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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女岫云·前传 转自谷底 锁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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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目录=====

       

        第一章【扁家有女未长成】(引子无拍)

       

        第二章【扁家治药绝掺假,仁心仁术无欺瞒】

       

        第三章【大医精诚德为先,救死扶伤命关天】

       

        第四章【红烛冬雪暖被窝】(求鼓励求冒泡啊)

       

        =================

       

        第一章【扁家有女未长成】

       

        今日扁府双喜临门,张灯结彩,前来贺喜的人群络绎不绝。

       

        扁昔大人在太医院又得晋升,官位已和资历最深的郑太医平坐,距首席一步之遥。毕竟是御前红人,在宫中又得贵人相助,前途不可估量,因此全京城有名望的大小郎中悉数聚于扁府,以求提携。

       

        杏林,医术精湛者常得,而医德高尚者凤毛麟角。扁大人不在宫中当值时,便在自家医馆坐堂,若遇到贫苦百姓无钱问药,不仅诊费不收分文,连药钱也免了。遇到急诊,无论几更敲门,扁昔定风雪无阻上门相救。因此,扁家不仅是太医院中流砥柱,美名更是在京城百姓中传为佳话。只是扁昔为官清廉,从医为善,因此一生积蓄不多,家宅一时汇聚这么多人,府邸到底稍显狭促。

       

        端坐于堂上的就是扁府老爷——扁昔,一身新制官服平整无褶,才三十出头,春秋鼎盛,身居高位却满目平和慈祥,有来者奉承:扁大人是医者父母心,一生行善积德,故而面带福相。这倒也不错。

       

        在众人的欢笑贺喜声中,扁大人起身,台下一时安静下来,道:“今日诸位贤士莅临寒舍,扁某不胜感激,还望诸位万勿拘束!这是扁某的女儿——岫云。云儿,还不快行礼!”

       

        众人目光转向正位左侧的方向,只见一个女孩大方欢快地向来宾行礼,十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拘谨慌张,身着一袭粉裙,俏皮可爱,像极了一朵才露尖角的小荷。

       

        又有来者奉承道:“巧笑倩兮,温婉端庄,扁大人有如此千金承欢膝下,真是好福气啊!”

       

        扁大人大悦,抚须而笑,那扁岫云更是喜笑颜开,面若芙蓉初绽,更是娴静娇美之极,令人如沐春风。可她一张嘴,那拍马的客人立刻紫了脸——“哈哈哈,那当然!你一会儿使劲吃!吃不了兜着走!哈哈哈!”

       

        众人尴尬,扁大人又宠又嗔地看了女儿一眼,“云儿,不得无礼!”岫云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红着小脸冲爹爹吐了吐舌头,一屁股坐回椅子,拿起桌上的小核桃又咯吱咯吱嗑起来。

       

        “小女顽劣,让诸位大人见笑了,这位,是扁某的徒弟——扁林渊。”扁大人笑指右方,眉眼间皆是欣慰赏识之色。一位俊朗少年彬彬行礼,“小生见过诸位大人。”帅气的脸上已有了棱角,浓眉入鬓,本该英气逼人,但谈吐间尽是儒雅,一如他师父当年样貌,也如扁家医风,优雅坐下。

       

        众人一边称赞扁大人教导有方,一边窃窃私语:

       

        “这就是扁大人唯一的徒弟?不愧扁大人器重,果真一表人才!”

       

        “这么年轻就能独当一面,了不起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哼,不过是个嘴巴没毛的小子,能有几分实力!”

       

        “这小子长得和扁昔年轻时这么像,不会是私生子吧?”

       

        ——“这姓扁的连个儿子都没有,家传绝学全便宜了外人,真是惨。”

       

        ——“可不是么,老婆难产死了,就留个不成器的女儿,你说他这么多年都不续弦,是不是身子骨不行呦?”

       

        ——“我看是,扁昔终究成不了扁鹊——没鸟啊!!哈哈哈哈——诶哟!”说话者捂着太阳穴,一颗肇事的小核桃三蹦两跳地在盘子里转了两圈停下,被说话者捏起。岫云喜滋滋地拿着一碟坚果走来,放在说话者手边的小桌上,笑脸凑到他耳边:

       

        “下次辱我扁家家门,就不是核桃了。”

       

        说话者顺着岫云的目光,低头看向手中核桃,心里一紧——三根银针直直插在那果壳缝中!这核桃一直握在自己手里,小姑娘在眼皮底下动了针,自己竟全然没有发觉!岫云盈盈一笑,手指把银针一勾,欢快地跑走了。

       

        所谓扁家双喜临门,一则是扁昔晋升的公务,另一则是家事——扁昔收唯一的徒弟扁林渊为义子。众人毫不掩饰观察扁家后继人的目光,可扁家新公子却一直平和地看向原来的师妹,现在的义妹的方向,眼中尽是宠溺。

       

        一系列仪式后便是酒宴。新少爷得体地安排来宾就坐后归席,身旁的妹妹正在风卷残云,半碗饭转眼没了影子,正端着汤碗仰头大喝,这吃相实在不雅。而坐在师妹另一边的紫裙女孩,举筷优雅,杯盘无声,似乎和满嘴塞满各种食物的妹妹聊得投缘,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偶然看向自己,立刻藏住目光,白皙莹润的面颊上隐隐浮出两团红晕。

       

        “扁小姐今日粉衣粉裙粉鞋,看来是独爱粉色了?”

       

        “嘿嘿,才不呢,我爹喜欢我穿粉色,他给我买的都是粉的,不过他买什么我就穿什么咯~我才懒得管~干嘛太在意这些~”

       

        “扁小姐穿粉色极衬肤色呢,你这个年纪穿起来水嫩。”

       

        “得了吧,我又不是娇羞怀春小少女,我喜欢蓝色,湛蓝,天的颜色,可我爹就是记不住!就是……这个颜色!”岫云掏出手绢,“这是我老哥买给我哒!”说罢转脸看向哥哥,他正温和地笑着,为岫云碗里又添了一块马蹄糕。

       

        那紫衣少女并不直视扁林渊,脸上愈红,却打趣道:“公子比大人还贴心,怪不得扁小姐改口叫哥哥这么快。”

       

        “嘿嘿,那是,我老哥对我可好啦,就是人木了点笨了点~”岫云埋头吃最喜欢的马蹄糕,“哥你这次做的没有昨天好吃!又偷懒了吧你!罚你今晚刷碗!”

       

        “好好好,你这小手又不会刷碗,再把碗洗摔了,明天就把盘子抱走吃啦,师父和哥哥吃什么!”

       

        “是爹和哥哥,笨蛋!”

       

        扁林渊依旧宠溺地看着岫云,云儿,你可知道我盼着对师傅叫爹盼了有多久,现在提前实现了也好,以后就不用改口了。云儿,我会从做哥哥开始照顾你,让你幸福一辈子。

       

        紫衣少女偷偷看了一眼扁林渊的侧脸,窗外射来的逆光给他初显棱角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似是他的笑在闪闪发光。她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佯装继续品茶。

       

        夏日白天长,但扁林渊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时天已经黑了,他回来时正好碰上岫云。

       

        “哥哥我好累……你再帮我烤一次竹沥好不好……”岫云一边捶肩一边撒娇说。

       

        扁林渊虽然疲惫,却见岫云哈欠连天,心一软便应了,“不过,爹要是知道了动戒尺,可没人给你求情!”

