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逸儿、青儿和寒水一边养着伤,船一边继续南下,大约又走了近十天的路程,杭州终于近在眼前。透过船窗,已遥遥能看到杭州的渡口,掩在稀疏的柳叶中,若隐若现。微风拂动,细雨朦胧,柳枝轻慢的舒展着身姿,杭州城墙断断续续与山、雨练成一片,似是自画里走出来一般。
我十三岁进京赶考,再次回到这片伴随着朗朗诗书,清宁古琴的江南故乡,一晃已是十八年的光阴,彼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此时又是何等的倦寞深沉,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景物,不免有了微微的怅然喟叹。逸儿倒是兴奋的紧,在船上的日子过得久了,可把他给憋坏了,此刻早就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眼巴巴的等着下船的那一刻。
徐青相比之下,显然要成熟许多,虽然也对船上的枯燥生活腻味了,但还能安坐在这里读书,至于走神走的书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我只淡淡一笑,视若未见。
船速已经渐渐缓了下来,逸儿的大眼睛眨呀眨,光快要从里面溢了出来,整个小脸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笑意中,徐青也将手中的书合上,站起身来——“咚咚”敲门声响了几下,然后,寒水推门而入,声音清脆快活:“主上可收拾好行装了?”
我只瞥了眼他的笑容,就知道决计没有好事,有点没好气的答道:“收拾好了有什么用,变故还不是在咫尺之间。说吧,出什么事了?”边说着,边悠闲的拿起桌案上的古籍,有条不紊的一本本往包裹里摆。
寒水不慌不忙的走到我面前,拿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咚喝了个干净,擦了下嘴巴,才眨着眼狡黠的一笑:“宁王反了。”
我翻了翻书页发黄的《珠玉词》,将书角仔细的捋平,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算算日子,确实也该反了。这次打得什么旗号?还是‘除晁错,清君侧’那一套?”
寒水笑嘻嘻道:“可不是嘛~而且念起来更顺口。诛萧靖,天下定,除左卿,四海平!”
我噗嗤一下,低低的笑声在船上流淌,眉眼间有几分飞扬的味道:“好,这口号起的好。文师那老狐狸还和我打赌说,他德高望重,品行端庄,宁王造反指定没他的事,我就说,宁王不至于糊涂成那样。哈,这下我们回京,先到他府上收银子去。”
寒水有点同情的看着我:“主上这次的银子有打水漂的危险了。”
“哦?怎么回事?具体说说。”我一愣,微微敛了笑,停下手中的活。
“五日前,文师丞相携儿女去外城散心,被刺客一箭射中,身中剧毒,现正在丞相府上养伤,生死不知。宁王借势‘揭竿而起’,朝中上下乱作一团,听说那小皇帝吓的呀,啧啧,龙椅都坐不稳了。”寒水越说越兴奋,身子前倾,“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到底没见过大世面,回到后宫就没命的批折子,一边批一边小声哭,当时过河拆桥,现在可后悔了吧!主上是不知道,他……”
总算寒水看到了我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一缩脖子,乖觉的住了口。转头一看,逸儿更是瞪着眼睛,一脸的不满,撅嘴叫道:“寒水叔叔,文儿倒霉,你至于这么高兴吗?!爹爹又不会因此放你三个月的假,瞧你乐的跟老鼠似的。”
寒水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皱眉道:“朝中现在由谁来掌权?”
寒水这下不敢幸灾乐祸了,老老实实答道:“吏部尚书何蒹葭,礼部尚书李江和御史大夫凌虢,三人共同主持朝政,待丞相与主上归来。”
我略一沉吟,何蒹葭是文师左卿的门生,李江算我这一派的,凌虢不偏不倚完全效忠陛下一人,选择他们三人,还是相当公正合理的。又问道:“宁王是怎么出的兵?打到什么地方了?”
“影卫只探到宁王出兵三路,西路主力部队十万人,向巴蜀一带进军,似要绕过许地,斜插入京城。中路部队五万人,直向许王封地而去,预计三日后两军交兵。东路人马刚刚出城,形势尚不明了,主上还需等等再看。”
我又想了一会,断然放下正在整理的书,淡淡道:“寒水,研磨。我要上道折子,顺便调整些部署。”
寒水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主上主上,您一写折子,没个三五个时辰能停得了?这都要下船了,还折腾这些事干什么。再说,人家小皇帝又不稀罕您,您至于眼巴巴凑上去替他操那么大的心?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寒水!”我蹙起眉,冷喝一声,打断了他,“让你研磨就研磨,哪来那么多歪歪唧唧的废话!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你!”
寒水一撇嘴,对我虚张声势的恐吓,已丝毫没有一点畏惧之色:“要研自己研,寒水才不伺候他的龙椅呢。”说罢,将茶杯往桌子上一丢,扬长而去。一身黑色的长袍在风中一抖,就消失在了舱门的拐角处。
我瞪着他的背影,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苦笑一声,摇摇头,自己摇着轮椅要去找笔墨纸砚,刚挪了几步侧过身,便看见徐青已经将明黄色的折子,整齐的摊放在我的面前,毛笔也从包裹中取出了两只,放在还没收好的笔筒内,又垫了一张宣纸在下面,一条净好的白丝手帕在右手侧,以免墨迹溢出,污了手。
更让我惊讶的是,逸儿正趴在桌案旁,两手抓着砚台,替我研磨,一圈一圈,黑乎乎的墨汁沾了一手,扬起的脸朝我笑的十分乖巧。他居然没缠着我下船玩,还帮我干活?错愕之后,我几乎是喜形于色。逸儿显然也看出了我毫不掩饰的惊喜,扬起下巴,大声道:“爹爹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逸儿,逸儿又不是只会给爹爹添乱。寒水不在乎文儿的江山,逸儿却是在乎的,这个时候还缠爹爹陪逸儿玩,逸儿可太对不起爹爹和文儿了。”
说着,继续卖力的干活,只是墨迹横飞,一个劲儿的往桌案上溅,有几滴险些就挨到了我素白的袖口上,我盯着那离我不足一指的颤颤墨汁,老怀大慰顷刻间变成了头大如斗。赶紧把他拽到身旁,拾起那条干净的手帕,仔细的替他擦净手和脸,挤出个笑来:“逸儿啊,磨研完了,就出去转转吧,让寒水带你先下船到杭州城里玩玩如何?”
逸儿有点惊讶:“这就研完了?”
“研完了,研完了。”我立刻点头,毫不犹豫。
逸儿想了想,果然有点心动,但甩甩脑袋,坚决的道,“研完了逸儿也要在这里陪爹爹,爹爹这么辛苦,逸儿不要一个人去玩。”
我哀叹一声,脑子一转,立刻调整出一个更加和蔼的笑容,摸摸他的头,哄道:“逸儿,你看爹爹还没吃早饭,现在饿的紧呢。逸儿进城去替爹爹买些糕点回来,好不好?”
逸儿歪着头看我,大眼睛一眨:“爹爹,你是不是觉得逸儿在身边很碍事,所以千方百计想撵逸儿走啊?!”
我“咳咳”一阵咳,“险恶”用心被孩子一语道破,不免有点尴尬的感觉。逸儿脸上疑惑更深,这时,徐青微微一笑,对逸儿道:“军师还不是不放心别人买的吃的,不合他的口味,才嘱咐逸儿去嘛。偏逸儿想的这么多,逸儿既然不去,徐青出去跑一趟又有何妨?”说着,整理下衣饰,便要出门。
逸儿一下子扑上去,从后面抱着他,谄媚道:“哥哥说的哪里的话,逸儿去,逸儿这就去。爹爹,你等着哦!逸儿马上就回来!”说完,生怕我们反悔似的,一溜烟跑出了门。
我饶有兴趣的看了徐青一眼:“到底是你们之间好说话,以后逸儿要是交到你手里,倒也不怕你看不住他了。”徐青淡淡笑了一下,走到我桌案前,将逸儿研的磨尽数倒净,而后擦干污出的汁液,不紧不慢的重新磨起来。
我身子向后一靠,清闲的看着他一项一项,从容不迫的服侍的井井有条。手指轻快的弹了几下,随口问道:“青儿,你怎么看宁王这三路兵马?”
徐青一边磨着墨,一边沉思了好一会,方淡淡道:“徐青以为,宁王的主力一定在中路,进攻许王这条线里。”
抬起头,见我唇角含笑,略带一丝嘉许,顿时精神又振奋了一点,理了理思路,继续道:“许地地势狭长,易守难攻,是南北粮草斡旋之枢纽,夺下许地,宁王便有了立足之本。自此,进可攻,退可守,京师命脉牢牢掌握在手中,之后宁王只要与东路兵马联合,遣主力沿运河北上,直逼京师腹心之地,派东路军为其掩护,扫清两翼威胁,再与京中朝中暗线勾结,借着丞相遇刺,朝廷不稳的东风,倒有三成改朝换代的可能。至于西路,只怕早成了宁王吸引朝廷的弃子。”
我闻言,微微一笑:“那青儿以为许王能守得住这要害之处,挡得住宁王的主力吗?”
“不可能。”徐青这次答得毫不犹豫,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许王性情孱弱,消极厌战,迫于静芸皇后和许王妃的压力,或许能和宁王纠缠些时日,但随着战线持久,死伤惨重,在宁王的胁迫劝说下,许王定会摇摆不定软弱避战,甚至,会背叛朝廷倒向宁王。”
“所以,徐青以为,军师应抓住这半月的时间,尽快派兵到许地督战,若许王稍有不稳,立刻挟其性命,夺其兵权。与宁王死缠到底。”
徐青一口气说完,见我但笑不语,有点不置可否的味道在里面,沉思片刻,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微微有些不服气了:“难道军师认为徐青猜的不对?”
我伸出手,将桌案旁散落的棋子,一一拾起,一层一层的堆叠上去,看它们高高在上,却抖得摇摇欲坠,淡淡道:“也对,也不对。”
徐青薄唇一抿,眼睛又倔又亮,偏语气还恭恭敬敬的挑不出过错:“徐青年幼,见识浅薄,思虑不周,不妥之处,敬请军师赐教。”
我好笑的看他一眼,道:“你说宁王的主力在中路,你说许王要反,这都不错。只是——我若半月之后,才派兵去许地,宁王怕是早将京师的老巢端的一干二净了。”
徐青一怔,追问道:“许王拥兵五万余,占尽天时地利,竟连十天半月都抵挡不住?”
