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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鉴(二)情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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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皇动了动手指,梨花醉人的芳香似乎仍徘徊在她泛白的骨节里。芝兰玉树,芳泽缱绻。旁人只识得他美丽的色相,却没人像她一样,曾用这双执掌生杀的手,一寸寸测度过他的骨骼和心。

      哗啦一声,夏初申冤的奏折,被女皇纤手一扬掷在了地上,厚厚一沓,摊开在他的膝边。显而易见,女皇丝毫不愿意听他彻夜不眠奋笔疾书的申辩,甚至觉得它不值一哂,不如弃若敝屣。

      女皇斥责他:“诗社一案,关乎王化纲纪,朝廷有众多学士审定,何来冤屈。你年纪尚小,不辨是非,朕也算宽宥了。朕命你闭门思过,你这些日子光顾着写奏折,恐怕也不曾遵旨思过吧。”

      “……禀陛下,臣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女皇不期待他的答案,甚至并没抬眼,就这么懒懒地问他。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朝堂。”夏初从容不迫地直视着生杀予夺的女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宫娥彩女都吓得呆住了,多年以来,她们只见过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朝廷大员,哪里见过敢出言不逊,当面顶撞皇帝的王侯卿相。女皇却勾起了艳红的朱唇,笑了起来。她越是笑,目光越是戏谑:“长平侯胆子不小啊。”

      夏初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她危险的语气置若罔闻,淡淡地回答:“臣若是没胆量,就该躲在家里思过了,又怎敢上书伸冤?”

      “说得好,看来长平侯心里也不糊涂。”女皇莞尔浅笑,艳若桃李,“可是你想凭几封奏折,就想让朕改口,重审朕亲自阅定的公案,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本朝律法,小民要告御状,无论是非真假,都要先受笞刑五十。长平侯现无官职在身,想要让朕重新审案,是不是也得照章办理?”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夏初,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答复。

      夏初脸色微变,却并没让她失望——他仍是那么坚执而倔强的人:“只要能有一次机会,让事情水落石出,臣并不敢退缩。”

      夏初回答得如此果断,这让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洁自持,干净无瑕的青年人,是否只学到了文人士大夫清高自许的皮毛。他生来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过人,既没有体验过疼痛,又没有经历过耻辱。因此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承诺和人生信条,就像他如今的坚执一样,或许只是一个青年人愤世嫉俗的醉后狂言,是一件脆弱不堪、一触即碎的装饰:“小民告御状,受刑时候,是在午门之外,当众执行——可是长平侯毕竟还有爵位在身,与其在闹市之中,受庶民百姓围观,不如放在明日朝会上,众朝臣面前执行来得合适。两个选择,长平侯意下如何?”

      青年俊美的脸上血色尽褪,淡色的嘴唇微微发颤。她将屈辱的想象拟作一柄小刀,一点点磨折着他的心灵。因为,她若无其事的话语只要出口,就会被至高无上的皇权加工成不可违抗,也无法更改的命令。女皇微笑着望向他——他会向自己求饶吗——在这个瞬间,天真的少年公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先前所坚持的东西,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

      “臣听凭陛下裁夺。”夏初沉默半晌,躬身下拜,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仍然挺直了脊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恐惧与动摇。

      美艳的女皇勾了勾手指,命令身边一名内监:“给朕拿一根藤鞭。”她从高高在上的御座里站起身来,走下台阶,近距离俯视着眼前这个清白无辜的罪人:“罢了,长平侯是功臣子孙,皇亲国戚,自高祖登基以来,连同宗室在内,爵过千户者,不过三家而已。先帝临驾崩前,还对先长平侯的身后之事念念不忘。特加恩宠,命五岁的长平侯承袭父爵,执掌门户。此事天下无人不知。因此长平侯不管犯了什么过错,又怎么能同寻常庶人一样——长平侯,今日就在这御书房内,由朕亲自执鞭,这总不辱了你的身份罢?”

