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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 下(字数超了,分开发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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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他爸妈家,那个应该叫师娘或者阿姨的女人,在厨房和奶奶做饭,爷爷在书房看报,一一问好后,我先去洗手。在门外时,难得姜戎开口,让我先去把手好好洗洗,别留味道。

           大门被重重地甩上,他无言的发泄,让这屋里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气氛突然很凝滞。洗手液反反复复地冲洗之后,我无措地站着,不会好过的,不用猜也知道。

           “你,屋里去。”他指的是他那房间,现在归我使用。

           我沉默着挂了毛巾,在大家的注视下走过去,很尴尬。

           “戎戎,怎么了这是?”奶奶出了厨房,“思思出来看电视啊。”

           “她敢?屋里老实呆着!”胆战心惊地听着屋外的一切,姜戎已然提了声调。

           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再抬头他已经进了屋,顺手锁上了门,我下意识地退到床边。爷爷在门上拍着,“姜戎,你干什么,你给我出来!”

           他盯着我的眼睛,掷地有声,“我管教我的学生,你们别管!”那目光,凛冽如鹰,又仿佛冷漠如蛇。 

           我不敢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看着他打开柜门,抽出一条黑亮的皮带,只剩下倒抽凉气的份。

           门外的一切声响似乎被瞬时隔绝,耳中轰鸣,此刻仿佛只能听见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话。

           “抽了几根?”

           简明的问话,却让我费力地思忖着一个问题,他到底几时到的广丄场,看似不相关,却着实牵连着我要不要说实话。短短的时间里,三根烟,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姜戎并不催我,语气却冰冷渗人,“想好了再编啊,别编漏了。”

           他的话让我当即决定,这种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

           他听了,脸上倒也没多添了颜色,因为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下巴向床上点了点,“趴那。”

           我不敢反抗,刚要依言去做,他的下一个命令跟来,“等等,换衣服,穿睡衣。”说了,他开门,走出去。

           留给我充裕的时间,五分钟,单薄的一层衣服,有些凉,更加剧了恐惧,姜戎,你要把我打成什么样啊……

           他似乎在跟屋外的人说着什么,嘈嘈杂杂,听不大清,只知道他再次锁上门,宣告着我的死期。

      我认命地趴好,清楚地很,现在的我,一个不学好的孩子,不幸被他抓到,等着被教训。

           “呵,抽烟?我叫你长长记性,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一百下。”

           没等我换算完一百下皮带是什么概念,他气定神闲地补充,“一根烟,一百下。”

           是在宣布死刑吗?为何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地狱一般呢……

           三百下……皮带?!不用算了,算来算去都是个死吧。我知道,他只是吓我而已,却不敢回头看他,怕看见他如冰的目光,怕这假的,也会在那样的目光中,让我当成真的……

           什么假假真真,胡思乱想还没理清,皮带呼啸着抽下来。

           这才知道,以前是小看了冬天这身厚厚的衣服,薄薄的睡衣如纸一般,实在是挡不下多少力度,皮带,疯狂地撕咬着那里,灼热的痛感像在燎原。

           姜戎不发一语,只是一下下地抽打,没有停顿,慌乱间有几下划破空气死死地咬在床上,是他用不习惯这东西,没调准方向。

           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用的力气,这样看来,他在办公室打我,真的只是游戏而已,不掺杂感情,也谈不上真的要我感受什么叫疼。

           现在,只是十来下,我已经冲破了小声的呻吟,冲破了所谓的矜持,在疼痛下,真的是一切都不值一提了。眼泪,已如泉涌,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喊叫的是些什么,大体都是些求饶救命的话吧。

           屋里回荡的,依然是只有我的声音,姜戎奉行着沉默是金的道理,手下力道不减。

           爷爷奶奶似乎是在砸着门,“姜戎,你快出来,别打孩子!”是爷爷有力的声音。

           他终于停手,我无法看见,只是听见他几乎在咆哮,“你们再说一句,我今天打死她!”

           换来的是霎时的安静。

           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疼痛还是木然,已经分不清了吧。

           姜戎俯下身子,手撑在我身边,态度很平和,“疼吗?”

           我疯狂地点着头,这话,在我耳中,如同特赦,会结束吗,这顿惩罚?

           他的一声冷笑宣告着我是妄想,肆虐的皮带,继续飞舞。只是他加了要求,不许我再出声,不怕就试试看。

           他狠狠地挥着手,一丝不苟地给予我彻骨的疼痛,而我,只能咬着牙狠狠地承受着。数字已经近五十了,能感觉到明显的肿胀,之前皮带抽上来,只是皮肉在疼,而此刻,肿起来的伤痕上再添伤痕,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神经在疼。

           虽然身着着薄衣,身上似乎却已经汗湿。

           从高声哭喊到喊不出声的过程,一个递变,我又挺过了大概三十来下。

           仿佛生命在一丝丝地抽离,一百下结束,我不是趴着,而是瘫在床上。

           姜戎停手,放下皮带,坐在床边,透过眼泪,见他的鼻端,似乎也是有了汗意,可见他刚才是付出了多少体力。

           他旁边的我,像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而拉锯般的喘息强有力地证明着,我,求死不能。汗水泪水,汇成一起,汩汩地流着。

           只是稍稍地停歇之后,姜戎站起身,重握皮带,耳边恍若惊雷,“咱们继续。”

           平淡的声音,仿佛是索命的黑白无常,黑亮的皮带化作恶鬼的锁链,似乎要把我带进万丈的深渊……

      耳中恍若出现了轰鸣,反复的,只有他那两个字,“继续”。

          余光瞥见姜戎抻了抻皮带,然后高高地举起,牙关开始打颤,随之而来的,是划破空气的空响,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凛促,下意识地想要呻吟,却被接下来的裂帛之声,吓得周身抽紧,声音也就生生堵在口中。

          疼痛,撕破皮肉,红肿的皮肤绽开了口子,细胞组织瞬间四散,伤口发白,而后才有血迹缓缓渗出——这些,我刹那间的假象而已。

          扭过头去看,贴着身体不远处的床单上,深深的一条痕迹,姜戎咧着嘴笑,在为刚才把我吓得不轻的这下得意。

          心里万分的后怕,这要是打到身上,我想不出自己能飚出个什么音调来。

          他表情猥琐地看着我,“这才叫使劲,知道吗。”

          深吸了一口气,我拼了命般地从床上滑下来,顺势翻身坐下,挨到床面的一瞬间,所有的分量集中在那里,闷闷沉沉的钝痛,却也是下意识地双脚用力撑着地,无奈身子发沉,索性狠了狠心,坐个实着。

          姜戎,仿佛川剧的变脸出身,前一刻的暴怒,似乎是随着汗水,挥发殆尽。

          一百下的皮带,听着恐怖,真挨过来了,倒是还好,根据以往的经验,定然是会淤青,现在倒只有火辣辣的热。

          他可以做到片刻间收了怒气,我却无法迅速地随之转换,眼里看着此刻的他,脑中想的,偏偏是刚刚的冷酷绝情。说来那一百下,他的确控制了些许力道,却也是着着实实地没放几分水。

          我坐在床边,任他在笑,依然怯怯,更可况家伙还拿在他手里,时不时抻得啪啪作响。

          门外突然又出声响,是阿姨,“有话好好说吧,出来吧,吃饭了。”

          心里朝她呲着牙,也不管管你这位暴君,什么好好说,早就说完了,切,你丈夫给我鞭了套百家姓啊这是。

          姜戎放下手里东西,问我,“嗓子疼不疼?”

          我点头,的确。

          “该,多点两根就不疼了。”

          抹干眼泪,疼过去了也就不哭了,这里本来也不存在委屈的成分,我还真无法拿出哭上半天的那份演技。不屑地切了一声,还不是你打我我喊的,关抽烟何事。

          姜戎明了我脑中所想,阴笑着伸手,两指一夹,捏上我的耳朵,“不服?”

          依然“切”着打开他的手,“打女人,哼……”不知怎么,竟然想出这么一句。

          就这三个字,让他笑出了声,禄山之爪又攻上来,捏着我的脸蛋,“女人?!我没听错吧?还女人,你啊,多大在我这也就是个毛孩子,就算你成了女人我也照打。”

          我鼓着脸看他,笑得那么自我,又透着一分独断。可为什么,纵然对视不上他的目光,心里,却像镇了镇纸般,沉重却又安稳。

          一贯的坚定开始动摇,姜戎,你……会是救世主吗?

          我以为会听到训斥,或者责骂,可姜戎打过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催我起来,洗手吃饭。

          门开了,立刻见了三张表情各异的脸,爷爷皱眉愤怒,奶奶拧眉心疼,阿姨凝眉发呆。姜戎一出门,就被围住,狂轰滥炸。我是依然尴尬,急急地溜进厕所,那里的伤到不影响走路,只是沉沉的、坠坠的。

          洗手的功夫,姜戎突围,冲进来,又来压榨我,“还差二百下,先欠着。”说着孩子般的把我从手盆挤开。

          那里仿佛听懂了一般,呐喊着回应,是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带动的疼痛。

          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等待死亡远比死亡真正来临时可怕。直到看见他熟识的猥琐笑意,才恍惚过来,他从来不算后账的。

          饭桌上,坐下这个动作很简单,我却很吃力,稍有犹豫的工夫,见那四个人无一例外地盯着我看,关心之中不乏掺杂着某人的幸灾乐祸。狠了心,坐!努力保持着安然的表情,向姜戎挑衅。

          他笑得绅士,眼波流动,我读出了“反正我不疼”的意思……

          疼痛暂时规避吧,这是快乐的时光呢。

          爷爷奶奶还是没放过姜戎,联合着声讨这暴君,那家伙明显的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挡了他的大快朵颐。

          阿姨却显得似乎是有心事,眼睛不时地看向姜戎。是孩子的敏感吗,他的目光,看他妈妈、看我、甚至是看肉,就是没有一丝会折到阿姨那里。

          啜着饮料,却像是饮了酒般的微醉,难道大人之间,没了复杂这成分,会迷失了做个大人的方向吗。呵,怎么处处这样。

          不过,算了吧,我尚且还未脱离了复杂二字,活在世上的人啊,都不容易吧。

          管那许多呢,如今,不是一切安好吗,明天的阴晴,明天再看吧……

      是否已经注定这个学期,必定坎坷,学校里的板报都是新学期新气象,我却带着姜戎前两天给我留下的疼痛。

       班里最大的爆料,来自于妖涛。假期里,他和外班的一个叫可可的女生谈了朋友,两个人正腻乎得紧,不管上什么课,就忙着给可可写信,下了课互换。最初的两天,班里人总要指着妖涛奚落一番,笑他个小孩子还懂得干出这么你侬我侬的事来,大男生也玩写信,恶不恶心。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妖涛从此上课,不是忙着看,就是忙着写。

          

           终于一次物理课上,可可给他的信纸,还没看完,就被老师截获,没收。物理老师,和姜戎一样的性别,刚走上这个岗位没有太多的年头,可惜一腔热血没叫学生浇灭,却总是让姜戎气的变脸变色。这次同样,拎着妖涛的耳朵进了姜戎的办公室,没有一会就脸色发青地匆匆出来。我去找姜戎说些事情时,他和妖涛还在研究当时风靡的游戏,满口的红警和半条。

           妖涛一脸的不高兴,“老师,您想法把那信给我要回来,我还没看完呢!”

           我坐在姜戎对面空着的办公桌上,整理一些班里的东西,听的一脸黑线。

           “我不去,我可不想招他。”明显是某人的声音。

           “靠,我还没看完呢,你说他,有病啊!走这,吃他那马。”妖涛还在愤愤。

           “去去去,别瞎支招啊,看见人家那炮了吗!你再让那谁给你写一遍。”好,又联上众了。

           “什么那谁,别瞎叫啊,那是我们家可可。”

           “行行行,叫你那可可,你那哥,再给你写一遍。”

           “靠……”

           我是跌碎了无数的眼镜回的教室,姜戎,你行!

           妖涛的事多少给班里人提了个醒,都是爱玩爱闹的孩子,平时传个纸条不可避免,其实也不怕老师抓,不过是图个好玩吧,班里开始兴起密码风。每个小圈子里有自己的记号,自己的方式,大家开始玩的不亦乐乎,每张条上都是鬼画符,字母的、数字的、笔画的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简笔小人。这样凌乱地过了几天之后,逐渐地发现了不便之处,毕竟有的时候一张纸条要传给很多人,这样小范围的特殊符号,让其他人很头疼。

           有了统一文字的意识后,好像群雄割据那样,开始有人争吵谁的“文字”好,一时各方争执不下。借着一节自习课的工夫,我安抚了班里人,承诺他们给出一套班里统一应用的符号文字,这才止住喧闹。

           始终觉得密码是很复杂的文字,枯燥、乏味、死板,又太正式,孩子间的游戏,何必如此,况且那些既成的密码是为了应用于军用密函,想必是即使会用的人,想要翻译也要费上很大力气。因此密码不在考虑范围内,不实用的东西,要它何用,班里人之间传纸条,能说什么重要的事,难道要大家头疼一上午得出句“中午吃什么”?!

           不到半个小时,我交了卷,大家的反映还算不错,毕竟我给出的东西,实用、形象、好记。△—S,□—Z,◇—L,○—Y,一瞥表示P,一捺表示N,诸如此类,简单易懂,图形拼音的第一个字母。一群孩子像得了好玩的玩具,心满意足地捧走了。

           不过很快,再次出现问题,还是那个尽职尽责的物理老师,拧着眉头端详了那张想必是满篇符号的小条好久,终于还是投靠了姜戎。

           没有太大的悬念,姜戎这次摆出合作态度,满应满许说一定好好处理送走了物理老师,然后就捏着纸条阴测测地发笑。

      果然,不是物理那爱岗敬业的精神感化了他,明显是我们的新型文字又勾起了他的兴趣。

           我扭头看着大保,他也一脸的无奈,上天保佑吧,千万别让姜戎玩心大起。

           晚上,姜戎的晚自习,打了下课铃,他从教案里翻出一张纸,转身在黑板上抄了两行字,再转过来时,天地可鉴,那笑意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今天作业,记一下。”他指着黑板。

           班里人拿出纸笔,记下那两行奇怪的东西。

           “HOAONRIJLLRKABMNOEZRRLHA

           提示:BNAEDN”

           对于姜戎推陈出新的做法,班里人从来都是防不胜防,这次同样,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这些奇怪的字母上,没人出个声音。

           姜戎带着得意地笑,开口,“我看咱班对那些密文有兴趣,好啊,咱们探讨探讨,这道密码问题,明天交上来。”

           底下终于是有了反应,“老师,这太难了吧!”“老师,写不出怎么办?”“老师,提示看不懂!”

           姜戎抬手止住了底下的喧闹,“谦虚什么啊,我就知道咱班谦虚,你们这么聪明,何况还有必头在吗不是,不可能写不出来的,对吧必头?”说着戏谑地笑着看我。

      切,什么时候都不忘把我捎上,还真是折磨我上瘾啊……

           晚上跟姜戎回他爸妈家吃饭,从过年在这里住过之后,爷爷奶奶就让姜戎再开了学带我回来,吃了饭再回家。盛情难却,我想要给些生活费,被爷爷虎个脸退回来,说是一家四个人挣钱,还添不起一双筷子吗。这个地方,带给我的感动,越来越让我难以放下,我何思,到底是生来不幸,还是生来幸运呢。

           对于那串密码,姜戎只字未提,倒是说3月份有学科竞赛,该开始准备了,难得这家伙还有正经的时候啊。

           说到正经,我想起了刚开学那天,坐他车回家,原本都沉默着看夜幕下的街道。

           “何思,你恨我吗?”突然,他问我,语气就是从没有过严肃,或者说,正经。

           我知道他是说前两天打了我那次,这家伙,好端的发什么神经,“疯了你。”我咧咧嘴,不提还好,提起来又勾起了那个地方的疼痛。

           “你怕我吗?”严肃哪去了,正经哪去了?

          

           “美得你。”似乎有些坐立不安,这家伙没喝酒啊。

           “那你尊敬我吗?”似乎听见了他的笑意。

           “……做梦你!”头扭向车窗,任他笑出了声,也不再理会。

           姜戎啊,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怕你,不会恨你,你要的尊重,充满我心里。我说过,早已拿你当了长辈,对你的感激,已经不是一两天的时间了,我究竟做过什么好事,茫茫人海中,就遇见了你……

      晚上回家挂了Q,消息不断,班里人把我当成了假想敌的碉堡,轮番狂轰滥炸,当然全是跟姜戎以及他那要人命的奇怪密码有关。群里已经闹成了一锅粥,隔着网络静观,我都能想象到要是坐到班里,会吵成什么样子。

           姜戎啊,你还真是个祸害。

           不理会那群聒噪的家伙,安安稳稳地和大保私聊,就他还能安静些。我们谁都没把那密码放在心上,有必要吗,平时的作业都不好好写的人,除了玩心,我想不出来他们这么积极的第二个理由。

           终是禁不住妖涛的折磨,我也进了群,看着他们一条一条顶进来的废话无力。

           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毫无头绪,有这么困难,那我是不是该看一看呢,呵,姜戎,你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叫妖涛把他写在黑板上的东西发过来,我记在纸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

           早就觉得密码这东西很繁杂,所以没看过,更没研究过,没想到现在硬是叫姜戎逼着补上了这一课。

           手下不停,翻出了所有和密码有关的资料,然后傻了眼,这么多东西?!从何下手呢……

           死死地盯着纸上,隐约觉得汗都快淌下来了,那只企鹅还在闪个不停,烦躁之中索性退了Q。不得不承认,越是没有头绪,就越是调起了兴趣。

           既然给了提示,先从提示入手吧,看来提示本身也是个密码,姜戎,你,怎么就这么大的闲心!

           万家灯火下,想必独有我是在灯下研究这种东西吧,这是快要中考的人该做的吗,唉,惹上姜戎,都难逃认命两字吧。一晚上的时间,研究遍了几乎所有的密码,看懂、看透,回过头来再看他的这道密码题,仍旧是不知道写废了多少张纸。终于脸上见了笑意的时候,小区里几乎没有几家再亮着灯的。

           倒了杯水走到窗前,月光明亮、干净,很美的月色。映在窗上的我的脸,嘴角弯弯地映出了条弧线,班里人要是知道了姜戎说的什么,会不会直接把他摁住揍一顿,呵呵。

           果然,转过天去了学校,趁着姜戎没来,把我写出的答案抄在黑板上,班里像发了海啸。妖涛嗷嗷地叫唤,要找姜戎一决雌雄,大保笑着劝他还是别去的好,省了回来变成雌性,两个人揪着滚成一团,热闹非凡。

           白来的答案,没人会不抄,交上去的,是整整齐齐的统一口径,也应该是正解。

           姜戎笑的很有深意,“很好,同学们,我就说你们肯定谦虚了,看看,咱们班都是聪明人啊。”

           看着他出班前意味深长的笑容,隐约觉得这事,姜戎,似乎还是没玩过瘾呢。

           就在看似平静的一天快要结束时,姜戎又一次投下颗深水炸丄弹。

           “同学们,既然大家都能把它译出来,说明这东西简单啊,这么简单的东西咱们就要一次把它记住,这样吧,今天再留个作业巩固一下。你们的外语课文,按学号走,一人一篇,课文不够的再从第一课开始,统一用维吉尼亚密码,密匙是这个……”说着,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母——YIQUNBENDAN,然后,撑着讲桌笑对我们。

           仿佛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班里炸开了锅,抗议声几乎冲破云霄。不可否认,我也有些怒了,姜戎,这次你过分了吧。

           然而姜戎决定的事,似乎并不容易改变,他的笑意慢慢变冷,“我会抽查,不写的、瞎写的,你祈祷最好别抽着你,逮着了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教室了的温度似乎骤冷,所有人迅速安静,你们也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寒意了?我眯着眼睛,有些不解,姜戎,你,生气了?

