不徐的转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目光轻轻一闪:“大师亲友被萧某辖下的哪场战祸波及了?古鄯驿、镇海堡还是碾伯所?”那几场战役死伤之惨烈,至今仍不时在梦中忆起。
慧海转动的佛珠突然停住,微微睁了眼。眸子里一闪而逝的不再是方才的平静淡然,而是一抹刻骨的偏激疯狂,他看了我半晌,清俊的唇角蓦然扬起了分明的笑,双手竟轻轻击起掌来:“都说军师聪颖,果然一猜就到正点上。不过话说回来,那几场可是萧军师的成名战呢,以微弱数千兵力诱杀林秀数万人,军师因此上位,天下为之侧目。不才兄弟五人恰是那‘叛军’中几名小卒,其中四人添就了军师的赫赫威名,只有贫僧苟且偷生,倒让军师见笑了。”
“原来如此。”我心下一沉,也笑了起来,“这般说来,你今日百般阻挠萧某,是要为林秀和你的几个兄弟报仇了?”
“不不不,贫僧虽无师兄气度,倒也不至如此狭隘。”慧海连连摇头,“无论敌我,只要上了战场,就是个刽子手。彼此相残相杀,直如野兽,无对无错,无休无止,上使怨气直冲云霄,下使万民水火蒸腾。贫僧实在想不出,对于这些人皮兽心之徒,不尽快超度,还有什么……让他们活下去的必要。”一丝阴冷的笑意爬上慧海唇角。
“嘶……”此言一出,别说我方人马怒发冲冠,连法严寺的和尚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师兄此言,未免有失佛门仁厚。”其中离慧海最近的一个和尚,轻轻拉了他一下,脸上现出担忧之色。
这死和尚竟敢如此咒青儿,咒我大夏将士,简直不知死活!我心里登时窜起滔天怒意。按了又按,方不动声色的道:“仁宗三十六年,北疆叛乱,大同府将士三万守城八十一日,与城偕亡,贼无粮而退。殇宗二年,北国借西南叛乱之势,直迫京都,十六岁君主御驾亲征,崩于前线,其弟明宗再战,贼惧而返。英宗十四年,犬戎与西域诸国联军十万压境,禁卫军、地方军、诸侯军五十万与之玉石俱焚,贼百年不敢南望!北国亡我之心始终不死!若无这些人皮兽心的刽子手……大师以为,这佛珠……”我突然伸手拈住了慧海手中的佛珠,在他一怔之中,轻慢的夺了过来,扬唇冷笑道,“还能安放在尔等之手吗。”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刚才拉住慧海的那个和尚,温和的说道,“贫僧以为,师兄本意,并非侮辱与外敌作战的英勇将士,只是不耻于内斗罢了。为主帅一己私欲推波助澜,为虎作伥,使天下生灵涂炭,实非我等忍见。”
“持刀杀人,于刀何过?仗剑行凶,剑断可偿?”我笑着反问那和尚,“何况,即便我大夏将士果然有罪,又岂是你等能责?农夫以耕织利国,商人以流通利国,士卒以生死利国,士大夫以谏谋利国,天下儿女无不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唯尔等不事耕织、不缴赋税、好逸恶劳、坐享其成之辈,于国何功?于人……何德?”
在场的和尚尽皆变了颜色,一个小沙弥最惊不得激,脸涨的通红,闻言大声反驳道:“我等为人心谋求清净,为苍生谋求安宁,为天下谋求太平,在施主的口中竟是一无是处吗!”
“安宁?太平?太平是口中念出来,磕头磕出来的?你们荒废大好年华,躲在这里,待犬戎凌辱中原,烽火连江之时,也要上去和贼寇念叨今日这番说辞?什么苍生天下,不过是想求一家一人的安逸清净罢了!”我越说越恼,言辞愈发锋利逼人,最后,手中佛珠“啪”的掷在了地上,溅起高高的泥水,“尔等果有慈悲之心,在此存亡之际,便当出世共战!太平不在禅珠里!只在血火中!”
