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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鉴(五)情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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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边已经开始行刑了。官法刑杖硬木所制,足有十几斤重,差役高高举起,都略有些吃力,何况要砸在少女纤弱细瘦如柳枝的躯体上。一杖落下,重重的仿佛山崩般的响声,似乎就这样敲碎了她的骨骼。雪白的衣裳,慢慢地,被瀑布般的冷汗浸透,透出一片鼓胀可怖的血点。善良的少女,知道这位威震天下的将军有多么宠爱她,早已超过了人世间的常理。于是比起字句苍白的死亡,起云更害怕夏瑾为她多生挂念,方才哭泣的时候,都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有眼泪默默地滚落下来。可现在她避无可避,刻骨铭心的疼痛超越一切依恋、遗憾、希望、担忧,淹没一切青春的、鲜亮的画面,铺天盖地,无处遁逃。她以为就算死亡,也无法夺去那些人世间曾经温暖的回忆,她可以抱着那一点回忆,直到断气,直到下葬,直到墓穴,直到草木之身,回归尘土。然而一杖下去,她就下意识松开了手,碎片四散无迹。到头来,只有痛楚吞咽不下,剩下无可掩饰的,凄厉的惨叫。

      夏瑾失魂落魄,对众人的劝说,恍若未闻。他想质问赵嬛,为何会如此残忍。可这一问对帝王而言,又是何等幼稚。他险些忘了,他们已经杀过太多的人,一个小小妾侍,又算得了什么。死去的人,化作他的剑上血,刀上锈,化作她衮袍上的一抹金彩。夏瑾想起那一日,赵嬛亲手捧着高祖谕令走出大殿,梁王追在她的身后,一开始故作镇定地讽刺她,后来口不择言地骂她,最后忍耐不住,泪流满面,哭着求她。伸出手臂,去抓她的衣摆。可她越走越快,甩脱往事,连一个怜悯的目光都不愿施舍给他。她一口气走到了午门之外,从过去悲欢离合爱憎贪痴的鲜活岁月里永远走了出来,看着人头滚落在尘埃里,鲜血流了满地。从那一天开始,任谁都无法回头了。不论是皇帝的敌人,皇帝的臣子,甚或自诩手足腹心,与旁人不同,到头来无非都是一样的。只要违了她的心愿,扫了她的面子,或者只要她想,便可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个人的亲友至爱。

      少女的惨叫,使衙差们更加壮了胆子。所谓将军,听说是这座小城里一等一的达官贵人,比他们县衙门里坐着的老太爷,都不知道大了多少级。可现在看来,将军姬妾,下场也就是这样。有好事者暗自后悔,方才畏于所谓将军威势,没敢像杖打寻常女犯时那样,剥去衣裳,让她赤裸裸地伏在地上,在刑杖下百般挣扎,受尽凌辱。

      差役们一杖一杖,缓缓地打下去。一杖落在臀峰上,一杖落在大腿上。每打一杖,便换她一阵尖声惨叫,而后连哭带喘半晌,抖个不住,等受尽了刀砍油灼的煎熬,恐惧与时俱增,怕到极处,方容她受第二杖。

      夏瑾知道,杖毙时候,用杖分量极重,但为了不使人速死,都是先杖臀腿,等受刑人尝尽了求死不能的痛楚,骨头打碎了,再杖背部,不消五杖,脏腑便破裂了。打到后来,每下一杖,受刑人便喷出一口鲜血。血喷尽了,也就断了气。赵嬛究竟有多恨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甚至于超过了对梁王幕僚的恨意。偏要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受尽折磨再死去。又或者,连憎恨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她做久了皇帝,便视芸芸众生如草芥,再不需深思熟虑,只要随手一笔,便决定了天下人的命运。而自己消磨半生,换了一个空空的爵禄功名,终究连这一丝光,一朵花,一缕相思也留不住。

      “拿剑来。”夏瑾终于忍耐不住,颤抖着说道。

      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正迟疑时,忽而又一杖落下,白衣上顿时染开一片红雾。少女一声惨呼猝然而止。嘶哑的喉咙,除了粗重枯涩的喘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拿剑来,你们没听到吗!”夏瑾吼道。