       

        “切,好汉岂惧区区戒尺,本姑娘才不怕咧~哥我睡啦!早饭叫我!”一溜烟,偷懒的妹妹就不见了。扁林渊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又苦又乐地笑了,揉着隐隐作痛的臀部,走向药房。

       

        打开门,熟悉的重要气味扑面而来。

       

        扁家世代行医,家训甚严,未有一日放松。扁林渊已是京城名医,但扁大人仍要求他日长一进,精益求精,不得懈怠。从小对扁林渊严格的训练从未中断,“闻药辩名”便是基本功之一,起先是药材,后来是粉末、药渣、药汤,起先是一味两味,现在是不定项。略有差池,这一药包中的药品种数便是板子责打的数目。扁林渊虽天资聪颖又刻苦好学,进步飞快也免不得常被打得汗如雨下。如今说错一味就要挨十几二十多下,而且扁大人亲手板子,记记带风,毫不留情。昨日的肿还未消去,今日的板子又袭来,数年来扁林渊几乎夜夜趴着睡觉。没有师父的允许,戒尺是不能上药的,祖训如此,是为了让扁家后代行医研药时疼痛警醒自己一丝不苟,人命之关天,容不得毫厘之失,这条条训诫,扁林渊牢记在心,恪守不怠。

       

        今日忙了一天,扁林渊确实累了,错误迭出,再加上徒弟变成了儿子,扁大人望子成龙之心又急切了一分,手下更重了些,今晚的板子格外难熬。扁林渊咬紧牙关不出声,看对面岫云房间灭了烛火,想是安然睡下,才敢在疼的受不了时低声哼唧一下。

       

        夏日清早婉转的鸟鸣被微风吹得细碎,入耳就如家长里短的碎语一般温馨,院子无处不在的药香是扁家最熟悉的味道。岫云出生前父母合种的梨树今已亭亭如盖,只是她母亲因为难产已仙逝十年,阴阳相离。早春三月梨花绽蕊本是清雅的景色,可盛开的梨花飘零于春雨东风,每每此时树下总是扁太医抚树长叹的背影。身为御医,常被称赞“妙手回春”,可这只是愿景罢了。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眼看着烂漫春色片片凋零,却无能为力,倏忽间就花落人去,只落得个化作春泥更护花聊以自慰,可悲可叹啊!医道如此,命运亦是如此。所谓医行,只是让生者有限的生命过得更好,让死者走得安详罢了,不过仅这一点,已是人类对维护生命尊严能做的最大努力,值得所有生者为之肃然起敬。

       

        逝者长已矣,生气还是要时代相传的。所幸这棵梨树在花谢后枝叶繁茂,日光下射,斑驳树影在青石板上摇晃,扁太医和林渊每日都会在此晨读。合上医典,崔婶来说早饭备好了。

       

        “小懒虫还睡!”扁太医坐在岫云的床头,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嘴角还留着口水,疼爱地刮了刮小巧的鼻子。

       

        “爹……再睡一会儿嘛……昨天累死了……”岫云在被窝里扭动身体,更像一只圆嘟嘟的懒虫。

       

        “早饭不吃了?再不起来你哥哥把你那份吃掉了,你就饿着吧!”扁太医又捏捏脸蛋。

       

        “爹爹就是偏心哥哥!哼哼!”岫云撅起小嘴。

       

        “你说说爹到底偏心谁呀,小坏蛋?”扁太医理了理她柔软的发丝,拍拍小脑袋,这孩子是还没长大呢,还是长大了呢?

       

        一张饭桌,四双碗筷,崔婶见老爷带着小姐来了,笑着端上清粥小菜。扁林渊为爹、妹妹、崔婶和自己盛上满满一碗,热气腾腾,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哥!”岫云西里呼噜干掉一大碗粥,把碗往哥哥面前一推,某只廉价劳动力就会意地又盛了半碗,特意多盛了几枚红枣。

       

        “慢点。多了你那小肚子装不下。”又在碗里夹了几片酱菜,放到妹妹面前,轻轻坐下。

       

        “哥你干嘛呢,椅子又不是纸糊的鼻涕粘的,你怎么比郑家千金还温柔,难不成你看上人家了?”

       

        扁林渊大囧,红着脸尴尬地把一颗红枣送进嘴里,才发觉好烫,呼呼。

       

        “渊儿今天怎么这么毛躁,当了大哥更稳重才是。”扁太医并非训斥,扁林渊却红了脸一再点头。

       

        “老爷,少爷昨晚挨打不轻,一会儿我给他擦点药吧。”崔婶心疼扁林渊,这孩子从小踏实笃学,可老爷对他期望太高,一天都没过过轻松日子。

       

        扁林渊脸更红了,可是烫嘴的枣子是吐也不能吐,咽更咽不下,一时没法回话,倒是岫云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还用擦药!还当不当男子汉大丈夫啦!崔婶您不用担心他!”崔婶摇头,又见哥哥一时自辩不能,调侃道:“我又不是没挨过,一晚上早好了!我哥就这样,跟个大姑娘似的,改天让他学绣花,一准儿宫里绣娘还好!哎呦,哎呦,哥!哥!你别挠我啊哥!哈哈!哎呦!”

       

        “渊儿。”扁父看儿女在饭桌上相互咯吱起来,制止了一句。

       

        扁林渊立刻垂手恭听父训,岫云见爹爹偏向自己,偷袭哥哥一下,又做了个鬼脸,宣告最终的胜利。

       

        “京中时疫你可有应对之术了?”

       

        “孩儿已拟了个方子,想来应该有效,之是几味药材略贵,一时还须斟酌,寻平常药材替代。”扁林渊恭敬回答。

       

        “方子有效和实用是两码事,若是人人都如刘兰芝寻孔雀泪做药引,纵是仙方也一文不值。”

       

        “孩儿谨记。”

       

        “这个我知道,爹爹常说,孙思邈的《千金方》意指救命之方就价值千金,要是按方抓药得花一千两黄金,有个毛用!”岫云也趁机“教育”哥哥。

       

        “我的千金大小姐呦!你倒说说‘扁府千金’是什么呀?”崔婶看着岫云饿狼一样吃样打趣道。虽然调皮活泼的大小姐是全家的开心果,可好歹是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不能像别家小姐一样温婉端庄,“成天捏着针晃来晃去,怎么学起针线活这么要命。”小家伙又惹人怜爱又伤人脑筋。

       

        “我扁家的针是救人的,又不是绣花的!”岫云撅起小嘴,“我是大夫,又不是裁缝!”

       

        扁太医宠溺地看着只有十岁的女儿。这丫头,识人时就识药,会写时就会抄医术,就连抓周时也抓着银针不放手,小小年纪就以“大夫”自居,不愧自己多年教导,心里十分喜悦。

       

        “逆气血则病,顺阴阳则愈,孩子天性如此,就依着她吧。”

       

        高贵优雅不过公主,可她们真尝过作女孩子的快乐吗?扁太医当值宫中,深晓雕琢即枷锁,璞玉浑金,自然天成之理。儿子勤奋聪颖,女儿尊医重道,扁家虽只有两子,却是后继有人啊!

       

        “爹爹最好了!‘扁府千金’就是说我扁家以救死扶伤为天职,人命关天,千金不换!”岫云见爹爹由着自己的性子,哥哥也认同自己,更加开心。

       

        两个孩子把“行医致用”的祖训牢记在心,扁太医甚感欣慰,又问扁林渊是否做到“日有所进”,昨晚回房后又钻研了哪些知识。

       

        扁林渊又是语噎,昨晚挨完板子筋疲力尽,强撑着替妹妹完成昨日她的烤竹沥液任务后也没翻书,吞吞吐吐说道:

       

        “孩儿昨晚……回房就……睡了……”十分羞愧,又让爹失望了。

       

        “看来板子还是太轻,都把你打困了!既然入了家谱,今天开始就换藤条!”扁父说得云淡风轻,崔婶和儿子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怎么传你扁家绝学。”

       

        扁林渊听到爹要将扁家祖传秘籍教授自己,激动得一时语塞,忙跪下连连谢父亲信任,“孩儿定当悬梁刺股,决不辜负父亲器重!”

       

        扁太医从宫中回来时,两个孩子正在梨树下乘凉。义子渊儿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推敲药方,爱女云儿坐在旁边,静静地绣着花样,扁太医呆呆地看着这一双儿女。

       

        雀儿,你还记得吗?那时你我也是这样,那年早春三月,日光如媚,梨花初绽,飞雪缠绵,鸟啭莺啼。我捧医书,你绣喜鹊。那年梨花落满头,你笑我少年白发。我们约定年年如此,直到携手走到真正的白头。你一袭粉裙委地,抬手落针,纱袖上下,就像桃花缤纷而落。你绣得好极了,那喜鹊每一根羽毛,我到现在闭起眼还能看得分明。可惜你绣的太好了,那喜鹊终究翙翙其羽振翅离去,徒留空枝,和你一样。

       

        雀儿,你看到了吗?如今梨花年年如约,可那约定,却连一纸空文的念想都没能留下。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年年,徘徊在树下的都是我一个人啊!

