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悲剧,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民间传说,那年年初时候,有荧惑守心,主国运倾危,帝王遭厄,不吉之至。可是三月时节,依旧春风十里,桃花灼灼,杨柳依依。
天气渐渐和暖,人们换上轻薄的春衫,三三两两相携踏青,放起风筝,荡起秋千,饮酒赏花,唱着时下流行的曲词。这些新词,或是从舞榭歌坊的香奁中飘出,亦或是从豪门高宴的盘箸间飘出,又或是躲藏在锦绣香闺的水晶帘里,偶被帘下的侍女窃去,不经意间传唱开来。歌声像一缕春风吹散的蒲公英,舒展着雪白轻柔的绒羽,飘飞千里,横渡四方,在每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丹影芳魂,山海渡来芝草。笼轻烟,盈盈袅袅。朝云难觅,爱双成身小。恋天台,折枝春晓……”
豪门公府的深宅大院里,一个年轻的侍女绞动绳索,汲起一桶清澈的井水,用轻快的腔调哼唱着。
她刚直起身来,便被一个老嬷嬷一把拉住胳膊,指着鼻子斥道:“住嘴!谁许你乱唱?”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满脸的不服气:“这歌全城的姑娘都在唱,我怎么唱不得?”
那嬷嬷一时语塞,色厉内荏:“外面多少不自重的娼妇!这是公侯府上,哪容得你唱这种淫词艳曲。”
那少女被她一顿抢白,羞红了脸,一口伶牙俐齿,更加不肯认输:“你胡说!这歌最开始还是咱们家唱出来的呢。那可是好几年前,那时我就听起云妹妹唱过,这明明就是……”
嬷嬷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那中年妇人气的满面通红,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骂人的话来:“呸,那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娼妇,你不过服侍过她两天,也学了个娼妇的样子。失心疯了,还想着仗着她的势跟我叫板。也不看看那小娼妇现在是个屁,半个名分都挣不到,顶多了也就算个丫鬟。要生要死,还不是公主一句话的事。”
少女好不容易从嬷嬷的钳制下挣了出来,拿一双俏眼瞪着嬷嬷。她莫名其妙被骂了这一堆没来由的话,委屈得眼眶泛红。那老嬷嬷恨恨地撒开手,见她仍不服气,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回公主去,把你撵了。”
一场风波在高门大院中渺小如草芥,一重重白壁红墙阻隔了吵闹的声音。而妇人口中决断生死的公主,却正栖居在深深庭院的深处,躺卧在病榻上,病骨支离,形容消瘦。
她的床帐边,坐着一个宫装华贵,容颜温柔,约有四十岁上下的仕女,正伸出手来,用温暖的柔荑,握住她细瘦的手掌:“听太医说,殿下这些年来的病,终究还是忧思聚结,思虑过重所致。长公主殿下,其实陛下一直很关心殿下的病,想知道殿下究竟有什么心事,有什么难处。殿下不妨对奴婢说说,奴婢也好转告陛下,陛下也好帮帮您呀。”
长公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睛:“我在这儿过的好好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心事,弄到今天这样……”
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这缘故,她永远也不打算对旁人讲。
她的夫君征西将军夏瑾,上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的事情。征西将军凯旋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而圣上龙心大悦,赐宴直到深夜,方才回来。
自早晨起,丹阳公主就找出了最鲜丽的衣裙,戴上了最贵重的珠翠,对着镜子翻来覆去地梳妆,好不容易忐忐忑忑地穿戴齐整,便拘拘谨谨地坐在屋子里,开始等待她久未谋面的夫君,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仆从来报驸马归家,这才算有了些盼头。可她坐在熏笼边上,看蜡烛一滴一滴燃到了尽头,熬了半夜,终不见他来。她情怯面薄,经由身边几个侍女老嬷几次三番催促怂恿,才勉强站起身来,迈出院门,主动去访她阔别已久的夫君。
她在书房外停下了脚步,望着窗子里通明的灯火,又踟蹰起来。她微微咬着下唇,羞涩惭愧。想他忙了一整日,现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办,自己还来扰他,是不是太不懂事。按礼节,横竖明日清晨总要相见,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她正犹豫的时候,屋里忽然响起叮咚的琴声,清澈如鸣泉。拨了拨弦,又试了试音,旋即传来一个陌生少女婉婉转转,幽幽柔柔的声音:“丹影芳魂,山海渡来芝草。笼轻烟,盈盈袅袅。朝云难觅,爱双成身小……”
若有所指的唱词落入她的耳中。她怔住了,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听了半晌。
“……竹笙宛转,吹彻碧台残照。枕余香,王侯易老。东风解语,送相思玄杳。水晶帘,玉宫缥缈。”
不等侍女通报,长公主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彼时,夏瑾与那少女对面而坐,少女置琴膝上,低首抚弦,夏瑾靠在案边默默听琴,爱怜的目光,却始终专注在少女的身上。桌案上笔砚下压着一张薄纸,墨迹犹新。想是夫君忽然兴起,竟拿起笔墨填了一阙新词,请美姬试唱。
丹阳公主一生谨小慎微,温柔腼腆,何曾如此不讲礼数,莽撞突兀。所以她刚刚走进门,就后了悔,手指暗暗绞着衣袖,贝齿咬着下唇,局促不安,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难。
她贸然进来,琴声蓦然而止。夏瑾稍觉惊愕,却并不慌乱,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行礼:“公主。”
成亲之后,夏瑾坚持奉她为主君,将她供奉在绮罗锦绣的内宅当中,自己却因着国事的缘故离京远走,打马四海,萍踪天涯。二人不常见面,即使见面,夏瑾也要先行臣子礼。礼节齐备,相敬如宾。夫君待她,一直如此。旁人看,公主驸马本就有君臣之分,这样的礼数和态度,更挑不出一丝毛病。她却从那周全的礼节中品出始终如一的疏远与无情,由是黯然神伤。
