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宫廷鳞次栉比,挺翘的宫殿四角平铺着鱼鳞一般的金瓦,在略有阴霾的空中,闪烁着水流一般的光泽。冰冷的汉白玉顺着高高的阶梯一路铺陈上来,似诉说着皇家的无上威仪。我静静站在已整修过的雍和殿门口,着一身素袍,持一本军折,等候小皇帝的召见。
片刻,便见贾公公一边数落着一个小太监,一边顺着墙角转了过来,险些与正站在壁堂下的我撞了个满怀。这一惊可是不小,贾公公一个踉跄,要不是我及时伸手拉了一把,此刻只怕早在汉白玉雕琢的阶梯等着见先帝了。
“军军军军……师,您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贾公公如见了鬼一般,结结巴巴道。我却没有笑,正容揖手道:“臣萧靖有紧要军情奏报陛下,烦请公公通报。”
贾公公蹭的一步避开了我的行礼,赔笑道:“军军军师,您是在和小人开玩笑了。陛陛下早就有圣谕,太太傅您见陛下,只管敲门直入便可,不不需经下人禀报。军师既有紧急公务,那那就快请吧……”贾公公说着便要为我拉开殿门。
我轻叹口气,只得再次拜道:“大夏总军师、吴州牧、兰陵侯萧静尘觐见陛下,恳请公公代为转达。”
贾公公嘴角抽搐了一下,悄悄瞄了我一眼,估计是在暗骂,你小子哪次不是横冲直撞,推门进殿,这次又在做什么妖?嘴上却忙不迭的应下:“军师在此稍候、稍候、小人这就进殿禀报陛下。”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贾公公便一脸堆笑的出来了:“陛下已经恩准了,军师这边请。”
我这才正正衣冠,走入已踏过千百次的雍和殿。一进殿门,我一眼便看到了装模作样、摇头晃脑读书的小皇帝,和像模像样、认真陪读的逸儿。当下撩起袍角,跪倒在地,道:“臣萧靖叩见陛下,祝吾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逸儿和小皇帝两人不约而同的,无声的张大了嘴巴,相视一眼。
“逸哥哥,你说,朕又做错什么事了?”我隐约能看见小皇帝捅捅逸儿,身子微倾,凑到逸儿耳边小声问道。
逸儿的小眉头全皱在了一起,一脸苦相:“肯定是你玩过头了,你看你书都拿倒了。”
小皇帝撇了下嘴,小声嘀咕:“你袖子里的纸风筝不也掉在了太傅眼前吗。还掉!还掉!又掉了一个!”
逸儿瞪他:“我是他的小儿子,生下来就是来当‘执垮’子弟的,你怎么能和我一样堕落,难怪我爹他不高兴了呢。”
小皇帝反唇相讥:“太傅真要默许你当纨绔子弟,你也不用每月跑到朕这来偷朕的九香玉露丸和断续生肌膏了。”
逸儿小声哼了一下:“要不是你把它们藏在太监的臭鞋里面,我用的着去偷吗。你这么小就这么抠门,将来要是长大了,还不得把天下百姓都逼的抹脖子上吊呀。”
小皇帝瞪他:“那可是朕背着太傅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的,你都偷了,朕用什么。难道让太医下人都知道朕常常被太傅打,膏药用的比冲到第一线的敢死队还多吗?”
“文儿……”逸儿沉默了一下,突然有些怯怯的开口。
“怎么了?”小皇帝奇怪的看他。
“咱好像忘了件大事。”“是吗?朕怎么不知道呢。”
逸儿深深吸了口气,郑重的看着他:“我爹,他还在地上跪着呢。”
“……”
小皇帝瞬间变了脸色,一步蹿到我的面前,左顾右盼道:“哎呀呀,太傅怎么会在这里?你瞧,贾公公也不和朕说一声,回头朕就狠狠责罚这个奴才,给太傅出气!太傅快快请起,朕不是说了嘛,在这雍和殿里,太傅不必向朕行大礼。”
旁边的贾公公一脸委屈,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天地良心,奴才这些年就和陛下禀报了这么一次,奴才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我没有起身,而是微微仰头,正色的看着小皇帝:“谢陛下恩典。但臣此番前来,不是以太傅的身份教导陛下,而是以军师的身份,向陛下请罪。”说罢,双手将军折递给小皇帝,深深叩下头去。
小皇帝诧异的接过军折,翻了翻,“啪啦”一声差点将军折失手摔在地上,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太傅,太傅,这是怎么回事!!”
我直起腰,平静的道:“正如陛下所见,云蔚将军带领的京师精锐,在临河首战大败,士兵死伤三万有余,云将军受箭重创,生死不知。”顿了顿,接着道,“云蔚乐愬均是臣一手提拔,今蒙惨败,臣身为三军统帅,有不可推卸之罪责,特此请自贬一级,罚俸三年,请军杖五十,戴罪立功,以安军心民心,望陛下恩准。”
小皇帝渐渐镇定下来,慢慢将折子合上,走到龙椅旁,缓缓道:“朕,虽不通军务。亦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仅一战胜负,岂能论统帅功过得失。况军师远在京师,如何能处处预料前线之福祸缓急,朕若重罚军师,只怕让前线将士心寒。”
我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陛下心存仁爱,乃臣之万幸,三军之万幸,然胜败虽是兵家常事,兵家却不敢以胜败为常事,况朝中还有宁王之流蠢蠢欲动,陛下总不好表现的过于偏私。”
小皇帝微微皱起眉,手指用力握了握龙椅的扶手,良久方道:“如此,就贬军师为兵部尚书,暂代三军统帅,领……领军杖二十,代他日立功,朕再为军师褒奖!”
我闻言微微一笑,道:“谢陛下。”
小皇帝见我露出笑容,才小小松了口气,笑着将我扶起来:“太傅请起,太傅方才却是将朕吓到了。说起来……朕记得云蔚将军打仗打的很厉害呀,不是还有乐愬司马的辅佐吗,怎么会说败就败了呢。”
我这才起身,苦笑道:“陛下您自己也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世上又哪有常胜将军。云蔚到了临河以南后,收拢残部,将永宁、怀柔、昌平一线连结驻扎,紧拉防线,又派出三千军士绕过临河,秘密抵达北岸,佯攻江邑,取下了颍阳,然后围城打援,拿下了虎牢关,最后千里迂回,绕到跋魏汗的后方定水,突袭其粮草马匹,重创贼寇,使其不得不从临河沿岸收回到阴平、燕云……”
我见小皇帝明明一脸茫然之色,却装作听的津津有味,而逸儿搭着脑袋,早恨不得将纸叠出花来,这才恍然自己说的太快也太专业了些。于是,我靠近桌案,抽出一张纸,几笔勾勒出大夏的北疆边防简图,又画清了边防重镇,一边指点着纸面,一边转头对小皇帝说道:“陛下请看,云蔚将军的本部人马就是驻扎在这里,临河以南五十里的显彰,此处三面环山一面河,背靠的卧锡山,险拔千里,关隘重重,难以穿行,而凭临的流溪河,又湍急汹涌,极难强过,云蔚将军将此处通往外界唯一的驿道派重兵把守,可谓是万无一失了。可他就是在这里败的。”
小皇帝凑近了图纸,看了好半晌,喃喃道:“显彰这地方朕以前也听父皇说起过,只要守好驿道,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道那跋魏汗的人马真是从天上飞过来的?!”
逸儿捏了会纸,无聊的很,见状也凑了过来,眨着大眼睛道:“文儿真笨,人马怎么可能从天上飞来呢,云将军堵住了前头,自然可以被人从后面捅上一刀,指定是那贼子穿过了那什么什么山,把云将军吓了个半死。”
我惊讶的望了眼逸儿,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懵上的,还是真有这种敏锐的军事直觉。小皇帝却不服气的道:“那卧锡山有一千多丈高,自古就是我中原和戎狄的天然屏障,山上处处有兵马防守,且无一条可以通畅的大路,那跋魏汗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在短短半月内就绕过所有兵防,直达我临河南岸呢?”
逸儿辩不过他,就撅起嘴巴:“你不信就算啦,反正要是逸儿的话,就抓几个当地的百姓,让他们给逸儿带路,你自己不熟悉道,还不许别人熟悉了?!”
我见小皇帝气的跳脚,便微微一笑,拦住了他,道:“陛下,这次却是逸儿说中了。那跋魏汗真的是越过了卧锡山,打了云蔚一个措手不及,只不过这带路的人未必是当地的百姓罢了。”说到这,我认真的盯着小皇帝的眼睛,慢慢道:“其实,臣此次前来,还有另外一项谏言,请陛下斟酌采纳。”
小皇帝闻言略微不安的挪了下身子:“太傅但说无妨。”
我退后一步,长身一揖,朗声道:“臣恳请陛下大婚。”
小皇帝忽的变了脸色,急道:“太傅,您前几日不还答应朕,只要朕勤政爱民,努力向上,每日多加两个时辰的功课学习,太傅可以让朕晚几年再成亲,慢慢挑选自己中意的人吗?朕这么相信太傅,感激太傅,太傅您怎么能食言呢?!!”
我嘴角泛起丝苦意,微微笑了一下:“不错,臣是食言了。因为当日臣并未预料到局面会发展到像今日这般难以控制。”
“不就是打了场败仗,损失了一些人马吗,那贼子现在肯定正得意着呢,爹爹偷偷换个主帅,派人也捅了他的老巢,将他痛扁一顿就是了,干嘛非要让文……让陛下成亲呢?”逸儿在一旁忍不住帮腔道。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逸儿嗖一下缩到文儿后面,大眼睛眨呀眨,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我没工夫和他计较这点琐事,转头看向小皇帝,却见他垮着脸,说不出的沮丧:“太傅担忧的不是跋魏汗,而是宁王,是吗?可是……”小皇帝一下子仰起头,“太傅不是已经做了好久好久的准备了吗。宁王要是现在反了,太傅就无能为力了吗。”
我疲倦的坐到椅子上,用手轻轻揉着疼痛的头,强打精神,温和的向小皇帝说道:“若是只有宁王反了,那臣求之不得,臣在其身边布局良久,岂会因一场败仗便束手无策了?可臣担心的其实不是宁王……臣是觉得……”说到这里,我有些犹豫。
小皇帝吓了一跳,追问道:“太傅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慢慢抬头,看着他,淡淡道:“臣觉得,在宁王背后,还有第三只手,想要颠覆陛下的江山。”
无视小皇帝和逸儿双双惊骇的表情,我拿起手边一把扇子,轻轻抚摸上面的羽毛:“陛下以为那跋魏汗如何穿的过卧锡山呢?不,绝不是普通百姓带的路,若是普通人家,躲得过明哨,却不可能躲得过臣布在卧锡山,从未露面的暗哨。除非……除非跋魏汗已经得到了卧锡山的兵马布局详图。”
说到这,我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那么臣就在想,跋魏汗得到的真的只是卧锡山的图纸吗?会不会是整个北疆的,会不会是整个大夏的?是谁给他的图,这图又有几分真假?陛下……”我叹了一声,“这些日子臣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为此,将姜琇败北的详情全部抽调出来,仔仔细细的推演了一遍,然后发现,此次跋魏汗进攻的路线实在是太妙,太妙了。完全不同于往日横冲直撞的风格,几乎招招都击在了我大夏的软肋上,他知道阴平太守姜琇的野心,他知道虎牢、颍阳、江邑太守的私心勾连,他知道北疆各镇的派系纷争。陛下啊,我的陛下,这已经不是区区探马能得来的情报了,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我大夏的腹心。”
小皇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的干干净净。
“由此,臣从中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跋魏汗帐下得到了一位高人指点,第二,我大夏信赖的高层中有人叛变。或者说……”,我伸出手,将羽扇上的毛一根根拔了下来,“……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我轻轻瞄了小皇帝一眼,最后重重道:“臣素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臣尚不能除掉这后患的时候,宁王,他绝不能反。只要陛下娶了许王的女儿静芸郡主,以宁王现在可进可退的犹豫心态,必会后退一步,坐待时机成熟,而臣,才可以借此之际腾出手来,为陛下扫清江山。臣非是不肯为陛下谋划,实在是,臣太需要时间了,望陛下体恤。”
小皇帝颓然坐在了龙椅上,用手支着头,小小的身躯说不出的忧郁和沉重,逸儿慢慢走过去,抱住了他。然后,小皇帝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喃喃道:“太傅,朕知道了。求太傅再给朕一点时间,朕,朕一定给太傅一个交代。”
我也不过分逼他,闻言便起身道:“如此,请陛下多多保重龙体,细细权衡利弊才是。臣,告退。”
说罢,我便从雍和殿退了出来,一步步走下高高的阶梯,其实,刚才有些话,我并没有完全和小皇帝挑明,我担心,这幕后之人或许就在我的身边,没有什么证据,就是一种直觉。
“萧军师!”刚办完公务的李江恰好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我,便笑吟吟的打招呼。我立刻笑着回了一声。因为小皇帝大婚的事,我倒意外的和这个礼部尚书熟稔起来,李江为人忠诚又不迂腐,谨慎又有能力,敏锐且知进退,和我的性子十分合得来,没相处多久,就几乎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萧军师刚从雍和那里出来,要回府还是回军中呢,不知李某能不能讨上一杯水酒?”李江和我一边走,一边开玩笑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李大人,萧某不喜饮酒,天下谁人不知。你到了萧某府上,真的讨到一杯‘水’酒了。”
李江听罢直摇头:“李某就不信了,逢年过节,这朝中能有人敢不往你萧府送礼,军师虽不喜饮酒,只怕府上好酒之多,世上少有人能及呀。”
我斜他一眼:“李大人是馋糊涂了吧,知道萧某不爱饮酒,朝中之人还专往萧府送酒,你确定他们不是做官做腻了吗?”
李江闻言大笑。我又笑道:“说起来,萧静尘现在与你李桓君可算是平级相交了,刚刚萧某在雍和那里领了个新职——兵部尚书,呵呵,李尚书以为如何?”
李江大惊,忙问我究竟。我便将殿中的辞对简要的说给他听,李江听完,直摇头:“真不知那兵部尚书是怎么得罪军师了,合着让军师不惜自贬身价,也要将他坐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抹笑:“真真是知我者,君桓也。那王椟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萧某早就想撤了他了,可惜他背后勾扯的太多,抓不到把柄,既有如此良机,萧某若不大用特用,只怕上天都会降下谴责呢。”
李江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怕陛下还真的以为是军师心存愧疚,原来……”
我立刻瞪他:“我怎么不心存愧疚了,那二十下军杖又不可能找个替身。”
“行啦,军师就哄我这老实人了,那士兵还不是军师帐下的士兵,责打了军师,又不可能有人验伤,军师借此还能在床上趴两天给自己放个假呢。”
我连连摇头:“萧某最近发现,这身边的聪明人是越来越多了,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萧某死在沙滩上啊。”
“……”
说完,我收住笑,叹了口气:“君桓你是信也好,不信也罢。萧某身为三军统帅,一朝帝师,却因一己无能,导致大军惨败,将士屠戮沙场,萧某心中是真的有愧。只不过……”我微微挑起眉尖,“我萧靖就是再有愧,也不屑于用这点浅薄手段来安慰自己。君桓你看着吧,萧靖迟早会整肃河山,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以全萧靖今日,愧疚赔罪之情!”
自那日回府后,我便耐着性子等小皇帝的答复,本以为他平时偶尔胡闹,关键的时候总是识大体的,不料,这一连等了十几日,他就像没事人似的,吱也没吱一声,上朝也是恹恹的,不知道小脑瓜里在转着什么。今日,我收到了新的消息,说宁王已经暗暗开始做离京的准备了,虽然府上看起来还是风平浪静,但谁知道在哪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们的宁王会神奇般的出现在千里之外,举起清君侧的大旗。
我心中越发焦急,决意找小皇帝问上一问,便离了府,赴了皇宫。刚靠近雍和殿的门口,还未待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逸儿不满的叫声:“不要!不要!不要!逸儿不喜欢文儿娶小郡主,文儿明明不喜欢小郡主,为什么非要和他在一起?!!”
然后,传来小皇帝沮丧又犹豫的劝慰声:“朕难道就想娶那个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丫头?可太傅说过,朕是皇帝,很多事情,注定是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的。”
逸儿大喊道:“鬼话!难道皇帝就不能快乐了?难道皇帝就得窝囊一辈子了?难道皇帝就只能和冰冷冷的龙椅度过一生了?难道皇帝就不能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了?文儿……我们一起努力吧……逸儿会拼命学习,守住你的江山,逸儿……一定会让文儿做最快乐的皇帝,幸福的让书里面所有的皇帝羡慕的从棺材里跳出来再爬回去。”
“可……”
“没有什么可是啦,文儿,你听逸儿的吧,爷爷说过,我爹那话,得扒开了听,九分是谬误,一分被歪曲,逸儿觉得爷爷说的不一定对,爹爹的话怎么也还是有一成是可信的,但这一次,却是他错啦,他……”、
“好。”小皇帝突然截断了逸儿的话。逸儿一下子哑巴了,过了一会,才小心的问道:“文儿,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听到小皇帝的笑声飞扬出殿:“朕说,好。朕说,朕答应你了。朕说,朕相信你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掌将殿门推开,殿里刚才还十分欢快的气氛一瞬间冻得比冰还冷。逸儿一张小脸忽的就白了,然而这一次却没再往谁后面躲,而是颤抖着上前一步,拦在小皇帝的面前,大大的水一样的眼睛清亮亮的看着我,如夜空坠落的星辰。
小皇帝吓得手中的笔都抖在了桌子上,一本折子被墨迹污的不成样子。他呆呆的望着我,嘴里似嗫嚅了一下,不知在说什么。
我平静的看着他,道:“陛下,方才臣在殿外,有些话,许是听的差了。臣请陛下娶静芸郡主,以保江山太平一事,不知陛下考虑的如何。”
小皇帝慢慢低下头,眼睛里黯然一片,逸儿转过头,看起来十分的紧张。很久,很久,小皇帝慢慢又抬起头,然而这一次,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坚定,他站起身,平静的道:“太傅。朕,拒绝。”
“陛下,能告诉臣您拒绝的理由吗?”我没有生气,而是冷静的问道。
小皇帝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我,道:“所谓的第三只手,第四只手,毕竟只是太傅的猜测罢了。就算真的如太傅所料,今日,朕为了一个没影的事娶了静芸,明日,朕就会为了一个无稽之谈娶任何的阿猫阿狗,后日,朕就可以为了几句捕风捉影的谗言,杀掉朕心爱之人。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朕会忘记自己是谁,只记得,朕是皇帝。”
我走到他的身边,微微冷笑:“陛下果然是大了,竟然有了这样了不起的想法。可这是不是臣的荒谬之论,是不是臣的捕风捉影,难道陛下自己心里会不清楚吗?”我弯下腰,贴近他的耳边,轻轻道,“借口,那都是借口,不过是陛下逃避自己责任的借口罢了。陛下,先帝不过是中平之主,就能狠心立陷害自己宠爱皇后的仇人为军师、为太子,您瞧不上先帝,可您照先帝,还差的远呢。”
小皇帝猛的一震,蹭的一下抬头,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不错!朕就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那又如何!这个皇帝,本来就是军师赐予的,军师不喜欢,将朕从这位置上拖下来就是,什么宁王许王,这天下有的是王爷,向军师摇尾乞怜,让军师欢喜不尽呢。”
我的心呼的沉到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中,目光却依然柔和,嘴角甚至擒了一丝笑意:“陛下,这算的上是您的圣旨吗?您真的不想做这个皇帝了?真的想要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力了?”
