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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鉴(四)情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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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一天,赵玉姬从他亲密的怀抱中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打了几个慵懒的呵欠,靠在枕上,向他投去一缕狡黠的眼波:“太傅如今和朕做这样的事,来日九泉之下见到先帝,打算如何同先帝说呢?”

      赵玉姬的问话,堪称肆无忌惮。阮熙知道她不曾认真,便故意冷笑道:“既然陛下都不怕,臣有什么可怕的。”

      赵玉姬并不恼,开起了玩笑:“朕才不怕呢。天地之间有鬼,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朕不思念,所以也就见不到先帝。太傅恐怕就不一样了。”

      阮熙一怔。纵然是抛开一切底线的妥协,永不过心的说笑,这句话也激起了他无限的惆怅。他何尝不思念,何尝不痛惜,可是重重叠叠的孽缘,让他早已无法回头,无法再留恋过去那些真正让他快乐喜悦与悲痛忧苦的相逢与离别。他有许久不曾梦见她了,甚至她的面目,也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他这样想着,却不能真正表现出来:“先帝问臣,臣也有话辩白。想一想看,邓通是什么下场?董贤是什么下场?张昌宗和张易之又是什么下场?先帝驾崩了,臣也要想想自己的下场。臣当年既然做了先帝的嬖宠,就再也不能从中脱身了。陛下说什么,臣就要尽力去做什么。倘若不能讨得陛下的欢心,臣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赵玉姬见阮熙说得这样坦白,微觉愕然。但这些道理并不让人意外,她便微微一笑,哂然道:“这些人无才无德,窃据其位,才招致杀身之祸。太傅怎能这样自污?”

      “微才无用。难道崔湜没有几首歪诗?韩子高不曾有一点战功?可这又如何呢?先帝总归是去了,臣贪生怕死,难道不能为自己稍微打算一下吗?”阮熙淡淡道。

      赵玉姬唇边含笑:“这也说的有理。”她打算放过阮熙了。

      阮熙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臣刚才是在说笑呢。”

      “那太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朕愿闻其详。”

      阮熙睁开眼,望着描龙绣凤,金碧耀眼的幔帐,长叹一声:“倘若真有那一日,臣会对先帝说,此事与陛下无关,陛下没有过错,一切都是臣一人的过错,都是臣一人的罪孽,从始至终,都该由臣一人承担。”

      他语气恻然,目光凄楚,赵玉姬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她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十一年间的许多旧事浮上心头,让她的心不由得柔软下来。她握住阮熙纹理粗糙的手,低声道:“不管太傅这话是真还是假。朕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在阮熙过人的耐心中,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终究没有等待太久,就得到了重新掌握军权的机会。两个人还像很多年前一样,一起谋划用兵的事宜,谈谈说说,不觉疲倦。许多计略,都是一拍即合,极有默契。

      “说起来,在臣年轻的时候,益州牧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后来顺应时局,归顺于高祖麾下。可惜那时候天下未定,又认定了蜀人治蜀的方略,便让他仍做益州牧,当蜀地的官长。先帝萧规曹随,也一直不曾动他。这么日积月累,恐怕益州牧早将蜀地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养精蓄锐,伺机叛乱,也并非意外。”二人计议已定,阮熙感慨道。

      女皇淡淡笑道:“一直以来,益州牧无论叛不叛变,都在益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原不必多此一举。可是他也清楚,他一死,他的儿子便不能子承父业。到那时,谁来当这个益州牧,他的后嗣怎么办,当然还是朝廷说了算,他说了不算。所以,那位风烛残年的益州牧,才甘冒大险,举起叛旗,和朝廷作对。太傅,你说朕想的对不对?”

      女皇的话意有所指,阮熙心知肚明,说道:“大约如此罢。人要是老了,就难免事事为子孙计。不过益州牧此举以卵击石,愚不可及,终究是身死族灭,自取灭亡罢了。”

      女皇听了他的回答,眉目里漾起了柔和的笑意。她柔声道:“天晚了,太傅不必回去了,今晚就留在宫中吧。朕这里积了些折子,太傅也帮着朕瞧一瞧。”

      阮熙无可推辞,只好行礼下拜:“陛下抬爱,臣惶恐。”