       

        “爹回来啦!”岫云调皮地扑上来,扁太医从思绪中回神,张开双臂抱住闺女,任由掌上明珠在怀里撒娇。如今早已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但树叶葱茏繁茂,亦是一派生机之景。蝉鸣声声,日朗风清,儿子懂事女儿可爱,扁家同样其乐融融。

       

        “云儿怎么绣起来了?你这个淘气包难得这么安静,让爹看看。”

       

        岫云笑得明朗,递上手帕,是那条天蓝色的手帕,上面绣了一只雀鸟。

       

        云儿长大了,越来越像你了,可爱之极,只是不如你恬静,调皮得让人闹心,绣工远不及你。今日绣这只雀儿,是代替你与我心意相通吗?扁太医故人涌上心头,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澜。

       

        “云儿心灵手巧,这只云雀栩栩如生。”扁太医鼓励孩子。

       

        “爹!你开什么玩笑!这是凤凰!凤凰你没见过啊!!”岫云把手帕举到爹爹眼前晃了晃,又急忙要哥哥评理,“哥,你说是什么!”

       

        扁林渊从方子中回过神,憨厚地挠挠头,“妹妹,哥也分不清这是公鸡还是母鸡,要不你去问问崔婶?”

       

        岫云气急,一拳捶在哥哥身上,扁林渊抱着脑袋求饶“好妹妹别打,哥哥错了,是鸭子!是鸭子!好看的大鸭子!”身子却老实地动也不动,任由阵阵粉拳落在身上。突然手臂刺痛,他拉住岫云:“好妹妹,歪了!”捻出银针,撸起袖子露出手肘,“曲池取穴在这儿!”岫云羞极,捂着脸小鹿一般跑回房去,父子俩的笑声惊起一双麻雀,扑棱着小小翅膀从枝头一齐飞走。

       

        夏日蝉鸣一声一声,随飞鸟飘向斜阳,也被晚风送到秋天。这知了的叫声,不知能否为异客送来故乡,更不知能否在多年后的某个傍晚,把岫云送回这个夏天。昔日湛蓝的天空澄澈晴朗,不拘束白云穿行,悦纳它的自由,但风雨交作时,云朵,还能随性而行吗?

       

        第二章【扁家治药绝掺假,仁心仁术无欺瞒】

       

        斜阳拉长人影,稀疏的蝉鸣也把夏日的炎热拉过立秋,秋老虎的威力下,岫云扇子扇个不停,却越愈发香汗淋漓。为什么呢?因为扇子不是给自己扇的,而是给炉子。烤竹沥液,是扁家小孩必修课之一。

       

        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岫云一点都不这么想。她多想住到一个没有竹子的地方啊!眼前被砍成段竹片大概有一臂长,烈火烧烤着中间,两段渗出汁液,一滴一滴地落入小碗中,这就是化痰平喘的鲜竹沥液了。当棕黄色的清液达到刻度,岫云就可以逃离这个桑拿房,去吃冰凉的马蹄糕了。

       

        坚持!忍忍忍!呼呼的热气直往脸上扑,本来就好动怕热的岫云感觉自己快融化了,煎熬啊!!爹啊,你就是当年被爷爷虐过后立誓一定要让后代也被虐得这么惨的吧!我也立誓!一定不能便宜了哥哥的小孩!

       

        “竹君!竹哥!竹爷!你看我出这么多汗你怎么就不出汗呢!”天灵灵地灵灵,求祖师爷保佑啊,竹子再不流汗我就要流泪了啊!这是烤竹子还是烤我啊!

       

        岫云汗如雨下,可竹沥还是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落着,这么半天了,还差那么一点点!急的她直跺脚,热气快把眼睛熏干了,岫云抱起温水杯咕咚咕咚喝起来。当白开水喝道还剩两口时,她突然停住,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嘿嘿,有办法了。

       

        就掺这么一点点水,爹又不是神仙,又不会仔细看,天不知地不觉,哈哈哈。小竹子啊,姐姐我可怜你受炙烤之苦,这就来解救你咯!不用谢姐姐啦!吼吼吼!

       

        当岫云风驰电掣般完成解救竹子的善举后,房间的门开了。

       

        “爹……”岫云没像往常一样扑上去诉火烤之苦、自夸“丰功伟绩”,毕竟做贼心虚。

       

        “云儿辛苦了,动作一天比一天快了。”扁太医轻轻为女儿逝去额头上的汗水,递上一盏冰果,有西瓜、桃子、葡萄,都是提前剥好皮、切好块的。

       

        岫云一向鼓着塞满西瓜的腮帮子说说笑笑,今天只是乖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细嚼慢咽,不敢抬头看父亲。

       

        奇怪,这孩子一边吃着冰盏怎么一边出汗,难不成是热出毛病来了?

       

        扁太医看烤过的竹子,不用数数,一眼就看出端倪,原来是这样。

       

        “云儿,吃完了吗?”

       

        “嗯。”岫云轻轻把碗放下,又拿起来,“爹,那我去……洗碗了。”

       

        “不急,让你哥洗吧。”扁太医一招手,“云儿过来。”

       

        岫云心里咚咚跳,强壮镇静慢吞吞蹭到父亲跟前,就算凶多吉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自乱阵脚,爹也有可能没有发现呢……

       

        “云儿,自己看。”

       

        玻璃小罐一字排开,里面装着五天来岫云的作业。前四瓶是浓浓的棕黄色,像琥珀一般晶莹剔透,而今天的如同茶水,淡了很多。哥啊,你怎么那么老实啊……

       

        扁太医平静地看着云儿,给女儿个开口认错的机会。

       

        “爹……云儿没保存好前几天的竹沥,都氧化变深了!云儿马虎了,以后一定细心!”岫云急中生“智”。

       

        啪!扁太医听闻此言,怒上心来,一巴掌重重拍在药桌上。小玻璃瓶盖震得飞起来,又落下去,岫云吓得一激灵,大气也不敢出。扁太医行医多年,早就炼成对药品的火眼金睛,铁证如山,狡辩只是爆发的导火索。云儿啊,爹给你机会了,你却还强词夺理,平日对你偷懒睁只眼闭只眼,现在竟顶嘴撒谎了。你当爹是第一天从医吗?若没有基本的细心,别说医术不够列席御医之位,就算进了太医院,明刀暗箭中能保全自己吗?

       

        “掺了多少水?”还用问吗,扁太医的眼睛就是刻度。

       

        岫云见瞒不住了,索性乖乖认错。

       

        “一点点……爹……云儿一时糊涂,但我保证这是第一次!我发誓!”对,你可没说谎,这根本就是你第一次自己动手烤竹沥,以前当然没掺过水,真话说得真棒!

       

        “爹,咱家又不是药铺,鲜竹沥几天就倒了,”岫云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又没铸成大错,爹不用生气的吧。试探地辩解,“云儿想着……早点回房研习……”

       

        “混账!”扁太医愈发生气,“医药之事岂是儿戏!”偷懒也就罢了,可在竹沥液掺水就是做假药,这简直就是砸了扁家牌匾!最要紧的是,若是扁家药的次品流落在外,用在人命旦夕之间,那置病人康健性命于何地!可气的是这丫头居然撒谎来为自己开脱,毫不知错,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他日行医,就是百姓的隐患!

       

        “家训怎么说的!”

       

        岫云急忙跪下,“扁家天职,人命关天……德行医、诚制药、杜欺瞒、禁掺假、绝巫术……”岫云背不下去了,“爹……请爹用家法责罚云儿吧……云儿知错了……呜呜呜……”掺假是大过,要是伤了病患……这样不懂事,扁家世代诚誉八成以后就毁在自己手里了。泪如雨下。

       

        见女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自觉请罚,火气消了一半。孩子的本性当爹的心知肚明,可这丫头就是爱耍小聪明,幸好这次犯糊涂是被自己抓住,必须杜绝后患不能再犯,否则下次变本加厉,难免闯下大祸后悔晚矣。要知道,扁家出错便无小事,一点疏忽恐怕酿成人命悲剧。这次一定要狠下心来,给她点教训。

       

        “你还知道家法?偷懒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兑水掺假时呢?顶嘴狡辩时呢?扁家家法教得了你吗?!”