小皇帝的小脸涨的通红,他一把抓起玉玺,咬牙瞪我:“对,朕不想做了。如果做皇帝,只能成为天下苍生的一枚棋子,如果做皇帝,就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快乐,如果做皇帝,注定要被军师的意志左右,那么朕,宁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王爷,与心爱之人泛舟西湖,携手天下。”说罢,“啪”的将玉玺摔在了地上。
我默默看了他许久,而后慢慢弯下腰,拾起了跌落在地的玉玺,用手帕轻轻将它上面沾染的浮尘,一点一点的擦拭干净,如此细致,如此专心,仿佛在抚摸自己呕心沥血凝成的结晶。终于,我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书柜前,将玉玺高高的放在了书柜最顶上,转头微微一笑:“陛下,您会后悔的。不过,今日您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您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判断力和抱负追求,是真的长大了,臣深感欣慰。所以,今日臣想教您最后一课——什么叫做‘帝王的权力’”
“白风。”我扬声唤道,白风闻声走了进来。我指着小皇帝,盯着他的眼睛,对他道:“白风,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你的责任就是将陛下保护好,一步也不许离开。只要你做的到,萧某向你承诺,今后无论白雨犯下多么大逆不道的错误,萧某只作未见,绝不追究。”
白风平静的看着我,长身一揖:“谢军师。”
小皇帝蹭的像被烫了一样,惊恐的看我一眼,转头就要往殿外跑,白风已抢先一步,将他抱在怀中,淡淡道:“陛下,得罪了。”
“太傅!太傅!”小皇帝伸胳膊蹬腿,试图挣扎出来,浑身扭个不停,小脸煞白煞白的,声音都哆嗦了。我只作微微一笑,对逸儿招手道:“逸儿,到爹爹这里来。”
逸儿这才反应过来,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似乎想逃,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动也动不了。我走到白风面前,取下他腰中佩剑,抽出剑心,将剑鞘握在手中,走到逸儿面前,看了他一眼,轻轻道:“逸儿,别恨爹爹。若有一丝别的选择,爹爹绝不会这样做的。”
说完,目光陡然升起凌厉的寒芒,一脚将逸儿踢到地上,扬手用剑鞘狠狠击打在他的背上。凹凸不平的雕纹扣进了逸儿的肉里,登时让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啊啊啊啊!!!!!!!!!!!!”然后鲜血一股一股的往外蹿。
凄厉的声音生生从我心头划过,如刮去了一层血肉,痛的我几乎落了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皇帝却不作皇帝,这天下岂有我们容身之地?我们已经被绑在了一条船上,舵手不肯开了,那么船上所有的人,只能殉葬。
手中的剑鞘一下下在逸儿全身上下抽打,尖锐的棱角将他全身的衣服刮的粉碎,他终于意识到这次我不是普通的责罚了,一直一直的打下去,或许真的会要了他的命。逸儿哭得浑身抽搐,猛打了个滚,一头撞在了桌角上,桌案被撞翻拦在了我们两人之间,逸儿趁机跳起,赤裸着身子向殿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用已满是血迹的剑鞘照着他的臀峰一下下的招呼。逸儿哭得撕心裂肺,扑在我的怀里:“爹爹!爹爹!逸儿没有鼓动陛下不作皇帝……啊啊啊啊啊……逸儿只是想让他……啊啊啊啊啊啊……开心一点。爹爹,爹爹,真的不是逸儿的错,真的不是逸儿的错啊。”
我死死咬住下唇,感觉有一块肉被生生咬了下来,目中却是锋芒凛冽,杀气四溢。“啊啊啊啊啊……爹爹……饶了逸儿吧……逸儿那么爱您……啊啊啊啊……饶了逸儿吧……”不到片刻的工夫,逸儿的臀上已是血淋淋的一片,屁股一扭一扭,仿佛要摆脱这种无穷无尽的酷刑。我咬着牙,狠狠道:“逸儿,不要爱爹爹了,只管来恨爹爹吧。萧靖今日要致你于死地,你若不死,他日便杀了萧靖吧,萧靖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太傅!!!!!!!!!!!!”小皇帝的震惊骇然已无法用瞠目结舌之流的语言形容,直到这时,他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太傅,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不娶静芸的是文儿!不当皇帝的是文儿!顶撞太傅的是文儿!你凭什么罚逸哥哥,凭什么!!”
我狠狠的抽打着逸儿,在他的鬼哭狼嚎中,平静的看着他:“凭什么?就凭臣手中有权,就凭陛下手中无势,所以今日,臣就算打死了逸儿,您也只能看着,只能看着。”
“啊啊啊啊啊……”逸儿涕泗纵横,双手扒在我的手臂上,抠掉了一块肉。从腰到腿,已无半片未流血之处。
小皇帝疯了一样的从白风怀里往外撞,大哭道:“太傅太傅!!朕命令你停下来,朕命令你停下来。朕还是皇帝,朕现在还没退位,你怎么敢不听朕的话!”
我微微冷笑一声,反问:“皇帝?陛下您看看,玉玺还在您的手上吗?您说您自己是皇帝,谁信啊?!!”
小皇帝呆呆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蓦然跪倒在地,嘶声哭道:“太傅,文儿求求您,文儿求求您了。朕愿做皇帝了,朕再也不敢离开这里了,太傅,给文儿一个机会吧,再给文儿一个机会吧。”
我扯了下嘴角,冷冷道:“陛下,这天下宁王许王,想当皇帝的王爷多的去了,个个都向臣摇尾乞怜,个个都让臣欢喜不尽,臣为什么要一头撞死在陛下这堵墙上。”
“啊啊啊啊…………”逸儿上下翻腾,哭得嗓子都哑了,几乎吐出血来,“爹爹……不要打逸儿了……爹爹……逸儿疼死了……爹爹……逸儿恨你!逸儿恨你啊!!……爹爹……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娘会疼逸儿……娘会恨死你的!!”
我略略抬起头,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你说对了,逸儿,婉嘉她会恨死我的,永生永世,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啪!”“啪!”“啪!”“啊啊啊啊啊……”
小皇帝死死的握住拳,浑身都在抖,突然他转过身,用前所未有的骇人眼神盯住白风,狠狠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白风终是不敢重伤小皇帝,面上渐渐有了青白之色,手也控制不住的软了下来,小皇帝一脚将他踹到地上,飞快的跑到书柜旁,跳着脚,想将玉玺拿下来。可那玉玺放的太高太高了,无论他怎么跳,跳一百下一千下,与他的指尖永远差着那么一毫。
逸儿已经叫不出声音来了,只剩手脚还在无力的挣扎,大大的眼睛绝望的看着我,满是凄楚,满是爱慕,满是仇恨。小皇帝拼死跳了三五十下,最后一头撞在了那个书柜上,书柜一震,上面的书哗啦啦的砸在了他的身上,他跪在那漫天书海中,紧紧将那个玉玺抱在了怀中,如落水之人抱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太傅。”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染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捉摸不透的颜色,“朕,命令你,住手。高宗玄孙,武宗之孙,文宗嫡子,大夏第三十七代皇帝刘文,命令萧靖放下手中一切,向朕投降,否则,诛杀,无赦。”
笑意一点点的从眼角溢了出来,我放下已是虚弱不堪的逸儿,只身跪倒在地,叩首道:“萧靖遵旨。”
小皇帝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了天棚许久许久,方慢慢的看着我,有泪涌了出来,他一下子冲到我面前,重重甩了我一个耳光,嘶吼道:“为什么!太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让刘文当皇帝,你说呀,你说呀,你何苦……逼我们……到这个地步。”
我被打得栽歪在地上,颊上生痛,一丝血丝漫出嘴角。我平静的站起身,拂拂身上的尘土,道:“陛下,现在您明白,您手中的权力意味着什么了吗?生杀予夺,荣辱沉浮,天下无人敢不从,不是因为您本身多么的优秀,只是因为您手中,握着它。陛下,您不是为它而活,但您却不能没有它,没有了它,您只是孩童,只是尘埃,连自己都保不住,何况自己心爱之人?”
“陛下。”我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请您记住,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亲情可以被仇恨蒙蔽,忠诚可以被虚伪收买,草木枯荣,红颜白骨,永恒不变的唯有帝王的权力。今日,你握住了它,就请握紧了,永远别松手,永远,别让像臣这样的人,第二次从您怀里将它夺走。”
小皇帝孤独的抱着玉玺,一个人落寂的走到高高的龙椅前,白净的脸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他低低的笑了起来,泪水不停的淌:“那么,太傅,您告诉朕,朕已经有了它,为什么还要去做一个好皇帝呢。”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慢慢道:“为了,更加天长地久的统治。”
小皇帝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军师,你知道吗,朕真是佩服你,真是佩服你啊。军师,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将朕所有的梦全部夺走。军师,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将你最爱的儿子置之脑后。军师,你怎么可以这么自信,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不得善终。”
一丝一丝的苦意从心头泛起,我觉得自己嘴里像是嚼着一个极苦极苦的黄连,慢慢的吞到肚子里。我很想找个角落大哭一场,可嘴角的笑意却是怎样也抑制不住。我微微欠了欠身,轻柔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那是臣的荣幸,陛下。”
我抱着鲜血淋漓的逸儿往府上赶,嫣红的血洒了一路,早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我一脚踢开府门,然后,看到了正在我府上滋润润喝着小酒的老爷子,他见府门“咚”的被撞开,忙转头看,瞬间,惊骇狂怒的神情就爬满了他的脸。他“啪”的将酒盅扔在地上,风一般的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吼道:“这是谁干的!靖儿,这是谁干的!”
靖儿,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十年了?二十年了?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压下有些哀伤的情绪,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清亮:“父亲,是我。”老爷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我,浑身都在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笑了一下:“父亲,救人要紧。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
老爷子抬头看着我,然后一把将逸儿从我怀里抢走,朝屋内飞奔,在逸儿离手的那一刻,我下意识想抓住他,然而他在昏迷中,呻吟了一声:“疼……”只这一声,我就彻底的放了手。
我缓缓走到府中院内的凉亭中坐了下来,夏日的微风轻轻拂动着绿茵茵的枝头,不时有知了发出嘹亮的鸣叫,金色的鲤鱼从我面前的河水里越出,摆着尾巴落下去,溅的水花四起,我无意识的抓住了放在凉亭桌心上的一盘围棋的棋子,感觉它上面的凉意一直透到了我的心底。
“老爷。”齐叔犹豫的走过来,褶皱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您这是怎么了?可,可是身体不舒服?”
我微微笑了下:“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齐叔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我笑道:“老爷,齐叔给您看一样东西,保证你所有的不舒服全没啦。”我没有转头,齐叔却从背后抽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的展开,铺在了我的面前,眼里亮亮的:“老爷,您看像不像?!!”
婉嘉!!
我忽的站起身,目光在她弯弯的柳眉,巧笑嫣然的眼眸,飘逸的长发,纤秀的指尖上流转,竟是挪也挪不开。齐叔继续笑道:“老爷这些年不是一直想为夫人画一幅真正的画像,挂在房中吗?老奴遣人下江南找了五年,终于找到了我大夏第一画师——冯如水,冯如水当年与夫人交情甚好,也有感于老爷的一片痴情,这才允诺了老奴,用了足足一年,才画出这幅图卷。”
我的指尖轻柔的抚摸着婉嘉的面颊,怎样看也看不够。不愧是冯如水啊,整个人就像在我眼前活过来一样,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可是……一滴泪落在了婉嘉的锁骨上。我生生将自己的手拉回,坐在石椅上,轻声道:“齐叔,把它烧了吧。”
“什么!!!”齐叔大惊失色,“老爷,她可是……她可是……”
“我知道。可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见她了。”我叹了口气,“当年我与徐玉儿颠乱一夜,伤了婉嘉的心,她尚可原谅我,可今日,我伤了她最爱的人的心,她不会再原谅我了。齐叔,我的婉嘉,是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过生生世世的,我宁可她忘了我,也不想她心里有任何怨和恨,就让她……化为尘土……随风而逝吧……”
“至于我。”紧紧抓住的棋子,感觉到了它锋利的棱角切进我手心的痛觉,“未来的路,我会一个人走下去,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齐叔默默的看着我,最后,黯然的叹了口气:“老爷,为什么齐叔永远都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呢,齐叔只是想让靖哥儿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齐叔这就去为老爷倒杯茶去。”
白子在手心微微旋转,我的思绪飘飞如落英缤纷。隐隐听到有茶水流出的声音,我微侧了下头,见细细的茶流不急不缓的在茶杯中打转,悠悠停在了七分处,恰是我最喜的高度。真是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他,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啊。我微微一笑,也未抬头,点了点棋盘:“青儿,既然来了,就陪我下一局吧。”
徐青轻声道:“是。”然后,坐到了我的对面,执起了白子。我愣了一下,执起了黑子,轻落在棋盘上,忍不住笑道:“你倒是自信的很。”虽说执黑子者只先行一步,但这天下肯让我萧靖,敢让我萧靖先行的人,毕竟不多。
徐青也笑了笑,随手将棋子挂在了棋盘一角:“一步而已,决不了胜负。”
与往日慢吞吞,享受般的下棋不同,这盘棋下的极快,“啪啪”的脆响接连落在棋坪上节奏俨然,如一首欢快富有韵律的乐曲。我本是靠在椅子上,一边啜着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手将棋子往盘上摆。然而,棋过三旬,就不得不直起了身子,棋走半程,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棋至尾声,眼中唯有这黑白搏杀的天地,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此时,黑白棋子相互纠缠,密密的摆满了棋盘,每一颗棋子间都流淌着惨烈的鲜血。我慢慢捏起了一只黑子,如果我放下去,只要放下去,生死就可以在顷刻间决定。黑子一次次在上面徘徊,似起似落,似放似收,我抬眼瞥了徐青一眼,见他嘴角含笑,似乎从不曾在意,又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我突然收回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睥睨着他:“徐青,你这棋路可不正啊。所谓‘棋品如人品’,似你这样性情偏激,剑走偏锋,不好,很不好。”
笑意一点一点的从徐青的漆黑的眸子里溢了出来,他微微勾起唇:“军师,难道没人和您说过,这‘棋路不正’的话从您的口中说出来,很有喜感?”
我“咳”的被呛了一口,有些恼怒的瞪他:“萧某就算棋路再不正,总不会像某人一样,到了生死搏杀的最后关头,居然临阵倒戈,将自己的脖子送到对手的牙齿下,他当他是牲口,在献祭吗?”
徐青学着我的口气反击:“徐青棋路就是再不正,也不会像某人一样,肉都到嘴边了,还不狠狠咬上一口,果然是平时吃的太饱了嘛?”
我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徐青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隐隐有一丝说不出的喜悦:“军师,徐青可不可以把您这反常的仁慈,看成您仅存的一点良心?到了最后,竟是想保全徐青吗?”
我哂然:“别臭美了你。这天下的棋子何其多,下棋之人何其少,难得碰上个这么好的对手,三下两下玩残了,萧某岂不寂寞的很。”
徐青深深看我一眼,目中隐藏着无限的复杂的情绪:“能得到您这句‘挖苦’,徐青真是无比荣幸。军师,您为什么不去看看逸儿呢?明明心里担心的不得了,却……‘某鸭子嘴硬’。”
笑容渐渐暗淡了下来,我轻轻用棋子叩击椅臂,“哒哒”的轻响:“青儿,聪明如你,难道看不出我的想法?兵法有云,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陛下恨我,如果,逸儿他也恨我,他们就可以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可以坚定的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如果,逸儿他也恨我,就算陛下心中再不情愿,也会在无意之中,将逸儿当成自己的人,而不是,我萧家的子孙。这很好,很好呀。”
“咔”手中棋子被生生抢走,惊讶的抬头,却见徐青一脸阴沉的站在那里,握着我的棋子,他咬着牙,几乎是恨恨的将字一个个挤出来:“军师。您少算一步,又不会死!”
我愣了愣。却见他一双凤目瞪得大大的,一扫往日柔美之感,竟有了几分煞气:“军师,逸儿他就快死了,他没了心,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还跟着小皇帝干什么?还杀了您有什么用?!军师,您走的太快,算的太深,而他们只是孩子,跟不上您的脚步,如果您肯回过头看看,就会发现,他们落了您究竟有多远。”
我又感觉有点头疼了,少年的心都这样叛逆难以揣度吗。苦笑的摇摇头,起身朝逸儿房中走去,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青儿,你不也是个孩子吗?你能跟的上我的脚步?”