      十日之后,女皇率领文武百官,亲自送西征的大司马出京。

      官员们在日落西山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互换着语焉不详的神色。宏大的仪仗遮住了他们的各异心思,只留下一排排凝重的塑像,与天地宫城融为一体。

      女皇玄黑的袍服长摆曳地,在洁净的青砖上拖出庄严的影迹。宫门在她的身后合拢,遮住了万千将士隐没在夕阳云霭中的一抹远影。

      当晚,女皇独宿寝宫。宫人鱼贯退出之前,将室内灯烛全数熄灭,只留下帘外两盏小灯。空寂孤独的斗室之内,只有微微摇曳的灯火映在纱帘上,闪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光。

      重重帘帐将黑暗投在她的身上,她卧在这安宁的黑暗中闭目长思。年初时的诗社案,百官当中,大抵流传着许许多多的揣测,却未必有人真的懂得她的想法。无论如何,阮熙是卧榻之侧的伏虎,却也是她最顺心合意的一把刀。刀锋锐利,刀柄合手。持刀人用的惯了,怎么舍得丢下。突然再换一把,又哪里及得上。毕竟,她终究要先握着这把刀,斩杀四方豺狼,建立万世功业。

      九州之内,天下尚未归一。这时候,像先帝那种谨小慎微,得过且过的君王,居然只顾小心翼翼守住祖宗的边疆,误了天下大事。

      女皇鄙夷她的母亲,鄙夷她的尸位素餐,庸庸碌碌。女皇即位这十一年来,不仅将先帝浅薄的功业踩在脚下,还将她沉迷一生的爱情拆穿,曝露它原本的丑陋面目。先帝痴迷臣服的那个人,空自用峨冠博带打扮得道貌岸然,到底不过是一个贪权恋势,全无操守的小人。为了讨当权者的欢心,保住自己的权势,什么都肯做,什么都不在乎。任何人只要有权力,就可以得到他……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原本天真懵懂的少女,在那一天,突然解开了她前半生一切孤独坎坷的谜团。那答案像条毒蛇,如影随形缠绕着她,变成她一生绮丽恐怖的梦魇。

      那时本朝高祖尚且在位。高祖之下的第二大人物,便是当时的储君,后来的二世君王。高祖在多方考量之后,决定命她继承皇位,便将都城的名字赐给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公主做封号。

      大公主的府第坐落在宫城不远处的繁华之所。府内数百仆婢,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三位主人——大公主,武陵君,与他们唯一的女儿端明郡主。

      午后天气格外暑热,令人犯懒。公主府里各处当值的下人们,也都悄悄地偷着闲,打着盹。端明郡主从善如流,放她的丫鬟们去歇息,自己去寻父亲说话。可是走到西苑白粉墙边上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郡主知道,西苑是大公主与幕臣议事的地方,一向不准闲人进入,有时连服侍的下人都要斥退苑外。可是今日的西苑月亮门前,既不像无人议事时有洒扫值守的下人,又不像往日密议时由公主的四位仆婢守着。眼下,仅有一个服侍母亲的年小侍女,倚在墙边,早已合眼睡去,不过把身子搁在那里,勉强应卯而已。

      少女被那扇曲径通幽的门扉粘住了脚步和目光。她很少见到她的母亲,所剩无几的接触,翻来覆去也只有几句合乎礼节的刻板问答。不管她如何嘴硬,她都想多了解母亲一点,想知道母亲会和她的幕臣们说些什么,会不会和真正亲近的人说说笑笑——她想要看一看那个属于母亲的,陌生的世界。

      一种莫名的冲动像小小的鼓槌一下一下鼓动着她的心房,怂恿她走进去瞧一瞧,在这种渴望与冲动面前,禁令无足轻重。可是,后来她才懂得,那胸腔鼓动的声音不是少女的好奇心,而是冥冥中命运的冷嘲。

      端明郡主放轻脚步,悄悄地跨进了院子里。万幸,没有惊扰到那位躲懒的侍女。她走过花圃之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蹑手蹑脚地登上花厅的台阶,屏住呼吸,学着戏本里看来的法子,沾湿手指,无声地点破一格窗纸——待客的前厅空空荡荡,渺无人影——可是厅内似乎确实有人——她循着一丝模糊的声音,又蹑足绕到花厅的另一端,忽然心跳如鼓,五内如沸,前所未有的恐惧,攫夺了她的心肠。

