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情欲
古老笨重的铜钟,沉默地矗立在庄严肃静的佛堂边上。清风徐来,槐树叶一片片飘到它的脚下。石阶下,僧人默默地往来,踏过那些层层叠叠的黄叶,脚下传来安谧的,沙沙的响声。
初秋的午后,温煦灿烂的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一间狭小清幽的净室里,在彩塑佛像慈和的目光里面,投下两个静止的影子。
女皇偕同几个侍卫,微服出行,不求他事,只求在这间净室当中,听一位僧人诵经。她本应低头去瞧膝边的经文,却忍不住一再把眷恋的目光投向两步之外,一个容颜清矍的中年比丘。那位比丘一身粗衣布服,灰暗无华,却洁净如新。他神情安宁,端正地跪坐在佛前蒲团上,手握佛珠,朗声为她念诵:“……见诸众生为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之所烧煮,亦以五欲财利故,受种种苦,又以贪著追求故,现受众苦,后受地狱、畜生、饿鬼之苦,若生天上、及在人间,贫穷困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如是等种种诸苦。众生没在其中,欢喜游戏,不觉不知,不惊不怖,亦不生厌,不求解脱。于此三界火宅、东西驰走,虽遭大苦,不以为患……”
时间在他的念诵声中安静地流走。经中所言,她知之甚少,却全然不觉得厌倦烦闷。只觉得这片刻安宁,犹如天赐。漫长的人世,让她终有一日,也习惯了以佛家的习惯,称呼眼前这人为“禅师”。可是,倘若岁月能够倒转,往昔可以凭人力回溯,她又怎么会不奢望,自己能够再像小时候那样,叫僧人一声“爹爹”呢?
僧人已经出家十四年了。流年似水,浮生倥偬,相聚的机缘如此难得,让她更加不愿用尘世间的烦心事搅扰他。可是她的心思,早已被那些繁杂错乱,尔虞我诈的俗务紧紧缠住了,不谈这些,便无话可说。她无可奈何,只好请对方教自己经文,来消磨这刹那的光阴。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大公主温文儒雅的驸马,如云的青丝梳成整齐的发髻,插进晶莹的玉簪。他们一起住在雕梁画栋的公主府中,安静地闭门度日,与世无争。
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每日被侍女用绫罗绸缎一层层打扮起来,活像一个娇小可爱,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年纪太小,身量太矮,即使踮起脚尖,也只比花梨木的大书案高了一点点,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伸出手臂,将娇小的女孩抱在自己的膝上,一字一句地教她读书。
“天地玄黄——”
他一字一字地指着书本,放慢了声音,教她读法。
女孩坐在他的膝盖上,奶声奶气地学着他读:“天地玄黄——”
教过读音,父亲将每一句话的意思详细地讲给她听,他的声音清越好听,她一直都很喜欢。甚至到现在,他念诵那些冗长晦涩的经文的时候,声音也依旧抑扬顿挫,犹如敲金断玉。
女孩聪明伶俐,一学就会。父亲只需要讲过一遍,再返回头来,任意指其中一个字问她,她总能记得。可是她这时并不懂事,总不肯专心,也不想用功。白纸上一列列整整齐齐的墨字,初时尚觉有趣,看得多了,便觉得烦厌,哪里及得上屋外鲜亮的阳光之下,蹁跹起舞的蝴蝶和五彩缤纷的花朵呢?
父亲让她自己去背,女孩满口答应。可是欢欢喜喜地出了书房的这道门,便被侍女姐姐手中捧着的娇艳欲滴的鲜花迷住了,立刻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到了父亲晚间查问功课的时候,女孩的鬓边,已然新添了一朵俏丽的玉簪花。她见到父亲,用柔软的小手高兴地拉住他:“爹爹,好看吗?”