徐青扯了下嘴角:“那是徐青的悲哀,军师。”
来到逸儿的门口,我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老爷子正在那里焦急的打转,他听到脚步声,立刻转头,见是我来了,顿时怒不可遏:“小……”
“小畜生滚过来报到了。”我笑吟吟的接道。
老爷子翻了个白眼,居然没被气晕,捋起袖子就朝我冲过来。我小心的向左避开一步,正色道:“孩儿要进屋去探望逸儿,请父亲恩准。”
“你做梦!!!”老爷子大吼一声,声音震天动地,“老子就是死,也不会让你这个小畜生再接近逸儿一步,你这个小毒蛇!你这只小白眼狼!你不认青儿,还要打死逸儿,你和老子有仇!你要断我们萧家的根!老子要掐死你。”
我又躲了一步,笑着看他:“父亲大人难道没听到孩儿刚才说什么吗?孩儿要去见逸儿,不是想要,不是请求,是必须,只能!”
老爷子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放声大笑:“就你?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想和老子说只能,必须?来来来,有本事,你就从老子这里过去,只要你能过的去老子守的这个门,老子认你为爹!!”
我惋惜的摇摇头:“父亲,您什么时候才能正视一个文人的本事呢。”说罢,十指轻轻一叩,声音清利:“九天、碎地、破空、彻夜,给我拿下他。”四道黑影瞬间冲出,还不待老爷子亮出家伙,就干净利索的将他按在了地上。
我缓缓从老爷子刚才还咬牙跺脚踩着的门槛上,撩起长袍,从容跨了进去,转头看着快气吐血的老爷子:“父亲,刚才您那约定就作罢了吧,孩儿可是不敢当呢。另外……”我微微笑了一下:“真让您说着了,孩儿就是只小畜生,不过,孩儿不是什么小毒蛇,小白眼狼。他们更习惯称孩儿——萧狐狸。”
甫一进屋,便是浓浓的药味,直把我呛的咳嗽了几口,才定神向屋内看去。逸儿无力的趴在房屋尽头大大的柔软的床上,整个人快要陷在了里面,他上半身穿了一件红色的肚兜,半闭着眼睛,眼角隐隐有水迹残留,白嫩嫩的皮肤上此时已是狰狞一片,惨不忍睹。
我只觉心像是被谁狠狠咬了一口,痛的连指尖都微微颤抖。我疾行两步,挨到逸儿的床前坐下来,轻轻拂去遮住了他眼睛的刘海,静静看他侧着脑袋沉睡的样子,小小尖尖的下巴,软软的唇,俊俏的鼻子,还有……眼睛。我突然害怕起他会突然醒来,如果他睁开了眼睛,那我会在里面看到什么?
许是疼痛难忍,许是我的动作惊扰了他,逸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慢慢睁大了那双水做出来的眸子,他看着我,愣愣的,我勉强笑了一下,想伸手抱他,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瞬,他突然蹭的缩到了床脚,后背重重的磕在了床柱上,顿时迸出血来,然而逸儿只是畏缩的看着我,惊慌的看着我,戒备的看着我,小声道:“逸儿听话,别打逸儿。”
不行了。感觉心口疼的快要维持不住笑容了,不行,还差一点点,一定一定要给逸儿一个微笑。我用平生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道:“逸儿莫怕,爹爹再也不会打逸儿了。”
逸儿不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感觉到词穷,能说点什么呢?该说点什么呢?说家国天下?说黎蜀苍生?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用说,只要想想,自己都觉得讽刺。
我只好继续微笑道:“逸儿,恨爹爹吗?”
逸儿轻轻摇摇头,我顿感欣喜若狂,几滴泪水夺眶而出,却见他一本正经的盯着我,冷冷道:“逸儿不恨爹爹,逸儿的爹爹会最疼逸儿,逸儿的爹爹不会想打死逸儿,逸儿的爹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逸儿的爹爹会来救逸儿的。你不是逸儿的爹爹。”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原来最后一丝光亮和色彩被生生抽走,是这个样子。原来瞬间崩塌的天地,只剩下灰色的天地,也别有一番美感。
“逸儿,能告诉我,你不恨你爹爹,那你现在又在怨谁呢?”我温和的看着他,眼里却再不会有粼粼流动的波光了。
逸儿呆呆看了我好一会,然后,一滴滴,一行行,有无尽的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他蓦然呜咽一声,将脑袋埋在膝间,不时能听到一声压抑的哽咽:“要是娘没死……要是没有文儿……要是爹爹还在……要是逸儿不曾活着……要是……”
我瞬间惨白了脸色,呼的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他拽到身边,逸儿惊吓的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爹爹!!爹爹救逸儿啊!!!”我伸手照着他的屁股上狠拍了两巴掌,伤口立刻裂开,血水流了我满手。逸儿疼的冷汗直流,哭声越发惨烈。
我抓住他想遮住大眼睛的手,死死握住,一字字道:“萧逸,你看着我的眼睛。害死你娘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要夺文儿皇位的是眼前这个人,杀了你爹爹的是眼前这个人,要打死逸儿的是眼前这个人。我是你的仇人,不是你的父亲,你所有所有的不快,你所有所有的痛苦,都是我亲手赐予你的。所以,你不可以恨你爹娘,不可以恨陛下,更不可以恨你自己,萧逸,你只能恨我。”
“啊啊啊啊啊!!!!!”逸儿尖声哭叫起来,胳膊腿没命的在我身上厮打,尖尖的牙齿将我浑身咬的鲜血淋漓。我却依然紧紧抱着他,让自己的声音,坚定的,穿透的,刻在他的心里。“你娘,是这个世上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她就是死,也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陛下,是这个世上最聪明能干的皇帝,他不惜放弃皇位,也要和你在一起。逸儿,是这个世上最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会和心爱的人永远幸福的生活在蓝天碧水间,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逸儿,你要爱你自己,爱你的父母,爱这片土地,你只可以恨我,因为是我毁了你的一切。”
“逸儿,开心点吧。我活不了太久了,太医说是十年,可我自己心里清楚,能有五年,就很好了。如果你连这点时间都等待不及,你可以选择杀了我,但之后,你的天空必须再无阴霾,只有清风明月,春暖花开。”
逸儿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大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我:“是你欺负逸儿,不是娘。”我微微一笑:“对。”“是你屈打逸儿,不是文儿。”“对。”“是你讨厌逸儿,不是逸儿自己。”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逸儿很聪明,就是这样。”
逸儿的眼睛眨呀眨呀,终于又有一丝光亮透出,他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喃喃道:“是啊,逸儿真笨,怎么会没想到呢,娘那么好,爹爹那么好,逸儿和文儿那么好,这个世界那么好,逸儿为什么要讨厌他们呢。可是……”他慢慢抬起头,面上有一丝困惑,“他们都那么好,为什么你要这么坏呢。”
我无语以对,良久,方叹息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坏人啊。”
逸儿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仰起头,板着脸,眼神坚定的看着我:“逸儿不会杀你的。逸儿要努力读书,替文儿守住这片山河,逸儿要努力学习,然后,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你!”
一种无限的欣慰和惆怅同时在心底泛起,我笑着伸出手:“好啊。我们击掌为誓!”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
此刻一丝极其复杂的苦笑悄然浮在了嘴边,我上前一步,抱了他一下,不顾他的激烈抗拒,用冰冷的双唇亲吻下他的额头:“为父等着那一日的到来。逸儿,我的逸儿,我的好孩子,你一定会赢的。”
说罢,我便松开了他,转身从他房中退出,脚从门槛上跨过的时候,突然被绊的踉跄了一下,然而只一瞬的工夫,我就站稳了脚跟,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苍白的脸上,让我一时有些恍惚,竟怔怔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
婉嘉、逸儿、文儿……我最爱的人,都要离我而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不。我突然用力的摇了下头,不是他们离开了我,是我亲手推走了他们——离我远些,然后,都幸福吧,不要让我白走这样一条辛苦的路。
北疆!宁王!乱党!腐蠹!忽隐忽现的第三只手,以及……江山永秀!留下我要做的事还太多,上苍肯给我的时间却太少。没时间在这伤春悲秋、儿女情长了啊,萧靖,日月逝矣,岁不我予!
我一点点直起腰,从容走到阳光下,运筹帷幄、叱咤九天的萧军师,本当如是!
走到庭院中,便看见徐青还坐在方才的凉亭中,默默看着棋盘,似乎在沉思什么。我走过去,“啪”的棋盘从他眼前撤走,笑道:“别坐这偷懒了,快去干活,萧某可不养吃白食的。”
徐青愣了一下,抬头:“军师,今日的折子已经批完了,节略放在了您的桌案上,各地往来信函都已检查完毕,送入宫中的……”
“不是这些事情”我摆摆手打断他,坐在了他的对面,十指相扣,语气平缓坚定:“青儿,我要你去帮我秘密查一件事。你给我查,从六月初八至六月十八这十天,都有谁,进过我的中军后帐。”
徐青平静的看着我:“军师,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略沉默了一下,叹道:“我怀疑有人窃取了我的北疆兵马布局图,将其送给了跋魏汗。”
徐青微微蹙起眉头:“军师是指此次卧锡山突然被攻一事?如果徐青没有记错,这卧锡山的兵马布局图在军师、丞相、皇宫和兵部各有一份,听军师的意思已经十分肯定窃图之人是从军师手中夺取的图纸了。”
我手指轻轻支起下巴,微微一笑:“那是因为,在我将兵马布防图发往各地的时候,有一个哨岗的位置是被变动过的。我派人细细追查过跋魏汗在卧锡山踏过的脚印,发现他是一路南下,最后在出关的时候绕了清平关,如果他绕的是岳阳关,说明是丞相那里出了问题,如果是河阳关,是皇宫的问题,如果是子南关,是兵部的问题,但他绕的是清平关,说明跋魏汗看到的当是我萧靖手中的图无疑。”
徐青微怔了一下,用说不清的复杂眼神看我一眼:“‘凡大夏境内重要土地及其山川河流,边防重镇,军志地图一式四份,交付有司,不得有差’,是太祖留下的祖训之一吧,军师居然……用改动后的假图骗了陛下、兵部和丞相?”
低低的笑声流淌,我眉梢轻扬,不无深意的笑道:“那又如何?萧某总要留下后手,真要一式四份,现在责任归咎于谁,只怕还纠缠不清呢,又何谈稽查叛党?!什么祖训那都是虚的,现实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徐青眼睫轻垂,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捏住个棋子,漫不经心的问:“那军师是如何预料这图纸失窃在初八到十八这十天呢?”
我闻言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之色:“那要看青儿是想听官话还是听私话了?”
徐青微欠下身,平静的道:“请军师指教。”
“要是官话嘛——拔魏汗从北疆出发,裹挟了大量的军备物资,用了足足大半个月才接近燕云,去年大寒,北疆粮草本就不济,为了这场出征,后方饿死的妇孺百姓不计其数。如果拔魏汗手中早有这份详图,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做这种伪装?只怕早就轻装简骑,直取燕云了。可见,这图纸的出现,对他来说也是一场惊喜。从他种种调兵举动,不难推测出他得到图纸的时间,由此反推盗图时间,我认为有九成可能是落在这十日。”停了一下,我又笑道,“对了,官话嘛,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天地恩典,先祖保佑,圣上英明,百官尽责,所以,我们丢了图不是错误,跋魏汗攻进来不是错误,能让我们及时认识到自己丢了图,这就是功劳啊。”
徐青瞥我一眼,不冷不热道:“军师是不是在逸儿那吃了闭门羹了?火气怎么这么大?”
我一怔,一丝气恼掠过心头,翘起的嘴角不觉敛了几分,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徐青见状,竟也轻叹口气,笑了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军师可否指教徐青,所谓私话又是指什么呢?”
我冷冷笑了一声:“私话?那可再简单不过了。我后帐中最重要的三份地图,每十日被影卫烧掉,重画,每次所画均有不同,次次设下不同的陷阱,这次跋魏汗没掉下去,纯属临河守将失职大意,不然早就屠戮在卧锡山里了,哪有他今日四处蹦跶的风光?!”
徐青大惊,呼的站起身,碰的眼前棋盘上的棋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再也难掩震惊之色:“每十日重画?!军师,你早就猜到你的图纸会在近日被盗取?!!”
我淡淡的道:“没猜到。十年如一日的一个习惯而已,用过的茶杯不用第二次,看过的图纸不留第二张,走过的路不重复第二遍,这是战场上能救你性命的好习惯。”
徐青沉默了一瞬,由衷笑道:“军师圣明。”
能听到徐青的一句赞美,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我顿时感到开心起来:“看来青儿也认可萧某的说法了。既然如此,对于这窃图叛国之事,青儿有什么想法呢?”
徐青轻叹口气,道:“徐青认为,如果这个奸细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他应该就是军师熟识的军内人马。”见我在凝神倾听,他便继续道,“首先,虽然因大雨,营内调度频繁,但中军后帐始终戒备森严,如果不是守营士兵监守自盗,那么就只能是常年出入后帐的军机幕僚,以调阅卷宗的名义,查阅到了军师的图纸。”
“其次”他清楚的说道,“跋魏汗此役并非仅仅胜在卧锡山一仗,自他进入我大夏领土,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北疆边况之熟识了如指掌到了令人心寒的地步,若非军师熟识之人,深明北疆局势,就算盗取了图纸,也不可能将其发挥的这般淋漓尽致。”
“最后,此人能在跋魏汗接近燕云的第一时间将图纸递到其手中,可见,是我军中少有的,能快速得知战报的高层心腹,而在短短一两日之内,就能取信于跋魏汗,使其几乎没做任何试探,就直取燕云,说明,这人手中应有能让跋魏汗确信的,军师的把柄。”徐青说罢,淡淡一笑,“军师以为徐青所言如何?”
我叹息般的看着他,拊掌而笑:“深得吾心。”
“那么,以军师之见,此人背叛军师,所为何故?是为了出卖我大夏的领土,还是……?”徐青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笑问道。
“不!”我摆了摆手,道,“真要将大夏国土送与敌手,没必要盗取北疆地图,旁边放置的京师守备图和北疆直达京师的秘密要道图,更有能亡国的价值。哼,看来这奸细是想让我们和跋魏汗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呢。不过,我倒真希望他偷的是另两幅图……”说着,我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冷意和杀意,“那里的陷阱是我亲自做的,我就不信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徐青闻罢笑道:“军师说到这,徐青倒是产生了一个猜测,不知准与不准。”
“你说。”我颔首。徐青顿了顿,道:“徐青认为,这献图的奸细,当是宁王之流。”
“哦?怎么讲?”我好奇的问。
徐青徐徐分析道:“徐青只是从结果利弊来着手罢了。震动大夏,却又不出卖大夏国土,只能是希望借此入主大夏的人,如果此番入侵,宁王能顺利接应,那么宁王无疑是最大的获利者,献图定与他脱不开干系。如不能,那就说明,在宁王背后还有其他的王爷在伺机而动,比如燕王、旻王,而宁王,不过是推到前台的一个靶子罢了。”
“那么……青儿认为……在萧某身边,具有最大嫌疑的人,是谁呢?”我微微抬眼,目光一瞬不瞬的锁住徐青。
徐青看着我的眼睛,慢慢道:“是徐青。”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但徐青不是。”徐青斩钉截铁的道,“因为徐青没有动机,难道军师认为,像徐青这样的人,会甘心与宁王之流苟且吗?!”
我沉吟良久,略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是,萧某相信,如果这次叛逆有宁王等人的影子,青儿,你一定是干净的。因为,你不屑。”“罢了。”想了想,我摇头笑道,“像这种事萧某多想也没有用,就交给你来查吧。相信,你一定会给萧某一个,满意的答复。”
徐青唇角微挑起丝笑:“徐青,尽力。”
“军师!”他突然又唤了一声,慢慢抬头,“如果,徐青查出来,背叛之人真是军师身边熟识之人,军师您会因此而难过吗。”
我毫不犹豫道:“不会。既然背叛了,就是敌人。萧某从不为敌人难过。”
徐青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了下来,似隐隐有一丝欣慰:“如此,徐青就放心了。”
“小畜生!!哪里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我的脸色“唰”的就青了,牙关紧咬,狠狠瞪了刚刚跟上来的白风一眼:“废物!四个影卫制不住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怎么还不去抹脖子。”
一句话说的白风当场跪倒在地,叩首请罪。白雨在一旁嬉皮笑脸道:“军师,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工夫埋怨我们,再不逃,老爷子就将您整个身子全砸进土里去了。”
我“呼”的站起身,眼睛四下狂扫,听着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心怦怦跳个不停。以前再怎么腹诽,表面毕竟挑不出什么错来,这次我可真是玩大了。眼见凉亭高高坐落在院中,四周毫无遮拦,别说一棵可以藏身的大树,就是几朵灌木都是在百步之外,急得真叫火烧眉毛。就在这时,我突然扫到了徐青坐着的高高的石椅,一把把他拖到一边,然后一头钻了进去。
老爷子的声音已经不足五十步,我见徐青目瞪口呆的看着我,面上也感觉火烧火燎的,真是丢人丢到一定境界了,但已经丢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于是狠狠回瞪了他一眼,口型一张一合:“本帅要是被罚,你也别想逃过。还不滚过来打掩护!!”
我看到徐青差一点笑出声,飞扬的色彩一点点从眸中渗出,几乎点亮了他黯淡已久的生命之火,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如此生动,竟让我一瞬间有了种惊艳之感。却见他重重压下挑起的嘴角,从容走到我的面前,撩起袍角,不徐不疾的在我躲藏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心里发出一声哀叫,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想让他往这边站站,替我挡挡,他,居然敢坐下来!!想我萧靖自杀了林秀以后,可曾还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徐青,你这只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小狐狸,你绝对是存心,故意的,萧某此仇不报,枉为人!
“白风!你主子呢?!!”一声炸在耳边的厉喝,顿时将我刚才所有的念头扫的一干二净。青儿啊青儿,你可得坐稳了,我说没事你老扭什么,身上长跳蚤了吗?