      她用颤抖的指尖,依样画葫芦,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光景——犹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少女浑身发冷,手足发软,一面发着抖,一面僵在那里,分毫动弹不得。

      为隔门分隔开的雅致斗室,如今分明是一间残酷的刑房。犯人虽然仍旧穿着锦绣衣裳,却卑贱地伏在屏风下的长凳上,衣衫湿透。长长的裙摆一半堆在腰上,一半披落在地上,雪白的亵裤推到膝间,将腰膝之间裸露的大片青紫衬得更加恐怖。施刑人站在她的身侧,背对着窥视的女孩,手中握着一根两尺有余的竹板。日光从窗格里透下来,却仍旧照不到室内各处。他颀长肃然的身影冠带宛然,浸在四面墙壁的阴影里,像逆着光的磐石,落日里的山岳,格外震慑人心。

      少女望见犯人赤裸的臀腿,还来不及感到羞耻,就先被那两指宽的斑驳肿胀吓住了。在连番棰楚之下,肌肤全然失却了原本的颜色。鲜红的血液顺着脉络涌到此处,大概被击碎的血肉堵住了,凝滞不流,堆积成深紫泛黑的斑斑点点,沿着笞刑的痕迹鼓胀起来,纵横纠缠,交错凌乱。可是施刑人似乎没有半分怜悯,再次扬起手中刑具,向那不忍目睹的惨苦伤痕上重重打了下去。少女目睹这骇人的一刹那,几乎要惊叫出来。用尽全部理智,才制止了自己发出声音。

      可是在这间沉默的刑室里,蒙受这样残忍的折磨,受刑的女人竟然也没有发出想象当中的惨叫。她用手帕堵着自己的喉咙,把惨呼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唇齿之间,只吐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可她似是痛极,全身不住发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凳子,生怕自己从上面跌落。

      郡主木然站在屋外,全身僵硬,手心里满是冷汗。

      低微的啜泣声渐渐安静下去。施刑人负着手,像一块冷硬的石头,静静地矗立在原地,拉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多少下了?”

      “……四十下了,先生……”伏在凳上的柔弱女子呜咽了一声,含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回答。

      女子低柔的声音传到郡主耳中,宛如心头炸雷……她再也不能找出种种理由,种种借口蒙骗自己——赤裸着下身,伏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蒙受棰楚,尊严扫地丑态尽出的犯人,确确实实就是她身份高贵的母亲。

      那人弯下腰,将竹板放在女子衣衫凌乱的身旁,静静地说:“那今日便这样罢。殿下,臣告退了。”

      公主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微微抬起一点头,看着那方或许已经被她的眼泪和汗水湿透的红漆,轻轻地说:“……先生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吗?”

      “殿下心如明镜,臣又何须多言。”那人淡淡地回答。

      “只是让先生失望一次而已……先生,就要把我丢下了,”公主将脸颊深深地埋进手臂之间,努力发出自嘲的轻笑,可是最后还是被逐渐浓重的哭腔吞没,“……先生,我好疼啊……”

      母亲婉转纤细的声音隔着窗纸轻轻地飘进少女的耳朵里,就犹如鬼魂附在耳畔的低语,端明郡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屋里的男人听见这句话,就再也走不了了。那缕幽幽的低语像丝线缠住了他的脚,将他又拖回长凳的边上。她的先生将满是笔茧的手放在她赤裸的臀峰上,稍稍碰到那些肿胀的痕迹,就让身侧的女子像躲避火焰一样闪躲,却又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在楚楚可怜的呻吟中绷紧了洁白纤长的双腿。

      “殿下在说什么话,”那人的一双手慢慢替她揉开聚拢的瘀血,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而温柔,“臣一生一世都是殿下的臣下,这辈子都是阿嬛的臣民,早就逃不了了。君王不论做什么,对臣子而言都是至高无上的天意,何来对错,又怎么说得上失望。只是殿下自己,总是对天下人心怀愧疚,才要这样折磨自己……哪里有这样的君王啊。臣能够遇见殿下,是臣三生有幸才对……”

      他想要放手的时候,却被公主抓住了衣袖。她奋力抬起身体,侧坐在凳上,白纱曳地,遮住了累累的伤痕。

      “……先生……我心里恐惧……我已经背了许多人的性命……倘若再辜负你们……我究竟算什么……”