      夏初起先仰头直视着她,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低下头,垂下目光:“臣惶恐。”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惭愧之情。女皇语带讥讽,刺得他心中难过。他常常上书,要求朝廷逐步削夺功臣宗室子弟的特权,可是自己到头来,哪怕是这样一点小事,也还不得不仰仗处处庇护着他的先祖余荫。

      “这句话,朕听得多了。”女皇微微一笑,“却没想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面对女皇意有所指的感慨,年轻的夏初尚无言以对。

      内监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条四尺有余,韧性十足的细长藤鞭,呈上御前:“陛下。”内监心中忖度,皇帝亲自施刑,并没有先例可循。说是笞刑,多半也是意在羞辱,小惩大诫,绝不会真的像廷尉府的刑法一样,打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为止。故而,他从宫中惩戒宫人的刑具中挑了一件最轻的,呈给女皇。女皇从他的手中接过藤鞭,略略掂量了一下,轻笑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给长平侯留些脸面。”

      宫人迤逦退下,衣摆曳地,窸窣作声。最后退出的内监,还不忘将房门轻轻扣上。虽然如此,所谓的“退下”,也不过是守在门外而已。一墙之隔,如若虚设。夏初不由得满心羞耻地闭上了眼睛,捏紧了放在膝前的双手。

      女皇走到他的身后,缓缓扬起手中的藤条——一片语焉不详的静寂里,鞭梢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料,轻轻地点在青年的脊骨上。他刹那间绷紧了后背,两片形状姣好的蝴蝶骨向后张去。过分的紧张带给他微不可察的轻颤,好像一条冷冰冰的毒蛇,正盘在他的颈上吐息。女皇的手腕上使了一点点力,让藤条的尖端沿着垂直的骨骼慢慢向下划去,旁敲侧击,欲说还休。修短合度的朝服暗暗勾画着年轻男子青涩的身体,光亮的锦缎随着藤条的动作展开一缕缕纠缠的皱褶,霎时间溢彩流光——随即,又在一道新的阴影里,婉转低回地收敛下来。

      悠长缓慢的情挑,极有分寸地停在青年细韧的腰际。女皇手腕一转,藤条挟着尖锐的风声,抽打在夏初挺拔的背上。鞭打的清响烙下突如其来的刺痛,尖锐无比的烧灼感从薄薄的肌肤下面慢慢地透出来,缓缓渗进五脏六腑里面。

      女皇却不再继续,她望着咬着嘴唇,默默忍耐的夏初,玩味道:“把朝服脱掉。”

      夏初猛然一怔:“陛下?——陛下,臣不敢失礼。”他心中一片混乱,最后勉强为自己的推辞,找到了一点从容的理由。

      果然,女皇双眉微挑,顺理成章地回绝了他:“怎么?长平侯还打算穿着朝服受刑不成?这个特例,朕可不能开了。”

      夏初一向能言善辩。可是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尴尬时刻,他却对女皇绵里藏针的话语无能为力。

      “……是,陛下。”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从喉结下的盘扣开始,一寸寸解开华丽沉重的外壳,只剩下一层雪白的里衣,紧密地贴覆在他骨肉匀停的躯体上。夏日暑热,他又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一直站了半个多时辰,细密的汗渍早洇湿了清素柔薄的衣裳,藤鞭刻下的新鲜红痕,便从朦朦胧胧的纱影里半遮半掩地透了出来,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朕比不得那些专精敲扑的刑吏,力气恐怕太轻。所以,五十的数目,翻个倍罢。长平侯自己记着数,”一只纤纤玉手,把玩着轻巧的刑具,一缕幽幽软软的眼波,正正落在夏初含羞带愧的双目中。青年垂下了眼,试图回避她刻意的戏辱,皎皎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红,美若桃花,“——想来长平侯也不是那种会用谎话为自己减刑的人。一会倘若记不得了,记不清了,吃亏的,还是长平侯自己。”

      她莲步轻移,重新挥起手中的藤鞭,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少年的肌骨。渐渐地,脊骨正中,肋骨之间,都浮起了星星点点的斑痕。覆体的白纱,犹如和云伴月,幽暗不明。磨人的疼痛一分分累积起来,一条条细长鼓胀的肿印下面,脆弱的肌肤血脉都悄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可是夏初却屏住呼吸,一声不出,他还剩下自己苦苦恪守的一点尊严,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

      可是尖锐的藤条却事与愿违,一再向他施加着愈演愈烈的痛楚。女皇手腕施力,游刃有余地抛落一声声清脆的鞭响,斜斜地铺下一道道火烧火燎的红印,在藤条抽离的刹那间充血,肿胀。稍被滚落的汗珠一冲,就漂起一瓣俏丽的红梅。