徐青的腿翘起又放下,放下又翘起,吓得我的心跟着忽上忽下,小心的将衣角收拢,生怕老爷子看出端倪。“白……白风不知。”我听见白风故作平静的声音,这种略带颤音的声调发生在他身上,其实已算得上是惊涛骇浪,老爷子粗线条,居然没听出来。
“老爷子~”我听见白雨腻滑滑的声音,像蚯蚓一样游走,“老爷子您可是盖世英雄,天下无敌,英勇无双,四海膜拜,我家主子不小心得罪了您老,脚底抹油还来不及,哪敢留在这触碰您的锋芒啊。依属下的意思,我家主子肯定一早就躲回军营了,要不,老爷子您去那里瞧瞧?”
我顿时感动的呀,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里默念,白雨啊白雨,总算本帅没白疼你一场,平时虽然气人,关键时候还是能使到刀刃上啊。
老爷子冷哼一声,扯着嗓子喊道:“不可能!!老子刚刚明明看到那小畜生的影子,这四周空涝涝的,一眨眼就飞没影了?放屁,肯定就在这附近,老子就不信,这辈子就斗不过这个小畜生了!!”
“老爷子,您这话可就差了~”白雨继续油嘴滑舌的粘上去,却听老爷子冷冷扫他一眼:“你是谁?老子怎么没见过你?!”
白雨委屈道:“属下白雨,白风是属下的哥哥。”
“哦……你就是白雨啊!!”老爷子恍然,“平时照顾小畜生饮食起居,侍卫安全的那个。”
“老爷子您也知道?!”白雨眼睛一亮。
老爷子哼了一声,瞥他一眼:“听那小畜生提起过,说你油嘴滑舌,脑子却不大灵光,平时一骗一个准儿,用你的俸禄,他已经在水云间大吃了三个月了。”“……”
天啊。我的手无力的扶助额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爷子……”果然,片刻之后,白雨的声音阴阴的响起,“您真是太英明了,白雨真是太佩服您了,白雨现在也觉得,我家主子他肯定没走远,老爷子好好搜搜,一定找得到。”
老爷子闻言,果然瞪着眼睛,在凉亭附近一点点的打量:“青儿,你也在这?”他一下子看到了凉亭石柱旁,正坐着悠然扇扇子的徐青,好奇的问道。
徐青起身一揖:“青儿见过萧老爷,老爷万安。”
老爷子一撇嘴:“什么萧老爷,你还不是我萧家的种?!哼,就是那个缺德冒烟的小畜生害的,青儿你帮老子一起找到他,看老子怎么给你出气。”
徐青笑了笑,慢慢又坐回石椅:“谢老爷,刚才青儿也看到军师确实身在此处,但老爷您一叫,青儿一回头,再转过身军师就已经不见了。许是被影卫救走了吧。”
“切……影卫?一堆废物。”老爷子毫不掩饰其轻蔑之情,“四个打不过老子一个,还想从老子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做他的春秋大梦!咦……青儿,你快起来,老子怎么觉得你坐的椅子下,有那小畜生的狐狸味。”
我隐隐能感到,白风白雨和徐青,此时憋笑快憋出内伤来了,偏得强忍着笑,七嘴八舌的喊:“没有,没有,老爷子是您多心了。”其中,徐青的声音最无辜:“老爷,这怎么可能?军师何等身份,岂会用这种市井宵小才使得的下贱手段逃命呢,这要被人发现了,让军师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得了吧,老子还不了解他!小时候被老子揍得狠了,居然能藏到他娘的裙子下,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出来了,什么事还干不出来。”老爷子不屑道。
“哈哈哈”白雨第一个破了功,笑得打滚,白风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连素来只会斯文微笑的徐青都一口将喝进去的茶呛了出来。
老爷子的大脚已隐约跨到了我的眼前,将我堵在了亭柱处,我冷汗一滴滴的从额头上往下渗,突然见手边有枚落到地上的棋子,一手捏过它,朝远方丢去,棋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亭内众人一起朝那望去。这一瞬的工夫,我已闪电般冲出椅子,生生从老爷子身边翻出了凉亭。
老爷子这才转过身,拔腿就追,我围着凉亭几乎跑出了“九宫八卦图”,才每每险险与他的爪子差了一寸。眼见腿上越来越软,眼见阵阵发黑,旁边几人却像是看光景一样,没有任何有力的举动,我心中暗恨,大喊一声:“宁可枝头抱香死,绝不吹落北风中!!”
“扑通”一声,跳到了池塘里。
我最终逃出了老爷子的追杀,但被这一惊一凉,引发了旧疾,竟是害了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在我病的奄奄一息的时候,小皇帝终于娶了静芸郡主,大红的锦缎将京城铺的喜气洋洋,通天的锣鼓在我窗前徐徐而过,极致的热烈,极致的繁华,极致的璀璨,往来喧闹的声音吵得我三天合不上眼,几乎连拿书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小皇帝是在向我示威,和我赌气,可我只觉得好笑,若真能死在这翩翩落红之下,难道不比死在沙场上,更让我心仪?
可事实上,不管有多少人,烧香拜佛,朝夕翘首盼望我升天,不管有多少商家,短短三月内脱销的巫蛊小人,救活了他们半死不活的店铺。我的病还是一天一天好了起来。似现在,我已能着中衣,慢慢下地看折子了,前段在朝堂上上蹿下跳,蹦跶的厉害的各种宵小之辈,不约而同的闭紧了嘴巴。
临河前线,云蔚到底挺了过来,据守临河以南,无论跋魏汗如何挑衅,坚决守营不出,开始了和跋魏汗艰苦卓绝的拉锯战。
我低头看着桌案上铺陈的大夏万里疆域图,掩唇咳嗽着,心中在细细谋划着如何利用此战,一举大伤犬戎元气,保得边疆十年太平。
还有宁王,他已经离开了京城,虽暂时不会动作,只怕已和犬戎秘密勾结,云蔚的下一场败仗,就会是他举起反旗的号角,届时他将绕过健康南下取吴中,为粮草供给之处,然后折西北而上与犬戎南北夹击,相互呼应,但愿许王这枚棋会给他一点意外的“惊喜”。还有旻王,竟和宁王沆瀣一气,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哼,他都不知道他的蠢儿子为了夺位已经把他卖了?真是一蠢蠢一窝!还有燕王……
还有南地大旱,粮草供给不上……还有驿道被袭,有往来军文被劫……还有那在我身边的第三只手……还有……还有……
“咳咳!!”我觉得心肺一阵腥甜,重重咳了一声,手心又有了红痕,不觉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听到门口有响动,我抬头看去,却见是逸儿,穿着一身淡黄色的丝质单衣,赤着脚,抱着几本书简,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我忙站起身,拿起条薄被,走过去将他包起来,口中数落道:“已经入了秋,寒气重,还不知保暖防寒,非冻出个好歹让大家担心!”
逸儿一偏头避开了我的手指,不说话。我心里黯了一下,将他拉到桌前,问道:“已经丑时了,逸儿怎么还不睡觉?可有什么事,来找爹爹……找我吗?”
逸儿低下头,冷冷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愣了一下:“你说。”
“什么叫‘强宗聚奸,无位而尊,威无不震。葛藟相连,种德立恩,夺在位权,侵侮下民。’”
我顿时一惊:“逸儿,你在看《三略》?”逸儿不作声。我嘴里泛起阵浓浓的苦涩,只得道:“这句话取自《黄石公三略》上卷《军谶》,意思是说强宗大族,相聚为奸,虽然没有朝廷授予的官职,却十分显赫,威风所至,无人不惧,彼此勾结,如葛藤盘根错节一般,私布小恩小惠,侵夺朝廷大权,欺压贫苦百姓,是祸乱的根源。”
看了逸儿一眼,我继续解释道:“就比如现在遂远鞠家,云南严家,虽不是朝廷官员,然而威震一方,欺人霸市,便是当地的父母官也不得不向他们低头,就是因为利益勾连,错综交葛,难以连根拔除的道理。其实,这三略看似《武经七书》中的一部,却有很高的战略远见,它提出的‘以战止战’的观点,就是我,也十分赞同。”
叹了口气,我温和的看着逸儿:“但是逸儿,这本书现在对你还是太深了。你若真的学习兵法,就要从孙武读起,然后看《吴子兵法》和《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将底子打牢后,再精习《六韬》《三略》和《兵经百篇》,继而研读《尉缭子》和《司马法》。似你现在对兵法还没有一个全局的把握,却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之中,很容易走上歧路啊。”
逸儿听罢,转头就走。
“你去哪?!”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这才惊觉手中的骨头已经消瘦的扎人。逸儿面无表情道:“根据萧军师的指示,回去读《孙子兵法》。”
我慢慢皱起眉:“读书也不差这么一会,过了子时还不睡,就是在熬心血,身子骨坏了,学的再好有什么用。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样子?!”
逸儿一言不发,甩开我的手,继续大步往前走。
“你到底在闹什么!!”我终于火了,揪住他,喝道,“丑时还不滚回去睡觉,你活腻了吗?!”
逸儿扬起头,大声道:“腻不腻也轮不着你管,逸儿愿死愿活,与你毫无干系。”
“啪!”我终于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目中火焰灼灼。逸儿被打的一个踉跄,捂着脸,大大的眼睛水光盈盈:“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老子,打死你也没话说。”我气极,脱口而出。
一行泪从逸儿的眼里滚了出来,他小小的嘴巴扁了一下,似要哭,偏斗法似的看我:“爹爹,你终于承认了吗。连逸儿都不稀罕自己骗自己了,你还要骗逸儿到什么时候?爹爹!爹爹!”
我手指猛的一抖,心痛如绞,说不出话来。
逸儿,逸儿,你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爹爹……”逸儿咬着一排细牙,流泪道,“逸儿恨您。”
我苦笑了一下,手指温柔的拂过他消瘦的脸颊,这一次他却没有再躲开:“爹爹知道。快回去睡吧,就算你恨爹爹,也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爹爹!!”逸儿被我带着往门外走了两步,突然不甘心似的又叫了一声,“您难道都没有什么话要对逸儿说吗?”
我愣了愣,看着他隐隐期待的目光,想了一会,才强笑道:“我们的逸儿越来越有本事了,爹爹总有一天会败在逸儿的手中的……”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逸儿漂亮的眼角滚落,他的嘴巴扁了扁,又扁了扁,终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狠命的捶打我的胸膛:“恨死你了!恨死你了!逸儿恨死你了!逸儿可以理解爹爹,爹爹为什么不懂逸儿,爹爹打了逸儿,为什么不和逸儿解释,爹爹喜爱逸儿,为什么要让逸儿恨爹爹,爹爹委屈了逸儿,为什么连一句道歉都不肯说!明明……明明逸儿已经明白爹爹的无奈了,明明,明明爹爹只要说一句‘对不起’,逸儿就能原谅爹爹。可是,逸儿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爹爹,你就是死,都不肯对逸儿说实话!!!”
我踉跄的退了一步,脸色惨无血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逸儿一气哭喊完,推开我,朝门口跑去,心口如被一剑穿透,碎了一地。
逸儿跑到门口,转过头,眼泪在风中飞扬:“爹爹,逸儿恨你。你凭什么那么自负!你凭什么那么骄傲!!”
门嘭的一声被摔上了。我呆呆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方慢慢坐到主位上,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右手撑住额头。桌上,依然是大夏的万里河山,关防齐聚,巍峨千载,隘口相连,风华绝代。那图角处隐隐沾染的嫣红,如朱心一点,映射出千万荣光。
军师,你凭什么那么无情。爹爹,你凭什么那么自负。
军师,你凭什么那么残忍。爹爹,你凭什么那么骄傲。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手指死死捏住桌角,丝丝缕缕的血从指甲里挤了出来,仿佛又回到了仓皇逃命的冰河中,回到那几乎逼我自尽的屈辱暗房里……浑身冰冷、颤抖、战栗……
都对,说的都对。我残忍,我自负,我利用人心,毁灭人性,我阴险狠毒,步步为营。不,不仅如此,我还诛了忠臣,害了无辜,毁了先帝的信任,将静芸逼上绝路……我身上的罪孽,手上的鲜血,就算日后被千刀万剐,死后被万夫唾骂,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可是……我却从没想过伤害你们……
我只是,想让“你们”都过的好一些,再好一些,更好一些……让这天下可以安享太平,坐拥繁华,谁也不用再走我走过的这条路……这条黑暗、血腥、杀戮、背叛,永无尽头的路,实在是太难太苦了。
可惜啊……一声长叹,手指无意间触到心口,低低苦笑的声响起——这世上的事终究是骗的过脑袋,骗不过心。不然,这想将折子撕的粉碎,想将军图碾成雪花的刺痛,这想抱着琴到山顶倾奏,饮着酒坠入湖底的绝望,怎么会,这么的生动鲜活呢。
只道是,情到浓时情转薄。
却不知,情到深处人寂寞。
细细碎碎的光,透过窗棂,照进克己轩,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衬着整个屋子都清朗起来,然后,这光,一点点从屋尾,越过浩繁卷帙,越过凹凸书阁,越过桌案,越过我,一直到屋头,然后渐渐暗淡下去。
我静静的坐在桌案前,手里无意识的把玩着一只黑子,大约已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了吧,可脑海中却是越来越迷惘混乱。
是我做错了吗?应该是的。可我错在什么地方了呢?是我,不懂别人的心?是我……算的太过了吗?我突然想起青儿怒极时咬牙切齿的话:“军师,你少算一步,又不会死!”
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怎么不会死呢,青儿?就因为我少算了一步,我曾被追的千里单骑,在毒蛇横行的山涧里穿行,被毒蛇一口咬中,将自己手臂上的肉生生剐下。就因为我少算了一步,我曾被一箭穿胸,带着那只刻着秀字的三棱箭,在结冰的河水中,逃了足足一千里,折掉了一半的阳寿。就因为我少算了一步,我就永远失去了他,陆白,若是他还活着,若是他不曾因我而死,今日,他当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而不是我永生永世不愿提起却不曾忘记的遗恨。
不算,怎么害的了夜皇后?怎么夺的了西北?怎么打得败跋魏汗?怎么争得过宁王旻王?少算一步,萧靖就葬身于千里血堤,少看一眼,萧靖就埋身于皑皑白骨。
但我还是错了呀。我又想起青儿说过的另一句话:“军师,你算的太深,看得太远,若你肯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看,就会知道,他们已经离你有多远……”
手心突然一震,啪啦一下棋子掉到了桌案上。竟然是……这个原因吗?
从不曾彼此交心,谈何怜惜;从不曾彼此理解,谈何爱恋;从不曾彼此仇恨,谈何胜负;从不曾彼此对峙,谈何谋算。
我深深叹了口气,起身,穿着这身中衣,慢慢向逸儿房中走去。一片落叶悠悠飘落,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声。很快,细碎的响声纷至沓叠,在院内连成了欢快的节奏。犹豫了一下,我轻轻敲了敲逸儿的门。“是谁……?”里面传来逸儿无精打采的声音。
我听得难过,便温声道:“逸儿,是爹爹。”
屋里不再传来声音,我轻轻推开门,见逸儿正抱着一本《孙子兵法》在床上纠结,好好一本书,把他难为的抹来图去,墨迹张牙舞爪,倒似是鬼画符一般,看得我既想笑,又想落泪。见我看他,逸儿噌的把书藏在背后,瞪我:“你来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来说一句话。”
“那你就站在那,说完就走。”逸儿抗拒的一指门口。
我低头看了一眼门槛,轻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迈了进来,在逸儿快炸了毛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到了他的床前,微微拂开衣衫一角,坐到了他的床边,然后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拽到了怀里。
逸儿的身子僵了一瞬,接着拼命的挣扎起来,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一动不动,只是安静的拥着他,没有说话。逸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咬着牙,挥舞着小拳头,一下下重重打在我的胸口,整个人像是只被惹毛了的小狮子,一个劲儿的摇头摆尾,张牙舞爪,和我唱对台戏:“别碰我!!讨厌,啊啊啊,讨厌!!!”
“砰”“砰”……拳头砸在胸上,与带着杂音的心跳融成一体,空洞洞的,在这静静的卧房中,倍显分明。我默默挨了几十下,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逸儿一下子没打着,手被迫悬在空中,仰着头恨恨看我。
我微微笑了笑:“三十三下,为父打你的都还回来了,再打可就是不孝了。”
往外硬拽的小手瞬间停住了,一丝惊讶漫过他的眼角。我放下了他的手,温和的拂过他乱乱的头发:“逸儿,爹爹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怪爹爹残忍,把陛下往深渊里逼,不惜让他痛苦万分,怪爹爹无情,为了一把冰冷的椅子,委屈你到这个地步,你甚至怀疑爹爹已经不爱你们了,对不对?”
“没有!”逸儿猛的别过头,愤愤道,然而那大大眨着的眼睛里,分分明明写着两个大字——就是!我一下子笑出声来,真是,这么城府深沉的萧靖也会养出这么天真可爱的儿子呢。见逸儿有第二次炸毛的前兆,我赶紧收了笑,柔声道:“逸儿,爹爹给你看一样东西,可好?”