       

        岫云低头哭,两只袖子轮流抹着脸上的泪水。这孩子从小最骄傲的就是自己是扁家人,听到爹爹说家法都管不了自己了,哭得更伤心。

       

        扁家家法的确不能用来责罚云儿,板子沉重,男孩子都吃不消,对女孩子力道更难掌握。下手轻了就失了家法威严,若是下手重了,小小云儿怎么受得住。扁太医环视四周,烤竹沥所用的竹板倒是个好工具。经过烤制,竹子脱水变轻,打起来不伤筋骨,声音又清脆,这孩子吓都能吓住。毕竟这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刑罚不是为了严惩,而是为了警戒。

       

        竹板厚一寸,一臂长,表面大部分光滑,但两端因为折断有些毛躁,为了避免竹刺伤到妹妹的手,扁林渊砍完竹板,细心地把每一片的一端处理得平整,而另一端就保留原样了。扁太医拿起一片,掂掂分量,将毛刺一端握在手里,一会儿那竹刺别扎破了女儿。

       

        “趴这里。”

       

        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该打,可岫云还是哆哆嗦嗦迈不开步子。扁太医并不发怒,也不强硬,耐心等着女儿自己乖乖受罚,知错领罚,这就成功一半了。

       

        岫云哭着鼻子以蜗牛速度移动过去,上身趴在药桌上,怕打,但更怕爹爹认定自己品行不端,不配为扁家人,失望透顶再也不要自己了。如果能让爹爹继续信任、喜爱自己,就算把屁股豁出去又算什么呢?

       

        竹板拍了拍屁股,岫云闭起眼睛,攥紧小拳头,神农啊!扁鹊老祖宗啊!保佑云儿咬咬牙就过去了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该来的。竹板开始有节奏地打在岫云撅起的屁屁上。即使是隔着衣裙,对于云儿经脉穴位的分布扁太医也了然于心。臀部偏上的部分经穴集中,若责打不当,容易伤及肾脏,而下部皮肉较厚,能很好地保护筋骨和经脉,尤其是臀腿相接处,痛感强又不会出事,还能活血醒脑。噼里啪啦一通板子看似没有章法,但扁太医却慎之又慎。

       

        正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岫云哪里能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皮肉之苦。板子短平快、稳准狠,只感觉到屁股温度直线蹿升,辣、痛、烫、麻越来越难忍耐。她咬紧牙关,再也不想去数挨了多少下。爹啊!这怎么可能是一条竹板,明明是百条竹板带来千条火辣,如缠丝般包裹着无助的小屁屁,左扭右扭就是甩不掉。

       

        “呜呜……爹!疼!”扭来扭去,屁股跳舞的岫云终于忍不住,一边踢腾起小腿一边用小手揉着火辣的屁屁,双眼含着泪,求爹爹停下来。

       

        听到竹板的声音和妹妹的呼痛,扁林渊连忙放下医书,快步跑到了药房。

       

        岫云见哥哥来了,哭得更夸张,索性趴也不好好趴着了,跪在地上专心哭。

       

        “云儿你这是怎么了?”扁林渊拍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这样子就像是谁欺负她似的。岫云看爹爹还是威严之色,现在只有哥哥能救自己了。

       

        扁太医指着桌上的一排玻璃瓶,老实的渊儿一看便猜到原委。

       

        “爹,前几天云儿身体不适,孩儿就替妹妹烤了几天……孩儿身为兄长没能以身作则,愿受责罚。”渊儿憨厚,跪下恭敬认罪。

       

        “哦?云儿,这是真的吗?”扁太医料想渊儿不会说谎,那四瓶竹沥浓稠纯正,必然没兑一滴清水,还是渊儿最实在。原来云儿不仅在药中掺水,前几天居然把任务直接推给了别人!

       

        “爹……”

       

        “不想行医就别进扁家药房!”刚刚平息下的怒气这时又涌了上来,孩子啊,若你不愿受这辛劳,爹也会疼爱、呵护你,你哥哥更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何必受这个苦?你天资聪颖,爹当然欣慰,可天资若让你不快乐,就是枷锁,就算你今生目不识丁,又有何妨?你永远是爹的掌上明珠啊!

       

        “云儿,快认错啊,好妹妹。”扁林渊劝道,岫云哭得更伤心,直往哥哥怀里钻。

       

        “爹……不要打我呜呜……挨不了…爹呜呜…”岫云躲到哥哥身后,揉着愈发滚烫的小屁股,说什么也不想再挨打了。

       

        “渊儿,教教妹妹怎么挨家法。”

       

        “呜哇!爹不要!”岫云躲到哥哥身后。

       

        “云儿乖,好妹妹,快趴好。”扁林渊轻抚着妹妹颤抖的背,小姑奶奶,你就听一回话吧。

       

        “哥哥,不要,哥哥疼,哥哥疼!”岫云怕得话都说不顺了。

       

        “你哥不疼,你该疼了。过来!”扁太医用竹板敲着药桌上岫云原来趴着的地方。

       

        “我的好妹妹,乖云儿,爹那么疼你,不会重打你的,哥哥有最好的药,一会儿就不疼了,乖妹妹,快趴好。”扁林渊连哄带求,连抱带拖地把妹妹按在药桌上,可身子趴下了,腿还在踢腾。

       

        刚趴下,裙子就被掀了起来。

       

        “爹!不要!”岫云叫起来,“爹,云儿乖,呜呜……不要脱裤子……”

       

        “好妹妹,你就听话吧,家法从来是不许隔衣裤的,哥哥求你就老实一会儿,行不?”

       

        “呜呜……爹……云儿乖乖的……云儿不动……能不能……”岫云哭求,小红脸有从水蜜桃向番茄发展的趋势。

       

        扁林渊不解地看着父亲,“渊儿去准备点药膏吧。”

       

        岫云听到哥哥出去,长呼了一口气,也不反抗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爹有家法,我就得有应法!应法是什么?一个字——

       

        挨!

       

        呜呜呜……

       

        “还想当扁家人就拿出点担当来。”

       

        “呜呜……爹轻点……呜呜呜……”

       

        “扁家规矩忘了?”

       

        “呜呜……”岫云反手掀起裙子,磨磨蹭蹭地褪下裤子,小手老实地放在小脸两边,脑袋埋在胳膊里,小屁股缩了缩,等着疼痛的再次袭来。

       

        “说说都错在哪里了?”扁太医用竹板光滑的一端点点岫云的光屁股,示意她放松。虽然孩子该教训,但毕竟是女孩子,父亲怎么下得了重手。脱下裤子是为了及时掌握孩子的状况,别打坏了。还好,小屁股只是涂上了一层淡淡胭脂,皮肉弹性无损,扁太医放下心来。

       

        “不该偷懒,不该在……竹沥里……面兑水,呜呜呜……”

       

        “第一,大医精诚德为先,救死扶伤命关天。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嗷!”火辣的竹板携着风声,就像除夕的炮仗烟火,尾巴带着白烟,噼啪一响,炸开了花。这一竹板,不知比刚才狠多少倍,响彻云霄的叫痛声从岫云紧紧咬住的贝齿中冲出来。

       

        “第二,扁家治药绝掺假,仁心仁术无欺瞒。”

       

        “呜哇!爹我错了……”又是一记火辣的板子,左右两瓣淡粉色的屁股各留下一条深红色的痕迹。

       

        “第三,望闻问切需亲力,制药针灸必亲为。”

       

        “嗷——呜啊!!爹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睁眼就能看见那被自己兑了水的竹沥。这时她只想把那瓶子砸碎,都是一时偷懒闯的祸,要是能再来一次,就算被烤死也不敢在药中兑水了。

       

        “第四,悬丝切脉误人命,巫医厌胜不可沾。”嗖——啪!!

       

        “啊啊,爹我知错了知错了,肯定不搞武术……呜哇……不是,不搞巫术!”

       

        “说,都记住什么了?”

       

        “就是必须自己动手……呜呜……不能以次充好不……能兑水……不能装神弄鬼……不不不能欺骗病患……要不就得挨打……呜呜呜……”岫云扭动着粉底红痕的屁股,疼痛却如影随形,不敢揉屁屁,又怕竹板再找上来。

       

        “扁家最重什么?”