      女皇忽然油然而生一丝歉意,以步步进逼的嘲讽和轻亵,践踏他的真诚与正直,当真是她发自内心的本意吗?可是与此同时,望着青年始终不肯示弱的身影,她的心中,却涌起无法遏制的快意。大概因为在这片荆棘遍野乌云蔽天的丛林之中,眼前的青年,原是最天真美丽的一只金丝雀。

      可是现在这只金丝雀,正在她赐予的疼痛和耻辱之下苦苦挣扎。发髻、冠带,仍是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可是他却为了忍痛,绞紧了眉心,咬破了嘴唇。女皇微觉出神,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伸出蘸雪的玉指,轻轻按在他咬啮得泛白的下唇上。一阵浓郁甜香骤然吹到脸上,夏初陡然一惊,睁开双眼,想要回避皇帝逾越分寸的举止,却已避无可避。他一直绷着一口气,此时乍然一松,血液回流,唇间狰狞破裂的伤口里,陡然传来钻心刺骨一阵疼痛。

      在剧痛、羞耻和震惊当中,青年眼睁睁地望着这个姿容艳丽的女子,食指上分明还沾着一丝淡红的血迹,却被放在甜香馥郁的朱唇之上,虚虚点了一点,比了一比,跟着意味深长的盈盈浅笑:“何必如此强忍呢?把嘴唇咬成这样,出门让那些宫娥内监一瞧,谁不知道长平侯在朕这里吃了亏。”

      潮红的血液一瞬间涌上青年人青涩的脸颊,他因自己的坚持和骄傲而感到无比羞辱。面对君王施舍的旖旎暗示,他绝不肯顺势献媚乞讨,也不肯再为君尊臣卑而忍耐:“陛下,请您自重。臣并非宫人娈宠,您可以杀了臣,但不能侮辱臣。”

      “士可杀不可辱,好,”女皇不怒反笑,用手中的藤鞭抬起他的下颌,“叶鸿胪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看来,大将军虽然嫌你不听话,但还念着你是故人之子,一直对你太客气了。”

      女皇看着他牙关紧咬,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从你进了这间御书房,哪有一件事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不想挨打,一样要挨打;不想脱朝服,最后一样要脱。侮辱你又如何?你是来求朕翻案的,还哪有资格,和朕讨价还价。审时度势的道理,难道长平侯都不懂?”

      “臣向来不懂什么是审时度势。”他或许有过一个瞬间的犹豫,但最后仍然选择用坚执的态度,回答她冰冷的质问,“臣恳求陛下翻案,这顿打,是臣应该受的。可臣信守为臣之道,纵然死,也不愿意做任陛下狎戏的弄臣。”

      “你可真有趣,”听见青年不留余地的拒绝,女皇竟然扬起了一丝笑意,“没人让你无缘无故做弄臣,你大可放心。”她轻描淡写地驳回他艰难的誓言,仿佛刚才一步步的逼迫与亲狎只是一场收放自如的试探,倒显得他小题大做,过度防卫。她没有不满,也没有发怒。重新捻起藤鞭,兴味盎然、又若无其事地问:“不妨说说看,你小小年纪,就学那等轻狂文人沽名,是谁教的你?”

      这轻飘飘的诛心一问,落到青年人的耳中,不啻于雷轰电掣。夏初脸色惨变,指节掐得发白。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出自辩的言语:“陛下,臣断无此意!……臣一言一行皆出自本心,与他人全无干连。”他仰视着女皇,十指紧握,“……即便,即便臣有此意,究竟触犯了哪一条国法?陛下纵然厌恶于臣,又何必捏造罪名,牵连无辜之人?”

      “‘捏造罪名’,嗯,你很会说话。”女皇笑着重复了一遍他不敬的措辞,“厌恶,谈不上。触犯国法么——君王的旨意,远在国法之上。朕乃九五之尊,悖逆朕的意志,不就是比触犯国法还严重的罪过么?”