逸儿轻轻哼了一声,用手挡住眼睛:“不看!”我也不多说,轻轻脱下柔软的外罩,外裳,而后解开中衣,露出胸膛来。逸儿不想看,又对这簌簌的解衣声太过好奇,悄悄从两指间瞥了一眼,“啊!!!!!!!”一声尖叫,差点从床上摔了下去。
“逸儿,别怕。”我见他这么惊骇,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好端端的吓唬孩子干嘛,可别在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啊,这样想着,赶紧将中衣揽上,抚慰般的握紧他颤抖的手,玩笑般的开解道,“都说伤疤是男人的战绩,爹爹仗打的多,功劳大,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真的。”
逸儿的手缩在我的手心中,抖了好久,突然扑上来,疯狂的撕扯我的衣服,直到将中衣脱得干干净净。
我轻咳一声,有点尴尬的想推开他,他却用暖暖的手指一遍遍的抚摸着那遍布全身的纠葛交错,狰狞丑陋的伤疤,然后,我感觉有湿润灼热的温度落在了我的胸上,如此干净,恰似从淤泥污浊的心口开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水莲。
泪越落越快,逸儿看着看着,慢慢搂住了我的腰,一种撕裂般的哀哭从唇里溢了出来。
我的眼里轻轻漫过一丝酸楚,抱住他,只能一遍遍的安慰:“逸儿别怕,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就算有无数敌人挡在我们面前,走到最后的是我们,永远,只能是我们。”
逸儿没有说话,手指触碰着心口处的一道三棱的痕迹,幽幽的问:“爹爹,这里,曾经中过一箭,对吗?爷爷给逸儿画过,是箭痕。”我犹豫了一下,正想着如何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解释,便见他倔强的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的锁住我:“爹爹,不要骗逸儿,逸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逸儿要听实话!”
我慢慢皱眉,踟蹰了好一阵,方无奈的叹了口气:“是。爹爹运气不大好,在西北碰上个惊才绝艳的宿敌林秀。这家伙,打仗不用算的,只靠惊人的直觉,爹爹一时大意掉到了他的陷阱,擦着心口中了一箭,逃了三天三夜跑了回来。”顿了一下,我又笑着补充了一句,“马术因此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至今受益匪浅。”
“那这个呢?”逸儿却没有笑,摸着另一道已经扭曲了的疤痕。
我不在意的笑笑:“这个就更背了,带着军队从山里走小路,本来想偷袭敌营,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上没有止毒的药,云蔚他们又一个个战战兢兢,你推我让的不敢动手,爹爹只好自己用匕首把肉剜了下来。”
“把肉剜下来?!”逸儿惊呼一声,脱口而出,“那要有多疼!!”
我轻拍了下他的手掌:“再疼,也没有命重要吧。不然爹爹就再也看不到逸儿了。”
逸儿身子一抖,突然崩溃般的大叫,“那这些这些这些呢!!这些鞭痕,烙铁,刀剑,还有这些看不出来的,都是什么!是什么啊啊啊啊!!!!”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用一种轻松的口气笑道:“别急,大同小异而已。碰上个昏聩无能的主帅,吊起来抽你几天,被朋友背叛了,也能……”脑海里忽的闪过那血腥弥漫的暗房中,铺天盖地的血色,和淫笑肮脏的赤裸下体。
突然觉得恶心想吐,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还好逸儿只是捂着脸痛哭,没有追问下去。我才得以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稳了稳剧烈波动的心神,语重心长的道:“逸儿,爹爹今日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故意吓你,更不是想要炫耀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爹爹是军师啊。”
“你知道军师是什么意思吗?是主帅,是前线被保护的最好的人,是千万将士生死以继的理由。即便如此,爹爹身上还是会留下这么多的伤,逸儿,你能想象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日一日要怎样的熬吗?如果有机会,真想带你到前线去看看,什么叫尸体摞成了山,三月不倒,什么叫血水玷染了河,一年不净,这么多这么多的生命拼死才换回了这一方玉玺,片刻安宁,逸儿,你让我凭什么不珍惜,凭什么要放弃。”说着,说着,声音就被哽咽住了,只感觉一种淡淡的苦意,微弱,不热烈,却呼吸与共,无法甩脱。
逸儿静静将身子缩成一团,呆呆的眼神里慢慢的尽是震惊。我最后轻轻摸着他的脸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所以逸儿啊,爹爹很抱歉,在那时做出那样一个昏了头的决定,竟然想牺牲我的好孩子,将不谙世事的陛下拉回头,如果时间倒流的话,爹爹会放逸儿离开,也不会如此胁迫陛下,只是爹爹不会走的,这座江山,这艘巨船,就算沉了,爹爹也只会抱着它一起沉没。这是命,逃不掉的命,从爹爹马踏西北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爹爹……爹爹……”逸儿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我,先是一点点的哭,一直一直,哭的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他用力的摇着头,一字字的甩落,“不会沉的,不会沉的,这是爹爹的天下啊,是文儿的江山啊,逸儿怎么能……看它沉没……爹爹,逸儿不懂江山天下,却爱着你们,您用命换来的东西,逸儿一定替您牢牢守住,再也,再也不松手了。”
我眉尖微挑了一下,嘴角逸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逸儿,其实为父最抱歉的是,即使为父有如此多的歉意,为父还是想狠狠的揍逸儿一顿,逸儿居然要让为父站在你的屋门口下‘罪己诏’,居然连杯水也不曾奉上,委实,不孝。”
“爹爹……”逸儿哭了半晌,扁着嘴巴,用沾满泪痕的大眼睛看我,“您真的只能活五年了吗?”
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犹豫了一下,抹去他的眼泪,勉强抱着他站起身,笑道:“爹爹一定会努力活更久,陪伴逸儿的。”
“哇!!!!!!”逸儿的眼泪顿时像开了闸,鼻涕又抹了我一身,“逸儿不要爹爹死,逸儿不要爹爹死啊!!!!!”
“啪啦”我刚想安慰他,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一回头,却见徐青面色煞白的站在那里,怀中军折怔怔落了一地,整个人陷在夕阳下,如同一个飘到人世的鬼魂。
“青儿,你怎么在这?你这是怎么了?”我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徐青突然震了一下,像受到惊吓一般,突然疾步离开了,淡青色的身影一瞬就消失在了缤纷的落英之下。
这小子,真是越发的欠收拾了。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走到他站立的地方,自己弯下腰,一本本拾起折子,恨恨道,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萧某不过仁慈了一两天,下面的人就恨不得翻到天上去,青儿好歹还知道干活,那个白雨——那个白雨居然敢把萧某的公文带到茅房去,他以为萧某认不出上面沾的黄黄的是什么东西吗。嗤——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萧某现在没空跟他计较,待腾出手来,有给他松皮的时候。
逸儿跑过来,帮着我一起捡,我见他那满是墨迹的小手一印就是一个黑爪印,把我的公文印花了,忙拦住了他,道:“逸儿回屋休息吧,爹爹自己来捡就行。”逸儿眨着大眼睛:“逸儿不累,逸儿要帮爹爹。”又是一串爪印,把我给心疼的呀,笑容都扭曲了。
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安抚好了逸儿,我抱着一堆惨不忍睹的军图回到了克己轩,见青儿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深邃的漆黑的眸中,有丝丝缕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恸。我一愣,便听徐青幽幽的问我:“军师,您真的只有五年的阳寿了吗?”
听得我暗暗皱眉,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像都跟我的寿命过不去似的,于是,一边放折子,一边随口开玩笑道:“要是你们一个个少让我操点心,生点气,萧某估计还能多祸害两年呢。”
本以为徐青立刻会牙尖嘴利的挖苦我,不料却见他哀哀的站在那里,隐隐有一丝绝望。我凝神仔细的看了他片刻,心下恍然,微微有一点感动,便拍了拍他的肩,叹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几年后的事情何苦想那么多?何况,萧某杀过那么多人,折了阳寿也是该的,青儿你多帮萧某担待些公务,让萧某也享受享受琴棋书画的生活,指不准一高兴又挺过来了,气死那老天。”
徐青嘴角默默的挑了挑,似在笑,又似未笑。我坐下来,抽出本公文,点了烛光,研了墨问道:“对了,青儿,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和我知会一声。”
徐青淡淡笑了一下,轻声道:“军师放心。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说完这话,徐青揖了下手,便告退出屋。
我含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指尖相扣,思绪如光影般交叠,过往如翻书般流动,然后,轻轻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笑容一点点从嘴角消失的了无痕迹。
子时,夜烛的火苗在噼啪啪的轻响,一本折子在我手中已经无意识的,翻来覆去的看了上百遍,心口处传来微弱的怦怦声,如同一个抽完了生死签的人,在打开纸条那一瞬,难以抑制的惶恐、不安。
“吱——”门口传来一阵轻响。我下意识丢开了手中的折子,稳稳抽出一只毛笔,蘸了墨,在一张摊开的长卷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徐青一身素袍,淡淡的白色衬着人都素雅起来,他缓步走到我的桌案前,然后,直直跪了下来。
法度严峻、气势磅礴的颜体在我的笔端,刚健稳重的刻在了纸上,我写完一个字,便端详片刻,直到写完了整整一段,方淡淡道:“什么事?说罢。”
徐青眼睫轻颤了一下,平静的答:“启禀军师,窃图之人,徐青已经查出,特献于军师麾下。”
我突然抓紧了毛笔,最后一划却还是绵软无力的拖了出去,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告诉我吧,是谁。”
徐青黑漆漆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星光闪动,他微微仰头看着我,而后道:“是徐青。”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很久,我才放下手中的笔,冷冷道:“为什么。”
徐青面色微白,没有说话。我突然抬头,目光如利刃一般捕捉着他躲闪的双眸,杀气之利,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活活抽出。我凝视他许久,心里渐渐产生一丝明悟,冷笑一声:“因为你恨我,想毁了我,对吗?”
徐青面上越发的苍白,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我扯了下嘴角,语气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罢了,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哪个叛徒没有一千种理由呢。既然叛了,萧某还纠缠这些做什么。滚出去吧,别脏了萧某的书房。”
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徐青双手支在地上,指节根根按得发白,他几乎是使尽全身的力气,方缓缓道:“徐青此来……不敢请军师宽宥……唯请军师赐死……但无憾耳。”
我心里突然涌起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厌恶,当下冷笑一声:“我萧靖就那么喜欢杀人,不杀两个,就心头不快,是不是?你要想死,自己出门了断了就是,与萧某何干。”说罢,我拿起笔想继续写我的字。我不是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也不是容不得叛主之辈的人,可没来由的,我就是容不得徐青背叛,只要看到他那双眼睛,我就恨不得抽出剑,亲手了结了他。
徐青深深叩下头,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徐青……告退……”
“等一下!”眼见他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书房,我突然鬼使神差般喊了一声。徐青顿住足。这一声叫完,我又气得要死,好端端的叫他干什么,可此时,只能不得不冷着声音继续道:“滚回来,本帅还有话没问完。”
徐青默默的回到房中,跪在我的书案前,轻轻道:“军师请问,徐青,定知无不言。”
我转着手中的毛笔,扫他一眼:“窃图的是你,传出去的是谁。”
徐青愣了一下,突然俯下身,重重叩起头来,额头碰在书房的青石地面,发出砰砰的响声,只三两下就乌青了一片。“抬起头!问你话呢!!”我心头更烦,不耐烦的喝了一声,“有你这主犯在,萧靖没心情去揪小喽啰。不说就滚,萧某自会亲查,阎罗殿里拉着你那同伙可走稳当了。”
徐青震了一下,急急抬头:“军师,他不知道徐青送给跋魏汗的是布防图,他以为……”
“萧某只问你他是谁。”语气越发的不耐烦。
徐青眼里流出一抹哀伤,他低下头,慢慢道:“白雨。”
我靠在椅子上,抬头默默看了一会屋梁,方冷冷道:“很好。萧某的第二个问题是,徐青,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说到这,我的目光慢慢从房梁逡巡到他的身上,嘴角挂了抹讽刺的笑:“这件事,萧某真的很好奇。徐青,能告诉萧某,你是在给谁卖命吗?不是跋魏汗,不是皇帝,不是宁王旻王,也不是你自己,这真是让萧某太好奇了,你把外敌引进来,是要把这江山献给谁呢?”
徐青眼中越发的悲伤忧郁,看着我,居然还有丝说不出的温柔和眷恋,他轻轻开口,若不可闻的三个字慢慢飘到空中,清清楚楚的钻进到我的耳朵里,他说:“是军师。”
“咣”手中的笔墨,被失手打翻。我猛的站起身,看着他,指着他,只觉浑身都在哆嗦。良久,直觉一种寒气直从胸口逼向嗓中,“哇”的吐出口血来,瞬间天昏地暗。
“军师!!!”徐青唰的变了脸色,膝行两步,想要抓我的手。
我一手甩开他,摇头大笑起来:“徐青啊徐青,萧某算是彻底服了,你可真是个,天!才!”
心弦像是被人生生扯断了一般,腥甜的血气顺着嘴角,竟是流也流不尽。他就这么恨我!他就这么恨我!胜,可让我遗臭万年,寒心而终。败,可让我绝望遗恨,呕血而死。萧靖,你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军师!!军师!!!”徐青扑过来,眼里满是骇然,想要用手擦去我嘴角的血迹,却是越擦越多,怎样擦也擦不净。突然,他绝望般的收了手,伏在我的腿上大哭起来:“军师,千错万错都是徐青一人的错,徐青这就去以死谢罪,这就去自我了结,求军师不要为徐青肮脏龌龊之人,伤心呕血了。军师……”
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我见到的永远是这个少年的笑,淡然的,忧郁的,嘲讽的,冷酷的,即使流泪,也是咬着嘴唇,红了眼眶,泪珠细细的滚。可眼前,竟似生生折断了这风中劲竹一般,再无温声慢语,再无君子修容,竟是放声大哭。我觉得心里就像是被什么绞过去一般,越发痛的说不出话来,只觉伤心,只觉哀恸,只觉美好的事物在你面前扯碎般的凄婉和决绝。
“军师。”徐青想要碰我,然而触碰的一瞬间,又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他最终隔了衣袖,握住了我的手腕,哀绝的看着我,“军师,求您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徐青真的不曾想置您于死地。徐青虽然对不起大夏,可徐青,永远是忠于您的!”
一种莫大的讽刺夹杂着震颤灵魂的愤怒,让我几乎瞬间失去了理智。我一脚将他踹开,生生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狂扫下案,噼噼啪啪碎了整整一地。“忠于我!忠于我!”我气的浑身都在抖,“你忠于我的人,却不忠于我的心,你忠于我的罪恶,却不忠于我的追求。徐青,你倒来告诉我,你怎么敢说‘忠于我’这三个字!!还是萧靖,在你眼里,真就那么像一个篡朝夺位、卖主求荣的叛徒!!!”
“不是的!不是的!”徐青拉住我的衣角,哀哀的泪水从眼角滚落,“军师在徐青心中,永远是高洁仰视的存在,徐青爱慕军师,才想将江山献于军师,才想让军师不必汲营于朝廷苟且之中,才相信天下会在军师手中实现真正的太平。若是徐青知军师会伤心至此,徐青断不会有此不端之举,军师,您杀也罢剐也罢,徐青绝无怨言,只求军师爱惜身体,徐青,死而无憾!”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气的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站起来骂他的劲都没有了。这人!这人!这天才!他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高洁仰视,所以扯我下马?怜我命薄,所以气我吐血?慕我忠我,所以让我遗恨终生?!还真是老天怜悯,让他只是仰慕,若是热爱,萧靖一早就到阎王殿报到了!
徐青那双水光流转,曳影万千的双眸不断在我面前闪动,恨得我只想掐断他的脖子,指尖触至少年美好细腻的颈部,生生一转,强硬抬起了他的下颚,死死压下火气,狠狠道:“徐青,你跟在萧某身边也不短了,萧某的底线在哪,你现在还不知道吗。这世上,有些过错,可以允许,有些失误,可以改正,但有些罪孽,永远不能被原谅!你走吧!萧某不愿杀你,也不想再见你,自己好生思量清楚,投奔个有前途的主子吧!”
说罢抽手,只觉心肺剧痛。掩唇低咳,果然嫣红片片,如散落的梅花。徐青呆呆的看着自己白皙的指上,被无意间甩上的一朵血梅,突然像被针狠狠刺入骨中,周身剧震,惊骇的看我一眼,起身飞快的离开了书房。
我颓然坐陷在宽大的主椅中,全身力气被抽的一干二净,眼角无意识扫到那撕裂在地上的白纸,刚劲拔节的颜体铮铮写着几行大字:“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难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只是这纸已被扯成两半,污了墨,扑了尘,连那字都有些模糊了。
我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灭顶而来的心酸。
寒气一点点的侵入心脾,我浑身冷的很,牙关都在微微打颤,想撑起身拿一床被子,最终手指握住了被踩的肮脏不堪的军图,指尖轻轻拂过残破的一角,然后,捂住心口,慢慢伏在了椅臂上,闭上了眼睛。
模糊间,隐隐听到碎屑的脚步声,凌乱的说话声,身子轻了一下,好像被谁搬到了床上,接着一股苦意顺着汤药直往我嘴里送。从我出生,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药,“咳咳”两声,便睁开了眼,却见是陈太医焦急愤怒的脸庞。
“不是告诉你要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吗!怎么才半年的工夫,又损耗掉一半的寿命!”陈太医一把夺去我想要拿起的军折,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萧靖,我可告诉你!你要死尽管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去。要是敢死在我的手里,污了我陈子辰的名声,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太医发飙,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个人。陈太医见我发愣,面上微微一红,狠狠瞪我。我苦笑了一下:“陈先生教训的是。只是这事态跌宕,难以预料,实不以萧某的意志为转移。”
陈太医一边飞快的写着方子,一边挖苦道:“人家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还以为你萧靖也算个人物,真没想到,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一丝无奈掠上嘴角,我暗叹一声,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又有何难,可要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心不跳,那就是圣人和死人了。这世上的事,大抵是骗的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比如徐青……
想到徐青,我心里又黯然下去,叹道:“陈太医,你来萧某这里,是有人和你通了气吧。”
“哼!”陈太医哼哼了一声,“那个叫什么徐青的,大半夜的,居然敢把陈某从床上扯了出来,简直胡闹!”