       

        “重医德……云儿是扁家人,云儿一定恪守医德……呜呜呜……”

       

        “起来吧。”长呼一口气,放下竹板,女儿还得缓一缓才能起来。扁太医拔出手心竹刺,孩子,我是你师父,更是你父亲,你若不愿学医术无妨,但我扁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德字缺不得。今日教训你,爹比你疼百倍啊。

       

        “呜呜呜……”岫云红着脸跳起来,一边抽泣一边一层一层地提起裤子,羞得不敢看父亲就急忙跑回房去。扁太医看女儿活动无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夜正浓,月中天。

       

        扁太医轮值回来,林渊还在苦读,云儿已经睡下。月高悬,微风中隐约有了初秋的凉意。

       

        步入女儿房间,微弱的烛火轻轻摆动,岫云红扑扑的小脸露在被子外面,均匀的呼吸充满少女甜腻的芳馨。扁太医轻坐床头,借着微光瞧瞧端详,不忍吵醒睡得香甜的女儿,拿起枕旁那天蓝色的手绢,除了那“凤凰”外,云儿又新绣了一个字。不是“岫”,也不是“云”,而是——“扁”。

       

        静静地看着女儿,笑容浮起。

       

        雀儿,云儿睡熟了的样子,像极了你。

       

        岫云睡梦中皱起眉头,好像哪里睡得不舒服。扁太医轻轻掀开女儿的被子,发现孩子没穿裤子。粉色已经褪得差不多,只有那四条深红的板痕微微肿了起来,这种皮外伤,用点家药明日就好。御用的跌打损伤药“生肌膏”便是扁太医亲手调制。当然了,久病成良医嘛,这杏林春满、名扬四海的神药,大多数都被扁家人自产自销了……

       

        “爹……爹?!你干嘛”岫云梦中醒来,手忙脚乱地抢过被子把身子盖住。

       

        扁太医故意摆出一副严父的样子,“说说挨家法什么感觉?”

       

        “疼……”岫云皱起鼻子,又是要装哭撒娇。

       

        “还有呢?”

       

        “还有……还有云儿是扁家人……嘿嘿。”说着钻进父亲的怀抱,小脑袋蹭着爹爹的胸膛,阳刚之气混着淡淡的药香,那是家的味道,是岫云最熟悉也是最骄傲的味道。

       

        “下次不许了。”当爹的也再也挂不住严厉之色,敞开双臂环住这个小东西。

       

        “爹爹明察秋毫,云儿的小伎俩怎么能瞒得住爹的火眼金睛~~”云儿撒娇道。

       

        “那当然了,你也太小看你爹了!偷偷告诉你,爹小时候,往里兑的是带色的茶水。”

       

        “啊?!”

       

        窗外,夜色澄澈。今日小惩大诫,岫云牢记住了扁家祖训,立誓恪守一生。可她怎么会知道,数年后,同样月色清明的夜晚,再重数祖训时的心境。这是后话了,此时爹的怀抱温暖坚实,家中的药香让人闻得踏实。晴夜正浓,朗月中天。

       

        第三章【大医精诚德为先,救死扶伤命关天】

       

        暑气渐渐消退,扁家小院中的梨树结出金黄的果子,清风中细细嗅来,有淡淡梨香。

       

        扁岫云立于树下,银针在指间翻飞,幻想着自己是行走江湖的大侠,挥剑如虹,救人与危难之间。粉衣粉裙的小姑娘的却有几分侠医的潇洒。

       

        “云儿,去买些川贝,今晚给你崔婶炖川贝雪梨羹。”扁太医把一袋钱递给女儿,“剩下的自己留着吧。”

       

        “嗯!”岫云欢喜地收起银针,一套七只,火针、毫针、三棱针、长针,根根擦得晶亮。她最喜欢出去买药的差事,关键是能趁机游逛,每次碰上了曾被父兄治愈的病患,还能享受被感激夸赞的快感。临出门时,扁林渊神秘兮兮地拉住岫云:“云儿,拿上,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哥!你居然……”

       

        “嘘——”

       

        原来平日憨厚老实的木头哥哥居然也有小金库啊,哈哈!爹爹给零花钱的机会太少了,这袋子里的铜板想必是哥哥一文一文地攒起来的,这得攒多久啊!

       

        “真乖,知道孝敬妹妹了!有长进!”岫云伸手想要摸摸哥哥的头,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林渊弯下腰,这才够得着,“不错不错,没白疼你!”

       

        手里攥着爹给的银两,怀里揣着哥哥塞的私房钱,我们的“小富婆”蹦蹦跳跳地向药铺进军。

       

        古道西风肥驴,夕阳西下,扁岫云才回家。

       

        “爹!哥哥!崔婶!”岫云兴冲冲地把礼物一个一个塞到家人手中。

       

        “冬天要到啦~爹爹进宫的时候路上拿个手炉就不会冷啦!”

       

        “哥你下次夜里去急诊披上这个斗篷,挡风挡雨~”见妹妹这么记挂自己,扁林渊只会地憨笑。

       

        “枇杷糖,一会儿配上川贝雪梨羹您就不咳咯~”崔婶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哪儿来这么多钱,川贝拿出来爹看看。”扁太医有些疑惑,不过料想这孩子上次因为竹沥兑水挨了家法后应该牢记祖训了,“扁家治药绝掺假”是扁家人世代遵守的原则,要是还敢以次充好,屁股不想要了?

       

        “绝对保质保量!高标准严要求!”岫云打开药包,“咱们扁家药的口号是:药材好,药才好!”

       

        暗紫贝母,个个“怀中抱月”,气味,味微甜,确是上好川贝。

       

        “钱哪儿来的?!”这孩子不会是收了药店老板的好处,给他们当代言人了吧?

       

        两个孩子沉默对视——

       

        林渊点头,岫云摇头。

       

        林渊:好妹妹,还是快跟义父老实交代吧,坦白从宽啊!正道上攒的咱不怕!

       

        岫云:哥你放心,大医精诚德为先,我肯定不供出你来!

       

        两个孩子对视完毕——

       

        “爹,云儿路上做了一件大好事,这是那个怀宝宝的阿姨感谢云儿的。”

       

        两个孩子沉默对视第二波——

       

        林渊摇头,岫云点头。

       

        林渊:哎呀我的傻妹妹,你就实话实说吧,义父说过扁家悬壶济世,路遇危急不该收报酬的!

       

        岫云:哥你放心,我有正当理由!

       

        两个孩子对视第二波完毕——

       

        “云儿在去时的小路上,遇到一个孕妇被小混混劫财,出手相救,那个阿姨一再要感谢,说是肚子里宝宝的心意,盛情难却云儿就收下了。云儿还给阿姨号了脉,母子平安。”岫云说的理直气壮,颇有侠医风范。

       

        “爹,祖训说‘老弱病残必先保,危机待援最要管’,虽说助人不该收酬劳,但这就算云儿的诊费也不为过。云儿这是做了好事啊。”林渊也觉得自己攒的零钱根本不够买这些东西,妹妹一向古道热肠,又如此言之凿凿,马上为妹妹说话。

       

        “出手相救?你一个小孩怎么救?”扁太医心中有疑。你那点小力气,水桶都提不起来,小胳膊小腿,抱你都得轻轻地怕弄折了骨头,还小混混?9岁的小混混你也打不过啊。

       

        “爹,你不知道,当时情况那叫一个危急!!”岫云绘声绘色地情景重现,站起来用桌上的水果刀比划起来。

       

        “坐下!”小女孩舞刀动枪像什么话!我扁家柳叶刀是手术救人之用,这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扁家是屠户,做人肉包子呢。

       

        “哦。”岫云坐下,依然兴冲冲地说,“我大喊一声:‘住手!’便一个箭步冲上去,与他过招,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虽然人高马大、武功高强,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嗖嗖,那贼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就逃命去了,哈哈!”说的神乎其神,其实那劫匪不过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也没有凶器。

       

        “停!”小样,你那点小本事不全都是爹教的?就会一个五禽戏,早上叫你练晨功还赖床不起,你哪会什么武功招数!真不该让你天天抱着武侠小说瞎看。

       

        “说实话,怎么制服的?重点。”平日儒雅温和的扁太医英眉一立,颇有武将霸气,岫云的侠女气焰立刻熄灭。

       

        “嗖嗖。”岫云“英雄救美”的谎话被揭穿,像泄了气的皮球。

       

        “嗖嗖?!”扁林渊惊恐地看向妹妹。

       

        “嗯。”岫云看着哥哥深深点头。

       

        “嗖、嗖?”扁太医愤怒地看向女儿。

       

        “嗯……”岫云缩着脖子眨了眨大眼睛。

       

        “你动针了?!还两针!”扁太医蹭站地起来,大手拍在石桌上,岫云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袭来,额前碎发为之飘动,连梨树的叶子都抖了三抖,落下一大片。

       

        “什么针?!”岫云被亲爹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全忘了,木呆呆的大眼睛看着暴怒的父亲,一副无辜无害、无毒无污染的样子。

       

        “针夹拿出来!”扁太医的喝令惊起一窝昏鸦。

       

        岫云哆哆嗦嗦递上自己的宝贝针夹。扁太医接过针夹之时只觉头皮发麻。针灸所用最长的针具长可穿臂,岫云的隔空取穴的功夫还差得远,准头腕力都不行,万一长针刺入内脏,那人立时生命危急!