父亲温柔地笑了,说:“好看。”
但是,很快,父亲就问起来要她背的那篇文章来。慈父一向和她玩得亲近,从不忍拂了娇女的心意。因此这一回,她也只当是玩闹,全然没将这件事认真放在心上。何况她又自恃聪明,心想自己看过两遍,大概能背的差不多,便笑着点了点头,说:“爹爹,我背过了。”
可是父亲这一回却格外认真起来,让她一句句背来听。她只好踮起脚,搁下书册,用粘软的童声,慢慢地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辰宿列张……”
开头尚且算是流畅,可只背了两句,后面的字句便乱起来。她一边搜肠刮肚地苦思,一边拼凑着那些典雅晦涩的句子:“云腾……腾为雨……露结为霜……剑号……巨阙……珠……名夜光……”女孩心中窘迫,脸上发烧,越背越不敢抬头。
父亲皱了皱眉头,打断了她:“算了,你不用背了。”
女孩咬着嘴唇,小手捏弄着衣裙。父亲半晌没说话,她虽年小,不懂得人情,却也着实忐忑起来。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父亲——父亲一向和颜悦色,如今脸色竟冷得像冰,她瞧在眼里,小小的心灵竟莫名地怕起来。
“爹爹……我错了……爹爹不要不理我……”女孩蹭上前去,低声撒娇。
“把手伸出来。”父亲终于发话了。他拿起桌上的木尺,看到女儿乖乖听话地伸出手来,天真的脸上犹带懵懂,心中一阵不忍。他为人文雅,天生一副温和的好脾气,忽然之间,又怎能突然扮演一个“严父”?然而,他狠了狠心,终于扬起尺子,向那白净的掌心里打了下去。
女孩吃痛,“啊”的一声哭喊出来,五指立刻蜷缩起来,握住了火烧火燎的掌心。可是,她害怕父亲还是生气,害怕亲爱的父亲从此不愿再理会她。所以,她又慢慢地张开了手指。白嫩的手掌上,横亘着一道鲜艳而宽阔的红印。
女孩方才短促的哭喊犹自震颤着父亲的耳膜,他再举起戒尺时,手先软了,几乎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你并没有背书,为什么说谎?”
父亲手里的戒尺勉强打了下去。尽管责罚的力气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戒尺落下的时候,她平举的双手,还是抖了一抖。哭泣让她觉得丢脸,她便咬着牙齿,竭力忍住不哭,可是泪珠儿,却一直在泛红的眼睛里打转。
父亲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泪光,终究不忍,放下戒尺,叹了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是必须要认真去做的。读书,就是第一件要你用心做的事。玉姬,从今以后,爹爹不能这么纵容你了。爹爹不想罚你,可你倘若不肯用心去做,就要受罚。”
父亲说的这些道理,也不知道稚嫩的孩童,究竟能听懂几分。可是,女孩虽然不全然懂,却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她不识得爱为何物,却也知道父亲终究爱她,不忍心重责于她;她并不解得什么是“失望”,却怕父亲从此对她失望。女孩一眨眼,愧悔害怕的泪水就从她娇俏可爱的睫羽间滚落,她无比亲密地搂住父亲的手臂,像抱住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爹爹,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昔日纷杂渺小的琐事,如今却总像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漫上她的心头。赵玉姬按了按自己湿润酸楚的眼睛,勉为掩饰。片刻的相聚,让她仿佛受宠若惊,无可适从。尽管一直注视着纸上的经文,思绪却止不住地飘走。她不禁暗嘲,自己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做不成他专心的学生。但是僧人已经不再是她依恋的父亲,永远不会再来教训她的用心不专。
后来一日,她学到“父母呼,应勿缓”的时候,忽然仰起头来问他:“爹爹,娘在哪里呢?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她呀?”
父亲微微一怔,却仍戴上温和的笑容,柔声哄她:“她很忙,有许多大事要做。如果你书读得好,学得用心,她就会来见你了。”
她黯然地低下头去,扁了扁嘴,说道:“我才不稀罕,我有爹爹就够了。娘不愿见我,我还不想见她呢。”
再善意的谎言,也终会有被拆穿的一天——诗书中的君王,都有数不清的妃嫔媵妾,在深宫内院里,一日复一日,寂寞地等待着皇帝的车马。终于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她端雅而孤独的父亲,就是那些宫人中的一个——“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尽管父亲是公主唯一的驸马,皇帝唯一的夫郎,也不能免除这样的命运。因为她的母亲,早在宫外,有了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房独宠。
岁月迁移,可母亲仍旧不愿见他们。她从府中搬进了宫中,从郡主变成了公主。偌大的皇城,三宫六院,千楼万馆,想要不见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于是身为九五之尊的母亲,便更加不来看她和她的父亲。母亲也好,先帝也罢,对她而言,不过是某年冬至祭天之后,皇帝给诸宗室子弟赐宴之时,觥筹交错,灯火流丽之中,一个珠冕华服,高不可攀的身影。
她年纪长大,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安静的宫室里读书。无人搅扰,倒也自得其乐。可是这一天,这些端庄优雅的宫女们却像天塌了一样,惊惶悲痛,议论纷纷,又跑到她的宫室里来,吵吵嚷嚷,唧唧喳喳,喧闹不休。书从她的手中滑落,混乱拥杂的人群立即将她簇拥着,向前推去。
她用力地推开父亲寝殿的门扉,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常常进宫来,为父亲讲经的法师站在那里,望向她的浑浊目光,似超然,又似怜悯。
父亲安静地跪坐在老僧的面前,发髻拆开,长发披散。赵玉姬来到他的身边,跪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她沉默不语。可晶莹的泪珠,却悄悄地从她的脸上滑落,洇湿了他灰蓝的衣裳。
父亲起初不为所动,然而终究忍不住转过头,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微微苦笑,微微叹气:“你这样哭,让我又有些舍不得了。”
赵玉姬明白,她不用说话,只要一直这样,流泪不语,不肯放手,就能留住她的父亲。可是她的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可以寄托心灵的事物,难道还要为了她,一生独坐在这冷宫之中,不得解脱吗?