我这才注意到陈太医还穿着中衣,难怪火气那么大呢。考虑到萧靖的小命还握在他的手里,还是不要笑出声了吧,于是只斯文的微笑了一下:“陈太医出来,怎么也不换身衣服呢。”
陈太医腾的将笔一摔,狠狠道:“这账我还没找你算呢!你要请人,可有拿着剑顶着人脖子给人拖出来的,那个徐青是你的人吧,真真缺乏管教,日后,这笔账还是要算在你萧靖的头上。”
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我默默在床上躺了一会,淡淡道:“陈太医日后缺什么珍惜草药,只管到萧某的府中来拿就是。那个徐青……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陈太医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脾气也好了起来:“他?正在你门口跪着呢,要我看,这小孩子,犯点错,打一顿教训一番也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陈某都已经原谅他了!再说,这孩子对你那一片心也是真真的,你没看他拿剑冲进门那架势,我还道他死了爹呢。”
我瞥他一眼,道:“萧某已经后悔了,那个草药你连根都别想看到。”
陈太医“蹭”一下跳起来,怒气冲冲指着我:“你!你!你萧靖堂堂一代军师,三军统帅,居居居然做出这种出尔反尔之事,你你你不怕天下人耻笑!”
我轻哼一声,转了个身不看他:“那又如何。就算萧某出尔反尔一千次,你也得照样治病。萧某自己心情不好,凭什么让你这么开心。”
陈太医气的说不出话来,鬼画符般的画完几笔,“嘭”的往桌上一摔,吹眉毛瞪眼睛的出去了。门口隐隐听到徐青担忧的声音:“陈太医,军师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陈太医满肚子是火,一看是徐青,顿时发泄了出来,冷笑道:“何止大碍!简直快上西天了。徐公子抓紧了,还能见你家主子最后一面,晚了,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屋外,是一片深深的沉寂。
我本是十分疲倦,在床上没躺多久,又浅浅睡了过去。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似乎有谁动了我的门,我下意识抓住放在枕下的匕首,微微侧头,却见是齐叔在那为难的打转。
我皱了下眉,松开匕首,坐起身,批了件单衣:“齐叔,你有事找静尘吗?”
齐叔见我醒了,松了口气,满脸焦虑之色:“老爷,您可算醒了。这徐公子还在门外跪候着,他求老奴进来通禀老爷,想见老爷最后一面,又不让老奴打扰老爷休息,可真是为难死老奴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齐叔,你先下去吧。”
齐叔怔了一下:“这……这让老奴……如何回复徐公子。”
我拨亮烛火,下了床榻,行至桌案前,拿出本折子,慢慢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愿跪就跪,愿走就走,反正,萧某是不会再见他了。”
“老爷……这……”齐叔刚想说什么,我突然抬头,冷声道:“顺便告诉他,萧某死不了,让他不用操那闲心,管好他自己的事吧。”
齐叔见我态度坚硬,有些失望的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接近寅时,屋外竟响起了沥沥拉拉的雨声,打在窗上,氤氲了雕花的窗纸,接着刮起了风,眼前的烛火明明灭灭一直在摇曳着。我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心里越发的烦乱,胸闷气慌,竟是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一声声,透过雨,传到门外。
突然,我听到门砰砰的被叩响,接着传来徐青大声的通报:“徐青求见军师,请军师恩准。徐青求见军师!!徐青求见军师!!!”淅沥的雨声中,他的声音隔着门板,隐隐有一丝哽咽,“军师!徐青有计可击溃犬戎,保边疆二十年和平。”
手中的笔突然一抖,我猛扣下笔,冷喝道:“那就滚进来说。”
门被微微推开,徐青一身雨水,神色苍白而憔悴,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一场。他一进门,就直直望向我,见我只是咳嗽,并无大碍,方伏地道:“徐青有下情容禀,请军师明鉴。徐青送给跋魏汗的军防布阵图,最后一幅是假的。跋魏汗此前接连获胜,已对徐青信赖有加,只要从容布局,促使跋魏汗按假图进入河套地区,便可将其一网打尽。跋魏汗之子尚是冲龄,他一死,犬戎内部必起夺位之争,届时,大夏可一鼓作气,尽可诛侵略之徒。徐青愿为军师执马,肃清天下。”
我慢慢合上折子,扫他一眼,淡淡道:“既如此,那就去布局吧,写好了,让白风传进来给我看。跋魏汗人马一撤,本帅立刻保举你为兵部侍郎,届时徐公子前途无量,眼下这点小过自然算不了什么,也不消谈什么执马扬鞭一事了。”
徐青微微咬住下唇,低下头,轻声道:“军师,徐青知错了,请军师再给徐青一次机会吧。”
良久,回答他的只有火苗的哔剥声。
徐青的手慢慢收紧,眼泪一点点涌了出来:“军师,徐青知错了,徐青不该为一己之私,置大夏江山于不顾。不该为一己之恨,置三军将士于危急。不该为一己之欲,置军师于不忠不义。求军师允许徐青继续侍奉军师左右,将功赎罪,以图后效。”
折子下意识被抓紧,指甲生生将纸扎破了一层,半晌,依然慢慢翻了过去。
徐青的泪越流越快,滴滴答答的响在青石地面上:“军师,军师,求您饶了徐青吧。军师……”他哭了片刻,突然扯住了我的袍角,抬头叫道,“爹爹,您饶了青儿吧。爹爹,求你饶恕青儿吧。”
身子猛地一震,胸口像是被谁狠狠撞了一下,我腾的站起身,一手提起他的衣襟,一手拽住他的裤子,唰的一下,连素裤带底裤一并扯到脚裸,徐青下身瞬间一丝不挂,挺翘白皙的臀部和修长挺直的双腿尽皆暴露在眼前。
徐青先是一愣,接着面上呼的一下像燃起火一样,慌忙避开我的眼睛,浑身都因羞辱而不断的颤抖。我沉着脸,一把将他推到地上,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冷冷道:“就跪在这里,给我背《正气歌》。”
泪水一滴滴的从他泛红的面颊上淌下,他流泪叩首良久,方抑制住抽噎,叙叙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少年羞耻又轻柔的声音,在耳边慢慢拂过:“……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击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背到这里,徐青顿了顿,终于大哭出声,边哭边背:“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我平生并不喜《正气歌》,嫌他迂腐耿介,只图一时留名,却是于国无益。然而此时听来,只觉得,那从斑驳汗青传来的,是一阵阵,令人俯首的心悸。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徐青断断续续,终于背完了全诗,早已哭得抬不起头来,伏地良久,见我默不作声,只得哽咽着继续背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一遍一遍的哭,一遍一遍的背,直到天已大明,雨已停歇,沙哑的哭背声缓缓在克己轩内缭绕,如这刚下过大雨的天地一般,蒙上了淡淡的水气和哀愁。
“膨”房门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震动,顿时刹住了徐青背诗的沙哑声音,徐青猛一回头,看向门口,面上一阵绯红,一阵青白,竟是惊慌失措。
我微微蹙起眉,朝门口瞥了一眼,却见精雕过的楠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夹杂着白雨大呼小叫的喊声:“军师军师,您大人大量,大慈大悲,饶过徐青吧。我们这么做,担了杀头的风险,那都是为了军师您啊!军师,白雨不求您给白雨提俸禄,可您也不能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吧。您现在还没当上皇……”
“啪!”手中茶杯被狠狠摔在了地上,截住了他大逆不道的后半句话。我冷冷道:“九天、碎地,把他给我押起来,满口的胡说八道,当真活腻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轻微的骚动,接着似乎有挣扎打斗声,不断碰撞在门上,一条门闩,竟是被撞得似落非落,摇摇欲坠。
“军师!”徐青惊惧的看着马上就要被撞开的门,下意识想往桌案后藏,一双微波点点的凤眸哀求的看着我。
“砰砰!”白雨一边打一边居然还能抽出嗓子,大喊:“军师军师!您不能派两个人欺负白雨一个啊!!白雨与您可是青梅竹马、鱼水和谐、龙凤呈祥、同床异梦……”
“军师!!”徐青急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下唇被咬的青肿一片。
怒气蹭蹭从心头往外蹿,我猛的站起身,咬牙道:“找——死——”话音未落,门嘭的被撞开了,徐青“啊”的一声惊叫,我已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满面寒霜的盯着门外。白雨一眼望去没见到徐青,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探头探脑片刻,惊讶道:“徐青,你躲在军师后面做什么?”
“滚出去!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说进就进的!”我一声寒声厉喝,吓得白雨一抖,满脸赔笑道,“军师,白雨这不是担心您的安危,想贴身进来保护吗。”
我低头瞥了眼,跪在我身后,满面羞红的徐青,冷冷道:“跪在这里好生反省着!敢动一步,本帅打断你的腿!”说罢,疾步走向门口,劈手给了白雨一个耳光,将他扇出屋,然后,反手“咣”的带上了门。
白雨挨了一巴掌,这才有点害怕,不敢再嬉皮笑脸的了,口中讨饶道:“军师饶命,白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不敢再和您耍舌头逞能了。也不敢再进您书房,惹您生气了。军师您肩膀又疼了吧,白雨给您捏捏。”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着脸,直走向后堂一个会客的大厅,转身正坐在主位上,冷冷看着他。白雨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就此离开,只得嘀嘀咕咕的,跟在我后面,一路跟进了后堂。“白雨。”我弯指“砰”敲了下桌子,寒声道“你今天在这里,给我老老实实说明白,你到底错在哪里。少一条,别怪本帅心狠不念旧情。”
白雨小心瞄了我一眼,也不跪,就直挺挺站在那里眨了眨眼睛,然后小声道:“白雨不该擅闯军师书房……呃……不该向军师讨情……不该,不该……”他眼睛转呀转,似乎在努力回忆,半晌,才勉强又挤出一条,“不该油嘴滑舌,让军师生气……”说完,就不吭气了。
“没……了?”我感觉自己的牙齿都磨出了声音。
白雨憋了一会,忽笑道:“军师,您就别诈白雨了,白雨最近乖乖的,既没把您的军文掉到马桶里,也没放猫把您养的鸟给叼了,您要觉得白雨有什么地方不是,尽管直说,白雨一准儿改的比谁都快。”
我“啪”的一拍桌子,几乎怒不可遏:“来人!推出去!押入天牢!斩监侯。”
白风正持了本公文走进来,见状,一本公文险些惊跌到了地上。我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守在门口的侍卫走入,押住了白雨,白雨下意识就要反抗。白风已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惊失色道:“军师!白雨千错万错,都是属下管教无方,属下愿代白雨之罪,求军师念在属下这些年一片忠心的份上,宽恕了白雨,白风死也感激军师的大恩大德。”说罢,叩头有声,接连的在石板上响起。
我抬了下手,押解白雨的侍卫退后了几步,听着白风叩头声重重响起,不觉微微讽刺了一句:“白风,你可真是教的个好弟弟。自己愿死不说,敢拉着本帅的儿子一起下黄泉,你弟弟硬骨头,有志气,本帅是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话了。你们兄弟俩好说话,给我在这里解决清楚!”
白风颤抖着双唇,道:“谢军师恩典。”而后,他起身看向白雨,平静的道,“白雨,你做错了什么,现在还不说吗?非要哥把一条命搭给你?”
白雨一见白风,那浑身的惫懒劲瞬间飞的一干二净,他站的笔直笔直的,耷拉着脑袋:“哥,白雨错了。您别怪白雨,白雨下次再也……”
“省去你那些废话!”白风面容一肃,白雨吓得连连退了两步,畏惧的看着他:“白雨犯得错真的和军师都说过了,白雨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了……哥……您别问白雨了……白雨……”“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白雨跌倒在地,看着眸中烈焰熊熊的白风,浑身微微颤抖起来,突然,他捂着颊,低低啜泣起来:“哥,白雨知道错了。白雨不该和徐青联手,将北疆边防图送给跋魏汗。”
白风踉跄退了一步,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见状,我扬唇笑了一下:“白风,如何?你与本帅说说,你这宝贝弟弟,是该死,还是不该死……”
白风震颤良久,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上,颤声道:“属下……万死……恳请军师开恩……白风愿一死以谢罪,只是……白雨……他年岁尚小……一时糊涂,白风愿重重训责于他,使他日后决计不敢再犯。”
白雨吓了一大跳,嚷嚷道:“军师,一人犯错一人当,您觉得白雨做的不对,就来罚白雨吧,我哥哥可是您的左膀右臂,对您忠心耿耿,您要杀了他,就不怕上天折您的寿命吗。”
白风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他,悄悄觑我一眼,见我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并没有否认他的话,顿时心里升出种希望来。于是,他咬咬牙,站起身,将环剑的皮带解下,指着白雨:“给我跪直了!!”
白雨一见那皮带,顿时吓的面色惨白,眼泪呼呼往下流:“哥,您饶了白雨吧。白雨没想背叛军师,白雨是真的喜欢军师,才想着和徐青一并扶军师上位,白雨……”
“挨打是什么规矩都忘了吗!!”白风一声厉喝打断了他。
白雨抹泪,脸上皱成一团,小声道:“哥,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您要打白雨能不能回家……”
鞭风呼啸,皮带啪的一下抽在了白雨颈上,细白的颈部顿时添了一道狰狞的血檩,白雨大叫一声,眼泪几乎流成了河,知道是不可能逃脱了,窘迫的看了眼四周,褪下裤子,胳膊肘撑着地面,双腿分开,臀部高高翘起,哽咽道:“请大哥重责。”
看着一向惫懒的白雨,居然能做出这么标准的受罚姿势,真让我吃了不小的一惊。可见这白风,还真是不一般哪。捻起只茶杯,身子向后靠靠,继续看戏。
白风面无表情的将佩剑放在白雨的腰臀相接处,冷冷道:“一百下,老规矩,掉了重来。”
“一百!!”白雨倒抽口冷气,还不等抗议,鞭花一响,皮带嗖的抽到了他赤裸的臀部。白雨嗷的向前一倾,佩剑顿时一斜,忙忍痛挺住了腰,才将其稳住,口中喊道:“一。”
不待他一字全出口,白风的皮带就像惊涛骇浪一般抽下去,皮肤相接,发出凄厉清脆的响声,初时是几道嫣红的檩子,三五下的工夫,就有血珠甩了出来,。
白雨痛的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却一句不敢求饶,顶着剑,大声报数:“二、三……七、八……十四、十五……”
我暗道,什么时候责罚逸儿时,他要是能这么老实,省我多少心,就是……徐青……只怕也是浑身扭来扭去,没个消停。改天还是要和白风讨教讨教。
“嗖嗖”的皮带声响彻空中,道道血印吻在了白雨的皮肤上,先是一排排并列从腰一直排到大腿,接着又从腿抽回来,不一会便是血流如注,残破不堪了。白雨报数的声音越发的凄厉,几乎变成了哭喊,一柄长剑在他的臀上摇来摆去,每每要触到地,又每每荡了回来。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尖锐的疼痛难忍的哭叫声,穿透了后堂,直飞往院中。
四十下过去,臀上血迹纠缠,刮下从皮来,抽上了里面的嫩肉,白雨发出一声凄绝的惨叫,腰上长剑扑通一下落在了地上。白风手指抽搐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掉了,重来!!”
“哥!!!!雨儿要被打死了!雨儿要被打死了!!”白雨抓住了落在地上的长剑,放声大哭。中衣尽褪在膝弯,沾满了血迹灰尘,说不出的狼狈。
白风抖了抖皮带,见臀部已无一处落脚处,便一脚踢开了白雨的双腿,狠抽向大腿内部的嫩肉。皮带上的雕纹一刮,腿内部就下了层油皮,痛的白雨惨叫连连,下意识以剑相格,挡住了白风一下紧似一下的皮带。
白风一鞭抽到了他的剑上,面色更加阴沉,冷喝道:“腿分开!!”
“哥!!看在娘的份上,饶雨儿一命,让雨儿继续伺候哥哥吧!!”白雨痛的抽搐,哪里肯听,一边躲闪一边大哭求饶。白风二话不说,弯腰抓住他的一条腿就拖向了桌腿,伤口摩擦到地上,几乎晕了过去,却偏偏醒了过来,白雨想要挣扎,然而一条腿被勾在了一条桌腿上,另一条腿分的大大的,踩在白风脚下,狂风骤雨般的皮带就势抽击在两臀两腿间。
“啊啊啊啊啊啊”尖锐的哭声,淡腥的血气,几乎把我的后堂变成了一座牢房。一连又惨叫了二三十声,我慢慢啜了口茶,淡淡道:“行了,停手吧。”
白风这才住了手,默默跪倒在地。我放下茶杯,平静的道:“只是个被骗上船的从犯,没必要往死里打,教训过就算了。你既然教弟无方,一会去军中领罚去,多少下,你自己心里清楚。念是初犯,这次白雨交给你管教,若再有下一次,本帅亲自替你管教。白风,你明白本帅的意思吗!”
“属下明白。”白风恭谨答道。
我站起身,又慢慢走到趴在地上,一身是血的白雨面前,微微笑了一下:“白雨,你平时和本帅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本帅爱你天真单纯,从不与你多加计较,但此次,本帅令你哥哥替本帅训诫你,是想告诉你三件事情。第一,你要效忠的人是萧靖,不是白风,不是徐青,也不是任何能付得起你俸禄的人。第二,本帅或许无法直接制服于你,但白风可以,而他恰是在本帅麾下。第三……本帅想要的东西,本帅自会亲手去取,用不着他人揣度,更不需外人插手!听清楚了吗?”
白雨呜咽的点点头,我见他一身狼籍,可怜兮兮的趴在那里,心里突然微微一动,淡淡笑道:“听清了就牢牢记在心里,别记吃不记打,整日让你哥哥跟着你提心吊胆的遭罪。回去上了药,在家里歇着吧,等伤好了再过来,本帅也不欺负你,以前克扣你的五十两俸禄一并还给你,你抱着银子,伤也好的快些。”
“呜呜……”白雨听到这,眼睛唰的亮了,急急想说什么,奈何气息不足,只得张牙舞爪,指天画地的比划。
“他在说什么?”我听他呜呜了半天,也没听清,便皱眉问白风。
白风脸上更黑了,似乎不想答,但架不住我灼灼的目光,只得低声咬牙道:“白雨说,军师记错了,是五十两六分三钱。”
回到克己轩,徐青果然还在里面直挺挺的跪着,见我进来,面颊蹭的又红了一片,俯身叩头,想略作遮掩。我反手带上门,一边进了屋,一边淡淡道:“跪就跪直了,含胸低头的像什么样子!”