           放了学,我照例去办公室找他,等人少了在一起走。

           姜戎在玩游戏,见我进去,没想平时那样话多。气氛,有些压抑。

           良久,他才问我,“作业多吗今天?”

           我坐在沙发上,抱怨了一句,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他听见,“初三能不多吗,切,我们哪有时间写你那破东西!”

           话一出口我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姜戎的目光,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讽刺。

           “你还知道你们是初三呢,你还知道你们时间紧张呢。”

           本能地想辩解,可他的眼神里,我找不到玩笑的成分,纵使和他已经熟识,我却演惯了必头这个人物,察言观色四个四时时谨记。自从上次抽烟被他打了,我隐约觉得,姜戎这个人,平时好说话得很,开开玩笑、没大没小在他眼中都无伤大雅,可一旦做了什么背离原则的事,后果会是相当严重。

           这个发现让我后怕,后怕着刚才没把那些强词夺理的话说出来。

           调动着表情,对他歉意地一笑,一句我错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三个字说不定免去一顿打,这笔买卖,比吕不韦的奇货可居还值得吧。

           姜戎,你知道吗,我从没向谁低过头呢……

      林馨下了班几乎天天过来,不用她说我也清楚是为什么,真不明白这女人为何这么无聊,更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就信她说的。老太太心疼孩子,非让我带她回来,带回来了,出来进去又像盯贼一样,回家还得应付林馨的冷嘲热讽,活在女人中的滋味,真丄他妈难受。

           大人间的那些肮脏心思,何必扯上孩子,聪明如何思,要是有一天明白了这些心怀鬼胎,又会是多尴尬的境地。

           不意外林馨她父亲找我,这么多年来,她还不是仗着这么个院长爸爸撑腰。那个家的气氛更是要得,林馨、林磊都在,从进门他们和岳母就没正眼看过我,只有林立锋和我点点头。一顿饭,吃的真丄他妈压抑。

           “姜戎……”饭桌上,林立锋开口。

           “爸,您说。”操,真窝火,我都舍不得这么喊我们家老头,还得管他叫爸爸。

           “院里最近要调级,你爸爸他准备得怎么样啊?”

           “啊,不清楚啊,我天天上班忙,没时间问他这事。”

           “嗯,忙工作是对的,但是也得分出个上班下班,啊,我知道你当老师带毕业班,可是也得尽量多顾着点家里,啊。”

           “知道了,爸。” 你个老狐狸,娶了个母狐狸,生个狐狸精出来祸害我。

           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天南地北地说,我只剩了闷头吃饭的份,除了林馨不时夹给我点菜,剩下人还真是拿我当空气啊。

           吃了饭,狐狸精跟母狐狸刷碗,连着说话,林立锋上楼看书,我倚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林磊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斜在我旁边,这小子,怎么就改不了跟我摆大爷的架子呢。

           “都是男人,花花搭搭我理解,但是姜戎,理解归理解,你要真背着我姐跟谁不三不四的,让我知道了咱没完。”林磊翘着二郎腿,话里话外透着痞气。

           林磊比林馨小了三岁,也比我小三岁,林家都是文化人,偏偏出了这么个东西,三十了还没个正经事干,不是打架就是到处耍钱。林立锋宠他这儿子,仗着自己是院长,有钱,也不管他。

           我坐直了身子,嘴角间挂了微笑,“二少爷,听这意思您老最近又上哪花去了,嗯?”

           林磊嘿嘿一笑,一晚上这别扭劲才算过去,“哎哎,戎哥,你可冤枉我了,这要让我们家那个听见,行了我这后半辈子就。操,这话不能瞎说啊。”说着他掏出烟,点上,“戎哥,你说你不好烟,不好酒,连我姐你都不好,您这活着有乐子吗?”

           “就是摊上你姐我才没乐子呢。”

           林磊深吸一口气,“这话要让我爸听见,我也就是打不过你罢了……”

           我和林馨结婚,没过过一天痛快日子,最早她这弟弟年轻气盛,成天找我麻烦,遇上一次叫我收拾一次,没三回下来算是跟我言了和。本来就是个败家子而已,也没真心护着他姐姐,要不说家贼难防呢,呵。

           陪林磊说了会饭岛爱和新出来的那个苍井空,开车跟林馨回家,一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立峰说的调级那个事。老狐狸,我怎么会不知道啊。林立锋和我那老头在一个医院,区别一个是吆喝的,一个是听吆喝的。要光是当年的那段恩怨,我倒不想总提起,可林立锋这么多年来,一直拿个院长的位置压着老头,当然直接目的是为了治我。我姜戎,天大地大,从没看在过眼里,偏偏这么多年叫林立锋压的翻不过身来。就凭这点,我怎么可能会对林馨有好脸色。唉,这么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呢……

           我痛恨解释这个行为,可为了那个孩子,我耐着性子和林馨说了一晚上。

           该说的都说了之后,看着林馨的眼神,我明白了这一晚上算是对牛弹了琴。她就认定了我跟何思之间有点什么,说到最后威胁我,“姜戎,你要是不顾一切后果,你就跟她接着那么近乎下去。”

           一个晚上的沟通,换了个不欢而散的结果。只是我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像脱了缰的野马,在所有人的手中,生生地失去了控制……

      三月底的学科竞赛,该准备的人在忙碌。

           我何思,知道自己几两重,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预见了失败,为何还要去做呢。诸多学科,只有化学够资格去竞赛,而我,却将它毅然地放弃了。

           任性也好,幼稚也罢,我知道,我在赌气。

           想来姜戎也知道,因为我们的冷战,已经很久。我不知道原因,不知道为何,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好吧,若非要强加个原因,也只有那件事,从那时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两个星期前,大保的生日,中午我们在班里吃了蛋糕,晚上他的几个兄弟过来给他庆祝,他和姜戎请了假,大大方方地翘了晚自习出去吃饭。

           年轻人的贪杯,可以归罪给年轻二字,刚刚放学,大保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班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我不紧不慢地收着东西,一直都是这样,等人走净了再关灯锁门,然后去找姜戎。我们的惯例,等人少了再走,和老师走动这么近,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

           很快,班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大保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

           我走过去,“没事吧,头疼?”知道他和那帮兄弟在一起,不会少喝。

           他不说话,还是闭着眼睛,少顷,却突然站起身,拉住我的手,一个转身把我摁在墙上。脑中嗡的一声,他者必定是喝高了。挣扎着,却叹息女生的力量和男生比起来,相差太多。他像山一样地圈住我,推不动,挣不开。眼看着他的吻落下来,慌乱中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承受。还能怎样呢,上天保佑他还能稍微有些理智,接个吻,足够了。

           酒的味道强烈地袭来,排山倒海。大保温热的薄唇片刻间的离开,口中却在呓语着我的名字,不甚清晰地低喃着“何思”二字,听的我也如痴如醉。

           心里翻腾的,是无尽头的哀伤,对不起,大保,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可我不能接受。不是你不优秀,更不是什么年纪还小的借口,只是人之间的感情,我已经不再信任了,对不起……

           几声呼唤过后,他的吻再次落下,一只手垫在我的脑后,另一只扣着我的手摁在墙上。我睁开眼睛,对上大保的目光,深邃、悲伤,似乎眼圈有些发红,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他在哭。

           心,碎了一样地疼着,大保,我不想伤害你,从来都不想。和你之间的感情,我万分珍惜,只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是友情而已。不忍再看他带着血丝的眼睛,我偏过头,目光却定在门口。

           姜戎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透着决然。这一刻,心跳再次加快,他给的刺激,远比刚刚大保带给我的要大得多。这样荒唐的情景,偏偏又被他撞见。是因为我这么久还没过去吧,他才来找我,不知道这场激情的戏码,他看了多久。记得上次也是,和扬子抽烟,也是被他看见,后来他说,他是被爷爷奶奶打发出来,到广丄场找我回去。罢了,看来这辈子必定是犯在他手里了……

           和姜戎的目光对视,瞬间的感觉是坠入寒潭,他见我看他,不带着表情离开了。

           到底是挣开了大保,看来人被逼急了潜力还是大得很。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呢,大保走时,似乎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多有深意的三个字啊。如果这三个字,姜戎也能安然接受,该有多好。

           站在姜戎办公室门口,觉得心像是要跳出来,说不害怕是假的,必头谨慎归谨慎,可从来没敢夸口自己胆子大呢。

           姜戎竟然放了他最爱的联众,倚在沙发上,像尊雕像,不动不语。我背着书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立在门口。墙上的表针嘀嗒,时间一圈一圈地流走,我们两相沉默着。应该道歉吧,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我的错,却也不能把这罪过推给大保,要我直说他喝多了,酒精撞头吗,我办不到。

           寂静,助长着压抑,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换做是我也会生气吧,毕竟老师有沉默的权利,而学生,却没有不认错的资格。

           我该怎么办呢,眼睛瞟向窗台,说是断然说不出什么了,教鞭就在那里,请打这事,贱了点。何况,此举只应片中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啊。

           时间,在我的天马行空中跑得飞快,我已经站了近五分钟的时间。看似不长,可这么尴尬下去,何处是尽头啊。心里默默地求着,姜戎能有点反应,大不了这次他打我,我不和爷爷奶奶告状嘛。

           我等着他在沉默中爆发,他却选择在沉默中回家……

           那次的事,他始终没和我提过,更没动过手,像是没发生过一样。可我们都知道,发生过的,无法抹去,抹去了的,也不会被忘记。从那之后,他变了,大保也变了,我的身边,少了个朋友,少了个亦师亦友亦父的人。

           大保的疏远,我懂,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可能当做一切安好,他更加不会。虽未形同陌路,但我想,尴尬带来的毁灭,往往在无形中撕碎些什么。

           可是姜戎,老师,为何你也如此冷漠?那天之后,姜戎总在躲我,像对阿姨那样,目光再没到过我这里,再没在我身上停留过。

           为什么呢姜戎,你不是总说,咱们路还长吗,可你告诉我,这路,在哪里……

      四月底。

          班里静极了,一片奋笔疾书的声音中,只有间或的几声咳嗽或是纸张抖动的声音。我安然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享受着难得自由的自习课,忽然身旁的暖气管传来楼下教室的敲击声,有规律的四下清脆。我站起身,往外走。

          路过讲桌,坐在那里同样埋头苦干的尹睿突然抬头,笑的狡黠,“回娘家啊,必头。”

          我笑而不语,推开门,临出去时看向屋里,果然,没有了那群人,必头也就成了个空名。除了尹睿,大概没人注意到我的离去,这个班,果然是个人情淡漠之地啊。

          整个楼道里一片寂静,而拐到楼道口,就能听见,下面别有洞天。

          我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想念的不能再想念的世界——必头的世界。

          刚刚迈进左脚,班里就炸开了锅,所有人拍着桌子高呼,欢迎我归队。大保和妖涛更是乐翻了天,连拉带拽地把我请进去,门一关,立刻是闹得振聋发聩。有三个空出来的桌椅,两套上面堆满了东西,唯独我的座位,保持着我走时的样子。以前的同桌把我摁在原先的座位上,兴奋地嚷着我们家那口子可算回来了。

          看着周围熟悉的喧闹、熟悉的笑脸,一贯坚强的我,当着班里人的面,潸然泪下。一个多月来的压抑、委屈、憋闷,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呼啸着、翻滚着奔涌而出。思念,如潮水一般,短短的一个月中,不知多少次将我淹没。新班的教室在老班正上方,每次换座位时,都禁不住在想,现在是谁和我隔着一层地板呢……

          所有人都傻了眼,他们没见过如此脆弱的我。这两年多来,我始终像杆大旗一样地立在他们眼前,带着坚定的微笑让这个班知道了什么叫团结,不管什么事,总是如同守护神一样镇守在最前边。他们看惯了的,是必头胸有成竹的微笑,是必头山崩不改的镇定。

          妖涛先开口,带着好斗的语气,“头儿,是不是那边有人欺负你?”

          他的话像是口令,引起所有人的愤懑,个个握拳扼腕地问我是不是受了欺负,要替我讨回来。我却抽泣着说不出话,说什么呢,有个这样的家,有群这样的家人,还说什么呢。

          大保开了口,止住了激动的大家,我走后,他代理着班长的职位,也只有他,能让班里像我在时那样各司其职,散乱但不至形成散沙。

          我安稳了情绪,和班里人拳脚相加地维系了感情,而后跟大保下楼,漫步在操场里。

          慢慢地走了一圈,而后默契地坐在树荫下,和大保在一起,总能让我平静下来,像鱼在水中呼吸那样安然。

          “没被欺负吧?”他最关心的也是这个。

          我摇头,“他们才没那个时间,有欺负人的功夫够做多少题了。”那个只知道学习的班里,还真是没人有闲心顾及其他,直升班的明争暗斗,比起其他的班级,更加压抑。面临着中考,直升班的压力却更大,都是想留在本校的人,直升考比中考还有难度。恐怕整个毕业年级里边,也就只有这么个活宝班还是这么不着急吧,这群脑子里只想着玩的孩子,怎么就偏偏聚到了一起。

          “班里怎么样,出大事没有?”   分开了,就像重新来过一样,之前的尴尬被想念掩埋。对那次喝醉的事,我们都选择了遗忘,当然怎么可能真的能忘掉,只是年轻人的那些琐碎事,全归罪给年轻吧。还是朋友,还能这么安静默契地聊着,还有何求呢。

          大保笑着,很满足,“今天不是你要回来吗,谁还有心思看书呢,放心吧,上次考试咱班年级第八。”

          “姜戎还不高兴疯了。”话,是下意识地出口,说出来,却又微微地怔住。姜戎……我逃避了许久的两个字,到底还是这么不过大脑地说出了,难道你的名字已经深深融进了我的血液里……

          大保的目光从我脸上匆匆瞥过,略有犹豫,“姜戎……他变了。”

          未来得及细说,一个人影立在眼前,我仰着头,阳光刺痛了眼睛。

          姜戎不带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我们,确切说,目光只落在大保身上,“走吧,班长,自习课不是让你出来玩的。”

          班长二字,如刀如剑,径直地向我刺来,我知道,叫的不是我。我,早已失了应他这两个字的资格。

          大保站起身,并不走,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才狠了心跟上已经远去的姜戎。而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映在他眼中的身影,恐怕是被他那晶状体自动地略了去。姜戎,你我,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何必呢,你表示不屑的方式何时添了视如空气的方式呢。

          我抬着头,一直地抬着,我不甘心看见低了头,会有液体滑落,不甘心,可眼泪这东西,偏偏今天失了控制,任意妄为。

          姜戎啊,从何时起,你竟然主导者我大多的喜怒哀乐呢……姜戎啊,你回头看看,我在哭呢……

          姜戎,你确是变了……

      8月初,我顶着炎炎烈日,回到了这座阔别了一年的城市。

          昨天去看了老头,今天把老太太接回来,明天开始上班,满满的行程。

          一年了,三百多天呢,老头,那边没我气你了,过得还好吗?

          你以前总说人死就死了,不弄这个形式,海葬就好。呵,你想躲我们远远的是吧,我偏不让你如愿。老头,墓地没给你买最好的,那场事过去家里折腾的不剩什么了,还得给老太太留点啊,是吧。

          一年前的七月份,燥热的天气,搅乱了人心,更蒙昧了天心。

          一切都像是按部就班铺好的陷阱,只等着我们姜家人傻傻地迈进去。许是当年的事在心里埋得太深,特意的忽视下,我忘记了林立锋他不光是只老狐狸,更是要吃肉的豺狼。这些年,他把老头从科室副主任,一点点地提到副院长的位置,而后再将他一击到底。

          老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落了个挪用公款的罪名。好像天降惊雷,劈懵了我们一家人。再找林立锋,他们一家人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了话,归上那103万的“公款”,这事医院就算摁下了。

          事情到这里,逐渐清晰。

          林立锋一边正大光明地私吞着公款,一边提携着我父亲,等他升到了副院长,也差不多算是有了利用价值。原来,我以为他只是以父亲的身份,借着院长的职位震着我们,让我对他女儿好些。呵,讽刺吗,我姜戎自信聪明到了头,却被就在身边的人玩成这样。

          成王败寇,恒久不变的道理,没什么好说的。

          老太太说去告林立锋,老头颓然和她说,所有财务的人都是他的嫡系亲戚或者学生,怎么会告的赢。

          网越收越小,紧紧地缠上了我们,要么把那钱还上,要么官司缠身。

          我卖了和林馨住着的房,那是结婚时我们姜家出的钱,再加上家里的存款,堵上了那103万的漏子。也就是说,至少是103万,大大方方地进了林立峰的口袋。

          老头连气带急,急性脑出血住进了医院,昏迷了两天,再醒过来,大夫过来看了看,却说让准备后事,这是回光返照。

          老头躺在床上,我和老太太坐在旁边,我妈哭得像个泪人,监护室里的空气,压抑地让人想大声地喊叫。

          父亲情绪很稳定,抬手给老太太抹去眼泪,说哭什么,这不都好好的,你哭什么。

          我颤抖着找一块陪在病房里的朋友哥们要了烟,哆嗦着点上,深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屋子里一度的寂静,只有我的咳声,我妈的抽泣声。

          静了很久,老头叫我,“姜戎……什么时候添了抽烟的毛病了。”

          转过身背着病床,我狠狠地用手指掐灭了烟,灼烧的痛感刺激着泪腺,我抬着头,不想让那些流出来。倚在墙上、窗台上的兄弟们看着我,一个个都是欲言又止。

          老头说话明显没了气力,时常喘息,我背对着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姜戎,好好照顾你妈,啊。”

          “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不指着他照顾,你好好的,出了院咱们出去旅游,不跟着小的们在一块。”

          “哎,好,咱走,出去玩,啊。”

          “嗯……哎……”我妈已经泣不成声。

          哥几个递了个眼神,都走出去了,你们也看出来了吧,老头这是辞行呢,妈的,你就这么急着走……

          “姜戎……”他叫我。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转身,没有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老头缓了很久,在积攒力气,之后开口,“我这辈子,当这大夫,问心无愧,对的起所有人,可我……”说话间,他的声音带了哽咽,“我就造了那一次孽啊,儿子,儿子……”听声音,老头已是老泪纵横。

          我安静地听着,任心里已经绞的抽痛。

          床上的老头哭出了声音,嘴里喃喃地叨念着“我儿子恨我,我儿子恨我……”   像个孩子,这样的父亲,我从未见过。老太太哄他,劝他,无济于事。

          很久,他才平复了情绪,声音还是略微颤抖着,“哎,不说了,啊,不说了,这边的罪那边去还了……”

          我倏然转身,看见父亲脸上,现了复杂的表情,悲伤、眷恋、不舍,却又那么坚定。

          “我啊,比你命好,比你好……”

          “嗯,你命好,你好好的就行啊……”我妈握着他的手。

          “我能比你先见着我孙子,我先看见他啊,就告诉他,就他爷爷疼他,爷爷陪他玩来了,啊,你们不许过去,我一个人看我孙子……”

          老太太哭得声不成调,“你干什么去啊,你去哪啊……”

          “我看姜诺去啊!”声音突然大了许多,像是用尽力气在喊,“我看我孙子去,我对不起我孙子,对不起我儿子啊……”

          拉开病房的门,我再也受不了里面悲怆的氛围,关上门隔断了里面恸哭的两个老人,而后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脸上滑落……

      8月份的清晨,阳光慵懒地环抱着大地,如同此刻站在校门前慵懒的我。

          紧锁的大门宣告着我迟到的事实,假期补课的第一天嘛,也没多大意义。正在门口徘徊,接到穆维的电话。

          “干吗呢,宝贝儿?”