赵玉姬怔然半晌,慢慢松开了手,擦干眼泪,笑了起来:“出家修佛,也是好事。女儿自会在宫中安心度日,爹爹无须以女儿为念。”
父亲望着她,凄然一笑,点了点头。他终于下定了百折不回的决心,闭上双眼,不再顾念她。
忽然,一名内监捧着明黄的绢帛,分开殿门外聚集的宫女,快步登上台阶,迈进殿阁:“圣旨到,请武陵君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与武陵君少年结缡,未料中道别离。人生百年,各以缘法。武陵君佛根深种,发心坚决,朕虽为天子,亦不可相强。故准武陵君落发为僧,自明日始,移居护国寺。望君精勤修身,深研经义,诲善宣教,广渡众生。比丘虽为世外之人,不欲汲营于名,然有德者人自名之。来日君名播四海,事垂青史,亦不失为皇家之福矣。钦此。”
这冠冕堂皇,故作深情的诏书让赵玉姬觉得一阵恶心。武陵君却仿佛丝毫不觉,他缓缓下拜,最后一次,隔着万重宫阙,遥遥地向皇帝行臣子的礼仪:“臣遵旨。”
那天,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走过长长长长的路,绕过数不清的殿阁,前去求见她的亲生母亲。
“儿臣闻陛下登大宝以来,仁慈宽厚,恩沛九州。陛下——陛下既愿施爱于天下子民,为何不愿,稍稍怜恤于儿臣及武陵君。”
寝宫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皇帝伫立在窗前,挡住了灿烂的光线,让她披着黑金袍服的背影更加模糊幽暗。母亲就像是一个暗昧不清的阴影,悄无声息,却又无所不在地伫立在赵玉姬的生命里,正如现在一般。虽然此时此刻,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窗扇里,也正洒下一格一格的明光,一闪一灭地照亮皇帝波光闪烁的瞳子,照亮她崭新而剔透的泪痕。
不知等了多久,她的母亲终于淡淡地开了口:“……绣卿,送公主回宫。”
赵玉姬注视着母亲无情的背影,时至今日,她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个记忆里暗淡模糊的影子。皇帝德布天下,却终究吝啬于看一眼自己唯一的女儿,对她说一句话。
“是,陛下。”一个中年宫女答应道,“公主,请。”
赵玉姬不屑于理会宫女的殷勤。她向皇帝冷冷地拜了下去:“儿臣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在僧人平静悠扬的诵经声中,一刹那间掠过心头的往昔种种,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南柯梦。长梦已醒,而僧人犹在诵经:“……汝等莫得乐住三界火宅,勿贪粗弊色声香味触也。若贪着生爱,则为所烧。汝速出三界,当得三乘——声闻、辟支佛、佛乘。我今为汝保任此事,终不虚也。汝等但当勤修精进。如来以是方便诱进众生,复作是言:汝等当知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自在无系,无所依求。乘是三乘,以无漏根、力、觉、道、禅定、解脱、三昧等而自娱乐,便得无量安隐快乐。”
赵玉姬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们都信这些,原来这经书上,竟有这样迷人的话。”
“陛下这样说,便已初解这卷经书之意了。”僧人娓娓道来,向女皇述说这段经文的意旨,“佛祖对舍利弗尊者说,从前,一位富可敌国的老人家中有一座老宅,宅院里住着上百口人。这座大宅院,不仅年久腐朽,栋梁倾危,突然有一天,又自外面起了一场大火,大火渐渐蔓延开来,将房舍一间一间地烧毁。可是宅院里的人们,却浑然不觉,老人无论如何告诫劝喻,他们都不肯信老人的话。因为他们一生都在这座老宅里安逸的活着,如何能相信这里竟会陡生灾厄。老人见到他们逃生的路被一条一条地截断了,只有一个小门,还可以出入。老人心中着急,便许给他们最喜爱的珍宝玩物,只要他们出了这道门,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他们了。果然,人们一一从小门里走了出来,因而得救。而人世种种,莫不如此。人们困于红尘诸苦之中,日益沉沦,无法得救,却全然不觉。佛祖便向他们许下种种好处,其意图所在,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度化众生。众生起初以有所求而皈依我佛,之后才能日渐精进,修炼至无所求的境界。陛下觉得动听,这就好比见到了那老人许下的珍玩之物了。僧众每日为人讲经、说法,也都是这个意图。这便是善法欲。我佛斥灭诸贪欲恶欲,却唯独愿僧众有善法欲,生菩萨性。是因为自佛祖以下,大凡佛门弟子,不独希望自己一人能得大光明,更希望众生皆得大光明。”
赵玉姬咀嚼着他说的话:“那禅师如今为朕讲经,是否也对朕有所希望?”