手指轻轻一点,叠的高高的棋子,瞬间噼里啪啦的垮了下来,清脆的声音击落在地面上,尖锐刺耳:“许王宁王沆瀣一气,什么你攻我挡,不过是给朝廷做戏罢了。届时,朝廷的兵马还在后方整备,粮草还在后方筹措,宁王许王的兵马就突然攻了进来,如果不败,简直都没有天理。哼哼,宁王这主意打得妙啊。”
“他们勾结到一起了!可许王的女儿不是才嫁到皇家吗?他……”徐青说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唇角有了一丝淡淡的苦意。
“女儿?别说一个女儿,就算是兄弟女人,比起自己的身家性命,安乐太平能有几两重?!”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公之言,实在是世间至理。”
徐青闻言当场反驳:“军师此言,未免偏激的过了。徐青就不信,许王妃也如此无情。亲手把自己的嫡亲幼女往火坑里推,眼睛都不眨一下。”
“谁知道呢?左右许王妃已经死了,丞相的人早除掉了她。”我淡淡道。
徐青一脸震惊之色,难以掩饰。丞相与我不同,宽厚仁爱的形象素来深入人心,且对徐青有知遇之恩,半师之谊,猛然听到这种话,他自然有点难以接受。
我微微抬头,目光幽邃起来,“是啊。许王有反意,这是好事,我们正好将计就计,绝其后路,什么宁王许王,不过一路货色,直接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许地……这么重要的许地,怎么可以不握在朝廷手上呢?那个许王妃,留下就是个变数,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也好,丞相也罢,决计不会允许她的存在。”
说到这,我朝徐青笑了一下:“青儿,没什么惊讶的。像我们这样的上位者,都是踩着累累白骨站在这里的,只不过丞相比我更懂为人处世一些,更知中庸之道一点,本质上却没什么不同。”
徐青沉默了许久,目光微微有些复杂,隐隐还带着丝说不出的嘲讽,笑道:“徐青现在终于明白军师为什么一定要让陛下娶静芸郡主了。你看,这小郡主未嫁之前,可以用她拖住宁王,赢得宝贵的布局时间,已嫁之后,又可以利用她父亲的绝情和残忍,将她的家族一网打尽。既可迷惑宁王,平息叛乱,又可占据许地,肃清江南,还可以让她位高权卑,从此是圆是扁,随着军师揉捏,最后占据了道义上的高度,就是史官也写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样有用的人,军师要是不利用一下,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慢慢皱起眉,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计谋,是我和丞相推敲许久才定下来的,虽然没什么可得意的,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庙堂之争,历来惨烈,权杖之下,从来都血肉横飞。可他,竟然嫌我手段阴狠,心机深沉?挖苦我不够光明磊落,清白正直?转念又一想,我这辈子受的冷嘲热讽多了去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本来自己就不是什么干净的,说两句又不会死人,真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可即便如此,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当下沉着脸,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毛笔,冷冷道:“萧靖冷血冷心,你又不是今日才知,至于在这里大惊小怪的吗。”说着,便低下头,摊开折子,用笔尖蘸了墨,仔细的落笔:“大夏军师,吴州牧,兰陵侯萧靖跪请陛下圣安……”
清隽优雅的字体在笔下蜿蜒流淌,桩桩件件的大事小情凝练简要的一一道来。徐青脸色微微一白,身子轻颤了一下,旋即就抑制住了,沉默的站在一旁,垂眸不语。
滴漏里的水嗒嗒的滴落,风吹起了竹帘,簌簌的响,明灭的光洒在船上,聚聚散散,飘忽不定。淡淡的墨香扬了起来,偶尔折子的纸张会抖动一下,发出卡啦啦的清脆响声。
折子一页页的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我余光一扫,徐青还站在那里,一直在默默看我伏案疾书的侧脸,阳光折在那眸中,也染上了忧郁倔强的色彩。
笔下顿了顿,我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明白说清楚了。萧靖是阴狠诡谲,是擅用人心,原本就是这性子,你跟着别扭个什么。怎么,萧某计使得太绝,让你寒心害怕不舒服了?”
徐青没有吭声,我的笔也一直没停,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突然轻轻道:“军师。你们上位者利用人性,全都这么彻底吗?能者留,废者弃,没有半点不舍,没有半点犹豫,没有任何人……例外……?”极轻极轻,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个干净。
“什么?”我一怔抬头,徐青突然掩饰似的别过头,飞快道:“没什么。”
我低下头,不动声色的继续接着前文落笔。徐青见状,面上更加苍白,颤抖的眼睫下是掩饰不住的浓浓失落。约又写了一刻钟的时间,我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最后简练结文:“……望陛下听之信之,进退有据,展人君威仪于天下,揽四海五湖于怀中。臣萧靖顿首再拜。”
然后,“啪”的一合折子,抬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萧某倒是想了。可萧某一非天地,二非圣人,怎么也学不透彻,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徐青先是一怔,迅速明白过来,一丝喜色泛上了黑黝黝的眸子,嘴角一挑,靠到我身边,轻轻替我敲起背来,不轻不重的,再舒服不过。我淡淡笑了笑,半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偶尔哼上一句:“嗯。向下一点,对,就是这里……”
“唉。”我长长叹出口气,“人不服老是不行啊。以前写字看书三两天不合眼也是常事,现在写两个时辰折子,就腰酸背痛,手脚发软,日后再行军打仗,鞍马劳顿,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挺的住。”话音未落,便觉得心口发闷,掩唇咳了几声,面上泛起丝病态的嫣红。
徐青下手一沉,声音里有点淡淡的不满:“寒水那话还真没说错,青儿当时就该跟他一起拂袖而去。军师您是来江南养病的,又不是来江南做官的,这折子一递,怕是朝廷那些龌龊事又没完没了的缠上身了。什么江南行,说着好听,还不是将朝廷从京师搬到了江南。”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几分埋怨之意,不免也有些惊讶,侧过身,奇怪的看他一眼:“青儿,你不会真认为萧某是来江南游玩的吧?要不是杭州离宁王老巢不过百里之隔,前线但有变故,萧某顷刻便可起十万大军,解燃眉之急,萧某至于千里迢迢跑到这里?青儿啊,你说还有谁,能比萧某亲自坐镇此处,来的更加万无一失呢?”
“爹爹!!”逸儿欢快的叫声从窗外透了进来,接着,就是啪嗒嗒的脚步声。
徐青直起身子,停下手,笑道:“军师这花枪耍的漂亮,别说是宁王,就是朝野上下,只怕都认为军师是在和陛下置气呢。”
我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不气,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反过来敲你一棍子,想想,我气的胃都疼。你说他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吧,不能悄悄的,非得宣扬的人尽皆知,以为朝廷大臣都是傻子,看不出他那点鬼主意啊。真是!我废那么大的心思,想让他在青史上留个干净的名声,他自己倒是不心疼的很。”我越说越气,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下。
徐青目光一闪,将那种莫名的酸意和苦意咽了回去,笑道:“军师既存了这忠君报国的想法,也当和李江大人说明白吧,免得朝廷三天两日的来追人,我们在这江南,也待不安心。”
我嘴角一扯,略略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什么忠君爱国?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多么荣耀的事啊。还四处宣扬宣扬,别人喜欢,萧靖可丢不起那个人。”
“爹爹!爹爹!”逸儿手里举着一大包糕点,终于兴致勃勃的冲了进来,一脚踩在门槛上,尖叫一声,便往地面上扑。
“小心!!”我惊呼一声,忙伸手想去拉。却见逸儿脚下一顿,一点,轻快的跳到我面前,咯咯笑道:“爹爹莫急,爷爷说过,逸儿的下盘工夫稳着呢,可不是一个小小的门槛就能绊倒的。”说着,又跑到桌案旁,飞快的将包裹的食物放到上面,呼呼的照手心吹气,甩手跳脚道:“烫死了,烫死了。逸儿替爹爹哥哥买的热乎的红薯,好吃的很呢,爹爹一定要趁热尝尝。”
我看他一头是汗,小脸因为剧烈的跑动涨的通红,热热的气息从红润的嘴唇中吐出来,两只白嫩的手心处被烫出了几个小小的水泡,忍不住将他的手拉过来,用冰凉干净的帕子敷上,有点哭笑不得,轻斥道:“你这孩子呀,好像在家里被亏待了似的。几个烤红薯,值得把手烫成这样。寒水也真是,就不知道搭把手,懒得没边了。”
“冤枉啊!冤枉啊!”寒水一边怪叫,一边从门口迈了进来,撅起嘴巴,一丝丝的笑意却从活灵活气的眸子里溢了出来,“寒水是想帮忙,可逸少爷功夫太好,跑的太快,寒水在后面追不上啊。”
逸儿将手从帕子里收回来,打开纸包,殷勤的将红薯捧到我眼前:“爹爹别怪寒水叔叔,是逸儿自己要给爹爹拿的。热的,热的,爹爹尝尝,好不好吃?”
我其实一点都不饿,但架不住他眼巴巴的看着,便净了手,用指尖粘了一小块下来,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比起京城奢华宫宴,确实别有一番甜美滋味。又吃了几口,转头对徐青微微一笑,点着桌案上另一个红薯道:“味道着实不错,青儿也来尝尝看。”
不料,徐青看着那红薯,脸色竟有点发绿,眼睛刚往上面一瞟,赶紧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挪开了,勉强笑了一下:“军师,徐青不饿。不……不用吃了。”
“不饿?”我疑惑的反问了一句。
徐青走到窗前,将窗打开,迎着风,慢慢呼出口气,才转头,有点不自然的笑道:“徐青不喜欢吃红薯……军师见谅……”
气氛突然有点微妙。寒水突然笑出声,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拿起另一红薯,嚷嚷道:“主上,青少爷不喜欢吃,你可以招呼寒水吃呀!寒水也没吃早饭,寒水也饿着肚子呢。”说完,嗷呜一声,将那红薯咬下去半个。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看,我只需要拦着,告诉你什么别吃就够了。”
寒水一口咬下去,眼睛唰的一亮,两口解决了那红薯,将皮准确的丢到另一个屋的桶内,然后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夸赞道:“逸少爷好眼光。果然好吃……嗯嗯……比起……那些腻死人的大鱼大肉……呜呜……咳咳!咳咳!!!”
没说完,便扶着桌角咳咳的咳起来,憋得脸都红了。一屋子人全傻了眼,寒水呜呜了半天,双手不停的指天画地,还好我与他处的久了,比别人对他要亲近熟悉很多,看着他的手势,立刻恍然,赶紧倒了杯凉茶给他。寒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重重咽了下口水,翻了个白眼,躺在桌子上:“呼,噎死我了。”
“你寒水要是有一天死了,定是活活出息死的。”我忍不住冷眼挖苦了一句,不过,想想刚才的场景,又觉得很有趣,不觉化为莞尔。
徐青的脸色也好了许多,逸儿笑吟吟凑到他身边,忽的从背后又变出一个小纸包,抖着手,得意洋洋道:“哥哥不爱吃红薯,逸儿还有梅花糕,逸儿最爱吃这个,哥哥一定也最爱吃。”
徐青低头,恰看到逸儿扬起头,眨动的调皮眼睛,唇角慢慢扬起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好。”
逸儿开心的将梅花糕从纸包中取出,递到徐青唇边,徐青微微一笑,轻轻咬下一块,逸儿立刻伸舌头将另一半舔了个干净。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便将一包点心吃的干干净净。然后,徐青取出条帕子,将逸儿唇角沾着的点心沫擦净,逸儿仰头大笑,弯弯如月牙的眼睛如一条纯净的小溪。
被这红薯糕点往肚子里一塞,我们几人都觉得有些饱了。看了看天色,也已接近了晌午,便收拾好东西,沿着停靠岸边的船板,下了船。岸旁停靠着许多马车,只要付了钱,就可将你一路带进杭州城。但考虑到我们在船上坐的闷得慌,杭州城离此处又不足几里远,很快拒绝了那马车,四人有说有笑的向城内步行而去。
此时,雨已小了很多,只是蒙蒙的还有一层雾气,寒水一手推着我的轮椅,一手撑了把油纸伞,插科打诨的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逸儿拖着徐青的胳膊,一跳一跳的总往伞外跑,又被徐青一次次拉回,俩人折腾的头上都沾上了些雨气。
我也被挑起了兴致,一路看着城外风物,含笑向寒水介绍着风土人情,地貌物化:“来了杭州城,有几处景物是一定要带你看看的。比如那白堤西面的平湖秋月,每到秋高气爽之时,当真是湖平如镜,皎月当空,月色湖光交相辉映,可不应了那句‘一色湖光万顷秋’啊。宋王侑有诗云:‘万顷寒光一夕铺,水轮行处片云无,鹭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放在这里,再是恰当不过了。”
我越说越高兴,又道:“还有落在南岸夕照山上的雷锋塔,当年是吴越王钱弘俶因着黄妃得子建的,内壁上刻着《华严经》的条石,当年,我刚来这地方读书,就常背着老爷子去那里抄那上面的字,以致现在字写得急了,还带有那么点佛门的风骨。这样算来,说《华严经》是我的开蒙老师,也不为过的。”
寒水嘿然道:“主上,雷峰塔这地,寒水也很早就想去了。不过可不是因为什么佛家经文,而是读了《白蛇传》后,实在忍不住想来看看,看看这许仙到底是何许人物。”
“哦?楼老先生管你管的那么严,还让你有空闲读这种歪书?”我侧过身,打趣道。
寒水嘴巴歪了一下:“难道萧老先生管主上管的不严?主上不照样跑出来,游山玩水,将一部佛经抄了个透彻,半点没耽误着。”
我心情甚好,听了这排揎,也不恼,反而笑问道:“寒水想来看许仙,可是春心灿烂,想寻个白娘子回去,填了你那空房啊。”
寒水嗤笑一声:“什么白娘子,我来看许仙,就是好奇,这世上怎么还有人能这么出息。你说白娘子到底看中他哪个地方了,自己娶了个白蛇不自知,糊涂透顶就不算了,那么大个人能被法海骗的团团转,娘子被人镇在塔下,儿子差点被人杀了,不想法救人,成天以泪洗面,到最后还是靠女人孩子自救活命。更要命的是,当初是他非逼着自家娘子显性,可这形一现之后,他能给吓死!!”