少女回身放下古琴,站在后面,也优优雅雅地向她施礼。她不敢多看,便看的不甚真切,只有一个娇丽稚嫩的身影,依稀十三四岁,碧裙白衫,亭亭玉立,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桌案上原本放了一块沉碧浮朱的玉佩,是一半明月的模样。可她进门时,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夏瑾广袖一抖,收在袖中——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去将眼光放在少女身上,生恐从少女的腰间,寻觅到玉佩的另一半。双玉嵌合,从此花自常开,月自常圆。
“臣今日回来已经太晚了,本想着不叨扰公主歇息,明日再见也不迟。没想到居然劳烦公主等了又等,是臣失礼了。”夏瑾微笑着向她致歉,从容的对答里却没有丝毫愧疚。
丹阳公主听他这样说,一腔委屈哽在喉咙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摇了摇头,细声道:“没有的事……”
夏瑾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含着从容自若的笑,握住她的手,安抚她:“公主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同臣在边关荒凉之地来回奔波。但是臣这些年,总是要在外长住。本来勉勉强强,日子就算颠三倒四地过了。可巧在山乡村舍里,偶然遇见这么一个贴心人,留在身边,替臣打理一些琐屑事情,为臣解了不少麻烦。公主,臣这些年在外面行走,想要留着这人在身边,还请公主允准。”
他言辞客气,却外柔内刚,态度坚决,显然并不打算隐瞒她,更不打算改变心意。她向来不会拒绝人,面对他切切的请求,她自矜身份,害怕妒恨将自己弄得更加丑陋,又如何能够以嫉妒之名拒绝。夏瑾唇边含笑,话里提到少女的时候,总忍不住隐约向少女的方向飘去一丝眼波,目光里满是她陌生的情意。在那份情意面前,她自惭形秽。她本来想说:自己不怕吃苦,愿意和他一起去那些边远的地方;他不需要找别人,有什么难处,自己都愿意帮他——可她羞愧于自己的自作多情,那些话,终究都哑在心里面。
她只好点点头,轻声说:“好。”
她向来都是这样。也许她天生不可爱,便始终不能为人所爱。别人给她一丝善意,她便要受宠若惊地捧在手心里,生怕它溜走。许多年前,她的母妃只爱她的亲哥哥梁王,对天资聪颖的梁王寄予厚望,而忘记了她的存在。梁王在宫闱倾轧中败给了大公主,被父皇下令迁出京城的那日,母妃失望至极,疯癫发狂,抛下一个不知所措的她。还是身为胜利者的大公主,主动来到她的绣榻前,坐在她的身畔,拉住了她的手臂。纵然掩不住满身满袖的血腥气,可那殷切的笑容仍然如此真诚亲切,她便不得不视若珍宝。
“你放心好啦,我一定要为你选一个天下无双的夫婿。”姐姐的目光中闪耀着笃定的光彩。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她也像后来一样,低下了头,说:“好。”
可是她终于无法忍耐。夏瑾带着少女走后不久,她便缠绵病榻,直到今日。或许她也觉得人生毫无意趣,这才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殿下。”
宫女劝慰了一会儿,察言观色,见长公主讲话吞吞吐吐,对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的时候,丹阳公主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绣卿。”
宫女回过头来,静听吩咐。公主踟蹰了一会儿,才弱声恳求道:“绣卿,我……我想见一见姐姐。”
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当今天子。绣卿微微一怔,她知道公主犹犹豫豫想求的,是皇帝降尊纡贵来府上看她。这虽不是不可能,按理说,她要先回禀陛下,才能作答。但绣卿跟随天子多年,深知陛下往日与丹阳公主的情谊,实在比一张纸还薄,哪里够得上亲自登门探病所需要的深情厚谊:甚至于派心腹宫人作为使者,前来探望多次,殷殷关切,都是托了征西将军的面子,帮他关照留在京中的家室而已。这一问,不问也罢。
但多年行走宫廷的经历,令绣卿为人处事,绝不露半分尴尬。她满面笑容,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半是安慰,半是劝导:“既然如此,殿下您就要先安心养病才好。进宫一趟麻烦得紧,就算不下轿,也得车马劳顿,折腾一路,陛下只怕您病状加重呢。等您好些了,自然好进宫见陛下。陛下也一直想和殿下好好聚聚,说些体己话呢。”
丹阳长公主终究没能再见到她的姐姐一面。曾经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要见上一面,竟也难于登天。因此,她弥留的时候,还是这般对身边人请求:“我想……想见见姐姐……”
身边的侍女嬷嬷急得团团转,没了半分主见。既不能将重病的长公主送上车轿,与皇帝亲如手足的老爷又不在家,没人可以直接闯入宫禁通报天子。最后,还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公子夏初下了决断,自己以长平侯公子的身份进宫去求见陛下,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
可是夏初刚刚站起身来,母亲就拉住了他的衣袖。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含泪的目光凝望着他。自相矛盾的愿望让她自己都无可适从。她心存渺茫的希望,却不肯放唯一的亲人离去。小公子年幼无知,怎么知道,倘若这一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母亲的泪眼深深刺痛了小公子的心肠,年幼的夏初又重新回到母亲的枕边,呜咽着落下泪来。
他最后派出一个母亲出嫁时陪送的老宫女。但此人久不在宫廷行走,硬着头皮通报了半日,才有一个往日相熟的内监见她手足无措,走过来,指着日头对她说道:“您老还是再等等吧。不是我们不帮忙,这时候,陛下还在朝会呢,我们就是想通报,也没办法。”
宫城巍峨,如九重天阙。老宫女站在宫门外,等了许久,内监仍是这一句话。
直到丹阳长公主咽下最后一口气,张开一无所有的双手,宫女仍在那里等着。她没等来九五之尊的答复,却等到了家中的讣告递进宫门。
赵嬛下朝时,已近正午。一抹雪白,混在奏折堆里面,格外显眼。
她伸手拿起那封讣告。重重回忆,渐渐向她淹没过来。
金色的牡丹花在她的指尖盛放,流苏在她的手心里相互碰撞,她轻轻将簪子插进新嫁娘沉甸甸的发髻里。松开手,珠玉便在鬓发间静静散发着柔润的华彩。有些岁月,早已偷偷带走了日月中天的光辉。一旦打开一丝回忆的缝隙,从缝隙里望下去,就像是用一双赤眼,虔诚地描摹太阳的轮廓。被夺目的光华刺痛了双眼,忍不住就会流下泪来,可模糊的泪眼里,犹自盈满了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晕。