      “……臣,恕臣不能苟同……”剩余的辩驳,被接踵而至的剧痛阻挡在了喉咙里。女皇始终是高高在上,君心莫测的皇帝,距离他很远很远。女皇从始至终都没有收起那一分居高临下的笑意,好似他的分辨和求恳无一字可入眼,只配以忽远忽近的狎戏相对待。皇帝的机心和意图,终究不是他可以捉摸揣测的东西,乃至于每一个随口抛下的陷阱,他都要用尽气力去应对,然后在重重陷阱中迷惘不已。作为他口不择言的惩罚,女皇落手一鞭重重地抽在层层叠叠的旧伤上。伤痕累累的肌肤经过了这片刻歇息,有些麻木的血脉连同敏感的痛觉一起苏醒过来,更加承受不住棰楚的折磨。撕裂般的疼痛从后背上一阵阵传来,他终于难耐地低喘起来,幼稚而天真的长平侯,对于帝王而言,只是一个要接受刑罚的犯人。他只能被戏弄,而从来都没有与君王对话的资格。

      夏初紧紧攥着膝端的绸纱,汗水一滴滴流进青砖里,一败涂地的狼狈,令他几乎灰心丧气。他日日夜夜期盼着与遥远不可及的美人相见,跨过青冥长天,渡过渌水波澜,陈述他心心念念的希望和理想。他的生命,甚至为此平添了一场醉卧亭台,明月梅花的幻梦:纵然他的陈情在尘世间渺无回音,鬼魅与神明却知道这个孤独的少年,于是让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暗昧的树影里飘飘而落,铺满了他宽大的衣袖,来慰他无人相识的寂寞。可是在美梦之外,他在觥筹交错的灯影中望着一枝桃花,在千百人面前捧出肺腑,吟出刻骨相思的词句,却不知道要如何让九重天上的仙人听见他的声音。而今一旦相见,却又是如此……正在夏初在绝望的苦楚中挣扎的时候,女皇却稍稍抬高了鞭梢,笑着问他:“多少下了?”

      夏初一怔。

      “长平侯当真不记得了?”女皇又问了一遍。

      “……四十三。”夏初本不想答,却不得不答。

      “还有一半,”女皇看着他颤抖的脊背,白纱被汗水浸得近乎透明,印出连片滴血似的鲜红,“朕不知道长平侯明不明白,就算你挨完这一百下,只要朕不想翻案,不管你拿出什么代价,朕都不会理会。如果你之前还觉得自己有办法的话,今天见了朕,就该知道,只要朕不想,什么办法都行不通。”

      夏初虽然早早预计到了无能为力的可能,但真的听见女皇最终无可回旋的决断,心一下子坠进了谷底,可绝望之余,又生出愤懑——对臣民而言,皇帝的意志,就是天上变幻莫测的风雨雷电。面对天意,凡人只能用渺小的声音求恳盼望,寄下渺茫希望,而不可能真正改变什么。人生百事,皆是如此——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臣尽人事,听天命,可是……”

      “你知道就好。”女皇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可是”,难得地收起了玩味的态度,肃然道,“夏初,朕有话问你,你可要想好了回话。”

      尖细的印痕一下下劈落,斜斜贯穿柔软的腰臀,血液在失了本色的肌肤下不断堆积凝滞,由绮艳的嫣红转成灰败的暗紫。看似随意寻常的问话,在不间断的鞭笞之下俨然是一场拷问:“诗会的事,朕并没有拿你怎么样。自古以来,狎妓滥淫的风流才子比比皆是,风月事上,就算再行止不检,也成不了你的污点。你家一向富贵,哪怕减了五百户食邑,也穷不了。至于秘书郎这种小官,又算得了什么。你出身如此,又有一群人提携着,还怕朝廷永不录用吗?说到底,朕查禁了你的诗会,让你折了面子和名声,所以不服。可是,你找朕来讨面子,朕只会让你更没脸。朕不信赵大将军他们这些人,没有给你分析利害,仔细提点过你。你明知违逆朕的后果,为什么一定要上书翻案?”

