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眼下且说你们两个。”
宝琴便低了头不语,探春笑道:“稻香老农向来赏罚分明,我们自当遵从。”
李纨笑道:“我竟也没有主意了,往昔几社,也只有宝玉挨罚而已,如今你们两个,却怎么罚呢?”
宝玉在旁笑道:“这有什么难想的?依我的意思呢,就让输的给蘅芜君煮水敬茶好了。”
史湘云是个极喜欢热闹的,见有好戏可看,便在旁连声拍手较好。宝钗笑道:“罢,罢,我可当不起,还是你们另外想主意吧。”原来宝钗自听母亲和王夫人提过“金玉良缘”一说后,对宝玉便一直不肯挨着太近。此刻听宝玉说“敬茶”,却想到“赌书泼茶”之典,生怕又惹人闲话,故赶紧回绝。
那里黛玉神色也有些不大自然,心里正暗自敁敠着,不知宝玉是无意还是有心。此刻见宝钗如此说,便也笑道:“就是,这罚的也太轻了些吧,宝玉真会给自己找便宜。”众人不由都笑了,都说:“是这个道理,宝玉也是要被罚的,如何能让他出主意呢。”宝玉听见如此说,便把手一拍,笑道:“我竟也不管了,原是好意帮你们拿个主意,反倒有不是了,如今你们自己说去吧。”说着,便拿眼觑着黛玉。
李纨因问黛玉道:“既如此,潇湘妃子可有什么主意?”黛玉见问着自己,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又见宝玉只管瞅着自己笑,一时赌气起来,说道:“要依我,就象学堂里的先生那样,哪个学生功课不好,就打他一顿戒尺。”
一语既出,宝玉宝钗等都笑了起来。宝玉虽在学堂上学,但家塾的先生自是从来没有打过他一下。宝钗黛玉一干女孩,先前年幼时也随先生读书认字,但她们都是冰雪聪明之辈,在家中亦被宠爱,更是从未遭过些微打骂。此刻众人听得黛玉此语,不免好笑,却又都暗觉有些新鲜好玩,一时竟也无人提出异议。
李纨笑道:“潇湘妃子说的虽是玩笑话,细想起来,竟是有些意思,咱们诗社,若象学堂那样,有些规矩,却也不错。”宝玉应声道:“这话极是,宝姐姐林妹妹们的学问,竟也够做我的老师的了。”他听了黛玉方才言语,心里却有些活动。原来宝玉自幼生成一种下流痴病,只愿与那清俊灵秀的女孩儿们一起玩耍,适才听得黛玉那般说,竟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心想若真有如黛玉这般人物的先生,则随她读书,实是人生一大乐事。即便被她责罚,想来感觉也必是极好的,故忙不迭的附和着。
宝钗笑道:“偏是颦儿这促狭鬼惯出这些点子,你却到哪里找戒尺给我瞧瞧来?”黛玉原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承望现下倒好似要弄假成真一般,见宝钗如此问,便也笑起来,说道:“你们问我拿主意的啊,我哪管得了那么多?你要戒尺板子,让宝玉跟学堂先生要去。”
宝玉笑道:“我没有那么好本事。不过想来,这些物事,凤姐姐那里,倒必是有的。要是都赞同潇湘子的主意,咱们就找凤姐姐去。”
众人都拍手笑道:“倒把她忘了!她可是咱们诗社正经的‘监察御史’,真要罚谁,得找她掌着才是。”当下一干人等,便一径到凤姐处来。
可巧凤姐今日有些身体不适,懒怠动弹,正在床上歪着,平儿也在身边陪着。此刻忽见李纨带着宝玉和一群姐妹来了,忙起身下床,迎着李纨笑道:“怎么有功夫来看我了?该不是你们的那个什么诗社又缺银子了,所以你又领着他们来闹我了?好嫂子,我正病着呢,且容我歇一歇吧。”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纨啐道:“统共管过你要过一回银子,你就记在心上了,如今见了我们,倒象见了债主一样。你算计那么多银子,不怕攥着发霉了啊。放心,今儿个找你,可是有正事的。”当下把情形大概说了一遍。
凤姐听得哑然失笑,道:“你们竟把我这里当刑堂了不成?”李纨笑道:“你成日家的管着这府里的赏罚,动辄打人板子,想来这类物事,必然是不缺的。”凤姐笑道:“好嫂子唻,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多喜欢打人似的。再说了,打人那是差役们的事,你几时见县太爷自己家里收着板子的?”众人听了都点头道:“这话倒也在理。”
黛玉却笑道:“凤姐姐说这话,我却不信了。都说是‘习惯成自然’、‘积习难改’,你惯常对府里人赏罚,难道在自己家里就不一样了?我就不信,你没用家法罚过平儿姐姐?”说完,便看平儿。平儿却有些脸红,低了头微笑道:“姑娘又拿我们丫头取笑了。”李纨见这般光景,知黛玉所说不差,便笑着搂着平儿,对凤姐说:“如何,林姑娘说的在理吧,既然有呢,就乖乖给我拿出来,又不是什么宝贝,还要藏着掖着的!”凤姐便笑道:“林妹妹也太伶俐了些儿。我是怕给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帮着你们胡闹,又该埋怨我了,到时连你也有不是。”李纨笑道:“有我呢。又没教他们学坏,宝玉和他们姊妹开心,老太太和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不是?赶紧拿东西去吧。”凤姐笑道:“既如此,等我去取来。”说完走到里间,隔了一会,便拿了一根一尺多长的红木尺子出来,对众人笑道:“不过就这么个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你们真要,就拿去好了。”
宝钗黛玉等都相对而笑,有些不好意思。李纨对凤姐笑道:“我们拿去作甚?我们也不会使。就在这儿,你教给我们用,用完还是你收起来。”凤姐讶道:“什么,还得我来教?”李纨笑道:“自然,而且你还得在旁盯着。你是我们诗社的‘监察御史’啊,要铁面无私,不偏不倚才好。”
凤姐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笑道:“你既这么说,我也不便推辞,那眼下是谁要受罚,怎么罚啊?”