只见那间熟悉的厅堂中,满室灯烛都在闪闪烁烁,灿烂犹如星辰。红纱悬垂,宾客满室。新郎举盏盈杯,酬应宾客,穿梭席间潇洒自若。衣袂如云霞,广袖如羽翼,翩翩如天上客,世中仙。不由人看不出神。新娘本该和她的夫君一起,居于那团热闹喧哗的中央。却因为太过羞涩紧张,只好坐在宴席的一角。赵嬛陪在她的身边,望着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忽然陌生起来的背影,瞧了一会,低下头,贴在妹妹的耳边,悄声笑道:“你瞧,我没有骗你吧——”
——我把最好的人送给你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了。
未能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话像闪电一样掠过心间,她被一丝令人心神悸动的快感击中了,她是一人之下的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从今而后换由她来主宰他人的命运,把一条条错位的线各相归位,妥妥帖帖,再也不会有错误、悲剧和遗憾。她历遍苦辛,舍弃了许许多多不能挽回的人与事,双手沾满了骨肉亲朋的鲜血与眼泪,终于走到了花好月圆的灯火里。菜市口、断头台前的诅咒和斥骂,在她亲手缔造的金玉良缘面前烟消云散。她跋涉许久,终于在宾客们此起彼伏的祝福声里得到资格,得以从憾恨的废墟上站起身来,拭去手上干涸腐臭的血迹,仰起头来,全新的盛世光辉倾盆而下,照耀着她的脸颊。
已经获封储君的赵嬛,为了让筹备婚礼的夏瑾,免于再添一件接待贵人的麻烦事,特意轻装简行,前来赴宴。幸而宴席间满座宾客,皆是她与夏瑾的旧识,或居庙堂,或在江湖,四目相对,无需报出名字,遥遥一望,便各自会心一笑,各饮一杯酒。酒过三巡,笑意盈盈的赵嬛忽然与阮熙擦肩照面,也得佯作意外相逢,纵然一颗心在胸中怦怦一跳,还要半真半假地寒暄几句,犹恐旁人听出什么花前月下的韵脚、密约相会的尾音。
终于,穿过重重人群,赵嬛总算来到了新郎官的面前。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夏瑾忽然敛去了那副惯常的,春风拂面八面玲珑的笑容,但随即,他唇角轻轻勾起,重新画起一抹柔和的浅笑。那笑容里藏着星星般浮金碎玉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平湖里的春花秋月。
两个人各引酒壶,斟满一盏,相对举杯,就着歌舞鼓吹,满室华光,一饮而尽。
散席以后,赵嬛跟着众人的脚步,走出门去。那些客人们有的坐轿,有的骑马,府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她却在华灯底下,独个儿走了开去。在黑夜里走了不远,就在一株大柳树下一座歇脚的亭子里,寻到了她要寻的人。
她的脚步,犹带着繁华地里丝竹管弦的节拍。她刚刚走到近前,没打算伸出手,阮熙就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腕,引着她慢慢向灯火迷离的河边走去。
赵嬛另一只手转着扇子,点在唇上,微微一笑:“先生以为我醉了?”
“仿佛。”阮熙答道。
赵嬛眨了眨眼:“我可没醉。”
阮熙不置可否,反正他们的态度足够闲逸,脚步足够轻缓。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能走到天荒地老。即使似醉非醉,也不会有人瞧得真切。
“先生说,我点的这门亲事好不好?”她今天得意的紧。像是一个初学刺绣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弄出了一幅完整的绣品。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便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向旁人展开自己的得意之作。
“好啊,门当户对。”阮熙泼惯了她的冷水,仿佛对她雀跃的心思视而不见。
“门当户对——除了门当户对,就没有别的了吗?”她果然不快,微微一皱眉,但仍旧笑吟吟的。
“对指婚人来说,指的婚事,门楣相当就是好了。”阮熙用正式的称呼叫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就算殿下为了指一桩美满姻缘,反复征询考察,能让两个人,甚至两家人都称心如意。可人心都是容易变的。就算现在心满意足,十年后,二十年后,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甚至遇到了更中意的人。殿下指婚的人,将来无论过的是否美满,都与殿下没有关系。只要眼下世人眼里,看着是一桩相称的姻缘,殿下就算是做对了。”
赵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久没有说话。初春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乍然吹醒了她迷迷醉醉,晕晕乎乎的美梦。她想说,先生真过分啊——可是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改头换面,变成了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先生不知道,伯玉哥哥可跟其他人不一样。别因为他长的好看,文武双全,就以为他是个风流公子。其实他这个人,单纯的不得了。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要是娶了一个人,就一定会对她好。”
“是吗,在下不知道。”
赵嬛瞥他一眼,继续笑着说:“是啊。伯玉哥哥只比我大两个月,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他的事,我都清楚。”
“可夏伯玉跟令妹恐怕没什么情分讲。他同意指婚,还不是看在阿嬛的面子上。”阮熙淡淡说道。
“就算是因为和我的情分,他若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还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家室吗?就算只见过一面,就不能一见钟情吗?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他真的不想做的事情,我勉强他也没办法。”赵嬛终于从他的措辞中闻到一阵酸意,俏眼一眨,继续加码,“总之,我这个没出过家门的妹妹,也只能交给伯玉哥哥这么专情体贴的人,才教人放心。”
阮熙瞧她一眼,两人闪烁的目光恰巧交汇在一处。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又赶紧绷住了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下认输了。阿嬛再继续说下去,我会吃醋的。”
“这么说,是我赢了?”