          “看景,你起了没?”

          “刚醒,你过来吧,带些早点来。”

          挂了电话,总算是找到了事做,总算是找到了比我还闲的人,看着闭的一丝不苟的铁门,我想我脸上的笑,十足的痞相。既然穆维不在,那这地方,没什么可留恋的。

          从初三时调到直升班开始,我用了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做了场梦,一场17个月,将近520天的噩梦。当初的煎熬、犹豫和不舍,现在看来,处处透着可笑二字,那个时候的我,本身就像个笑话。

          那年,刚进四月。

          月考成绩下来,我看着桌上的两张纸,直直地愣了许久。一张,是成绩单,年级第三的位置;另一张,直升本校的正式申请表,成绩已经打在上面,需要的,只是个签名而已。

          区区何思两个字,我却难以下笔。

          几天前的坚定不移,真正到了决定时刻却又反复不安,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做姜戎的人。

          那时我们的冷战,已经攀上峰值,我已不再放了学随他回家吃饭,我们就像是硬生生地从生命中、记忆里抹掉了对方一样。我在意他的异样,一直在意,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问,怎么去沟通。我有的,只是个十五岁孩子的小聪明而已,十五岁的年龄,纵然懂事、敏感,但我毕竟还是孩子,许多事情,我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改变、如何挽回。

          姜戎对我的态度,日益的冷淡,渐变为冷漠。我根本不明白错在哪里,所以无从改变、无从做好,而姜戎给我的,也始终是个决绝的背影。我们,用了多半年的时间慢慢磨合,却又在短短的瞬间,一切归零,甚至不如初见。

          他给予我的一幕幕美好,一幕幕温馨,甚至是一幕幕疼痛,难道都是酒醉的幻觉吗?这幻觉,太过清晰,太过真实,太过痛楚。

          三四月份月考成绩的总分,决定着是否有资格申请进入直升班,而我那时候已经坐稳了年级前五的位置。他办公室里,我去领申请表,那是我们近半个月来唯一的交流。

          我记得,那个时候,姜戎的脸上,似是现了浓重的无奈,又像是清淡的哀叹。

          我记得,他把表交到我手上,轻轻叹了一句,“到底还是成了仇啊。” 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在自语。

          我记得,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猛然回头,对上了姜戎的眼睛,纵然他匆匆避开,可我知道,总算是赢回了他的目光。

          难道只有分开了、离去了、转身了,才能拥有吗?

          姜戎,老师,这样的道理,你不觉得残忍吗,我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到了穆维那里,看见了满目狼藉,他给我开了门,接着窜到床上去亲热游戏机。我认命地把带来的麦当劳扔在桌上,真不明白他怎么就喜欢大早晨吃这油腻的东西。

          穆维,同班的同学,也是我的男朋友。

          我坐在他电脑前,习惯地开机,挂Q,点开个电影,而后拉开抽屉,就在一下手的位置,摸出520,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穆维捧着汉堡凑在我身边,口齿不清地说,“宝贝儿,你还真拿我这当网吧了啊。”

          扭头摸摸他帅气的脸,“是啊,还是个附送小男的网吧。”

      “操了!”穆维怪叫着跑出去拿咖啡,此刻,缭绕的烟伴着我的笑声徐徐涌出。

          惊讶吗,往昔的必头,何思,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我从不认为这叫堕落,只是换个活法而已,这世上,已经没人盼着我优秀,没人盼着我成才,那么,何不就这么自由地走下去。我不愿意再当必头,累了,伤了,再也不想了。

          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穆维,但至少喜欢是有,他对我,也应是如此吧。这个年纪,没什么爱与不爱的,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词语在我眼中,与废话无异,何必冠上这样沉重的名字呢,不过是相互为伴而已。

          我和穆维,有着相似的经历,相似的背景,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缘分,我们只是寻到了同类,不想再过独狼般的生活罢了。

          他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婚,被判给了他爸爸。可穆维的父亲完全沉浸在生意场和那些灯红酒绿的生活中,除了给他钱,根本不关心这个儿子。当初争夺抚养权,不过是看重穆维是个男孩,传宗接代的工具吧。他上了高中搬出来自己住,他爸爸也乐意这样,据说是更方便了带各式各样的女人回家。穆维拿着他爸爸的钱,花的心安理得,况且那个人在钱上并不吝啬,连他的高中也是动辄砸了大笔银子才送进来的。

          在那个后门班里,似乎所有学生都被赋予了无视校规的权利,否则也不会有我们现在的悠闲自得。

          “下午去吗?”吃美了的那家伙问我。

          “去吧,不是说换老师吗,看看长什么样的也好啊。”呵,讽刺啊,这个毛病还是没改。

          “我猜是个美女,结婚了,但是没孩子。”我无语地看着他,说的和真事一样。

          “我猜是个人妖,手术失败,生了个孩子。”盯着电脑,随口说出,配合一下他。

          “我——靠!你太恶心了!”穆维抱成团满床打滚。

          你看,这就是所谓的恋爱,所谓的堕落,也没什么不是吗,我何思,再不会在乎谁的眼光,在乎谁的态度。我的生活,我自己把握,谁都再也无权干涉,

          你看,我早就和你说过何必二字,你偏偏想要我相信,我信了,信得神魂颠倒,可结果呢?

          曾经,你走在我的前边,挡住了我看向远方的视线,挡住了我眼前的路,现在,你匆匆地离我远去,还我一片延绵的山景。

          我感谢你,姜戎,是你让我牢记了,这辈子,相信二字真的是个奢望。

          姜戎,我再也不会信什么了,你我早就走上了两条路吧,那么,愿我们脚下的线,永不相交……

      是做梦吗,为什么时隔一年,我还是要正襟危坐地看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此刻和我一个命运的,还有那个叫尹睿的孩子。多美好的环境啊,熟悉的一人间,熟悉的两套桌椅,熟悉的不速之客——年级组长,确切来说,应该是原来初三时的年级组长。刚刚四十岁的年纪,真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聒噪成这样。

           孩子无奈的眼神在我和地板之间来回,太过的心不在焉终于被发现,以两巴掌为代价被火速镇压了。

           看着在我办公室里即将上演全武行的那两人,只能是装作很惬意。

           外号女鬼的年级组长,还是在初三做她的把关老师,她到我这里来的目的,很简单,“托孤”二字虽然不恰当,但是最相称。

           尹睿,是她教了三年的宝贝疙瘩,手把手带出来的心血,据说女鬼三年来只是任课,最后主动提出做直升班的班主任,她直言是为了这个孩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强作安然,因为勾起了那段回忆,很熟悉的回忆。

           “小姜,我就带出来这么个好苗子,你一定给我看好了,她要是进不了个能让我满意的学校,你等着的!”

           现在才切身体会到“让我满意”这个事有多……无耻。

           尹睿贼笑着看我,叫女鬼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力度却瞬间转移到脸上,红的像是化学反应。

           “别以为没你事了,考不了个好学校,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好受!”

           “知道啦,干妈!”

           好家伙,收了女鬼的干女儿,招个小女鬼上身吗不是,呵。

           女鬼转向我,“姜戎,你是没教过这孩子,皮的让人头疼,你帮我好好看着她,不听话就揍。三天两头惹祸,打都打不老实!”

           话没落音,我和尹睿一起睁大了眼睛,只不过其中有着惊讶与尴尬的区别。

           “哎呀,干妈……”

           “哎呀什么!你说你,让人省心啊?这次期末考试我懒得理你,下次你再考这个名次,你等着的,啊……”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看着她们争来吵去,脑中闪现的却是另外两个身影,又来了,熟悉的回忆。

           人家的徒弟,人家的孩子,我打不得,也打不着,真正想拉过来揍上一顿的那孩子,又似乎是离我很远。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顾不上看自己班的底案,去教务翻出了有关何思的一切,惊讶到现在——最差的班,一个班都是靠关系进来的学生;最差的成绩,竟然在那样的班垫在后五名;最差的出勤,假期补课一个星期,只到了个半天;最差的口碑,旁敲侧击地听来,她似乎已成了所有老师放弃的对象。

           好得很啊,一年的时间,你竟然变成了这样,好得很。

           初见这些时,我几乎是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控制了情绪。原以为经历了老头的离开,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能挑起我的情绪,现在看来,姜戎也不过是个凡人。

           那年老头走后,烧过了五七,林馨到家里找我,他们一家,终于是“度假”回来了。

           “离婚吧。”这是我见了她后唯一说得出口的话。

           林馨抱着我哭,哭着摇头。我姜戎,真的是一家老小都死在里你们林家手里,她居然还想要维系这段根本就是可悲的婚姻。

           林馨,你该感谢我始终保持着理智,该感谢我在能克制住的情况下不会使用家庭暴丅力,你知道吗,真想送你去见见我爹我儿,看看他们有什么话对你说。

           要离开这座城市时,她还是不肯签字,好吧,一纸空文而已,本就没什么意义。既然你愿意守着坟墓活下去,随你了。

           一年的时间,我辗转在南方的城市,没钱了随便打个零工,有钱了就接着漫无目的地走。很艰苦的一年,却很充实,充实到几乎忘了这么多年的这些事。

           呵,其实怎么可能忘得掉呢,一年的时间分做了两半,一半用来哭,一半用来笑。

           那个叫做泪腺的东西一旦发达,是不是就占据了所有的感官呢,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才慢慢想起,笑,是个什么滋味。

           曾经的姜戎,整日笑的不可一世;曾经的姜戎,觉得自己堪称完美,看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带着轻蔑;曾经的姜戎,喜欢冷笑着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曾经的姜戎,死了……

           六个月的消沉,无限地回味了这些年的苦楚,无限地叩问为何如此对我,无限地钻进上天不公的牛角尖。

           而后六个月的豁达,姜戎毕竟是姜戎,我想通了,如破茧而出的蝴蝶,放下了被阴霾掏空的阴暗,带着看透的一切,回来,重新开始。

           许多事情,就那么一瞬间地醒悟了。

           所以,我不能原谅。

           何思,孩子,你知道吗,什么事情、什么遭遇,都不能作为一个人堕落的借口。因为我们,始终要为自己活着,这世上,真正能陪着你一起的,自己的皮囊,自己的灵魂而已。

           我知道,你只是个孩子,我尚且用了半年才想明白的道理,不会强求你瞬间地理解。我会教你,会让你真正明白,人,始终要坚强地活下去,始终要坚定地往前看……

           何思,必头,相隔一年,我们又要再见了。

           这一年来,你过得好吗,孩子……

      炎炎的夏日里,要寻得一个凉快天气,真不容易,今天难得赶上了个阴天,叫了穆维一起去上学,看,我们不是没个学生样吧,呵。

          按照穆维的起床时间,我们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才出发,踏青似的晃荡到地方,居然过了一点钟,恋爱中的压马路果然可怕呐。放我下来,他去买饮料,我在校门口等他,随意地翻出斜挎包里的520,悠然地点着。看着门口陆续进入的学生,很感慨,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上了一年的高中,竟然认识不下几个人来。呵,必头的世界,曾几何时没落成这样呢。

          出神的功夫,一团暗蓝色驶到我面前,轻轻鸣笛,匆忙地后退一步,以为是自己挡了路。而车子却停下来,长长地笛声把我拉出思绪,车窗慢慢摇下。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车,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下意识把右手背到身后,可那指间徐徐冒着的青烟,又怎么能藏匿得住。脑中瞬间闪现的,是那个冬天,那个正月十五如燎原般的一百下皮带。

          而后,时间才定格。

          他……

          我们平静地看着彼此,平静地呼吸,平静地处于出入的人流中,仿佛都忘却了那一年时间中的一切,像是我刚刚从他的车里走出,像是要互道再见般的安宁。此刻的我,打破了运动的相对论,像是达到了绝对静止,甚至连心,都停了节拍。

          520天,我离开他身边的日子;430天,他离开我身边的时间。

          三个月的形同陌路,十四个月的月迷津渡——十七个月的不解、挣扎、绝望、心死,如今,梦醒。

          真的醒了吗,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像是置于云雾中,带着不著边际的飘渺?可那人,又确是姜戎,目光依然清亮,隐约更加瘦削,只是不见了标志性的玩世不恭。

          直直地盯着他,看着他薄唇轻启,依然是那醉人的声音,“好久不见。”

          我也动了唇,声音却生生卡住,很久才溢出口中,“要吗?” 伴随着这话,我扬起了手里的520,大方地让它见于世。

          我惊异着,说出来的,竟是这样的话,而覆水难收,晚矣。

          一瞬的惊讶,从姜戎脸上掠过,而后,竟然浮现了那抹熟悉的微笑,“凉烟杀精。”——他轻声的回答。

          而后,时间再次流转,那团暗蓝色,缓缓开走,进了校门。

          不到三十秒钟,不过十个字,我用了多久来等待呢……

          清晨。

          忧愁地看着身边的穆维,他睡得正香,关键是,鼾声如雷。眼睛发涩地躺在床上,活脱脱地是躺了一个晚上。

          其实心里明白,哪是他打鼾吵到我呢,昨天的那一幕,怎么可能让我安然入睡,翻来覆去脑中想的,都是那个人,那张面孔。

          慵懒地躺着,直到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穆维不满地皱着眉,我匆忙翻身下地去接,有了手机之后,很少有人还会打来家里的座机。

          清了清嗓子,勉强发出个“喂”的声音,一宿没睡,如同通宵,声音干涩。

          电话那边有一刻的安静,随后声音响起,“一会来上学,直接到一班来,教务那边我已经改了,你以后归在一班……”

          嘟……嘟……嘟……,盲音了,我挂了电话。

          穆维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深深地呼吸之后,我保持着平静,“骚扰电话。”

          “靠,一大早的,有病。”他咕哝着翻身又睡,而我,却像接到了惊雷。

          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也是直愣愣的一片,根本反应不出些什么,那人是谁,和我有关系吗,呵。抬头看看窗外,一个美好的晴天,无疑是酷热的,不过有阳光就好呢,早饭吃些什么,又该谁去买呢……

          惬意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不过是挂了电话后的十三分钟。

          不急不缓的速度,不轻不重的力道——我不敢想门外是谁。

          此刻,若你是我,该如何?

      开门是死,找死吗,绝不。

      我笃定门外的正是姜戎,不会错的,虽说不再是那个人人敬着的必头,可何思的这点能耐还是有的。蹑手蹑脚的进了卧室,穆维正要下床发飙,嘘着声把他安抚住,再把两个人的手机都关掉。

      屋里是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出,屋外是如同催命般的死神来临,倒是有了拍恐怖片的效果。

      直到门外的动静停了很久,穆维才悄声的问我,“什么情况啊宝贝儿?怎么在你这里睡个觉还得像特工似的啊!”

      哪有工夫解释这样复杂的局面,我让他保持安静,不出声音地走到门前,从门镜里看楼道,一切安好。轻轻窜到阳台,小心翼翼地站在窗帘后边拉开一条缝。

      果然,姜戎倚着车子,仰着头看向三楼,倒是悠闲。

      穆维轻轻地站在我身后,学着我同样谨慎地扒着头,再看我的眼神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解释一下,何思同志。”

      显然,他看见姜戎,想到了最通俗的那种情节,无聊。

      狠狠地掐着他的肚子,抬手捂住他的嘴,任凭穆维疼的呲牙裂嘴,活该。

      “那是我老师,班主任。”老师……多熟悉的称呼,曾经恨恨地想这辈子决不再赋予他这个名号,却不想此刻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口。有些东西,埋藏的太深……

      穆维挣开我的手,一副很讶异的表情,“咱班主任不是女的吗?”

      ……这孩子,没救了。 “她刚做了手术!” 这种时候,居然还要哄着身边这个明显是缺心眼的孩子,苍天,为何我感觉穆维集合了初中那群人的所有“优点”呢。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过,姜戎已经坐进了车里,铁了心要守株待兔。我像是中了敌人的包围,等着被活活困死,而穆维,竟然还说要下楼去买早饭。

      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腹背受敌,内奸!

      想来他是铁了心要耗到底,好吧,姜戎,我陪你玩玩。

      找出穆维所有的东西,收拾,打包,确定这屋里看不出有其他人住过后,打开门,坚定地把他推出去。穆维抱着那个装着他的游戏机、衣服的大包,兀自地在楼道里上演着扫地出门的戏码。

      “喂——”   “莫西莫西——”   “我做错了什么——”   “好狠的心啊——”

      ……忍无可忍。

      揪着他耳朵重复一遍他要做的——先躲上四楼楼道,听见我们进门后就溜出去,去哪都可以——而后把他一道踢上了四楼。

      穿衣收拾,背了书包走出门。

      楼下。

      我沉默着,面对着那个嘴角挂着邪魅微笑的男人,一年后,再次体味到了诡异的气氛。

      姜戎笑着下车,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辐射般的目光,我不敢直视。他这样的笑意,最是伤人,带着能穿透一切的锯齿,一路割伤伪装好的一切。

      我依然缄默,不知道这无声的境况要维持多久,只是决定绝不先开口。

      沉默倒是很快打破,姜戎给了个台阶。“劳驾给点水吧,必头。”

      大脑接到指令,木然地指挥者四肢,上楼,开门,心却被那两个字狠狠地划过。

      姜戎,跟在我身后。万幸,已经安排穆维撤走,回马枪这招,还是能防的,不是吗。

      房间里飘荡的,全是尴尬二字,曾经和他在一起,是那么轻松、欢快,如今,只剩了一副枷锁,不是困住了手脚,而是捆住了心。

      我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他若回到学校,要查我这一年的表现,劣迹斑斑。可他没有,安然地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像是重归故里那样地仔细看着。看够了,坐到我身边,倚着沙发靠背,目光飘离得不着边际。

      “生气了?”他的话,还是那样简洁,带着跳跃的思维。

      “没。”我不知道他和别人说话是不是也是这样,像打哑谜,但至少我们之间,从未装过那样的繁琐。

      他笑,“我走了一年?”