四下震惊,除大雨滂沱,一时竟是悄然无声。
“师叔,师叔,方丈请几位施主进去。”这时,从庙里跑出来一个小和尚,边用袖子遮着雨,边一路大声喊道。清朗的声音飘在雨中,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什么?师兄他……”慧海听得脸色一变。
那小和尚一溜烟跑到慧海身前,使劲甩甩光头上的水,仰头看向慧海,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师叔,方丈师伯说了,这位萧施主有句话说的不错,杀戮罪孽乃上位者之孽,非普通将士之过。佛门慈悲,着实不当迁怒。”
慧海清俊的面容阴沉沉的。寒水早等的不耐烦了,闻言招呼着侍卫就将道边停靠的马车推了过来。车轮辘辘,吱吱呀呀的响,在佛门前的地上留下两道歪扭的深刻的车辙。“都给我小心点!”寒水边亲自去推,边呵斥道。
“师叔……”小和尚拽了拽拦在马车前的慧海衣袖。
慧海面上阴沉不定,唇角抿了又抿,到底是冷哼一声,甩袖进了门。
寺门由此大开,马车被一群侍卫抬着从台阶上碾压过去,诸侍卫、影卫、僧人跟随着鱼贯而入,长长的队伍进了许久,仍留下不小的一截尾巴。
我与白风正要拾阶而上,那个小和尚突然两步跑过来,拦在我身前,先是双手合十的唤了声“阿弥陀佛”,然后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道,“施主,方丈师伯还说,施主有大才,然我法严寺庙小,实在盛不下侮辱佛门、妖言惑众、不知悔改之人,所以……”小和尚又是深深一礼,“施主,抱歉了。”
他说着弯腰捡起泥水里的那串佛珠,仔细用袖角擦拭干净,认真放入怀中。
我略一抬眼,青儿的马车此时已转过内墙,只剩两条马尾,一甩一甩就要消失在眼前,低下头,看到的是小和尚客气、稚嫩、又坚决的姿态。心里忽的流过一种淡淡的疼痛和苦涩。按下了白风几乎脱口而出的怒斥,略一沉吟权衡,对那小和尚笑道:“也罢。萧某污秽之人,不辱你清修之地。”说罢,便从台阶处退了回来,站在了庙檐下。
“多谢施主。”小和尚松了口气,念着阿弥陀佛,尾随大部队一并进去。
“这法严寺的和尚未免也太托大了些吧。”连白风这种好脾气,此时语气中都不无冷意。
“托大无妨,但若没有托大的本事……”我止住后半句话,转向白风,“白风,你也跟去。”
“军师?!”白风一怔。
“有影卫暗中护着,萧某安危不是问题。”我看着半合上的庙门,徐徐道,“我让你去,是要让你第一时间告诉我青儿的消息。寒水他们激动之下,会乱、会忘。白风,请你不要忘,你一定要最快的、最快的,让我知道。”
“我就在这里,他好……我便好。”最后那几句话极轻,隔了雨声,我不知道白风能否听清,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寺门在我面前慢慢关严,方才热闹非凡的地方,不多时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车辙和脚印。延绵的黄色寺墙好像铺开了无限长,将天与地隔绝。风呼雨啸,雷鸣电闪,手中纸伞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的哀鸣。我仰起头,蹙眉看那天边愁云如墨低垂,忽的想起了李颀那四句诗,“嗟君未得志,犹作苦辛行。暖酒嫌衣薄,瞻风候雨晴”
瞻风候雨晴……明日,那么明日……会晴吗。
第六十七章 天外有天
这雨,一直下过了漫长的一夜,到了上午的时候,才渐渐的停了。天地一寸寸的放亮,浮云散开,暖风和煦,花香阵阵。日头从云边露出,光芒铺洒大地,地上那一片片亮晶晶的水潭,把远近景致映在细腻美妙的波纹之中。摧折的树木横亘在路边,枝叶上滴答出清澈的水珠来,不时有孩童在上面一跳而过,开心的笑闹个不停。
晌午越来越近,庙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庙门前却越发的车水马龙。或是年轻女子罩了轻纱挽着夫君的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或是一家人带上孩子,妇人嗔怒着孩子调皮,眼里揉了深深的宠溺。或是年长夫妇颤巍相依,感慨着岁月一并跨入庙门。偌大的一条路上拥满了香客、游客和路人,扬散着欢乐的气息。
坐在法严寺对面的茶楼独间里,隔了窗户往下看的我,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将窗掩了掩,那笑声好像离我远去了些,方拾起手中的军报。
在寺门外失望的等了一夜,一个时辰前,听说前线和京城有十万火急战况传来,我便遣了星辰守着寺门,令破空去取军报,自己寻了这样一家离法严寺最近的茶楼,如此算是公私两便了。
展开军报,刚写了两行字,忽听“咚咚”的敲门声。我以为是小二,便随口道了句“进。”
屋门敞开,我余光瞥了一眼,手中笔一抖,险些将字涂花。出现在门外的,不是店家,不是影卫,也不是通报的士兵,而是冯漠和——消失了很久的宋之洲!