李纨指了指宝玉和探春宝琴,笑道:“就是他们三个,依我的意思呢,宝玉交了白卷,打四十板,两个女孩,各打二十板就好了。”说完,又问他们三个以及宝钗等人,说:“我这么判罚,你们可有服气吗?”众人都笑道:“自然服气,你判的极公。”
李纨便对凤姐笑道:“你都听见了吧,如何执行,就交给你了,我可不管了。”凤姐笑道:“这有何难?那先打少的吧,三姑娘和琴姑娘谁先受罚?”
宝琴早飞红了脸儿,藏在宝钗身后。探春见状,只好说道:“凤姐姐先罚我好了。是打手心吗,还是打……那个……笞臀?”她们虽都没被责打过,但园子里时有丫鬟受责,耳濡目染,故大概情形,也都略知一二。
凤姐笑道:“当然不是打手心了,凡在我这里,都只打屁股。平儿先找人去搬长凳来吧。”平儿答应一声,便要出去。湘云在旁边正闲不住,忙说道:“平儿姐姐,不用找小厮了,我和你一起去。”说着,便跟着平儿出去,一会儿工夫,两人便抬了一条长凳进来。
凤姐问李纨道:“你是社长,依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去衣受责?那就得让宝玉回避。”
宝玉自是不愿错过这等光景,却也担心探春宝琴二人太过尴尬,因说道:“那我先回避就是了。”
凤姐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两位姑娘每人前十下受责,且让宝玉在旁边看着,也好学着些儿。后十下宝玉回避,两位姑娘再去衣受责如何?”宝玉闻言自是欣喜,李纨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对凤姐说道:“使得。”
凤姐见众人都无别话,便对平儿道:“把三姑娘扶到凳子上去吧。”平儿依言,带探春来到长凳前,让探春脸朝凳面,伏在凳子上,双手把住凳子的前头。又帮探春双腿抬起,贴在凳面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长凳末端,双手半是扶、半是按,搁在探春的足踝上。
凤姐拿了尺子,走到凳前,因笑道:“我只打过丫头们,小姐倒从没打过,三姑娘担待着点啊,你要是到太太那里告状,也要告你们大嫂子,这可都是她让我干的,我也是被她逼着的呢。”众人又都笑了起来,探春只是微笑不语,李纨笑骂道:“要打就打罢,还有那么多舌头好嚼!”
凤姐笑道:“好,我就帮你们诗社执行‘社规’了。”说完,便举着尺子,在探春臀上打了一下,落手甚轻。黛玉和湘云都叫起来:“不行不行,凤姐姐在徇私嘛,跟没打一样。”宝钗在旁边笑道:“我劝你们两个少兴头些儿吧,就不怕哪一天轮到你们自己啊。”说着,抿嘴而笑。说得黛玉和湘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跟宝钗闹了一会。
凤姐听见她们玩闹,也笑起来:“我这个‘监察御史’还真是难做,两头都不讨好。”说着,稍稍用了一点力,扬起尺子,打在探春的屁股上,然则也还是不轻不重的。黛玉和湘云不再作声,凤姐便接着打下去,一边数着。
打到第九下时,李纨也笑起来,道:“凤丫头今天倒象换了个人,一点霸王的威风都没有了。”说着,便向平儿笑道:“你奶奶往日里打她的丫鬟时,可也是这样?”平儿便抿着嘴笑起来。凤姐笑骂道:“你哪里也有那么多闲话了?想知道我往日里什么样,自己过来趴着试试!”李纨笑道:“我才不去,你就在三姑娘身上试一下,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凤姐啐道:“放屁!你又没折了手,怎么不自己来?”李纨笑道:“你也有不能的时候啊,无妨,就试一下,我保证三丫头不会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告你的状。”黛玉湘云也说:“是啊是啊,试试看嘛。”宝钗在旁但笑不语,心里却也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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