“是阿嬛赢了。”
人真是太奇怪了,她这样的年纪,居然不为这幼稚的对话感到厌烦,反而欣喜起来。歪歪扭扭的偏僻小巷,倏忽间就到了尽头。眼前景色忽然开阔,横贯都城的河道近在咫尺。赵嬛趁着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微微一笑,丢开他的扶持,快步跑下石阶,迎接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夜色,星辰。不远处,明月皎皎,江水悠悠。良夜良辰,良宵良人。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知晓了对方深藏不露的心意,不由得沉浸在片刻世外桃源似的欢喜里面,妄想这轮满月永不西沉,长河永不东流……
她欣快地转过身来,招手等他。
可阮熙走过来的时候,却没再牵着她的手。赵嬛看着他走过自己的身边,忽然感到一阵失落,怔忡片刻,只得转身默默跟了上来,向河边上走去。那里人来人往,灯火繁华,夜市摊贩的叫卖声,船夫的吆喝声,行人船客的说笑声,桥上船中,夹岸两路,混在一起,喧喧嚷嚷,吵吵闹闹。他们走到泊船的地方,那里还剩了一只不起眼的小船,没坐客人。船夫原本坐在船头歇息,见到阮熙,立刻站了起来,笑着招呼道:“老爷可算来了。”
阮熙点了点头,解释道:“这船是在下安排的,殿下请放心。”
赵嬛咬了咬下唇。原来今夕良夜,团圆美景,是这样快,这样稍纵即逝,一眨眼,一弹指,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她提着衣摆登上小船,船夫一竿推开波涛,她只好站在船头,跟着小舟摇摇晃晃,看着自己离来时的河岸越来越远;看着自己刚刚告别的那个人,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她有时会做一只精灵,只飘在自己至情至性的梦幻里面。可要是突然像现在这样跌下来,就会摔得头晕目眩,怆痛不已。她在这幻梦与现实交界的阵痛之间,注视着那位周全妥帖的策划者,忽然感到一丝不满:她突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夏瑾的婚宴,他就会计划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她本来一直喜欢这样谨慎而有办法的人,可现在望着他故作冷静、无动于衷的神情,忽然不甘心了。
“先生,我还真是,有点醉了。”她轻轻地说道,仿佛自语。那个人虽然相距不远,也大概只能看到她张合的口型。浪花拍在倾斜的船舷上,她斜斜跨出一步,衣袂被长风扬起,像一片轻盈无助的落叶,跟着风雨从枝头飘下来。
船身一晃,扑通一声,桥上岸边骤然响起一片惊呼,吸引了周遭众人的目光。有人议论纷纷地拥了过来,有人大喊着“救人”,那些声响,一瞬之间都变成头脑里遥远的轰鸣声。跳入长河的一刹那,阮熙的心中掠过无数最坏最荒诞的想象:倘若水下一无所有,他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倘若他失掉了力气,没法把她带上岸,又该怎么办?倘若她的身份就此被人所知,街头巷尾的议论化成了朝堂上的一把刀,她又要如何应对……这些真切的恐惧,比初春时节寒冷的河水更加冰冷刺骨,让他手足僵硬,浑身颤抖。
水面下一片漆黑。幸而他离小船还不远,就算混乱无助,惊慌失措,也很快就看到了她模模糊糊的踪影。他无暇顾及双目之间的剧烈刺痛,只想尽力地张开眼睛,试图望得更真切一点。他知道,她也在向他靠过来。在一团飘飞的纱縠里,他尽力伸出手,终于拥住她纤瘦的柳腰。她像只疲累的蝴蝶,勉力振翅,飞进他的怀里。他在一刹那间的电光石火里,隔着一缕冰凉的暗流,轻轻触到了她的双唇。
——我接住她了。
他在那劫后余生的轻吻中,感到了她吐出的轻盈绵长的气息。他来不及思考,只来得及喜悦。抱着她钻出水面的时候,也只来得及拔去她头上束发的簪子。他把她的脸按在怀里,一头湿透的乌发,像海草一样贴满了她的后背与脸颊。他在月光下向前游了一寸,伸手拉住船夫救命的长竿,爬上船头。
阮熙跪在船上,抱着她,贴着她的额头,一连串地轻声问道:“阿嬛,阿嬛,你觉得怎么样?”