      众仆中,有一个专门侍奉刀剑的仆从,年纪很轻,被老爷的脸色和吼声吓的一抖。就算管家拼命使眼色,也只能战战兢兢地捧着收拾好的剑匣,走了过去。

      “将军三思,莫葬送了大好前途。”羽林丞暗暗握住了刀柄。只待图穷匕见,拔刀出鞘。

      夏瑾手握长剑,置若罔闻,也不屑看他一眼。他推开蓄势待发的士兵,向匍匐于地的起云走了过去。他在少女的身边跪了下来,衙差骇了一跳,刑杖收势不及,还是落了下来。夏瑾却恍若不觉,就这么挡在她的身前,硬生生替她受了一杖。

      重杖砍在后背上,痛入骨髓,连手臂一时都失了力气。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声音。差役们闯了祸,忐忑不安,连忙退了开去,等羽林丞的示下。夏瑾轻轻扶起起云,生怕再弄痛了她,抱住她尚且洁白的细瘦肩背。她受了五杖,一身麻布白裙,已经被鲜血浸透。他跪在血泊里,衣摆便也被她的血染红了。她低声呻吟,痛苦煎熬,脸颊和嘴唇,苍白如纸。散乱的鬓发,被汗水浸没了,就这么黏在脸上。她慢慢地,茫茫然张开眼睛,瞳孔几乎失去了焦距,目光迷乱,似乎连他都认不出了,只能半昏半醒地任人摆布。他低下头,勉力咽下翻涌而上的气血与锥心刺骨的痛楚,吻住了少女血痕宛然的双唇。血腥之气一瞬间涌了上来,闯进他的肺腑五脏,缠住了他的魂魄——同意尚公主是他的过错,痴迷一人不可自拔也是他的过错。无论如何,都和她没有关系。他贪恋那一点欢欣慰藉,偏要带她离开自由自在的山林草庐,带进风云诡谲的公侯府第。就是这一点自以为是的私欲,终究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他拔出了剑,一剑刺穿了少女的胸膛。

      他自小熟习的,就是各种各样杀人的办法。如今一剑毙命,少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安安静静地断了气。

      世事昏昏默默,渺渺茫茫。少女呼吸的血气,化作他心头一块瘀血。他赌着一口气,星夜兼程,驰入京师,在长平侯府的朱漆大门前下了马,忽然一阵晕眩,轻轻一咳,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老爷,老爷……”仆从拥了上来。吵嚷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公主丧礼,自有鸿胪寺操办,钦差吊唁,官员主持。府内满目白幡,宾客却不绝。

      府中管家走了上来,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老爷先换件衣裳,陛下来了……正在灵堂里等……”

      夏瑾精神一振,一把推开了管家,不顾知情的仆人拦阻,在其余人惊愕惶恐的目光中,大踏步地向作为灵堂使用的正殿走去。管家见状,赶紧派人抢在头里,入内通报。

      正殿外面的日头底下,站了一排侍卫。殿内白烛白幔,日光无力,幽幽冷冷。赵嬛微服打扮,身披白衣,腰系黑纱。一步一步,从灵堂里走了出来,掩上隔门,走到空寂无人的前厅里,静静地望着雪衣霜服,风尘仆仆的夏瑾从不远处的台阶上,踉跄地走进殿来。

      夏瑾走着走着,光线忽然为墙壁所挡,眼前陡然一暗。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年少时候,赵嬛只是个诸侯之女的时候,刚刚成为公主的时候……也常常简衣微行,做个年轻公子的打扮,潇洒利落,大摇大摆走出府门,走入繁华世上,灯火霓虹。轻车骏马,言笑晏晏。

      而今她恍若昨日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里,忽然变成个烛火般晃动的虚影。时真时假,忽远忽近,仿佛鬼魅。

      “……臣……拜见陛下。”他望着赵嬛,少年时亲密无间的人,依稀又变成了华服高冕,额前十二旒的模样。他恍恍惚惚地屈膝跪下,稽首于地,然后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平视着满手血腥的凶手。

      她许久没见过这个人了,两相对望的刹那,竟然闪过一丝怅然若失的迷惑——她自小相识的夏瑾,是现在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吗?从什么时候起,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分。她在灵堂里的时候,曾在心中预演过许多遍相见时的情形。可如今真的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究竟是该拿出君王的气度,若无其事地抚慰功臣,把恩怨一笔揭过;还是该捍卫皇帝至高无上的尊严,抓住这桩家事,毫不留情地追问下去,一时间竟然举棋不定。她正犹豫时,夏瑾前所未有的冷漠傲慢目光刺痛了她,莫名的怨恨冲出肺腑,立刻滚成不假思索的词句:

      “长平侯好大的胆子,朕的谕旨,你都敢公然违抗。你用情真深哪,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陛下要杀了她,臣亲手杀了。陛下若是还有不满,请治臣之罪。”

      “长平侯,你以为朕不敢吗?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你是不是以为,长公主在朕的心里无足轻重。朕把长公主嫁了出去,就再也不管她的死活,不管她过的好不好,不管她的夫君是不是负心薄幸,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瑾牵起唇角,微微一笑:“臣愚钝,难道不是这样吗?天下人见了梁王的下场,议论纷纷。说天家无情,陛下睚眦必报,不念手足骨肉的情分。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计,急急忙忙把梁王的亲妹妹,赐婚给一个还看得过去的人,不就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赵嬛呼吸一窒。她在死者的牌位前,一遍一遍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酸涩的眼泪沉甸甸地压在眼眶里,像冰块的切面,将直刺的目光照得如同剑锋一样锋利冰冷,从颤抖的齿缝里,挤出最恶毒的词句:“你见事不明,痛失所爱,是你活该。”

      “……我活该?”夏瑾怔了一怔,用低哑的声带研磨着这三个字的轮廓,大笑起来,锥心泣血,“陛下说谎说得久了,居然连自己都信了。”

      她原以为,自己曾经也拥有过光辉灿烂,十全十美的岁月,所不足者,只是聚散离合,造化弄人,她不得不被命运推着离去。可现在她终于懂了,就算是在华光灿烂,花好月圆的夜晚里,她的欣喜、满足、希冀,也都是假的。春风桃李,一盏琼浆,相对饮下的,不是心有灵犀不必道出的千言万语,而是数不尽的误会猜疑,虚情假意。赵嬛的心陡然冷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辩解的话,不屑于讲,也没有力气再说出口:“夏伯玉,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把我看做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铜镜摔碎了,明亮的碎片砸在地上,映出少年朦胧的影子。

      “你为了长公主向我讨公道,你和她有什么手足之情?能有什么手足之情?梁王没一败涂地的时候,你和长公主有交情吗?你去看过她一次吗?她的父皇母妃不理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不要说封地,连个封号都没有,你管过她吗?你只会逼着别人替你演戏,你自己连戏都懒得做。”

      “你嫌弃了?你嫌弃她的封号是出嫁前才给的?你嫌弃我没有赐给你一个封邑上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我告诉你,丹阳长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天家子孙,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你的君上,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评头论足?你宠妾灭妻,自食其果,为天下人耻笑,可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可是在他们的少年时代,相亲相爱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像这样不留情面地对骂,撕破最后一点勉勉强强的温情。

      “你问问自己,有资格指责我宠妾灭妻吗……”

      “你——!”赵嬛苍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惶然,下意识地向影影绰绰的窗纸看了一眼。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在你心里面我是个什么人?”他冷笑起来,“我会说出去?会起兵造反?会用兵权要挟你?你既疑我忌我,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杀了我,又何必再用我。”

      赵嬛哽住了。

      幽暗的阴影像无穷无尽的梦魇,慢慢淹没了她的双足。

      “夏伯玉,你就是个混账。你连做臣子的道理本分都不懂。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侍妾,你就发了疯。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到今天这一步。封爵、官位、权力、妻室,哪一个不是朕给的?你居然敢什么都不要。朕给了你这么多东西,难道都比不上她一个人吗?”

      “古人都知道,功名利禄为粪土……我夏瑾白白虚度了三十来年,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辈子都活错了。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才值得我活着。”

      赵嬛大怒,既怒且悲。眼睛里含着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流过冰冷的面颊,流过瘦削的下颌,摔在地上,悄无声息。

      “既然不值得,那你就去死吧。”

      赵嬛摔门而去,不再回头。

      夏瑾冷笑了一会,眼眶又模糊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心口突然翻江倒海地绞痛起来,不由得渐渐俯下身子,靠着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慢慢捂住了嘴唇。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只有她永远不会改易。她是那样轻盈脆弱,像是苇草上的绒花,竹枝上的露水,可又是那样永恒不变,像朗朗的明月,荧荧的星辰。她是他初时遇见的样子,而后永远都是这样。他想念她了,想要见她。于是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又怕伤害到她,重新收了回去。然后蹲下身去,向脚下幽幽的深渊伸出手,沉浸在漫长的黑暗里,挖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一点点摸到她漆釉光洁的棺盖。冷冷的月光,注视着他,将她美丽安宁的面目笼罩在雪白苍冷的光里面。他的胸中充塞着无上的温柔满足,轻轻地握住她拢在白纱里的手,抚摸过劈裂的指甲,血迹干涸的指尖,用已死之人毫无温度的手背,温暖自己的脸颊。