僧人道:“陛下想四海事,心中定有许多烦恼。可是佛经中,也有解烦恼的大智慧。倘若老衲所讲的经义,能够化解一些陛下心中的烦恼,老衲便欢喜不尽了。”
赵玉姬默然,低头去翻手边的经卷。一开始,赵玉姬还以为这是护国寺收藏的旧抄本。然而她又向后翻了一页,微黄的纸面上,忽然布满了斑斑点点,灰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那一行行娟秀陌生的字迹,也愈发散乱无力,直至断绝。而接在后面,续完这本法华经的,却正是眼前这位僧人熟悉的手笔。
赵玉姬大感诧异,问道:“请问禅师,这一本经书,是谁写的?”
“这是陛下的母亲,那位赵施主写的。”僧人平静地答道。
赵玉姬一怔:“先帝?”
僧人点了点头,说道:“当日,征西将军英年早逝,赵施主伤心之余,便发下宏愿,要亲自抄写五本《妙法莲华经》,为夏施主祈福消业。可惜当时赵施主病势沉重,最终仅得一本完本,奉于佛前。第二本尚未抄完,赵施主便先驾崩了。佛家惯例,此本未完,不得供佛,最后,就留在了老衲手里。”僧人久不接世事,说到先长平侯夏瑾时,仍旧以十四五年前的旧官职称呼他。赵玉姬初时不解,后来听到“夏施主”,就明白过来了。
赵玉姬不禁冷笑:“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人逼死,再做这些花样,装模作势地施恩给别人看。也真是先帝的风范。”
她见僧人面露讶异,自悔失言。僧人既然不知道这些错综复杂的缘故,她又何必说与他知晓。
可僧人心静如水,并不理会这些尘世间的琐屑之事:“赵施主肯在佛前许下如此愿心,必非作伪。想来赵施主,也有许多不得已的缘故。”
“人在尘世之间,有爱欲贪嗔痴,难免会造恶业。好比武陵君当年,急于皈依佛门,却不知道佛门弟子,第一要事,便是不能给别人添烦恼。陛下那时还小,武陵君却将陛下一人丢在宫中,不知道给陛下添了多少烦恼。”说到最后,僧人语气平静,双手合十,仿佛局外之人,臧否世间悲喜。
赵玉姬终于忍耐不住,眼泪潸潸而落。那一页经书上,有她母亲呕沥的心血,有她父亲淡静的笔墨,而今又添了她酸楚的泪迹:“为人子女者,自当尽心竭力,令父母得偿所愿。当日朕见父亲苦闷尽去,终得解脱,心中欢喜,不曾烦恼。”
赵玉姬拜别僧人与住持,离开护国寺的时候,天色将暮,葱茏静谧的树荫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侍卫为她撑着伞,护卫着她一步步走下石阶,上了马车。一行人轻骑简从,向笼罩在黄昏里的宫城行去。
马车还没驶进宫门,益州牧叛乱的急报,就已快马加鞭,送到了女皇的手上。
赵玉姬匆匆看完,神色如常。她端坐车上,命令身边一名内监:“召太傅阮熙入宫。”
暮色四合,宫城的各个角落里,一盏盏亮起了寂静而绚烂的灯火。阮熙就在这样的暮色和灯火里,穿廊度院,快步走过一座座巍峨的宫殿。
他在御书房里向女皇俯身下拜,然后站在她的对面,俯首听宣。莹莹明灯,照着他鬓角的白发。
“太傅不必多礼,朕有一件要事,想和太傅商议一下。”女皇对待阮熙,还是一样和颜悦色,“蜀地刚刚出了一件大事,益州牧反叛了朝廷,不知太傅可有耳闻。”
“可是今日的奏报?臣尚不知。”阮熙道。
“刚刚的急报,不怪你不知。不过呢,尚书台里,方才已经有人上了有关此事的奏折给朕了。”女皇将手边一封奏折递给他,唇边浮着一丝嘲讽的笑,“说的都是些慎重出兵,怀柔为上的话。也真真气人,这样蔑视朝廷的叛乱,居然还不让朕发兵去剿。”
阮熙双手接过那封奏疏。奏折落款十分熟悉——上书者正是楚司空昔年提拔的一名得意学生,目前在尚书台官居要职。而内容果如女皇所言,甚至最后,还建议女皇,如果一定要出兵,让在外驻军的赵大将军遣部将分兵入蜀便可,无需再另派他人挂帅。阮熙扫了几眼,将奏折交还女皇,若无其事地一笑:“陛下,其实这封奏折,也并非没有道理。”