寒水说到这,夸张的叫了一声,整个人看上去快晕了一样:“苍天大地啊,一个男人,居然被一条蛇给吓死了!那可是吓死了!活活给吓死了!”
“哈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弯腰扶着椅臂,直笑的喘不过气来。
“爹爹,爹爹,你们在笑什么呀!也和逸儿说说嘛!”逸儿一路小跑过来,满脸的好奇之色。我忍着笑,捏了下他的鼻子,道:“在笑你小时候的事呢。”
逸儿撅起嘴巴,摇摇头:“逸儿小时候的事有什么好笑的。逸儿最乖最听话了。”
“你乖?你听话?!那是谁当年为了让为父在家里陪你,把为父的贴身印信藏了起来,害的为父拿萝卜刻戳糊弄先帝啊。”
“还有这事?”寒水眼睛一亮,“寒水都不知道,主上说来听听嘛!刻完之后呢,骗没骗过去呀?”徐青闻言,也转头看我,看上去颇感兴趣的样子。
这些旧事,我素来不愿多提,但架不住三双眼睛太过炙热,有点郁闷的开口:“骗过去个鬼啊。也是我运气太差,当天下午就被先帝叫到上书房探讨军务,当时我还不是军师,而是个军中祭酒,按说轮不到我单独面圣,也不知道那天主帅跑哪玩去了,让我顶了上来。上书房外有一条供后妃观玩的白狗,这狗倒有意思,不爱吃肉,专吃萝卜。我这刚一进书房,它就一个劲儿往我身上扑,直到把那个萝卜印当着先帝的面给叼了出来,先帝当时那表情啊,差点没把我吃了。吓了我一身冷汗,赶紧跪地请罪。这事,自然也就捂不住了。”
“那先帝可轻饶了主上?”寒水貌似关切,实则幸灾乐祸的问道。
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不轻饶能怎么着?祭酒也相当于三军副帅了,总不能为了个印给斩了吧。罚我在上书房跪三天面壁思过,可第二天就叫我起来了,我开始还以为他大发慈悲,不忍荼害人才。等被太监火急火燎的拉过去,和先帝一见面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玉玺不见了,让我拿萝卜给他刻玉玺。”
寒水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逸儿一脸讶色,脱口而出:“爹爹,你连刻玉玺都学过呀!教你的老师可比教逸儿的水平高多了!!”话一出口,连徐青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种情况下能容得你打退堂鼓?会得上,不会硬着头皮也得上。”我淡淡道,“还好我运气没背到家,刻坏了十几个大萝卜之后,总算弄出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来。先帝一高兴之下,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将那只白狗赏给了我。”
“哦!就是当年爹爹抱回来给逸儿玩的那只小白呀,后来,逸儿好像再没看到它呢。”逸儿显然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唇角慢慢泛起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我替它买了十箱子的萝卜,让它撒欢吃了半个月,一直让它吃到上吐下泻,见萝卜就呕,然后,将它卖给种萝卜的农民,总算赚了点小钱,补偿了我前段时间因为大量买萝卜造成的财务拮据。”
“……”三个人一起沉默,然后,似乎有冷汗滴了出来。
朦朦细雨不知不觉间就歇了,丝丝道道的光从云中透了出来,近在眼前的城墙显得更加高大肃穆,在阳光的照射下,整齐的青石路,也有了熠熠生辉的色泽。方一进城,放眼望去,果然是不输于京城的繁华景象,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两边店铺层层叠叠,酒帜高悬,在风中微微吹动。地下还有片片积水,亮闪闪的,偶尔马车踏过,溅起些微泥泞的水花。
一个横冲直撞跑来的孩子,立刻打断了我的谈笑,寒水拉着我向后一避,那孩子就擦了我们的身冲了过去,一脸黑乎乎的看不清颜色,手里还紧紧攥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边跑边往嘴里塞,嘴巴里鼓鼓囊囊,拼了命的往肚子里咽。
旁边还围了群孩子,一边往他的身上扔石子,一边嘴里唱着歌谣:“……爹死了,烧金纸。娘死了,烧银纸。要是嫂嫂没了命,围着坟头拉摊屎……”不大不小的石子,击在那孩子身上,脸上,额头上已是肿肿的一片,然而,他却置若罔闻,三两口将包子咽了个干净,发足狂奔逃命,可惜,街面上熙熙攘攘,前面不远处,便有马车截了道,过不去了,那孩子急的团团打转,又朝我们的方向跑,没跑几步,人群里就冲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小兔崽子,叫你天天来偷老子的包子,老子今天非揍死你,反正你没爹没娘,也没人给你哭坟去。”
那孩子捂着脑袋,身子缩成一团,呜呜的呻吟,几下的功夫就有血从嘴角溢了出来。我慢慢皱起眉,道:“寒水,上去拉一把。为了几个包子,闹出条人命来,这就有点过了。”
那几个汉子捶打了几拳,又将他拽在半空中,冷笑道:“小兔崽子,想吃老子的包子也可以。给老子磕三十个响头,叫三声爷爷,老子就饶了你这条贱命。喊啊!还不快喊!”
那孩子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死亮死亮的,慢慢撇了下嘴,轻蔑的吐出口血沫:“呸!”
几个汉子脸色一变,一脚将他踢出两三丈远,孩子捂着心口,哇的吐出口血来,寒水终于看不下去了,飞身上前,然而脚下刚刚一挪,便看到逸儿已抢了上去,啪啪甩了那汉子两个耳光。与此同时,徐青拉起那孩子,将他护在了身后。
中间那汉子冷不防被个孩子当众抽了两耳光,当真是又羞又恼,扑上去就要掐逸儿的脖子。逸儿冷笑一声,身形飞转,手影变换,噼里啪啦一眨眼的功夫,一人狠狠给了一巴掌。而后,飞起一脚,将那汉子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肚子上,那汉子啊的发出一声惨叫,逸儿撇着嘴道:“想活命吗?给老子磕三十个响头,叫三声爷爷,老子就饶了你这条贱命!”
躺在地上那汉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旁边一人见状不妙,抽出把杀猪刀便朝逸儿砍去。逸儿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一伸手,也不知何时便将那刀夺了过来,干净利索的朝他甩去。那人眼见尖刀直冲面颊而来,只尖叫了半声,那刀就擦着他的喉咙而过,咣的钉在了后面茶肆的木柱上。入木七寸。那人这时才发现自己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大圈,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几个同伴相视一眼,皆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见逸儿的大眼睛微微一眯,朝他们望来,踉跄退了三四步,结结巴巴道:“等……等……你等着,等着……”逸儿嘻嘻一笑,剩下话立刻噎在了喉咙里,生怕逸儿撵上来似的,赶忙跌跌撞撞的逃跑了。
徐青这才拉了那孩子到我跟前,替他拭了头脸的血迹,而后和颜悦色的问道:“小弟弟。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们这就送你回去吧。”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冷冷甩开他的手:“多谢!我没有家,爹娘都死了,我自己在街上住。”
徐青愣了一下,语气有些惊讶:“你自己住?这数九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在街上住?!我看你也饿了,一起吃顿饭如何。”
那孩子有点不耐烦:“我不饿了。你放开我!我自己过的好好的,用不着你来管。”
徐青微微蹙眉,似乎也有点想放手了,然而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黯淡了一下,静静看着那孩子的目中突然有了几分执着之色:“你要真过的好好的,至于被打成现在的样子?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啊。说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真是多事!”那孩子越来越剧烈的挣扎起来。逸儿不满的拉拉徐青的衣袖:“哥哥,这人不识好人心,难怪被人欺负呢。他既然不稀罕,哥哥就别为他费心了,白白受他的气,很不值得。”
徐青安抚的拍了下他的头,继续和那孩子纠扯起来,明明是少有的客气温和,却被那孩子一句一句刻薄的往回顶,让我这个在一旁瞧热闹的都看不过眼了。轻轻敲了敲椅臂,我淡淡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插进的一句话让几人都是一怔,那孩子嘲笑的转头看我一眼,正要讥讽,被我犀利刻骨的眼神一扫,面上蓦然一白,不自然的退后一小步,闪过一丝畏惧之色。
“先生。”徐青忍不住担忧的唤了一声。一来是有外人在场,二来是进了杭州城,人来人往着实不便,所以这“先生”叫的倒也妥当。
我没有说话,唇角勾起个弧度,如若实质的目光在那孩子的脸上转了几转。那孩子倔强的扬起头,企图与我对视,只片刻工夫,就败下阵来,有些仓皇的挪开了视线,拽了下自己的衣角,扯着嘴僵硬的说道:“我叫赵流年。”等了一会,见我的目光仍未收回去,脚尖挪了挪,继续吞吞吐吐,含含糊糊道,“我家在京城,嗯……前段时间,爹死了,娘也上吊了,求了条商船……到这里寻叔叔。来了之后才知道,叔叔家早就搬了……所以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就碰上了你们。”
几次停顿,总算将身世说了个大概,说完后,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逼得不得不开口,心里气恼,脸也涨的通红,狠狠瞪了我一眼。
“爹爹”逸儿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大眼睛里有点同情的味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刚说了半个字。徐青在一旁平静的开口:“先生,如果留他在这里,给他些钱物,甚至找个人家,也不是不可。只是那些人还会继续来寻仇的,普通人家只怕护不周全。”
我一怔,反问道:“寻仇?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寻仇。”
徐青垂下眸,有微弱的光在颤,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徐青就是知道。”
我食指轻轻扣在一起,有些沉吟。赵流年突然冷冷道:“不用你们带,我自己会走。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我根本不怕,左右就是根野草,打死就算了,免得你们为此吵来吵去这么为难。”接着,将头转向我,有点倔强的抬起下颚:“你不想拖着我这个累赘,明说就是。我赵流年根本不稀罕你们那点怜悯。今日算你们救了我,我记在心里了。只要不死,他日定报了你们这救命之恩。再见!咱们好聚好散。”
这话说的我倒笑了笑,转头示意了一下寒水:“先带上吧。找家客栈给他洗个澡,吃饱了,其它的以后再说。”
赵流年面色一变,拔腿就想跑,没跑出三两步,就被寒水轻松提在手里,不禁羞恼莫名,拼命挣扎起来:“喂!!你们讲不讲理!我说你们讲不讲理啊!”