赵嬛睁开眼,摇了摇头,悄声道:“我没事。”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在安抚冷得发抖的牙齿,然后轻轻扳着阮熙的肩膀,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先生,你居然会跳下来,是我赢啦。”
他一时茫然,可在她突如其来的戏谑里,勉强找回了一点神智。他想起赵嬛以前说过,因为小时候和习武的子弟混在一起,所以学来了游泳闭气的本事。河水近岸处并不深,何况她落水的地方,就在船舷边上,无论是靠自己,借助船夫的帮忙,还是借助周遭行人、其他船只的帮忙,都能轻易获救。如果自己不跳下来,她就算身份为人所知,传遍了街头巷尾,也只是微服出巡,不小心出了意外而已,怎么也不会有麻烦。是他该沉住气才对。而不是这样亲密暧昧地,在千百人的注视下紧紧相拥。
可是这些道理,他都忘了。
赢了他本性的赵嬛,撇了撇嘴角,试着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但是,这个笑,怎么也挤不出来。她赶紧低下了头,来不及掩饰,就只好躲开不许他瞧。只有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已经浸的透湿的肩膀上。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有船夫还在背后,乱七八糟地抱怨着。阮熙心不在焉地应承着,然后咬着牙,抱着她,进了船舱。
“胡闹。”
船篷上的草帘一落下,赵嬛的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可能是姿势使不上力的缘故,这一下打的颇轻,只是隐隐的一点刺痛而已。但很快,她就被侧卧着放在了船板上。赵嬛刚刚拿手臂撑在地上,想要顺势坐起身来,就被按住了腰。巴掌随即一连串地落了下来。
清亮的掴打声在小小的船舱里回荡着,料想薄薄的草篷怎么遮得住声音,船头的船夫、附近的船客,大概都听到了她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女子,被她的先生狠狠惩罚。先前阮熙脸色有多难看,现在打的就有多重。大概每落下一掌,被水浸透的衣服底下就是一个紫印。没过几下,赵嬛就觉得下身的疼痛连成了一片,火烧一样。她初时猝不及防,痛得低吟一声。而后却一直咬着下唇,没再说话。任由模糊的双眼,辨不清泪珠与额发上淌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坠在船舱底下棕黑色的木板上。
这一顿打来的既狠又快。在她忍耐不住,呻吟出声之前,阮熙已然松开了腰间的禁锢,拉起她的手臂,靠近她耳侧,声音低沉,还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殿下说说,现在这样,该怎么回去。”
可她此时一无所求,过去未来与她无干,只想要偎在他的身上。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拿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方才还在施暴的手掌,任由肿胀的臀上传来一阵阵灼痛,然后有恃无恐地放弃了思考:“……先生教我。”
阮熙看她这个样子,一时无言,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先把衣服脱下来。”
赵嬛吃了一惊,忍不住紧张地瞟了一眼船篷两侧轻薄的草帘。那帘幕密密地将春光月色隔了开去。可河道两岸的轻歌曼语,仍然隐隐从经纬间的缝隙里飘了进来,让她不由得感到一丝幕天席地般的羞涩恐惧。就算他们已经蹉跎了太多的年岁,就算她早已下定决心,与他相恋,可忽然要在眼前这个人的注视下,主动宽衣解带,仍然称得上一场羞耻的惩罚。她红了脸,两手颤颤地捏着衣带,半天才拆落一件外衫。
阮熙却似乎并没打算用这件事惩罚她,他干脆地拦住了她慢慢解衣的手腕,仿佛嫌她动作太慢,一边亲手代劳,一边说:“衣服湿过水,怎么都看得出来。殿下只要在外面不露面就好,一会下了船,在下先让船夫替殿下叫个轿子。殿下这边上轿,那边直接抬进府里,就算遮掩过去了……在下还以为,殿下敢这么吓人,早提前算了十步出去。算赢了在下,就糊涂成这样,这怎么行。”
她就这样脱去了湿透的绫罗,完完整整地曝露在这个人的视线里,为他所有。可他却恍若不觉,拿着她脱下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绞去衣衫上淋淋漓漓的河水。然后取过一件,兜起她齐腰的长发,微一用力,挤干头发里小溪似的水。然后拧干衣裳,再来擦拭她已经冷到苍白的肌骨。
阮熙替她擦身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腰下。小巧的圆臀经过刚才的责打,果然微微肿了起来,泛起一片均匀的薄红。他将雪白的中衣披回她的身上,看着她自己一件件将衣裳穿回去,故作严厉地说道:“过几天,阿嬛自己来领罚——要是没病,罚二十下戒尺。要是病了,病好了来领四十下。”
被这样摆弄了一番,赵嬛的心却渐渐宁定下来,她凝视着同样全身湿透的先生——回程的路上莫名其妙被弄到这个地步,也算是狼狈至极了。赵嬛捏着他的手,长睫翕动:“我知道了,先生。”
明明经过一番擦拭,发丝已经干了一半,可是剔透的水珠,仍然一粒粒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她一直在哭,从被他抱上船以后就开始流泪。甚或在水下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从那一个浮光掠影的吻里,尝到过一丝咸涩的余味?
阮熙抬起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阿嬛怎么还哭。”
幽暗的船舱里,仰起头,也看不到苍穹上月亮的升落,分辨不出时间的推移。可就算沿着河流,从城的这一头划到那一头,又要得了多久呢?她平白厮闹了一番,博得了片刻好梦延续,已经够了。到现在,也当真醒了。
赵嬛张开口,就哑了声音:“先生,我今晚当真欢喜得很,差点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不过,就算……就算……这一辈子,能有这一天,也就够了……”
在深深的夜里,已经不再年轻的赵嬛,对着窗格里的月光,张开细瘦的手掌。月光就像白沙一样,自她的指缝间流下去。
当夜本不是绣卿当值,天子却突然发下特别传谕,命她前来侍奉。她到寝宫时已是夜半。赵嬛披着乌黑的长发,抱着膝,坐在床帐的阴影里,凝望着窗外的皎皎明月,默默出神。
“奴婢见过陛下。”绣卿跪在寝宫帘下,心中暗暗吃惊。她有多久未曾见过皇帝显露出这样脆弱忧愁的姿态了呢?她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赵嬛尚且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也常常像今天这样,抱着双膝,缩在一角,一坐便是一整夜。
“绣卿,你可知道,丹阳长公主,究竟为了什么伤心至死?”赵嬛的声音仍然忧悒纤弱。可绣卿心中清楚,时过境迁,坐在龙床上的至尊,手握生杀大权,裁决死生,不过一念之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少女了。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
床帐里传来天子分明的一声冷笑,绣卿心中一震,只听得赵嬛冷冷地说道:“绣卿,你是朕的心腹,可不是别人的心腹。”
绣卿叩首道:“陛下,逝者已矣。何况逝者自己,原本也不想将此事告知他人。”
帘子唰地一声被掀开了。赵嬛赤足走下床,居高临下,望着绣卿。
“原来你知道?”