       

        慢慢打开针夹,短呼一口气,长针还在,此人没当场立毙。

       

        慢慢再打开一点,又踏实下来一点,蜂勾针也还在,人还活着。

       

        接着慢慢打开,毫针在、镵针、鍉针、火针这些小针都老老实实地在位置上。

       

        屏气继续,梅花针没有了,这倒没事,顶多感觉石头砸一下,以一个十岁女孩腕力,就算砸到要害穴位也丝毫无碍。

       

        扁太医咬牙凝神继续,祈求上天不要让女儿无知间作孽,然而,最可怕的梦魇发生了——

       

        三棱针不在了!三棱针!不!在!了!

       

        扁林渊见义父的脸色变得铁青,凑过去看,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三棱针针身呈三棱形,尖端三面有利刃,沟部有血槽,亦称——放血针!

       

        这针刺入人体便会造成流血不止,若是刺进大动脉而得不到及时处理,那人必然性命危急!歹徒的命也是命啊,抢劫自有官府裁决自有王法惩罚,不死之罪若是死在云儿一个十岁孩子的利器之下,那将是一个完整生命的消失、一个家庭的彻底破碎啊!

       

        云儿啊云儿!你怎么就这么寸!怎么就抓住了三棱针!

       

        “爹,有什么问题吗?”岫云没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只对父兄的反应感到惊讶。

       

        “你用三棱针了?”

       

        “嗯啊,这个扔起来顺手啊。”岫云不解,但知道自己肯定做错事了,胆怯辩白道“爹我做的是好事啊。”

       

        “你刺在哪儿了?”

       

        “歹徒啊……”我还能往孕妇身上扔不成?“我朝檀中扔的,我也没看清落在哪儿了……反正肯定扎在坏人身上了,爹你不夸奖我?”

       

        扁太医气的脸都白了,“真是好徒儿,知道檀中是死穴!渊儿,去请家法!”

       

        扁林渊护住妹妹,“爹,云儿也是无心之失,她本意是救人,爹,云儿还小啊!”

       

        “去!”

       

        “爹你凭什么用家法打我!”我明明是惩恶扬善的英雄!

       

        “就凭你无视祖训!”

       

        “‘老弱病残必先保,危机待援最要管’,爹不是常说扁家最重医德吗?云儿救人危难之间……”

       

        啪,岫云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岫云捂着被打痛的脸蛋瞪着高大的父亲,委屈、愤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肯流出来。

       

        赌气地趴在长凳上,反手脱下裤子,掀起粉色长裙,抱紧刑凳。你打吧,家法如此,我的身体能被打死,但我的英雄气概绝不屈服与淫威暴力!

       

        扁太医见女儿这么执拗,以她那一根筋的性子一时半会明白事理肯定是不可能的,不感到疼,她还会钻在“侠肝义胆”的牛角尖里赌气,不如先打醒!

       

        家法板子是扁家祖传之物,这不长的板子下,不知教出多少医学巨擘,多少朝的御医,有多少流芳千古的医学著作是在这条板子的噼啪声中写出。

       

        今天,就用家法告诉你扁家人最重的医德是什么。

       

        嗖啪——

       

        嗖啪——

       

        岫云只觉天摇地动,咬紧牙关抱着刑凳。如果说上次的竹板是除夕的烟火,那这次的家法就是礼花炮,大出意外,但还是堪堪忍住。

       

        扁太医开头两下用了平时对林渊的力道,想以此威慑住这糊涂的孩子,之后就放水吧。

       

        “知错了吗?”

       

        “云儿没错。”

       

        嗖啪——

       

        嗖啪——

       

        额头沁出汗珠,好疼。不,云儿,你不能屈服,这天地间必有道义,你是扁家之后,医道仁德必有浩然之气,你要坚持!

       

        “你知道错了没有?”

       

        “我没错!!”

       

        嗖啪——

       

        嗖啪——

       

        板子好痛,生生要把自己打成两截。屁开了肉绽了骨头碎成粉末了!

       

        扁太医停下板子,看着岫云颤巍巍的小屁股,要是打渊儿,六下准大红了,在自己的放水之下,女儿只是粉红微热。

       

        “错了么?”

       

        “我没有……呜……没有错……”板子是硬的,屁股是软的,岫云还是受痛不过,没忍住哭了出来。

       

        “你身为扁家人,不知道三棱针刺入要害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身为扁家人,只知道除暴安良,保百姓平安性命无虞!”

       

        “歹徒的性命就不是命吗?”

       

        “他是坏人!为非作歹就该绳之以法!”

       

        “呜哇!呜呜呜……”

       

        “扁家针只能救人,在你手里索命,让医德蒙辱!你还配做扁家人吗?”

       

        “一尸两命才是砸了家门!如果扁家医德只是为了自己做缩头乌龟,砸了也罢!”

       

        嗖啪——嗖啪——嗖啪——

       

        “嗷呜!嗷!我是扁家败、败类,啊——你打死我吧!嗷——嗷!”岫云又疼又急,再也不忍呼痛,在刑凳上左扭右扭起来,下意识地躲避板子的侵袭。爹,你是要打死我吗?好,打死也罢!可惜神农先祖是尝百草而壮烈牺牲,我扁岫云却在成为一代名医之前,死在亲生父亲、所谓的“御医砥柱”、“扁鹊再世”手下,死在“医学世家”、“杏林春满”的扁家家法下,可笑,可惜啊!

       

        嗖啪——嗖啪——嗖啪——

       

        岫云的屁屁已经大红,板子交错的地方微微肿起,为了避免打破皮,扁太医把下面的板子都打在臀腿交界处肉厚的地方,小心避开经脉聚集之地,。

       

        “嗷呜!啊!要死了!嗷嗷!”板子实在太疼了,爹真的是要置我于死地啊……我就是犯了滔天大罪爹也不至于把我往死里打啊!爹我是你亲生骨肉啊!我娘在天上也会心疼我的!我就算杀人放火、十恶不赦、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父女情分吗……呜呜呜……就算那抢劫孕妇的哥哥被他父母知道做错了事,也不会下如此毒手吧……

       

        扁太医见女儿一个劲儿地哭,知道她终于想通了某些关节,停下来。

       

        “呜呜……扁大人、求你、别、打了……好疼……”岫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饶也有气无力的。但这幅落魄的狼狈样子还是不肯认错,竟然连爹也不叫了。扁大人?你不要爹了吗?不要家了吗?

       

        “扁大人……赐死云儿吧……我失手错杀了别人,不配留在扁家、不配活着,一命、抵一命……”岫云紧闭眼睛,等着电光火石般的结束。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只可惜今生未能献身从医,也没能报偿父亲养育大恩,若有来生,一定做牛做马。

       

        悬着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等到的不是一板子敲在百会穴上结束这短暂的一生,而是被父亲打横抱起。这个怀抱,曾经是岫云最安全的栖息地,是儿时的世外桃源,是长大后的避风港湾。在怀里闻着爹爹身上男子汉的味道和淡淡药香,是岫云最幸福的时刻。可如今,她只能感受到这个怀抱硬得很,一颗心跳得猛烈,比刚刚挨过打、大汗淋漓的自己跳的还紧。爹是要把我投井了吧,这是我最后一次享受怀抱的温暖了吧,好,就让我再贪婪地品味爹爹的宠溺一次,就假装当时我选择了喊人来帮忙,就假装当时我去报官了。太多太多选择我却选了最冲动最极端的一种,如果还能让我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下死手。

       

        “张嘴。”

       

        果然是医药世家,处决犯人用这种赶紧简单迅速的方法。愿我死后可以被扁家解剖研究,治愈更多病患,愿我来生还可以投胎到郎中之家,我会像哥哥一样勤奋刻苦,会像扁太医一样成为一代名医。

       

        再见了,我年轻的生命,娘,我来投奔你香喷喷的怀抱了,爹说你又漂亮又温柔,是医毒双绝,在那个世界您一定要帮我完成遗愿啊,生当作人医,死亦为郎中!

       

        “云儿乖乖地,张嘴哦,好妹妹,快把参汤喝了。”小时候就是这样,我哭着闹着不吃药,爹就抱着我,哥哥就蹲在前面哄我吃药,就像我娘一样,所以他才那么娘。那时他还是我大师兄,现在已经是我正经的哥哥、扁家长子了。我走了,爹也不会孤单寂寞,扁家也后继有人,对,我这样的扁家毒瘤,活着也不配继承家业。

       

        等等。参汤?