      公主的容颜此时终于正对着少女了。她哭了多时,消瘦的面容上印着清亮的泪痕。此时此刻,泪滴仍旧像珍珠一样,自公主美丽哀愁的双目中簌簌滑落——原来母亲也会有这样鲜活的泪水。虔诚的,深情的,苦痛的,柔肠婉转,欲说还休。

      两人四目相对,女子怕他离去,垂下双睫,主动牵着那人的衣袖。像原原本本,完完整整献出她的爱情一样,献上一个赤诚纯粹的亲吻。

      端明郡主稚嫩的双颊顿时沸腾似的烧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憎恨、愤怒与耻辱霎时涌上她的心头,替她自己,还有她的父亲。真恶心——她童稚的嗅觉忽然觉醒,心间灵犀忽然开悟,登时从眼前这场残酷羞耻的惩罚中,凭空感知到了惺惺作态的情欲的味道。可是,日光刺目,日影浓重,少女在这太过分明的光与影中头晕目眩,惊慌失措。她看见女子的身影柔弱得像一枝细柳,在对方缓慢温柔的回吻中泪光迷离,慢慢放开掌心里微微湿润的衣袖,却又不舍地缓缓握住男子的手腕。白纱像仙女的羽衣缓缓落下,秀弱不胜的肌骨渐渐倾入对方的怀中,犹如一只怯怯的归巢鸟,终于从天空降落。于是男子举起宽广有力的双臂,接住她单薄的双肩,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像双手捧着一片轻盈的羽毛。他们的轮廓,浸没在深海潮浪般的虚光浮影之中,沉落在万古岑寂般的宁静里面,化成一片逆着光的剪影。郡主紧紧盯着男人疏淡冷峻的侧脸,无限的惆怅怜惜烙在他的眉峰眼角,镌在他专注凝望的目光里,宛如雕刻。所剩无几的理智,要她记住这个人的模样——有朝一日,自己大权在握,便可杀之。

      可是暖黄日光却旖旎犹如梦幻。少女猝然醒悟,落荒而走,走在失魂落魄的云端,却忽然跌进了这团丑陋的梦幻里。少女躲藏进自己的纱帐里,纱帐上盛开着雪白的玉兰花,花香像烟雾聚拢而来,温暖地裹住了她的身躯。少女的手指抚摸过自己花瓣似的嘴唇,好像那里刚刚印过一个唇齿相交的深吻。少女的指尖勾画过柔滑的锦缎,它沿着肢体的弧度,坠在馥郁的花丛中。繁花织锦下的肌肤,像收在不见天日匣子中的玉石,丰润而洁白,却还是一块从未被人温暖过的,冰冷的石头。少女在缠缠绵绵的苇花中艰难地转了个身,想像着这块微凉的石头,是如何像浴火重生一样燃烧起来的……少女的手掌沿着脊背的下缘慢慢地向下移动,不存在的紫色伤痕正跟着她手指的牵引,像根茎一样向白色的泥土里生长,尖刺埋进幽暗的地下……少女紧紧咬着嘴唇,从喉咙深处牙齿缝里漏出一声细软的呻吟,闭合的眼睑里照出似明似暗的倒影。

      她在倒影里变得纤细而孤独,漂浮在渺渺的水上,也有一身仙女的羽衣。面目模糊的男人虔诚地跪在涟漪里,跪在雪白的羽衣前,亲吻着手指上垂下的滴水,搂抱着分明的伤痕,却仍然离影子天悬地隔。男人爱她的肌骨,不肯死心,不愿放手,便抬起头乞求仙女的爱慕,改换了称呼讨好她,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说:“陛下,陛下,陛下……”

      女皇从枕上坐起身来,黑夜沉沉,犹如牢狱,将她困锁其中。她无端感到一阵气闷,抬手撩起床帐,幽幽一片微光,终于映了进来。寝宫外间侍候的宫人耳目灵便,听到窸窣响动,便跪伏帘外,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女皇一阵怔忪,梦幻如泡影般烟消云散,长夜依旧寂寂。

      “……让燕北君来见朕。”

      宫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过了不久,幽暗的宫室内走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在外间向女皇遥遥行礼。

      女皇模糊地应了一声。

      宫人侍奉着他脱去外袍,卸去冠带。那人走入内室,走到榻前,恭敬地半跪在木踏板上,轻轻道一声:“陛下。”唤回她的微微出神。

      女皇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这位夫君,唯一和她祭天拜地结发合卺的人,如今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容颜英秀清俊,态度恭谨,无可挑剔。