      一层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青年的广额,他咽下屡屡涌到喉间的呻吟呼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怎么能调匀气息,面对她字字诛心的问话,据理力争。他微微松开紧咬的齿关,先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这才慢慢说:“……陛下,微臣兴办诗社……或有沽名之嫌……悖逆陛下,也是臣一人之过……和他人无关……可臣……臣倒想问陛下,诗会所撰诗文集稿……臣已上呈陛下……是不是郑卫之乐,徐庾之体……臣也一一分辩……每场诗会,至少有百人之众……若论诗会具体情形,京城之内,一样证人众多……臣从不曾作淫词艳曲,更不敢毁风败俗……陛下为万乘之尊,更该秉公而行……为何一定要用此等罪名,冤枉臣等?……将一时好恶,凌驾于律法之上,当真是……朝廷应有之事吗……”他凌乱的呼吸里,涌动着掩饰不住的痛楚,言辞却清晰尖锐,全无畏惧。

      “你还没回答朕,倒先来问朕。”女皇淡淡一笑,手腕一抖,藤鞭狠狠划破了中衣下青紫的鞭痕,脆弱的皮肤应声绽裂,渗出一滴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绢纱,“所谓朝廷,便是君臣之分。所谓为臣之道,便是事上以忠。可是君王让你暂且低头,忍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名,你便忍受不了。来日倘若朝廷蒙难,君王蒙尘,更有多少委屈耻辱等在后面,到那时候,朕只怕等不到夏卿做忠臣了。”

      纵然接踵而至的剧痛让他几乎跪不住,可是勉强稳住身形之后,夏初仍然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君王若为社稷万民故,要臣死之,臣何敢推辞。”

      女皇冷笑:“朕如今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社稷?不看别人,先看看你自己,朕不过给你一点教训,一群人讲情的折子就堆了上来。你是这些人的好子弟,好学生,单以结党论,难道朕不该罢黜你吗?还是说,只要这里面牵扯了长平侯自己进去,长平侯就想不明白了?”

      “臣……臣从未有过结党之念……陛下明鉴……尊长错爱,臣受之有愧……臣也并非……并非为自己功名利禄而申辩……出身家门,并非臣能选择……许多事情……也不是,不是臣心中所愿……”夏初急切自辩,可苍白的言语要如何才能代表他的心志,说出口时,便成为无能为力的悲恸,“……可,可是……陛下亲自罗织冤案,诬陷清白,臣无论如何不能遵从……乘一时之便,用权术诡计,并非治世之道……臣不能……不能违背道义,曲从上意……臣所求所愿,只一个公正而已……”

      “你不愿曲从,也由得你。”女皇冷冷道,“你说不是为自己。那朕就再问你一件事,你这样辩冤,和阮家那位小姐有多少关系?”

      她用手中的藤鞭逼问夏初,白衣上渐渐洇开了一粒粒淡红的血花。

      “臣……诗会之事,并非牵扯臣一人的声名……臣是起诗社的人……要为蒙冤者讨公道,责无旁贷……陛下纵有千般缘由,阮姑娘仍是无辜获罪之人……当然,要还……阮姑娘清白……可即便此事……与阮姑娘无关,臣依然……会来上书……”夏初捏紧在膝上的双手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说话时,唇间忍不住漏出低低的呻吟。

      “你把诗会当成自己的责任,这也罢了,”女皇骤然收起了冷肃的神情,微微一笑,捻起手中藤鞭,容夏初喘息片刻,“朕不管你的诗社是不是清白。朕只问你,你和阮小姐之间,有没有私情,是不是清白?朕听闻,你背着阮太傅,暗地里偷香窃玉,与他家小姐私情往来,可是真事?”

      “……市井无稽之言,陛下怎可轻信。臣与阮姑娘清清白白,绝无半分违礼之事。”夏初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

      女皇拿鞭梢点在他横贯脊骨的伤痕上,上面还沾了一点点温热的血渍,按在白衣上,微一用力,便留下一个残酷的浅痕。青年过分灵敏的痛觉,正在她美丽的指掌下颤抖不已。与行刑初始那种暧昧的挑逗截然不同,此时此刻,女皇的动作正充满了威慑的意味:“朕相信,长平侯不会说假话。”

      “臣敢发誓,臣无一字虚言。”夏初说。

      女皇望着他,目光充满审视:“这么说来,长平侯与阮家小姐,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夏初却坚决地打断了女皇的话:“禀陛下。臣暗自爱慕阮姑娘多年,已经立誓,此生若不能以阮姑娘为妻,臣宁愿终身不娶。然而,这是臣自己的决心,与阮姑娘并无丝毫关系。阮姑娘未必青眼于臣,倘若阮姑娘不情愿,臣便孤独终老,与阮姑娘两无干涉。”

      女皇撤回了手中的藤条,俯下身,正视着他端丽无缺的容颜。想来这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子,为着他的姿容倾心迷恋,神魂颠倒:“为何如此?”

