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父子交心
天色渐晚,当余辉慢慢消失在天际,落幕笼罩大地的时候,议事堂内再次喧哗热闹起来。在冯漠的布置下,苦战数日的将领们陆陆续续的进了堂中,只有于暨国以巡视城防的名义避而不见,我们心照不宣,也不以为奇。
此时的议事堂一洗数日来的阴暗潮冷,从清远府库扒出来的数百蜡烛映的这不大的厅堂,恍如白昼,烈烈的火焰在四处点燃,温暖的气息在其中涌动。除了主座上安放的案几外,两侧早布置好了无数的桌案蒲团,桌上置着一壶壶清酒,摆着拼凑来的杯碟,最耀眼的当属盘中大块堆叠的香肉,一块块切得整整齐齐,泛着诱人的香气。
虽然这些饭菜做得简陋,但对于三天吃不饱饭,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浙东将领简直如同天赐的美食。一些定力差些的,一进门眼睛就像被粘上了一般,再也离不开那盘盘的滑腻诱人的佳肴,即便冷静成熟些的,一边行礼,余光也止不住的往两侧扫。还有些将领隐隐猜出了我的宴请之意,喜形于色。更有那些曾追随于暨国左右的人,头上冒出汗来,想必视此为鸿门宴了。
“末将等拜见萧军师。”不管众人心中存了多少念头,喊出来的声音至少恭敬整齐,似乎发自肺腑。
我笑道:“众位将士连日作战,辛苦有加,但因粮草不足,难以饱食,今日上天眷顾我等,竟让冯将军在清理清远库房之时,发现了积存的肉食,且肉食之丰富,可供数月补给。”说到这,下面不意外的骚乱起来,不乏有倒吸冷气的声音,我笑了笑,朗声道,“今夜萧某将诸位召集至此,一不谈战事,二不谈政事,只论酒食,只论风月,待饱腹之后,我等再携手抗敌,力挽狂澜!”
下面轰然承诺,数十个人大吼出来,这声音比方才那参拜声不知响亮了多少。见我伸手示意,众将陆续走到桌案后,甲胄摩擦,显出军中特有的孔武有力。徐青与冯漠坐在左手靠前的位置,明克凡坐在右手第一桌,其余将领也按名位坐好,眼睛盯着面前的肉上,咕嘟的咽了下口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
我先夹了一筷子,略略尝了一点,压住那反胃的感觉,笑道:“诸位还在等什么,吾辈男儿,本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莫非被那贼寇打成了闺阁里的大小姐吗?”
下面又是一阵笑声,眼见几个心急的将领已经拿起了筷子,突然听到了一声冷笑:“军师要杀便杀,何苦摆这些排场,做这套戏文?”
声音不大,却如投在静水里的一枚石子,堂内登时鸦雀无声,那些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是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我循着那声音望去,原来是于暨国手下的一名偏将,与前时被杀的严真交情甚好,难怪心存狐疑。再看那些曾试图叛乱的将领,果然个个如临大敌,肃然相对。
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我瞥他一眼:“杀?你倒说说,萧某为何要杀你们?”
那偏将哽在了那里,憋得面红耳赤,明明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他却无法宣之于众。我见状,轻笑一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仗打得久了,总有那杀红了眼的人,看谁都像敌人,恨不得捅上两刀才好。”
如此挖苦完,我又悠然擒了筷子,一口酒一口肉的细细品尝,满脸愉悦之色。
堂内诡异到了极点,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肉香不断从碟中飘出,饥肠辘辘感越发分明,僵持片刻,几个自诩不曾得罪过我的将领,到底忍不住了:“我等又没做甚亏心事,还怕军师自毁长城不成?什么鸿门宴,当真荒谬的紧。” 说着狼吞虎咽的大口咀嚼起来,细细的油水沾在唇边胡上,一翘一翘的牵动着众将的心。其余将领,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随之拿起筷子,一时间,满堂尽是咽口水的声音,竟连说话声都没有。
如此一来,那些硬挺着不肯吃的于暨国手下,也有耐不住性子的,嘟囔了一声:“死就死,老子就是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大块朵颐起来,这一下,哗啦啦带动了一片,油水滋润着肠胃,众将尽敞开了肚子饕餮。
只有我,听着那骨头嚼碎,皮肉相连的声音,觉得胃里一跳一跳的恶心,与面色同样难看的冯漠相视一眼,面前菜肴几乎分毫未动。
一盘很快就下了干净,立刻就有左右侍从又端了一盘上来,如此源源不断三五盘过去,气氛又活跃开来,渐渐的传来叙叙聊天的声音,接着聊天声越来越大,变成了笑闹打骂声。
我看了眼身边的明克凡,他埋头吃的正欢,滚圆的腮帮蠕动个不停,眨眼就是一盘过去,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明克凡赶紧放下筷子,两三下将嘴上的油转移到袖子上,赔笑道:“多谢军师设宴款待,军师德高望重,得上天感应,降下此福泽,我等尽皆享受军师恩惠,实在荣幸之至。”
我暗道,但愿日后你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还能笑得出来。面上不动声色道:“明大人可吃好了?”
明克凡目光留恋的望了眼盘底的肉渣,嘿嘿应道:“谢军师关心,卑职已经吃好了。”
我笑看着他,声音却陡然压低:“地道也挖好了?”
明克凡“噗”的一口酒喷了出来,直呛得面红耳赤,却顾不上收拾那狼藉,肥胖的身子轻轻哆嗦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油汗:“军……军师……您……您说笑了……卑职,只知忠君爱国,报效军师,岂敢私通地道,临阵脱逃。若是动过这荒唐的念头,不用军师出手,只管天打雷……呃……五马分……啊,不……还是让断子绝……”他说着,蓦然打了个寒战。
我斜他一眼,不置可否:“没挖最好,这清远城前朝曾做过战略重地,为防水火夹攻,城下铺的尽是铁板,你就是费尽心思挖到了城墙处,也只能一头撞死在那里。想必明大人已深有体会。”
明克凡的表情倾时变得极其生动,肥胖的脸上所有的肉扭曲在一起,再一缕一缕的舒展开,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军师圣明。”
我轻轻一笑:“城中朝不保夕,明大人想避开这是非之地,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大不必费这无用的干戈,只管与萧某直言,萧某自会成全大人。”目光微微落过去,意味深长。
明克凡先是一怔,接着面上惨无人色,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军师饶命。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卑职此生最爱这是非之地,绝不敢动离开的念头,求军师看在卑职多日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卑职这回,卑职做牛做马,也不忘军师活命之恩。”
他这鬼哭狼嚎的一嗓子,引得堂下一片侧目,眼见那聊天笑闹声有停歇的趋势,越来越多将领好奇的目光打量了过来,带了各式的揣测。我面色一沉,一把拖住他,低斥道:“萧某几时要取你性命?一派胡言!不过,你若再不收声,引得四下猜忌,萧某倒要考虑考虑这鸩酒白绫了。”
明克凡脸色由白变青,一个滚爬了起来,手脚麻利的活像年轻了二十岁,笑眯眯的转向堂下:“明某方才脚滑,不小心跌了一跤,见笑,见笑。”
我见明克凡坐稳回案前,众将又嘲笑的转回头去,才肃然低声道:“明修文,萧某接下来说的每个字,绝无玩笑之意。你闭嘴给我听仔细了,要哭要嚎,也待宴后再说。期间敢打断一次……”我冷冷看他一眼,手中的杯盏啪的敲在案上。
明克凡一哆嗦,点头如捣蒜,果然连应答声都憋了回去。我的目光先是在徐青身上停顿了一会,心里悄悄溢出了几许温柔,几许不舍,几许悲凉,慢慢侧身,面向明克凡,声音低了又低,在我们二人耳畔徘徊:“明大人,方才萧某收到了消息,宁王放弃了附近所有城池的守卫,将兵力全部收缩到了清远。预计三万援军,明日午时抵达城下。”
明克凡嗷了半嗓子,又狠狠咽下。我笑笑道:“宁王当真急晕了头,以为杀了我萧靖,便天下太平。殊不知,萧某动用了他身边所有的心腹,正诱引他沿着这念头继续走下去,吸引他的主力一步步往清远偏移。”
明克凡终于憋不住了,低叫道:“军师,您容卑职插句话。宁王兵马不断北上,我浙东军的主力也同样在后方,既然西北军被地震所阻,何不派一两只浙东军队回援军师?”
我听着这外行的话,忍不住道:“明大人,清远城下的人马即将过五万,萧某若想周全,少说也要派同样多的军队。你知道五万人能做什么吗?五万人放在浙南,一日就能克下十余城,十日就能平定半个后方,千里迢迢来到清远,却不过是枚坏了大局的棋子罢了。”
我慢慢看向堂下还在嬉笑怒骂的,心有余悸的,酒足饭饱的众将,轻轻一叹:“只是可惜了清远的将士,要与萧某一起……”突然惊觉到自己在说什么,我微微一笑,荡开了话题,“不论如何,宁王越多的人马聚在清远,各路军队越能在后方纵横布局,等到他不惜一切代价的攻下清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建州——不过是一座孤城。他的身边是天罗地网,他的城池已尽落我手!天下之势,岂因一人生死而改写!江南平靖,天道所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看了眼明克凡满脸不想死的骇然之意,我接着淡淡道:“这些话,萧某一直藏在心里,谁也不曾说过,今日如实告诉明大人,就是存了将明大人送出城的意思。”
明克凡忽的睁大了眼睛,喜气还没洋溢上来,听了我后面的一句“萧某打算让明大人投敌。”,“噗”的一口酒喷了出来,连油带水全落在了我的衣襟,急的额头冒汗,一边手忙脚乱的擦拭,一边低声哀嚎道:“卑职生是大夏的人,死是大夏的鬼,虽然曾经动了逃跑的念头,却不曾想过投敌啊。军师这话,让卑职当真无地自容,愤愧欲死,羞惭莫名,万死难……”
“捡重点。”
明克凡轻轻咳了一声,小眼睛转了两转,小声道:“何况正如军师所言,宁王被诛,已是大势所趋,卑职即便此时逃过一死,他日也难逃朝廷株连之祸。望军师体察。卑职……卑职……宁可留在城中……与军师一起……一起……殉城……”最后两字,哆哆嗦嗦,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我心里暗暗感慨一声,明克凡这人小节虽坏,大节上端的不糊涂,也难怪能一路顺风顺水的做到浙东军统帅。笑道:“萧某既然让明大人投降,岂不考虑到这些?明大人只管离开,萧某自会传给朝廷一封密函,无论谁胜谁败,总不至于让大人无立锥之地。”
明克凡闻言,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反而看着我,一双小眼睛里泛起计算的光来,半晌,脸上的肉轻轻一抖:“军师需要卑职做什么?”
话音刚落,自己便恍然过来,嘿嘿低笑道:“军师您放心,卑职一定护公子万全,不枉军师一片苦心。只是……”他说着有些为难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依公子的性子,肯不肯听从军师的安排?”
“当然不肯!”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吼,把我和明克凡都吓了一大跳,却见徐青不知何时从位子上移到了我身边,手里持着的酒壶微微的抖,瞪着我的眸子黑黝黝的闪着愤怒、恼火、倔强的光,还隐隐有一丝莫名的惶恐。
我看了眼四周,方心平气和道:“青儿,你先坐下,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徐青却定定看着我,蓦然冷冷一笑:“若军师坚持让徐青出城投降,徐青这就拔剑迎敌,索性死在军师前面。”
我听了这“死”字,心里就狠狠一抖,想到逸儿的事,手指按在轮椅臂上,挤出道道青筋来。明克凡见状,忙打圆场道:“哎哎,军师,公子还年轻,有些道理不懂,只要慢慢分解,总会明白的。”又压低声对徐青挤笑劝道:“公子,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军师也是一番好意。公子执意如此,日后谁给军师报仇,遂军师志向啊。”
徐青咬着牙,对我道:“军师,徐青明白什么叫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也明白什么叫上有命,下不敢辞。可是徐青绝不离开清远,独自逃命。生有何喜!死有何惧!让徐青苟且半生,狼狈逃窜,徐青,就是不愿!不喜!不肯!!”
死——死——又是死字——
我气得浑身冰冷,肠子打成几节,咳的低咳出口血来,哪里还顾得上何时何地,直叱骂道:“好你个不愿,不喜,不肯。生何喜,死何惧的话,你都敢给我往外搬!你这就给我滚出来!你娘没教你的东西,你爹今日教你个明白!”
说罢,袖风一拂,就在满座惊诧目光的追随下,我滑了轮椅,一路出了议事堂。
我冷着脸疾行,徐青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前方城头遥遥在方,残破污驳的军旗半倚在城墙处,城下是迤逦无尽的宁王大军,正在安旗歇鼓的休息。由于此处是城防最坚实、最难攻克的地方,所以大多士卒都搬去抢修低矮的西城,除了偶尔巡哨的士卒,这北边的高城,在弯弯的月牙下,竟是难寻人的踪影。
我最终停在了那高高矮矮,连绵起伏的城垣处,阴沉的道:“青儿,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你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什么生生死死,我只作从未听到。”
徐青唇锋略略一抿,垂了眸,光在里面一掠而过,不知又有多少主意:“方才冲撞军师之处,是青儿年幼无知,望军师海涵。”我刚松了半口气,就听他接着坚决道,“但徐青绝不逃离清远,军师以身殉国,寒水生死追随,将士血海搏杀,却让徐青……一人逃命……恕徐青难从尊命!”说到以身殉城处,徐青眼里泛起了几点水汽,唯强忍着,故作镇定罢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会,慢慢道:“如此,你待如何?”
徐青抬了头,一字字道:“要活一起活,要死……”
“啪!!”一声脆响,徐青一个踉跄,右颊浮起个鲜红的手印。我收了手,冷冷道:“你素来说萧某霸道,今日这事,萧某便霸道给你看!你若是走,我们好说好商量,你若打定了主意,不稀罕自己的小命,萧某这就打断你的腿,着人拖你走!”
我心里怒极痛极,这番话却说得四平八稳,字字阴寒。徐青从未听得我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对他说话,一时竟怔怔了一阵,方咬着牙道:“徐青知军师好意,不忍徐青丧命于此。然而,哀莫大于心死,徐青离了此处,也只是具行尸走肉,与其漂泊半生,浑浑噩噩,倒不如在此……”他原是极聪明,挨了这一耳光,如何能不知道我忌惮这个死字,说到这,便停了下来,慢慢走到城墙处,趴下城墙的凹陷处,闭了眼道“军师要打便打,只要徐青还有口气,就有这骨气在。”
我气得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有雷炸了下来,胸腔尽被怒气充塞,一把按住他的腰身,扯了他的汗巾,徐青猛的一哆嗦,手扳住城头,看着下面飘荡的军旗,起伏的火光,脸颊如五月里的桃枝,泛着大片的晕红,口中却一言不发,连那恳求留些脸面的话,也不肯说了。
我原是以为他脸嫩,作作样子,让他服了软,再好生抚慰一番也就是了。不料,他却把我逼这进退两难的地步,想到他死志如此坚决,更是怒上心头,悲从心生,手一勾,将那从里到外的裤子扯到腿根,眼睛四下一寻,恰看到地上有一条柳枝,还未完全开出穗来,拿在手中柔韧刚劲,“啪”的一下狠狠击在徐青翘起的臀尖上。
一条鲜红的檩子印了上去,徐青腰往前一耸,旋即稳住身子。我这次存心要打退他那荒唐求死的念头,手下半点不软,嗖嗖的柳鞭响起,尽数交叠在方寸之地。
徐青牙咬的紧紧的,眼角微微泛红,却一滴泪都没有,柳枝重重抽下,一层一层的叠了起来,肌肤上先是留下了几道红痕,然后一点点泛起乌青,抽的最深的地方,一二十下过去,便破了皮,刮出里面的几丝嫩肉来,血丝滴滴答答的渗了出来。徐青“呜”的发出一声低鸣,又咽了回去,肩膀一下下的耸动。
约莫疾风骤雨般敲打了几十下,臀上密密都是粼粼的红条,数处艳红欲滴,半破半整,看起来狰狞有加。我停了手,扫了眼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喝斥道:“你我时日无多,我不愿在这最后的关头,还给你一顿没脸的好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以为你的小命是你自己的?你爹我还活着,是死是活,轮不到你小子做主!”
徐青本是一直强忍着,听到这里,竟半转了身大声道:“萧老先生不一样健在,难道就会允许军师殉国吗?”
我心里一颤,偏说不出话来驳斥他,我和老爷子关系再坏,他总不会想我去死,这些年我在他面前,面上虽然乖觉,心里不知忤逆放肆到什么地步,现在想来,倒希望能在他膝前真心实意的叩首请罪,只是这话,在心里转转,却不能当着青儿泄了底。
手中柳条凌空一甩,我冷道:“居然还有力气贫嘴,可见是打的轻了。撅好!旁的事尚可以纵你,今日这事,非将你那倔脾气给抽过来不可。”说话间,柳条没头没脑的嗖嗖甩在徐青后身。
慢慢半转过身子,靠近他几步,我放缓了语气,继续娓娓劝道:“青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长圆之皓月,你便看的开些,应了为父的话吧。”
徐青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伏地大哭。我等了一阵,仍不见他的回复,咬了牙,扬眉喝道:“青儿,你莫非还要为父三拜九叩的求你吗!!”
徐青周身一震,一张脸哭的煞白煞白,听得此言,更是显得可怜,我又逼近一步,厉斥道:“你要为父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徐青往后一缩,慌道:“军师,青儿绝无此意,青儿只是……只是……”越说越是慌乱,那些锦绣文章,典籍故事,此时早已不知抛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个儿子在父亲的诘责下瑟瑟发抖。
我没想到他意志竟如此坚决,这样连打带骂,威逼利诱,都不能让他动心,饶是再有计谋,也难敌一阵阵绝望,一时心灰意冷,连血都凉了,蓦然觉得胸腔内一阵酸痛腥甜,伏低了身子。
点点血滴溅在地上,徐青狠狠一抖,如突然崩溃了一般,膝行几步,扯住我的下摆,恸哭道:“军师……军师……”
我直咳得心弦俱断,连青儿的影都在模模糊糊的重叠,感觉衣摆被狠狠拽住,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死死的追逐着他:“我儿,为父却是再也经不起熬心耗血了,你便解了为父的后顾之忧罢。”
说着,也不知怎么触动了心事,泪水到底抑制不住,簌簌落了下来,混着那血滴一起缀在我们交握的手心处,泣不成声:“你便解了为父的后顾之忧罢!”