绣卿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陛下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经过?知道多少?又是谁,将这种人所不知的隐事告诉了陛下……而陛下对那位废妃之女、政敌的胞妹、不受宠的公主的手足之情,又是从何时起,因何而来?她不敢猜,也猜不透。她自赵嬛十一岁起,就陪侍在身边。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才发觉,眼前的皇帝,分明是她所陌生的另一个人。妄猜帝王的心事,本就是她的错。
“陛下,地上冷,请您……”
“住口,”赵嬛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朕只要听实话,别的你无需顾虑。”
皇帝说的不错,原本她就只是皇帝一人的忠臣而已。
“陛下,这件事,奴婢也只是听侍奉长公主的一个嬷嬷说起。奴婢不敢妄断真假,更不敢因此妄议长公主家事。陛下姑且听之,千万明察——据说长平侯在西北收了一位妾室。长平侯偏爱此人,不免冷遇了公主。仅此而已。”
夜凉如水。皇帝沉默得越久,就越是令人忐忑。
但是赵嬛只觉得天旋地转。藏在她心里那个口舌毒辣的少女,又从黑暗里跳了出来,用无穷无尽的嘲讽和冷笑,一下一下地敲碎了她的心——原来你白白践踏了那么多人的尸山血海,究竟没给任何人带来哪怕一点欢喜与幸福。赵嬛满心惭恨,既恨又怒,再开口时,话锋像刀子一样锋利:“他是驸马,公主之臣,哪有他另收外室的道理?还是他以为朝廷赐婚,金枝玉叶的公主,都配不上他身份高贵,战功赫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怪不得,怪不得他屡屡上表请命长驻边关,不愿归京,朕以为他当真心怀朝廷,以江山社稷为重。原来根本是金屋藏娇去了。”
绣卿大惊,她知道皇帝此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足以将人置于死地。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冷哼一声,长袖一扬,珠帘落下,将她的身影彻底隔了开来。
远在边关的夏瑾,知晓丹阳长公主薨逝的消息,还是在接到皇帝加急谕令的时候。皇帝特许夏瑾归京休假三月,料理长公主丧事,一应军务,暂且移交郭、张两副将代为处理。关于丧妻之事,谕令中多有抚慰之语。
接旨后,定于次日一早轻装简行驰赴京师的夏瑾,忙于移交诸般军务,直到晚间,才回到他在城中的宅邸。世人恐怕料想不到,富贵已极的长平侯在边陲小城里买来暂居的住处,竟是如此朴素而不起眼的小院,前后两进,唯有后院中种了十数株红梅,可称与众不同。征西将军每三五日进城归家,没有仪仗排场,只有两名忠仆鞍前马后。宅子门前,总有一盏昏黄的灯遥遥相侯。这样一来,似乎和小城里其他闭门过日子的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同。
幸而这间小宅地处荒僻,无需拿来迎候达官贵人。只有年余之前,挂职太常府的叶墨奉旨犒赏三军,公事一毕,便坚持要来夏瑾府上借宿。在京之时,夏瑾因赵嬛自小不喜叶墨为人,也与叶墨私交不深。但叶墨此人脸皮素来颇厚,一派自来熟的架势,夏瑾也不便拒绝。
“夏兄府上,当真称得上外素内华,别有匠心。世上俗人,皆以为富丽堂皇,金碧辉煌才算气派。其实不然。炫示于外,一览无余,怎及得上外表朴拙,内饰精巧,曲径通幽,来得别具意趣。”
夏瑾微微失笑。叶墨善吃善玩善游,遇到府苑楼阁,总忍不住品评一番。这次前来劳军,多半也是因为赵嬛嫌这些个吃喝玩乐的宗室子弟日子太闲,才打发他们来边关走一遭,找些事情做。
夏瑾谦逊了几句。二人走下游廊,时值冬季,日暮新雪,黄昏红梅。下人献上两盏热茶,叶墨轻轻掀起碗盖,抿了一口。这时候,只见梅林中缓缓转出一个穿着白裘衣的少女,呵气成雾,伸出纤纤素手,攀折半开未开的梅枝,拥在怀中。
“起云。”夏瑾靠着栏杆,在背后唤她。这时少女方才转过身来,鲜红的梅花一粒一粒落在雪绒的衣领上,绝丽的眉眼浸在黄昏的余光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然而少女年纪尚小,天真烂漫,展颜一笑,眉尾轻垂,这朦胧的神态被叶墨看在眼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打落手中茶盏。他瞟了一眼夏瑾。可夏瑾却仿佛浑然未觉,仍笑着对少女介绍来客。
少女向叶墨盈盈一拜,旋即从容告退,倏而便隐身在花林间了。此时夜幕落了,少女匆匆来去,犹如花仙化形,精灵显身。
叶墨此时已掩去了错愕的神色,仍以一个风流公子的口吻开起了玩笑:“夏兄果然风流,起云可是神女,竟也拥来做了姬妾。”
“在下也未把她视作姬妾。”夏瑾不问叶墨如何瞧出少女与他的情爱关系,分明他与少女之间年岁相差已可做父女。与夏瑾不同,叶墨虽娶宗室女为妻,却同时流连花丛,坐拥美姬无数。想来二人对答时一颦一笑,落入叶墨眼中,一下子就被看透了。
叶墨笑道:“不是姬妾,难道仍奉为神女不成?”