逸儿咯咯笑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千万别和我爹爹说‘讲理’两个字哦,逸儿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啦,这天下再没有比爹爹更会讲理的人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在这商铺罗列,茶香四溢,南来北上宾客车马转折的杭州城里找一家明亮舒适的客栈,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四人,带着一个嘴里不干不净,刻薄阴损的赵流年,没走出多少步,过了街头一转弯,又过了一条精致的拱桥,三个斗大的柳体字便撞入眼帘——宦游人。旁边两侧的门柱上,还刻着杜少陵的千载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字体飘逸,别具风流。
这一路上的客栈也碰上过不少,多半就是起个“悦来”啊,“宾至”啊,“五湖四海”啊,敢潇潇洒洒写下“宦游人”这三个字,竟隐隐合了我此时的心境。寒水与我何等熟稔,见我目光在那挂匾上顿了一顿,便知我动了心。抢先一步,拽着赵流年进去订下房间。
这客栈看着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的紧,想是店主琢磨着跟“宦”字沾边的人都不会太缺钱吧,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竟是铺开了的张扬奢华。一层处,分春夏秋冬四个院子,朝向东西南北,每个院子里又有一间厅堂,三间卧房,沐浴更衣之处一应俱全。我们到的时候,朝南的夏院已有了客,于是包下了朝东的秋院。
进了客房,刚将随身行李安置好,两个仆僮就殷勤上前,手里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进了里室,哗啦啦的往能容下三五人的沐浴大桶里倒满热水。又有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端着时令小菜和美味糕点的碟子,轻轻摆放在堂中的桌面上,衽裣一礼,不疾不徐道:“各位客官请在此安歇,如需侍候,只管传唤奴婢。”
我轻轻摆了下手,让她退下,接着侧过身,转向冷冰冰斜看着我的赵流年。这赵流年也不知道是一开始被我吓到了还是怎么回事,一路上使劲用眼角斜我,但只要我一转头看他,他就立刻收回目光,脑袋转的比兔子还快。
我淡淡一笑,轻扬了扬下颔:“傻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进屋沐浴更衣去,萧某可不能容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整天在眼前转。”顿了一下,又对逸儿道:“逸儿,你们身形年龄差不多,等他洗干净后,挑件合适的衣裳给他换上。”
逸儿清脆的笑道:“爹爹放心吧,逸儿已经挑好了,就去年逸儿过生日,寒水叔叔托人送来的那件红衣裳,一定搭配的很呢。”说着,捂着嘴巴,有点小狡黠的笑起来。
赵流年脸色唰的惨绿,大喊道:“我才不穿红衣服呢,那是给小姑娘穿的,我是男人!男人!男人宁可死,也不穿红衣服!不穿!!!”
我好笑的看他一眼:“谁说你不是男人了?大惊小怪。逸儿,别捉弄他了!为父看那件紫色的倒是不错,拿着衣服就带他去洗澡吧。”
“遵命——爹爹!”逸儿从小一个人长大,所以对同龄孩子一向愿意亲近,飞快跑到包裹前,从底下翻出了一件紫衣服,然后凑到赵流年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赵流年蹭的退后一步,一脸不情愿和警惕之色:“别碰我。”
孩子有点骨气是好事,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尖麦芒顶撞,就不那么让我喜欢了。我笑看他们,一动不动,眼里难得的和悦之色,却不易察觉的退了退。徐青一直在一旁收拾东西,倒水端茶,看上去对我们这边的事丝毫没有注意,然而,我这笑意隐晦的一退,他正倒茶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清澈的茶水有几滴啪的轻溅到桌角,他沉默的放下茶壶,也未去擦拭,大步走到赵流年面前,拖起他的袖子就往屋里拽。
“放开!放开我!!”赵流年先是一怔,接着另一只手抓着徐青的手往外拽,脚底却踉跄的跟着进了屋,不一会就听到屋里搏斗的声音,伴着赵流年嗷嗷的惨叫,接着,“哗”的一声水花大响,明显有什么重物被塞到了水桶里,惨叫变成了哭腔:“咳咳……呛……放……手……啊啊……别脱我衣服……咳咳,我自己来……自己来……”
徐青的反应这么强烈坚硬,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想过他会对一个捡来的孩子这么上心。水声哗哗响个不停,偶尔夹杂着乒乓物体相触的声音,逸儿没在城里逛够,想拉我一起逛街,我腿脚不便,又有些乏了,打发寒水陪他出去转转,自己在外堂,批了件外衣,斜靠在矮塌上随手翻看本关于星象杂学的书。
识天文懂气象,明阴阳知阵图,这是一个为将帅者必备的学识,可把这星象和命理占卜联系起来,远非我之所长。我耐着性子读了好一会,不知道是写书的人自己不明白,还是太明白,怎么绕也没绕清楚。一直读到“昴六星。昴之为言留,言物成熟,系留也”只觉头晕眼花。慢慢的,困意上涌,就把手中的书反扣在桌子上,伏案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隐隐闻到了丝饭菜的香气,饥肠辘辘之下,人也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内到处点着明艳艳的烛火,炉子烧得通红,暖气洋洋的。逸儿正笑嘻嘻的围着圆桌摆置着碗筷,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酒茶。寒水坐在炉火旁,拿了把小扇子拼命的扇风,见我醒来,半真半假的埋怨道:“不行了不行了,主上,寒水老了,跑不动了,围着杭州城转了两圈,老命快折进去了。下次主上让青少爷带逸少爷出去玩吧,寒水要留在主上身边,伺候主上,近身伺候主上~”
我白了他一眼:“当初是谁说,打死我也不呆在一个老头子身边,整天睡了吃,吃了睡,要不看两本比他爷爷的爷爷年纪还大的黄皮书,活活能闷死个人。都不用说话,只要靠近他身前三丈远,寒水就能闻到棺材的味道。”
寒水一脸无辜:“是吗?是谁说的?这可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啊!可恶!太可恶了!”
我哧了一声,懒得和他计较,环顾了一圈,有点奇怪:“那两人呢?怎么还没洗完?不会俩人抱团淹在水桶里了吧。”
“谁被淹了!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小爷……呜呜……”就在这时,门砰的被撞开了,一个穿着紫衣服的孩子蹦了出来,嘴里刚不干不净的骂了两句,就被徐青轻拍了一巴掌给打断了,“胡说八道什么呢,对先生这么没礼貌。”
那孩子缩了下脑袋,眼睛一眨一眨,嘴巴轻撇看起来很不服气的样子。可我、逸儿和寒水早就愣在了那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天啊!我们到哪捡了这么个精致的女娃娃回来?
细腻光滑的肌肤,弯弯的柳叶眉,细长柔美的眼,翘挺的小鼻子,红嫩欲滴的双唇,嘴巴一开一合间,露出一口细碎洁白的牙齿,虽然年纪尚小,相貌身形没有完全长开,然而目光流转间,不知多少男子的魂就被生生勾了去。别说是街上贩夫走卒家的女儿,就是我平生见过的公主、郡主娘娘加起来,也没这女娃娃一半的标志。
我收回目光,诧异的向寒水望了一眼。寒水,这次萧靖可看走眼了,只瞧出来这是个清隽的底子,却没想到会是个这么漂亮的美人胚子,难怪脾气这么坏,指不准在家里被父兄宠成什么样子呢。
寒水惊讶的回看我一眼,有点不可置信。主上,不会吧,寒水可是拎着她走了一路,居然没发现她是男是女!哎呀呀……寒水用手捂着头,一脸痛苦之色……这也太打击人了!老了老了!果然是老了!主上,寒水要向您乞骸骨,告老还乡!
我轻哼一声,转过头。别作梦了你。萧某还没实现这个人生追求,凭什么便宜了你。老了?我看你是堕落惯了。从明日起,每天卯时爬起来练武,三餐通通改成素的,什么时候你这老树开出新花来,什么时候咱再议再算。
“呜……主上……”寒水一下子没压抑住,发出一声悲鸣。
许是我们两人的目光太诡异,许是逸儿瞬间的尴尬窘迫太显眼,赵流年重重哼了一声,目光转到饭桌上,猛的一亮,三两步并过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两口:“嗯嗯……好吃……小爷快饿死了……饿死了……谁这么会来事,给了场及时雨,当重重的赏。”
一口咽下去,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抬起头,看到了正愕然看着他的我们四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些讪讪,一双筷子拿在手里,不知该放该拿。
“青儿啊,等吃完饭,你到我屋里来,咱们商量点事吧。”我看着他坐在我的位置上,用我随身携带的筷子,将我最爱吃的鱼头搅得乱七八糟,笑了笑,又笑了笑,慢慢看向徐青,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徐青看起来真有点急了,薄薄的唇抿了抿,快速道:“先生……流年他只是……太小,还不懂规矩。请先生见谅。”说着,狠狠瞪了赵流年一眼。赵流年似乎也有点怕他,见了他吐着小火苗的黑眸,尴尬的将筷子放在桌子上,哼哼唧唧道:“我……我忘了……还以为在自己家……”
徐青脸色有点阴沉:“你看我干什么。”
赵流年撇了下嘴角,不情愿的转向我,却扁着嘴,不肯说话。
我见她白净净的脸蛋上,划了一刀长长的剑疤,想起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颇为不易,我们又只是萍水相逢,遇过就罢,和一个在外飘荡的野孩子计较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确实没这个必要。目光便有些温和下来,淡淡笑了笑:“算了,饿了就坐下吃吧,别一饥一饱的吃伤了胃就成。不过,你一个女娃娃,一口一个小爷的也忒不成体统,以后须得改了去。”
赵流年听了前半句话,倔强的眼睛已经软了下来,嗫嚅了一下,似乎有点想道歉。可听到后半句,蹭的跳了起来,像夹了尾巴一样,怒火一下子就蹿了老高,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尖:“女娃娃个大头鬼啊!我说你这瘸子长没长眼睛!小爷是男人!男人!”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指尖,和他尖锐的吼叫声,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自我做了军师帝师,可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就算徐青寒水这样不客气的,大庭广众之下也有那么点为尊者讳的意思在里面,可他……我眸色沉了沉,抬手拨开他的指头,滑着轮椅到饭桌前,拿起双筷子点了点桌面,淡淡道:“都坐下,吃饭。”不是我的人,我才没那管教的心情呢。他这般不知进退,不懂上下,将来自有那更跋扈无理的小人,往死里绊他。
徐青显然没想到我这么挑剔的人,会直接选择无视,一看我波澜不惊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了,越发焦急起来,疾步走到赵流年面前,沉下脸,低喝道:“你要还想留在这里,立刻跪下赔罪。听到没!”
赵流年一扬脖:“谁想留在这里?小爷是被你们挟持!挟持,懂不懂!让小爷给死瘸子赔罪,门都没有!”
逸儿的脸色骤然一变,盯着他的目光竟有几分尖锐的味道。寒水更是听不得外人对我的侮辱,要不是我及时示意了他一眼,他早就笑嘻嘻的将赵流年从窗户扔出去了。我停下筷子,看向徐青:“青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过来吃饭。”
徐青有丝动摇和犹豫,转头看了一眼赵流年,孩子那形容姣好的黑眸里压抑着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挣扎,掩饰而上的却是叛逆和倔强。他突然转过头,走到我身边,倒了一杯茶,而后跪下来,双手高高将茶杯举起,沉声道:“流年礼数不周之处,徐青愿代其赔罪,请先生宽恕,留其在左右,细心教导,他日定成大器。”
对于他这再三反常的举动,我本想晚上没人的时候一并问他,现在却有点忍不住了:“青儿,你老实和我说,这赵流年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上心,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情?你可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
徐青低下头,沉默。我扫着他低垂的眸子,突然感觉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十分微妙,十分凄厉,却如流星一般一下子没抓住。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浅浅呷了一口,头隐隐有些作痛,不禁苦笑了一下,果然不该看太多“昴星”什么的,太伤脑袋了。
徐青感觉出了我的一丝苦恼,眼睫颤了颤,又颤了颤,声音在我耳边轻轻掠过,气息若有若无:“先生,青儿只是……只是……如《燕子赋》里……所说的那样吧。并不是真的想让先生为难。”(《敦煌变文集•燕子赋》,这不是一篇有名的文,但里面有一句话流传千载——狐死兔悲,物伤其类。)
我手一抖,茶杯“啪啦”一下打翻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烛火摇曳,明灭不定,突然觉得眼前饭桌上这明晃晃的颜色,热腾腾的香气,都是刺眼,都是厌恶。推开桌子,只想远远离开这里,然而滑了几步,还是转过头来,伸手扶住了他肩,而后,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的道:“青儿,你不用伤怀,不用悲哀,你和他,是不同的。”顿了顿,我的语气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决绝:“我的青儿,怎么可以和他一样,一样的开始,却注定是不一样的命运!”