徐青闻言,面上更红,下意识咬住唇,慢慢直起腰,只是目光却不敢与我稍作相触。我走到窗边,觉得屋子闷热,便将最上面一扇窗子打开,靠在窗棂处上下扫了徐青一眼。秋风吹进,立时清凉了许多,寒气微微一转,徐青的白皙的臀腿上就浮起了一层细细的疹子,一滴泪在眼角,将落未落,让这个素来冷淡骄傲的少年平添了几分单薄羞怯之色。
“说吧,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沉声道。
徐青默默低下头,而后小声道:“一切与军师料想的相似。六月初八,徐青在中军后帐收到了北疆燕云太守八百里加急,说跋魏汗率五万大军南下,有不轨之举,请军师调兵北上,早作防备。”
“几号?!!”我一下子站直身,震惊的看着他。
徐青声音更小了,几乎弱不可闻:“六月初八。”顿了顿,他又道,“徐青扣下了这份军报,又陆续扣下了接下来的几十份加急,所以,等军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六月二十八,此时,跋魏汗大军已经攻到了燕云城下。”
“不可能!!”我差点大吼出来,“在我军中,八百里加急一日之内不作回复,发文军守立刻一级戒备,同时将军文急传至皇宫和中书省,你要敢扣下军报,朝廷随后不可能不知。”
徐青垂下眼睛,抿了抿唇,道:“徐青在军师身边这半年,已将军师字迹模仿的八九分相似,便仿着军师的字回了‘已知’,并加盖了中军军印,北疆诸太守并未察觉出异样,只得自行加紧防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燕云点燃狼烟,阴平太守姜琇仍不见朝中军队出动,便以为朝廷起了内乱,无暇于北疆,这才私自调度北疆军队,以致有临北惨败。”
“原来如此……我道那姜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如此……”我愣了半晌,笑了笑,“那就继续吧。萧某……还期待着更多的惊喜呢。”
徐青目中隐有泪光一闪而过:“徐青在初八得到消息后,便私查了北疆的山河图志,将燕云、阴平、卧锡山、永宁及河套五幅兵马布防图,通过白雨的手传给了跋魏汗。其中,前四幅为真,跋魏汗已经验证了三幅,最后一幅看似为真,如无专人引导,将误入河套的军事重防区中。徐青将图纸献给犬戎,怕最后无法收场,便留了这个后笔,以待时局难以控制时,将其一网打尽。”
“将外敌引进疆土,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再翻云覆雨,抚掌间将其逐出国境,好计谋啊好计谋,真真的好计谋。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北达犬戎,南抵大夏,边防文武,朝廷百官无不随着徐公子的手势翩翩起舞,萧某着实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微微一笑,拊掌而叹。
“军师。”徐青见我如此,有点委屈的小声叫了一下,眼泪又啪啦啪啦的往下坠。
“徐公子的计谋如此之周全,为何又临战倒戈,收手不干了?难道是一个人下棋下腻了,想到萧某这里寻寻刺激?!或是,刺激刺激萧某?!”我冷笑一声。
徐青膝行两步,靠到我的脚下,仰头泣道:“徐青此举确有扶军师上位之意,只是徐青千算万算,却未料到军师只有五年阳寿,所思所想,不过是镜花水月,再无意义了。”
“哦……若是萧某能再活五十年,是不是下次见到徐公子,就要黄袍加身了?”我瞥他一眼,嘲讽道,“徐公子自己想上位,也不用拉萧某做幌子吧,萧某就算到了那个位置,也未必轮的到你徐青做太子。”
徐青周身猛的一震,泛红的面上忽的一下死白一片,他呆呆的看着我,眸中先是愤怒,继而惶恐,继而哀伤,继而无边无际的绝望,泪水扑簌簌的从他黯淡的眼眸中落下,他垂下眸,含泪道:“徐青从未想过,军师竟会这样看待徐青,竟然觉得徐青对军师的一片赤胆忠心,不过是想做太子的利益工具。军师,在您心中,徐青,真的就那么的肮脏不肖,那么罪该万死,竟是连一点真心都不曾有吗。”徐青说罢,已泪难自禁,大哭于地。
我咬牙,眼角也微微泛潮,抬头看房梁,冷笑道:“萧某还不曾问你,你却来反问萧某。徐青,在你心中,萧某就那么骄横跋扈、那么欺君罔上,竟然需要用谋朝篡位来恶心我萧靖吗。”
徐青哭了片刻,赤着下身,衣裤尽褪在脚裸,从书案下拿出藤条,爬到我脚边,高举藤条,落泪道:“军师莫要生气,徐青已知错了,请军师重罚。”
我哼了一声,沉着脸,侧身而立,负手不语。
徐青举得面色通红,手臂酸痛,也不见我低头看上一眼。实在撑不住藤条,将其放在地上,而后,犹豫了一下,拉拉我的衣角,小声哭道:“爹爹,您别生气了,您重重的责罚青儿吧,青儿再也不敢不听您的话,惹您伤心了。”
我气得头也痛,胃也疼,他是吃准了我一听“爹”就忍不下去了是不是。甩手扯开袍角,冷道:“徐青,你以为我萧靖虐打人成瘾吗?!我告诉你,我若是打了罚了,那就意味着,一切到此为止,以往罪过,一笔勾销。徐青,你自己说,你惹下这滔天大祸,值得萧某原谅吗!!”
徐青慢慢收回手,无声涕泣,说不出的失望和哀凉。
“滚出去干活!什么时候将北狄子从萧某的地盘里扔出去,什么时候,咱们功是功,过是过,一笔一笔的算清楚!”我最后冷喝一句,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在这之前……每日卯时,褪了裤子,在自己的房中背一个时辰的正气歌,听到没!!”
徐青绯红了面颊,咬唇叩首道:“徐青,遵命。”
第十八章 防患未然
看着徐青躬身行礼后,一步步退出房门,步伐带着一丝丝的沉重,我不觉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这死小子,让我该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啊。说他笨吧,他能在我的眼皮底下,犯下这种瞒天过海的大错来,就是一千个聪明人都比不上。可说他聪明吧,他敢谋朝篡位,却连收尾巴的本事都没有。还真以为仿着我的字回一句“已知”就完事大吉了?那每一份八百里加急都是留有底案的,现在前方打仗,没法彻查,日后一旦翻出来,朝廷知我初八就得知消息,一不上报朝廷,二不发兵救援,坐视北疆动乱,深究居心,我萧靖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么一想,我头更疼了,心中哀叹,徐青啊徐青,你真是能把天给我捅下来啊。
可心里再怎么恼火不情愿,这擦屁股的事是指定落在我脑袋上了,我只好将白风叫进房,从桌案中取出份书信,递给他:“你不必去中军领军杖了,替我跑趟北疆,把这封信交给云蔚。”白风口中应诺,双手接过书信,便要退下。
“等会,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我叫住他,而后深深望他一眼,“白风,希望你能明白,这书信不过是个幌子,就算丢了也没什么打紧,但下面的话,你给我牢牢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差的传给子如,知道了吗!”
白风躬身:“军师但请吩咐。”
我顺着窗边负手走了几步,宁声道:“子如,关于临河之战,静尘心中已有定计,君等好生努力,跋魏汗逐出我大夏之时,已是计日可待。然燕云太守府中有不利于我定远军之文书资料,静尘颇感忧虑。想那跋魏汗生性残暴,骄狂纵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相信子如收回燕云之时,定不会让静尘看到任何文书残留的痕迹,更不会让太守府之人踏足直隶百里之内。静尘与君,心腹相托,手足相依,望君不负吾望,精心经营,诛除贼掳之日,为静尘为君庆功之时。”
白风在心里默记了一遍,又如数重复了一遍,方道:“军师放心,属下记下了。”
我点点头:“那就去吧,让他做事前动动脑子,手脚利索点,拿不准就和恒臣商量一下,别留下一堆把柄,给我惹麻烦。对了,出门的时候,把寒水给我叫进来。”
白风这才退出,不一会,一个脸蛋圆圆,两个酒窝,看起来十分可爱的青年敲门而入。寒水是我暗卫首领,别看他娃娃脸,整日笑容可掬,手段之狠辣,能将人的皮活活剥下来,作为他描画的纸张,暗卫中最桀骜不驯之辈,对他亦是俯首帖耳,不敢稍有违拗。
“主子居然找到了寒水,看来是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呀~”寒水行了礼后,笑嘻嘻的看着我,声音绵绵软软,飘忽不定。
我瞥他一眼,淡淡一笑:“养军千日,用军一时。怎么,我们的修罗王滋润的日子过久了,萧某便使唤不动了?”
寒水闻言,收起笑容,束手一揖:“主上但请吩咐。”
我慢慢靠近书案,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沉声道:“你去给我办三件事。第一,立刻安排临河以北的燕云、阴平、江邑、颍阳四地军太守自尽殉国。第二,秘密封锁北地通往朝廷的全部文书,从现在起直至战役结束,所有递入中书的折子,必须经过我的眼睛,一份不落。第三,时刻关注子如恒臣的一举一动,必要之时,给予全力配合,非常之刻……”说到这,我不禁犹豫了一下,而后抬头果断道,“非常之刻……萧某亦给你非常处置的权力!”
“遵命!”寒水朗声应诺,又笑道:“主上,江邑失守,听说江邑军太守赵琊临阵逃脱,现已被押解入京,如果让他见到陛下,说出什么不当言论,只怕……于主上不利。”
“哦?赵琊进京了?” 我微微蹙起眉,沉吟着,“按说应有例行会审吧,这倒还真是个麻烦事。”
寒水微微一笑,两个酒窝显得更加单纯:“主上何故忧虑,寒水自可神不知鬼不觉为主上除此后患。”
“不行。你不要动。”我立刻制止了他,摇头道,“这个时刻,太敏感了,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在会审前赵琊决不能出事,不然萧某脱不开干系。”
“砰砰”房门传来几声敲击声。我和寒水一并愣了一下,随即扫了他一眼,寒水瞬间消失在了视野中,我这才打开门,却见一个传令兵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军师,朝中传来旨意,请军师于明日未时与兵部侍郎王椟,一并前往军议处会审江邑军太守赵琊,并将结果上奏朝廷。”
我一愣,慌忙追问道:“谁?!!原兵部尚书王椟?”
“启禀军师,正是!”传令兵大声答道。
一种狂喜陡然从心头蹿出,我啪的一击掌,喜形于色:“天助萧靖,不取何为!”
翌日,未时,大夏京都军议处。
威严的门面,高耸的阶梯,宣告了这里与众不同的崇高地位,两座镇邪灵兽布在大门两端,朱色铜门大敞于外,内里是深不见底的幽长回廊。我脱下一向喜爱的淡青长衫,长袍内外,发冠鞋面尽换上一身素白,从容走进长廊,直通向军务会审庄严的大殿。
殿内,数十士兵身着重甲,手持长矛,伫立两侧,堂正中,是一把金质雕花大椅,两侧是两把银质刻篆小案,下手陪坐的是十余楠木桌案,绒丝席塌,以便跪坐其上,旁听陪审。
一进殿,我便见到了主座旁的银椅上坐着的,正在翻阅卷宗的御史大夫凌虢,一时难掩惊讶之色:“这……不想凌大人竟会莅临此处,真是稀客啊稀客。”
凌虢见我进来,起身避开一礼,走到我身前一丈处,恭恭敬敬的和手一揖:“下官凌虢拜见军师大人。”
我嘴角扯了个苦笑,这个凌虢,真不愧是御史大夫,忠君爱国,廉洁耿介,为人做事一丝不苟,严谨的如同精心做出的假账,看着来气,却让人无可挑剔。不知他来这里做什么,可不要给我的计划平添许多变数才好。当下直言问道:“凌大人,这未时将到,怎么还不见王椟大人的身影,莫非王大人身体抱恙,不能来此了?”
凌虢认认真真的答道:“王大人被下官弹劾,已待罪家中,故陛下遣下官代王大人,与军师一并会审赵太守。”
天啊。我心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这伪君子比真小人难对付,真君子比伪君子难对付,王椟是真小人,而凌虢是真君子,这一下挑战难度加的也太大了。痛苦之下,我不知道自己表情是不是有点皮笑肉不笑:“呵呵。原来是凌大人啊。呵呵。甚好甚好。呵呵……”
凌虢肃容,伸手示意:“军师,请上座。”
按说,以我的性子,我多半会推辞推辞,意思一下,可碰上这凌虢,生怕他当了真,只得郁闷的坐在主座上,憋了一肚子的气。
凌虢也不以为意,撩了下袍,在我下手坐了下来,而后宣道:“传江邑军太守赵琊入内!”
赵琊这江邑太守的任命,当年便是我下的,我与他自然称得上是熟识。眼见他一步步在士卒的拥簇下走上大堂,跪倒在地,竟是面容憔悴,头发灰白,不禁大吃了一惊。须知这赵琊与我年岁相仿,当年却是翩翩美男子,“艳名”动京城,又风流倜傥,出手大方,甚有文采,平时总是着一身月白,抚一把小扇,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姑娘。就是婉嘉,每次看到他,再看向我,也会似笑非笑,重重叹一口气,气得我直跳脚。不料,这时光流转,昔日还把酒共欢,今朝已成阶下之囚,实在是命运弄人啊。
想到这,不觉轻轻叹出口气来,默然不语。赵琊见是我,面上微微一红,有些羞赧的低下头,似不愿面对我这故人。
凌虢见我们俩眉来眼去,堂上堂下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就是不说话,不禁轻轻咳了一声,而后沉声问道:“堂下,可是江邑军太守赵琊赵子期?”
赵琊黯然叩首道:“罪臣正是。”
凌虢面色一沉,声音转厉:“赵琊!本官听说犬戎攻至,你却从江邑只身逃出,致使守城将士军心涣散,江邑溃败,一泻千里,可有此事?!”
赵琊身子微微一震,眼眶微微泛红,说不出话来。
“有,还是没有!!”凌虢大喝声如劈雷般炸起,吓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唉,凌大人凌大人!”我定了定神,忙伸手拦住了凌虢,赔笑劝道,“都是昔日同僚,何至于此呢?”说着,又转向赵琊,温声道,“赵大人,萧某有几句话想要请教大人,还望大人如实相告。”
赵琊被这一冷一热的对待,仿佛从冰火里走了一遭,当下哽咽道:“军师请讲,赵琊不敢相欺。”
“赵大人……”我看着他,徐徐问道,“赵大人离城之时,城内可留有兵马粮草尚未撤离?”
赵琊红了眼睛,低声道:“罪臣……罪臣走的匆忙……所以,一应军需物资,文案图集,尚留在府中,不曾随身携带。”
“什么!!”凌虢面色一变,蹭的站起来,指着他,差点骂出声来。我虚按了他一下,让他冷静下来,而后又问道:“赵大人既已离城,何不亡命天涯,而要回京领罪呢?!”
“噗通”一声巨响,凌虢的椅子翻到在地上,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几乎以为自己听串了音:“萧萧萧萧军师……您您您怎么可以这么问……这回京领罪,乃天经地义之事,但但凡读圣书,知忠孝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笑笑:“亡命天涯也是人之常情。赵大人最后关头,仍不失最后的忠义之心,倒让萧某肃然起敬了。”
赵琊闻言,感激的看我一眼,流泪道:“罪臣临阵而脱,已是犯下重过,岂敢一错再错。何况……属下的妻儿老小……尚在京中……罪臣……”说到最后,他低下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沉思片刻,又笑问道:“据萧某所知,跋魏汗攻打江邑之时,江邑守城不足一万,而江邑常备应有三万军队,这些军队可是被事先调离此处?”
赵琊眼里慢慢流出泪来,他哽咽道:“军师明鉴。罪臣曾收到阴平太守郭琇的传书,要江邑出兵两万前往前线救援,郭琇是北疆代总帅,罪臣不敢违令,故使江邑空虚,跋魏汗一朝攻来,几无还手之力。”
凌虢面上一沉:“你在北疆也是个太守,那郭琇让你调兵,为何不及时通禀朝廷?竟擅自做主?!”
赵琊愣了一下,有点惊讶,刚想说什么,凌虢又喝道:“想清楚了再答!虽说你犯下如此大罪,朝廷也未必因一战之败,取你性命,还要看你的表现如何。”
赵琊目中顿时升起了一点希望的火焰,我淡淡笑了一下,补充道:“赵大人,凌大人所言极是。若是萧某没有记错,赵大人家中还有亲人在家守候,赵大人既不能一死尽数免除家人之罪,总可以据实禀报,使你家眷少受牵连。嗷嗷稚子,垂垂老母,不得不流放千里,着实让人心生怜悯。萧某与赵大人也曾有几分昔日之情,总不希望看大人家中,落得如此颓败下场。”
赵琊猛的抖了一下,血色一点点褪的一干二净,突然,他呜咽了一声,伏地大哭,声音撕心裂肺,尽是无穷无尽的绝望和死寂。凌虢连连催问了几遍,赵琊心灰意冷,只放声大哭,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见状,我转身对凌虢道:“凌大人,您看赵大人此时情绪不稳,只怕也审不出什么更多的东西了。来日方长,不若请赵大人先回狱中,稳定稳定心神,我等明日再问。”
凌虢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左右,将赵琊带了下去。
我见赵琊步履踉跄,浑身无力,在几个士兵的搀扶下,才能缓缓出堂,轻轻一叹,道:“凌大人可知,萧某昨日思及北疆祸患,竟是寝食难安,一时间想到了李后主的《浪淘沙》,感慨万千,不料今日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啊。”
“《浪淘沙》?”凌虢愣了一下,“就是那首大大有名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的那个《浪淘沙》?”
我目中一亮,大喜道:“不知凌大人可还记得?!”