“大约是罢。”夏瑾也笑了。
叶墨道:“关于风月事,在下有一愚见,夏兄可愿一听?”
“在下洗耳恭听。”
“姬妾侍婢本为声色耳目之娱,应当寄情广,用心浅,志在览尽天下美色。似夏兄这般,专情于一人,用心太深,一叶障目,就算传为佳话,可自古至今的痴情人,无不是为痴情所误……如荀奉倩、石季伦之属……”叶墨自知失言,立刻截住了话头,拱手笑道,“在下失言,夏兄恕罪。”
夏瑾知道叶墨隐隐有讥刺他的意思在。只是从自己同意尚公主的那一日起,已不能算是专情于一人了。
第二天早晨,夏瑾换上了仆婢连夜赶制的丧服,通身缟素,犹如披雪。下人正在前院备车,忽然自外面一阵嚷乱,老仆进门来报:“老爷,羽林军的老爷来拜会了。”
夏瑾皱了皱眉。京城至西北路远难行,传谕不用内监而用羽林士卒,也不稀奇。可昨日一封谕令,今日一封谕令,又该是怎么回事。他只说了一个“请”字,便走出前厅,到院中相迎。
今日的排场,却比昨日大得多。老仆敞开大门,随着一阵呼喇喇的金铁之声,统共来了十四五位羽林军士兵,后面还跟着数位当地县衙的皂吏,在前院里两列排开。领头是一位姓刘的羽林丞,见了夏瑾,倒十分客气恭谨,拱手行礼:“下官羽林丞刘允拜见将军。”
“不敢。”夏瑾锐利的眼光,自全副武装的兵士皂吏身上一扫而过,仍旧微微含笑,从容还礼,“辛苦刘兄及各位兄弟远道前来。寒舍鄙陋,如若各位不弃,还请入内稍坐。”
“多谢将军美意,就不必了。下官是奉陛下之命而来,有一封要紧谕旨要宣。”羽林丞赔笑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将军府上,可有一位名叫起云的姑娘?还请将军唤她出来。”
听到起云的名字,夏瑾的脸色终于变了:“且慢——敢问谕旨之内,是何言辞?”
羽林丞道:“此谕内容,与起云姑娘有关,还请将军勿要阻挠,请起云姑娘来,下官才好宣旨……”
“在下若是不同意呢。”夏瑾冷冷道。
羽林丞躬身道:“下官官小职微,将军国之柱石,下官怎敢冒犯将军。但此次下官乃是奉陛下旨谕而来,临行前,陛下还有口谕,倘若下官及同来羽林骑不能遵照谕旨行事,或有徇私舞弊、隐瞒不报之举,一旦查出,当一并处死。下官无可奈何,还请将军,不要为难下官。”
夏瑾望着羽林丞对着自己俯身长揖,即便上谕的内容远出情理之外,如今也已猜到了八九分。羽林丞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无非顾忌二人现下地位不同,害怕夏瑾来日挟私报复。这上谕,落在宣旨人的手里,也如烫手山芋一般。可笑的是,不独素昧平生的小官员忌惮他,皇帝竟然也是一样。一份上谕,专门分成两日来宣,是为了先卸下他的兵权,防着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坏了她的江山社稷——夏瑾手掌负在身后,暗暗握成了拳,指节颤抖,深深捏进掌心里面——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平生许多事情,却在他的心里,渐渐清晰明白起来,犹如当头一泼冷水,冷彻心扉。
“刘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和皇帝赌命,他敢压多少筹码?赵嬛竟然猜他若刀剑在手,定会恃武悖逆;若手握兵权,必以三军相挟,拒不奉诏。原来他们之间,竟也逃不出疑忌二字。
“将军请讲。”
君无戏言,天子谕令一旦公诸于世,就是不可更改的天条。
“可否请刘兄暂不宣旨,给在下一点时间,去向陛下求第二道旨。今次乃是在下强行阻拦谕令,罪归在下一人。刘兄无需为难,在下即刻披枷带锁,上京请罪。”可他只会举起刀尖,对着自己。他的筹码,在帝王面前,也只有渺小的血肉之躯而已。
羽林丞吃了一惊,身高位重的征西将军,竟然真的愿为了一个侍妾,冒抗旨的风险,押上一身官爵,一府富贵,甚至于一家上下的性命,也要搏一线生机。看来皇帝传谕时,说征西将军为妖邪所惑,良有以也:“将军说笑了,没有陛下谕令,在下怎么敢……”
“夏某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倘若刘兄愿意通融,便是在下的大恩人,此去纵然不免,也一定会倾尽全力,报答刘兄。”
对羽林丞而言,官小职微云云,自然是自谦。但像他这样位置不上不下,在京中毫不起眼的官员,平日里想要巴结夏瑾,还得特地寻觅机缘。不意现在征西将军竟主动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诚心恳求。可这位羽林丞纵然有些动心,也慑于皇命,不敢应承:“将军,倘若您现下就在京城,立即进宫向陛下讨情,陛下说不定真的会改变心意。可这里是边关,相去京城,何止千里。将军亲自上京也好,上奏求情也好,都太迟了。在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着谕旨,十天半月不执行。陛下一旦知道在下与将军串通一气,拖延谕旨,到时候,就不是一条性命能了的事了。”
夏瑾还想再说,自忖羽林丞、士兵及差役等人倘能立即看到好处,或许会有所动摇。只是羽林军中多有家世出众者,一般金银财宝,恐怕入不了眼。他想命下人将府中珠玉珍藏尽数拿出,听凭来人分取。还未开口,便自背后传来一阵匆促细碎的脚步声。夏瑾心中一冷,未及喝止,少女却已来了,白衣如云,敛衽下拜:“小女起云,见过各位官爷。”