“因为……”
“萧先生,我……我知道错了。你让……他,起来吧!”赵流年鼓了半天的勇气,憋红了脸颊,总算嚷嚷出来,却把我情动之下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一丝短暂的沉默。我放在徐青肩上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慢慢下滑,扶住了他的胳膊,轻轻一叹:“青儿,你先起来吧。既然你坚持,我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就先收在你身边吧,萧某怎么也不差多这一张吃饭的嘴。”
徐青眸里这才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低低道:“谢先生。”就着我的手势,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有点褶皱的衣饰。
我又转向赵流年,感觉看他也不像刚才那样反感了,唇角带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笑:“知道错了?没轻没重的话以后少说。不是总有人会替你求情,想保你安乐太平的。”
赵流年别过头,看上去还不是完全的服气,眼中微光一闪,一看就在想什么鬼主意。我淡淡一笑:“你这女娃娃脾气还真是不小……”
“我不是女娃娃!!”赵流年彻底怒了,一字字用尽全身力气,朝我大喊,“你给我听清楚!赵流年!是!男人!男人!”
我一怔,徐青赶紧打圆场,微笑道:“先生,流年他真的是男孩子,徐青才为他换了衣服,可以证明这一点。”
“男孩?!”我情不自禁的反问了一句,目光上上下下在他那欺霜赛雪,艳比花娇的脸蛋上打量来打量去。虽说有男生女相,可像这样能生成天下第一美女的模样,也太妖孽了吧。
徐青轻咳一声,止住笑:“是男孩。除了相貌生的委婉些,其它确是不错的。”
赵流年阴着脸,狠狠挖了眼正在拼命忍笑的我们几人,下巴差点扬天上去:“没见过美男子?少见多怪!”
“噗”逸儿第一个破了功,咯咯大笑起来。寒水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活,身形一动,飞到赵流年面前,一边端详,一边啧啧叹道:“美男子,当真是大大的美男子。所谓‘比花花柘谢,比月月无光,云须压衡狱,裙带系湘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寒水在那卖弄文采,其实就是在暗里逞口舌之利,开赵流年的玩笑。本来这诗的出处相当偏,不料那赵流年听完后,竟一下子跳了起来,口水差点溅在寒水脸上:“什么云须压衡狱,裙带系湘江!敢把小爷和郑周的美女相提并论,不要命了你!小爷要是美女,那你是什么?!被郑袖张仪骗的团团转,最后被掐死在异乡的楚怀王?!”
寒水一下子呆在了那。
我看了赵流年一眼,眸中波光一动,咳了几声,不疾不徐的开口道:“你们吵得可以了吧。美不美,也不能当饭吃。寒水,这菜都折腾凉了,你叫人拿下去热热,还有酒,没人喝,给撤了吧。”
“怎么没人喝……小爷……”赵流年呼的把头转向我,像好斗的公鸡一样,碰谁啄谁。
“赵!流!年!不想吃,咱们进屋说话。”徐青压低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赵流年向后一躲,嚣张气焰瞬间被打下去很多,不甘心的瞥了徐青一眼,闷闷哼了一声:“撤下去就撤下去吧。反正小爷……反正我……也不爱喝酒。”
如此,在这一片像菜市场一样混乱的争吵中,我们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将晚饭吃完,此时,已到了亥时,夜色深沉,收拾完这一桌子的狼籍,都很困乏,就各自回房歇息了。我和寒水照例还是在一间,流年被徐青扯去了一间,逸儿自己住一间,很快就都关上了门。
后半夜,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响动,窸窸窣窣的向院门口小步的挪,我本来就睡得不沉,这脚步声从我门前一过的时候,立刻就醒了过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手就下意识握住了枕下从未入鞘的短刃,直到确定那脚步并无敌意,才松手披了衣,坐在轮椅上,转出屏风,徐徐来到窗口前。
寒水已经坐在了窗台上,正向外看着。风一吹,长发随着竹帘一起飞扬起来,月色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轻薄素雅的黑色长袖,轻轻抖动,盘旋其上的金丝,被这月色一映,交织成绚烂的图案。听到响动,寒水转过头来,朝我眨了下眼睛,手指放在唇上,小声道:“主上不要说话。过来看。”
我奇怪的过去,顺着窗口向外一望,却见赵流年正站在院子中心,一动不动。在他身后不远处,徐青正冷冷看着他。两人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像印在月色里的一幅风景。
“你想去哪?”最先开口的还是徐青,冷淡淡的语气,像这夜风一样。
赵流年身体颤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比女子还要姣好的面容上,有丝与年龄不符的凌厉和倔强:“哪里都好。只有这里,是不属于我的。”
徐青轻轻皱起眉:“既然哪里都好,为什么就不能留住你?”
赵流年扬唇朗朗一笑:“青哥哥,你很好,真的很好,能碰上你这样好的人,是流年的福气。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流年宁可被人嘲笑鄙夷,也不稀罕你这种廉价的怜悯。”
“青哥哥,流年不是你的替代品。纵使你和流年有过相似的心情,流年幸不幸福,也与你幸不幸福,没有半点关系!抱歉了,流年不是你的过去,也不会是你的未来。”赵流年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徐青一下子面无血色,怔怔看着他,直到赵流年一只脚跨出门槛,突然反应过来,喝道:“站住!”
赵流年脚下一顿,徐青已经冲过去,拉住了他,身形越发显得单薄:“流年。把你当成我的过去,我的阳光,是我的不对。但这不是你可以放纵自己,堕落下去的理由!”
赵流年一震,徐青的眸子在夜色下熠熠生辉,竟有了步步紧逼的味道:“流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你应该去经历什么。跟在我们身边,你会失去一些随心所欲的自由,但你能得到的呢?真的只是一日三餐的温饱吗?不,是一种希望,一种你可以学习,可以读书,可以靠自己努力攀登仕途顶峰的机遇和希望。流年,你若再经历一些人情世故就会明白,有些希望,虽然可恨,却只肯擦肩而过,错过了,或许一生再等不到第二次了。”
赵流年静静站立许久,目光微微上移,看着那一轮皎月,有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慢慢转身,他抱住了徐青,头埋在他的胸口,喃喃道:“青哥哥,你不懂……你不懂……我……”
徐青也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微微笑了笑:“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是真的不想放流年走了。”
赵流年一边哽咽,一边硬着嘴巴道:“谁要走了。白白吃你的,穿你的,玩你的,喝你的,最后气你半死,这种好事不做,赵流年就是傻瓜。”
我慢慢收回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在无意间已陷入了掌心。“流年不是你的过去,也不会是你的未来。”过去——未来——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就入了冬,这么冷的透骨。许多片段像翻书一样在眼前转,一闪变成婉嘉的凄笑,一闪变成玉儿的泪眸,一闪变成文儿的愤恨,一闪变成逸儿的恸哭,一闪变成青儿的哀伤。
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往,都是罪……都是错……都是恨……!!
“主上?”寒水敏锐的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从窗台上跳下来,紧紧盯着我,“您有事?”
我慢慢闭眼,又突然睁眼,瞬间的功夫,眸中已清凉冷静,映着明月,光彩照人。我笑着轻拍他一掌:“想什么呢?我会有什么事。想不到青儿对流年竟有了父兄之爱,呵呵,像他这么大年纪,确实该娶房媳妇了。”嘴角带了一点狡黠。
寒水抽了下嘴角。我叹了口气,又果决的抬头:“不过这个赵流年,确实太可疑。你去给我查查他的根底,在这之前,先派影卫暗里监控着吧。”
寒水笑眯眯,一歪头道:“这个可不劳主上吩咐。人早就派出去了,估计三五日就能查出结果来。”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滑了几步,突然想起件事,“寒水,再有七天就是青儿的生日了吧?你说,我送他点什么东西他能喜欢呀?”
寒水一脸委屈:“主上,青少爷喜欢什么,你来问寒水?要是送错了,你还不得埋怨死寒水啊。”
我轻笑一声,认真想了一会,一眨眼道:“我倒有个主意,寒水,前段时间来府上求官的兵部侍郎,不是送了个西域王宫顶级的翡翠玉壶吗,我看这物事就不错啊。玉壶玉壶,又有美感又有深意,有些话,也方便一并说了呢。嗯,就它了!”
寒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怪叫道:“主上,那玉壶现在可还放在京城的府库里呢。这七天的时间……从京城到杭州……这……这……”
“这剩下的事就与萧某无关了。”我懒懒伸展了一下身体,微笑的看向寒水:“寒水,这可是萧某送给青儿的第一份礼物,你要是敢办砸了……”纤秀的手指微微下滑,一转,做出个凌厉果决的杀鸡手势,看着寒水瞬间惨绿的脸色,那种沉淀在心底让人窒息的沉重,突然变成了说不出的美妙心情。
立冬。杭州大雪,飞飞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覆盖了整片清宇。清晨,第一缕曦阳从山后爬出,下了两三天的雪终于止住了,冬日的暖阳透彻晶莹,映的院中清清白白,一枝梅花从雪里探出,嫣红的颜色,如天地间最叱咤的风骨。若再添上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好不动人心弦。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我坐在窗边,手里转动着一把小巧的匕首,雕着握在手中的冰,一边随口吟着祖咏的小诗。旁边的案上摆着一只深墨色的玉壶,晶莹剔透,流线般完美的弧度闪着点点微光。匕首灵巧的在我五指间转动,轻柔的触在那冰上,不一会,就勾勒出了一个小巧精美的雕饰来。我又细心修改了好一阵,举起它,对着光,果然能折射出七彩的颜色。
打开玉壶,我将刻好的冰雕轻轻放入,只听一声脆响,它就滑到了壶心。手指旋转,透过几乎透明的壶壁,不难看出里面柔美的形状——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雕罢,犹自觉得不够满意,又刻了几朵冰花插在壶中,花瓣层层绽放,摇曳出细腻嫩滑的光泽。
我凝视玉壶半晌,不是觉得里面的这片叶子不够逼真,就是觉得那片花瓣不够生动,好容易修改了七七八八,突然想到虹销雪霁会不会不太吉利,正踟蹰着,“砰!”的一声,门突然被人撞开了,风呼的一下卷了进来。徐青站在门口,着了身蓝色轻裘,靴下是将化未化的雪迹,发梢上沾着细碎的雪花。
我快速将那玉壶从桌案上拿了下去,习惯性先轻斥了一句:“进屋怎的也不知先敲敲门?”旋即念起今日不同往常,忙转了话题,开心的笑道:“青儿,你来的正好,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来,来,来,过来看看萧某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青儿不妨先?”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徐青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知是悲是怒:“萧军师您客气了,徐青才薄志微,何德何能,敢消受的起军师的赏赐?”
我一怔,抬头看他,这才注意到徐青面色比往日苍白了几分,黑眸里有幢幢的火焰压抑在冰冷的怒火之下,干净的袖角沾了斑驳的血迹。徐青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一步步走来。血迹随着袖风摆动,鲜红的刺目。
还不到一步远处,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这血迹是从哪来的?!你哪里受伤了?!”说着,急匆匆的开始脱他的衣服。
徐青一把甩开了我,像终于爆发了一般,一下子扑过来死死握住我的手腕,字字含血含泪:“萧军师!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到几时?就算演戏你也演得够畅快了吧!!你不要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是聪明的。你恨我,恨我玷污了你的感情,我认!你恨我侮辱了你的清名,我认!你恨我挑拨君臣关系,断了你的双腿,轻薄了你的志向,冲撞了你的权威,我都认!可你为什么要杀赵流年!为什么!!”素日深埋的感情一朝滔天的扑来,几疑换了一个灵魂,那些深刻埋藏的猜疑,压抑苦恼的恨意和缠绕不去的爱慕,纠结在一起,变成字字血泪的质问,泪水潸然而下。
我听到前面,就已经有些发怔,听到中间,变成了几分心寒,到了最后,心头微微一凛,脱口而出:“你说什么?!赵流年死了?!!”
徐青唇角扯出个冷笑:“让军师您失望了。徐青遣了自己的影卫暗中保护流年,及时拦下了您的影卫,这才免过了致命一击。只不过,流年迄今昏迷不醒,若是老天不开眼,站在了您的那一边,让流年就此升了天,军师的手下,又多了一条冤魂吧。”
我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冷声道:“你自己伤心,没必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赵流年?哼,萧某就那么稀罕去杀他一个孩子?!”