      当日,面对着礼部官员精心拟定的十几位出身显赫的世家公子的名单,女皇只用纤纤秀手将它推开。那年科举有个不起眼的贡士,籍籍无名,只有相貌端正可充门面。他位列百十余名,被吏部点了个偏远地方的九品小官,打点行装,正要走马上任去。忽然来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素昧平生,却让仆从在客栈门口拦住了他,把他领到茶楼雅间一叙。

      他来赴的这场意外约会,没有吟诗作对,没有听琴辨曲,不风雅不传奇,成不了佳话可传世。小姐年轻美丽,风趣慧黠,却是当今世上身份最高贵的人,知晓他的生平出身。谈风月,却终无一字涉风月:“……你可要想好了,和朕结亲,也有许多不好。至少从此以后,不能再做官,倘若心中有什么抱负,可都是要打水漂的。如果你想做一番事业,你便去吧,朕不为难你。”

      他朗朗一笑,道:“寒门之人如在下,读书做官,首先为养活一家上下,衣食无忧,然后才会奢望立业建功,扬名青史。既如此,选官入世,究竟不如入宫侍奉陛下的恩典。在下得沐圣恩,蒙陛下青眼,已是意外之喜,何有他求。”

      说完这些话,他无所挂碍地拎起手边的行李,跟着小姐走了。

      这书生便是燕北君,是她亲自挑的夫君。一直称心合意,妥帖至极。

      见到他,她笑靥顿开,拉住他的手,引他站起身来,然后向床帐后倒去。燕北君吃了一惊,一眨眼便扑在她的身上,双手按在她的鹅颈两旁。女皇仰起脸,轻轻亲一亲他脸颊,躺回锦绣床帐里的时候,却将食指贴在朱唇上,制止他进一步吻下去。燕北君微微一怔,便领会了女皇的意思,微笑道:“臣近日学了些推拿的手艺,或可稍解陛下疲累。陛下若同意,臣便献丑了。”

      女皇笑着点了点头,软软地躺在寝枕上,任他施为。

      燕北君灵巧的双手一点点捏过她的肩膀,脊背,腰身,抚过她身上突兀的鞭印。他若有所知,却佯作不知,言笑如旧。他知道许多事情,却从来不出言说破,更不为此沉思苦恼。他太潇洒,那些事情像流水一样,悄没声息地流过他的心,从不留下一丝痕迹。

      女皇腻在他的膝边,唇边含着笑,听他说一些真真假假的琐碎故事,可一双美目却始终合着,思绪沉在他无意了解的世界里。他们这样一个无心地说,一个无心地听,倒也温馨融洽,直到她忽然睁开眼,目光温柔:“朕有件大事,要和你说。”

      燕北君俯视着她柔和的笑容,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敏锐的预感令他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手:“陛下请吩咐。”

      女皇微微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淡淡笑道:“朕的堂兄镇海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刚刚三岁。朕前日见了见那孩子,还算聪明伶俐,招人喜欢。朕想把他接进宫来,当朕的儿子,立他为储君……”

      她感到燕北君的手在微微发抖,听见她万事不萦于心的夫君劝说道:“陛下何不再等等,即使再等十年,在宗室中选贤举能,也不算迟……陛下可还没有三十岁呢,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立了这一个,就难回头了。”

      女皇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就算是你的孩子,难道不好吗?朕百年以后,他也会一直奉养你,你放心好啦……”

      “陛下,您不要这样说,臣……”燕北君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不管是被逐出宫门,或是寓居他所,还是安享尊荣,他都不在乎。他的父母已经在富贵乡中安然逝世,他自己便成了无牵无绊的游子,飘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可他害怕见到女皇如此悲伤温柔的神情,不想见到年轻的女皇早早向命运妥协。她面对的种种事情,都像是横亘人生的关隘,拦在她前行的路上。她对一件事认命,低下了头,终究也会向其他事情一件件妥协下去。到最后,她还能够保住什么?权位?美名?富贵寿考?分明万千帝王都走上了这条四面妥协之路,可是他仍然要替她扼腕怅恨。

      然而,他终究把喉咙里的话,统统咽了回去,笑道:“谢陛下恩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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