      “没人求你回来。”

      他侧过脸,脸上的笑意很暖,不带着丝毫嘲讽,“你不是人啊?”

      我也侧过头,对上他的眼睛,不带一丝表情,“您多虑了。”

      微笑在他脸上僵了一瞬,他在努力保持,“还说没生气,我回来了,不走了。”

      我也回他一丝微笑,这是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脸,“真没生气。”

      真的姜戎,我不生气,生气是还抱着希望的反应,而我,是死心了。你给过我希望、阳光,和一幕幕的美好,我留恋过沉迷过驻足过,但那都是过去了。什么叫过去,走过了,离去了。

      那一年你我初见,像两颗卫星划过不同的轨道,可你偏偏跌跌撞撞地打破了咱们之间的均衡。那些我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强加给我,我说过,感谢,感激,感恩。期我试过要躲开,不想沾染上身,你站在那有阳光的地方,一遍遍地对我说着,“相信我相信我”。我被光晕照蒙了眼睛,我信了,可你呢?你像个渔人,静静地守在海边,勾上挂的是肥美的鱼饵,一条叫何思的鱼上钩了,你拉紧鱼线,把我放进鱼篓。我不怪你,像条鱼一样安然地游在篓中,以为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你的世界。而渔人,你突然想起,在海的那边,也许有更美味的鱼儿游过,你收了渔具,站起身,走的毫不犹疑。何思就那么被你置在一旁,回不到大海,回不到过往。我多想自己真的是条鱼,据说鱼儿的记忆只有十五秒钟,可我,却在篓中煎熬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

      姜戎,现在你带着阳光,带着温暖,说你回来了,不走了。可是你看看,你去看看那鱼篓中,那条孤独的小鱼,在那逐渐蒸发的一小桶水中,独自守候着岁月的流失,还剩了什么……

      曾为自己的耐性自豪,现在看来,修行差的还远呐。

           眼前的何思,恍若初见时那样,生分、疏远,脸上又挂了虚假的微笑,始终和我客套着。很熟悉的模式,偏偏我已经没了感觉,我说过,曾经那个姜戎,死了。

           我知道这孩子在别扭着,在怨我,怨我为什么突然地离开,怨我为什么给她描绘了一幅最美好的日出景色,却又亲手撕毁,我知道,从我选择了先对她疏离的那一刻起,她就怨我。

           一切,都不是我能左右的,在那个时候。

           如果没有记错,是在那年的三月吧,何思初三的那一年。

           那天,我看见了那样的一幕——何思和那个叫大保的孩子。如果不是克制着,我觉得自己会冲上去把他踹死,不是何思,是大保。瞬间的冲动,又在瞬间控制住,我明白,那样的做法,没有理由。

           而后和我妈聊了很多,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婚姻,姜戎也不是个圣人,有些事情,真的发生了或是存在了,我也会怕。

           那时,第一次觉得老太太睿智,总是看着孩子笑着的她,说出的那些话,能让她那个自比天高的儿子听进心里。

           一直趋于回避或者忽视的感情终于理顺,原来那孩子的一举一动,早就印进了我心里。喜欢发展为爱,有时候并不涉及伦理。

           原来,我对那一幕的在意,是偏向了父亲对涉世未深的女儿的保护。

           太阳挣出了乌云,光明了。

           本该重归安好的生活,偏偏让林馨扰乱,也算是敏感的她,知道我的喜怒,都团团围绕着那个孩子,却是铁了心误会了我们的关系。那时正是老头提副院长的关键时候,也是我只能静静看着那个小鬼一天天地消沉,却无法再走到她身边的时候。

           我们,开始越走越远。

           之后的一切发生的太快,老头做了副院长,不到一个月,名裂、身死。

           心灰意冷的我,唯一能做的,是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片阴暗的天空。在外辗转的一年,顾不得自己,顾不得我妈,更顾不得何思。把老太太安顿到她的姐妹那里,我开始过上漂泊的日子,像浮萍那样随意地飘着,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经历了重生般的一年,那孩子却选择了堕落,我们,背道而驰。若要再见,我该回头去追,还是任我们这么走下去,坚信借着地球的原形轨道,终会相遇呢?

           这些,说出来,很多心结,可以打开,可这些话,要我怎么对一个孩子说呢?和她讲我的婚姻,我的过往,告诉她她身边环环绕绕的这些大人,带着和煦的微笑,掩藏面皮下各自的心怀鬼胎,告诉她她现在的这样,都是受了大人间勾心斗角的波及吗?

           这些话,要我怎么说出口。看着眼前重归倔强的何思,我明白,这样性子的孩子,若被伤了,恐怕很难再走出把自己藏起来的那条石缝。

           不过,我是姜戎,是经历过那样绝望、那样无助的姜戎。

           重复吧,孩子,既然你对我像初见那样的抵触,那我们就像初见那样的重复吧……

           何思进班的第一天,我看见了那些所谓的好孩子不屑的目光,傻子们,她在初中联合高中部的班长和学校谈条件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和泥巴玩呢。

           目前,不能让我看见她让人欺负,我的底线。

           罢了尹睿的班长,安在何思头上,不管班里接不接受,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个讲理的人吗,呵。

           我知道尹睿那孩子,不在乎,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异见”可以忽略了。

           这些,何思平淡地看着,远远地看着,像在看一场闹剧,等到舞台上闹过了,散场了,再平静地过来拉好大幕。

           尹睿偶尔会笑着和我说,“你看,你的观众不感兴趣啊。”

           这孩子,也那么聪明,低调又不偏离整个的主体,像极了那时的必头,坐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一切,却比何思开朗许多。我答应过女鬼多关照她,不过看来她并不需要我的关照。很默契的,我不掺进她的生活,她也不会惹出大祸,我们齐心协力地忘了女鬼,反正天高皇帝远,呵。

           抱歉了,女鬼,你有你的得意弟子,我也有自己重要的娃娃。有些东西,给了何思,注定尹睿无法得到,孩子的心理,共存往往不太可能。再心疼的孩子,总要放手的,我们,给不了他们头上的那片天。

           一个星期,何思除了化学课老实呆在班里,其余时间据说都是回了原来的后门班,两边的老师也都懒得过问。那个地方,有什么能这么吸引总是淡然的她呢,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的吗……

           既然你还是不安分,那咱们,也许该回到必头的游戏时间了,希望一年不见,你还能适应……

       刚刚拉开门,穆维就扑过来,当然,是扑向我手里的早饭。他同桌自动给我让开了座位,抱了篮球出去,我道谢,坐下的功夫,那家伙手里的一杯牛奶已经见底了。

           活活的恶鬼投胎。

           上课铃响,这节课,这里的化学,那里的生物。

           半分钟后,进来的却是姜戎,我和班里人都愣住,除了还在和吃的亲热的某人。

           班里开始唏嘘一片,这是这个班对待老师的一贯态度,尤其是陌生的面孔,后门班嘛,还指望什么呢。

           姜戎置身在喧闹的班里,安然地站在讲台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目光直直地打向我这里,一刻没有离开。我想和他平静地对视,可逐渐低下去的脑袋宣告着失败。

           良久,姜戎开口,声音不大,气势仍在。

           “少爷们,想学怎么制黄金白银吗,我教你们。”

           片刻的安静,而后波涛般的叫好声,他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初步拿下了这个让所有人头疼的班级。

           我抬头,再次对上他的目光,透着寒意,脸上的微笑,是给那些人,只有这个,才属于我吧。

           妙趣横生的一节课,我却过得水深火热。两次被他叫到前边写方程式,两次经过他身边听见他特有的轻笑声,不寒而栗的感觉。更要命的,我旁边那个缺根筋的家伙,居然还不知死活地拉着我说话,生怕前边那个如狼的人看不见他笑的几乎看到喉咙的大嘴。头上的黑线一直不断,如果何思有一天英年早逝了,找这家伙报仇准没有错。

           如坐针毡的一节课,告终。穆维突然拍着桌子,睁大眼睛看着我。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那天你楼下那个……变性人?!”

           一句话,四座皆惊,包括正往这边踱过来的姜戎……

           我忧愁地看着穆维,无力的,无力的趴在了桌子上。余光瞥见的,是他在仔   细地打量着姜戎,不用问了,应该是沉浸在对“变性人”的无限好奇中。

           这天放学时,姜戎办公室里。

           除了尴尬和不自在,我觉不出空气中飘荡的,还有什么。

           姜戎看着我微笑,同样是良久才开口。“是那小子?”

           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花了我很长的时间。原来,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很好!”突然提高的声调让我下意识地后退,看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教鞭,脸上的笑意,已经被狰狞代替。

           毫无征兆的一下,抽在了腿上,控制不住的惊叫出声,迎来了另一条腿的第二下。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迎上的却是不带温度的眼睛,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拉到办公室正中,“站直了,站好了!”

           我想问他,怎么就能忘了那一年多的时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就能还真么坦然地说打我就打我,什么时候玩腻了,再昂长而去;怎么就能丝毫不问问我的感受,问问你一而再地把这些强加于我,我是不是还能接受?

           可我不敢,他现在不只是想要杀人的样子,脸上的狰狞和戾气,我从未见过。

           于是,听之任之,我依他所说,站好、站直。

           而后,教鞭带着风声成串落下,这才知道他为何让我站在空场中。无依无靠的感觉,每一下落上来,身体都会承受了他的力度惯性地前倾,然而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扶着或是撑着的地方。

       

      一下一下的不停歇,只是当我踉跄不稳时,他才停手,我站好,再开始。

           无法忽略的疼痛,几乎连贯的频率,无处依靠的孤独,然我落泪。

           姜戎……姜戎……带给我这样痛楚的,为何总是你……

           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把我拎到桌子边上,让我撑好。瞬间的安心,总算有个支撑的地方,可他,却加了力度打下来。

           顾不得什么好看难看,我直起身子,转过来,不让他再打,手捂上那里,几乎无意识地揉着。

           姜戎的脸上,不见了狰狞,却也不带着表情。

           “疼?”他问。

           我不想理他,可这个问题,还是乐意回答。

           他又轻笑,依稀带着一丝凄楚,“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疼呢,转过去,站好!”

           我拧着眉毛,挂着眼泪,摇头拒绝。

           而后,腿上再次承受了那种几乎无法忍耐的疼痛,骤雨般的教鞭,很快让我滑坐在地上。姜戎把我拎起来,按在桌子上,挣不开,动不了。

           那一刻,天地间好像只剩了疼这一种感觉。

           撕心裂肺般的惊叫,几声过后又想起这是学校,忍耐几下又顾不得矜持,如此往复。

           我和他,都没了初见时的安然,再也做不到挨打时候像是交易般地温文,而他,也在尽他所能,给予我最刻骨的记忆。

           教鞭打下来的伤害,远远大于皮带,那样柔韧的物件只是痛在皮肉,而教鞭落下,狠狠地深深地咬在肉上,会带着力道继续伤着里边。

           挣不脱他的压制,手再次捂上去,隔着夏天那么薄的裤子,我感觉到了传过来的温度,手覆上去,立刻唤醒了所有的痛感,那个地方明显的肿起来,又几处於胀的地方,很硬,已经不像了血肉皮肤。

           “疼!”我带着哭声发泄般地喊着。

           “你不知道什么叫疼!”他还是那句话,让人绝望。

           “我错了……”换了思维,选择妥协,他不就是想要这三个字吗,我屈服,我给他。

           “何思,不用这么骗我,你不知道你到底错在哪了,你也不知道什么叫疼。”他的话,像冰冷的剑,直刺向我。

           你要怎样呢,姜戎?我不知道什么叫疼吗,我不知道什么叫疼吗?!对,你说得对,比起你给的疼,那时候的骨髓穿刺,甚至是那些过往,都算不得什么!

           疼?不就是疼吗,好,你打吧姜戎,不就是疼吗,我不知道什么叫疼,我不知道……

      教鞭打折了的一瞬间,屋子里安静了,何思原本的哭声像是卡在嗓子里,扔了手里的半截木头,冲出办公室的竟然是我。

           抿了抿嘴角,有咸咸的味道——我也哭了?

           操丅,我居然还会哭呢……

           洗了脸平心静气后回去,那孩子还趴在桌上,不出声音地哭着,身子直颤。地上,还平静地躺着那两截断了的教鞭。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毁尸灭迹。

           现在,至少对于姜戎来说,人生中最难的事,来了,这样的局面,怎么收场?哪本参考书里有啊,哪个学校教啊,哪位高人会啊……

           天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鼓捣回家的,开了门再次接受老太太要吃人似的眼神的检阅。

           那小鬼居然还在哭,以前真不知道这孩子这么能哭呢。

           进了门老太太就没理过我,全心全意地哄着那孩子,两个人哭得相见恨晚一样。倚着门框看着她们,这样的情景多久没有过了,老头要是还在,又多了个骂我的人,老头,你看见了吗,我又把你天天念叨的这孩子打了,老头,你应该虎着脸站我前面,可现在,你人在哪里?

           饭菜晾在桌上,老太太围着何思团团转,进了屋关上门,要给她看看。剩我在外面,警惕地听着门那边的动静,顺道尝尝老太太的菜,听见她要来就弄这么好,我的地位啊,哎。

           没多久我妈就冲出来,嘴里的肉还没咽下,愣是挨了老太太一个耳光。这辈子的第一次,我承认我傻了,妈指着我说不出话,愣了一下,我突然明白过来,冲进孩子那屋。

           何思趴在床上,脸埋在臂弯里,在哭,裤子退到腿根。

           如果此刻我再关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或是看见异性裸露这类的事,不用谁说,我会自己挂上禽兽的牌子,去游街示众。

           此刻的我们,一个父亲,一个孩子。

           从外向里描述吧,会好接受的多——扩散在最外围的红肿,向里交接的是淤青,最里圈是紫黑色的皮肤——从空间角度看,一道道的檩子鼓起来,遍布那个地方。有几处於紫於紫的泛着血点,再打几下,想必能看见什么叫皮开肉绽,甚至能从那上看出来最后断了教鞭的那下打在哪里。

           老太太进来,掐着我的胳膊往死里拧,拧过又狠狠地在我背上捶了几下。听见这样的动静,何思抬起头,看我的眼神透着害怕恐惧和害羞,哭声又起。

           上药的过程像是打仗,我站在地上按着她的腰和腿,勉强能止了她的挣扎,妈跪坐在床上,咬着牙给她抹药。整个的过程不像是救人,像是宰人,那孩子叫的一声高过一声。这药,还是老头在时自己配的跌打损伤的药酒呢,老头,那年的事,我依然不会原谅,但是老头,我想你……

           收拾停当,老太太像是生了场病,回屋里躺着去了,剩我自己接着打扫战场。孩子可算是止住了哭,趴在床上,是哭过之后的抽嗒。

           风平浪静了,我饿了,妈的,不敢说,现在提出来吃饭,老太太能打死我吧。

           坐在床边,何思挣扎着往里边挪,被我按住,休想,小鬼,你休想再远离我。

           “吃不吃饭?”说动这边这个,一切好办了吧,呵。

           沉默……

           “不吃?”完全不被吃所打动的孩子,也没什么趣,是吧。

           沉默……

           好吧,看来现在谈这个问题,确实不合适。我站起来,蹲下身,下巴支在床边,对上那双还挂着眼泪的眼睛。她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不躲闪,不避开。真好,一年多后还能这么安然平静地看着她,真好。

           “忘掉那一年?”句尾的升调。

           她摇头。

           “不许记恨我?”还是升调。

           还是摇头。

           深呼一口气,“那,从头开始!”完美的降调,我不是在询问。

           何思看着我,目光闪烁了,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知道,那不是在沉默,是在沉思……

      姜戎请了两天的假,几乎全职伺候下不了床的我,又是那样,打过了立刻变脸,看不出前一刻刮过暴风骤雨。默默地看着他出来进去,放下姜戎二字的一切架子嘘寒问暖,应该去接他递过来的橄榄枝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两天,我没对他说过一句话。放不下的是什么,我也在茫然,只是自小就有的一股倔强支撑着我,不肯低头。

           第三天,姜戎吃过早饭去学校,临走依旧过来看我,依旧是叹着气离开。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如释重负。

           身后那地方好多了,起码走路已经不是问题,只是坐下蹲下或是弯腰时,总是提醒着我几天前绝望的疼痛。

           奶奶也不在家,出去遛弯了吧,安静地吃过留在桌上的早饭,收拾好碗筷,收拾好衣服。

           离家出走这种事,我从未干过,这次同样不算,因为这里,不是家。

           终究是心虚,逃命似的到了穆维的住处,叫开门的一刹那,意外地见了红了眼圈的他。之后是个狠狠地拥抱,被他摁在怀里,几乎透不过气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男孩,是如此的爱我。耳朵贴上他的胸膛,砰砰的心跳声带动着我,脆弱这东西,何思也有的。

           两天中,不敢接穆维的电话,不敢给他打过去,不敢告诉他我在哪里,不敢告诉他我为何像是失踪,甚至不敢整日的给他短信,身边时时守着个那样精明的姜戎,我不敢。

           等我平静下来,穆维也恢复成了平日里缺根筋的样子,继续沉浸在姜戎承诺教大家治金治银的兴奋中。我趴在床上,无力地看着几乎是已经爱上姜戎的他,实在不忍心说,这学期的有机化学,就没机会涉及金银……

           为了不打破他的英雄梦,对于这两天的不见,我的解释是被他们带回了家。穆维没有再问,我这样说,他懂。

           过了十点,手机开始被轰炸,生号,想来定是姜戎,我还未告诉过他我有了手机,但对他来说,弄到我的号码,不是难事。是奶奶告诉他的吧,无端地离开,也只对不起她。一年未见,依稀觉得她的眉间添了些愁容,那里的气氛也凸显几分冷淡,是因为爷爷不在家吗,我住了两天都未见他,又去医院值班了吧。

           任凭手机突兀地响着,不敢接也不敢挂断,穆维嘴里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问我最近怎么添上了不接电话的毛病。

           怎么添了不接电话的毛病?呵……

           姜戎显然和一根筋的某人不同,电话只打了两个就没再来过,换了短信的胁迫方式。

           手机里,一条条的短信顶进来。

           “瞎跑什么,快回家,听话,晚上给你带好吃的。”

           “何思,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呢啊,她想让你陪她说说话。”

           “不许淘气,快回去!”

           而后是隔了半个小时,大概是见我没有回信,变了语气。

           “现在老实回家,我不计较,你别等我找着你。”

           “你也能干出这种笨人做的事?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学校!”