女皇见他对楚家门生的变节无动于衷,仍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还主动为不利于他的奏折说话,不禁莞尔一笑,避重就轻地打趣他:“怎么?太傅如今也会帮着那些谨小慎微的守成派说话了。”
阮熙淡淡地回答:“此一时彼一时,臣从来没有忘记昔日曾对陛下说过的话。可是现如今陛下连年用兵,百姓劳役繁重,税赋过分苛刻,应当先歇息几年才是。之前陛下主动和西秦签订合约,不也是这种打算吗?”
女皇不置可否:“朕明白,你们都觉得朝廷这些年用兵太多,朕又何尝不知。朕这两年,也在尽量收缩战线。可是益州牧难道不是看中了这一点,以为朕不想出兵,不敢出兵,这才肆无忌惮地拉起叛旗吗?如今天下甫定,四夷初服。若不能神兵天降,立讨叛贼,如何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阮熙清楚,女皇所言,并非意气用事。倘若朝廷此时不能摆出明确的态度,甚至于不能及时平叛,都会导致局势动荡的恶果。年轻的女皇一向极有主见,他也几乎没有违背过女皇的心意:“看来陛下早有打算,臣并无异议。”
他永远顺从上意的这种态度,甚至还曾被言官讥为“媚上”。然而年岁愈长,他便越发我行我素,从不理会这些无谓的讥讽。
“到底还是太傅知道朕的心意,”女皇含笑道,“太傅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朕半年前诏太傅回京的时候,的确想过以后就让太傅在京城里安养天年。可是这回,只怕还是要劳动太傅。”
“但请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阮熙道。
“当然,益州牧不是什么难对付的敌人,原本也不一定要劳动太傅。可是朕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太傅,能完全领会朕打这一仗的意图。”女皇拿起一卷地图,摊开桌上,“朕以为,凉州局势紧要,西秦终是肘腋之患,不可不防,不能让赵大将军分兵南下。京中兵力,朕能抽一部分出来,不过京畿重地,也不能擅动。太傅此去,还是以调派西都府兵为主,然后仍由五丁故道入蜀。”
她艳红尖利的指甲在地图上一下一下地勾画着。说完之后,她问阮熙:“太傅觉得如何?此去可已有计策?”
她端起一杯清茶,抿唇品了一口,就放在了桌上,然后用洁白晶莹的纤指,将茶杯推到了阮熙的面前。阮熙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毫无顾忌地一饮而尽,雪白的瓷杯上,还印着她淡红色的唇印:“臣有些想法。臣先说与陛下听,陛下再说可不可。”
年初那桩“风流公案”引起的风波与不快,早已消弭于无形。他们仍像从前一样议事,可二人之间的实质关系,却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自夏至秋,他们断断续续地来往,一起共度了五个夜晚。日子一久,尴尬之意渐去,忏悔之心殆尽。赵玉姬满不在乎,阮熙也开始习以为常。他总是醒得更早,常常在清晨熹微的曙光里,揽着她盈盈的纤腰,注视着她安宁甜美的睡颜,仿佛别无所求。
阮熙心里明白,在他从边关被调回来,赋闲在家的半年里,情势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朝堂之上,那些嗅觉敏锐的人,已经见风使舵,改变了处世的策略。可是他仍然耐心十足,不急不躁,恍若无事地扮演着一个昏聩糊涂,贪慕美色的庸汉,或是一个全无操守,取媚君王的小人。这两种角色,他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