      然而她的身体早已开始腐化,面容一寸寸异变,脱出昔日秀丽的轮廓,指甲瑟缩枯萎,黯淡无光的肌骨泛起了一片片暗紫色的雾,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朽烂下去。蛆虫从污秽凝结的脓血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一轮惨白的明月,挂在天上。

      可他竟然没有察觉。他所爱的人,在他的灵魂和双眼中,是一颗永远不会被时间侵蚀的明珠。他手掌陷在松软的沙土中,像浸没在一潭静谧的湖水里,棺椁漂在湖上,像是载满鲜花的一只小船。他温柔一笑,在少女恬静的睡颜旁,躺了下去。

      可是忽然有人用尽全力,不顾一切拉住他垂落下去的手臂。泥土从陡然扬起的长袖上簌簌而落,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咸涩的泪滴,溅在他满面的风尘上,冰冷如夜雨。贸贸然缠住他的山鬼,将万缕青丝垂落在他的胸前,在他的面前低低哭泣,凄楚万分,心碎肠断。而山鬼哭泣时,居然会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朦胧模样,柔弱不胜,倩影宛然。他纵然决心忘却世间万事,可这一刻,也不禁用酸涩的双目,透过沙土夜幕织造的重重雾霭,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葱茏林木的那一头,依稀传来一个女孩天真娇软的声音,含着一分浅浅的哀愁,来回唱着这两句。对着金风微雨,南去北燕,一遍遍地咀嚼着词句当中,她尚且陌生的意味。

      荒山野岭,怎会有人通音识曲,低唱武帝秋风辞。他忍不住下了马,伸手拨开一重重枝叶,向秋风落叶的深处走去。

      采菜的女孩听到窸窣的声响,向他转过头来。半张风露清愁的侧脸,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怔住了。只这一眼,就让他感到了无比的震动。他仿佛曾在哪里遇见过她,她是他茫茫然寻觅已久的思念、执着、前世宿缘。那一抹忧悒的稚嫩的微笑,化作前所未有的热切、冲动和渴望,化作年轻热烈的爱情,涌入他的心房,燃起熊熊火焰,烧毁一切曾经束缚过他的枷锁。原来他漫无目的,心如止水地度送了三十年的光阴,就是为了遇见这个人。他生于世间,跨越千山万水,无尽岁月,终于在这一日,这一刻,这一刹那与她重逢。这意外的相遇,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他要爱她,要拥有她,这一次,他绝不舍得再放开手了。

      “……你……”他颤抖着,紧紧地抓住了山鬼的手。

      在灿烂纷披的黄叶之下,天真无邪的美丽女孩拖着长长的白裙,抱着双膝,坐在茂盛的丰草上,就像降落凡间的仙女:“我嘛……我叫起云。先父说,是因为想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一句,才取了这个名字。”

      可他还在别处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被古人镌在了巫山的石壁上。虽然在那一片连绵的山峦中,只有神女朝云化作的山峰,才被称为神女峰。只有朝云一人,才被世人立庙祭祀,尊为真正的天神。可是千万年以来,也有许多人说,其他十一座陪衬神女的次峰,比如起云峰,原本也是天上的仙女……

      白衣的女孩散着发,赤着足,斜靠在木栏杆的窗前,金黄色的夕阳落在她长长的乌发上,像海上的落日坠进了水里。正值壮年的将军赤裸着胸膛,从身后抱住了女孩,满怀爱怜。稚弱的女孩轻轻地侧过头,微微下垂的眼角竟然挂上了满腹心事的忧愁泪迹,不再天真明朗,也不再无忧无虑。却就在这一刻,他更爱她了,他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爱她。他紧紧地拥着她,在落日里,在黑夜里,让柔嫩的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臂膀,让女孩甘露般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衫,在她的眼泪里感到无上的荣光和满足。