这泪如在千里堤坝上推开了一道口,徐青大哭一声,扑倒在我怀里,将我衣袍揪的疏紧,狠狠点了下头,继而绝望的说不出话来。
我精神却是一振,想着自己此生虽遗憾,到底还有一子告慰平生,颐养父母,觉得天地都亮了许多,浑身也不觉那样无力了,拂了泪,心里又极快的谋算了起来,搀住他,道:“青儿,你先起来,仔细寒气伤了身子,待进了屋,听为父为你日后做的安排。”
徐青此时心神大乱,哪里有什么主意,唯跟着我,亦步亦趋的缓缓而行,伤口摩擦在衣衫上,仿佛也感觉不到疼似的,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只恐松了一步,眨了一下眼睛,我就会从他眼前倏然飞走。
好在屋子离的并不如何远,这样牵扯着不消半刻,就到了地方。
进屋后,我先反手合紧了门,然后将徐青安置在塌上,点了蜡,取了伤药,解开他的下衣,一边细细上药,一边将我这些日的打算一一道来:“你既听到了为父与明克凡的对话,想必也猜到了七八。近日,为父将觑个良机,送明克凡出城降敌,你与寒水便扮作他的侍从,和他一起出城。待到了宁王军中,为父再在明克凡身上滋出件事来,吸引宁王将领的目光后,你和寒水就与为父留在那军中的暗桩应和,听从那人的安排,自可神不知鬼不知觉的被替换出去。”
说起这运筹之事,我心绪越发沉稳从容,徐青听着听着,也渐渐止住了泪,茫然的神色一点点褪去,徐徐流动起光,想必也慢慢回了心神。待听到寒水时,就轻震了一下,此时,顾不得羞疼,回头注视着我。
我知他的意思,便笑道:“寒水自然也要离开。又不是什么美事,还留在这‘奇文共赏析’吗?你和寒水都年轻,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徐青沉默许久,既然缓和了过来,似乎开始后悔刚才的应允,闻得这话,推搪塞责道:“寒水与军师手足相依,岂会在这关键之时,弃军师而去。若是青儿孑然一人出城,这四处兵荒马乱,到处是强人出没,盗匪横生,难免不会被劫了去,平白给军师添麻烦。”
我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板了脸道:“净说些胡话。寒水识大局,认大体,岂如你一般难缠。为父只要和他分说清楚,他自然明白该做什么。再者,那盗匪何苦要抢你回去,莫非你还想男扮女装,招摇过市不成?当真胡闹的紧!”
徐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青儿一介书生,提不得水,扛不得刀,得了点银子乱花一气也就没了,寒水也不是会挣钱的主,我们俩比着挥霍,早晚会沦落街头。”
我直接啪的在他赤裸的臀上拍了一巴掌,冷笑一声道:“为父连贴身的令牌都给了你,你凭着它,便可在各城提取银票,若短短不到一年,能耗空为父九州的基业,为父倒要夸你好生有本事了。”
徐青疼的瑟缩了一下,瞪着我道:“一年固然花不空,可十年呢,二十年呢?”
我眉宇轻轻扬了起来,徐青明显有些怕我,往床的另一侧贴了贴,大抵也知自己纯属在胡搅蛮缠。我看了他一阵,淡淡道:“你离了宁军后,不要滞留在江南,也不必停在中原和京师,现下四处都在打仗,还夹着些趁势而起的山民,没个一两年,只怕消停不得。反观西北,虽然艰苦了些,但一来难得的太平,二来为父有忠贞死节的手下尚存于西北,怎么也不会任我最后的骨血飘零于外。你到了那里,就是坐吃山空,也随了你。”
徐青没想到我说出这番话来,看起来又委屈又难受,抱着那被子一角,默不作声。
我叹了口气,也顺势坐在了床边,搂着他的肩,让他靠在我怀中,接着就那如何辗转北行,如何打探消息,如何与影卫联络,如何提领金银,一一道来,直说的口中发干,却不见徐青的反应,正奇怪着,便感觉胸前衣衫被温湿的泪水染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我心中怅怅,手指抚摸过他乌黑的发梢,微微一笑:“为父的话,青儿可都记住了?”
徐青沙哑着嗓子,抽泣了一阵,哽咽道:“徐青谨遵军师指示。”
我当下哂然:“时至此时,青儿还一口一个军师,没的让人寒心。”
徐青一震,浑身又僵又直,好半晌,泪水又慢慢淌了出来,用试探的颤抖的声音,道:“爹爹,青儿,记下了。”
我听得眼眶酸涩,搂紧他,温声道:“好孩子,为父此生亏你甚多,你不要怪我,不要恨我,好不好?”
徐青咬住下唇,幽幽抬起头,只一遍遍叫道:“爹爹……爹爹……爹爹……”却是怎么叫也叫不够。我想不到这颗心,到了这时,还会被儿女情长牵的柔软一片。只恐听他这样叫下去,便会全线崩溃,抚着他的颊,转了话题,笑道:“为父听寒水说,青儿不仅喜爱诗书,还甚爱习武,竟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徐青面颊上微微一红:“只是年幼时自己比划着玩,当不得文武双全。”
我又笑道:“为父还听寒水说,你以前在酒家做账时,曾见过为父?”
“寒水怎么什么都说!”徐青懊恼的嘀咕了一句,不想我难过,也强收了泪,打点起精神道:“青儿是曾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计,店里的女主人对青儿也很好,家里有些藏书都让青儿去看了,只是那店家却是个酸儒,每日开口则必之乎者也,闭口必孔孟之道,听得让人头疼。”说着,唇角抿起丝笑,学了那人的语气,摇头晃脑,抑扬顿挫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夫人终日拾此阿堵之物,着实有辱斯文,败坏门第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何今日那阿堵之物又少了几分?莫非被小贼盗去了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
我听得哈哈大笑,知他是故意挑轻快开心的事说,只是实在不忍打破这难得的温馨,便笑听他接着说下去。
如此,一来一往,谈谈玉儿与我年轻时的故事,道道青儿小时候怎样歪曲的四书五经,天色不觉间越来越晚,三更天的梆子在响,徐青说着说着,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熬了两天三夜没合眼,此时到底是撑不住了,纵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知不觉的被周公拖走了去。
我低下头看他,那颊边还带了滴泪,蜷缩成一团,像是极冷又像是放不开什么。那唇边的弧度,似在微笑,又似在哭泣。
心里陡然生出个念头来,仔细的将他从怀中移开,然后下了床,转着轮椅,到了桌案旁,徐徐研了墨,从笔筒抽出笔来,又拿出张上等的纸,方写了句“吾儿见字如晤”就觉千言万语一并涌来,怅叹久之,不知如何落笔。
许久,才想一句,写一句,大抵内容不过是些娟娟教诲,勉力进取之言,文过中旬,忽有风从窗缝中溜了进来,放在桌案上的几乎落了灰的书哗啦啦的翻了几页。泛黄的书页,衬着漆黑的墨迹,忽忽悠悠的抖,风过后,又飘飘落落的停了下来。
我的目光扫过,却是陆游的一首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心里忍不住将那最后两句话细细咀嚼了几遍,淡淡笑了笑,将那页纸轻轻撕下,折好,然后,夹在了信页间。
清晨,我放下写了一夜的毛笔,揉揉酸痛的手腕,轻轻松了口气,还未休憩片刻,便听门“嘭”的一声被踹开,甫开了半扇,又“嘭”的被摔上,寒水笑眯眯的悠悠走了进来,徒留门上的木屑簌簌落在地下。
我心里清楚他为什么事闹脾气,将书卷整理整齐后,身子向后一靠,点了点案上的空杯,带着几分从容不迫的意味笑看寒水一步步逼近。寒水走到桌边,瞪我一眼,抢过那杯子呼啦啦倒好茶,狠狠推回来,咯咯笑道:“主上动作还真是快,招呼还没和寒水打,投降书已经替寒水写好送出去了。”
“是求和书。”我立刻纠正了一句,舒舒服服的啜了口热茶,又笑道,“而且是替明克凡写的,你和青儿便是想当那出头的靶子,萧某又岂会同意。”茶杯稳稳落在桌案上。
寒水看了我这神情,目光在我身上一转,又一转,桌案一角“咔”的被掰了下来,三两下揉成了粉末,冷笑半晌,刚进门挟带的怒意一点点冷静下来:“主上送走了寒水和青儿,送出了影卫,烧掉了重要文书地图,这是打定主意要一人殉城了?”
“不然,你有什么主意?”
我本是随口一问,不以为寒水能给出什么答案来,不料,寒水诡异一笑,居然从衣襟里抽出封信笺来,丢在了我面前:“这就是寒水为主上计划的生路。”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抽出信笺,瞄了眼信的抬头——初顿首萧军师足下。再看落款——晏初顿首。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晏初与我算是同年。昔日赴京城赶考时,他饥寒交迫,落魄无依,与其母在我那里借住过一段日子,略有交情,待我们双双中榜,却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晏初平步青云,一路南下放官做到了建州牧,我辗转西北领了军职,及至今日,已有七八年不曾联系,如今这个宁王的心腹重臣在这紧要的关头,却给我来信,又是什么道理?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将信扫了一遍。
初顿首:萧军师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军师惊采绝艳,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先主,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今乃为一孺子之仆,奔波劳丧,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寻君去京之际,忍廷责之辱,逢北疆之变,承贬斥之灾,今主羸弱,昏聩无能,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我主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军师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韩信离楚往汉,泽被于世,凤雏去魏就蜀,展翅而飞。夫迷涂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军师松柏不翦,高台未倾,悠悠尔心,亦何可言!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军师丧命清远,徒毡裘猖獗,四海动荡,宁不哀哉!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而舞。见内乱之扰扰,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我主圣明,浙南安定。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今乃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晏初顿首。
看到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刘窦和晏初两人一起得了失心疯吗?居然能想出劝降这么天真的主意?我萧靖若是想降,又岂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刘窦若是想劝降,又何苦现在才摇尾示好。看了这信,足以知道前线军情,定是一路凯歌,让他们尽数乱了手脚。”
寒水却没有笑:“主上以为这信来的很荒谬吗?寒水倒不以为。就宁王而言,淩江岌岌可危,建州主力却围在了清远,即便杀了主上,对大局也无大益,宁王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就主上而论,降了宁王,进可以易如反掌平定天下,退可以保全性命泛舟江海。宁王原是先皇嫡嗣,由他即位,算不得大夏江山倾覆,且可以共抗北戎,如此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局面,主上还是三思的好。”
这一本正经的话若是冯漠说出来,我半点不会诧异,可放在寒水口中,竟让我愕然了半晌。许久,方冷了脸,盯着寒水徐徐道:“寒水,若非你追随我多年,情同手足,就冲你今日的话,萧某便斩了你祭旗。你凭什么以为萧某一句投降,就能让宁王心甘情愿的饶恕!你凭什么以为与北戎勾结的人会与萧某共抗北敌!你凭什么以为萧某会忘记杭州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寒水轻轻扯了下唇角,一双眸弯起,笑的很伤心:“主上若降,宁王便是千不肯万不愿,也不敢动主上一根汗毛。一来因为宁王要靠主上收服浙东军,拉拢人心,二来……有寒水在主上身边,岂容他人近身。”幽幽说到这里,寒水眼睛蓦然一红,平静了一会,又笑嘻嘻道:“至于主上说宁王与北狄勾结,寒水却不知是何缘故了。”
我看了他一阵,从袖中摸出那张让我心魂俱碎的纸条,放在他面前。
——二月廿二,许军困杭,克城而屠,无人出还。大火焚城,付之一炬,尸首难辨,主且节哀。既查,初,北国有将窃入许,密谋深久,疑有系焉,望主明鉴。顿首再拜。
寒水目光在“北国有将窃入许,密谋深久,疑有系焉”上定了定,面上浮起一丝恍然,抬头看我,沉声道:“主上可知,今日寅时,寒水收到影卫的来报,许王屠城之师还未近建州,便被宁王逐出了浙东,已有分道扬镳之势,再看近日其它情报,寒水怀疑,杭城被屠,宁王原不知情,而是……许王与北国的密谋。”
寒水说到这,咯咯一笑:“临河以北的犬戎,近日在许王的接应下蠢蠢欲动,一朝与许军南北夹击,西北军能否抵抗的住,尚是未知之数。寒水也知让主上投降宁王,此计着实荒唐。只是寒水实在不想看到主上,亡了性命,还……赔了天下。”
直到听到宁王许王因外敌一事起了芥蒂,我才有些相信宁王劝降的诚意和深意,用寒水的话说,也是不想亡了性命,还赔了天下。
沉默片刻,我叹了口气,笑看寒水道:“寒水,你说的这些想必思量了很久,萧某也无从反驳。只是,你却忘了件大事。”寒水眉头一扬,我淡淡一笑,继续道:“萧某除了是朝廷的军师,还是陛下的太傅,寒水你可见过为人师长的,最后背叛了自己的学生?”
寒水周身一震,听了这话,就明白了前面那些都成了一纸空言。桥归桥,路归路,到底绕回了原点。一时忍不住怒道:“你将他视作学生,他却未必视你为师。萧狐狸你死在这也就罢了,你若活着出了清远,侥幸平了江南,手握浙东军、西北军、宁军许军、宜军扬军,简直就是朝廷的祸害!那时你便知道,你这学生会怎样待你了!”寒水冷笑一声,“忠臣良将,所谓忠臣良将,死了才能被追缅,活着只能被诛杀!”
我被他那话刺得心口剧痛,痛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轻颤着手拿了杯子,茶水已经有些冷了,勉强喝了两口,一点点将心境平复下来,盯着手上这劝降书半晌,蓦然双眸一冷,唰唰将它撕成了几份,然后“啪”的拍在了寒水与我之间的桌案上。
寒水踉跄退了一步,差点撞倒了身后装饰的花瓶。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个黑衣人影突然现在了门口,清澈悦耳的声音响起:“属下星辰拜见主上,拜见首领。”我们一起转目而视,寒水手下那个唯一的女影卫正躬身请命。此时她一身男装打扮,面有倦色,片片灰尘落在衣角,犹挺直身姿,丝毫不见懈怠。
待我颔首后,星辰才小心进了屋,停在距我和寒水五尺远的地方,恭敬道:“启禀主上,昨夜属下已经将投降书递到了城下宁军统帅手上,宁军将领商议后,同意了明大人的请求,允诺今日派兵往西城下接应。”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星辰接着恭恭敬敬道:“然而,宁军统帅今日巳时须迎接援军将领,无瑕顾及降将,故要求明大人必须于辰时抵达西城,逾期不候!”
“辰时!!”我心头一惊,虽然料到了宁军统帅会应允,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会紧迫为难我到这个地步。辰时……我看了眼滴漏……离现在连一个时辰都不到了,寒水还在那里和我使脾气,青儿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明克凡据说还在别的将领那做客……
心里苦笑一声,我略一沉吟,平静的吩咐道:“星辰,你立刻到东城找到明克凡,需要更换的便装已经放在了议事侧堂。寒水,你马上安排影卫侍卫,保证到西城一路畅通,接应周全。萧某现在就叫青儿起床,一刻钟后,我们议事侧堂见!”
星辰深深一礼,顷刻消失的不见踪影。寒水却还站在那里,瘪着嘴斜看着我不说话。我叹了口气,道:“寒水,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走得一个算一个,总不能都折在这里。至于劝降这事,你走后,萧某自会细细思虑。”说着,当着寒水的面,将那些碎纸收拢起来,塞到了书中。
寒水低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唇角向下一撇,依旧一动不动。我等了一会,便有些恼火了,斥道:“寒水,你只顾及我的安危,却不在乎青儿的死活了吗。就算你在这拖沓,我也一样会送走他,届时青儿飘零于外,连殒两亲,如何过活,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又何去何从。寒水,我视你至重,你负我甚矣!”
撂完这狠话,我眼里就是一酸,忙转了轮椅去了床边。身后先是一阵深深的悄寂,然后风忽的一扬向门口吹去,只留茶杯在桌面上咕噜噜的响,啪的一声碎裂。
我怔怔坐在那里好一阵,目光才一点点拉到青儿身上。他还在那里沉睡,身子微蜷,面颊略红,几缕乱发遮住了额头,呼吸微弱又均匀,唇边微微抿起丝笑来。
我看着,心中更加酸痛难言,只想将他搂在怀里,让他安稳再睡上片刻,然而那滴滴答答的滴漏却如催命的脚步,萦绕不去。深深叹了口气,我靠近青儿几分,拍拍他,道:“青儿,醒醒!醒醒!”
一连唤了三五声,青儿才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半睡半醒的瞥了我一眼,茫然了一下,接着呼的睁大眼睛,似乎瞬间惊出身冷汗,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恰好压到昨日的伤口处,嘶嘶的吸冷气,边不忘连声道:“军师莫恼,徐青只是一时倦了,才睡了一会,这就处理军情去。”说着忍了痛,手脚利索的穿起衣服来,见我面上隐有不豫,眨了下眼睛,立刻恍然,抿唇笑道:“爹爹不要生气,青儿方才是睡得糊涂了,也是一时还不大习惯,日后绝不再犯。”
说着,展开了一个披风搭在我腿上,轻轻帮我按起肩背,微笑的样子不无儿女讨好之意。我按住他的手,却没有说话。
“爹爹?”青儿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我淡淡一笑,替他理了一下碎发,道:“青儿,为父不会恼你的。只是你我时间不多,你须尽快随为父去议事侧堂,明克凡和寒水想必已经等在那里了。”
青儿怔怔看着我,慢慢明白了过来,一抹苍白爬上了他的双颊,触碰在我身上的手心也冷了几分,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来:“现……在吗?”