“字长……这……”我震惊之下,指着宋之洲,瞪着冯漠,半晌没说出话。不是我不想说,是对于这种去的诡异,来的突然的手下,我实在无话可说。
冯漠脸色并不好看,憔悴、还夹了些不悦:“今晨,宋将军突然出现在了寿州城,见到下官之后,却不肯多言,只坚持要来见军师。下官以为,既然宋将军一意求见,军师也曾为将军失踪夜不能寐,便做主将宋将军请来,由军师亲自询问了。”
冯漠这番话说得简单明白,也给了我冷静下来思考的时间。我细细上下瞧了一番宋之洲,才十几日不见,昔日这个粗壮的西北大汉,就消瘦了不止一圈,能看得到骨头的下颚上被脏乱的胡须胡乱覆盖,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我看着,心慢慢沉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把笔慢慢放置在案上,盯着他道:“襄荐,萧某不问你胜负,只问你一句话,我给你那五千西北精锐,你给我带回来多少。”
宋之洲猛地一抖,噗通一声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震得桌脚啪啦一响:“末将有罪。”
我的手指一颤,一下子按在毛笔杆上,那笔尖的墨一圈圈的晕在了军报里,如血一样浓烈。沉默片刻,我深深吸口气,又问:“那么,杨继勋他人呢。”
宋之洲额头贴在地上,没有回答,只是肩膀不断的颤抖。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淡淡回了一句。站起身,将发冠摘下放在案上,朝北方深深拜了三拜,而后,久久凝视着窗外不语。
“军师!”宋之洲突然哭出声来,头“砰砰”的往下叩,偌大的汉子,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襄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漠亦被这消息惊住了,忍不住追问道。
宋之洲只是伏地恸哭,泣不成声。
“军师。”冯漠以目示我,提醒了一声。
“败都败了,光哭有什么用。”我明白冯漠的意思,转过身,冷静的看着宋之洲,“说吧,那杨继勋多大的本事,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的,玩个遍!”
宋之洲闻言俯首流泪许久,方哽咽道:“启禀军师,末将奉军师之令,率五千西北援军拦截杨继勋残部,然而……然而兵马刚到寿州城下便得信杨继勋已逃出城中,末将几经验证之后,率兵向东追去。杨继勋真正部队此时却从城中潜出尾随我后,在我军渡河时,突然出击,杀了个措手不及……待末将整军回击时,他们又化整为零,散布在山中各处。我军在山里搜索了多日,一无所获,士气低落,且与外界音讯全无,不得不出山来整顿,不料在山口连遇宁军伏击,最终被林辉坡一场大火烧得死伤殆尽……军师,是末将疏忽大意,导致全军崩溃,末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宋之洲边说边碰头,额上磕的鲜血直流,身子颤抖个不停,声音里颤栗出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
“你是有罪。”我边听着,边坐回到椅子上,手臂支在案上揉了揉太阳穴,面无表情的道,“既然南边打不明白,回北边继续给云蔚效力去吧。下去。”
“军师!!”宋之洲失声惨呼,面无血色,一把拉住我案下的一脚,头也不敢抬,凄然落泪道,“军师,末将深知死无可恕。可是,求军师给末将一个机会!再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亲手给西北将士报仇雪恨!末将愿一死以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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