       

        “这是什么?”

       

        “好妹妹,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叫你平时偷懒,人参都闻不出来了,要是再不用功,砒霜喂给你都不知道!”

       

        “扁太医不是要我偿命么?”

       

        “胡说,就算出了天大的事,爹都会保护你,既是代价是自己也毫无犹豫。你是爹的女儿啊,怎么会取你小命?”

       

        “可我刚才快被打死了。”

       

        “……”某只夜夜挑灯奋战却仍然天天挨家法的扁林渊无语了。

       

        “我玷污家门、有辱祖训、失手用了杀招,伤害了本不该亡命的人,是扁家罪人,爹容不下我了,医德容不下我了。”

       

        “我的傻孩子,无论你做错什么事,自有国法家规量刑惩罚,怎能轻易剥夺斩杀?就算是穷凶极恶之人,他活着的权利也是神圣的。人命关天,对生命一视同仁,尊重生命,极尽所能与病魔死神抗争,这才是扁家的医德啊!”扁太医耐心教导着,蹲在一旁的扁林渊见妹妹渐渐平静下来,听得入神,连忙见缝插针地喂着参汤,为了药效强些多炖了一会儿,这时还有点烫,吹三口、喂一口。

       

        “就算是扁家罪人,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是爹的心头肉,没了你,你爹、你哥就都没有家了啊!”扁太医心疼地抚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刚才挨打时香汗淋漓,几缕发丝和着泪水黏在脸上。岫云抬眼看看全神贯注喂着自己的哥哥,一个已经长了喉结的大男孩眼眶却红红的,都是为这个调皮执拗的非亲妹妹急的啊!一股酸痛又涌上鼻子,刚止住的眼泪又如决堤黄河一般——

       

        “呜哇!爹我知道错了,那个抢劫的哥哥做错了事,但还是他爹娘的宝贝,我把他杀了,他的爹娘就活不下去了……”说罢又钻进爹爹的怀抱,满是鼻涕、眼泪、汗水的脸蛋在父亲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上蹭来蹭去,你叫你爹明早怎么进宫面圣啊!

       

        扁太医轻抚女儿一抽一抽的背,那还是小小的、单薄的背。稚嫩的肩膀还扛不起太多的重负,尽管作为扁家人,她要背负的更多,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待她平静下来,柔声说,“谁说你杀了他?三棱针虽然能取人性命,但若没插在要害上,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你腕力不足,就算击中胸腹背,也不一定深及内脏。”事到如今,那小混混肯定是找不到的,是生是死扁家也无从得知,为了让女儿今后不要蒙上阴影,扁太医只能用最乐观的情况为女儿开解。如果真出了人命悲剧,也必须一切后果由自己承担,就算丢掉乌纱帽、砸掉扁家牌匾、砸锅卖铁赔偿也要瞒住云儿。

       

        “云儿知错了……”

       

        扁太医环抱爱女的臂膀又搂紧一点,听到女儿脱口而出的“错杀”二字,就知道孩子已经明白自己的过失了。哪个孩子成长中没犯过错?大错小错,总有后果,因果得偿,环环相报,成人的世界不就如此吗?作为御医,职责保皇室血脉,医治龙体之恙,可作为父亲,天职就是要纠正孩子内心的病,防微杜渐,让她成长为一个身心健全之人啊!

       

        “以后遇到任何情况,你都不可伤人性命,知道吗?”扁太医认真地看着又长大一点的女儿。

       

        “知道了。扁家针法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岫云郑重点头。

       

        “用医疗器械杀害无辜,不光是玷污扁家。天下所有从医之士最基本的底线,你明白吗?”

       

        岫云没有说话,稚嫩的脸上使命般凝重的神色已经做了最有力的回答。

       

        “爹,如果有可能,云儿希望爹用最好的药为那个哥哥疗伤,可以吗?”

       

        扁太医心上的石头稳稳落地,抚摸着女儿光滑馨香的发丝,欣慰地点头。

       

        第二天,扁太医入宫值班时,扁家医馆迎来了一贫一富两家人。扁林渊尊礼接待了他们。

       

        富的那家来了四位,老爷气度文雅,老夫人慈眉善目,少爷文质彬彬,左臂搂着身怀六甲的娇妻,右手提着锦旗和一大兜谢礼。自道来感谢小云女侠昨日出手相助,保得爱妻母子平安。扁林渊接过锦旗,却婉拒了谢礼。为少夫人把了平安脉,道是孩子活力十足健康得很,只是母亲昨日受了惊吓,虽无大碍,但最好吃一副安胎药,更重要的是夫君陪伴在侧。

       

        穷的那家来了两位,衣衫褴褛的男孩也就十四五岁,骨瘦如材,拖着一条瘸腿吃力地背着一位老妪。再看那老太太,虽麻裙荆钗,面黄肌瘦,却十分干净。男孩自述父亲早逝,与继母相依为命。卧病多年,可自己卖苦力难求温饱,一直买不起药。前几天突然病情急转而下,咳得厉害,实在走投无路,劫了个孕妇才凑点银子,一定要来京城最好的扁家医馆就医。他知道自己诊费不够,又行了歹为,跪求扁林渊一定给继母医治,待母亲好转后就到官府自首,受刑后为扁家做牛做马偿还医药费。

       

        那男孩不知面前坐诊大夫扁林渊早已洞悉事情原委,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就怕大夫不答应自己。扁林渊扶起他,答应一定尽力,诊费全免,扁家会用最好的药医治继母,并且分文不收,不过,有一个条件。

       

        “扁神医!活菩萨!只要恩公吩咐!小的上刀山下火海、死都为您做到!”说罢又是要跪。

       

        “把抢来之物还给失主,并且当面道歉。”扁林渊清亮的眼眸直视这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儒雅的微笑勾勒出一抹宽怀的暖色。

       

        如果他是我的弟弟,我一不希望官府治罪毁了他的人生,二不希望他背上抢劫犯阴影,一辈子抬不起头,三希望这个本性善良的孩子真正反思,不再把行凶当成求生方法,四要让这个身世凄苦的孩子看到世间仍有善益温暖,逆境之中有陌生的仁爱胸怀会接纳、帮助他。

       

        这孩子愁苦的眼睛里闪出澄澈的光芒,连连点头。

       

        “腿怎么了?到帘子后面,给我看看。”扁林渊用温暖干净柔软的大手牵起男孩脏兮兮的小手,心颤了一颤。才十四五岁,手上布满了老茧,难以想象这孩子小小年纪做了怎样的苦力,历遍多少自己都没尝过的艰辛。

       

        男孩随着这个大哥哥的指引,拘谨地趴在诊床上,扁林渊轻柔褪下孩子的裤子,看到昨日三棱针造成的伤口。

       

        我的好妹妹啊!幸亏你没好好练功,你要是腕力再大一点,肯定刺破股动脉!!!这孩子只丢条腿就万幸了!八成命都救不回来!真是太悬了!昨天你挨打一点都不亏!

       

        “神医哥哥,”男孩怯怯地叫道。

       

        “嗯?”扁林渊转过头看向孩子。

       

        “对不起……扁大人……”男孩眼里闪烁着胆怯,不敢直视扁林渊。

       

        “没事,叫哥哥挺好,我也有一个妹妹,特别调皮,要是和你一样懂事就好了。”扁林渊的笑容就像阳光,男孩脸上的阴霾大半散去,露出孩子淳朴的笑容,可还是怯怯地。

       

        “神医哥哥,不用治腿的……我真的没有钱了……”

       

        扁林渊心上一酸,又气又笑,大手拍了一下小男孩还未发育完全的屁股蛋,“神医哥哥会管你要钱吗?”说完去拿药箱,“大男子汉,忍着点疼!”

       

        “嘶——”

       

        “很疼吗?”扁林渊关切地问道。

       

        “神医哥哥用的是仙力,一点都不疼!”男孩咬牙强忍疼痛,还不忘顽皮。

       

        扁林渊憨厚地笑了。待处理完伤口,他喊来崔婶,要她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洗干净给这个孩子,再准备一桌宴席。

       

        在“神医哥哥”的搀扶下,男孩满脸阳光地走出帘子,他继母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慈爱欢欣。

       

        扁林渊对贫富两家道请故事前后,邀请两家人今晚在后院与扁家一聚,大家把心结解开。富家公子不但豪爽地表示这顿饭一定要自己请客,而且在男孩真诚道歉后,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表示宽容,那老爷拍着少年的手慈祥嘱咐,以后有了困难可以到府上求援,切不可再做傻事。

       

        扁家小院今晚热闹,三家人围坐一桌,粗茶淡饭,却其乐融融。席上,孩子们该道歉的道歉,该反思的反思,大人们能宽容的宽容,会开解的开解。

       

        崔婶为男孩的继母端上川贝雪梨羹,为男孩递上“神医哥哥”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为准妈妈端上鲫鱼姜仁汤,为扁太医、富家老爷夫妇以及公子端上麦冬银耳炖雪梨,给岫云什么?