           “何思,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而后,再无音讯。

           怕吗,我问自己,无疑的吧,这样的语气,可以想得出他是个什么表情。那又怎样,姜戎,你不是我的什么人了,你又何必。

           中午,尹睿打来电话,不接。

           挂断几秒钟后,来了短信,“是我,尹睿,姜戎回家了。”

           拨回去。

           “必头,您这是玩什么呢?”尹睿的语气很轻松。

           “姜……老师他……”试探着问。

           听得出电话里她笑得欢畅,“他?要吃人了都。”

           换我沉默。

           良久,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借你句话,何必呢,必头……”

           “你不明白。”四个字,我脸上的笑容已是苦涩。

           “都一样。”她在笑。

           我又是沉默,初三时就觉得和她说话有种压力,尹睿这人,似乎像个多面的晶体,对不同人展示出不同的截面,而且都是一样的完美,一样的圆滑。拒人千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前一刻还在对你微笑,不是吗。我对她的感觉,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接近,觉得她像苍鹰,只应翱翔在都顶那片神秘的天空中。

           悠哉地又闲扯了几句,挂了线,却又接到她的短信——“大概三分钟后,姜戎会到。”

           回过去,“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他的。”

           我……靠,最后一个据点,也要失守了吗。

           上次在我家那样的戏码,没必要再次上演了,姜戎若再肯轻易地信,也枉称姜戎。

           等死一般地站在窗前,果然没多久,那辆熟悉的车子,映入视线……

       

      一直对招安二字很不屑,现在却发生在自己身上。

           姜戎很平静,意想不到的平静,我甚至以为此刻耳光响亮都不为过,他却在还在微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把他一起叫上吧,”说着抬起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我也抬头,某人的脑袋正探出来,就因为听见姜戎说要带我去吃饭,瞬间化成怨妇一样的表情。告诉他带上他一起,那家伙八成会直接从窗户跳下来吧。

           等着穆维下楼的功夫,我偷偷地看着姜戎,难道……就这样吗?

           他靠在车上,很悠闲地看着小区里,突然转回头,对上我的眼睛,“我说过要让你后悔,别急啊。”脸上挂着笑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会看见阴森或者寒意,然而一切都只是平和,很温暖。

           忽然间有了一种认命的感觉,何必呢,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的出逃,折腾了这一个上午,就是为了让某个一根筋的家伙吃顿大餐吗,呵。何时起,姜戎竟然肯放弃他的时间,放弃他的悠闲,只是为了个我。

           随便找了家自助烤肉停了车,姜戎扭头对穆维说,“以后不许随便逃课,下午就去学校。”

           我也回过头,那家伙……算了,不说了。家门不幸,这四个字足矣,在吃面前,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妥协的。

           于是,穆维的快乐自助时间,开始。

           无视那个只对着烤肉冒泡的人,我起身去拿水果,满载而归地转身,姜戎在我身后,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又有停顿。然而只是一瞬,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盘子,自然地说着,“去拿些喝的。”

           只是一愣,我转身,知道那个男人,跟在我身后。

           直到穆维再也吃不下去时,这顿饭才算结束,他看姜戎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佛祖了,当然,这是个能让他无限吃肉的盗版佛祖。我只能忧愁地看着他被姜戎两句话骗去厕所,去发展“男人间的友情”……

           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他吃死,何况姜戎,想也知道他找穆维要问些什么。佛祖啊,你保佑一下那个笨蛋别叫你那仿版问走了所有的事。

           把穆维送回学校,他甚至都不奇怪为什么我不用下车,不用一起进去上课,就这么满怀崇敬之情跟他的佛祖say   goodbye了。姜戎再看我的眼神带上了嗤笑,好吧,看来他问到了一切想问的事。

           算不算是被他押解回去呢,但我想,至少那顿打躲不过了吧,可怜我刚刚能下地,那个地方,可还是青紫一片呐。

           开门的功夫,姜戎嘱咐着我,“进去了先跟老太太道个歉,惦记你半天了。”

           轻轻地点着头,我知道,我这次,对奶奶来说,是大错特错了。

           奶奶在第一时间迎上来,来不及问我去了哪里,就把我拉到身后,对着她的儿子,“你不许打孩子啊,孩子还小呢,就是出去玩了会,你不许发脾气啊!”

           这个对我如此的老太太,甚至动手打了自己的儿子,此刻的担心和着急,都是为了个和她没有关系的人,我该如何呢。

           “对不起,奶奶,我没告诉您就跑出去,您别生气。”声音里带了颤抖,原来,这样就是愧疚。

           她能说什么呢,都是那些可以想到的话,姜戎笑着扶着奶奶肩膀送她回屋里,好脾气的老人,还在让他不许打我。

           哪是劝的住的呢,上次因为抽烟,三个大人都拦不住他,这次我想是死定了。毕竟在他眼里,这是绝对的离家出走,不告而别,没理由原谅吧。

           所以,我不意外再看见他时,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来吧,解决一下今天的事。”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但愿他能让我趴在床上,站着挨打的痛苦,我不想再试了,没有依靠的感觉,很伤。

           进了屋,姜戎大大咧咧地斜在床上,指了地上的板凳,“坐那儿。”

           很痛苦的过程,坐下,挣扎了几下才坐实。

           “跑?能跑哪去?”他带着得意。

           我不语,默认着这次的失败,真的是,何必呢,能跑的到哪去。

           “跟那笨蛋在一块,你也不灵光了吧。”

           微微皱眉,依然不语。

           他也是顿了一顿,才再开口,“我要是让你和他散了,你肯听吗?”

           神经元的反射先于大脑,一个“不”字说出口,我才恍然到语气是那么的坚定,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姜戎。

           没有变脸变色,还是在笑,若非说有什么异样,是不是脸上添了份失落呢。

           “很重要?”他问

           “嗯。”

           “才一年的时间。”

           我抬着头,从他回来后第一次正视他,第一次对他说了整句话,“所以不是我的问题。”

           微笑退下,姜戎身体前倾,挥开了那段叫做距离的空气。直到我避开他的目光,他才又见笑意,手摸上我的头,往下按了按,“不是说了不许恨我吗。”

           久违的一种酸涩翻腾出来,还是惯性地挥开他的手,“我又没答应。”

           今天,对他说了太多的话呢,可这些,是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稀释的啊。

           姜戎,既然你忘不了那个做救世主的想法,为何那时,你选择了放弃……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呢?

      九月份正式开学,学校安排何思她们这年级军训,这学校的惯例,高一学生没有军训,高二时和学农一起。七天军训,四天学农。

          带到郊区的军训基地,教官是从**掉过来的兵,我们这些班主任也跟着沾了光,一人混了一身去了肩章的作战常服。

          看着一群炸了营的孩子,回忆着我们上学军训时的种种傻样,呵,一代一代的传承,不错啊。

          趁着给学生们分配宿舍的功夫,领导带着我们和各自班的教官见了面,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兵,看得出脸上带着青涩,甚至有的比学生大不出太多。正寒暄的时候,几个主任围着几个官大的走过来,指着其中一个介绍,“这是咱这次军训的总负责人,**队陆队长。”

          我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只能笑这世界,***的小。

          很快,他看见我,一愣的功夫,几步跨出人群,走过来。

          “姜戎?”

          “师哥!”

          而后一个标准的俄罗斯大兵式的熊抱,男人之间的情谊,无关时间。我们,已经多年不见,却还是在瞬间认出对方。

          主任插话进来,“呦,陆队长和我们姜老师认识啊?”

          陆铭武略微整理下衣服,伸手拍着我的后背,黝黑的脸上依旧严肃,“我师弟,跟过一个教练学功夫。”

          一句话,惊着了所有人,似乎我姜戎随便迈个步子都能成为惊天猛料。

          师哥推了学校领导铺天盖地的客套,我们两个坐在操场上叙旧。

          多少年了,这个男人真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喜欢黑着个脸。当初学功夫时,他比师父都唬人,哪里稍微错上一点,拎着棍子就打。跟师傅时我刚刚十二岁,他比我大上三岁。只是一年的接触时间,多亏这个男人近乎严苛的要求,让我知道了人活着的方式。后来,十六岁的师哥进了部队,一直待到现在,我当了老师,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

          没接他递来的烟,推回去问他,“成家了吗,师哥?”

          他深深吸着,吐出,“当兵当傻了,见了女同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成什么家啊,就这么样了。你呢,怎么样,老人还好?”

          “老爷子不在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给他讲了这些年来我经历的一点一滴,仿佛时间又拉回到儿时,训练结束就和师哥靠墙坐着,安静地说话。都说人一怀旧就是老了,看起来,我姜戎,也不再年轻……

          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也和我讲他领养的那孩子,我见过那个小家伙,很漂亮的孩子,现在也成大姑娘了吧。

          “她也军训,高一了,也是这个基地,你们军训结束他们就过来。”难得师哥除了严肃,还有别的表情,如何形容呢,像是带着回味,美好的回味。

          一个小兵跑过来叫他,教官们去整队**。暂别师哥,我也该去看看那个小祖宗怎么样了。

          半路遇见了冒冒失失的穆维,傻小子准是要去找何思,妈的这两个人真是让我头疼。拦住他,很严肃地告诉他,刚刚参观了食堂,前景极不乐观——顺利搞定,那小子完全忘了要干什么,报丧似的往男生宿舍楼扑腾回去。

          满意地沿着他要去的方向走着,心情不错,呵。

          一群地皮色的人头中,要想扒拉出那孩子,还真不容易,问到她的宿舍号,才看见她。屋里的几个女生开始尖叫,喊我帅哥,难得平日就知道看书的孩子,放出来也能闹成这样,孩子嘛,可不就该这样。

          何思坐在床上,见我进去,站起来,很拘谨。

          何时,我们变成了这样……

          班里的学生,除了尹睿,大概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吧,想来他们也没兴趣关注,我们很默契地不想闹的风风雨雨,谣言这东西,很少有人不怕吧。

          客套几句,我出了她的宿舍,看着身后空空的楼道,知道那孩子再也不会像那时候一样,仿佛印随般地跟我出来。

          百无聊赖地提着地板离去,头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自作多情的酸涩。

          那次打过她之后,我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见丝毫的转圜,陌路,似乎就在前方。

          呵,姜戎啊,那些时候,你总说人是最好玩的,你看世上的人,像是带着眼镜在挑,挑那些新鲜的,罕见的。你高姿态的宣告着世界,姜戎二字,代表着一种淡淡的炎凉,高调地告诉所有人,你们,只是我的游戏。游戏,游戏,你想过自己会有假戏真做的一天吗?你挑上的那件玩具,浸染了你的感情在里面,慢慢地染上了血色,两个人的世界,成了真。然后呢?那孩子心中,认定自己是什么,你却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心大动的姜戎。一拉一扯,一追一躲,一离一聚,一回一去……

      十天远离电脑电视的日子,什么概念,远离辐射,空气清新,但是在一群变态手下活过十天,又是什么概念?这才知道初中的军训根本像是在哄孩子,现在,那张什么军训成绩鉴定表捏在人家手里,人为刀俎,还能怎样呢。

           六点十分的起床号,说得好听,哪个敢六点起来,一屋子统一上了五点的闹表,就为了和大部队争那可怜巴巴的两个水龙头。况且五点半那些教官就砸地似的开始跑步,除了像穆维那样的人,谁能还睡得着。

           六点半的早操。曾经很主观地以为早操嘛,就像早点,点到而已,可真见了才知道,名词解释这个事,臆断不太好。赶羊似的轰着所有人在那大的看不过来的操场里疯跑,永远别想着停下来,除非你不怕有人从后边狠狠地踹上一脚。多年来,无数妇女致力于的男女平等,在这里体现的很完美。

           七点的早饭,能顺顺当当吃下去的,是英雄。只有咸菜发挥了它最完美的工艺——咸,其他的东西,全都对色香味进行了新的阐述。我知道,不该这样挑剔,因为对军训的伙食挑三拣四的,大体是脑子不正常。但是,毕竟我们交了军训的费用,这实在是……好吧,不说了,想着穆维比谁都可怜,日子好过得多。

           而后,一天真正的魔鬼生活,开始。

           中国人做事最大的悲哀,在于比较吧,哪里都如此。军训以班为单位,我们和二班的女生,合称女生一班。集体荣誉四个字,足够震慑吧,两个班的傻孩子斗得肝火大动,最得利的还不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小教官。我多想还能安然地坐观虎斗,可惜啊,犯错连坐的制度,让我也无法总是保持着平静。

           所谓的军训科目,单调乏味,却总是让人忍无可忍,到底立正稍息做得好,能给现在这社会带来什么?实用的那些人家不教,教了这些的用在平时,绝对有人会打120,踢着正步上学,很美好吧。

           头两天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可说,还不都是那些,无非是把初中的从过一遍,只是严格了许多,一天下来,累到不想说话。

           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晚上竟然还要训练,教官的眼睛像是红外,多黑的地方都休想偷个懒,被发现了就是全班受罚,兽性啊。

           这么一天折腾下来,还能笑得出来的,也只有尹睿了。姜戎每次休息时都过来探班,我不知道他是来找谁,也不想自作那份多情,因为每次,都是他和尹睿笑的欢畅。我习惯地在那笑声中,把帽子慵懒地扣在头上,这样就好了吧,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呼……好吧,我承认这样说是带了负气的成分,姜戎每次来过来,我都尽量地躲在人堆中。尹睿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奸细”,不得不从曲线救国。从她拉着行李,和人换了床铺,住进我在的宿舍时,我就知道,姜戎是托她照顾我吧。切,老男人的健忘症,好歹我也是叱咤过的必头,真用人照顾,怎么带得了初中那群活宝。

           尹睿每次回来,都会调侃,“他可说了啊,你再不理他,可要揍你了。”

           最初的脸红害羞,说得多了,也就没什么反应,对他,我还是那个字——切。

           尹睿每天都跟着姜戎到教师教官食堂去吃饭,回来之后总是满面红光,不用她说也想得出,那里的伙食有多好——那又怎样。说我矫情也好,任性也好,我何思,就是这样的人。

           每次听着尹睿和我描述那里有鱼有肉,我都会笑,这话应该去和穆维说吧,但凡不是一根筋的人,谁会让这点吃的动摇。尹睿也是无奈,她总劝我哪怕拒绝也应该认真点,她也是尽人事而已,没必要连着她一起打击。

           呵,姜戎啊,你还这能把那看着超然一切的尹睿拉进来。呵,何必呢,有这本事你何不索性收了她当你的新玩具,她不会比那时的必头无趣吧。

           这些话,我从不避讳尹睿,没这必要,即使我不说,她也看得出,也猜得懂。她总是借用着我的那句话,“何必”,呵,何必,你不该问我,该去问他。

           若非昔日,何以如此,平行在两条线上,永不相交,不好吗……

           听说明天要选方阵了,姜戎透露给尹睿,进了方阵,还不如进了地狱。那群教官的总头头带方阵,我见过他,总是黑着脸在男生场地那边徘徊,只要被他从队里揪出来,呵,那不是用言语能形容的。

           上天保佑我和他无缘吧。

           穆维偷偷过来找过我一次,总幻想着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酱肉,呵。他冒着抓到会被罚死的危险过来,我想目的只有一个——搜刮我这里的零食。都是姜戎偷偷送来的,学校似乎是定期给老师们运送“补给”,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我不敢说这是小恩小惠,可我同样不会接受,一半给了尹睿,一半归了穆维。我别扭吧,姜戎,呵。

           我承认自己是在挑战他的耐性,从他那越来越急躁的眼神里,看得出的。我知道从他回来后,一直在尽力地包容我,我们之间,若细说起来,还有许多未结的帐。过去的一年多,我的种种,大概是所有老师,或者说所有大人无法包容的,依着他的脾气,我想不到他若追究,会是个什么下场。但他没问过,没提过,换做别人,会认为自己已经被放弃了吧。但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过问,甚至不是不生气,而是他也知道,那一年的时间,裂成的嫌隙,不能装作没发生过,不能试图用惩罚来编造关心我的谎言。

           这些,我都懂,至少自信我还不是个混到不懂事的孩子。

           可我,像是封闭在贝壳里的珍珠,不愿再打开,不想再回味由泥沙化为珍珠的过程。人们,都欣羡珍珠的光鲜,可有几个,又能去关心蚌的苦痛。

           姜戎,你知道吗,我不想再靠近,哪怕会错过什么。

           同样,我也不想原谅……

           因为,偏偏那人是你……

      三个方阵,男女生各一个,最后一个掺杂各半的,正是由那个最厉害的头头带。我不相信自己这命就惨成这样,进了方阵不说,偏偏编在那里。看着姜戎乐不可支的样子,恨恨地磨着牙想把他咬碎。

           七天军训的日子,才是第三天,谁来拯救一下烈日下无辜的我们呐。

           刚接手的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了什么叫真正意义的下马威,因为几个人的正步不到位,全班抬着左腿定了将近半小时。别说什么不可能,这是他上来就说的话,事实证明,真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看着那张黝黑的面孔带着杀气晃荡在眼前,加上他不时地在耳边带着震慑地吼上一声——“再动?!”,所有人就这么挺了过来。

           姜戎披着一身绿盘坐在旁边,像是看戏,那身军装穿在他身上,勉强能算上四个字吧,人模狗样,呵。只是为何,多正式,多庄严的衣服到了他身上,似乎都添了一丝邪气。

           他认识这大恶魔,休息时间两个人总是盘腿坐在地上,但是看得出纵然是姜戎,对他也是带着敬畏。于是决定,还是俯首帖耳吧,能让姜戎成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好。

           可惜,总是有那些不长眉眼的家伙。

           原来后门班的一个男生,因为个子高挑,被选进来,可一天还没挨过就开始耍少爷脾气。因为偷懒被抓,教官罚他俯卧撑,那男生摘下帽子,地上一摔,撂了挑子。出了队列,痞痞地靠在树上,斜睨着他。

           我以为陆教官会搬出学校之类的压制,可他尚未怎样,那少爷倒先开口。

           “你别想让学校把我怎么样,你有本事去问问学校敢把我怎么样,就算你不给我军训合格,学校也不敢不给!”

           纵然是古铜色的面庞,还是看出了那上面,积聚的不是晴天。

           再看姜戎,脸上挂了悲天悯人的神色,想来是给那男生的吧。

           果然,陆教官声色未动,远处跑来另一个教官,站定,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开口,如洪钟,“三班长!”

           “到!”

           “找个地方,和他谈谈!”

           “是!”

           所有人大睁了眼睛,这戏码,难得一见吧。跑来的那人,他口中的三班长,两步来到树下,伸手捏上了男生的脖颈,不知怎么就像拎鸡一样地捏着他,往人少的楼后走,看样子,根本是无法反抗。

           见所有的目光都定在远处,陆教官索性让全体坐下,大有好戏慢慢看的意味。突然听见楼后一声惨叫,是那男生,几乎彪岔了音,空气瞬间变成了恶寒。盘腿坐在一起的那两人,一人严肃,一人玩味,也是看着那里。

           不多时,又是一声惨叫,似乎加了凄厉,周围好似开始霜降。

           几秒钟的安静,两人从楼后出来,所有人看着他们走近,到了近前,三班长又是一个军礼,陆教官点头,他跑步离开,回自己带的队伍。

           那男生,脸上已经见了泪迹,俨然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低着头只敢看着脚下。

           他站起身,依然严肃,“归队吗?”

           男生话都说不出,一味地点头。

           而后,全班起立,训练照旧,只是再也不见谁敢生事,杀鸡儆猴的效果,果然震慑。

           下午训练结束,大部队带到食堂,吼过了军歌,陆教官开口,“何思!”

           我应了“到”,出列。

           他安排别的教官带着班里进去,而后走过来,想也知道他找我为何,可心里还是发毛。

           “你是何思?”