徐青的眼里说不出的失望:“军师,您的戏什么时候才能演到头。杀流年的,徐青看的清清楚楚,是影卫啊,是效忠军师,绝对不会背叛的影卫啊。还有今晨,将徐青骗走的,不正是军师的腹心寒水吗?军师,您难道要和徐青说,您的寒水,您的影卫,已经被别人收买了吗!!”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目光慢慢落到他紧抓的手腕处,上面已出了点点青紫的痕迹,冷冷甩了句:“放手。”
徐青没动,看着我,眼睛一眨,突然又有泪落下来,说不出的难过:“军师,您真不该杀他的,那是青儿。不,他一定会比青儿过的好,一定会比青儿幸福。您怎么能杀他呢,怎么忍心……毁了他呢……”
我盯着他,眸里有危险的光,又道了一句:“放手。”
“不!我不!!!”徐青也不知道哪上来的倔劲,声嘶力竭道,“萧军师!!我比不过您,可我瞧不起您。您凭什么这么绝情!这么冷酷!这么狠毒的利用人心,玩弄人性!!”
“拿下他!!”一声厉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一瞬的工夫徐青就被拖到了地上,九天站在他的身后,长剑冷冷压在他脖颈处,徐青踉跄的跪趴在那,咬牙瞪着我,凤眸睁得大大的,拳头紧紧握在一起。
“绝情冷酷,阴险狠毒?你徐青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萧某这番话?”我淡淡的开口,倏然讽刺的笑了笑,“若是儿子,别说萧某没错,纵是错了,也当‘怡吾色,柔吾声’,若是臣下幕僚,就冲你刚才那忤逆之言!当诛!”九天的剑微微向下一沉,徐青颈边出了一道血痕,震惊错愕交错在一起,整个人轻抖了一下。
我将轮椅向前滑了几步,又徐徐道:“萧某素来不喜辩白,今日就为你破一次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萧某从未遣任何人杀过赵流年,更……从未恨过你。倒是你,为什么认定了萧某会恨你呢?”我盯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恨我,对不对?我亏你薄你,笞打你训斥你,更负了你的母亲,到底意难平,到底意难平!!”
我越说越是激动,隐隐还有丝惶恐和深深的绝望,转头看到了桌下那深墨色的玉壶,心里一哆嗦,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猛一拂袖,玉壶“啪”的一声狠狠摔在了我和徐青面前,碎成两半,里面的冰心化成了无数晶莹的冰块,每一块都折射出七种色彩,冷冷的,好似讽刺的笑容。
徐青怔怔看着那冰心玉壶,好久说不出话来。九天在我示意下慢慢退了下去,一滴泪落在那冰晶上,徐青突然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冲了出去。
门被重重合上,我静坐在椅上,身上冷成了一个冰坨,闷闷咳了两声,狠狠转轮椅,强硬的够桌案的折子,轮子即将压到地上的冰晶时,冥冥中宛如被什么拨动了一下,微微一偏,从那碎片边上绕了过去。
也不知迷迷糊糊看进去了多少,更不知恍恍惚惚看了多久,我疲惫的抬手揉了揉发涨的脑袋,淡淡道:“寒水,你不需要出来解释一下?”
半晌没有声音。我轻轻道:“如果你现在不出来,以后就再也不要出来见我了。”
眼前一花,一个黑色的身影寂寥的站在那里,寒水天真无邪的眼里染上了几分沉重的色彩,他慢慢走到我的案前跪下,用少有郑重标准的姿势,顿首:“主上,此事是寒水自作主张。寒水自会向青少爷说明白,之后,请主上重重责罚。”
我沉默了好一会,轻哼一声:“赵流年是什么人?看来你是查出点心得了。”
寒水似乎苦笑了一下:“赵流年……赵流年,主上,赵流年他就是江邑军太守赵琊的儿子。”
“什么!”我先是一震,惊呼出声。诸多种种一闪,瞬间变成了恍然,身子向后懒懒一靠,唇角多了丝讽刺:“所以,你害怕赵流年向我寻仇?就先下手为强,除了他?!”瞥他一眼,我一字字冷冷道:“寒水!你真是糊涂!这天下恨萧靖之人围着大夏的边疆能排上两个来回,西北打仗的时候,前来刺杀的刺客尸体日日堵塞门前的河水。萧某全都要抓来,一个个杀干净了?文韬武略,才智双全之辈萧某尚且不惧,何况他一个娃娃!”
寒水笑容更苦,有点不想开口,却被我冷厉的目光烧灼的有些跪不住了,只得叹道:“主上,您才是聪明一世,那个一时呢。赵流年要知道了当初的原委,会只恨您一个人?您是推了他爹一把,可北疆为什么会动乱,跋魏汗为什么能打到江邑,赵琊为什么身陷囹圄,身败名裂,这一切是怎么引发的,您会不明白?!寒水知道,您不在乎别人恨您,可您也不在乎别人恨您身边的人吗?想要杀死您身边的人吗!”
我突然抬头,凌厉的看着他:“好!你有理由!你理由如此之全!那你为什么不把这理由提前告诉我?你寒水,竟连我也要瞒着!”
寒水低下头,神色有点忧郁:“主上,您要是知道了,还怎么面对青少爷,寒水宁可犯上一次,替主上做一次主了。青少爷,他只是一时气急,误会了您,只要寒水和他说明白……”
“寒水……”我唇角扬了扬,打断了他,“你该明白,什么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说了,不是我做的,但他不信。他连我都不信,怎么能信你呢?什么赵琊,什么北疆,什么性命安危,不过是将戏演得更真更圆的谎言罢了。绝情!冷酷!阴险!狠毒!的萧军师,还拼命要表现什么光鲜无辜?白白让人恶心!”
“主上!”寒水一震,刚要开口,就听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们一起沉默下去。沉默片刻,我深深吸了口气,挥了下手,待寒水站在了一边,方镇定的道:“进!门没关。”
匆匆走入的是一个传令兵,一进门,就单膝跪下,双手递上一份军折:“启禀军师,前线八百里加急,请军师过目。”
寒水将军折递给我,我展开,目光飞快的将它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双手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折子的前半部分说,宁王和许王的部队已经在中路陷入埋伏,损失惨重,这是谋划多时,意料之中的事。可折子的后半部分,竟说京城出了宫变。详情不明,但西线官员因此出现了大规模调度,导致宁王在西线的辅军进军极快,现已逼近了京城。但宁王还坐镇老巢,指挥全局,并没有亲赴前线。
宫变!!我第一反应是立刻回京。但转念一想,杭州与京城千里之隔,等我回去,说不定龙椅都要被人坐在屁股下了。宁王……宁王……东线,老巢……
“啪”的一合军折,我果决命令:“备马车!去浙东军太守明克凡府上!”
轮椅刚滑到院子,经过了徐青的窗口,隔了窗,我看到他正缩在床上,默默想着什么。听到窗外响动,他立刻抬头,看到了我冷峻的面颊,和四周闻声而动的影卫。
我盯着他,冷声道:“徐青,大战在即,萧某没空和你扯那些儿女情长。万事不如国事大,你要是还能忍得了我这个肮脏龌龊之人,就随来一起出征,等建了功业,天大地大,从此任你去留。”
马车顺着杭州主城区快速行进,咕噜噜的轮子压在未完全消融的雪上,吱吱的响着,缕缕的寒气吹动了车帘,不时有细碎的残雪卷进来,暖手的手炉都在不知不觉间冷了几分。我披了件厚厚的披风,靠在车厢壁闭目养神,车内的气氛说不出的压抑黯淡。寒水按照我的吩咐,出去和朝廷人马联系了,不在身边。徐青静静坐在车厢一角,一声不吭,似在想着心事。仿佛几日前,在细雨中撑伞笑谈的融融乐景,不过是恍惚中做过的一场梦罢了。
我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种说不出的烦乱之中拔出来,重新放到即将面对的血雨腥风中。为了在东线牵制住宁王,缓解京城承受的西线压力,我急需夺兵权在手。虽然凭着总军师的令牌,可以天经地义的入主浙东军,但要相信那些军中的老油子能心甘情愿将实际兵权,交给我这样一个一兵未带,素无交情的外人手上,那我可真白打了这十几年的仗。
到底不是自己的嫡系部队,杭州离宁王所在的建州又如此之近,宁王究竟买通了军中多少将领,都是一笔糊涂账,所以,我首先要去见一个绝对不会被宁王收买的人——浙东军太守,明克凡。
想起关于明克凡的一些探报,我的心就微微抽搐了一下,说他不会被收买,绝对不是夸他忠贞爱国,而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来收买他。我记得云蔚和我议论各地将领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明克凡?嗯,看到他,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后方比前线安全,那是因人而异的。在前线,你或许还能挡得住敌人波涛汹涌的明枪暗箭,在后方,你绝对拦不住明克凡部队势如破竹的逃跑步伐。什么?你想转身和他一起逃?你知道吗,有人计算过,明克凡的平均步行逃跑速度,超过一匹没吃饱饭的千里马。要是给他一匹马——军师,我曾在他逃的时候拉弓,等我的箭射出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乐愬淡淡的讽刺相比之下,要精炼很多:“能集古往今来所有人缺点于一身,明克凡其实也不容易。”
正略带苦笑的想着,马车“咔”的停了下来,透过微微吹起的车帘,明府两个大字映入眼帘。等我下了车,坐入轮椅推到明府门前时,早有明府的下人上前来询问,徐青将令牌递到他手上,那下人接过后,便进府去通禀。
我在门外静静等待,枝丫上的新雪残留着细腻的光泽,不时有鸟飞起,震动了枝条,便有雪雾染上了我们的发梢。似乎等了很长时间,明府的中门才吱吱呀呀的敞开,无数脚步声叠沓,奴仆们整齐的站在了门口恭立。然后,在层层叠叠侍卫的保护下,滚出来了一个“球”。
滚圆的身子,眯起的小眼,一挺一挺的小胡子,每走动一步,就能看到脸边上的肉在不断颤动,厚厚的手掌抚摸着旁边一个清秀小厮的臀部,衬得那原本就浑浊的眼神,更加的猥琐龌龊。明克凡一见到我,连忙做出惊诧震骇,自责苦恼的神色,球一样沿着府门前的楼梯一路滚到了我的脚边,最后五体投地的趴在我身前,一脸惶恐不安的羞容:“卑职不知军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看着他惭愧羞恼,悔恨莫名,恨不得剖白心肺般咬牙跺脚,我淡淡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和颜悦色道:“明大人不必多礼,是萧某不请自来,没有提前告知主人,才导致明大人仓促迎接,未备周全。怎么能怪明大人失礼呢。”
随着我的话缓缓出口,明克凡恰到好处的递上了诸如感激涕零、万般荣幸的表情予以配合,一张肥厚结实的脸上挤出如此多的神色与我的每一个字相对应,我险些就笑了场。还好多年历练的城府在关键的时候又拉了我一把,所以,现在我还能继续将这“主仁臣忠”的戏陪他唱下去。
明克凡在叩了无数个头之后,终于在我的再三劝慰搀扶之下,滚起身来,搓动着双手,赔笑道:“让军师在此久候了,寒舍已备下酒菜,恭请军师入府指教。”
我点点头,淡淡道:“如此,就叨扰明大人了。”
明克凡赶紧道不敢不敢,一边长眼色的凑到我身边替我推轮椅,一边眼神不断在徐青身上扫来扫去,迟疑谨慎的看着我:“这位应当是……军师府的萧公子吧……果然是龙表凤姿,少年英雄,与军师别无二致啊。”话未说完,我和徐青几乎同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我可要不起这么清廉正直,年少有为的儿子,我心里暗暗冷笑一声,估计徐青也在同时冷笑,我可没这么个满手血腥,心狠手辣的爹。
明克凡何等善于察言观色,当时就被骇了一跳,慌忙补救:“瞧卑职这双眼,被狗给吃了。这分明是军师麾下的得力辅臣,徐公子啊。”
我的脸色顿时更阴沉了,冷冷打断了他:“明大人,进府说话吧!”