      寂静的怀抱外有刀光剑影的马蹄声,十二三岁的少年在黑暗的壁橱里揽着年岁相仿的少女,长剑代替栓锁抵住了柜门,另一端紧紧握在他的手中。横架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目不能视,只有静默的呼吸声。鲜血无声无息地滴下来,少女用绣帕缠住他的伤口,眼泪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不知道疼痛,像天神一样岿然不动。他是少女唯一可以依靠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狭小肮脏的藏身之所里,无比热烈的激情与信念支撑着少年的脊柱,让他足以战胜世上一切苦痛与危难。

      “难道就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山鬼怆然说道。

      压抑嘶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耳畔响起,陡然冲走了记忆当中,少女娓娓的歌声。

      他感到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忽然破裂开来。他如梦初醒,抬手抹去眼前泪迹湿润的泥水,朦胧的错觉,在一拭之下消散殆尽,豁然曝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山鬼不是身披薜荔的窈窕佳人,反而有着一张寻常中年妇人的面容,平庸无奇的眉眼,终于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的瞳孔里,投下累累岁月的痕迹。

      命运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将他戏弄于股掌之间。

      赵嬛从小爱哭,好像从夏瑾认识她的那天起就是这样——可他们又是从哪一天开始认识的呢?她从来不会哭得惊天动地,只在背着人的时候,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似泣非泣。或许一开始,夏瑾还会被吓一跳,还会试图去哄她。可日复一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再当做一回事。

      可他仍然记住了她一颦一笑里的刻骨惆怅。眉眼微垂的弧度,一重重,一叠叠,一笔一笔,悄悄地画在了他的心里面。

      他就拿着这幅画卷,去天涯海角,九州八荒,千千万万人中,寻觅他似曾有过,似曾错过的前世宿缘。

      上一次夏瑾回京述职的时候,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这是今上即位后边关第一场大胜,打消了天下人纷纷的议论。赵嬛未见他时,还能在羽林军的拥簇下,做出一副庄重的面貌,走出宫门迎接他。可一见了他,赵嬛就快步走了过去,拉着他的一双手,满心欢喜地微微一笑,一垂眼,一滴眼泪却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哭笑不得,低声道:“陛下何故落泪?”

      她摇了摇头,又笑又哭,拿手背掩着脸颊,偏过头去,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将心中模模糊糊,朦胧暗昧的悲喜从神情中一扫而尽。再转过脸来时,已经是一个君王的面貌了:“朕心中欢喜。”

      他们向一重重巍峨庄严的宫门里走去,赵嬛一直握着他的手,就像他们少年时候,以新王朝的公主和禁军统领的身份,第一次携手走进皇宫时一样。那时他们从未想过,这间堂皇的宫阙,竟会永远困住这些少年人,让他们以彼此陌生的面目,各自老去。

      皇帝在暖阁里赐宴。月上中天,通明的灯火照上剔透的十二旒,高贵的容颜,隐约染上了微微醺醉的颜色。赵嬛置酒停杯,说起了旧事:“你从前说的那个玉匠,居然还真有这么个人。朕派内监去找到了他,搁下金银,请他做两件东西瞧瞧,他却一口回绝了,说主顾不亲自上门,只请奴仆来叫他做活,没有半分诚意,他绝不做。朕听内监这样说,就有一年多没再理会他。”

      “那本来就是个怪人,行事皆出常理之外,陛下不必再理他了。”夏瑾道。

      赵嬛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朕又想起他来,还是微服去见了他。”

      夏瑾望着她。想那日,她换上阔别已久的劲装,一骑骏马,趁着白日飞出城门,奔波数十里,驰入薄暮里炊烟袅袅的村落。

      “朕请他做一对玉器,他这次答应得倒是爽快,不说二话,现选了玉料,画了样子,干起活来,让朕五日后来取。过了五天,朕让人把他做好的玉器拿了回来,果然技艺天下无双,绝非一般匠人能比,怪不得骄傲至此。他若在宫中供职,岂不比长秋寺那些玉匠强百倍。朕就下旨,请他到宫中供职。他脾气却又变了,说什么也不来。他说自己生性粗鄙古怪,只合住在乡下,日日种田为生。他不以做玉谋生,不过心情好的时候,遇到了恰到好处的机缘,才做一两件而已,是朕会错了意思——你听听,这哪里是个玉匠,分明是个名士。”赵嬛笑着叹道,然后挥了挥手。