           “是,教官!”听说他们都喜欢这样表面的功夫,我不敢大意,多说个教官二字,说不定可以少些麻烦。

           “跟我走。”他话并不多。

           果然,我被带到了教师食堂。尹睿没成功的“感化”,他换了陆教官的“命令”,好吧,我不敢不听。

           姜戎,尹睿,都在那里,当然还有别的老师,不提。

           某人笑的俨然像只偷了腥的猫,好吧我知道这样的形容不适合。尹睿也在笑,不就明快的多。

           其他桌都是老师和老师,教官和教官,显然我们是客随主便,姜戎和陆教官凑在了一起。

           果然军人吃饭雷厉风行,整个的午饭时间都被一种无形的空气压抑着,连姜戎都谨遵着食不言的条例。

           直到放下碗筷,那两人才有些交流,姜戎叫他师哥,很怪的称谓。

           我无心听他们的谈话,尹睿却无意起身,我只得陪着他们座谈,心里,却像是长了草一般。

           他们的话里提到了一个孩子,是叫小玉吧,看样子像是陆教官的孩子,当时和尹睿对视了一下,都在暗笑吧,该有多命苦,做了他家的小孩,吓不也吓死了。

           可是,陆教官的脸上,虽然严肃依旧,却诚然带了自豪的神色,说着自家孩子的种种。优秀,聪明,总是沉默却时而爆发的调皮,他的言语中,我勾勒了一个这样的形象,然后,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个未谋过面的同龄人。

           姜戎的眼睛时常瞟过我这里,似乎是这样,我在偷偷看着陆教官的神色,而他,却在偷偷地观察着我。那个骄傲的父亲顾自地说着,而尹睿,却是置身于外,像是离着很远,带着微笑带着深意,静观着我们。那笑容中的含义,为何让我觉得带了一丝冷漠,或是疏远……

      进了方阵的这些天,过来了,倒也并不觉得像是之前传说和假想的那样,当然,其中于我也许是得了些便宜。陆教官对我,并不苛求,给了个标兵的位置,和一个男生一起,站在队前,也算是一个露脸的机会吧。

          最后一天的检阅,上下都动了一番心思,我们的男女混编方阵在最前,剩下两个在后面,三角形排开。在全体打出一套军体拳之前,我们两个标兵,还有一个擒敌拳的配合表演,算是别出心裁。

          可谁能想到,一向自诩处事周全的我,竟然惹了大祸。

          军训的最后一天,主要是三个方阵的彩排,明天早晨,最后给学校领导表演一遍,苦日子,就要结束。下一个学校已经过来,明天也要看我们的汇报演出。

          晚饭时间,我们的那桌过来一个学生,介绍过后,原来她就是姜戎口中的那个小玉,想来我倒是和她神交已久呐。

          初见就觉得,漂亮的一个人,身上又带着一种特殊的气质,成熟、深沉。

          她上高一,比我小了一岁。

          果然如陆教官所说,沉默,而细看去,眼中露出的,分明又是狡黠,时而露出一瞬的莞尔,调皮十足。这孩子,难怪能让陆教官骄傲成那样,换做谁都会喜欢。

          我只注意着她的面容,尹睿却拉我,悄悄地指给我看她的手臂。触目惊心——虽然很轻,但痕迹仍在,三条交错的伤疤,细细的,笔直的,汇在一处;而那交点上,赫然印着一个浑圆的深褐色,看上去像是结了硬痂。我皱了眉看尹睿,她寻机会和我比了个抽烟的动作。

          烟的……烫伤吗?可这伤痕,太过深刻,太过清晰,似乎像是有意为之啊。

          那孩子始终沉默着,除了初来时和姜戎打过招呼,几乎再也无言。短短的一顿饭功夫,却看得出,她看陆教官的眼神,对陆教官的态度,带着一种发自深处的服从,或者说是驯顺。总觉得不像了父女,倒像是他带出来的兵。

          好吧,没有替古人掉泪的必要,因为那个男人,之后给足了我哭的机会,切身体会了,在他面前,驯顺是必须的,也是别无选择的。

          晚上,最后一次彩排完毕,解散吃晚饭。

          班里有女生不舒服,尹睿去帮着给她打口热水,桌上只剩了我们四人。

          小玉还是缄默地落座,陆教官不时地给她夹菜过去,她沉默地接下,这样别扭的情境,总觉得除我之外,没人觉得突兀。

          大概是捡着尹睿不在的机会吧,姜戎有样学样地照做,脸上挂着耍宝一样的笑容。可我心里涌起的,却是一阵一阵的烦躁。

          终是忍不住,带了不耐的口吻,“别管我了,烦不烦……”

          下意识地看去,姜戎收回了微微僵住的手,脸上难掩的是隐忍和失落。

          先开口的竟然是陆教官,声音不大,透着威严,“怎么说话呢,分不清好歹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随着姜戎私下改口称他为陆叔叔,但我似乎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这种感觉,起自见到小玉之时。我想,隐约中,我为那孩子带了不平之感。

          抬头看着他,嘴角挂了冷笑。我最近,确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吧,大概是向天借了胆子,竟然幽幽地开口,“呵,起码我知道什么叫做人的自由。”

          耳边突兀的一声响,是姜戎拍了筷子在桌上,“放肆!给你教官道歉!”

          一切像发生在瞬间,在他的脸上,我寻到了震怒的痕迹,此刻的他,形容为一头发怒的狮子,并不为过。

          “教官,对不起。”我的话,很机械,负气的成分占足了十成,却并不敢去看那个男人,到底是怕的吧,他身上的不怒自威。

      耳边还是姜戎的声音,“何思,我惯着你了是吧,再跟人这么说话,别怪我扇你!”

          整个的过程,他没给我留下一丝面子,心里是拿他看作了长辈,自古也有当面教子一说,可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是另一回事。周围的几个桌子安静了很久,我几乎感觉到了所有人看好戏似的神情。脸上像是火烧的温度,仿佛他的巴掌已经招呼上来。

          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向四周,只是低着头僵在那里。

          还是姜戎,零度的语气,“还吃吗,不吃了就走,别在这碍眼。”

          话是发狠,可毕竟是给了我台阶,接旨似的起身,恨不得一步飞出食堂。

          转天早晨,八点钟,会操表演的时间,而我,却站在角落里,看着三个方阵整齐地走过。

          祸,已闯出来了,此刻那种叫做恐惧的感官,才慢慢涌现。

          我是发的什么神经?!这,已经不能用过失二字掩饰了吧。

          标兵的位置不知道被谁补上了,可那擒敌拳整个学校里也只有我和那男生会打,不忍心再看下去,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

          早晨,吹哨集丅合,我和大家一起出了宿舍,却偷偷摸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当时一心想的是给姜戎惹出些乱子来的快意,顾不得去想这行为是否幼稚,顾不得去思虑必头的那些明哲保身的大道理。

          不过似乎现场的效果好得很,替我上去的那人,动作连贯,力道刚劲,连配手的男生都居于下风。表演结束,掌声轰鸣。

          我们的军训生活,正式结束,接下来的学农,好过得多。只是,这其中,还有一场真正的劫难,在咫尺之处等着我。

          偷偷地找到尹睿,毫不掩盖脸上的沮丧和担惊。她看着我的表情带着不可思议,认识我的人都不会想到吧,那个自诩比谁都冷静明智的必头,能错成这样。

          唯一的欣慰,尹睿脸上常带的拒人千里般的微笑不见了,她和我一样,现了焦急。“和姜戎认错,千万别找借口,别找理由。”

          赴死般地开路,没走出几步却被明显是在找我的陆教官堵住,阴沉的脸上带着狠绝。

          “跟我走。”这是他和我说的说得最多的话吧。

          基地一个独立出来的空屋子里,他开门让我进去,我唯一能想到的四个字——凶多吉少。

          只有一条食堂里见过的长凳,小玉坐在上面摆弄手机。

          他关上门,万幸是没有上锁。

          小玉自觉地起身,挪了几步坐在一旁摞着的垫子上,看我的眼睛带了一丝同情。

          “你,上去。”陆教官冷冷地开口,像定生死的判官。

          即使是三岁的孩子,看着他的脸,也不会把这话误解为是让我坐上去吧。

          我不言,他不语,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几欲流走。

          最终,妥协的是我,真的,对这个男人,我怕。

          趴上去,双腿自然被分开,双手叠在一起抱着长凳的前端,下巴支在手背上——古代挨板子的姿势。

          心脏抑制不住的狂跳着,毕竟这是陌生的地方,一个算是陌生的男人,对他的服从、不反抗,只因为我怕。

          什么东西压上了身后的那里,他开口问我,“你是错了还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这是最让人挣扎的过程了吧,几秒钟后,我回答,“是错了,对不起。”声音中挂着认命,挂了愧疚。

          “你在的方阵一百零二个人,一百下,我教教你什么叫集体,好好受着。”

          说实话,我几乎听见了牙关打颤的声音。

          一百下,重点是这么个孔武的男人来打,我脑中能反应出的,只有四个字,老师,救我……

      那男人的武装带落了四十七下的时候,一个身影站在了我面前,只看见他的拳紧紧地握着,微微地在抖,我知道,他是姜戎。

          视线只有眼前的这一片,抬不起头,因为我已经被绳子捆个结实,绑在长凳上。屋子里霎时安静,只有一个明显粗重的喘气声——不是来自我,疼痛让我几乎断了气息。

          之前总是觉得姜戎下手狠,现在才知道,他打我,收了多大的力道。

          片刻后,姜戎蹲下身,确切说是一条腿屈膝支在地上,是我的眼泪模糊了眼睛吗,为何姜戎的脸上也有两道湿痕?

          他……哭了?!

          姜戎,你哭什么,挨打的是我,疼的是我;姜戎,你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姜戎……老师,我怕,我疼……

          随后他开口,声音颤抖,像在哀鸣,“师哥……”

          死寂的几秒钟,那个男人开了恩,“嗯。”言罢脚步声响起,出了屋子,坐在一边的小玉跟着出去。

          姜戎颤抖着把手伸到我腰间,松了绑,口中不住轻喃着,“别怕,不怕……”

          我像是没了气力滑进他怀里,身后的感觉说不出口,只觉得头上的筋跳的生疼。姜戎用力把我抱起,本应是浪漫的打横抱起,现在却透足了狼狈,两个人的狼狈。头贴上他的胸膛,心跳有力地震动我的鼓膜,我感觉出了姜戎的慌乱,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怕。

          就这么一路把我带到了教师宿舍,顾不得一路惊异的目光。

          一个空出来的宿舍,是我接下来这几天的栖身地。

          颤抖着趴在床上,看着姜戎像是傻了一般抱着头坐在对面的床上,不动,不语。不知是多久他才抬头,眼睛通红。

          站起身,走过来,蹲在我床边,平行的视角——我开始抽噎,渐而哭出了声。

          他起身,坐上来,复把我拉进怀里,挪动中牵动了钻心的疼,却再顾不得了。寻了个最好的角度,手环上了他的腰,感谢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坚实的臂膀,让我安心地哭上一场。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像是能冲走这些年来的一切,累了,太累了……

          姜戎的手覆上我的头顶,轻轻地揉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以近乎完美的角度,构成了一个不含任何色情的拥抱。

          “对不起……”呜呜的哭声中,我加上了这三个字。

          良久,他才开口,“打傻了啊,怎么不知道求个饶,打疼了就哭出声来啊。”

          “不。”断断续续地抽泣,其实是不敢,真的不敢。

          他手上加了劲,把我狠狠地闷在他的胸口,“傻子……”

          我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贴着他。

          “不怕了啊,没事了。”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得很,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孩子。

          “嗯。”

          “别怪你陆叔叔,嗯?”搂着我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着,很安稳。

          “嗯。”我平息了哭声,只是在抽泣。

          “不疼了啊,一会就不疼了。”柔柔的声音很和煦。

          突然很想笑,姜戎,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经高中了呢,再怎么说也是大孩子了,怎么像是在哄襁褓里的婴儿呢。我闭着眼睛,安然地享受,婴儿的感觉,很窝心。

          我想,这个男人,于我已不再是个长辈这么简单,那一年时间的隔阂,竟是无声地流走了。想想之前闹出的那些别扭,又何必呢,要不是这近五十下的皮带,又该闹到何时。诚然,我并不恨那男人,我想与姜戎有沾染的一切,都终是无法带上恨字吧。况且,这些日子这么个闹法,依着姜戎的脾气早该打上了,他的舍不得倒让这课,叫陆叔叔补上。

       让姜戎看伤几乎成了大工程,威逼利诱直到详装要打,我才妥协。

          脱裤子的时候,害羞全被疼痛赶走,直到姜戎拧着眉头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疼到难忍的程度。身后那里打出了血,斑斑点点印在底裤上,现在血干了粘在皮肉上,揭不下来。姜戎铁青着脸打来温水,阴湿了毛巾,敷上去,化开了凝合的血,才勉强退了底裤。

          这之间,我叫的像是受刑,又疼出了眼泪。

          大概是那地方伤的触目惊心吧,他叹着气在屋里转着圈,焦急外露,再不是了那个像随时运筹千里的姜戎。

          淘净了毛巾重新敷上裸露着的身后,他跑出去,去找什么可想而知。

          不多久拿了云南白药和一些干净的药棉回来,不由我多说便狠狠地摁住,手脚麻利地擦净了血,上了药。疼疯了的我想要挣扎,想要躲开,无济于事,他这一刻的狠绝,像极了刚刚的陆教官。只是毕竟不同的是,弄好了,放开了我,他会摸着我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慰,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捧在手里呵疼。

          疼痛让我保持着清醒,镇定地看着他忙忙碌碌,出出入入,像是又回到了初中的时光,我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

          是梦吗,那千万不要醒来。

          下午尹睿来过,搬来了我的行李,也是她看着陆教官把我带进了那屋子,而后去搬了姜戎来做救兵。否则,我恐怕真的是有去无回。

          四十七下就打破了皮肉,真要是都打过,我也许可以感受一下住进墓地是个什么滋味。

          尹睿略微描述了一下快乐的学农生活,换了教官,没人再逼着踢正步、站军姿,只是快乐地撒欢地玩,真好。

          这顿打,偏偏就这个时候挨上,早来几天也好啊,唉。

          陆叔叔过来,是在晚上,下了训练之后吧。

          他的到来让我下意识的如临大敌,姜戎也站起身,剑拔弩张的局面。

          “师哥!我真没想到,你跟个孩子还能下死手!”我愣愣地看着他,这还是几天前对陆教官服服帖帖的他吗。

          那男人扬了眉,不语。

          “破了!流血了!她一个孩子你这么打她,不算孩子也是个女生吧,你就这么狠!”他疯了般的咆哮,比那时的教官还骇人。

          陆叔叔也皱了眉,两步跨到我窗前,俯下身,“真打坏了?”

          “没……呃……嗯。”我怯怯地点头。

          他瞪大了眼睛,黝黑的面孔上带了凝重,我却下意识地想要缩进床角,这男人,真的是让人从心里胆寒。

          可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对不起”三个字,我都轻易不会出口的道歉,他平静地说出。

          “对不起,孩子,我不应该下手没个分寸,我和你道歉。”

          “没,没有,我不对,太胡闹了。”大人这样,让我手足无措。

          他也伸出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怎么这个年纪的男人,都喜欢这样……

          而后,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我想,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姜戎总喜欢挂在嘴边的“男人的友谊”要谈。

          安心地看着他出去,我知道的,还会回来。

          少顷,一个身影溜进来,欠身看去,是小玉,像是存了一肚子的委屈要对我说呢……

       

       

      门开了的一刹那,意外地见了那孩子的一抹坏笑,一阵恶寒。

          老太太看见孩子的第一眼,来不及拉过她好好看看,就换上了要吃人的面孔,自然,这是专给我的荣幸。

          果然,何思装的一副楚楚可怜相,就像她这伤是我打的。

          “奶奶,您……别骂我们老师。”

          不错的话,是吧。

          “要不,他又……奶奶您替我求求老师行吗,我怕。”

          妈的……后头这几句又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把贼孩子安顿好,亲力亲为给她开了电视,倒了饮料,而后巴掌就迅雷之势地落在我后背上。

          “姜戎,你疯了是吧,多好的孩子,你干什么天天打她!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等等,等等。

          何思坐在一边毫不掩饰地笑,很好,很得志啊孩子,你等着,啊!

          成功地安抚了我妈,老太太又多愁善感地摸进了厨房,看来这又是一顿丰盛的呢,唉。何时起,我想要改善伙食,要靠这小崽子的面子。

          悄悄溜进客厅,突袭未果,她正贼笑着看我。去了微笑走过去,居高临下,此刻我的脸上,很严肃。

          不用多说,何思站起身,大概是看出了我无意玩笑,唯唯诺诺地起身,低着头不时小心翼翼地向我瞥过。

          “书房给我跪着去,晚上饭别吃了。”我的话里,十足的冰冷。

          何思抬头,很仓促,眼中尽是惊疑和不解,另有一丝的哀怨,委屈。

          我板着脸,自信演戏不错,“没大没小!我说没说不再惯着你这毛病?”

          小崽子微微怔住,良久开口,“我……对不起。”声音里带了憋屈。

          心口莫名地微涩,我知道,一年不见,已经看不得她这样的表情,真的,对她,从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姜戎,学会了何为不舍。

          人之间的感情,很奇妙吧。

          玩笑不敢再开下去,因为先受不了的,会是我。

          重带了她认为是“猥琐”的笑,一手突然按低了她的背,一手少许带了力度在她身后来了一下。而后,看着小崽子手捂上那里,惊讶地吃痛跳开,心满意足。

          “让你坑我!”笑着作势还要打。

          何思睁大了眼睛,瞬间反应过来,颠颠地跑进厨房,找她那老区根据地了。不意外地,几秒钟后老太太的懿旨传出来——“姜戎,你又欺负孩子是吧,多大人了你?”

          安心地靠在沙发上,生活,也不尽是苦难,不是吗。人,总是有得有失的,不会有谁总在一味的失去,我们,对于命运,不应抱着悲观的态度,不是吗。

          晚上,老太太定时地守住她那些家庭剧,陪着人家的欢乐离合喜喜悲悲。

          我在书房备课,何思赖在我那张临时直起来的行军床上,小崽子又能过来常驻了,老太太坐镇指挥,我只能缩在这么个小屋子里。

          命啊,偏偏这么个小地方,她还霸占着,唉。

          临回来时给她看过,身后破了的地方结了痂,还在疼是肯定的,师哥的手劲,真了得。其实我并没真挨过师哥的打,小时候皮了淘了,他只是拎着棍子追,吓唬的程度居多。

          那时候,推门进去,屋子里的场景,让我有一瞬间的发懵。

          那孩子,就那么捆在凳上,动不得,躲不得。我就定在那里,看着师哥抬手砸下一皮带,抽在身上,小崽子只是呜呜地闷声哼着。看着她眼泪沾湿了臂上一片,却傻傻地忍着不出声,我知道,我脑中仿佛有根线,瞬间断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心里,何思和小诺,不一样。

          一个是让我想守在她身边,时常牵挂的;一个是未曾谋过面,只是愧疚的——不一样的,现实和假象,的确不一样。小诺,只能带给我对那些人的仇恨,整日生活在恨中,人生岂不是完了。这么恨了多年,有一天见到了一个孩子,挂着善意的微笑坐在角落,看着周围的一切,却笑得疏远。那时并不知道,姜戎的生活,会因为这孩子改变,真的一路走过,却有感谢老天,让我有幸,在成熟而未老之际,见到了她。我和她,不管是谁,以后的路都还长——我想带上她,我要带上她。

          “切,这么大人了还走神。”一晚上,小崽子在我身后一直絮叨,思路,未完整过。

          索性放了笔,转过身,“你又不疼了是吧?”