明克凡也不知怎么就糊涂的踩到了这个马蜂窝,后悔的差点哭了出来,闻言赶紧闭紧了嘴巴,恭恭敬敬的引了我们一路进府。
那明府不愧是用民脂民膏堆出来的,甫一进门,只觉富丽堂皇,金光耀人,震撼之情,难以言表。沿了他似乎用玛瑙铺出来的小路,向正堂而去,两侧树木竟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我惊讶的转头凝神一看,这才发现掩在雪下的绿树,原来是用绸缎缠出来的,巴蜀的绿锦在这院中就像街上散卖的棉花,偶尔有金豆子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左右着丝履狐裘蜿蜒而过的绝美侍女,连眼角都不屑于往那瞟上一下。
徐青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这一生见到的最辉煌的府邸大概就是军师府和丞相府了,可那两处地不过是宽敞雅致而已,若论恢弘富丽,哪里比的上此处万一。他沉默的看了一会,再转向明克凡时,已隐隐有一丝压抑的厌恶。
我一路与明克凡指点着两侧风景,原本谈笑着向前去,突然听到有求救尖叫声传来,只喊了两声,那叫声就被人堵上,接着传来板子砸在血肉上的声音,不远不近,错落有致,仿佛在无情的剁着一摊猪肉。我不自觉的向那声音望去,却见里面拖出了一个个模糊的血肉,依稀还能辨别出是人的形状,有男有女,还有一个不足三五岁的孩童,他们的尸体很多已不完整了,缺了手的,缺了脚的,似那孩童,一双眼睛像是被兀鹫啄了去,空灵灵的看着我们,说不出的凄厉。
我看到徐青的脸色忽的一下子惨白,身子微微一颤,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盯向明克凡的目光已有了几乎掩饰不住的杀意。明克凡显然也看到了这群人,扫了一眼被他们的血迹玷污了的地面,满脸不悦的呵斥了声下人:“废物!几个死人都处理不利索,弄得鲜血淋漓的,白白脏了我的玛瑙路,要你还有什么用?拖下去!”
“大人饶命!!”那仆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不等我们阻拦,就被人拖着头发拖进屋子,接着一声极惨的叫声,了无声息。
明克凡这才转向我,弓着腰,肥肥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神色:“是下人们不懂事,惊扰了军师和公子,军师千万不要介意啊,卑职一定用更好的宝贝,向军师赔罪。”说着,伸手拉住我的手腕,以表诚恳之色。
冰冷冷,滑腻腻的手心挨在了我的皮肤上,像是蛇的尾巴扫了过去,顿时,就有种寒气从我脖子后面蹿上来,汗毛都倒立起来。我不动声色的微笑,反手用自己的手,握住了“这条蛇”,身子反而向前倾了倾,凑到他耳边道:“明大人府上奴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更胜萧某军中士卒,看的萧某倾慕不已。待有空的时候,明大人一定要将这教导之方告诉萧某,萧某回府后也要试行一番。”
明克凡嘿嘿笑道:“原来军师也好这一口,好说好说。”
我安抚的拍拍他的肩,又冷冷瞥了徐青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见点血也怕成这样,滚回去把萧某最爱的酒盅取来,再拉上杭州最好的戏班子,为萧某和明大人今夜月前对酌,添点雅兴。”
徐青没有马上动,黑黝黝的眸子不住的在我身上转。明克凡笑着打圆场道:“唉,军师,这取酒盅,叫戏班子的事,随手打发个下人也就是了,何苦为难公子亲自跑一趟呢。”
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他是什么?!”
徐青踉跄退了一步,突然转头朝大门走去,转身那一瞬间,眼里难过之色照的分分明明。我慢慢将目光从他身上拉开,回过头,明府大敞的厅堂被屏风一遮,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的颜色,阴冷冷的血腥气从里面翻滚出来,好像一头择人欲食的野兽。
我微笑的拉起明克凡的手:“他素来就是跑腿用的,明大人不用理会。咱们进去继续谈咱们自己的事。”
明克凡脸上的尴尬之色这才下了点,附和道:“军师说得是,说的是。”
我和明克凡刚刚携手进了厅堂,分宾主坐好,就听门口又传来快速的脚步声,一转头,却见徐青平静的站在那里,风撩起他的发角,清冷冷,孤零零,素衣净眸,与身后那奢华的府邸,横流的污血,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当下脸色一沉:“不让你去干活吗,还跑到这来干什么!”
徐青从容答道:“取酒盅,叫戏班子,徐青已经请明府的人代劳了,想必明大人不会介意徐青越俎代庖吧。”
明克凡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徐青公子这样做,才有当主子的气度啊。”
我冷笑道:“你倒会图省事,竟丝毫不把萧某的话放在心上。”
徐青似乎也豁出去了,淡淡一笑道:“徐青腿疼,跑不快,与其耽误军师的吩咐,还不如取个巧,找更适合的人完成任务。军师以为,徐青说的可对?”
这手边要是有个茶杯,我绝对能气的摔他身上。忍了忍,转头,不再去看他,我微微向明克凡一笑:“萧某管教无方,让明大人见笑了。明大人不是说有好东西要给萧某尝尝吗,何不端上来,我等一同品鉴一番。”
明克凡小小的眼里射出猥琐的微光,咧着嘴笑道:“卑职遵命。来人,上珍珠翡翠白玉羹,招待贵客!!”
不一会,就从外面进来一双姿态翩跹,美不可言的妙龄少女,一对娇艳动人,笑靥如花的年轻男孩,端着两方丝薄金盘,上置高耸白玉杯,婀娜多姿的迈了进来,跪在我们面前,将两只白玉杯小心的放在了我和明克凡身侧的桌案上,而后一男一女分别贴在了我和明克凡的两侧,身上罩着薄纱般的衣裳,这一动的工夫,敏感的几点就撩的若隐若现。淡淡迷雾般的幽香,直往我鼻子里钻,两双柔夷更是在我全身上下抚摸个不停。
徐青只看了我一眼,赶紧别过头,面颊像燃了火一样。我自然不可能像明克凡一样,在少男少女身上摸来摸去,但也没有推开他们,眼光扫到白玉杯中,见里面鲜红欲滴,纯粹透彻,几乎能映出人影来,略带好奇的笑问了一句:“明大人,这珍珠翡翠白玉羹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萧某平生竟是从未见过。”
明克凡得意的笑道:“这羹可是我们浙东的特色了。用的是未满月婴儿心尖上的血熬成,然后将孕妇的肚子剖开,取出胎盘细细煮过,剁成粉末,再浇上童男的脑浆,兑上未经人事的处子乳房处的血浆,再由顶级的御厨烹熬煮羹,反复除糟粕,取精华,最后才能得出极少量的珍珠翡翠白玉羹。哈哈,军师,您一定要尝尝,这才是人间极品,极品啊!”说着,他端起手边的白玉杯,慢慢呷尝着喝了下去,一边喝一边摇头晃脑的咂着嘴:“美味,真是美味。唉?军师怎么不尝尝呢?”
我淡淡笑道:“这一杯羹下去,怕是要杀不少人吧,明大人当真不怕惹麻烦上身!”
明克凡嘿嘿向我一挤眼睛:“什么麻烦,不过是些身份卑微的贱民罢了,死几个,随意拎个替罪羊一推,谁还敢找咱上位者的麻烦?卑职职位低些,只能用贱民的血尝尝鲜,像军师这样尊贵的人,用贵族的血也不是不可呢。”
我深深看他一眼,手指捏着华美的杯壁,没有动弹。
明克凡见状,略略看出几分不悦来,方才的热情明显消退了几分:“下官不知军师不喜这出,倒是冒犯了……军师……军师!!”
话音未落,我已举起白玉杯,仰头喝了个干净,细腻血腥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恶心的几乎作呕出来,胃里一个劲的翻腾,半刻不见消停。我取了帕子轻轻拭去唇边的血痕,长长出了口气,手指玩弄着那玉杯,滴滴答答的血滴缠绕在指尖,笑声儒雅温和:“此‘羹‘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如此佳肴,萧某岂会放过,多谢明大人款待!”
隐约间,我听到徐青震惊之下推动桌案的声音,凉凉的笑了笑,没有再用余光扫上一眼。不知为何,明克凡面上震惊之色极快的闪过,笑容也有点不自然的样子。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亲切的看着他:“想必明大人还有其它的珍奇物事,何不一并拿出来,让萧某也长长见识,反而要敝帚自珍呢!”
“军师不愧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下官若非悉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今次只怕要被军师耻笑了去。”明克凡的嘴角僵了僵,眼睛微微一转,笑眯眯的双手一拍:“来人!奉上大夏万里疆域图,以咨军师建功立业,扬名万世!”
说话间,几个半裸的少女迈着轻灵的步伐,抱着一个极长的卷轴,伴着曼妙的舞姿旋转着在我们面前优雅的寸寸摊开。轻纱飞舞中,歌声徘徊,大夏万里山河九州疆域的轮廓在图上惟妙惟肖的刻画出来。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地图,而是地图四周点缀的一百来枚指肚大的晶莹珠子,纯白的外环里包着半透明的纯黑,日光折过来,溢出千万光影,恰如朝霞绚烂在大夏连绵起伏的江山上。
明克凡殷勤的上前一步,滑腻腻的介绍道:“大夏图纸军师府上无数,下官不敢献丑,然而这图纸上精心缀上的一百二十个三岁孩童的右眼珠,或许能搏军师一笑。有道是食心壮肺,食目明聪,军师军务繁冗,倦乏之余,若偶尔品品这道小菜,想必能有所裨益。”
说完真的取下了一颗眼珠,双手捧到我的面前。袖风里的手狠狠攥了一攥,攥的手指发白,强压下心头的刻骨恨意,自然而然的笑接过来,珠子入手温凉,故作有趣的对着日头照了照,我感慨一声:“萧某今日见到明大人,方知以前那三十年的光景都白活了。昔日石崇王恺,以饴洗锅,以蜡烧火,世人便瞠目感慨,喟叹良久,今日萧某看这明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军师谬赞了,以军师的尊贵地位,珍稀物事岂会少于下官。下官至多是在这方面上些心,薄有点心得罢了。”明克凡先客气了一句,又道,“下官府上另种了一盆花,把十个妙龄少女的手割断,种在土里面,每天用特殊的药草熏熬,不仅不会腐烂,还能呈现出细腻柔润的光泽。军师可否愿意笑纳?”
我“欣然”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快快取来,萧某已是迫不及待了。”说着,身子微倾,果然是一副亟不可待的样子。
明克凡没有马上招呼下人,小小的眼里射出一道极其复杂难辨的光:“军师见谅,那礼物还存放在卑职的府库里,卑职这就着人去取。还要请军师稍等片刻。”
我欣然道:“无妨。只是明大人送给萧某如此多的宝贝,来而不往,非礼也。萧某这里也有一个大礼物要回赠明大人。”
明克凡愣了愣,笑笑:“卑职惶恐,不知军师的礼物是指……”
我微微侧头,看着他,手指支在案上,眸光直入他的眸子,犀利而透彻,蛊惑而深邃,带着点点冷冷的笑意:“一场……泼天的富贵!”
深深的沉默突然凝寂在我们之间。明克凡被握在我手中的手似乎惊栗了一下,想往后缩,然而我握的更紧,他目光徘徊了一下强笑着避开,我的目光如影随形的追上去,半刻不离左右,厅堂的大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关上,黑暗铺天盖地的涌来,明克凡大惊看我,我只笑吟吟的看他,眸里却是冷冰冰的审视。
看着,看着,他肥胖的脖子上渗出了汗来,掌心也跟着滑腻起来。
“明大人考虑的……如何呢?”我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声笑了起来,方才饮羹的血腥气在隐隐缭绕。
明克凡重重一个哆嗦,突然扑到我脚下,抱着我的小腿大哭起来:“军师!军师!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气息奄奄,朝不虑夕……您就高抬贵手,放了下官,让下官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我淡淡笑道:“明大人说的是哪里的话,萧某帮大人还来不及呢,如何会害大人。何况,这八十老母,三岁孩童,在大人这里,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我说着,眼神飘到了那地图上的珠子上。
“不不不!!军师您别误会,那不是孩子的眼珠,那是假的,是假的呀!!”明克凡生恐我不信,忙将珠子扔在地上,用脚重重跺了两下,果然没碎。又狠狠摔在地上,啪的发出珍珠碎裂的脆响,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您看,是假的。”
我眉头骤然一扬,盯着他:“那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羹’……?”语气里隐隐有了怒气。
明克凡此时也破罐子破摔,认命般的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肥肥的手捂住眼睛,放声大哭,“那是鸡血!!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拿人血招待军师!”