      内监用托盘奉上一个小巧玲珑的缎匣,夏瑾叩开匣子,锦缎中静静躺着一对玉佩,是金风香桂中的一轮明月,从中央切开,分成了相配的两片,各得一半月色,一半桂枝。

      赵嬛在诏书里赏赐了金银玉帛,又赏赐了封爵增邑,仍嫌不足。只有这最后一件礼物,才算得上是压轴,比世上一切荣华富贵来得更加珍贵。他牵起一条绛红的丝绦,收下了其中一块。然后起身谢恩,辞谢道:“如此难得之物,臣能蒙陛下赏赐一件,已是圣恩浩荡。臣感激不尽——另外一块,还请陛下留下把玩吧。”

      良久,赵嬛的脸庞掩藏在珠玉的帘幕后面,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那就依你的意思。”

      那一半明月,在寂寂的寒夜里,也依旧佩在他的身上。可是,山鬼的脸容却没有华贵柔润的珠玉辉映。没有灿烂沉重的冠冕袍服压在身上,便显不出令人爱怜惋惜的纤细柔弱。一别经年,他终于得以毫无距离地凝视她日渐衰老的模样,刻痕从她深深下垂的眼角开始生长,像爪印和绳索。哀愁日夜累积,便酿成怨毒。她不再年轻,也或许从未美丽过,不是仙姝也不是神女。不过是庸常人的面容与双眼,向他投来积年累月的,庸常人的责难:

      “你为什么都不知道自己错了,你到底凭什么怨恨朕?她是朕配给你的,你欺侮她,便是欺侮朕。”

      赵嬛近在咫尺的恨与怨,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一样,轻盈得只像是一丝羽毛。夏瑾不再看她,视线终于越过她的额头,乌云散去,清冽的冷光照进他的双目。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再怨恨,也不再留恋:

      “可你杀了她,便是杀了我。”

      他抓了一把身下的泥土,又松开手,微微一笑:“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拉我回去,就把我埋在这里吧。”

      明月在天,天地清明,驱散了所有的鬼魅幻影。原来皎洁的光辉,岁岁年年都不曾更改,永远像现在这样洒落下来,洒在江上,荡起碎鳞似的粼粼波光。

      江边船头,船夫正一圈圈解开套在缆桩上的绳索,一个俊秀的少年握着长剑,最后一遍清点着藏在身上的各样武器。江水缓缓地流去,草木簌簌,有一位身影纤细的年轻少女,穿过沉沉的夜色,踩着湿滑的草叶,向他追来。来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岸边,拧了双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睫羽翕动中忽明忽暗,在黑夜里隐隐闪动着一丝黯然的泪光。被她似怨非怨的神色望着,少年心生愧疚,无话可答,只怕她会哭出来。可是,少女却并没有哭,她沉默了一会儿,平复了呼吸,最后抬起神采奕奕的眼睛,纤眉微扬,向他抛来一小坛酒。少年松了一口气,麻利地拍开泥封,清澈的酒水哗啦啦倾倒而出,盈满了对面人手中端着的两个瓷碗。他丢开酒坛,接过一只碗,在月色下一饮而尽。

      赵嬛一气喝尽了碗中浊酒,抛下酒碗。既然默许了夏瑾的决定,也就不再追究他自作主张的不告而别:“纸条我已烧了,我府上也一样人多眼杂,不是安全的地方。”

      “是,”夏瑾微笑道,“情急之下,无法可想,只好如此了。你烧了就好。”

      “你真的要去?”赵嬛望着他,欲言又止。

      夏瑾点了点头:“令弟挑这个时候,推出这么个军需亏空案,是在存心恶心你。你在京城里稳住他们。我自己得去查查,究竟哪处出了毛病。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他们上蹿下跳。”

      赵嬛黯然,低声道:“我跟你说句实话。梁王的意图,我自然知道。但这种钱粮的事,到了底下,从来不能深究。梁王虽然特意以此发难,却未必是在扯谎。从上到下,到底有没有问题,连我也不敢打包票。”

      夏瑾心知肚明地一笑:“我自然知道。正因如此,咱们自己心里,先要落个明白。就是有事,也好先拿出对策来。”

      赵嬛看了看他身后的小舟,船上除他以外,只有两个沉默的随从,轮流划船而已。她皱了皱眉,道:“你就这样去?何不扮作武馆子弟出游,排场摆大一点,正好多带些人。那些没眼力的人遇到了,也不敢轻易冒犯。”

      “访查这种事情,还要带多少人,只怕打草惊蛇罢了。”