          她扁着嘴,往墙边缩,“以前都没见你备过课,装什么好学呢,切。”

          贼孩子!我起身,蹲在床边,她还趴在上面静养呢,招欠。伸手捏她耳朵,笑着看她摇头晃脑地躲。

          “不是跟着你升到高中,老子至于点灯耗油看教案啊,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她拍掉我的手,“粗俗!”

          我笑,“粗俗?我粗暴又如何,你说我是不是跟你家长一样,天天就剩围着你转了。”

          她开始撇嘴,切个不停。

          “给我当闺女吧,嗯?”这个想法,似乎不是一时兴起呢,呵。

          却见她笑出声来,很快,“我不要!”

          “怎么,我对你不好?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不认,嗯?”她想都没想的拒绝,似乎让我心生了急躁。

          她先是笑,笑够了才开口,“谁让你姓姜的,姜戎——姜思,我才不要当调料呢,你再生个姜末,完美了!”

          这……贼孩子!笑骂着,却是安了心。

          何思还在笑,不见了初见她时的拒人千里,那时她的笑意,写满了客气与远离——其实,人人不都这样,那时的姜戎,不也这样。

          有件事我从来没说起过,我见过小崽子的爸爸,短短的接触后,我明白了这孩子为何性格如此,明白了这孩子现在的笑容上,曾经架起了什么样的经历。也是从那时起,我收了玩味的心,再不是了那个炎凉的姜戎……

       近来很流行的一个说法是,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谁是谁的情人,闹不清了,总之是前世的事了,呵。一向不屑于这些前世今生的我,也会流连在这句话里,偶尔煽煽情也不错。

          夜里做梦梦见了小诺,小小的身子蹒跚地跑着,我迈开步子追,却是越来越远。周围很模糊,小诺像是跑上了断崖,脚下没路时,他回过头。氤氲的雾气中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是听到一声清晰的“爸爸”,而后是他决然地跃下。

          惊醒地坐起来,额上隐约见了汗意——那是何思的声音。

          摸进厕所解决三急,才平静下来。

          路过小崽子那屋,门没有关严,轻轻地推开走进去,叫月光映的很亮,我知道,她睡时从不挂窗帘。9月初的天气,还热得很,何思穿着宽松的汗衫短裤,团在一起。蹑着手脚凑过去,还是闹醒了她。孩子倏然睁开眼睛,不见半点睡意,全身的警觉却在看清是我后又瞬间地松弛下来,揉揉眼睛坐起来。

          突然发现,不应该三更半夜地踏进这么大的丫头的屋子,可纵有百般不自在也已经迟了。

          “热!”小崽子靠着墙,抹汗。

          我坐在床边,“开空调啊,放着它不用干什么呢。”

          “不透气……我想喝水。”

          “喝去啊。”

          明晃晃的脚丫伸过来,向着门的方向抖了抖——配上她脸上的坏笑,意思很明白了。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释然、认命亦或是松了口气,管他前世今生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说实话,我很羡慕师哥,小钰很小的时候就带在身边,能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看着昨天还是个小娃娃,今天一晃变成了大姑娘。可师哥总说,如果能选择,他宁愿在小钰现在这样大时认识她,这样,孩子就能忘了以前的那些。他们的那些过往,师哥没细说过,我也不会问,过去了的,何必再看。

          到底是没对小诺做到那个“诺”字,我说过,没人会代替他在我心里的地位,而今的我,食言了。姜戎,早已而立多年,三十五岁,再也没有胡作非为的资格了,我,已过了玩的年纪,而那个叫做姜诺的梦,醒了。

          师哥说,我和他,一戎一武,注定不是安生地守家待业的命,罢了,看来这辈子能守着这个个孩子,也算万幸了。

          多少年了,呼,大体是十六年前吧,我升上大二,交了女朋友,叫谢依的同班女生,恋爱时节的故事,也就是那么俗套地走过。我21岁的时候,谢依有了我的孩子,唯一和其他情侣不同的地方,我不想把他打掉,想负起一个男人对女人该尽的责任。他家里闹过,打过,可事情发生了,又能如何,最终是同意了让她休学,我毕业后立刻结婚。所谓的奉子成婚吧,那时在我眼中很美好,毕竟,我就要当上爸爸。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已经给没出世的宝宝起了名字,姜诺,带着我们美好的期许,诺——我对孩子的承诺,对谢依的承诺。

          我家里这边,老头和老太太,算得上开明,当然若说自豪,断是谈不上,可也算同意我的决定。男人,就该像个男人,自己的路,走上去了,就别回头。

          那是老头只是科室里的普通大夫,我去他那里找几个熟识的阿姨听所谓的“孕婴普及”时,在院子里遇见了来玩的林馨。接下来的事,又重落回俗套,一见钟情的事,竟摔在我姜戎身上。

          一个星期之后,老头沉着脸让我和谢依分手,从那时起,姜家开始毁在林家手里,一张网,就那样张起来。

          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的我,怎样的暴跳如雷,摔了手边的一切在嘶吼,问老头孩子该怎么办,最后摔了门出去,撂下这辈子要定了谢依的话,决然而去。

      然而几天之后,我站在老头医院的病房里,看着缩在床上恸哭的谢依傻了眼——我们的姜诺,我的姜诺,已经不在了。

          她告诉我,他家里反了口,不同意她休学,逼着她去了医院。几近癫狂的我,没看到谢依眼里的悲伤,没看到老头脸上的死灰,没看到门外林立锋的得意。

          我脑中想的,我的孩子,死了,只有这样。

          之后和谢依的分手,自然,决断,甚至一度对她是恨的,盖好了的一片地基,却造出了海市蜃楼。

          残忍的他们,借着一个准爸爸对未出世的孩子的殷切期盼和深沉的爱,把我骗的像个傻子。

          真相在和林馨的订婚后意外地揭开,林馨的得意和爸妈的沉默,让那年轻的姜戎瞬间老去,沧桑二字,来的这样突然。我们的婚姻,以这样的不幸和仇恨,开始。

          多少次,我孤身坐在平台,看着漆黑的夜空,脑中一片苍凉;多少次,我极力逃避,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现手术台上的谢依;多少次,我像是能看见,我的小诺,欢蹦乱跳的孩子,瞬间变成了一滩血水死肉,顺着导管流出;多少次,我独自坐在街角,看着过往的匆匆行人,卸了在他们面前强壮的冷漠与坚强,肆无忌惮地哭……

          那段时间,我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委屈,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敌人,觉得姜戎是那么渺小。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段往事尘封起来,我带了漠然的面具,冷冷地看着周围。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这样,就不用再受伤害。我一直在乎亲情,一直在乎,姜戎,其实脆弱得很。

          我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自己的婚姻和家庭,自己无法主宰,像是被标上种马的印记。可就在不久前,我知道,还有个小崽子,依旧迷茫、无助地缩在墙角,渴望有人接近,又害怕有人接近。

          一个人,若是明白自己诞生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让另一个生命能够延续;所有人对自己的期望,不过是另一个生命得以保证的喜悦;得不到任何关爱,却得到一切物质,不过是别人为了弥补损失的交易,这样的痛苦,有多磨人?

          看来这个晚上注定失眠,看着小崽子吸溜吸溜喝水,我想起了半个月前,与何荣信见面的场景。坐在咖啡店里的他,温文地拼着咖啡,带着成熟男子的沉稳,可这样一个男人,却让我再次体味了近乎绝顶的怒意……

      在姜戎眼下装病,难度系数不亚于去做卧底吧,任我装的再可怜,还是只得了一天的假,就被他拎下楼塞进车里,像押解一样运到学校。身后的伤大面积好转,淤青还在,但是只有蹲、坐这样会疼。

          这样,高二的生活正式开始了吧。

          姜戎和我正式地谈过,和初中一样,开始在成绩上“折磨”我,要我考试保持在至少班里第一。很像是曾经的姜戎游戏,可我知道,这次不一样,他不想我被班里的人看不起,不想我因为成绩低还做了班长而被人指指点点。和我说这些时,他是难得的正经,于别人这也许会是压力,而于我来说,看到的是温暖。

          当时还是玩笑地和他讨价还价,“我肯定到不到第一。”

          “为什么?”他拧眉。

          “呵,我在原来的班都只能考倒数,老师。”

          姜戎板了脸,“你还敢提那时候?”

          低了头,后悔自作孽这事,难得他不计较,我却像那只撞死在树桩上的兔子。

          “欠揍吧那时候,嗯?说话。”老男人的喜好吗,他最近总喜欢拿这个唬我。

          我不语,这种事,让我说什么,切。

          “找打!”温热的手拧上我的耳朵,并没用力,只是威胁地拉了几下,“你还孝敬老子来着是吧,给老子让烟呢是吧?”

          危机感骤起,因为抽烟,我挨过打的,忘不掉,一时间,更不敢做声了。

          姜戎却没责难,放平了语气,淡淡说着,“以后不许抽烟,知道吗,像什么样,那东西抽得吗,伤身体!”

          “哦,记得了。”此刻的我,绵的像只羊,歪着头看他。

          他笑,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傻样吧,我告诉你啊,考不到第一,等着挨打。”

          “可以作弊对吧?”呵,那时的姜戎游戏,想想倒是有趣得很呢。

          “好啊,只要你别让我逮着,嘿嘿!”某人猥琐地笑着,威胁。

          四五点钟的夕阳,透过窗子,映在那时候我们的脸上,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温暖。我想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不过我和姜戎,大概都不会在意。何必呢,何必抓着过去不放,何必总是着眼于那些过往。我们默契地,望着总是位于前方的太阳,大步地走着,不回头,不停留。

          只是我不明白,那些恼人的,寒心的,为何总是躲在阳光下,借着那温暖的明媚突然窜出来,狠狠地晃着人们的眼睛。

          开学没多久,中午在办公室吃了饭,看姜戎联众,手机响起。

          看了号码,熟悉又陌生的11位数字,并没写进通讯录,但我想,深入脑中的东西,忘不掉的。走到最远的窗边,接通。

          “喂。”——

          “不忙。”——

          “还好。”——

          “嗯。”——

          不过几个字,不过三十秒,却让我微微地发抖。说不出是怕是怒,总之毁了我惯有的平静。姜戎抬头看我,略一迟疑后,并未开口。

          明天,他约我见面。

          绝不能和姜戎请假,中午翻墙出去,翘了下午的课,只求姜戎发现了别太生气。

          一家干净的快餐店里,他已经在等我。

          阴着脸走过去,临近了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声音,“爸。”

          那个男人,还是那样英挺,一身正装,脸上不带表情,不见焦急,看来不是何劲出了事。

          沉默地点了餐,我们之间,并无一言,直到饭菜上来。

      刚刚在姜戎那里吃过饭,实在是吃不下什么,况且面对着这个男人,真的没胃口。简单地夹了两口菜,我撂了筷子,沉默地保持着眼观鼻的姿势。

          他安静地吃着饭,仿佛我们只是拼桌的陌路人,呵,其实不也就和陌路差不多吗。

          十几分钟后,他拿纸巾擦嘴,意味着正事,可以开始。

          “你住在你老师家?”他开口,很直接。

          我惊异地抬头,为何他会知道?!

          “住的习惯吗?”他并不理会我无声的询问,说出口的话,换做别人,也许会以为是关心。我不会,这男人,我太过了解。

          “呵,”我轻笑,“什么事?”对他,我喜欢直接,那些无意义的客套,免了吧。

          他表情不变,只是点了头,“把你那里收拾一下吧,我已经联系了人,下周过来看房。”

          他平静的语气,让我汗毛炸起,“你要把它卖了?!”

          他看我,仿佛不解我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最近给你哥哥找了个专家,做个会诊,要用钱。”

          “基本的诚信你要顾及吧,这房子你说了给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房子。”努力地克制自己,手却放在膝上,微微地抖,指间一片冰凉。

          他看着我,不说话,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聒噪地、无理地吵闹着。良久才开口,“我会给你钱,你可以租房,也可以住在你老师家里,把钱存起来。”

          我知道,他说了的,就像是圣旨,像是君无戏言,可这次,我不想妥协,就快一无所有,净身出户了不是吗。

          “你缺钱吗,为什么紧盯着我的不放?我不要你们的一分钱,我只要个栖身的地方都不可以吗?爸,你们太绝了……”

          “家里的钱,都压成了厂房设备,你哥哥治病确实要用钱。”这次的他,十足的耐心,竟肯对我做他从不屑的解释。

          我却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起身,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他治病要钱?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而后是耳边蓦地一阵轰鸣,嗡嗡地响,我愣在那里,再反应过来就是他站起身,脸色铁青,我右边脸上,火烧一样地疼。

          “你再说一遍?谁死?!”呵,触动你的痛处了吧,听不得人说何劲的死活是吧。

          “没听清吗?我说何劲,何劲死不死和我没关系,呵,何劲他死定了。”此刻,我捂着脸,头一次在他面前平静地说出完整的话。

          瞬间变了脸色的男人,再也装不下去那副优雅的外表,立着浓眉,狠狠地扬了手。呵,要打死我吗,最好这样,否则我会笑着看何劲死。

          巴掌就要再次落下,一个人影冲进来,挡在我身前侧着肩膀扛了这一下——我看着紧绷着嘴角的姜戎,瞬间滚下了眼泪,一个中午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老师……老师……

          “何荣信,这孩子是你能打的?!”挡在我前面的男人,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僵硬着表情,透足了愤怒。

          只是他的话让我惊得后退,何荣信?!

          姜戎,原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吧……

          姜戎……老师……为何我的生命里,你在每一页都烙下了印记?我看见了,记下了,现在,是不是只能靠着你了……

      没去军训的时候,约了何思的父亲,没和她说起。那段时间,我拿那孩子束手无策,看得出她对我的抵触很深,打不得,骂不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家长,初中时候的家长会,她父亲都是只打个电话过来,我的印象中,这个男人的时间,是无价之宝。这次他肯出来,还真是赏了我姜戎莫大的面子呢。

          见面定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店,一直忍受着里面服务生带着好奇看向我们的目光,只为了那个孩子。我想知道,她的家人,对她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在意,到底拿这孩子,当了什么。

          他很守时,我去时正坐在位置上看着报纸,清净的店里除了两对情侣只有这么一个独身男人。我走过去,他起身,带着不俗的气质,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工薪阶层。

          “何思爸爸?”我问。

          他点头,“您好,姜老师。”言罢伸了手。

          一番必要的客套,而后落座。我们,谁都没有寻常老师家长见面那样的热情。

          “何思是不是犯什么错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轻轻地摩挲着桌边,我想知道为何他不关心孩子近来过得怎样。

          “孩子上了高中状态相当不好,我想找您谈谈,看看是不是能一起找找原因。”我据实而答,只是作为一个老师的身份。

          何荣信微微地皱眉,“我们一直希望何思能独立,她自己的问题,应该她自己完全负责,我想过段时间她会适应吧。姜老师,要是何思不是惹了什么祸,那您看……”说着抬起手腕看了表,送客的意味分明。

          操,什么混蛋家长,培养孩子独立和不闻不问,这是一个概念吗。

          “您现在,带着何思的哥哥一起生活吗?”别人的私事,我不该问,可为了那孩子,这些顾及不得了。

          显然,提到儿子,何荣信重新安稳下来,叹了口气主动说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何思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有个大她四岁的哥哥,何劲。那孩子三岁时查出来有慢性的血液病,检查下来各项指标几乎到了病发的临界值。很自然,不久后他们生了何思,给儿子存了一个随时可用的骨髓库。一个孩子,就这么在家人这样的期盼下降生了。何思刚刚初中的时候,被送到医院,髂骨穿刺取了骨髓,那是他哥哥第一次病发。第二次是初三的时候,应该是中考以后,我已经离开这个城市。

          这些,是何荣信口中与何思有关的那些,我从他的口中,听到的,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焦急和忧愁。而同为子女的小崽子的那份关心,完全不见踪影。所以,我不想同情那男孩,不想。

          我明白了,小崽子为何像变了个人,为何在我回来后,还是选择了漠然,明白了她那时候,为何总是看着师哥和小钰出神。

          本应是最亲的人,却盛年累月地对自己加诸伤害,我懂了这孩子身上那种疏远,来自哪里。

          当时的我,只能是勉强地控制住冲动,尽量保持着一个成年人的冷静。未见到他时,觉得像是即将上演两个大人争夺抚养权的戏码,现在,其中一个主角冷笑着自动下场,带着嘲讽只对着台上拼命地演员匆匆瞥过。何荣信,你不爱这孩子,你要她是为何?!呵,对,你要她,要她身上的东西延续你儿子的命,你只把她看做个东西吗?!

          当初的种种,小诺和老头,林家的“款待”,呼啸而来,我觉得自己此刻远比那些时候都愤怒。绝顶的怒意让我周身冰凉,对面的这个男人,依然温文尔雅地饮着杯中温热的咖啡,在我眼中,却像是披了人皮的禽兽。

          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他,更没想到会眼睁睁地,看他打了小崽子,我姜戎的小崽子。当初教练和师哥日日耳提面命习武要制怒,此刻,我却想生生撕碎了眼前这人。

          我的出现,让他略微吃惊,又很快恢复平静,看着我并不说话。姜戎平素总是挂着微笑,可真动了怒的姜戎,我想不会有人不放在心上。

          “孩子我带走了,有事直接找我,别拿孩子撒气。”揽过何思的肩膀,带她出去。门口处,我回头,意料中地对上他的眼睛,“你要是不拿她当自己孩子,那你记着,她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言罢,走出店门,不再理会身后如何。

          小崽子,没事了,我在呢……

          打车直接带她回她自己那里,现在,我想,我们的世界容不下第三个人出现。开门,进屋,何思沉默地蜷在床上,背靠着墙。我去拿毛巾,沾了凉水,让她捂在脸上,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打出了手印,妈的!

          去阳台打电话找老师带了下午的课,天大地大,现在这孩子的事最大。

          我站在阳台,烦躁的像是身处盛夏,心里像是有火在烧,又不知该从何发泄,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么个受了伤的孩子。孩子,孩子……她不过是个孩子,造的什么孽这是!