       

        当然是消肿止痛的药膳啦!

       

        岫云抬头望,繁星点点,明月空悬。虽不是满月,清光却遍洒人间。

       

        月无三日圆,就如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性中有闪闪发光之处,就会有阴影的一面,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善恶本身也只在一念之间。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各种不完满构成生活的主旋律。但就像月亮,满月似盘,弯月如钩,弦月如弓,不管月亮是何形态,在漆黑的夜空中,都会发出柔和清凉的光芒。人生就如月满月缺,高潮低谷福祸相依,可无论境遇如何,生命都是最可贵而精彩的,值得我们悦纳、珍爱。

       

        人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可薄云羞遮淡月,不也是一番清雅?

       

        大家要回帖冒泡轻抚楼主狗头呀,这样楼主才有动力写下去嘛><

       

        第四章红烛冬雪暖被窝

       

        春发夏长,秋收冬藏,不知不觉间,扁府校园的梨花树叶子落光了。时间在扁太医进宫回府、扁林渊晨读晚省、扁岫云早饭夜宵中偷偷溜走。转眼就来到冰封雪飘的季节。

       

        一夜大雪过,天晴日和。冬日暖阳映在纯洁晶莹的白雪上,反射出繁星点点的光彩孩子们纷纷奔出来打雪仗,一玩就是一天,这是扁岫云最爽的时候啦!因为雪地大战时,小伙伴们都争着和她一军,理由是云大侠一手可投三个雪球,百发百中,躲都躲不及,自封“京中第一大将”,即“神一般的队友”。

       

        除了打雪仗,冰雕也是孩子们喜爱的娱乐活动。京城孩子们手巧,日落之时,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雪人冰雕立在空地上:有胖胖的大熊猫,生动的小狗狗,晶莹的茶壶,裸体的小男孩,精致的金丝雀,逼真的大白菜,真是晶莹剔透、形态各异,让人看了不尽感叹孩子们的童话世界是多么美好。

       

        “云儿,烤白薯出炉啦,快跟崔婶回家吃,热乎乎的可甜啦!”崔婶见时间不早了,来寻小姐回府。

       

        “哎呦,云儿,你……”崔婶在一塑冰雕前找到了正在三百六十度欣赏自己杰作的岫云,刚想鼓励一下小孩的冰雕做得好,话还没出口,脸先红了。

       

        “你看人家的冰雕,这茶壶一看就是茶铺老板的闺女做的,你再看看这金丝雀,多可爱,实在不行,你像李大厨他儿子李小嘴一样,弄个白菜多喜庆,你说你,”崔婶不忍再看岫云的作品,“唉,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这是艺术!”岫云知道崔婶不懂,也不解释。下里巴人和者众,阳春白雪知音少~

       

        晚饭桌上,崔婶把所见所闻报告给扁太医,“您猜猜,咱家小姐雕了个什么?”

       

        “人。”扁林渊吃着地瓜,用陈述语气回答。

       

        “小孩。”自己的闺女自己太了解了。

       

        “小男孩。”两人对着打趣起岫云了。

       

        “果体小男孩。”

       

        就你,一抬筷子我就知道你要夹哪块肉。林渊快手夹起一块肉,岫云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又羞又气,“哥你就知道跟我抢!”

       

        “好男不跟女斗。”林渊筷子一转,又把肉放在岫云碗里,看着妹妹娇嗔的样子,忍俊不禁。

       

        “好女不跟男争!”说罢把肉放在嘴里,故意嚼夸张地给哥哥看。

       

        “不想被小朋友笑话的话,以后这种雪人冰雕就在家里堆。再让你哥哥跟你一起刻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扁太医给两个孩子夹肉,岫云把哥哥碗里的抢过来吃掉了,露出胜利笑容。

       

        崔婶想起自家小姐的作品就脸红,谁知岫云大大方方大言不惭:

       

        “爹说了,医学生不分男女!”扁林渊正准备咽下的稀粥差点从鼻子喷出来,堪堪忍住,幸好没有餐桌失态,要不又得被训斥毛躁了。“所以我哥才像个大姑娘。”

       

        夜晚窗外西北风正紧,屋内烛火微微,扁林渊身着白色寝衣,正在趴在被窝里借着灯光温习医书。房门乍开,冷风呼呼灌进房间,放下书籍,从温暖被窝里爬出来关门。

       

        “哎呦我的好妹妹,吓我一跳!这么晚了干嘛怎么还不睡觉?”

       

        “冻死我了!”瞬间已经钻到人家被窝里,鸠占鹊巢。“还是被窝里暖和啊……”

       

        寝衣单薄的被窝主人还没说话,岫云却先开口:“哥你穿那么少不冷啊,快钻进来。”

       

        “云儿你出来!”扁林渊脸红了。大半夜闯进别人屋子,又钻到异性被窝里,这像什么话。难不成……云儿看透哦了我的心思?再难不成……云儿原来对我也是有心的?不行不行,她还这么小,不能教坏了。我俩的事情……反正是早晚的……不急……嘿嘿。

       

        “不出去,我冷!你要是愿意在外面冻着,我就睡了。”岫云伸了个懒腰,身子缩回被窝里,有人暖过的被窝就是舒服啊!

       

        “都这么大了,做了噩梦还往哥哥被窝里钻,真羞。”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哥你还说!”

       

        “呦?是哪个臭丫头大半夜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不兑水了!’哭着闹着就往我床上挤的?”这是今年夏天的事,“是谁丢了三棱针之后仗着自己挨了家法,非得要我抱着睡,不然就哭的?”梨树结果之时,距离现在不过几月。

       

        云儿做恶梦总要人抱着才能睡得踏实,这么多年如此,也不在乎这一次。寝衣到底抵不过隆冬寒气,扁林渊也钻到被窝里,用怀抱温暖冒雪跑过来的妹妹,外面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

       

        “哥,把裤子脱了吧。”

       

        “啊?!”扁林渊像是被雷击中,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与妹妹保持距离。这孩子怎么回事啊,难不成真学坏了?女孩子家家的,才十岁啊!

       

        岫云狡黠一笑,“哥,我研制了一款新药,我身上没有,要在你身上试验。”

       

        憨厚老实的扁林渊立刻跳出被窝,“云儿你怎么了?别乱来啊!”冷风吹来,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寝衣,仪容不整,慌忙套上件外衣遮住自己。

       

        “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又不是亲兄妹,非礼勿视,云儿你快回房去。”

       

        “切,你这哥哥连二郎神都不如!”岫云掏出两个瓶子,“我哥因为又懒又笨天天挨打,按规矩又不能上药,我借着试药的名义帮哥哥解围,你还轰我!”

       

        呼,原来我有云儿没有的是伤啊……好险,差点自乱阵脚。云儿怎么知道我天天挨打的,完了,这兄长还怎么当下去啊……

       

        “哥你木呆呆地干嘛啊,快点过来我帮你擦上嘛!”岫云下床来拉扯哥哥。

       

        “云儿别闹,快回去睡觉,我自己擦就好。”扁林渊红着脸拿来自己的披风,三下五除二把妹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推她倒着走出房门,“快回房去。再不老实哥就揍你一顿,让你自己试药。快快快。”

       

        “哥你害什么羞嘛!喂!喂!”

       

        握着两个小瓶子回到房间,重新钻回被窝,还能感受到云儿体温的余热。空气中隐约飘着一丝丝云儿甜腻的馨香,闭起眼回味刚才两人的对话,心里痒痒的。

       

        反身给伤处擦上两种药,左边是蓝瓶的,敷上感到麻麻的,右边是白瓶的,刚抹上时伤处传来温热之感,肌肤逐步升温变得火辣,片刻之后却转化成清凉,如松风过竹林,皮肉之痛几乎缓解了。云儿,你神了!不过……若方才亲我一下……这才是包治百病的神药呀!扁林渊蜷起腿,把枕头抱在怀里,这一晚,睡得分外甜蜜安稳。

       

        【前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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