      赵嬛默然。不是她不相信好友的本领。只是如今世道混沌,天下未定,他们的父辈鏖战半生,终于挣得半壁江山,一方朝廷。可是一旦出了京畿,野草之间,仍是处处白骨,不及掩埋。

      “我的事你不必挂心——”夏瑾见她迟迟不语,猜度她的心事,不由得歉声道,“我原该留一日再走,你的大好日子,是我太失礼了,只是……”他说到这里,唇齿忽然在一刹间停顿。——只是什么呢?他凭着心间一口傲气,毫不犹疑地说了下去,“……只是,我倘若多留一日,喝了你的喜酒,这出戏便演不像了。”

      后来京中隐约有流言云,禁军统领夏瑾与大公主年纪相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皇帝偏偏将公主许婚给了书礼名门杨氏子,夏瑾心中不忿,便赌气告了半个月的假,又玩起了失踪,不知道跑哪里游山玩水去了,连面子上的礼物都没送。还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夏家曾向皇帝乞婚,只因皇帝有意立大公主为储君,又打算将夏瑾留给她当心腹之臣、左膀右臂,而非来日后宫中一件摆设,因此不肯许婚。可是这话倘若落在赵嬛和夏瑾耳中,大抵只会觉得荒唐可笑。天威难测,群狼环伺,今日的皇长女,未必成得了明日的帝王。更何况不论成败,一个实权公主,一个少年将军,野心勃勃,踌躇满志,谁会瞧得起一个以色侍人,盼恩待宠的花瓶?倘若有人敢将这话对夏瑾当面提起,只怕会被当成故意的羞辱,收不了场。

      “文秀,我之前从楚世伯那里听说,有一个了不起的玉匠,姓汪,住在京城以南三十里的桃花村里。”夏瑾一阵心虚,生怕赵嬛深究他的失礼,只好转开话题,说道,“世伯说他做玉的本领举世无匹,就是性格古怪,做不做全凭他高兴。他不高兴的时候,任给他多少金银也不动心。多少人求一片玉而不得,我也只在楚世伯府上见过一件。等我这趟回来,就去找他做一件玉器,补送你大婚的礼物……”

      “既然忘都忘了,就别说这么多了。”赵嬛打断了他的话,忍不住笑了。

      夏瑾见赵嬛如此爽快地拆穿了自己的托辞,也不禁微微低下头,掩饰般地笑了笑。

      可赵嬛的笑容消散得很快,犹如人生诸事,兴尽哀来,欢悦少而悲苦多。但她的神色里,也看不出多少过分的悲伤,只有无限萧索,意兴阑珊:“没什么失礼不失礼,你是为了我去冒险,这份情义,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一杯喜酒,一件礼物,就算价值连城,又有什么了不起。就连大婚这件事,别人眼中仿佛是大事,我却觉得没意思——我只是想,你瞧,像我这等人,自己算的了什么呢,一辈子都得照着旁人的安排活,不得拖延,也不得拒绝,匆匆忙忙,就被人推上了戏台。由生到死,不都是这么回事吗。我这一生,真是无趣得紧,也可悲得紧。”

      春日夜寒,猎猎的长风,吹乱他的衣袂。她是真的伤心了,可是尚且人微言轻的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时,觉得做英雄无比容易。可他混迹于朝堂之间,早已在不甘中,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那些业已执掌生杀的人面前,他太年轻,太微不足道,哪里称得上一个英雄。可是总有一天,他能凭着手上一双刀剑,为她夺来真正梦想的一切,献给这个纤弱多愁的公主,从此化去她眉梢眼角的忧思。少年抬起头,宽慰她:“你放心。有朝一日,文秀定能得偿所愿,不再受人辖制。到了那时,便不一样了。”

      少女听了他郑重的保证,仍然被惆怅笼罩的脸颊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多谢你。但愿,如你吉言。”

      夏瑾放下心来,向她挥了挥手:“我走了,你回去吧。”

      赵嬛伫立在岸边,目送着远去的小舟。茫茫烟波逐渐涌上来,小舟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只有船头一盏红绢灯笼,闪烁着柔红色的微光,荧荧不灭。