“是。”我强笑道。
青儿的手突然收紧,将我肩膀握的生疼,急的快掉了眼泪:“爹爹!爹爹!你昨夜告诉青儿,是近日寻个机会,却不曾说是,是今日!是今日晨时!!”青儿越喊越急,带着声音一丝丝的颤抖。
我看着他叹道:“为父也未料到事情发生的如此急促,宁军竟不给我们半点缓和的余地……也罢,这早走晚走,迟早是要一走的,你既然明白了为父的心意,就不要再恋恋不舍了。”说着一手拉起他的手,一手转着轮椅,欲要牵扯着青儿离开这房间。
然而,拉了一步,没动。又拉了一步,还是没动。
我转过身,见他整个人死死扎在那里,眉眼微红,唇锋紧抿,委屈又倔强的瞧着我。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我狠狠瞪他一眼,使足力气,猛的往前一拽一拖。青儿脚下一踉跄,不由自主的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第四十九章 骨肉分离
门外是大好天气,霞光融在云朵间,殁在山峦里,光影交叠,清风拂面。卧居与议事堂原本隔得不远,青儿却走的格外的慢,初时是小步小步的挪,到了最后,几乎是一点点的蹭。我虽知他在故意拖沓,却不忍再斥责什么,只能由着他慢慢的走,似乎这须臾的光景,因此会被拉长,再拉长。
议事侧堂的门近在眼前,黑黝黝的屋子露出一角,如择人欲噬的野兽,半开半合的屋门在风中颤颤的摇,吱吱的响着。
青儿陡然停住了步子,面上带了几分哀求之色:“爹爹,青儿,一定要走吗?其实青儿……”我面上一沉,甩了他的手,径自将轮椅滑快了许多,青儿一下子被落在后面,后半句话便咽回了肚子里,慌忙撵了上来,道:“爹爹可要青儿到宁王军中后做些什么。若是宁军大乱,爹爹便不难趁机而出了。”
我骇了一跳,生恐他起了这荒唐的想法,忙停下,转头斥道:“立刻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为父在宁军早有安排,你若误闯误撞,打翻了为父的布局,为父……”突然想起自己也着实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的了,遂苦笑一声,摇摇头,推开议事堂的门。
青儿闭了嘴,跟在我身边,凤眸瞥了我一下,眸光徐徐的摇曳。
“军师,公子,你们可来了!下官恭候军师大驾和公子大驾多时了!!”明克凡欢呼着迎上来,点头哈腰,带着一脸熟悉的谄媚笑容。
议事侧堂内没点蜡,朝着北面,偏昏暗,我在门口停了一会,才看清里面的行人。明克凡早已换上了一身便装,肥硕的身体塞在粗陋的布料里,竟显得瘦了许多。寒水一身劲装,冷冷站在一侧,面上阴沉似水,见我们到来,唇角一撇,别过头去。
一张窄窄的屏风横在堂内一角,上面画着水墨山水图,浓郁苍劲,侍卫的装束就搭在上面,袖子垂下,遮住了画的一角。我看了眼房内的滴漏,被方才那一耽搁,离辰时只有半个钟头了,当下心头一凛,又恨前时拖延,又恐后时不及,不禁催促道:“青儿,莫要拖延,快到那处换了衣裳去。”
青儿犹自觑着我,欲言又止,脚步方慢慢一动,被我接下来的一声喝叱:“快去!”吓得一个惊战,面色又白了几分,眸光一闪,咬了咬牙,转头冲到了屏风后,将转未转那一刹,我看到他用袖口狠狠抹了下眼睛,然而还未看清,窸窸窣窣的解衣声便从那后面传了出来,接着,那身侍卫的衣裳被探出的苍白手指一拖,也拽了过去。
我听着那布料极快的摩擦,再不拖沓,知他死了心,认了命,夙愿得偿,本该欣喜方是,可心里却压抑不住的一阵阵难过。再看寒水那不冷不热的眼神,到了唇边的话,变成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明克凡察言观色,知我心绪不佳,也怕在这最后的关头,做出什么得罪我的事,让我临时变了主意,只缩着脑袋插着手躲在一边,硬憋着不吭声。
堂内,竟是沉默的有些难堪。
还好,没过多久,青儿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身宽大的布衣衬着整个人消瘦可怜,衣角微微撩起,人就在里面飘飘荡荡的晃着。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滑着轮椅靠过去,紧紧攥住他冰凉的掌心,微微一笑:“青儿,到了安全之处,切莫忘了传个消息过来,不要让为父在城中好等。将别之际,为父也没什么其他可送你的,这信里,是为父多年为官做人的一点心得,等你安稳下来后,当细细品读才是。”我说着,将昨夜写的那封信,轻轻掖进他的衣襟,又仔细将他衣衫整理整齐,拍拍他的肩,笑道:“山高水阔,天长路远,青儿!好生保重!”
泪水倏然从青儿眸中落下,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砰砰的叩起头来,呜咽几声,哭道:“青儿不孝,无法尽欢于父亲膝前,唯此生完成父亲志向,来世……再报父母……恩情。”哭声越发哀凉隐忍,直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明克凡隐隐焦急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怅然,寒水也慢慢扬起头,盯着屋顶晦暗的颜色。
我忙俯身将他扶起,道:“好孩子,只要你平安喜乐,为父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欢喜。”说到这,见他眼泪落个不停,又安慰道:“为父留在这清远,大不过也就是一死。若死后有灵,为父便在天上保佑青儿,俯瞰九州,你自然不需伤心。若死后无知……若死后无知,为父便尽了此繁芜心事,从此可以好好的安歇了。”
青儿仰头看着我鬓角的灰白,这几日磨过去,只怕又苍老了几分。不觉哀哭一声,以袖掩面,泪如雨下。
我心里纵有千万般不舍,却不敢忘了正事,只恐这一拖再拖,要出了麻烦,眸色一沉,咬牙推开他,喝道:“生死由命!富贵由天!天不绝萧靖,你我终会再见!莫有效儿女之态,让为父轻视至斯!”说罢,狠了心肠,转过身,不去看身后怔怔的几人。
“爹爹!!”青儿凄然大哭,哽咽半晌,脚步终于随了另两人,一点点的朝门口挪去,只是口中仍哭喊道:“爹爹保重!爹爹保重!青儿在城外等爹爹回家!!”
泪水无声沾湿了我的衣襟,心里如被火生生撩了过去,蓦然听到他们移到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听到明克凡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似乎还夹杂着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种不安陡然窜上心头,我忙转过头,却见冯漠带着于暨国,及其手下数名将领,正有说有笑的朝这里走来。脚步轻快,衣袖翻飞,离此议事侧堂,竟不过十余步之遥。
这一惊不啻于平地惊雷,明克凡眼明脚快,蹭的跳回屋内,躲在门后面,一脸骇然的看着我。寒水也是一怔,接着唇角悠悠浮起丝戏谑的笑意。我原以为是青儿做出来的局,可看他那瞬间怔忪意外的神色绝非作伪,且惊且喜定是发乎内心,便知此事是天公不作美,失望的几乎对上苍生了恨意。
若就此放弃,我自然心有不甘,但若当着清远众多将领的面,亲手送走浙东军太守和自己的心腹“幕僚”,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几经歪曲,只怕城中军心倾时便土崩瓦解,我想利用清远牵制宁王主力的计划自然也无法施行了。
如此一想,到底不能让他们见面,目光四下一扫,恰好看到方才青儿换衣服的那扇屏风,眉头轻蹙,低声道:“快!躲进去!”
明克凡反应极是敏捷,一下子就蹿到了屏风后,隔着那影影绰绰的水墨画,还能看到一个虚影,青儿犹豫了一下,悄悄觑我一眼,咬咬牙,也闪身藏了进去,最后剩下寒水不慌不忙的整理下衣摆,傲然一笑,凭空消失在我眼前。
我这颗心尚悬在嗓子眼,冯漠于暨国几人就说谈着迈进屋门,由于屋内较暗,那些人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群人倏地驻足在门口,待片刻后,方见冯漠一脸讶然之色,唤道:“萧军师?!!”然而一惊之后,那略带错愕隐忧的面容上立刻浮起了笑模样,欠了下身,笑道,“下官见过军师。只道军师尚在房中歇息,正与于将军商议去军师房中叨扰,不想未及辰时便到了议事堂,看来萧军师与于将军果然是将帅默契,投契的紧。”
我听着微微一怔。我与于暨国不和,军中将领谁人不知?冯漠此言,分明是话中有话。看了冯漠一眼,却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又看了于暨国一眼,只见他面上一沉,冷哼一声,用眼角瞥我一眼,瞧着屋顶。心中哂笑一声,明白了冯漠的用意。
不动声色的听冯漠继续笑道:“军师将军军务倥偬,各司所职,难以见面,也是寻常之事。可军中便有那龌龊奸猾之辈,趁此散布谣言,挑唆军心。说两位将帅不和,惹得士卒无所适从,下官更是义愤填膺。然而下官以为,军师与将军固然默契于心,偶尔也须作作样子,止住那荒谬流言。恰好今日相聚,不若便在此商议军机,把酒言欢。也让我浙东将士和贼寇看看,我浙东军上下原是铁板一块,岂容他人分裂挑拨?”
冯漠这是给了我们一个台阶,也推了我们一把,相忍为国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明白。万一让人钻了空子,这对已是风雨飘摇的清远就是致命的打击。果然于暨国面上虽仍阴沉着,冷意却没有那么深了,往屏风那徐徐走了几步,在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似要慢慢商谈。
我看了眼旁边的滴漏,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商议军事也好,把酒言欢也罢,没个一两个时辰,岂能结束。将帅倒是“和睦”的让士卒放心了,可青儿怎么办?寒水怎么办?憋死在这屏风后面不成?!
想着,我淡淡笑道:“冯大人此言甚是。只是萧某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坐不久,便感头晕目眩,改日再向于将军讨教,还请将军见谅。”挟着这温和的笑容,我便转了轮椅,徐徐挪向议事堂门。
只要我这一离开,不愁他们还坐得住。可惜,这番话,等于不软不硬的回绝了他们的示好。于暨国骤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目中冷光一闪而过,冷笑一声:“既然军师身体不适,就好生回去歇息。与末将多聊一刻,何止是头晕目眩,简直要烦恶作呕。西城那边还有些麻烦,末将就去巡城。告辞!”也不待我多说,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于暨国大跨步走到了门口,甲胄擦身而过,带着腥风血雨,嚣张至极。那些一起进门的于暨国将领,彼此相视一眼,都要追随而去。
我目光盯在那一滴一滴嗒嗒落下的滴漏上,面无表情。蓦然感觉前面有一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却是冯漠怒气冲冲的盯着我,眼角眉梢尽是薄怒之色。还不等于暨国等人离开,他就指着我厉斥道:“天子降大任于军师,不惜赐军师以重权。希冀军师内匡诸侯,外定乾坤,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军师者,上扶持于天子,下安定于万军,外缴平于战乱,内和合于将帅。然而今日,天子坐困京城,万军流离战乱,南北烽烟四起,将领离心离德。军师因私废公,徒留虚名,如此纵死,不怕万世耻笑?!”
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骂的我浑身僵冷,面上忽青忽白。于暨国等人也听得怔住了,几个和我略有些交情的将领,看了冯漠一眼,开了开口,似乎想分辨什么。
然而冯漠依旧不依不饶,直斥道:“军师虽饱读诗书,战功赫赫,然所失者众也。遥想周、秦几代军师,三军上下无不毕恭贴首,一言出,三军从,岂有反叛猖獗者,岂有悖逆不肖者,岂有如今日这等肆意挑衅、出入随性、礼数不周、尊卑无序,竟不将军师放在眼中之辈!被陷清远,尚非战之罪。让将士轻怠无礼至斯,不是军师不肖,又是何人之过?!!下官知此言狂妄,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请军师治罪!”说完,一撩衣襟,跪倒在地,还真有引颈就戮的意思。
如果说开始他的犀利言辞针对我一人,那么后面这段话,简直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只差指着那些将领的鼻子臭骂了。众将的面上当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按说我和于暨国原也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挣来抢去,不过是为了这么个“权”字。我攫取了浙东军最高的权力,又手段狠厉血腥,杀了他不少心腹。他不甘人下,自然心里不平,一来二往,就生了隔阂,总要找我些别扭才好。然而,这事说到底,我是名正言顺的总军师,占了道义上的高度,于暨国心里再不平,也不该显露于外,让人抓了把柄。而冯漠这顿骂,就是想点醒这一点,明着讽刺我,暗着却助我一臂之力,在气势上狠狠打压了于派一回。
不愧是西北军顶尖的幕僚!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
若是往常,我一定要大大赞扬冯漠一番,可是今日——我余光扫过屏风后尚未被人留意的影子,唇边溢出丝苦笑。眼见众将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我,于暨国冷着脸站在那一动不动,冯漠跪伏于地,深深顿首,如果想要缓和关系,这大概是最好的时机了。是坚持出门,不惜让众将误会?还是在此拉拢,放弃最佳的逃命时机?
哒,哒。滴漏里的水声,不疾不徐的敲在我的心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咬咬牙,手指狠狠往轮椅上一掐,生生在门口转回了身,慢慢挪到于暨国身前,笑道:“冯大人所言甚是。先时是萧某杀伐过盛,失礼于将军,深感愧惭。望将军瞧在你我共事一主,生死一线的份上,尽弃前嫌,和衷共济,这既是圣上将士所期,也是萧某所愿。”
于暨国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我笑笑,知他不会被我几句虚言打动,又道:“萧某以为,严真将军追随将军多年,战功卓著,今既身死,可追封为平远将军,以示哀荣,拔录其子明,任军中长史。温锺将军周旋叛军,戎马功劳,当册为军司马,并请上命世袭侯爵。将军以为如何?”
那些将军闻言,目光刷刷的投向于暨国,不无期待之色。既然降敌的路已经被我绝了,于派的人大多死了心守城,当然不希望大战之际,将帅再起什么波澜。
于暨国沉默片刻,方不冷不热道:“军师身为三军统帅,末将等本该惟命是从,前时举止失措之处,望请军师见谅。”
众将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我亦笑道:“将军客气。守卫清远,全赖将军虎威。”又趋行几步,搀扶起冯漠,道:“大人之言,振聋发聩,若非大人今日一番提点,只恐萧某还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只望字长不要嫌萧靖愚钝不堪重用,继续襄助,共计大事才是。”
冯漠深深叩首,方起了身,笑道:“冯漠口出妄言,幸得军师不罪。”在起身的那一霎那,我却看到他目中极快闪过一丝不安,几许忧虑,似乎在担心我是否会因此心存芥蒂。
我淡淡一笑,背着众人,重重握了下他的手,冯漠一怔,几许笑容溢了出来。
不论如何,我和于暨国在众人的期许努力下,总算打破了几日的冷战,在面上和好了。既然和好了,又不是风花雪月的地方,立刻就要开始谈正题。三五侍从鱼贯而入,端了茶,一一摆在了身边的桌案上。
众将纷纷落座,于暨国又转到了让我大是头疼的屏风前,撩开战甲一角,沉稳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端起那茶,饮了一口,放下,道:“军师。今日巳时,宁王三万援军便会到达城下,如此,清远城外有围军五万,而城内兵力仅两千有余,十而围之,五而攻之,何况敌军二十倍于我?我军所仗,不外乎清远城墙。但今晨,西城处又出现大段坍塌,宁军急于接应援军,尚未留意,待还神过来,只恐这段城墙是一击即溃。”
我听着慢慢蹙紧眉,抿了口茶,又抿了一口。众人只道我是为这狼狈局势担忧,殊不知,我固然忧虑清远前程,更是忧愁如何把众人引开,把青儿寒水从这早晚必破的残城中送出。然而,像这种比较随意的议事,通常是放在议事侧堂,没有理由将人撵到正堂中去。嫌昏暗,侍从已上了灯火,嫌公文不全,侍从已搬来军图奏文,想装病,又恐这微妙之刻引人猜忌。
眼见辰时将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竟无一可用之处,心里真真如着了火,急的快白了头发。清茶在唇齿间早失去了滋味,我喝了两口,皱眉道:“这清远不是前朝的军事重地吗?怎么这城池竟如此不堪一击?”
众将面面相觑,无人能答。到底是冯漠博学多闻,知道些典故,在一侧答道:“军师有所不知,这清远城的铸建,原是连着前朝一桩冤案。当年赵僖宗在位的时候,王李二党势同水火,争的你死我活。张贵妃收了李党的好处,鼓动僖宗将铸造之事交与李党有名的直臣——张鸣许。然而刚建了个内城,就发生了‘乾元之变’,李党倒台,张鸣许也下了狱。取而代之的却是个贪婪佞滑的小人,偷工减料敷衍了个外城。如今,一百年过去,风吹雨打,这清远城池哪里还堪大用?”
于暨国闻言“啪”的狠狠一拍桌案,怒道:“贪官污吏!吾当得而诛之!!”
下面众将听着也大是窝火,一百年前落下的弊病,合着我们今日跟着倒霉,纷纷道:“将军说的极是。当今大夏糜烂,烽烟四起,与那奸佞之辈决计脱不开干系。待我等除了叛贼之后,便洗清朝廷,与贪官污吏誓不两立。”
可惜,众将喊着虽欢,愤慨虽盛,也不可能跑到一百年前去把张鸣许拖出来,重建一遍。这残破的清远城池,也不可能因为犯了众怒,就自己填补整齐。众将不过是过过口舌之瘾罢了。我念着冯漠那番话,心中却蓦然一动,生出一计来。
冯漠瞧我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忙倾身问道:“军师可有什么计策?”
我暗道,虽然现在疾跑到城门,也要过了辰时了,但星辰毕竟就守在城门旁,如果能再拖延上一时半刻,也未必全无机会。想着,我向于暨国身边挪了挪,靠近几分,压低声道:“萧某倒有一计可暂缓清远之难,给宁军重重一击,只是……”我说着,目光在诸将身上扫了一下,微微一笑,压低声道,“还要请将军左右稍作回避。”
于暨国瞧起来有些不悦,轻哼一声:“军师是指末将帐下会出叛臣吗。”
我深深看着他一阵,不置可否:“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事关我等生死安危,将军慎重。”
于暨国脸色又沉了沉,略一沉默,环顾了眼还在殷殷看着他的众将,冷冷道:“本将与军师有要事相商,尔等先退下吧。”
众将怔了怔,彼此对视一眼,再不情愿,军中的规矩大家心里也清楚,便纷纷起了身,告退而出。议事侧堂,只剩下我、于暨国、冯漠三人,瞧起来有几分冷清。于暨国看了眼因关上门,而显得更加晕暗的轮廓,侧过身,淡淡道:“军师有什么指教,还望明言。”
我的目光慢慢投向了屏风,眸光一闪,低声道:“将军可知,这议事侧堂除了我等三人,还有旁人存在。”
一声惊呼。冯漠悚然动容,于暨国瞬间变色,按剑而起,犀利的寒光在剑鞘处一闪而过。我忙抢上按住他的剑柄,盯住他眸子,沉声道:“将军勿慌,是明克凡罢了。”
两人目光随着我一起落在屏风处,方才屋中昏暗,几人都不曾留神,现在仔细看那屏风,果然有个巨大的影子,不是明克凡又是何人。于暨国冯漠都是应变极快的人,眼见这情势反转,诡异难名,反而镇定了下来,用极低的声音问:“这明克凡怎的躲到了屏风后,可是有什么阴谋?”