      夏初不回答,只向女皇一拜到地。

      女皇深深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你再好好想想罢。就算是对着天地神明立了誓,也一样可以置之不理。人不可为道义所累。这种事,世上很多很多,从来没有什么报应。”

      忽然被她洞悉一切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夏初怔住了。女皇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好似真情实意,和蔼洞明,不可遏制地触痛了他的心胸。可女皇站起身的时候,却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笑意,给予他充满了暗示的警告:“——你不要傻。李义山一生潦倒,原是他娶了王泾原女儿的缘故。人一辈子,每走一步,都要想的清清楚楚才行。”

      “……陛下,怎可如此训教臣下……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敌国,内困百姓,这哪里是盛世之相……臣若有幸生在明君治下,怎么还会为两党之争而苦恼。”夏初回过神来,仍然直言不讳,毫不避忌。

      “朕好心劝你,反倒成了昏君。”女皇不气不恼,淡淡一笑,“看来朕不替你平反昭雪,你心里便有一口怨气——不过怨恨朕的人多了,并不少你一个,朕可不会放在心上。”

      女皇扬起手,在青年发颤的脊背上重重抽了一记。然后张开珠玉点缀的纤指,啪的一声,将藤鞭抛在青年的膝边:“剩下的,算朕饶了你。你起来吧。”

      夏初艰难地站起身来。他自进殿以来,一直一寸不移地跪在冰冷的砖石上。时间一久,血脉麻木,膝盖以下几乎失去了知觉。此时陡一站起,剧烈的疼痛有如万针攒刺,让他不得不拿握紧的拳抵住半屈的腿腹,用力之大,让泛白的指甲都刺进了掌心里。他喘息良久,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夏初弯腰拾起地上折叠整齐的朝服,抖开沉厚庄重的绸缎,覆盖住身上一片凄冷艳丽的白雪红梅,一丝不苟地系紧腰带,抚平衣领间细微的褶皱,然后抬手拭去脸颊上被汗水黏滞的一缕鬓发。可是无论他怎样掩饰,还有苍白的容色和唇间蜿蜒的伤痕,还有血肉之躯在沉重艰涩的呼吸中微微起伏,让他的痛苦昭然若揭。

      “你倒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像你这样性情,就算天幸有个好出身,也总有一天要被你那些师长们所弃。他们每一步提携你,都是要回报的。倘若没生在好时候,没有一个心胸宽广的明君圣主保着你,护着你,给你撑腰,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女皇嘲笑他。龙飞凤舞的皇袍下摆,拖曳在她缓慢郑重的脚步后面。她一步步踏上重重台阶,回到那个孤独俯瞰阶下人的龙椅,那才是永远属于她的位置。

      夏初默然垂首,说出口的话仍然尖利带刺:“臣天性如此,终不可改。生死由命,成败自当,从来不求任何人庇护。”

      女皇轻轻一声冷笑:“你什么也不求,那你改世易道的志向怎么办呢?”

      夏初心中一震,女皇随手抛下一粒石子,便陡然荡起重重浪潮汹涌——他的君王,她仿佛是知道的。她当真会无所不知么?他如精卫般一日日投石入海,那回声虽然渺小,终究也可以被他的君王听到吗?

      “夏初,你既自认为是个明白人,那么朕也同你说几句真心话。”女皇一双美目的余光望向手边堆积的奏折,似乎有许多几欲脱口而出的烦难艰险,都被她藏在语焉不详的言外之意里,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或许你是个真正有良心的人。可是朕还年轻,你更是太小了。年纪太小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算数的——有许多人,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到老了,有了子孙,有了家业,从头到脚就都变了。和他曾经唾弃的事物,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像这种人,朕见得多了。”

      夏初愕然,纵然他的理智尚且不足以令他分辨出帝王精湛的权术和剖白的真心,可渴望已久的情感却抢先一步,心甘情愿地投到了她的手腕之下。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只要君王愿意赐予一丝一毫的温情,便足够让长信宫中孤居的宫人恋恋不舍。女皇的警告让他想要辩白,他却早已从方才的对答中,感受到了言辞的苍白与无力,于是终究无法回答。只有漫长的时间,可作证鉴。