夏瑾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后面推,皱眉斥道:“谁叫你来的,快回去罢。”
分明是有人叫她出来的。可少女摇了摇头,凄然一笑,不肯离去:“将军,您和老爷们说话……我在后面,听到了……”
“既然如此,将军还是放手吧。”羽林丞道,“不是在下不通情理,将军不知,陛下这次是下了决心的。我们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担,还请将军见谅。”
说着,他赶紧从身后羽林军捧着的锦缎里,恭恭敬敬地取过上谕,展开宣读道:“谕征西将军、长平侯夏——”
夏瑾一阵绝望,他知道这句话一旦念出,他若再言异议,便是公然抗旨。一片静默中,他一撩衣摆,双膝磕在石砖上,跪下听宣。
起云静静跪在他的身后,轻盈的泪珠悄悄地流下了脸颊。
“卿远戍边塞,威震夷贼。苦劳当念,功绩可褒。然穷山恶水,多遇精怪;荒郊僻岭,偏出邪灵。滋生妖孽,偷转人形。夺摄魂魄,迷惑公侯。离间夫妇,疏隔君臣。卿侍婢起云,犹为其类。恶法高深,心肠蛇蝎。公主薨逝,乃为其所诅。年始荧惑守心,岂非妖物入室,邪祟相侵,天示其警欤?除恶务尽,苟安贻害。今着羽林丞刘收拿此妖,立时杖毙。卿归京治丧,可于水陆场中,远祟除邪。朕痛悼骨肉,忧惜纯臣。望卿洁身自好,勿使妖孽得志,亲者贻恨,钦此。”
夏瑾静静听完了这封满口怪力乱神,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却又至高无上,无人可以提出异议的上谕,脸色惨败。
羽林丞见他许久没有表示,催促道:“将军,接旨吧。”
夏瑾僵硬地叩首,心乱如麻地举起双臂,却在一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如若自己抛下一切,带着少女,赤手空拳,杀出重围,又当如何?假借接旨的动作,转肘一击,可正中羽林丞腹中。借势起身之时,士兵尚且反应不及,身后二人,便被自己劈中脖颈。此刻回身一拉一揽,将少女护在自己怀中,免得士兵一拥而上,挟她为质。之后士兵将自己二人重重包围,纷纷拔刀出鞘,堵住去路。接下去,便是千难万难了。若能抢近身前,在躲开旁侧一刀的瞬间,巧劲扳断眼前人手腕,夺刀在手,或可还有一条生路。可恨自己匆忙出来时,腰间无刀无剑。可就算有刀有剑,在圣谕的面前,他又真的能亮出白刃,将君王视作敌人吗?
少年时候,他会这样做的。那时他什么都敢做,面对千军万马没有顾虑过,面对宫闱倾轧也没有顾虑过,冒着命悬一线的危险做过许多许多铤而走险的事情。拼尽热血,豁出性命,都只为了一个人。
“将军……今生今世,缘分已尽……起云不可再拖累你了……”
可她流泪的时候,竟然还微微笑着。他颤抖地抬起手臂,将她娇小的脸庞捧在手中。年轻绝色的容颜,就像春天里刚刚盛开的花朵,纯洁无瑕。他轻轻地,轻轻地,为她揩去了颊上一滴清泪,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永远将她视作无人可犯的至爱,不会凋谢的至美。可他心气一泄,一松手,指尖便离开了鲜花,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一放手,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了。羽林丞挥了挥手,差役们还有些畏惧,不敢上前,毕竟上谕中说,这小女子,竟是个道行深湛的妖孽。只有羽林军的勇士,担当了除妖的职责,拥了上来,扳住了少女的手臂,押住了少女的肩背。
“将军,请您上车走吧,不要在这里了……您不要看……”
她的声音被泪水淹没了。从前李夫人病逝的时候,都不愿意让汉武帝看她憔悴的面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为了在生命尽头,仍然试图留住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宠爱。而是希望,自己在相爱的人心里,永远留下的是最美丽的样子。
羽林丞大概也觉得这话有理。总之夏瑾已经接旨,没必要留在这里观刑。再留下去,反而易生事端,徒惹恨憎。于是羽林丞低声命令了一句,其余士兵便向两边退去,躬身让出一条路。
士兵拉着少女的臂膀,将她拖远了些。细瘦的身躯,俯伏在台阶下面,前厅的匾额底下。砖面上隐隐印下一行浅浅的血迹,大抵是方才拖行的时候,粗糙的砖石,磨破了娇嫩的膝腿。衙差这时才走了上来,俯视着孤弱无助的少女身躯,忌惮之心、恐惧之意尽数散去。现在,眼前这个女子,只是一个寻常的,在官法面前瑟瑟颤抖的犯人而已。他们照着衙门里的规矩,两人一头一尾各自按住了少女的手和脚,另两人拖着黑漆的刑杖,一左一右站在少女的身侧。
仆人们见夏瑾一动不动,也都害怕再生枝节,悄悄推管家出去催促夏瑾。管家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夏瑾的身边,低声道:“车马都已经备好,请您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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