我低叹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明大人堂堂一军太守。据萧某所知,明大人与他的心腹正在此处密谋出城,刚换了便装,我等突然闯进了门,这明大人除了躲藏起来,哪还有别的计谋可施?”
原来是投降。于暨国嗤笑一声,将剑插回剑鞘,不无轻蔑之色:“明克凡端的好主意。却不知那宁军兵强马壮,志得意满,肯不肯收他这么个两手空空,臭名昭著的降臣?!”
我眉梢一扬,轻声道:“臭名昭著不假,两手空空却未必。如萧某所料不差,此时由明克凡负责的西城,已大半换上了他自己的人马。待明大人降宁后,只需与这些人马里应外合,开了西城门接应敌军,就是夺天之功啊!”
冯漠于暨国相视一眼,面上都很有些难看。这城墙再烂,好歹也是条城墙。可城门若是开了,二十倍大军冲杀进来,被人砍瓜切菜般屠戮干净,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下场。这明克凡为了一己之私,拖了所有人陪葬,岂能不让人气愤。于暨国狠狠盯着屏风,面上涌起浓浓的杀气,手中剑柄握的生紧。
冯漠眸光一转,抢一步按着于暨国的手臂,低声道:“将军稍安勿躁,军师既已知晓,想必早有破解之法,我等先听军师细说。”
于暨国这才阴着脸将目光抽回,冷道:“请军师指点。”
一丝微妙的笑意在心头掠过,我不动声色道:“二位也知,这清远外城表面看着光鲜,其实不过是个骨子里朽了的摆设。一攻即下,一战即克,即使守得了今日,也决计撑不过明朝。”
见两人一起徐徐点了头,我语气陡然转的冷峻肃杀,“萧某来此议事侧堂,本是要生擒明克凡,显戮以正军威,然听到西城困境后,反而生了新的念头。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明克凡留在城内不过是给我等添乱,不若纵他出城降了宁王,由着那宁军从西城进门便是。我等早棋快一招,将兵马辎重撤进内城。如此,一来,可使守城范围缩小,兵力集中。二来,可摆脱一边修城一边打仗的窘境,三来……只要宁军敢踏进我清远的大门……”手中茶盏“咔”的敲在了案上,字字冰冷,“水火无情!”
于暨国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冯漠双眸却陡然一亮,喜道:“军师此计甚妙。那宁王收了明克凡后,只道会在西城捡个便宜,不料这里应外合,进了城池反而中了埋伏,只要设计妥当,一场大火烧过,何愁宁军不受重创?”
于暨国斜视冯漠一眼,嗤笑道:“冯大人以为火是那样好纵的?且不说宁军会不会相信明克凡的投降,只要派个谨慎的将领,先行进外城试探,见那城中兵力尽撤,如何不起疑心?如何还会进城?更别提,外城纵火,我等躲在内城,即便有城墙拦截不会让火烧进来,起得浓烟也足以将我们熏死在里面。”
不得不说,于暨国不愧久经沙场,这两个问题提的一针见血。然而于暨国反应快,冯漠反应更快,微微扯唇,杀机暗现:“如今三月,已连起了十余日的东风,叛军从西门入城,这火一将烧起,连着他那西边的营帐一起点个通透,与我等何碍?至于将军前面那个问题……”冯漠说着,也慢慢蹙眉沉吟起来。
我身子向轮椅背一靠,手指在残茶中点了点,然后在桌案上徐徐写下一个“弃”字。长长的字尾在残茶的拖延下,划到了几人的心底。冯漠于暨国看着周身一僵,竟良久无言。直到水迹一点点风干了,冯漠咔的一推桌案,起身咬牙道:“快刀斩乱麻,就这么办。”
于暨国思来想去,大敌当前,内忧外患,着实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便也默许了这个不是方法的方法。
若说这一招,其实是我被逼的急了,临时扯出来的馊主意。什么里应外合,什么放火攻敌,不过是信口胡诌,然而说着说着,越想越是觉得此计可以一试,所以到了最后,声音便放大了几分,希冀能让暗中的寒水听到,到宁军后,与我临机配合。
三人主意既定,冯漠便压低声音,快速道:“既然明克凡就躲在屏风后,我等若在此耽搁的久了,难免碍了他与叛军的接应,还当尽早出屋,给他逃脱的机会。”
哒。滴漏中的水声落下。
我瞥了眼——辰时整。不禁抬头笑道:“知我者,字长也。”
几人都是雷厉风行之辈,说话间,我们就撤出了议事侧堂。这议事堂原本就是府衙,堂外不远处有一段假山,站在那后面,便可将此处的光景一览无余。而我们此时,就侧身于假山那,只待明克凡松懈下来,从屋内逃出。果然,不到片刻,明克凡抖着那肥胖的身躯从屋内小步快跑了出来,跟随他后面的,正是一身侍卫打扮的徐青。
我的心从来没有过跳得这么厉害,纵是大军压境,纵是孤身敌营,也从不曾如此紧张,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呼吸,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即便有了我前时的铺垫,青儿刚露了个背影,到底引起了于暨国的狐疑。原本这狐疑只是狐疑,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明克凡跑着跑着,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想起了身后还有个公子,停下步子,就要回身拉扯。
如果说,明克凡找个擎天保驾的心腹侍卫一起跑,勉强还能敷衍过去,可如果我们贪生怕死的明大人,不惜放缓脚步,拽着他的侍卫跑,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猫腻。冰冷的汗水在手心凝了一片,我手指在袖中狠狠攥紧,暗道,左右众将已被遣散,冯漠是我的人,剩下于暨国一个,就算对他威逼利诱,温锺到底还在我手中,他又能奈我何?只是可惜了今日拉拢的心血,尽付了东流。
就在明克凡脚步停顿的一霎那,青儿也稳住了步子,继而抢上一步,稳稳扶住了明克凡的手臂,用嘶哑的声音道:“大人快走,卫谦纵死也要护的大人周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被我们听见。
明克凡明显一怔,余光似乎朝我们的位置扫了一下,啪的不耐烦甩开了青儿,重重咳了一声:“你一个做下人的,还要主子我在前面开路吗?给我到前面仔细看着路!”
青儿唯唯应下了,于暨国轻轻凝眉,眼中疑惑之色,略略散去了一些。我这口气还没咽回肚子,青儿的脚步却忽然被什么黏住了一般,慢了下来。肩膀微微抖了几下,似乎,想要回头再看我最后一眼。
我的心腾的又提到了嗓子眼,当真是又急又忧,又酸又痛。额头冒了虚汗,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喊,青儿快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男儿在世,向死而生。我儿前程锦绣,萧靖此生值矣!
只是这话如何敢吐露半分?一阵剧烈的咳嗽,遮掩了自己苍白的面色。
许是上天没绝我最后一条路,许是青儿临阵总算懂得了缓急,仅仅只是不易察觉的一顿,就发足朝城墙狂奔。明克凡紧紧追着他,沙沙的脚步踏过地上的碎叶,清冷冷的凄凉。
那脚步,一直在跑,一直在跑。
直到背影消失在晨曦,直到风叶染满大地,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曾回头,都不曾停顿,都不曾——再有一分一毫的犹豫。
第五十章 深入虎穴
军旗招展,浮云聚散,清远城下的宁军正在有条不紊的整装训练。四万援军如强大的定心丸,让原本打的士气败落的残兵再次斗志昂扬起来。前两天还如鸡肋一样难嚼的骨头,转眼变成了香喷喷的肥肉——区区清远再能坚持又能怎样?每过一日,他们的人就少一批,士气就弱一分,而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源源不断的支援。杀吧!杀吧!诛杀萧靖!踏平所有拦路的敌人!博个封妻荫子,裂地封侯!——鼓声隆隆,士气冲天,士卒们用脚跺着地,呼喝请战声直冲云霄,震得清远城头残败的军旗瑟瑟发抖。
然而,与军营中极其热烈的喧嚣不同,此时的中军主帐里,气氛很是有些“诡异”。
一向只容一主的正座上,居然坐了两名宁军统帅。左手那人长眉微须,仪表堂堂,魁梧的身材衬着端正的军姿、整齐的戎装,举手投足处,威仪自见。然右手那人,却生的歪瓜裂枣,原本五官就不端正,偏面上挂着三道偌大的刀疤,几乎将整个脸劈成了几半,望之不觉胆寒,此时,他一只脚搭在前面的桌案上,屁股压着身后的椅子,一摇一晃的咯吱咯吱响,偶尔用手一擤鼻涕,甩到一边,一脸玩世不恭的笑,不似军中将领,倒活像地痞流氓。
而堂下两侧也是泾渭分明,左手将军那边的将领无不是整装肃容,严阵以待,右手将军那侧的亲信大抵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两边目光偶尔交汇,一种针锋麦芒的犀利便在温良无害的笑容里溢了出来。
装容周正的将军扫了眼同伴搭在案上的脚,在一盘盘精致的糕点水果旁,那脱了鞋的光脚发出难闻刺鼻的气味,让他不禁皱紧了眉。旋即他又想到了此人的身份和来由,只得强压下心中的厌恶,侧了身,对旁边人赔笑道:“邵某如何也未料到,王爷如此看重清远,居然将麾下的第一虎将,京城前线副统帅,调到这里来作援军。将军千里南下,车马劳顿,实在是辛苦了,邵某感激涕零,先干为敬。”说着,捧起了案上的酒盅,向对方虚抬一下,一饮而尽。
那个无赖将军倒也卖了他这个面子,嘿嘿笑看他一眼,咕嘟将酒喝了干净,咣的将酒盅叩在案上,然后用袖子一抹嘴巴,翻了个白眼道:“小兔崽子们不争气,老子不来,还能如何?屁大座城,憋死一帮软蛋!”堂上哄然一阵大笑。
左侧那些将领勃然作色。自己五倍十倍的大军被人一路的耍,兄弟手足死了无数,然而斗尺的清远小城一日复一日的嚣张在眼前,岂有不痛恨的道理?!然而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让来援的同僚这样赤裸裸的嘲笑,不啻于扇了所有攻城将士一记响亮的耳光。
当场便有位性情火爆的将军,铮的拔出了佩剑,吼道:“作死!”身边两人变了脸色,忙想将他拖回,然而这将军孔武有力,左右一挣,甩脱了两人,手腕一撑,从身前桌案上翻跳过去,剑尖直指那无赖将军,骂道,“狗日的,老子弟兄五个死绝了,你倒在这唧唧歪歪。有种抄家伙上,躲在后面说个屁风凉话。我呸!!”
邵将军面上早是死一般阴沉难看,听得这忤逆之言,不等无赖将军开口,已抢先一步厉斥道:“廖尽忠,你是要造反吗?!剑指统帅,是活腻了吗!左右!拖下去,重责五十军棍!谁若求情,一并重罚!”
那无赖将军眼角一挑,军中最是讲究上下森严,似这等狂妄言止,便是拖出去正了军法也不为过,这邵疆当真护短的紧。眼看着廖尽忠的佩剑被夺了去,押着就往帐外走,漫不经心的晃着椅子笑道:“老子平生还就爱这有种的汉子。弄刀弄枪的玩命之徒,谁还没两句放肆的话!松了吧,省的我们邵将军提心吊胆的怪到老子头上。”
邵疆面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廖尽忠却冷笑一声:“用不着!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军棍个屁!知道你杨大将威名冲天上去,却不知有什么能耐来嘲笑我们尽死忠的弟兄!”说罢,昂首走出了大帐,不一会,便听到帐外嘭嘭的军棍击下,声声骇人,然无半句哀求呻吟传出。
帐内静到极点,除了杨大将的椅子还在咯咯吱吱的呻吟,上上下下无不缄口不语。
邵疆听得外面的军棍声,拳头紧紧攥着,青筋暴起,好一阵,才一点点松了手,徐徐吁出口气,勉强笑道:“前番确是邵某无能,惹得清远久攻不下,王爷忧思挂念,惭愧之至。不过今次有将军四万精兵,又有末将两万人马,三十倍于敌军,泰山压卵一般,便是拖也能将萧靖活活拖死了。”
“拖死?”杨大将白眼又是一翻,嘿嘿笑道,“老子看那萧靖是巴不得被拖死在这。淩江那帮蠢货已经降了,建州全凭卫都、虎城还留了口气,这两城再一丢,浙南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婊子,随着人糟蹋。到时连王爷都嘎嘣死了,杀了萧靖,还有个屁用?屁用啊!”
直噎的邵疆上上下下说不出话来,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听帐外有传令兵通报道:“启禀二位大将军,浙东军太守明克凡携其幕僚卫谦,特来向将军投诚。”一下子像捡了个救星一般,忙道:“快让他们进来!”
“明——克凡?”杨大将眯起了眼睛,狐疑的哼了一声。
邵疆笑着解释道:“这明克凡本是浙东军的最高统帅,却贪生怕死、庸碌无能,生生被周延、王铨、于暨国三人架空了兵权。萧靖南下后,杀了周延,计除了王铨,又压住了于暨国,他便也留在了麾下任职。如今我军兵威正盛,除冥顽不灵之辈,谁人不望风而降?明克凡来投诚,也是应有之意。”
正说着,一身素衣打扮的明克凡及侍卫装束的青儿,一先一后被人带进了中军大帐。明克凡在帐外时便看了一场鲜血淋漓的军法,正心惊胆寒中,进了帐,又觉主座灼灼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个不停,半点不敢耽搁,纳头便拜:“小人明克凡叩见邵将军,邵将军大人大量,宽恕仁慈,小人做牛做马,感激涕零。”
青儿心里再不舒服,也只能随着揽袍跪倒在地,学着明克凡的口气胡乱说道:“小人卫谦叩见二位将军,幸得将军宽宥,必当生死以报。”
二位?明克凡心头一惊,悄悄抬头觑了一眼主座,恰与杨大将的目光撞到一处,险些魂飞魄散。青儿年龄尚小,阅历不足,自然认不出主座是何人。可明克凡久经官场,宦海起伏,眼光毒辣的狠,一眼就认出了杨大将,直吓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哆哆嗦嗦的抖。
这杨大将本名杨继勋,原名猪儿,是西南土著酋长家的家奴。三岁时父母被主人虐杀,失了庇护的猪儿受尽欺凌,冬天下河掏鱼,夏天围炉烧火,白天砍柴打猎,晚上扇风暖席,全凭一个姓杨的下人托庇,才苟活了二十八年。先帝显德三十二年,西北林秀之乱尚未平息,西南土著又生叛变,朝廷调西北军南下,当时带兵的正是军中祭酒萧靖。酋长将家中的奴隶赶到战场上杀敌,杨猪儿却拎起柴火刀,伙同那些奴隶倒戈,带了不足五十个游兵散将,将土著近千士卒撵了几千里,砍下了数百头颅。一路上哀鸣遍野,血流成河,朝野无不震骇。
后来投身在宁王麾下,杨猪儿改名杨继勋,几场大仗下去,无不是以少胜多,手段血腥,杨杀神的名声也就慢慢传扬开了。如今这城外,守有邵疆,攻有杨继勋,两员名将坐镇,六万大军用心。清远如风中之萍,命运已是尘埃落定。
明克凡越想越抖得厉害,道:“久闻杨大将威名,今日一见,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不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将军虎威赫赫,小人诚惶诚恐,只望大人高抬贵手,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侍奉大人,攻下清远,扫平……”
可惜,杨继勋压根不吃他这一套,闻言,光脚丫往案上一磕,下巴向上一扬:“左右!将这两人拖出去砍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卒扑上前,按住明克凡和青儿便押解着往外拖,明克凡瞬间慌了神,面如土色,挣扎着大叫道:“杨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啊!!邵将军!邵将军!小人已是您的人了,求您替小人说两句好话,小人死也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啊!”
明克凡这一喊,邵疆面上也不好看,虽然他从心底鄙视面前的人,但这人毕竟是他纳降的,杨继勋二话不说直接砍人,让他颜面何存,将威何在。便板了脸,开口阻拦道:“杨将军,明克凡虽说为人无耻,大节有亏,但好歹是浙东名义的统帅,对浙东军和清远城颇为熟稔,留着他总比杀了有些用处。将军图一时之快,杀了归降之人,日后再要攻城略地,恐怕要难上十分了。”
杨继勋却冷笑道:“两个卖主求荣的小人罢了!杀了可正军心,留着图添乱耳。老子平生最恨墙头草,见一个砍一个,指望这些鼠辈给你帮上忙,除非狗上墙,猪上树!”
邵疆气得浑身僵硬,眼看着明克凡青儿两人已经被推倒了帐口处,军中刀斧手拔出了霍霍的长刀,冰冷的寒锋在日头下划出光滑刺眼的弧度。
青儿心里狠狠一抽,一种微妙的恐惧感窜上心头,虽说暗中的寒水一定会出手相救,然而这些人又要何去何从。难道他死了还要拖着清远城陪葬吗?是时候托出军师那计谋了。打定了主意,青儿看了一下左右,抬起头就要挣扎着大喊,不料明克凡竟抢先一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道:“大将军!大将军!且留小人一命,小人有计,可将清远城献给大将军!”
青儿大惊失色,骇然去盯明克凡。
邵疆眼眸陡然一亮,唤住了士卒,瞥了杨继勋一眼,方沉了脸道:“且慢!明克凡,你有何话,还不快快说来!”
不远处的刀锋反射着辉芒,那些士卒甫一松手,明克凡就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上,哭道:“二位将军,小人在出清远城前,已在城中布置了人马,只要暗号联络,便可为将军开西门接应,西门一开,将军大军势如破竹,区区清远岂会放在眼中?”
青儿咬紧嘴唇,紧张到极点的心头蓦然一松,渗出涔涔汗珠。再看跪缩的明克凡,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明克凡为求全保命,不惜出卖了清远,却误打误撞,助军师一臂之力,算得上是“英雄所见略同”吗?
邵疆被这天上的馅饼砸的眼冒金星,忙将明克凡召来,就着那其中细节一一问来。明克凡原本已有安排,此时和盘托出,自然毫无破绽可言,邵疆越听越喜,到最后几乎喜难自抑,失态的抓住杨继勋的手道:“萧靖所仗无非就是清远城高池宽,明克凡的人马只要开了城门,几千残兵败将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主大业成矣!”
杨继勋斜他一眼,却慢慢打了个哈欠,不阴不阳的道:“那老子先恭喜邵将军官升一级了。”
邵疆心中喜极,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话,也只道是他心中嫉妒,犹客套了几句,笑道:“杨将军客气,虽说西城城门已开,单靠邵某麾下兵士,犹显捉襟见肘,到时,还要请将军的人马一并出山襄助才是。”
“免了。”杨继勋懒懒道,“老子的人马跑了几千里,累的几乎吐血,邵将军兵强将广,还上不了这被扒了裤子的清远城?”