      女皇却并不用他回答:“不如再等二十年,倘若到了那时,你还是现在的这颗心。你我君臣二人,就来做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业。”

      “那时夏卿……该是三十六岁,朕四十九岁。”女皇年轻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格外俏丽的笑意。在十二旒珠玉的闪烁之间,照得那抹笑意太真诚,太美丽,又太迷人,宛如梦幻,“汉高祖扫平暴秦,翦除霸楚,五十四岁才登基做皇帝——咱们君臣又怎么能算老。”

      【本章完】

      过审了来自我吐槽一下。

      这一章细节改的非常多,因为虽然从这个系列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夏初的人设就是公知。但作者一直没有仔细想明白,一个被放置在封建王朝时代的公知,可能会坚持什么样的主义,认知的边界在哪里。一直到《梦魇》写完,这个人物的形象才终于在这一章里前因后果,完整落实。所以就以《梦魇》为参照物,倒推回来,重修了这一章,改掉了很多考虑欠妥的对白——就算风月鉴里还是一个并不成熟的,幼稚的状态,但一个仿佛去念了法理学的公知怎么可能是保皇党,不管保的是哪个皇。潜意识里就不会以此为出发点和目的地,只能作为心理还比较幼稚脆弱的时候,一个幻觉中的理想实现路径罢辽。

      风月鉴几次修订里夏初的年龄感越改越小(这篇里阮诗的年龄感一直比较小,所以反而修订前后变化不大),可能是作者对这种中学生的年龄设定越来越有代沟,所以逐渐从写言情男主变成写高一叛逆小孩的感觉hhhhhhh。所以风月鉴里的夏初,一开口就是“但谓圣朝无阙”“唯恨枇杷荫华盖”(骂谁呢hhhhhhhh),还会满怀对明君贤臣的幻想和憧憬,在一众人面前作怨妇诗,自比贤德的妃妾,还很傲娇地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众人恍然大悟就是信你个鬼,这要是信了才怪咧。对着青梅竹马,向女神隔空表白,确实挺缺德的,更没想到当事人居然还真的在场hhhh。随着改稿越发觉得,这个时间点下,两个人的年龄、阅历代沟实在是太大了,不具备任何平等对话的可能。所以这种代沟感,也是风月鉴N次修订越改越明显的一点(只能说,写风月鉴初版的时候,作者可能还没有这个意识…………)。对执政多年政绩赫赫,盛年的女皇来说,这就是送上门的漂亮小鲜肉不睡白不睡。后面更是充满自信——百分之百可以拿捏,“用好”这么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的自信。

      再聊一聊这一章的喻体班婕妤。这是一个古典文学语言中被高度符号化的形象之一。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嫔,饱读诗书有才名,又有“却辇之德”——在皇帝犯错误的时候直言劝谏,即便推辞掉的是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可是,即便她既有德行又有才华,当皇帝遇到美丽放荡的飞燕姐妹时,仍然避免不了失宠的命运。班婕妤的人物形象,命运走向和人生选择,折射了一个为人臣子的理想困境——在坚持正确的事,和讨帝王的欢心之间,应该如何选择。宠妃和贤妃集于一身未必非常矛盾,但宠臣和贤臣却往往是矛盾的,特别当臣子的政治理想与君王的执政目标不一致的时候。所以,班婕妤的困境,比起妃妾的困境,更像臣子的困境,因此,描写她本人的文字,也早早发生了中性化的偏移。赞颂这位女性的语言,与称赞君子品德的语言,不可避免地混同起来:“有德有言,实惟班婕。盈冲其骄,穷悦其厌。在夷贞坚,在晋正接。临飒端干,冲霜振叶。”有德有言,即是对“立德、立功、立言”的回应;在夷在晋,更是以周文王和康侯的德与行相比拟。除去指名道姓之外,整首诗完全可以移给一位贤德的臣子,作为正史传记末尾的盖棺定论。由此可见,在古典文学作品中,班婕妤形象的“中性化”,正是描述君臣关系和描写男女关系的文学语言重叠混同、相互借代的一个典型案例。

      这一章里用这个喻体的地方,和文人士大夫写思君辞一样,全部都是当事人充满幻想的自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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