“那些被棒杀的奴仆……?”压抑的怒气越来越沉。
“那都是从乱葬岗拖来的!”明克凡鼻涕一把泪一把,越哭越惨。
“乱葬岗拖来的,怎么会断手断脚?”我冷声道。
明克凡的肩膀不停的抖动,嚎道:“军师您是没去过乱葬岗啊!!那的尸体早被秃鹫野狗糟蹋烂了,有几个是完好的呀!!”
我沉默下来,然后,手指咯咯握出了声音,明克凡吓的脸都白了,死死抱住我的腿,嘴里叽里呱啦的表白:“军师!军师!下官知错了!下官再也不敢戏弄您了!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卑职吧!!”
我几不可查的怔了怔,接着不动声色的微笑:“戏弄?请恕萧某愚钝,听不懂明大人的话。”
明克凡继续表白道:“下官并不是有意欺瞒军师,下官对军师的一片忠心赤胆,天地可鉴,日月可昭。下官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军师您知道,下官在这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来收买,那些大人物,下官实在得罪不起,万般无奈之下才使出这一招。陛下的、丞相的、宁王的、旻王的人走了这一遭,就算不当场吐出来,拂袖而去,也没心思谈什么正事了,可您……”
“可我非但没被恶心走,反而抓着你直入主题,你计已用穷,无路可走,只好坦白投降了?”我轻哼一声。
明克凡的哭声更高了:“下官自己都快吐了,您怎么还能这么淡定。下官实在斗不过您,您是神啊!!!”
我冷冷扫他一眼:“为什么要把我吓走?!”
明克凡一缩脖子(如果有的话),用那双小眼睛小心的觑着我的神色:“军师见谅,下官只想平平安安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实在不想搅到军师泼天富贵后的泼天浑水里去。求军师体察下情,下官愿献上一半的家产,换得军师的手下开恩。”
我慢慢拿起空空的白玉杯,轻轻翻转过来,里面未尽的血嗒嗒的落在了地上,明克凡的额头顿时浮起了一层汗珠。我的指尖柔和的擦过杯壁的血,温声道:“明大人,你知道萧某为什么喝这人血,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吗?”
明克凡愣了愣,有了丝不详的预感:“请……军师赐教。”
我冰冷冷的手慢慢的揽过他汗渍渍的脖子,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血液在我手下战栗,笑着靠过身,小声道:“因为萧某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凡逆我者,尽数成了萧某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莫非,明大人也想与萧某再亲近上几分吗?”
明克凡呆呆的抬头,我轻轻向他眨了下眼睛,唇角溢出了薄凉的笑,方才未完全拭净的血,沾在唇上,他“啊”的大叫一声,猛的推开我,浑身抖的像风中的落叶,哭声震天动地,伴着砰砰的叩头声:“军师饶命!军师饶命!卑职一定为军师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某不过是想让明大人共享富贵,哪舍得让修文(明克凡的字)你赴汤蹈火呢?”我开了句玩笑,将他从地上搀起来,见他两股战战,手心冰凉,知道他是真被吓到了,方放平了语气,认真的看着他,“明大人,你知道萧某为什么而来,萧某同样清楚明大人心中的忧虑。若萧某所料不差,这浙东的兵权在大人养伤的时候,已经平稳过渡给了其他几派人马吧。明大人果然善于审时度势,深谙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啊。”
明克凡立即点头如捣蒜:“军师圣明,军师圣明。不不不,非是下官不肯效忠,确实是下官此时手无寸兵,徒有虚名,无力襄助军师了!”
我轻轻摆了摆手:“依你的手段,送出去的兵权还能收不回来?不过不想动,不敢动,怕触怒到他们背后纠结的势力。只是,明修文(明克凡的字),事已至此,你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既然不得不走,何不选择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萧某要借你的手肃平江南,你同样可以借萧某的手,平步青云!”
明克凡嘟囔了一句什么,见我看他,又立刻咽了回去。我继续笑道:“若是明大人担心萧某过河拆桥,倒没这个必要。萧某只要兵权,明大人只要财富和平安。萧某要在江南安置势力,你明大人若想长久的享乐太平,同样需要朝廷作靠山。比起那些端方正直,清白廉明的君子,萧某自诩更纵容随性的多呢。”
明克凡看起来果然有一点心动了,认真的想了一会,咧了咧嘴赔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卑职上了军师的船,虽然能得到很多的好处,可同样要冒上生命危险,把脑袋挂在腰上啊。”
我叹了口气,淡淡笑道:“明大人真是看不开。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不是吗?”略含深意的眼神转到了紧紧封闭的大门处。
明克凡轻震了一下,生恐被我误会似的,忙不迭大声剖明心迹:“下官谢军师垂青,军师但有要求,尽管吩咐!!!”
我慢慢看他一眼,笑了笑:“萧某想知道现在浙东军实际掌权的是哪几位。”
明克凡足足兜了几个圈子,肥肥的肉带的一颤一颤,沉吟颇久,方小心的道:“军师明鉴,浙东军的兵权现在掌控在三位将军手中——周延、王铨和于暨国。周延曾经酒醉误杀过王铨的父亲,却因位高权重,逃脱了军法处置,王铨深恨于心,一心想要杀掉他,但周延对王铨的防范几乎滴水不露,但有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脱周延的监视,王铨始终无法得手,一气之下,便投到了宁王麾下。”
“王铨投敌了?!”
“不错。”明克凡咧开了嘴巴,笑的十分猥琐,“王铨是个孝子,更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带兵虽然有点本事,城府却不够深沉,宁王的人三劝两劝就动了心,要是有朝一日宁王的兵马打来,这只兵是极不稳的。”
我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于暨国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克凡轻轻捋了下窄窄的小胡子,眯起了眼睛:“于暨国啊……这人不吭不哈的,心思用的很沉,平时基本抓不到什么把柄。而且爱兵如子,护短的要命,手下兵将都很拥戴他,绝不会轻易起什么动乱。”
随着明克凡将军中的形式一一展开,我边听着,心里渐渐有了念头,微笑的看着明克凡:“萧某只需要明大人帮一个忙——借萧某二百私兵。”明克凡刚想跳起来,我就笑着按住了他:“明大人可不要敷衍萧某说你没有,以你明修文惜财惜命的性子,说没蓄私兵,萧某是打死不信的。萧某也绝没有问罪的意思,待明大人借完人手后,萧某出面给这些私兵上了兵籍,以后,明大人就可以用朝廷的俸禄光明正大的蓄养他们了。”
明克凡嘿嘿笑了两声,顺着杆子向上爬:“军师说得哪里的话,以下官卑贱之姿给军师微末帮助,是下官三生有幸,百代积德,万世万代修来的福气啊!!!”
奉承完这些,他才小心的补充了一句:“下官可否知道军师要这二百私兵做些什么?届时,又需要下官准备些什么?”
我低低在他耳畔说了两句,明克凡险些呛了一口,瞪大眼睛:“军师,您要杀……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了。这几日下官一定细心留意此人行踪,三日后子时,便按军师吩咐,将人马暗布在子午楼,决计不让他逃脱了去。”
我和明克凡就这三日后的计划又一一分说, 待我们最终从明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黯淡,明克凡一路将我们送上了马车,一直看着我们消失在远方,方慢慢回了府。
车厢略有些颠簸,我和徐青依旧是各坐一角,即使马车压过石子,发出激烈的震动,也不会有袖角相互碰触。我摸摸自己的脸颊,假笑了一天,脸都笑僵了,此时,难得没有外人在场,不用敷衍应酬,只觉浑身乏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疲惫的靠在车窗处,半眯上眼,所有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
徐青悄悄瞄着我阴沉的脸色,神情极其复杂,一直等到车走过中途,突然忍不住唤了一声:“军师!”
我一下就惊醒过来,赶忙起身:“到地方了吗?”徐青没有答话,我看了眼窗外,马车还在奔驰之中,似乎离客栈还有好一段距离,困倦的用手撑住头,隔了幽暗的光,侧身看徐青白皙的脸颊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有什么事?”
徐青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想了一会,才轻轻道:“军师空手套白狼的计谋,用的很妙。”
我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徐青又道:“军师,明克凡不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大概上位者都是这个样子吧。”
我脑子更乱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军师”“……”“您在喝那羹的时候就知道那是鸡血了,是不是?”轻飘飘的声音落在我的耳朵里。
手心唰的一冷,人彻底清醒过来,我唇角微一上扬,忍不住想要冷笑,可不知怎的,余光突然扫到了徐青,少年黑亮亮的眸子里带着丝难以释怀的挣扎和期待,明灭不定的脸颊有抑制不住的渴望和仰慕,鬼使神差般,那句到了唇边的讽刺化成了淡淡的一个字——是!
徐青露出一点点细碎的笑,有了点飞扬的色彩,像是终于可以放心说服自己一般,转过头,看车外的雪景。
我却愣愣的发了好一会呆,就是刚才那一下淡淡的笑,竟让我看到了一点逸儿的影子,那是属于孩子的,特有的阳光和纯净,隔了层层雾霭般的忧郁,依然能折射出细微的光,通透、明亮,又有几分独到的残忍。千般滋味一下子涌到心口,似有极其微妙的温柔悄悄的回荡,又似有极其苦涩的冷意一直坠到了心底……
我沉默了好一会,方慢慢道:“青儿,赵流年的事真的……”
“军师!”徐青忽然抬头,手指紧紧的攥住车窗处的车壁,握得发白,他的眼里似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气:“请不要骗我……就算流年真的是您下令杀的,徐青……”他轻轻咬住唇,一字字道,“徐青也相信您一定有您的苦衷。但求军师……再也不要骗青儿了。”
一瞬间有点想笑,又有点想落泪,青儿,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这么“惨烈”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想放手呢……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青儿,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追查,你敢不敢和我赌这件事的真相?如果流年是我下令杀的,我许诺你一个愿望,任何愿望都可以……”
徐青一怔,脱口而出:“那如果不是呢?”
亏你还能问出如果不是呢!!我差点吐出口血,恨的牙痒痒,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如果不是,也简单的很,乖乖脱了裤子让我拍一顿,解了我的心头之恨!”
徐青脸颊一下飞起层红晕,险些从车上站起来:“不行!不行!这不公平。”
我懒洋洋的靠在车厢上:“怎么不公平了?你不是咬定了是我做的吗!稳赚不赔的买卖有什么不公平的?哦……你是在替我叫不平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萧某自有主意。”
徐青那一句话完全是本能般的冲口而出,说出来后,被我这一挤兑,再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委屈的眨了下眼睛,坐回到车角,偷看了我一眼,见我的目光不无戏谑的在他的臀上瞟了一下,一脸势在必得的自信,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臀部,而后嘴角重重抿了抿,倔强的抬头,不服气的叫道:“赌就赌!军师!你输定了!!”
嘴硬的笨鸭子!和我萧靖打赌能赢的人,这世上还没生出来呢。我轻笑一声,得意的抱起手炉,丝丝热气从里面传出,真是舒服啊。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敛了敛,有些正色的看着徐青:“青儿,刚才在明府那种情形下,如果你知道那真的是无辜孩子的血,你会喝吗?”
徐青眸光清亮,斩钉截铁的答道:“不会!”
我轻轻挑了下眉:“即使因此会失去和明克凡联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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