邵疆从接应杨继勋起,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顶撞,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兜不住了,此时,终于变色起身,啪的一拍桌案,喝道:“杨大将军,你我本是平级,互不干碍,但王爷既派你为援军,理当听主军指派,将军三番两次的为难邵某,是对邵某不满,还是对王爷不满?若是对邵某不满,大可秉笔上达天听,替换邵某这无能之将。若是对王爷不满……邵某腰下三尺宝剑,岂容不肖之徒!!”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左右两侧将领按剑而起,明克凡看的汗如雨下,青儿面上不露,心头却狂喜,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虎视眈眈的双方,心里暗暗思忖着如何趁火打劫,大加利用。
杨继勋的三角眼一点点的眯起,瞄着作色的邵疆,有捉摸不透的光闪过,蓦然嘿嘿一笑道:“老子不过跟邵大将军开个玩笑,瞧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竟是不识闹的。行啦,留支近卫给老子守营地,其他的小崽子们老子拦也拦不住,你带上去立功吧。”
邵疆牙关微微一咬,坐下身,一点点展颜笑道:“方才是邵某失态了,还望将军勿怪。来人!上酒!邵疆这就给将军把酒赔罪!”
左右侍从刚上前一步,杨继勋的目光就转到了明克凡和青儿身上,一扬下巴道:“这不就是现成的侍从?还麻烦他人作甚!”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帐口那两人身上。那火辣辣的戏谑之色,如刀如戟,如剑如枪。
明克凡毫不在意,手脚麻利的从地上滚起来,展开那独有的谄媚笑容,小心的凑过去,跪坐在主座的下手,提起酒壶便要向杨继勋的杯中斟酒。
青儿直挺挺站在后面,如靶子一般,眼看着几许狐疑的目光飘了过来,眼里竟是一酸,心里涌起种说不出的屈辱,却也慢慢挪了步子,一步步靠近,跪在邵疆面前,强平稳住微微哆嗦的手,抬起了另一个酒壶。
就在明克凡提着的酒,即将恭恭敬敬的倾倒进杨继勋的酒盅时,杨继勋三角眼一斜,突然收走了面前的酒盅,明克凡一个措手不及,哗哗的清冽酒浆尽数落在案上,酒香四溢,清流横斜。
明克凡只道自己伺候的不好,赔了笑就要请罪,杨继勋手中酒盅啪的甩在了青儿面前:“老子要这个!”
青儿浑身猛的一抖,僵住。邵疆颇在意明克凡的态度,又岂会为一个降臣的小幕僚得罪眼前这活阎王。见状皱眉催促道:“既然将军得意你,还不过去仔细伺候着。”
僵持片刻,青儿垂了眸,低低道了句:“是。”便当着众将的面,爬到了杨继勋的下手,汩汩的水声流转,酒盅里的酒一点点满溢出来,清澈的像心里刺痛的泪水。
青儿慢慢放下酒壶,双手捧了那酒盅,呈到晃着光脚的杨继勋面前,咬了咬牙,轻声道:“卫谦不恕之人,承蒙将军眷顾,幸甚。”
杨继勋的目光放肆的在他身上打量个不停,最后落到青儿白净微红的面颊上,咧嘴笑了两声,满是剑茧的手在青儿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揩,青儿一震,下意识一躲,满满的酒液一下子倾洒出小半盅来,忙低了头,挡住那一闪即逝的厌恶之色。
然而杨继勋的眼光何等毒辣,早已看了个通透,朗然大笑道:“呦,还是个面薄的雏儿!得了吧,连你那旧主子萧靖,当年被林秀捉住,不一样是靠卖屁股才保住脑袋,你还有什么兜着放不开的。”
邵疆闻言一怔,显然不知还有这样一番“典故”,不禁奇道:“以萧靖的清高傲气,也会做出这等事来?”
杨继勋嘬了嘬牙花,拍了下大腿:“你们自己去问问,西北那些将军,谁不知自己统帅这么一段‘风流韵事’,想来这清高傲气又不能当饭吃。脑袋没了,留着屁股顶屁用啊。没料想这萧靖脑袋好用,屁股也迷人,更不知京城那小皇帝和杭州城死了的小子知道自己的太傅、爹爹有这等光辉耀人的一面,会有何等精彩的表情。哈哈哈哈!!”
帐中传来哄然的大笑声,不堪入耳的话一句句放肆的往外冒,硬是让明克凡的圆滑都不知如何附合。他们都怕萧靖,可人,本就是如此,越是怕的东西,越是这些骄兵悍将怕的东西,越要狠狠的踩着,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青儿坐在下手执酒,直如坐在火里一般,酒壶上的把手深深的陷在肌肤里,周身忽冷忽热,面上火辣辣的泛起红晕。他突然想起年幼时,母亲抱着他,轻轻吟念的诗——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这就是耻辱!失败者必须忍受,和血吞下的耻辱!
青儿慢慢抬了头,众将看着这少年眸中阴霾霾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唇角绽出柔和的笑容:“将军缪言了。卫谦岂会与萧靖相类?卫谦虽不敢及萧靖聪颖明辨,亦不敢及萧靖——厚颜无耻。”复而轻慢的执了酒壶,徐徐续着洒出的酒。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同时在心底模模糊糊的响起。
那点骄傲,那点母亲贫贱时始终栽培的骄傲,那点父亲厌恶时不忘呵护的骄傲,在敌人无情的马蹄下,到底,被踏成了粉齑。
青儿的所思所虑,邵疆固然可以不顾及。可他并不想过分的得罪明克凡,别看明克凡现在笑眯眯的满不在乎,万一记在心里,临机倒上一耙,这到手的熟鸭子可就生生飞了。想着,邵疆便转了话题,企图将众将的目光从两人的身上拉回来:“方才两人进帐前,杨将军就提及诛杀萧靖,无裨益于大局,邵某不解其意,如今有明大人里应外合,萧靖性命九成在握,杨将军何不说来,容我等参详参详?”
杨继勋一眼看出自己同伴这患得患失,又瞧不起降臣,又怕得罪了降臣,又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又恐自己看出其中的端倪,真真是算了个通透。心里打滚嘲笑了一番,却没再纠缠着明克凡和青儿不放,而是抓起了把花生,剥了壳,摇晃着椅子,若无其事的一个接一个往嘴里丢:“要老子说,这次打仗,王爷从一开始就是糊涂。准备不足,借了个北疆动乱的东风想占便宜,糊涂之一。兵分三路,空了自己的老巢让敌人掏窝,糊涂之二。信了陆放那小子的屁话,调建州的精兵追杀萧靖,糊涂之三。一仗未胜,犹……”
“咳咳咳咳”邵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杨继勋的话,心里暗暗埋怨,这杨疯子胡言乱语不怕死,自己还不想落得个诽谤君上的罪名呢,忙道:“杨将军,杨大将军。邵某倒以为,王爷听陆放之言,遣兵追杀萧靖,并不为失策。毕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擒个屁!”杨继勋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桌案,上面的酒壶碗碟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狼籍的洒了一片,这痞里痞气的将军眸子里此时竟蹿动着凌厉的怒气,“你来告诉老子,哪家主子擒贼的时候,还同时被贼擒?!那陆放本就是浙东爬出来的鬼,满心要为他兄弟魏攸报仇,他说的话,王爷也敢信?要不是浙东出了场地震,接应的军队全堵死在外面,你们这帮小崽子早被那老狐狸一窝端个干净。就算现在,老子也没看出来,你们有什么好乐的,萧靖死了,浙东军就不打了?太阳就不冒头了?放屁!卫都一下,虎城必扯白旗,打发投降的软蛋去围着打城,一个软蛋连着一串软蛋,建州周边降的降,克的克,孤城一座,能撑几天?老子看,萧靖死了,咱的好日子才真个叫到头了。”
青儿本是满心屈辱,强忍了垂了眸默不作声,然而闻罢此言,竟是周身一个战栗,悚然而惊。的确,他不如明克凡了解杨继勋,可是,他比明克凡了解萧靖,杨继勋话粗理不粗,其对当前江南大局的把握,竟是前所未遇的精准犀利,清远城碰上了这般劲敌,堪堪叫做命运多舛了。如此,哪里还顾得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忙屏住呼吸,继续听堂上的对答。
邵疆能被临机委以重任,自然不是庸碌之辈,只是这些日折腾的头晕眼花,无瑕分析大局,只道是捉住萧靖就万事大吉了,这样一听,登时如三九天被泼了盆冷水,从头寒到脚,怔怔道:“我等费尽千辛万苦,只求诛杀萧靖,却不想,败局竟早已注定了吗?”
杨继勋转眼便收回方才的怒意,恢复了一脸痞笑,一粒粒的丢着花生玩。
邵疆目光转到他身上,猛的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急的汗如雨下:“将军也算受过王爷大恩,又被托以大事的人,如何能看着建州往死路上撞?好歹想个法子,救我建州一救啊!”
杨继勋嘴巴一努,反手扣住了邵疆的手腕,看了眼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大笑道:“邵将军慌个什么,这天下还有被尿憋死的活人?”
堂下响起窃窃笑声,邵疆心里当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方面为事情未陷入绝路而欣喜,一方面又觉杨继勋的笑容如刀剑一般处处捅他的头脸,让他半点面子也无。邵疆收回手,咳了一声,勉强挤出个笑:“敢问将军,计将安出?”
杨继勋的手掌在翻倒的案上狠狠一抹:“浙南战场已无作为。杀了萧靖,提他的脑袋,和许王联手,逼小皇帝下诏书,开城投降!”
青儿一个激灵。帐中轻轻一阵嗡鸣,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响了起来,大抵是有些不可思议。邵疆怔了好一阵,才慢慢憋出了一句:“那……小皇帝……如何肯降?”
杨继勋放声大笑:“事到如今,小皇帝生死荣辱尽操于他人之手,不过是个吊绳上的小傀儡,降不降能轮着他小子做主?”说到这,杨继勋声音突然转低,幸灾乐祸、神秘兮兮的看着众人,“两月前的宫变,小皇帝被软禁在幽阳宫的事,你们都有耳闻吧。可你们一准儿不知道,那宫变是谁发动的。”
众将彼此相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方试探着七口八舌道:“莫非是王爷派人潜伏在宫里的暗线?”“我看不像,听将军这口气,当是他们自己人生了叛变。”“那会是什么人?”“这还用问?肯定是朝廷高官喽。”“还真未必,那帮在后面吃白食的软蛋,都不一定有发动兵变的胆子!”“……”“……”
杨继勋只是咧着嘴嘿嘿的笑:“猜!猜!谁猜中了,老子重重有赏。”
这时,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般的嚅嗫了一句:“该不会是静芸皇后吧?”帐内先是一怔,接着差点把军帐笑翻了过去:“明大人啊明大人,您可真是老当益壮,穷且益坚啊。畏惧我大军虎威也就罢了,连一个深宫里的小丫头值得你疑神疑鬼,不愧是浙东军内第一人!”
只有杨继勋的眸子突然眯了起来,在哆哆嗦嗦的明克凡身上一转,又一转,端的犀利如刀。
明克凡说完这话,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只盼望着自己猜错了,让人嘲笑一顿才好,可看了杨继勋的眼神……再扇四耳光,也难表悔恨之情。
杨继勋的目光扫到哪,明克凡哪里就跟着不受控制的痉挛,最后杨继勋仰头哈哈大笑:“行啦,小崽子们别在这丢人现眼了。瞧不起小丫头,这小丫头生生把大夏给玩了一遭,瞧不起明克凡大人,谁知道哪天你们的脑袋就会挂在明大人的帐下。”
明克凡狠狠呛了一口。帐内哄得一声险些炸开了锅。
杨继勋似笑非笑的摸摸自己的下巴:“连老子也没想到,这小丫头恁的有胆色。明着投了朝廷,暗着还和自己爹娘巴结着。买通了宫中禁卫,骗开了紫禁城门,刺杀了丞相,夺了玉玺,软禁了皇帝,要不是李江、何蒹葭反应忒快,从兵部调兵堵住了京城、紫禁城大门,这京城早就易主了,即便现在,不一样是畏手畏脚,动弹不得?可怜那文师左卿聪明一世,临老了居然看瞎了眼,栽在了小丫头的手里,啧啧,晚节不保呦~”
随着杨继勋的话语吐落,帐内炸开的锅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愣了,都听得愣了。
正座的邵疆愣了,两席的将领愣了,陪坐的青儿愣了,连隐约有所察觉的明克凡,听到这确凿的证据时,也愣了。但凡乱世,不乏有挟天子、令诸侯的枭雄之辈,可几千年下来,深宫的皇后只有被掳的份,何时听说过皇后夺玉玺,掳天子,坐镇京都!
良久,邵疆才半倾了身子,打破了沉默,这次开口比之以前,明显沉稳谨慎了许多:“杨将军,如今京城的局面是外一层,内一层,层层相抗,如果矫诏好用,那皇后岂会等到今日?又何苦非要拿到萧靖的头颅,才肯下诏开城投降?”
青儿全神贯注,想要听杨继勋说解其中的缘由,不料,杨继勋一摇酒盅,嚷嚷道:“小子,给我出去打新酒去,让你侍酒,你倒在这里听上故事了!”下面的人,竟也跟着起哄:“去去去!滚出去!我们军中议事,容得下一条狗在旁边摇尾乞怜?”
青儿身子微微一僵,直恨的眼睛都红了,却淡淡一笑,柔声道:“是。”然后,极其顺从的起身,弯腰,半躬了身子一步步退出了军帐,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既看不出犹豫流连,更看不出愤恨怨懑。
出了帐,清凉凉的风打在脸上,两鬓的发梢被带着轻轻飞舞,青儿刚觉眼里一湿,就赶忙用袖角飞快擦了个干净,向帐边守卫问清了取酒的位置,便把着酒壶,低了头,疾步向那里走去。
突然,眼前猛蹿出一道黑影,若不是青儿收脚及时,险些要撞个满怀。大惊抬头,却见着宁军陪戎校尉服侍的寒水抱臂站在他面前。他从没见过寒水这样的神情,面色冰寒到极点,眸子缩成了两条细细的线,一寸寸锋芒迫体,杀机毕露,别说靠近,就是瞧上半刻,都有种灵魂被刺透的痛觉。
“寒水……”青儿怔怔叫了一声,突然想起萧靖信里叮嘱的话,忙转口道,“仲父。”
只是刚才在帐中尚能忍得屈辱,可现在这“仲父”一出口,就拖出了几分哭音,几许委屈。又恐寒水怒上加怒,急上添急,赶紧咽了那点颤抖。
寒水见到他,面色略缓和了几分,杀气却未完全消退,说出的话依旧是冷冷的:“今夜丑时,收拾好东西,在帐中等我,我送你出营。”
青儿听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惊问道:“那你呢?”
寒水冷笑一声:“血耻只有用血才能洗清。不将他千刀万剐了,我楼心月愧为人臣!”
青儿闻罢,反而慢慢沉静下来,沉吟片刻,道:“我看那姓杨的将军艺高人胆大,似愚实奸,似粗实细,在这两军对峙,又有降臣的时刻,岂有不提防敌方刺客的道理?若能一击即中也就罢了,万一失手,盛怒之下,明克凡必难逃一死,届时赚开城门,将计就计之策如何实行?这不等于绝了清远城最后一条退路吗?”
青儿的话有理有据,寒水便是再恨再气,也不能一点不听,当下蹙眉冷道:“除此之外,又能如何?眼看着宵小之辈猖獗放肆不成!”
青儿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微微一笑道:“青儿倒有一法,只恐仲父不肯答允。”眼见寒水眼睛一眯,一脸警惕之色,竟开口就要直接否决,心里一慌,再不敢再学那些谋士兜圈子了,忙直言道:“青儿以为,此时清远城最大的危险,是爹爹根本不知来援的人马就是杨大将。我记得爹爹曾提说过,宁王欲派孙隼前来支援,然而那孙隼本是纸上谈兵之辈,如何能与这杨大将相提并论。知己而不知彼,清远城又岂能不败?如果青儿做了杨大将的幕僚……”
寒水差点没吓晕过去,不待他说完,便厉声驳斥道:“决计不可!你这荒谬的想法速速给我收回去。”
青儿眉头一扬,上前一步,直视他道:“如何不可?如果青儿做了杨大将的幕僚,窃取情报,传与爹爹,补上这最后的漏洞,以爹爹的手段,未必不能翻云覆雨,反败为胜……”
“啪”一个耳光甩过去,堵住了后半句话。寒水凌厉的看着他,怒道:“主上呕心沥血,一方为了朝廷,一方就为了你这小子。只巴望着你能平平安安的离了这战乱,你却一个劲的往前钻,你想让他呕血呕死吗?那杨继勋眼明心亮,是那么好相处的?若是主上知道我纵你在他身边打埋伏,你信不信他能将我们拎出来打死。”
青儿一怔,想起那坐在轮椅上,淡淡笑看他的父亲。一身儒衫的文士双鬓斑白,病骨支离,然而注视着他的眸光清寒如井,峥嵘暗伏。明明隔了一座城池,却让他生生起了个寒噤。
寒水见他面有畏色,不觉叹了口气,将那绷着的冰冷之气放柔了许多:“别胡思乱想了,杨继勋的事,我会尽量联系上主上,其他的,不用你来操心。逸儿已经如此,你若再出了什么差池,我可真不知如何向主上交代了。”
正说着,猛的余光扫到了来巡视的士卒,络绎不绝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涌来。寒水虽挂了身陪都校尉的装束,也恐被人过多追问,漏了底细,忙收住了口风,低低叮嘱了句:“青儿保重,有事叫我!”说完,一个纵身,便不见了踪影。
从头到尾,青儿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只能怔怔看着寒水消失在眼前,手里还提着那空空的酒壶。
第五十一章 虎口拔牙
入夜。细碎的月光普照着偌大的军营,几许阴云飘过,明明暗暗,生动十分。
一个单薄的黑影从自己的军帐中钻出,踟蹰片刻,便极快的穿梭过诸多营帐,一路不停,磕磕绊绊,躲躲藏藏,终于跑到了杨继勋的帐前。
好不容易挑了个寒水出去接头的时刻,青儿一气狂奔到这里,累的气喘吁吁,面颊绯红。然而,当他看到杨继勋的军帐时,不禁惊疑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这个大名鼎鼎,嚣张肆纵的杨大将军帐前,居然只有一个守卫,而这个守卫,明显还在打着哈欠,瞧起来困倦不堪。
青儿心里一下子转过许多念头,最终到底敌不过一试的诱惑,整理了下衣摆,狠了狠心,大踏步走到杨继勋帐口,对那瞌睡连连,斜着瞧他的守卒深深一拜道:“卫谦有事求见杨将军,烦请大人代为通禀。”
青儿本以为这士卒怎么也会刁难几分,袖中的银钱都已经准备好了,却不想那守卒一脸不耐烦之色:“想进就进呗,通禀个屁啊。”
饶是青儿应变机敏,听了这话,也不觉哑然。好一阵,方勉强笑道:“深更半夜惊扰将军,还是通禀一声,更合规矩才是。”
那守卒眼睛向上一翻,骂道:“你小子哪那么多废话。俺们将军从来没那么多啰啰嗦嗦的臭规矩,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倒是你小子怕前怕后的,该不会是萧靖遣来的刺客吧?”