          还在阳台平复心情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何思站在我身后,手里托着毛巾敷着腮帮,脸上却是强撑的笑意。

          “我没事……”略作犹疑,加大了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你打的疼,嘿嘿。”

          定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个强颜欢笑的孩子,我在祈求上天,让时光的指针逆转,退回到和她初见那时。如果重新再来,我一定要让她有一天,能真正开心地笑出来。

          再看不得小崽子逐渐抿紧的嘴角,冲过去把她狠狠地闷在怀里,抢在她哭出来之前,也抢在我哭出来之前。哭吧,既然委屈,何不找个最牢靠的肩膀,抱紧了痛快地哭一场。你放了你的坚强,我弃了我的伪装,今后的路,就这么搂紧了你,走下去……

      不知道爸爸和姜戎说了关于我这些年的多少,但我想,从他那里听到的,绝不可能是我经受过的全部,把自己神圣化,谁都会吧。

          那个下午,姜戎像是做错了什么,目光总是追随着我,见我抬头,却又匆忙避开。没再对他道过任何委屈,何必呢,痛快了我,心疼了他。足够了,有这么个人在我身边,比起曾经独自守着空屋的惨淡,不是好上千百倍。

          他幽幽地看我,带着小心地神情,像是怕触动我的难过,“你,那时候是不是特别恨我?”

          我点头,不想隐瞒,恨过就是恨过,再美丽的前景也挡不住过去的黑暗,不是吗。

          他带了受伤的表情,双手不由地握紧,“我不知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走。”

          我看着他,微笑。

          “我……抽骨髓疼不疼?疼是吧,我不应该走……”难得,不可一世的姜戎也有语无伦次的时候。

          姜戎,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带着心疼的眼神看我的人,我总是笑着对大保和穆维,因为不想让他们介入我的过往;对你,我仍是强装微笑,只是变了的感情在我这里,我不想再看你为了我,失了你姜戎的骄傲。

          我笑着看他,“没,不疼的,抽骨髓是很小的时候了,那次只是抽了个血。”

          “胡说,骗我……”姜戎看着更带了愧疚,大概是以为我特意这样说了,让他安心吧。

          我没再多说,于他现在,怎样都是难受吧。就这样吧,权当给自己讨了个免打的牌子了,我看着一脸哀怨的他,在心里绽了个坏笑。

          中考,意料中的一落千丈,那时的我,根本放不下姜戎的冷漠与炎凉。直升班极低的淘汰率,我稳稳地占了其中一个。说不发愁是假的,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话没错,可真考成了这样,我也知道没法交代,没法和自己交代。

          偏偏这时候,何劲又发病了,检查的指标又趋于临界点,爸爸叫我出来,一些列常规检查后,给他抽了血。呵,何时医学发达到了这样,抽血总比抽骨髓好得多吧。

          比起刚刚初中时的那次,我想我是扳回了本吧,我供出了血,他出了钱,把我办进了那个后门班里,这次的交易,两清了。时常回想起那时的落败,不明所以地被送到医院,抽了骨髓,任我哭闹,没人理会,因为他在陪着何劲。也是那时候,我明白了为何我会有哥哥,或者说——何劲为什么还要有个多余的妹妹,爸爸还要有个多余的女儿。呵,讽刺吧,一直以为不受待见,是因为我够不上爸爸力争的完美,一直以为,只要我多努力些,他会有把我抱起来的一天。想想那时,呵,真傻呢……

          那层纸捅破了,所有的念想便都没了,我做不到看着那样的所谓的家人,还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和爸爸谈妥了条件,搬出来住,房子是家里空出来的,他们按月给我生活费。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自理能力强,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能独立。怎么上学,怎么吃喝,没人问过,稀奇吧,天下就有这样的父母。呵,妈妈倒是不偏不向,在她眼中,想来连何劲都顾及不上吧。

          一个人的这些年,说实话,心冷了,心独了,习惯了什么都是自己扛。而现在,慢慢地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拍着我的肩膀笑,偶尔跑到我的前头,却在几步之外站定了身,微笑着等我。姜戎,老师,你的这班车,我想我是搭上了,是吧……

          到底是我选择了妥协,收拾净了东西,站在楼下,看着这个容我栖身的居所,以后,再也不属于我了呢。笑不出来了,毕竟是藏满了回忆的地方,可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因为姜戎,正在身后等我。

          姜戎再次去见了爸爸,谈妥了关于我的将来。家里打算按月给我些钱,包括租房和生活。而老师的意思,算清我长到十八岁,那个法律规定的年纪,改得的抚养费,一次性拿到,十八岁过后,自己长些出息,和这个家断了不必要的联系——在经济上的联系。我想,爸爸该是更乐于后者吧,毕竟若我承诺了不再纠缠,他会省了大笔的麻烦。

          这下,彻底清零了吧,像是一场噩梦,终是解脱了。

          什么是家人?出些钱换安心的人;我是什么人?得了钱换死心的人……呵,我该求什么吗,还想求什么吗?

          姜戎拉着无家可归的我,沿着不再属于我的那地方,一圈圈地溜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商店,熟悉的一切。他慢慢地开,我仔细地看,相对无言,却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走过了,看过了,他回头看我,我点头,车子扬长而去,不再停顿,像是要绝了我的所有回忆。

          一路上,姜戎尽力地逗我。

          “以后就跟老子混了,听话知道吗,要不打你都没地方躲了。”反光镜里的他,熟悉的猥琐。

          潮湿的伤感,像是遇了干燥剂,瞬间被吸收,照例的切过一声,觉得脸上发热。

          无奈地听着他一道哼着歌,从豪迈到恶心,从信天游到两只蝴蝶,随时想跳窗逃走的念头让我再顾不得什么难过。

          车子停下时,他忙着搬东西,我依然站在楼下,重复着刚刚的仰望,这地方,我来过不知几回,只是这次看着,竟像是带了一层轻纱。微风吹过,掀起纱幔,我看见的,都镀上了阳光,闪耀却不刺眼。

          是这里了吧,新的开始……姜戎,老师,那我可要叨扰了呢,呵……

      小崽子住进来,我算是正式搬进了书房,从原住民沦为了只差个暂住证,唉。

          她们这学期第一次月考,何思都没进班里的三十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初要求她的班里第一,似乎苛刻了些。我忘了现在这里,是实验班,班里第一,可以等于年级第一。可三十名开外的成绩,于我,不能接受。

          分儿下来那几天,何思出奇的老实,下课不再去找那小子,自习课也装模作样地拿着笔,是怕挨打吧,呵。真想学那孩子切上一声,我有那么吓人吗。尹睿也没能保了第一的位置,被女鬼揪过去闹了一通,两不愉快。我想过劝劝女鬼,可终是没说出口,别人的事,还是少管为好吧,老祖宗的中庸之道,有理。谁规定非得自己看中的那个孩子做到最好,若真这样,我顾着她的面子要逼尹睿拔头筹,为了何思要逼她争状元,岂不是矛盾相攻。我从没把成绩作为衡量学生的标准,也许如何思所说,天生看人带了玩味的心态,以我学生时代的所作所为,又凭什么认定只有第一才是好学生呢。

          ……以上那些,是只敢发表在心里的亲民共鸣而已。

          事实上,我理解了女鬼的着急,并开始趋同。矛盾吧,呵,这就是家长和老丅师的不同立场,一方真上心,一方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时挤出几句风凉话。

          第一时间内找了同学同事,把那孩子塞进几乎是最好的提高班,除了化学,报了所有的理科。看得出小崽子满心的不乐意,欲言又止地让我板着脸吓回去,其实我理解,不是为了考大学,愿意这么拼命读书的,该去看看医生。可像山一样的高考压在眼前,谁都没有投降不抵抗的权利,任她发泄不满,也得强压着去上课,只能在吃喝上多宠宠她。

          真敢对中国教育大加指摘、不予理会的,不是已经那些已经踩着别人爬上了成功顶峰的“专家”,就是吃不到葡萄嫌它酸的弃儿。我不会要求何思去争最好,但至少要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用在多少年后,埋怨自己,甚至埋怨到我。这样的道理,孩子很少能真正懂得,他们看到的,他们以为的,自己是用来吹嘘比较的工具而已。同样,我不指望小崽子能理解,所以,我宁落不满,不落埋怨。

          过惯了自己吃饱的日子,才知道现在上学的孩子有多不易。以前好歹是四口人挣钱,林馨不用理会,爹妈加起来比我来钱都多。现在老爷子不在了,指着老太太的退休金和我的工资,养活个正用钱的孩子,姜戎也察觉了压在肩上的担子,况且家里落败了以后没剩什么积蓄。小崽子从家里拿到的钱,给她存进了银行,我再没个大人之才,也不能动个孩子的钱呢。说让她18岁以后自力更生,那只是为了和她那不负责的家人堵上口气,我还不是乖乖地戒了一切零花给她攒将来大学的学费。想想,老子似乎是揽了个不小的担子上身呐,呵。

          我没机会当个父亲,但想来也差不太多吧,家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钱给孩子花到了,方方面面,自觉自愿。

          所以,接到提高班老丅师打过来的电话,何思已经连着逃了两周的课后,听了她对我的解释竟然是找穆维去玩,我怒到了极点。

          终于体会了气到失望的感觉,真的,都已经到了不想打她的地步。她会不懂事到如此,我不理解,不明白。

          连着一周对她冷着脸,上演着标准的冷暴力,刚刚觉得不忍心再看小崽子那副委屈样时,又接到了人没到的电话,而后彻底爆发。

          上午知道何思没去,中午给尹睿打了电话。

          “何思这个时间应该在哪里?”我压着火气。

          那边略微的迟疑,“我怎么知道,老丅师。”

          深吸口气,“尹睿,你不想让女鬼知道你总翘晚自习去台球厅吧?”

      “……别,我说。她那提高班附近有个家乐福,门口应该能看见她。”

          挂了电话,开车赶过去,都这么识时务能省我多少时间。

          确实在超市门口看见了何思,不是在玩,也没有穆维,她穿着不知道哪家店的衣服,发传单。

          我下车,走过去,在她看见我来不及反应时,一个耳光扇上去,孩子刚要说话的口型定住,人也僵在那里。

          我第一次,这么打她。

          瞟过她手里的单子,什么什么火锅。周围人目光全集中过来,窃窃私语地都在猜出了什么事。何思攥着一摞宣传单,低着头,很快有水滴落到地上,哭得倒快。

          揽过她肩膀把她带上车,让她坐进去等,我拿了那些单子,去还大堂 ,和人家解释、道歉。出来时手里带了两个甜筒,走到车边看见何思低着头还在抹眼泪。

          叫她开了车门,坐进去。

          小崽子怯怯地看着,不敢接我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她看我开吃才敢张嘴,委屈样。

          吃好了,拿纸巾给她抹抹嘴,问她,“打疼没?”

          她摇头。我也知道她不疼,没舍得用力,她哭是嫌丢人了。

          “这么一天多少钱?”    “五十。”

          “你这一天课多少钱知道吗?”她不语。

          “算不过账来了?”此刻,我没有半点怒意,看见小崽子在打工的刹那,说实话,震惊。想了多少种可能,我想不到她翘了课是来兼职,这孩子,原来不是不懂事,是懂事过了头。

          何思吸着鼻子不说话,低着头不看我,死德性,呵。

          我知道女孩子要面子,不应该当着人这样,我不对。

          “家里是没钱吗,你个毛孩子瞎操什么心,别急着给我挣钱,留着以后的,给老子养老送终。”我笑着捏她鼻子,刚刚哭过的皮肤,很细致。

          小崽子开始摇晃脑袋,要想甩开我的手——和解的前兆。

          按着她的脑袋给她揉揉脸,现在打了还得哄,真是麻烦呢。“安心上你的学,知道吗,这是大人该考虑的事。再说,我们必头是干这个的,风吹日晒的受罪,将来起码不得进里边去给人理个货之类啊,是吧?”顺手捏着那孩子的脸蛋,逗她。

          我以为她还会切上一声,不屑地撇嘴。

          “我想爷爷了。”她开口说出的,却是这话。换我沉默。

          军训回来,她知道了老头已经不在的事,愣了几秒跑进厕所,关上门叫不出来,我站在门外,里面明显是小崽子咬着毛巾在哭。哭的老太太跟着掉泪,哭的我心里钝钝地疼,造孽呐,从何时起,老爷子的口头语,挂在了我的嘴边。

          一切步入正轨,何思收了心开始看书,成绩不算扶摇直上,也进了班里前十,离高考还早,我姜戎的小崽子,没问题!

          终是和林馨办了离丅婚手续,我想她看了我家现在这样,注定是认准了我和那孩子有些什么。呵,随她吧,和谁有些什么都好,总算是和他们林家再无瓜葛,最好,天下太平。至于那一百万,算了吧,人不在了,要钱何用。不是有句话是,出来混,总要还的。权当用钱买了清净,林立锋,反正我能睡个好觉,不怕听见警铃声,呵。

          爱钱的,爱权的,都请自便,我就守着老太太和这么个小崽子守着我的家,我的家人,挺好呢……

      我们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没说清的吗,我想,比比皆是吧,每一天都是那么地过,一样吗,不一样吗?

          每次的化学作业,我都会在本上,用铅笔写了晚上想吃的菜交上去,甚至会出现熊掌、蛇胆这样的稀罕物去刁难姜戎。我看着他,从花钱不在乎的公子哥,一点点变得扣扣索索,一点点趋同于他这年纪的同龄人。

          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着人的蜕变,而我的吃穿用度,几乎和从前无异,所以,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更加激烈地冲击着。我何思,何德何能呢。

          期间出了一个小小的波纹,如石子入水面,虽无激浪,但漾起的涟漪,层层绵绵,叠加地晕轮描画着那个男人,给我的父爱。

          高二的暑假,上午补课,下午空闲。

          说好了放学和穆维去看和同学借来的鬼片,最后一节课上接到短信,他问我去他那里还是在我家,当然,也就是姜戎的家。

          几乎是无力地删了短信,有种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想法,趴在桌上,缓了缓气力才有心思理他,只有这宝贝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吧。

          “当然是去你那里,在我老板家做这事,疯了你!”愤愤地按了发送键。

          半分钟后,教室的门轰然而开,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门口,姜戎突兀地站在那里,脸色不佳。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失了风度,歉意地对语文老师点点头,“我找个学生,何思,出来!”

          我一脸茫然地站起身,不意外见到尹睿一脸得意的坏笑。

          和他回了办公室,他几乎是把门摔上,不容我说话,把桌上他的手机推到我面前,上面那几行字,分明是我刚刚发出的短信。瞬间,我反应过来,那死家伙让我把通讯录上他的名字改成老公,上面一个便是“老板”姜戎——发错人了。

          姜戎皱着眉,手指点着桌子,“你们……你们……”迟迟不肯开口。我知道他想要问什么,看了那条短信,误会是正常的,毕竟,语气是暧昧了些。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直言,不是你想的那么肮脏,我们只是去看个电影?呵,这话,我说不出口。

          顿了又顿之后,他跨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在我身后狠狠地掼了一巴掌,男人带着怒气的力度,让我顺势撑在桌上。

          “疼!”我喊的理直气壮。

          姜戎吸着气,忍了又忍,伸手掐着我的脸蛋,“你在这等我,等我回来收拾你的!”言罢要过我的手机,出了屋。

          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家伙什么时候也这么风风火火的了,呵。若如我所想,他应该是去找那个脑子短路的同志吧。脑中遐想着稍后的场景,有场好戏要上演呢,何必不看。

          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沿着楼道转了一圈,在楼道拐口那里,看见那两个在发展男人间“友谊”的人。

          他们在下了一层的楼道口,我轻声踱过去,趴在栏杆上俯视着两个说着悄悄话的家伙,像极了二楼的看台。

          楼道里都是各班老师讲课的声音,他们也在压着嗓子说话,内容听不真切,但动作丰富极了。姜戎把穆维当了沙袋,在那个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上戳来戳去,而后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地摇。可怜的某人不敢躲,更不敢还手,一边任他凌虐一边俯首称臣地点头。憋着笑看下面几乎一边倒的情形,心情像是从没有过的晴朗。

          两人上演的最后一幕,个人感觉猥琐指数偏高,隐约听清了他们的声音。

          “你小子记住了你说的啊,敢把她怎么着我废了你,听见没有?!”显然这是姜戎的气势。

          点头如舂米的,是某个沾上姜戎就注定可怜的孩子。

      而后,姜戎提膝磕在了穆维的,当然也是所有男性的致命地方,某人当场弯了腰满地转圈地扭着。

          “看见了吗,就这么废了你!”老男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威胁着,完全不管穆维嗷嗷地叫。

          我几乎是咬着嘴唇撤退,实在怕笑出声来,算不算是虐杀俘虏呢,呵,这么“严肃”的场景,我若被发现,不太好吧。

          在办公室站定没多久,姜戎回来,脸上藏了十分的满意,眉眼间是未收尽的笑意。没说话就摁着我又打了几下,力道仍在,我疼得咧嘴。

          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他没和我深说什么,只是蒙眬隐晦地和我强调,不能做孩子不该做的事。

          “不听话我打到你不敢看见我,知道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瞬掠过了狠绝,姜戎式的威胁。

          我知道,他只是吓唬,用他的气势震住我。

          这就是父亲对女儿吗,处处透着强烈的保护欲望,想把孩子永远护在自己怀里。姜戎,老师,你知道吗,我贪恋着你的保护,不想离开,不敢离开。

          时间忽快忽慢地行走着,身后的人们,行色匆匆,各自追赶。终有一天,她领着我们,到了高考的门前。

          高考意味着结束,我和穆维的结束,他爸爸给他办好了手续,那样的成绩想要镀上层金,普遍的首选都是出国吧。

          谁都没说要对方等着自己,谁都没说多少年后再相见,这样的情节,穆维脑中没有,而我,也不会被感动。早已说过,我们,不过是旅途上走累的独狼,遇到了,成了伴。我永远记得,并永远感谢,有过那么个大条的家伙,在我高一最低谷的时间,陪伴了我。

          不是不在乎,只是太成熟,伤感,被可以压制的理性拂去,我们笑着从学校分开。转身的一刻,他大概在想高考过后能玩到国外,而我,却是关心晚上,会是什么饭菜。

          姜戎开车的一路,看我的眼神又是小心翼翼,他以为,我会难过。

          确实,三年的感情,必头不是冷血的人。可又怎样呢,我们,终不能相互扶持着走到路的终点,穆维,大保,妖涛,或者还有扬子、尹睿,不过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晚上,接了穆维的电话,惯例地闲扯着,只是最后,电话那边的家伙,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语气,规定了我们的未来,“宝贝,我回来时,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们就结婚。”

          微微闭了眼睛,浪漫的时刻,这样最为享受吧,“好,如果我未嫁,你未娶,我们结婚。”

          挂了电话,却是像听了什么噩耗,瞬间滑了眼泪下来,三年的感情,我说过,我并不冷血。

          突然头上被人盖住,是姜戎的大手覆在我的头顶,我哭得像是带了莫大的委屈。

          “我不会再走了,真的,以后都在。”那晚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像是镇魂曲,我带着它,直到高考。

          两天的考试,姜戎推了学校的一切事,安心地为我备考,像是比我还要紧张,却还在想法为我宽慰心情。

          6月份的天气,谈不上燥热,我安然地坐在考场里,等待着那声铃响。

          窗子那里只能看见树上的枝枝叶叶,我却知道,不远的墙外,有个男人,有个父亲,守着独属于我的所有感情,像是为我揽下了阳光,不管最终成绩如何,结果怎样,都会傻傻地在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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