      然而泛黄的绢面被风吹雨打,一天一天地腐朽下去,悬吊的麻绳被虫子啃啮殆尽。扑通一声,灯笼跌进江水里,江水从细绢碎裂的孔洞里涌了进来,浇熄了灯芯。

      护国寺大佛像前的蜡烛,忽然在一阵风中熄灭了。

      赵嬛单薄的身影,伫立在佛像森森然的俯视中。

      僧人说,罪业从因缘颠倒而生,当知罪性不在内外,不在中间。本来是空,罪亦何有。可她没有慧根,纵然勘破了成败贪嗔,也勘不破无穷无尽环环相扣的孽缘业果。

      她浸在佛像冷如水的倒影里,如梦初醒,宛如百年回首。面对着自己无法弥补的累累罪孽,后悔莫及。她已经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恨任何一个人。她从前恨极了梁王。可到头来,她文功不成,武功不就,便已没有立场去恨他。她终于知晓,她做了皇帝,主宰天下,摆布天下人的命运。天下人的悲苦不幸,便都出自于她一人之手。她再也不可以去奢望任何人的原谅,不可以奢望自己能够洗脱任何一件罪行,弥补任何一件遗憾。那些沉甸甸的罪孽,她只能背在身上,一直背进地府里去。

      赵嬛泪眼模糊,喉咙哽咽。她闭上眼睛,一滴清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信女赵嬛,一生营造诸般恶业,不能开悟。愿我身死之后,堕阿鼻、畜生、恶鬼。愿我平生所误之人,所忌之人,所憎之人,所伤害之人,若有罪业,皆得超脱,若有孽缘,皆得化解……”

      无论后世的史官,如何惋惜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他们在书中说,倘若这件不值一提的家事,不曾被心怀叵测的人翻出来,倘若征西将军不曾因此而死,倘若皇帝不曾早逝……那么恐怕朝廷上下暗藏野心之人不会蠢蠢欲动,恐怕本朝会拥有更加长久稳固的国祚……恐怕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在佛前袅袅的云烟里,人世兴衰成败,皆为一场颠倒梦想。众生奔波,无非虚妄。

      【本章完】

      第四章和第五章都是在写神女。第二章赵玉姬就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是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而第五章里,每一个被立庙祭祀的神女“朝云”,化形“山鬼”(一说山鬼即巫山神女),却都是对赵嬛的指代——“朝云难觅,爱双成身小”。正如第四章里,母女二人,披着相同的仙女的羽衣。这篇文里的女性权力者们,共用同一个巫山神女的意象。在同一张神女的面纱后,为人的面目不必清晰。

      修订以后,这章标题简直像反讽。本意没有想把夏瑾起云这一对写成什么美好的爱情故事,修了一些细节后刑的更明显了。无论当事人如何自我粉饰,本质都是上位者对洛丽塔的引诱和控制。本章两个主角,嬛嬛和夏瑾,属实渣男渣女大PK。从某种意义上说,“情痴”是权力者的幡然自省,不是被支配者的无从选择。

      两个人其实有点般配,都是那种既要又要还要的人。虽然这篇文章是以阮熙为中心和线索,不断展开人物关系。但对于嬛嬛自己的人生来说,主CP其实更像是夏瑾——聚散离合,从生到死,命运紧紧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相对而视,又犹如照镜。相对比之下,武陵君是人生过客,而阮熙更像一时猎艳的对象,都早早地从生命里退出了。

      另外一方面,从比喻的角度来说,起云和公主,是分别从赵嬛身上延伸出来的两个镜像。公主,是帝王威权下一个权力的符号,也一样是“君王”。起云,既可以是神女峰的陪峰,是神仙化影,也可以来自于《终南别业》,是功成身退的隐士的名字,相识时所唱的汉武帝《秋风辞》,一说是写给妃嫔的,另一说则是对贤臣的求慕和怀念。所以,起云虽然神态间仿佛有些像年幼的赵嬛,却更加美丽,毫无缺陷(就爱这种正主被替身全方位碾压的狗血替身梗XD)。再进一步拆掉喻体的话,夏瑾的存在,缝补着赵嬛的政治理想,导致夏瑾沉迷在情谊和功劳里,自矜独一无二,自许与众不同,因而渐渐对现状感到失望。但这种失望,又是对赵嬛的否定,是不能被容忍的。可含情脉脉的面纱一旦撕掉,画皮就缝不回去了。政治理想一旦摔碎殆尽,就是赵嬛作为君王的人生意义宣告终结。因此幡然梦醒时,就犹如死亡前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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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p

      感谢作者谢谢分享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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