凌虢略一沉吟,便吟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果然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啊!”我长长叹气,隔着茶杯,向赵琊瞥去,见他瞬间瘫倒在地,背影伛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连这最后一丝生机和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也被剥的干干净净。不觉垂下眼眸,幽幽道:“大人高才,萧某不及。”
凌虢摇摇头:“军师过奖了,以军师才名岂有不知此词之理,想是思路被一时魇住了。不过,这李后主之词,乃亡国之音,我大夏虽有一时之患,却生机盎然,军师以此比较,却是大大不妥了。”
我笑了笑,走下堂,从侧席上,取了个酒盅,而后缓缓将清冽的酒浆倒入杯中,道:“凌大人所言极是,萧某受教。”
凌虢惊讶的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禁有了一丝好奇:“久闻军师不喜饮酒,今日却是要破例吗?”
我低头默默注视酒盅半晌,而后手腕倾泻,酒液尽数倾洒于地,余香缕缕,升于空中,而后转头平静的一笑:“不是。萧某是在祭祀……一些……无辜的灵魂。”
半夜,消息传来,赵琊自尽于狱中,时年三十三岁。在他身边,还有一封遗书,供认了他所有的“罪责”。
处理完赵琊一事后,我又以雷霆手段将所有能指控我谋反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一时间,方从北疆逃脱的无数官员,在会审之下,或自戕,或被逐,或斩于街市,或鸩于狱中,为动乱不堪的局面漫上了几丝残酷的血腥。
虽然,我不必再担心朝廷弹劾我坐视北疆动乱,有不轨之心,但我心情因此持续恶劣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徐青几次想见我,都被我毫不客气的拒之门外,最后只能黯然而去。连一向活蹦乱跳的逸儿,在经过我书房的时候,都把脚步放轻了许多。
直到今日,我收到北疆犬戎内部忽起动乱的消息,阴沉多日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丁点笑意,听说有极重要的人物从跋魏汗的手下向南逃脱,跋魏汗派出各路人马,急于搜查此人下落,导致北疆之战一败再败,全线收缩到了临河北岸,彻底解了大夏的燃眉之急。
我翻看着手中的情报,心里十分好奇逃跑人物的身份,刚刚为跋魏汗焦头烂额的样子开心的笑出声,又想起自己的境地,微微的叹息。失图一事,皇家暗卫已经彻查到我的身上,我知内情,却没法抓真凶,又找不到替罪羊,看来很快就要付出点代价了。
如此思忖着,恍然发现快要误了早朝,赶紧换了朝服,匆匆离府乘了轿子,赶赴金銮殿上,总算军师府挨的近,我急急撵了一身汗,总算是赶在小皇帝上朝前,站在朝班的前列。
曦阳映在金銮殿上,黄灿灿的耀人眼,小皇帝不疾不徐的从后殿走出,张扬的金龙印在袍角,尊贵的龙冕珠帘碰撞响动。山呼万岁后,小皇帝淡淡道了句“平身”,依旧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神色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朝中大臣先是一一奏报了各地大事,然后,一如既往的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个不停,我这几天没有休息好,站在那里,眼皮直打架,不时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生怕站在这里睡着了。真是无聊啊……我腹诽……一个边关县丞是杀是贬,能吵一个早晨,全是吃饱了撑的,要交给我萧靖的话,直接抛铜币,正面就杀,背面就贬,省心又省力。
“萧军师,不知你对此事,有何意见啊?”小皇帝远远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朝堂顿时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的指向我。我咳了一声,而后走出朝班,深深一拜道:“陛下圣明,臣对此事并无任何异议。臣以为,该人若杀可正朝廷法度,以儆不肖之辈,该人若贬可彰陛下仁德,符合圣人之道。是杀是贬,但凭陛下一言而决。”说完这些废话,我就退回朝班中,悄悄抬了下眼,果然看到无数官员不约而同的暗骂,萧狐狸!只不过,这数百人同时的低叹,在朝堂形成了一声巨大的叹息,相当具有喜感,就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了。
小皇帝估计也不指望我能明确表明立场,闻言便微微一笑,道:“既然萧军师这样建议,朕也无不从之理,那就……杀吧。”
“陛下圣明。”百官一齐拜倒。
我心里苦笑,这小皇帝,他绝对是看我不顺眼,是在故意排揎我呢。正想着,便见兵部侍郎张珏,跨出一步,叩拜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奏来。”小皇帝淡淡的声音,漂浮在空灵灵的大殿上,竟有几分悠远。
张珏从袖中拿出份奏折,双手递过前往接应的太监,而后大声道:“臣请弹劾一人。”
“何人?”小皇帝一边接过奏折,一边随口问道。
张珏重重叩了下头,方道:“臣要弹劾大夏军师兼兵部尚书,太子太傅,吴州牧,兰陵侯,萧靖大人。”
整个朝堂顷刻齐齐抽了口冷气,连小皇帝都掩饰不住惊讶之色,身子微倾:“朕,朕许是听错了吧,你要弹劾谁?”
张珏平静的道:“陛下并没有听错,臣要弹劾臣的顶头上司,萧军师!”
我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面上做出凝重之色,揽袍而跪,以示请罪之意。
“所为何事啊?”小皇帝缓缓扫了我一眼,严肃的问道。
张珏大声道:“臣要弹劾萧军师,因为,此次被窃的北疆地图,正是从萧军师的军帐中传出。”
小皇帝沉默了一下,冷声道:“你可有证据,妄自诽谤朝廷重臣,是要被坐连的。”
张珏不慌不忙,从容揖拜,而后道:“臣前些时偶然抓住了一位从北方叛逃的狄人,据他所述,跋魏汗在攻打燕云之前,接待了一位从大夏渡河而至的汉人,该人手持多幅大夏北疆图,包含燕云、阴平、卧锡山等图志,跋魏汗依此而战,才连战连捷,虽说兵部、皇宫均有北疆布防图附稿,但依臣之见,能获取如此周全的图志文献,此人与军师决计脱不开干系。”
小皇帝默不作声,良久,看向我,目光有些难以捉摸:“军师对此,有何辩解?”
我心里更加不快,你自己安排的戏,还要我辩解什么,也罢,且看看我的陛下,手段如何吧。我抬头,平静的道:“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那北疆布防图,来自于臣的军帐,绝无疑义。”
“军师何出此言。”小皇帝脸色越发阴沉。
我从容将跋魏汗走卧锡山“清平关”一事如实禀报,而后道:“陛下,臣这些日也一直在追查此事,最终以为,是臣的疏忽,曾将军图抱至家中查阅,而后随手放到了书房桌案上,才使暗中藏匿的窃图之辈,有了可趁之机。临北惨败,臣难脱其咎,望陛下重责。”
小皇帝没想到我居然没做推诿的就认下了,一时有些语塞,慌乱的看向张珏。张珏抬头瞧了小皇帝一眼,平静的道:“既然军师也自知有罪,那么陛下应按律法行事,以正法度威严。”
小皇帝踌躇了一会,看向刑部尚书致方:“致大人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呃……这个……”致方看看有些不安的小皇帝,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我,脸色惨绿,支吾了半晌,方含糊道,“陛……陛下恕罪……臣近来身体不适,头……头脑混沌,记……记不大清楚了,素闻岳大人精通刑律典籍,或……或可解此惑。”
员外郎岳梓贵面色更是铁青,慌不迭的将自己撇净:“陛下,臣不过是闲余无事,翻了几页律典,安敢谈‘精通’二字,此事关系重大,臣实在不敢妄言,望陛下明察。” 其余刑部官员也无不低头,恨不得把脑袋钻到地缝里,生恐小皇帝问到了自己。小皇帝本来不大敢看我,见状,面色一点点的阴沉下去,眼眸下垂,冷冷盯着眼前的玉玺,好半晌,骤然抬头,目中有阴冷的寒气:“致大人记得多少就说多少,若是一点也记不住了,这刑部尚书也该换人了吧。”
致方一哆嗦,嘴角抽动片刻,咬了咬牙,闭眼一气道:“回禀陛下,依大夏律,将朝中重要文书泄与外敌,致有重大损失者,当斩!!”
文师左卿突然笑了一声,不温不火道:“致大人果然是糊涂了,若本相记得不差,此律出自《大夏刑律》三十八条,原例是,‘故意’将朝中重要文书泄与外敌,致有重大损失者,依律当斩吧。”
“没……”致方一怔,刚说了一个字,恰好撞到文师左卿慈祥和蔼的微笑,猛的反应过来,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丞……丞相说的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小皇帝冷笑:“是糊涂的紧了。致大人,你说,此条不适用,还有哪条适用呢?”
致方眼睛猛盯自己的鞋尖,吞了下口水,道:“依《大夏刑律》五十五条,不慎而使边防危殆者,当贬为庶民,囚至牢中,度其轻重,论刑短长。”。
“陛下不可!”“陛下三思!!”礼部尚书李江,吏部尚书何蒹葭同时站出一步,异口同声道。说完,两人相视一眼,有点尴尬,面目柔美的何蒹葭礼让的欠了欠身,退后一步。李江遂跪拜下来:“陛下,此时北疆虽战乱暂缓,但犬戎并未完全退出大夏土地,临河以北仍归敌手,此时囚禁三军主帅,岂不让边防将士寒心,又如何抵抗外敌,如何鼓舞士气,陛下三思啊!!”
小皇帝冷冷看向致方:“致大人以为如何呢?”。
致方简直要苦笑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有过而位尊,有失而任重,可廷杖五十,戴罪立功。”
小皇帝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点点笑意,我看着他和张珏不断交换的目光,觉得胃一个劲儿的绞痛,要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简直捂着胃痛骂了,我说皇帝祖宗啊,你脑袋是被磕坏了吗,你肚子里有气,动私刑可不可以,明升暗贬可不可以,暗鸩够不够!廷杖两朝重臣,三军统帅?你是嫌这天下不够乱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太稳当,不够刺激是不是?!还有那个张珏,亏我这么重视提拔你,皇帝年纪小,不懂事,你和他混一块去,真是大蠢带小笨!猪脑教驴粪!
朝中上下本想再劝,但见到小皇帝决然的眼神,和他身上张扬的飞龙,以及……,一点点都沉默了下去。小皇帝捏着龙椅的一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眼睛一个劲的往我这飘,带着一点点的得意和解气,似在隐隐期待什么。
我看着,心里慢慢也升起了一点点的气愤,你就任性折腾吧!早晚把这江山折腾瞎了,就有你得意的了。哼,你自己的皇位,你自己不操心,谁在乎!想到这,淡淡一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小皇帝凝视我良久,慢慢道:“准!”。 立刻就有皇宫宿卫上前,手持长杖,将我压在了朝堂正中。官袍除下,只着中衣,我被按得跪趴在金銮殿心,额头低低挨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到四周目光如箭,面颊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炙热,尽管深深吸了几口气,不断安慰自己,可还是说不出的羞辱难堪。 两个皇宫宿卫将我的双手固定好,又用一只长杖压住小腿,膝盖被迫磕在硬邦邦的金砖上,压得生疼。旁边另站立一人,待这一切做完后,扬起廷杖,便要挥落下来。 “慢!”小皇帝抿抿唇,慢慢笑道,“朕记得先祖规定,我大夏廷杖当褫衣而行,致大人,朕没有记错吧?”。 殿中哄的嗡鸣起来,致方不可思议的看着小皇帝,慢慢垂眸,低低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清凉清凉的,就像一个小孩子缠了许久,终于得到他心爱的玩具。我心口咚的狠狠一跳,双唇发干,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良久才转出那毫不留情的四个字——褫衣廷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心肺里疯狂挤压着血腥的味道,怔怔了好一阵,才有些迷惘的想,他做到这个地步,不惜让我颜面尽失,是想逼我无法苟活于世,自裁以谢天下吗。就算如此……我的手狠狠的扒住地面,不想让泪落下来……就算如此,为什么死前都不肯给我一点尊严,是觉得我萧靖当真是他案上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还是他恨我,已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突然有点想笑,嘴角僵硬的扯出一个弧度:“臣……谢陛下恩。”
小皇帝蹭的站起来,死死的盯着我,脸色要多阴沉有多阴沉,那表情活像别人抢走了他的爱妃。这边皇帝不发话,宿卫倒也不敢轻举妄动,朝臣面面相觑,一个个恨不得当鸵鸟,缩着脖子不吭声,文师左卿犹豫的上前了一步,但看到群臣望着皇权,少有的敬畏,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开口。
我在这里跪着,心里突然有些不满了,真受不了他们这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样子!不就是想借我立威吗,不就是想一平所恨吗,你既无心我便休!咱们君臣好聚好散,一顿廷杖,欠先帝的情分都还给你!之后,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永不相见,罢了!!我猛的扬起头,盯着小皇帝的目光犀利冷亮,断声道:“陛下,臣已知罪,愿领廷杖,请陛下圣裁!”
小皇帝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绿的恨不得将面前的龙案掀翻,他狠狠瞪了我两眼,一挥手:“行刑!”
一个宿卫近身来,轻声在耳边道:“萧军师,得罪了。”然后弯下腰,将里面的素色中衣向上翻折了一下,开始解我的衣带。冰凉微颤的手指贴在我的腰腹处,激起肌肤一阵阵轻微的抽搐,我的眼眸垂下,死死盯着手底扒着的金砖,面上像着了火一样,浑身都滚烫的,唯心口是一阵阵的冰寒。
感觉套裤已被扯到了大腿根,宿卫的双手触到了贴身的夹裤,我的手指突然开始颤抖起来,脑子里拼命去想夜晚映着烛火,看到的大夏万里疆域图,是多么的完美绝伦,拼命去想我曾走过的江南细雨微著,西北落日长河,以及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蜿蜒流淌的清流急湍,我在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想“报任安书”,可是那种颤抖却是从心尖溢出的战栗。十指在地上按得发白,我慢慢将头伏下,感觉心头哀绝又凌厉的恨意,竟是难以压抑——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且慢!”就在夹裤即将褪下的一瞬,小皇帝突然喝了一声,宿卫忙松开手,慌张的看向小皇帝。我隐隐能感到小皇帝灼灼的目光刻在我的身上,而后,他清凉的声音缓缓萦绕:“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军师之过,虽出于法度不得不罚,然而终究是朕的太傅,两朝重臣,还当稍存体面才是。朕以为,可取一屏风遮挡,而后,褫衣廷杖。诸卿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几乎抓狂。嫌不体面,就直接打呗,非要褫衣,褫衣后又要取屏风,你费那二遍事,图什么啊?口中却不约而同颂道:“我主圣明,乃臣等万幸!” 只有我心里涌起丝明悟,他费了这么大劲,不会只是想报复我对他的苛责吧,就像小孩子被踩了一脚,不想杀人,却无论如何都要踩回去,而且要踩到同一个位置上。这念头一起,我简直说不出是该气还是该恨了,可眼见这屏风取来,围成一圈,将文武百官的视线影影绰绰的遮在了外面,心里还是稍微松了口气,毕竟对于我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在朝堂当众褫衣,不啻于践踏折辱。
不待我多想下去,下身一凉,臀腿尽数赤裸在空中,难堪的窘意刚袭上心头,廷杖已重重的击在了下身,“砰”的一声陷在肉里,敲在骨头上,痛的我眼前一黑,差点惨呼出声,慌忙咬紧牙关,生恐喊出来。 “砰砰”廷杖与皮肉相撞,发出低沉的钝响声,钝痛从臀部一丝丝的向外扭曲挤压,涨裂开一般闷疼,还不等这口气上来,下一杖重重的交叠其上,惨烈的疼痛沿着臀腿一直向全身炸裂。可恶,居然比老爷子的家法还疼!!这群白痴怎么打的这么实在!!我心里暗骂。冷汗先是一滴滴的往外渗,三五下就几乎是倾泻而出,滴答答连成流的往下淌,撑着地面的双手,哆嗦的越来越厉害,嘴里尽是腥甜血腥之气,每一根骨头在叫嚣着。 臀腿先是钝痛难耐,接着是酸麻肿痛,层层交叠,不断加深,直能将人折磨的抓狂。酸麻很快就散去,剧痛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我只觉陷在了惊涛骇浪之中,浪头从四面八方打来,咽住了口鼻,勒住了喉咙,死死的往水底拖。“砰!”“砰!”重击一下连着一下,血肉被捣碎了一样,尖锐凄厉的疼痛,一直刺到了心肺,漫天都是金星在闪,浑身上下的筋骨,都在抑制不住的抽搐,拼命想要躲离这无边无际的痛楚和绝望。 “扑”重重一声,青紫的肿胀裂开,血肉横飞,我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才将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喊,憋回到了嗓子里。 “扑!”又是一声,温热的血流四下飞溅,腰上、小腿都是点点温热,廷杖撕裂了血肉,直捣在骨头上,我浑身一抖,猛的仰头,看向头顶那旋转的屋脊,金灿灿的泛着残忍的光芒,狠狠将手腕的肉一块块咬了下来——萧靖何人!岂会痛哭!岂会求饶!岂会让此成为尔等茶余饭后的耻笑!!
手腕上几乎打入地狱的剧痛,顷刻就压过了臀腿难以忍耐的折磨,手臂下意识的颤抖收缩,瞬间压过了臀部无意识的躲闪。我是真的希望能晕过去,可人的潜力总是在这里发挥的淋漓尽致,万千的柔光在眼前闪烁,意识却始终徘徊着不肯离去。 臀上的肌肤早已被粗糙的廷杖刮去,每一击都重重敲在肉里,搅得血肉模糊,然后,每一棍都透过血肉,打在了骨头深处。意识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腿骨处传来的碎裂声。原来,双腿可以这样被生生打断呢,我伏地惨笑,泪水一点点洇到眼角,又被一点点咽回到肚子中,只觉全身被打成了两段,一半浸在火里灼灼燃烧,一半泡在冰里已失去了感觉。
这种痛苦!这种痛苦啊!!什么礼仪文章,什么君子风仪,什么精神上的折辱摧残,也比不上这种肉体上的折磨!!这么直接,这么狠辣,这么不留情面,这么让人痛不欲生。我想放声凄喊:“住手!!”,想伏地痛哭哀求,想浑身扭动躲避,却终究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一口口将咬下的肉往肚子里吞,血色横飞,堵在嗓子里,几乎呕吐出来,半个音都无法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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