青儿闻言大惊,险些变了脸色,忙道:“大人您误会了,在下提不动刀,拎不得枪,只有被人刺得份,安敢动刺杀之念?”说完这话,又怕那守卒蹦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赶紧揖手道:“打扰大人了,在下这就拜会将军。”
撩起帐帘,进前走了几步,帐内点了两只蜡烛,闪动着微弱的光。映了这光,青儿看到杨继勋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几只酒杯散落在地,呼声震天,睡得正鼾。那宽阔的胸膛起起伏伏,胡子随着吹出的气息上下飞舞。
青儿静静看着熟睡的杨继勋一声高于一声的打鼾,微弱的火光摇曳在他的眸子里,心中陡然像被什么掐动了一般,鬼使神差的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是一惊,收了步,四下环望一圈,身后的帐帘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寂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影子,被大大的映在军帐上,黑黝黝的有些瘆人。
一只匕首,悄悄从袖中滑到了掌心。青儿手心渗出汗来,一点点迈出步子,极轻的,极慢的,向床边移去。
风轻轻吹动帐帘,扫过耳际,呜呜咽咽的缭绕。杨继勋鼾声如雷,睡得昏天暗地,竟无半点转醒的迹象。青儿捏着那匕首,心紧张的快从腔子里跳了出来,白净的面颊上溢满的红云,眸子是骇人的清亮。
初时,他阻止寒水杀杨,大半是怕杨继勋身边守卫众多,难以得手,可如今,出乎意料,此人就直直躺在他的眼前。只要一刀下去……只要一刀下去……清远城最大的敌人就化成了刀下冤魂,邵疆心急意乱,只会昏招频出,这天下还有谁,能将萧靖扼死在城中?!
一步,一步……靠近……又靠近……
匕首一紧,将出未出,光芒从袖中泄露,千钧一发之际,青儿脑海里却蓦然蹦出宴会上的一幕来。那时邵疆知建州危情,情不自禁抓住了杨继勋的手,连声求问,青儿清楚的看到杨继勋先是向后一躲,接着不动声色凑过去,一手任由邵疆按着,另一手却在案下握紧了尖刀。
一个连同伴都提防到十分的人,一个清醒时尚不忘保护自己的人,会放任自己的侍卫在帐外睡觉?会任由外人出入自己的营帐?会死于一个不懂武艺的少年之手?!
青儿福如心至,狠狠一个激灵,猛的向后跳退了一步,吭的跪在地上,叩首大声道:“卫谦拜见将军。恳请将军拨冗相见。”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军帐,回应的只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青儿咬了牙,重重一磕头,又大声喊了两遍:“卫谦拜见将军,恳请将军拨冗相见!”“恳请将军拨冗相见!!”杨继勋不挪、不动、鼾声震天。
就在青儿怀疑是不是自己谨慎的过分,而那杨继勋纯粹是命背的时候,也就在青儿几乎死了心,目光一点点转冷,匕首再一次握紧的时候,方才那个四仰八叉,睡得如死猪一样的杨继勋,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犀利、冷静、毫无睡意。
青儿只觉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灌,细细密密的毛骨悚然,跪伏在地上,手脚都后怕的软了,咽了下口水,汗涔涔的叩首道:“卫谦拜见将军,深夜前来惊扰将军,乞望将军恕罪。”
“小子滚起来吧!”杨继勋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嘿嘿笑了一声,又斜他一眼,撇嘴道:“老子还以为你要学曹操,不料,你没他那胆子,却比他识时务的多。”说着,两把长刀从被窝里掏出,啪的丢到了一边。
那一声脆响,激得青儿微微一哆嗦,长刀上蓝汪汪的一片,分明是淬了剧毒,交叠刺目的锋芒如死神在向他龇牙。青儿周身寒意更盛了几分,口中却不敢停顿:“卫谦不敢,卫谦不过一无耻贰臣,苟延残喘罢了,唯忠心赤胆,效忠将军,岂敢逾矩分毫。”
杨继勋嗤笑出了声:“得得。大半夜的闯老子的军帐,还存了什么好意不成?”不等青儿苍白着脸否决,又不在意的一挥手,像是撵走那些烦人的苍蝇:“说吧,一而再,再而三的吵个不休,到底为了什么事?”
青儿思绪被杨继勋带着四处跑,千言万语噎在喉咙处,闻言,却只能平复下心情,深深俯首道:“卫谦深夜来此,叨扰将军,是特来向将军投诚。”
杨继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小子白天不已经降了吗?”
青儿抬头,目光注视着杨继勋,平静的又强调了一遍:“卫谦特来向,将军,投诚!请将军明察。”
杨继勋眼睛一眯,继而放声大笑,起身一脚将桌案踹开,负手三两步走到帐口,倏然回头:“你想来给老子做事?凭什么!就凭你是明克凡的一条狗?”
青儿直跪在地上,淡淡道:“卫谦虽然与明大人一并投降,却并非明大人手下的走狗。卫谦,原是萧军师的心腹幕僚。”
这话说得杨继勋一怔,慢慢又走回床边,坐下来,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他一番,摸着自己的下巴道:“萧靖识人眼光毒辣,管教手下又十分严苛,你小子能在他身边混,看来还有几分本事。只是,萧靖帐下,似乎从未出现过叛徒,你要做这第一人吗?”说着,唇边带了几分戏谑,眸子却紧紧盯着青儿的反应。
青儿回望着他,坦然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卫谦身负微名,亦有薄才,不愿与清远共存亡,故而投效将军。却不想将军如此短见,只容得德才兼备之人,却驾驭不了有才无德之辈。将军非吾主,卫谦亦非将军得意之人,两厢不愿,不敢多留,告辞!”说罢,撩袍起身,向杨继勋略一揖手,转身而去。
忍着砰砰的心跳,青儿三两步走到帐口,撩开帐,夜风已扑面而来,却听身后传来杨继勋不辨喜怒的一句话:“你怕死吗?”
青儿顿住足,侧过身,眸清目亮的看着他:“怕死!”
杨继勋慢慢拧紧了眉,他此生最恨那些贪生怕死随风倒的墙头草,可对于面前这坦言怕死的少年,却怎么也厌恶不起来。这少年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他曾在那些犯颜死谏、殉节死战的忠臣身上见到……杨继勋唇边溢出笑来……一个畏战求存的人,却有着忠贞之辈独有的气度,当真是有趣的紧了。
傲气的扬了扬下巴,杨继勋道:“说说看,到了老子这儿,你能做些什么?”
这是在考校他了?青儿精神微微一振,看了杨继勋一眼,又环顾了帐内一周,一眼便看到了帐角桌案处如山般凌乱的军文。显然这个特立独行的杨大将军对处理公文并不在行。二话不说,青儿转身走到那军文处,展开最上面的一本,眼睛一扫,几乎一刻不停,便合上放在了一侧。接着是第二本,打开,合上,直接做垃圾丢到了案下。如此,三本、四本……那小山一样多的军折,越缩越小,几刻钟过去,竟然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几小摞。
杨继勋见他触动自己的军文,先是一惊,一把抓住了床上的刀,旋即又渐渐放松下来,懒洋洋半靠在床上,双脚支起,看青儿手脚利索的侍弄军文。
直到他做了七七八八,杨继勋方慢慢起了身,踱着步子,晃到案前,随手翻了翻整理好的折子,其中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
杨继勋不禁笑了一声:“小子你在萧靖那儿就负责这些?”
青儿略欠了下身:“是。”
杨继勋慢慢扬了眉:“那萧靖可对你宠爱的紧啊。”青儿一惊,后背隐约发凉,衣衫不知何时因汗水冰凉凉的黏在身上。然而杨继勋感慨完这句,并未多加追问,反而戏谑的笑道:“老子身边岂会连个整理文书的贴心人儿都没有,要不是沈筠那小子今日染病躺在床上,哪里轮得着你来动手动脚。你卫谦若只有这么点本事,却是没用的很了。没用的人,却探到了老子军中的秘密,你说该待如何?”
杨继勋眯着眼睛龇牙笑着,脸上的刀疤狰狞的缠绕在一起,有些阴测测的味道。
青儿被那犀利的目光逼得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却狠一咬牙,站稳了脚跟,蓦然扬唇一笑:“将军如此性急,怎知卫谦本事只在于整理文书?依在下看,将军有这空暇与卫谦纠缠不休,倒不如先做思量如何度过眼前这三关。”
“三关?”杨继勋的眼睛眯的更紧了,“哪三关?”
青儿轻轻拍拍桌上的军折,直言道:“一者,是王爷之险。许王勾结北国进入浙南,却被王爷直斥逼退,宁许争端,初见端倪。然那许王虽说庸碌无能,毕竟替王爷挡住了中原十万大军,若是起了作壁上观的念头,放中原军冲进浙东,大势尽去矣。二者,是同僚之险。当前守卫卫都的是有名的怕事将军虞其候,可卫都却是建州仅存的气息,卫都若降,不啻于抄了我军的后路,浙东之军尽岌岌可危。三者,是将军之险。将军功勋卓著,性情豪放,却不免得罪王爷身边近臣及诸多将军,清远一克即下便罢,若三克不下,小人进献谗言,难保王爷不起犹疑之念。将军耳聪明断,以为可是这个道理?”
杨继勋慢慢收了笑,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哈哈笑了一声:“我杨继勋怕个球?”
青儿微微一笑:“将军自然是不怕的,可万一处理不妥,堕了威名,岂不可惜?”
杨继勋轻轻哼了一声:“依你小子之见,又该如何化解?”
青儿眸光一闪,笑道:“卫谦不过于仓促之间整理文书,何来空闲仔细思量,若说有万全之策,莫说将军不信,便是卫谦自己也是不信的。如果将军能容卫谦一席之地,卫谦三日之内必给将军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继勋嘿然道:“小子忒滑头,竟趁机跟老子要起职位了。”
青儿恭恭敬敬的低头:“卫谦不敢。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自古皆然。”
“行啦。老子不跟你磨磨唧唧掉那些书袋。”杨继勋一挥手,“老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就是个直来直往粗人,你这皮薄面嫩的小书生,留在老子身边被惹到了,可别跟老子瞎嚷嚷!”
这话分明是默许了青儿的请求。青儿心头狂喜,方朗声道:“谢将军提携之恩。”便见杨继勋面上露出丝痞笑,斜眯的眸子里夹杂着几许捉摸不透的精光:“甭谢!老子瞧着,今儿天色也不早了,你一个玩笔杆子的,在这动刀动枪的军营里四处转悠,忒不安全。老子粗是粗,可对幕僚也知道尊重,这就拨四个下人给你,今儿起你一日三餐,就食就寝只管交给他们。好好给老子干活!不愁没你的前程!”说着,声音陡的一提,大声吼道:“杨大,杨将,杨必,杨胜,通通给老子滚进来!”
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应声而入,单膝跪地,吼道:“见过大将!!!”
杨继勋朝青儿一努嘴:“见过你们的新主子卫谦。”
四个汉子极快交换了个眼色,吼道:“小人拜见卫大人。”
青儿的心忽的沉到了无尽的深渊,他知道杨继勋会对他心存疑虑,边用边防,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杨继勋手段如此之绝,二话不说,直接软禁——你有本事,可以,留在这里老老实实给老子卖命,想要传出去只言片语,做梦!老子不是萧靖!
如果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青儿只怕面色要阴沉的滴出水来,可此时,却只能不动声色的俯身搀扶道:“四位壮士客气,卫谦年少智短,日后,少不得要四位壮士多多扶持。”
“属下不敢!”四人齐声喊了一句,齐刷刷站起身,退后三步,负手而立,将青儿前后左右“保护”的严严实实。
杨继勋看了一眼青儿,哈哈笑道:“怎么?卫谦啊,看你脸色不大好,似乎对本将安排这四人颇有不满啊。”那四双眼睛随了杨继勋的话,一并定在了青儿的身上。
青儿不知何处卖了破绽,心差点跳出来,赶紧应道:“卫谦不敢,卫谦只是在想着席间的一件事,心里颇有些困惑,不禁情动于色,倒让将军误会了。”
杨继勋悠悠挑了眉:“哦?什么事?”
青儿低低瞄他一眼:“今日席间,明大人提出开西城以接应我军,卫谦见将军似面有不屑,可是以为此计不甚妥当?”
杨继勋三角眼在他身上一滑,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青儿正要推波助澜,将此计大大称赞一番,冷不丁余光撞到了杨继勋的余光。这目光似在笑着,却冷冷的,审视的,带着决绝的主见和深刻的猜忌,好像一把引而不发的长弓,又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只要半个字的差池,便铮然而响,直取他的咽喉。
话到了嘴边,冷汗呼的涌出,竟是福至心灵,生生打了个转:“卫谦以为,萧靖善察人心,工于心计,不会纵明克凡如此轻易逃脱。这西城大门看着是白赚的便宜,却难保不会让萧靖将计就计,设了埋伏,将我军主力一网打尽。”
“咔”杨继勋眸中的弦,断了。旋即化成了三分柔和满意的笑意,他狠狠一拍大腿,大声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啊!!”
一丝寒意渗到了青儿心底。这种谨慎!这种心机!这种算计!在这等人手下想要玩花样,直如火中取栗一般,自寻死路!
徐徐垂了眸,青儿柔声道:“但是卫谦着实想不通,既然将军胸有成竹,怎不提醒邵将军一句,而坐看他将我大军带入死路呢?”
杨继勋冷哼一声:“那姓邵的心胸跟针尖般大,老子便是说了,他只怕也觉得老子是抢他的功劳,嫉妒他建功立业。他愿去自管去,陷在西城,正好给老子机会到东城放火。嘿嘿,赶着这东风吹得正好,看老子一把大火,如何将清远城点个干净。”
晴天劈下了一道闪电,杨继勋哈哈的笑声环绕在耳畔,眼前的万物同时映出了重影,恍恍惚惚的在眼前旋转。
火!火!萧靖的火要烧了西城、烧了军营。杨继勋的火,要烧了东城,烧了清远。都借了东风,都甩了弃子,都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天边的云悄悄压住了清远的一角,那被战火洗刷的惨败的城池,不知何时,已经隐隐约约笼罩在了氤氲的雾霭下,笼罩在了冲天的火光中,笼罩在了深深浅浅的计谋里。
正道是,计对计,两雄相争何属天意。火攻火,城里城外谁主沉浮。
自从送走了青儿,我便觉得这身子是每况愈下,有时坐着看些文书,会突然心悸,冷的握不住笔。夜里浅眠片刻,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忽而梦到婉嘉死时冰冷的身体,忽而梦到逸儿被屠杀时哭喊的惨叫,忽而梦到青儿被追兵撵的跳下悬崖,忽而梦到大夏分崩离析,犬戎大肆挞伐……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的冷汗,大口大口的喘气。
昨日阅兵,本存了鼓舞军心之意,不料行至半程,心口剧痛,竟当众呕血呕的天昏地暗,险些从轮椅上扑倒在地上。导致军心骚乱,白白折了士气,迄今想来,都让人懊恼不已。
如果说,在这惨淡寂寞又血腥污秽的时刻,还有那么一丁点消息称之为喜讯的话,就是我的腿在“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终于快痊愈了。现在不急的时候,我可以扶着墙慢慢的下地行走,甚至,可以骑了温顺的马徐徐而行。
我坐在窗边,夜里微凉的气息顺了半敞的窗户偷偷溜进来,桌上的纸页轻轻翻动了两张,又颤颤的止住。外面很暗,阴云完全遮住了月光,整片大地陷入了深刻的黑暗之中。外面又极静,偶尔从窗口过去的脚步声有条不紊,一如已度过的无数平常的夜晚。
可是,今夜注定无法平静。
因为不痛不痒“麻痹”了我们数日的宁军统帅邵疆,今夜将“勾结”浙东军太守明克凡,偷偷潜入西城,奇袭清远。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头看向一脸倦色的冯漠:“字长,准备的如何了?”
冯漠见我询问,收拾起精神,淡淡一笑:“一切顺利。邵疆主力人马现已潜伏在西城门外,只待城门一开,先头部队先进城探查,大部队随之冲杀于后。我军主力全部退进了内城,只余两营的士卒在外城迷惑敌人,火箭、油、陷阱亦设置妥当,相信这次即便不能将宁军主力一网打尽,也一定可以大伤其元气。”
我点点头叹道:“萧某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此番布局周旋辛苦字长了。如真能重创邵疆,我清远城的日子必然好过许多,便是觑机反击,也未尝没有可能。”说到这,我心情突然大好,遥想今夜之后的光明前景,萎靡了几日的精神登时振奋了许多,竟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直呼道:“走,字长,与萧某去那西边的塔楼上,看邵疆如何入我之榖。”
虽说我腿脚好的差不多了,毕竟行走不便,冯漠笑应了之后,便招呼了左右侍卫,推着我的轮椅出了门。哪料方踏出门槛,迎了那泼墨般的深夜,便觉寒意入体,心口没征兆的狠狠一绞,痛的冷汗都淌了下来。心里直呼不妙,正要叫停,那蛰过一般的剧痛却蓦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不是徐徐的寒气仍在骨头里缭绕,我几乎要怀疑方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冯漠见我面色忽变,忙收住步子,急问道:“军师可是觉得身体有碍?”
我看了眼他焦急担忧的面容,心里只踟蹰了极短的一瞬,终是决定亲往一观。毕竟我在塔楼上,即便有个差池,也不会妨碍军心,但万一前线出了变故,遣人调度起来总比坐在屋内方便许多。便笑道:“字长不必担心,萧某这身子素来时好时坏,方才被夜风一带,突然觉得有些凉了,且着人取个披风便是。”
推我轮椅那侍卫听得愕然在当场,半晌,忍不住喃喃一句:“军师,今儿个浙南的天,快赶上入夏了,小人穿单衣都热得冒汗,军师怎会觉得凉呢?”
我心头一震,转头看冯漠,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头上都布上了密密的汗珠,甚至有那性格不羁些的侍卫已耐不住热,将裤脚挽了起来,一种淡淡的不祥之感悄悄拢了上来。
冯漠虽然也面露讶色,闻言,仍蹙了眉斥道:“军师素来身弱体寒,偏你那么多废话,还不速速取了披风过来!”
那侍卫瞧起来有些委屈,却不敢辩驳,一路小跑进屋,不一会,又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取了冬日那件深红的厚披风,系在我肩上。然而,即便有这厚实的布料裹体,身体里的寒意却依然未被驱散分毫,反而越来越浓的缠在了一起。
是已经……病入膏肓了吗?我心里忽的有些怔怔,回想起这几日来的症状,再想起离京前陈太医的嘱托,一丝苦笑掠上唇角。
不想冯漠看出我的异常,示意那些侍卫推着轮椅继续前行后,我反问冯漠道:“孙隼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字长未曾查到。”冯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说来也奇,这次孙隼来援邵疆,竟是一反常态,老实的紧,别说不曾遣兵挑衅,连营帐都很少出入。许是邵疆狠了心肠,将今日这奇功分与孙隼一半,才堪堪压住了他。”
我听着,刚才那点怅然散去,一层疑云又蒙了上来,可思来想去,实在摸不到头绪,沉吟了片刻,却想起另一桩事来:“字长,如今我军的人马大半在内城防守,小半在外城西面整戈,外城的其余三面可有足够的人手巡查?”
冯漠果然面露难色:“清远城的兵力原本就不足,又要诱敌,又要防守,还要巡查,实在难以面面俱到。不过,因着南北两面与西城毗邻,为了方便救援,也是部署了兵力的。”
我听着微微蹙了眉:“这么说,只有东城是空虚的了?”
冯漠被我追问的有些尴尬,道了句:“是。”转而又道:“不过字长以为,此番邵疆不惜亲临城下,自然无暇东顾,而那孙隼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辈,如何能有这声东击西的心计。东城固然空虚,却未必会被宁军钻了空子。”
我思忖片刻,以我对孙隼的了解,冯漠此言并不为过,但心里这恍恍惚惚的疑云,总让我感觉哪里不太平:“还是从内城遣一百人到东城去巡逻一下吧。临着这关口,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小心无大错。”
冯漠思量了一下人手,没驳我的意见:“待到了塔楼后,便依了军师的吩咐便是。”
这清远的内城并不开阔,房屋的位置又偏属于城西,我们这样说一阵,走一阵,很快就看到了西城的塔楼。一路上了塔楼之上,果然四面通风,视野骤然开阔,远远近近的军营因着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冯漠站稳脚跟后,便立刻安排人手加紧东城的防守。
我朝西门望去,此时战事未起,两军的人马俱陷于深深的静谧中,不动声色,如黑夜里即将惨烈搏杀的野兽,各自掩藏在深林中,伏低了身子,埋藏起獠牙,只待腾空而起,撕破长夜的凌厉一击。又极目眺向宁军的军营,这军营自西而始,环落四方,把清远城包围的严严实实,不留半点罅隙,其内部参差有致,相互勾连,再是精妙不过。
我越看心里的疑虑越深,终是忍不住叫住了正在吩咐亲兵的冯漠:“字长,你先等等,你说此次来救援邵疆的统帅真的是孙隼吗?会不会是宁王临时起意,换了其他将帅?”
冯漠先示意那亲兵稍等片刻,转头奇道:“军师为何这样讲?且不说我们收到的情报都是孙隼来援,便是这几日宁军军中无所不在的孙字军旗,当也说明了这一点。”
我慢慢蹙紧了眉头:“萧某观这连营奇巧,非是出自寻常人之手,莫非是孙隼帐下出了高人?”
冯漠精于内政,却并不精于排阵布列,走到我身边垫脚看了一会远方那连营,也未看出其中有何玄机,便劝慰我道:“字长愚钝,不解军师之意。不过事到如今,军师多想也是无用,只要邵疆肯中计,高人又能如何扭转乾坤?”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略寂寞的叹口气:“如今萧某是耳目尽失,若是放在以往,何苦受这疑神疑鬼的煎熬之苦?”唉,不仅是战事的煎熬,青儿久久没有来信,寒水也失去了消息,这两人可别是出了什么危险。
正想着,蹬蹬的脚步声从塔楼下一路跑了上来,一个士卒火急火燎的半跪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半焦蜷缩的纸卷:“军师,这是从北城射来的一封信,于将军着小人交与军师。”
我伸手接过,一点点展开,上面用血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杨继勋。
只有三个字,没有抬头,亦没有落款。冯漠凑到我身边,看了一眼,讶道:“军师……这是……?”
我默不作声的将目光再次投向那连营,连营里的灯火明灭了一下,我的心也猛的跟着明灭了一下。杨继勋!不是孙隼!原来是杨继勋!突然转头厉声吩咐道:“着时匡、王弼时立刻调三百将士前往东城,阮修竹、倪立调三百人南北接应,于暨国严密监视东城动向,我军主力随时准备由西线拉往东线!”
那士卒应声而去,冯漠惊道:“军师将内城半数人马都遣出了城,不怕内城空虚,再出什么变故?”
我恨恨将纸条撕碎在手中,恼火道:“天不助萧靖,竟让我们的对手从人中之虫,变成了人中之龙,萧某又能奈何?”
冯漠还要再说,这时,西城的城门悄悄的打开了,我们不约而同闭了口,看向那处。一队黑衣士卒人咬著马裹足,混着夜色偷偷溜进了城内。
夜幕太深,我看不清人数,只能隔了外城内的少量火把,隐隐看到这群人的走向。他们先是在城口滞留了片刻,接着如万般细雨化到了西城的各个角落,在城内仔细探查起来。为了不让人生疑,我不惜扔在那里大量的辎重,还有两个营活生生的士兵。其无论是起岗巡哨,还是卧眠打鼾,都与寻常军营别无二异。
就在这些潜伏士卒终于快要松气的时候,我军一个巡岗的士卒突然看到了他们,大吼一声:“敌袭!!”一支利箭变嗖穿透了他的喉咙,他一头从岗哨上栽了下来。可这一声足以划破宁谧的夜空,咚咚的军鼓紧急的敲响,砰砰的砸在人的心头。
“敌袭!!敌袭!!!”营内的将士呼啦啦的擒着兵器往外冲,城外的邵疆反应更是迅捷,一声唿哨,城门被巨椽嘭的扯开了,近万的宁军士卒从城外骑着骏马,持着刀枪,洪水一般的往城内涌。
那两营的士卒不过二三百人,如何见得这个阵仗,扭头从城边往巷内跑,千军万马又岂可放过天赐之机,邵疆纵声大笑,长鞭挥出,声势骇人:“先擒萧靖者封王!”
“先擒萧靖者封王!!”
这话无疑在这火热的军心上又点了把熊熊烈火,只见人马争先而入,唯恐落后,击碎了营帐,挤碎了庭门,碾碎了青石板,无数火把连成了一条巨龙,紧赶慢赶的往“死路”上跑。为了比同伴多立功勋,这些士卒互相推搡,不惜踩踏,骤开城门的狂喜已经淹没了大多数人的理智,见物便砍,见人便杀,短短半盏茶的工夫,场面就完全失去了控制。而极少数尚有理智的人,裹挟在这些疯子里面,除了继续往前冲、冲,竟是别无奈何。有人似喊了一声:“仔细中了埋伏!!”就被他杀红了眼的同伴淹没在马蹄下。
从塔楼看去,外城内的街道上到处是疯狂的影子,逃的逃,追的追,城内竟拥进了上万的宁军士兵,火光照耀下,都是年轻而热烈的面庞。连邵疆的白马也禁不住诱惑,随了那士卒一并冲入了城中。
跑着,跑着,马匹突然扑哧哧尽数滑到,人也跟着打起滑来,那些士卒惊讶的看着脚下,不知何时,那里黏糊一片,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再看前方,几十丈草垛卡在了城墙间,牢牢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夜风忽的吹过,这些士卒一个寒战,方才那些疯狂慢慢退去后,彼此相望着,茫然无从起来。
我和冯漠相视一笑,楼下却又传来急促上楼的跑步声,一个传令兵一步抢上来,面色苍白,头上沾染了战火的痕迹,顾不上行礼,便直呼道:“军!军师!!大事不好,有敌军偷袭我方东城!!”
冯漠顿时微变了脸色,我心口也是一紧,不动声色的问道:“多少人?”
传令兵一脸惊慌的看着我:“五百人,五百人!”
我听得冯漠轻轻吁出口气,五百人并不难招架,沉声道:“给予时匡临阵调度援军及全权指挥之权,务必死守东侧,以保西侧计谋万无一失。”
那传令兵领了命又蹬蹬的冲了下去。冯漠便道:“我们原本就是要守内城的,东城丢了倒也没什么,只要杨继勋不是学了我们……纵火……”他说着,突然一个惊惧,竟然说不下去了,冷汗渗到了发角。
刚才那点欢喜劲早就飘了个无影无踪,我有些疲惫的叹气,暗道,看来真是杨继勋无疑了。当年,我在西南平土著作乱时,便知道有这么个奴隶,临阵倒戈,助我荡平了百里之地。匡平西南后,我本是想要收服此人,不料西北情势急变,朝廷一日三道诏书急调我回防,我一时找不到他的踪迹,只能遗憾挥师北上,不想再见此人时,已投身于宁王麾下。
西城的城门在这思忖的间隙,突然重重的合上,与此同时,巨大的铁闸从天而降,堵住了城内外的联络,堵死了城中人马最后的生机。
然后,噗通一声,数百人马忽然陷在了巨坑中,里面插着的倒刺穿透了所有的生灵,血喷涌而出,凄厉的哀嚎响彻夜空。铺天盖地的火箭几乎凝成了巨大的火球,从四面八方射去,疯狂扑向了所有的士卒,那些宁军将士人挤人,马推马,哪里有躲避的空暇。死了的人踩在了脚下,殁了的马拥簇在人群,邵疆面色死寂,一声惨呼:“中埋伏了!!撤!撤!!”
已经太晚了。
火箭燃在了地上的油脂上,燃在了四面的稻草上,顷刻变成了茫茫的火帘,放眼望去,延绵数里无不在燃烧,连站在塔楼上的我和冯漠都感觉到空气灼热的烧人,滚滚浓烟把云遮住,西城变成了人间的炼狱。被烧的哭喊的,四处躲逃的,互相踩踏的,连滚带爬的,四处都是火光人影。人流涌到西,西边的整座城墙都燃烧在火里,直逼向营寨,哪里还有逃命的余地。人流蹿道东,那里铺满了燃火的稻草,足足二十丈远燃火的稻草,禁绝了所有人逃生的脚步。
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气息,浓烟渐渐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人,看不清马,看不清士卒,看不清主帅,只能看到一片火光,和火光里山海般倒下的尸体。
我看着远方那由我一手造成的屠杀,天地已经被火烧的亮了,云和月都畏惧的躲藏了起来,似乎骇于见到这自相残杀的惨状。
“字长可还记得《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冯漠愕然望着我,以他的聪慧也猜不出在这大胜的时候,我怎会说出这样败兴的话来。
我感觉心口的绞痛快到了极限,胸腔里的血几次涌了上来,几次又被咽了回去,只淡淡笑了笑:“我固当死。”
“报!!!报!!!”我和冯漠正沉默不语,那传令兵又猛冲上来,头脸上黑漆漆的,烟熏火燎一般。一见到我,扑倒在地上,沙哑着嗓子嘶喊道:“军师!时将军的人马挡住了欲要纵火的宁军,正在东城厮杀,却有一只奇袭的队伍,绕过了我军,正在强攻内城。内城……内城快要失守了!!”
冯漠大惊,后退一步,碰的身后椅子卡啦的一响,险些翻在地上。
我却不觉莞尔:“你看,刚才说什么来着,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算他一头,他吃我一子,倒也公平。”接着,沉声吩咐那传令兵道:“去吧,让于暨国将内城所有的士卒都调到城头上,哪怕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许退上半步!”
冯漠震惊之后马上缓过神,疾声道:“军师在此稍候,下官这就到前线助于将军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约莫有十余亲兵呼啦啦的涌上塔楼,人手提刀提枪,直冲我而来,我身后两个侍卫一下子拔出剑来,冯漠猛变了脸色,抢上一步,拔剑拦在我身前,厉声道:“你们要谋反吗?!”
到了这关头,无论文士武将人手佩剑,无人例外。然而那一群亲卫蜂拥上前,一下将冯漠挤到一边,七嘴八舌喊道:“内城守不住了!于将军让我等带军师从北门逃生。”不由我分说,扯了我便要往下逃。
如果说先是我确实有些措手不及,此时再反应不过来,可就是傻了。眼见这七八双手推搡着我,拽着我要狼狈而蹿,我啪的甩开了袖子,扬眉怒喝道:“汝欲谋反乎?!”
同样的话,由冯漠喊来,士卒固然可以不在意,我到底积威尚在,这一怒喝,那些亲卫便是一惊,下意识退了几步,战战兢兢的望着我。
不慌不乱的整理下褶皱的衣襟,我冷着脸看了眼同样怒气冲冲的冯漠,淡淡道:“字长,容我等下楼一观。”
一个亲卫还要慌张开口说什么,被我眸子一盯,那话堵在了口中,于是我和冯漠便在这一群面面相觑,汗流浃背的亲卫面前,不疾不徐从容下了楼。
楼外停着数匹骏马,想来是那些传令兵和亲兵的马匹。刚一到楼下,一个传令兵骑着马狂奔而来,飞扑于地,大呼道:“内城失守!内城失守!军师速速离开!!”
这次,连冯漠也绷不住仪态,面颊苍白,看着我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低声道:“军师,看来这内城真的守不住了,军师快随了那些亲兵离开这里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离开?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
不等他开口,一把夺过一个亲卫的马鞭,奋力一撑起身,拽住身边那匹马的马缰,忍着战战的双股,使尽浑身的力气,蹭的翻身上马,夹着马肚便要奔驰。
旁边亲兵早看的目瞪口呆,冯漠却看出我的心意,眼疾手快,急扑过来,怆呼道:“军师!不可!!不可!!”
我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灼灼的火光:“字长你让开!萧靖无路可退!狭路相逢勇者胜!”“嗖”的马鞭抽在了他的手背上,冯漠一个吃痛,下意识松了手,骏马长嘶一声,在这灼热欲燃的夜晚,朝东面狂奔而去。
灼热的风扑在面上,如热浪一般的翻涌,我双腿夹不住马肚,只能靠手紧拽着马缰,马鞭啪啪的狠狠抽动,只望这马跑的快些,更快些。两侧被灼的枯萎的树木呼啸后涌,颠簸到极点的马背震的天地晕眩。然而片刻后,身后马蹄声络绎不绝,那些缓过神的亲兵到底追随而至。
就在我隐约看到内城城墙轮廓的时候,心口又是一阵剧痛,一口血吐出,落在黑马上,被风甩了个干净,心里大叫不妙,可值此当头,岂有退缩养病的余地,心头痛的抽搐扭动,浑身哆哆嗦嗦个不停,却咬了牙关,一气冲到了城墙下。
此时城上城下俱是两方士卒,堆叠的尸体,带的马蹄磕磕绊绊。我到的时候,双方正杀的昏天暗地,除了个别几人,竟无人留意。一转头,看到了城头上一面军鼓,这军鼓本是用于鼓舞士气,却弃置在了那里。拨转马头,马蹄铮铮,连越过了数记阶梯,飞奔到军鼓前,猛一勒马缰,踉跄落在了马下。
定定心神,持了身侧的鼓槌,站在那里,我卯足了力气“嘭嘭嘭”的开始击鼓。
鼓声震响,荡彻四方,双方士卒下意识转头,看到是我,一下子将杀气推到了最顶峰。于暨国此时也带人从西城赶了过来,跳下马,拔剑一步迈上了城头,厉喝道:“狗日的!是男人他妈的给老子杀回去!”
一帅击鼓,一将杀敌,我方来了主心骨,士气哄的涌到了巅峰,敌方士卒也红了眼,争相朝我们涌来。箭矢嗖嗖的从耳边飞过,空气里闷热到了极点,唯有鼓声震耳欲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疯狂中裹挟着冲锋的号角。
没力气了……没力气了……
这密集的鼓声于士气是坚实的后盾,于我,却是催命的利刃。心弦绷成了一条直线,鼓声在那微弱的一线上跳跃,每一次,都欲断裂……盯在鼓面上的目光已经变成了模模糊糊的虚浮,鼓声坚韧不绝的回响在天际。
宁军拼出了全部的兵力,源源不断的后援冲上,一寸寸的抢夺着城池,血海泼的天地模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宁军的士卒骠勇砍杀,离我已不足十步之遥,砍翻的刀刃划出狰狞的弧线!
“军师!”身边一个亲卫终于忍不住了,箭矢扎在他的肩上汩汩涌出鲜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扯了我的衣襟,哭喊道:“求您!退退吧!退退吧!!求您退退吧!!!”
他这一哭,登时带哭了一片,这些战场上剽悍无比的汉子此时一边拼命拦着射来的飞箭,一边哭的像孩子一般:“军师!内城守不住了!守不住了啊啊啊!!军师退退吧!小人就是死,也要保护军师周全!!”
“哭什么哭!”我“咣”的一声狠狠将鼓槌砸在鼓面上,厉声道:“给我传!萧靖死守此地!退者踏我尸首而过!!”
那些亲兵泪眼模糊,怔怔的直望着我,只颤颤道:“军师……军师……”
我眼里蓦然也涌出酸意来,却逼上一步,厉喝道:“传!萧靖死守此地!退者踏尸而过!”
亲兵们惨白了脸,说不出话来。
“我呸!哭个屁!”一个八尺大汉,突然眉毛一耸,一把推开了同僚,从人群中挤出,跨上了城头,抱住那残破颤抖的军旗,扯了嗓子狂吼道:“萧靖死守此地!退者踏尸而过!!”只喊了一句,箭雨便呼啸着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眼角眉梢尽是凌厉之色:“萧靖……死守……”血突然狂涌出唇角,最后的最后,他似乎轻叫了一声“娘……”,便从城头栽了下去。
就在他跌下的那一瞬,第二个亲兵抢上了他的位置,尖声呼喊道:“萧靖死守此地!退者踏尸……”话未尽,人已倒。
第三个亲兵含泪跃起的大吼:“退者踏尸而过!!”
“萧靖死守此地!死守此地!死守此地!!”箭雨血雨中,那呼喝声连成了风,连成了雨,连成了滔滔不绝的江河。
谁说我军军旗已倒!这用血肉铸成的军旗猎猎招展在城头,连绵不断,挥之不绝。
不是我不想退,是我不能退,我若一撤,宁军冲到内城,开了大门,那堵在西城的士卒便尽数可退入城中,保得性命。即便守不住,多守上一刻,便多死一个敌人,多为大夏铺平一段道路。我身后,站着的不是一座空城,而是大夏不朽的江山!
不能退!不能退!不能退!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一面用命拼,一面用命守,反反复复的撕咬,从城头一直延绵到城脚。一个士兵倒下,又有士兵补上,用刀砍,用剑劈,用牙咬,用手抓,鲜血淋漓的断臂残肢横斜在各个角落,喷薄的血浆将每一寸地面染的通红。于暨国一身是血,站在最前线,身前是一圈的尸体,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哪怕是平日洗马的,砍柴的火头兵,到了这危机的关头,也拿了刀往前冲,杀的一个是一个,诛得一人算一人!
城头得,城头失,城头得,城头再失,这方寸的地方,竟然来来回回失守了十几次,又夺回了十几次。
我所有的气息,所有的生命都挥斥出最大的赌注,压在了这面鼓上,只要鼓声不停,萧靖便在,只要萧靖还在,这条线就是血雕成的,肉凝成的,永远无法攻克!
隔了苍茫的夜色,隔了远处浩瀚的火光,我看到了杨继勋,四目相视,同样的犀利、狠辣、疯狂、决绝。眼看着他身边的近千人马一点点被蚕食,这个痞子般的杨大将却稳稳坐在马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慌乱。
“呼”天又亮了几分。
众人不约而同朝东面望去,杨继勋的军营不知何时燃起了滔天的大火。我心里一惊,还未及多想这火是从何而来,便见杨继勋终于变了脸色,狠狠瞪我一眼,然后唇角一勾,喝道:“给老子撤!”竟带着那残存的一百人马转而冲到了夜色中。时匡、王弼时的人马这时也呼应而来,极快的合拢,然而杨继勋那一队人马竟如火龙一般,穿梭跳跃,灵活而舞,轻松穿过了所有的间隙,最后朝东南方,从容跃马走脱。
赢了?竟然赢了?
将士尚有些怔怔。西城的火,将宁军主力打伤打残,而东城,还被我们牢牢控制在手中,虽然杨继勋成为最后一点遗憾,可毕竟是……死里逃生,飞来横运。
一声热烈的欢呼,撕破了喉咙,城上城下嗷嗷的跳喊起来,再看那倒下的兄弟,又变成了凄厉的哀哭。如此笑一阵,哭一阵,城头抖落了一片伤怀。一个小士卒,抱着一人,缩在墙角,呜呜的哭了起来,就再刚才那胜利的一瞬,怀里的人永远合上了双眸。
鼓槌,嘭的落下,我想要抓住那鼓面站稳,手指却虚虚抓了个空,踉跄跪倒在地上。血顺了唇,不停顿的涌,先是暗红,接着变成了鲜红刺目的颜色,胸腔里的血不断往上扑着,颤抖的生命似乎已蹒跚到了末路。
“军师!!!”一个幸存的亲兵惨叫一声,想要将我扶起。我倚在他身上,抬了头,双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的面颊,只隐约感觉到他的惊惧。
太疼了……疼的使不上力气……疼的让我不相信,这一合眼,还能再醒过来……
可是,我想托以后事,在这混乱到极致的夜里,却找不到认识的人。青儿不在、寒水不在、云蔚不在、乐愬不在、冯漠不在、于暨国不在,哪怕是明克凡……都不在……孤零零的黑夜里,只有火、只有血,陪伴着我到了最后……
口中的血越吐越快,气息如游丝一般漂移,我唯有拼了最后的力气攀住那亲兵的胳膊,断断续续的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亲兵哭的几乎说不出话:“小人……小人……季明儿”
“好……好……季明儿,你……记着,我……我若一死,于暨国为帅,冯漠……辅之……纵……咳咳”一口血呛了出来,“纵邵疆……除杨继勋……出清远……平江南……和北国……定……咳咳咳……定……定……咳咳咳,定……中原,还有……”
说不出来了。那亲兵怔怔看着我。
“还有……”我使劲挣扎了一下,我还想说很多啊!!!我想说,杨继勋不好相与,只能计除,不可硬克。我想说,我军元气大伤,打不动北国,忍一忍考虑政治手段吧。我想说,陛下,实在是抱歉,臣恐要先走一步,这烂摊子到底推回到了您的手上。
我还想说,青儿,你在哪里?不要难过……要好好的活。逸儿……爹爹,想你,爹爹真想你啊。
我突然觉得心头一阵凄然,唇角一点一点的勾起,溢出个淡淡的憧憬笑容,“天下……太平……勿……”
双唇一直的颤抖,吐不出音了。最后那句话,只能在脑海中不停的回旋,变成怆然的悲呼,变成哀凉的恸哭……天下太平,勿忘告我!勿忘告我!
求你,求你们,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在九泉之下还在等候人间的太平。
天地骤然一黑,兵符颓然从袖中滑落,落入尘土,最后听到的是西城将士热烈喜悦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然后,万物,沉寂。
第五十三章 险象环生
寿州城。
浙江南部,距衢州府约二百里的寿州城。
青儿捧着一摞高高的军折,小心翼翼的穿梭过平整的青石路面,恭恭敬敬的候在军府门外。厚厚的折子压得他的胳膊又僵又酸,头顶的骄阳更是如火一般烧灼着他的肌肤,他只站了片刻,就觉得身后汗流浃背,衣衫、鬓角湿湿的黏在一起,不舒服的紧。一行汗从额角淌到他的眼睫处,他想用衣袖蹭一下,犹豫了一瞬,终究眨了眨眼睛,让那汗自己滑了下去。
虽说多日的相处,他凭着谨言慎行、恪尽职守,已赢得了杨继勋一部分的信任,获得自由出入军府的权利,就如现在,他大可以推门而入,向杨继勋直禀军文的内容,而不必在这廊下等着杨大将雷霆过后,再趋行而入。但他不愿,也不敢。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一点自制力的不足,失了本就微薄可怜的信任,坏了大事。也不敢忘掉这脚下淡淡印入土里的血腥——那一盆盆的血水从军府内泼出,昭示着杨大将忍了一路的怒意,终于在此时爆发了。
“他娘的,老子带兵攻清远,你们这小崽子就这么给老子看营帐的?一窝被人烧了干净,到现在查不出是什么鸟干的!你们本事见长啊!啊?留你们顶屁用!”杨继勋的怒吼声震得堂外廊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了青儿一身。
屋内沉默了一会,然后似乎有什么人低声禀报了几句什么,杨继勋有些怒极反笑了:“什么?鬼?亏你们有脸说的出口!人抓不到,就往鬼身上推。老子告诉你们,老子还就跟这鬼耗上了。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放火杀人,甭管他是人是鬼,看老子不活剥他的皮,吊杆上往死里抽!”
屋内唯唯诺诺,青儿却忽的打了个寒噤,这放火烧营的“鬼”,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可跟明镜似的。
自杨继勋发现了寒水存在的蛛丝马迹,对青儿的监视也愈发严厉,让他不敢再和寒水联系,清远那一夜他绞尽脑汁背着那四个护卫指使“影”(青儿的暗卫)纵火,一方面是为了解清远之围,一方面也是为了转移杨继勋对寒水咄咄逼人的追索。他不知道寒水对他夜半亲会杨继勋,暗带影卫随行,引火烧身这一串行为如何看的,但看他房中残留的那一双断裂的竹筷,寒水显然不是那么“愉悦”。
杨继勋的怒意还在源源不断的传出:“你们不用在这里一脸死人相。有功赏,有过罚,本帅素来不含糊,打!下次再守不住营门,断你们两条腿,下去!”
砰砰的落棍声砸在血肉上,熟悉又陌生,一声声细碎的呻吟吐落,竟让青儿不自觉间觉得皮肉也跟着突突的跳痛,他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脚步,却忽的听到房内少年那声吃痛不住的凄喊,长长的脆弱声音划过天际,哀戚决绝,刺得青儿浑身一个激灵,甫悄悄退后几步,又听到杨继勋严厉的斥责:“门外什么人!给老子滚进来!”
青儿面上微白,却半点不敢耽搁,稳了下心神,快步跨进门,迎着杨继勋那刺骨的犀利目光,一步步走到案前,将端的酸麻的军折稳稳放在了案上,而后恭立到一侧道:“将军,于暨国等人方追到寿州城下,但尚未合围,而是在寿州北门安营扎寨。淩江的夏军人马有北上的迹象,西面也开始了频繁的兵马调度,何去何留,望将军早做决定。”
说到军事上的事,杨继勋怒意一点点消散,眉眼间又带上丝玩世不恭的痞子相:“哦?何去何留?卫谦,这事……你怎么看?”
然而青儿心弦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谨慎的选择字句:“依卑职看,敌军此为明里在驱赶将军东行,向建州靠拢,暗里欲消磨将军士气,步步收服失地,若卑职所料不差,此时东行的路上,已经布满了‘渔网’。”
青儿说话间,后面的军棍声半刻未停,尽管少年将呻吟一压再压,那种战栗仍然搅得青儿心神不宁。入军不到一年,他没练就血肉横飞而心不动的淡然本事。何况这少年,还是这些日和他一起“逃命”,相互照应的“同僚”沈筠。
杨继勋感觉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目光在他面上随意转了一圈,突然哈哈大笑:“卫谦,你也会怕吗?”
青儿低了低头,不卑不亢道:“将军虎威,谁人不惧。更何况卫谦原是贪生怕死之辈。”
杨继勋哼哼了一声,不知是讥笑还是不信:“那你的意思是老子不能东行了?”
青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杨继勋又绕回了初始的话题,忙道:“卫谦不敢代将军决议,只是卫谦以为,如果将军想东行,最好尽快离开寿州,佯装东攻,实向西行,从寿州南绕回东侧,攻个措手不及。一旦等夏军布好局,我等便成了瓮中之鳖,再难有所作为了。”
杨继勋不置可否的嘿然一声:“王爷怎么说?”
“呃……王爷?”青儿被杨继勋这蹦来蹦去的思路拖得一阵狼狈,憋足了心劲才跟上了他的脚步,“王爷自然希望将军回兵救援建州。将军久不东返,难免有小人作祟,污蔑将军起了自立的念头,故而卫谦也是赞成将军东归的,于政于军,都有所得益。”
杨继勋的一只脚一蹬,军折哗啦一下倒下铺满了桌面,然后,他悠闲的将脚搁在了那上面,一只手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足足欣赏了好一阵军法,那少年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周身止不住的痉挛,泪水沾在眼角,呜呜的发出一阵哀鸣:“卫谦,你说,我若一只部队北攻,一支部队西调,萧靖会怎么看待我的部署?”
提到萧靖,青儿的心里不禁颤了颤,强迫自己的目光和杨继勋一起投在地上的血迹上,躬身慢慢道:“萧靖大概会认为将军在北攻的队伍中。”
“哦?”
“他越将将军视作劲敌,越会相信将军能做出让他出乎意料的选择。”青儿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杨继勋转过目光,瞧着青儿似笑非笑道:“所以,他决计猜不出本帅还留在寿州城喽?”
青儿心里咯噔一下,云淡风轻的道:“将军恕罪,卫谦不知。”
“你倒是诚实。”杨继勋难得哈哈笑着褒奖了一句。青儿心里却一阵苦笑,这句褒奖他得的真是不冤,以前他跟在萧靖身边时,察言观色,还多少能揣摩到萧靖的一点意图,这半月多音讯全无,他是真不知道萧靖会如何用兵:“卑职惭愧,卑职只是怕自己的微末短见耽误了将军。”
“耽误个屁!”杨继勋咣的踹开了桌子,脸色刷的一黑,折子扑啦啦翻到血里,狠狠冷笑,“就你的脑子,会猜不出萧靖的动静,就算你猜不准,连个选择都没有?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你人留在老子身边,心眼儿净憋着藏着呢。你那七窍心肝是要留给你哪个主子使呀?”
青儿头轰的一响。果然不出所料,杨继勋到底怀疑到了他头上,不过,他肯兴师问罪,当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眼见杨继勋那眼睛跟刀子一样刮在他脖子上,青儿毫不怀疑,自己若迟疑半分,这刀子就会毫不犹豫的割下来,一撩衣,噗通一下跪在了血地里,先砰砰狠狠磕了几个头,后道:“将军说卫谦藏了私心,卫谦不敢否认,盖因将军近来杀伐凌厉,牵连太过,连左右腹心尚不能幸免,卫谦这贰臣又如何不心惊胆战?卫谦知此举有负将军重托,愿领重责,卫谦亦知自己身世不清白,难让将军委之以腹心。但卫谦自投效将军后,便将将军作为主上侍奉,从没有半点不轨之举,将军既出此诛心之言……何不将卫谦赐死,以除后患!”
青儿说着说着,泪水滚到了眼角,呜咽之下,反显得情真意切,杨继勋眉心耸动了半晌,一双锐利的眸子阴晴不定,直到军棍下的少年在空隙间颤声喘息道:“大……将军……沈筠愿为卫谦作证……他……啊啊啊……他绝无背叛将军的行止啊……”
青儿心里一抽,他将沈筠看做敌人,沈筠自己受着刑,却不忘为他求情……杨继勋眸光闪了许久,起了身,慢慢负着手走动了几步,朗声道:“来人!”
来人……是来人,打?还是来人,杀?还是来人,赏?……
那脚步沉闷闷的,一下下跺在人的心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侍卫低着头,进了屋,站在杨继勋面前,低声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杨继勋唇角扬起一抹悠然,方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侍卫眸中射出凄冷的杀意,手中寒芒直捅向近在咫尺的杨继勋。
那光如闪电一般,晃花了所有人的眼,快的无法逼视,三尺不到,几在微毫。
杨继勋瞳孔陡然睁大,眼见那寒芒几乎碰到了杨继勋不及反应的胸膛,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暗器从暗处射出,险些将匕首击了出去。那刺客手一抖,见一击不中,又合身扑了上去,四个青儿从未见过的暗卫同时从暗中冲了出来,寒剑直迫刺客咽喉。
有这一顿的工夫,杨继勋已敏捷的闪身避开,可那刺客更快,匕首如影随形的贴上,尖锐的锋芒已刺得杨继勋喉咙汗毛倒立,却蓦地停滞。就在刚才,这变故来得太快,四周的侍卫无不怔怔,唯还在棍下辗转的沈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喊一声,扑上来抱住了刺客的小腿,拦住了那致命的一刀。那刺客恼羞成怒,用力一踹,沈筠被踢出数尺,伤口撞在地上,登时吐出口血,不省人事。
青儿几在同时,拖住了杨继勋,狼狈将他推到了一旁,刺客的匕首一错,狠狠扎在了青儿身上,黑眸一闪,又飞快拔出,眼见四下侍卫尽数反应过来,已再无刺杀的机会,刺客冷哼一声,一脚踢飞一个,身形一闪,冲出了军府。
从夺命刺杀,到冲出军府,旁边的滴漏仅仅滴答了两三声。
刺客从容走脱,鲜血从青儿身上涌了出来,那灿烂的红色淌在了胸口,无情的将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抽去。青儿只觉一阵眩晕,踉跄跌倒,杨继勋眼明手快,反手一拖,才免得青儿的额头软软撞向桌角。“卫谦!”杨继勋低喝一声,望着青儿那双三角眼里尽是浓重的难以置信之色。
青儿的血忽忽的流,气息迅速的削弱,发髻散乱,微弱的喘了两口气,突然一个剧烈的挣扎,厉声道:“将军快走!快走!!”那黑黝黝的眸子,闪着说不出的,道不明的倔强,又掩藏了无尽的秘密,像九天里最凄厉的寒星,一瞬间爆发的坚决,让他这久经战场之人都不禁心头一震。
杨继勋眉角挤出了几道皱纹,蓦然眸光一寒,嘴角一抽,轻轻将青儿放在软座上,两步猛跨到门口,呼喝声如疾风骤雨:“速传军医!!”
军医来的很快,几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将已经昏厥的青儿和沈筠,抬到了军府的后堂,杨继勋平日休息的榻上。白素的塌褥,倾时铺上了大朵大朵的绯红。
杨继勋负手在房中等军医们为两人处理伤口,踱来踱去的步伐竟显得有些焦虑,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军医们疲惫的直起身,才沉声道:“这两人如何了?”
还不等军医答话,杨继勋又厉声道:“这两人是我帅府的英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们性命!”
一个年纪稍大的军医半躬了身道:“将军放心,这两人伤的均不是要害之处,只因流血过多,迄今还处于昏迷状态,下官已经开好了药,只要静心调养一段日子,便能康复如初。”
杨继勋语气少有的沉稳内敛,目光似看着他,又似没看:“好。”
杨继勋压抑的气息无疑给了这些军医很大的压力,几人擦擦头上的汗水,行了个礼,有告退之意,又见杨继勋没有反对,便一步步后退着,悄悄避到了门口,那口气还没松下来,杨继勋又不辩喜怒的问:“要调养多久。”
几人肩背一耸,暗暗叫苦。于暨国在城下虎视眈眈,任谁都能看出杨继勋近来要有大动作,他这心腹幕僚躺上个个把月,耽误了他的大事,可不要怪罪到我们头上。众人沉默着,于是,杨继勋本来就十分阴沉的面上更黑了,几乎能拧出水来。
几个军医你瞧我,我瞧你,目光又落到了刚才回话的那人身上。那老军医苦笑一声,刚上前了半步,一个侍卫匆匆走了进来。
不知是大家的音讯太过灵通,还是杨继勋的杀气太过露骨,那侍卫还没到门口,就乖觉的停下来跪倒在地:“启禀将军,行刺之人已被首领盯上,由于其行踪诡秘,一时未能捉拿回府。”顿了一下,感觉到头上的气息又凝重了几分,还夹杂着粗气,那侍卫头也不敢抬,以最快的速度飞快道,“其余所有暗卫、侍卫俱跪在堂外,请将军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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