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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四)梦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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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梦魇(下)

      回程的路上,楚嫣坐在绛纱的轿子里,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十四年前的少女,只能躲藏在轿帘后面,无声无息地咬着唇哭泣,把失意和着眼泪默默吞下。她替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讨还了公道。可是她也知道,转过街角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发呆的年轻书生,会撞到她摇摇晃晃的轿子上,看见她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了。

      跟轿的侍女走到楚嫣居住的宅院门前时,咦了一声,发现有些不同寻常,连忙通报楚嫣:“长史,大将军来了。”

      楚嫣一怔,借着侍女的扶持下了轿。门前果然停着大将军的车轿,还有几个眼熟的仆人,也站在门外。阮家随着阮怡出行的管家,见了她,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楚长史,我们老爷先进去坐着了,您快进去吧。”

      楚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楚嫣在京城中落脚的这座院子,还是阮怡买给楚嫣的。当年楚嫣刚刚成了寡妇不久,既不被娘家所容,又无法再回到婆家去。阮怡便买下了这座两进的宅院,让她终于有了个容身之所。从这个意义上讲,说楚嫣是他的外室,也没什么不对。这样的宅邸,阮怡自然想进就进,丝毫不用等她这个名义上的主人。

      楚嫣推开大门,跨过了门槛,走进院子里去,才发现阮怡竟然就站在院子当中,负手看着天色,并未像仆人们说的那样在厅堂里面闲坐了。她只能走上前去,垂下眼睛,行了个礼:“见过大将军。”

      一个响亮的巴掌突然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她一下子被打懵了,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楚涌上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庭院内外一瞬间鸦雀无声,楚嫣确信,在场的人,无论她的仆婢,还是跟着阮怡的下人,都瞧见听见了她被阮怡打的这个耳光。阮怡盛怒之下,指着她,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姐姐不会回来了!”

      楚嫣捂着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要仰起头,不让一滴泪掉下来。她对上阮怡暴怒的视线,经年以来的委屈、苦楚、走投无路的自怜与自恨,霎时间像洪水冲开堤坝,将她吞没殆尽:“就算诗姐姐在这,我也一样会这么做!我怕什么,大不了便是一死——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没料到楚嫣挨了打,会真的和他姿态尽失地吵嚷起来,阮怡也愣了一下。看着她为了掩饰眼泪,不得不偏过头去,停顿了一下才敢继续说话,不让哭腔变成真的哭泣:“……大将军,我戌时还要入宫面圣,须得洗沐更衣,失陪了。”她歪歪斜斜、勉勉强强地屈了屈膝,竟然也不等他的命令,一甩衣袖,径直入内而去。就算阮怡因此而大发雷霆,要打她杀她,她也顾不得,也不想管了。

      她就凭着这一口气,不顾仆婢们惊惶猜疑的视线,一步步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厅,走过长长的游廊,一直走,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掩了房门,绕过屏风,打开妆奁盒,想要像平日一样,重新梳妆,却终于握着一个半圆梳子,扑在铜镜前面,泪流满面。

      她的一生中,也曾经有过很快乐很知足的日子,只有她和杨碧两个人,再跟着三个煮饭采买打扫的下人,借口专心攻书以备考试,带着全部的私房钱,躲进杨家乡下守祖坟的老宅里,谁也不见,谁也不来往,逃掉了所有的纷纭是非、颠倒梦想。杨碧讨厌官场,鄙夷仕途,一心钻进故纸堆里研究学问,楚嫣便夫唱妇随,把母亲出人头地的期望丢的干干净净,跟着夫君隐姓埋名在山林里,他著书立说,自己就批校作注,只要对着这一个人,一支笔,一架书,过完今天,再过明天,就够了,好像也可以这样过完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奢想,也忘记了过去的愤懑与烦恼,就像恍恍惚惚地漂浮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直到有一天梦醒了,她不得不用一辆马车,载着重病不起的杨碧回到京城的杨府中求医问药,她日夜守着那个年轻的公子直到他在床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眼睁睁看着下人合力推上棺盖,抡起铁锤一下下把棺材钉死,她含着眼泪拜完字迹苍白的漆黑灵位,披着重孝孤零零转过身来迎向悲怒交迸的婆婆时,她知道她完了。

      痛失独子的婆婆,十天白完了所有的头发,怒极恨极,使尽全身的力气抡圆了胳膊,向着儿媳那张迷惑人心的脸重重地打去,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恨不得就此将那面容颜打烂打碎,就是靠着这张脸,楚嫣迷惑了她唯一的儿子,骗了他们,葬送了杨家。楚嫣记不得挨那一巴掌时是什么感觉了,她好像差一点摔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住的,过了好一会儿,婆婆口不择言的斥骂声,才压过耳畔的嗡鸣,向她涌来:“……贱人,你自己不会下蛋,不同意和离,还不让我儿纳妾,我再三再四说,你反而挑唆他躲着我,就为了躲我,拿谎话骗我,让他住到那种乡下地方去……要不是你挑唆,我儿怎么会染上病……怎么年纪轻轻就抛下我走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你害他绝了后,害我们杨家绝了后啊,这还不够,还要把他害死,贱妇,害人精……我早该让他把你休了……我们杨家,我们杨家二十五代的高门大族,都被你这个贱人毁了……”

      婆婆越说越激动,一件件数说着她的罪名。她如何欺骗了他们杨家,让她以为娶了已故楚司空的女儿做儿媳,能为杨碧的功名仕途有所帮助,让他们这个日薄西山的旧世家,能够看到中兴的希望。然而楚嫣嫁过来以后,除了几箱子嫁妆,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来,那时候婆婆才明白过来,这个楚家的庶女,早已在娘家没有了任何的倚仗,嫁出门便是泼出去的水,楚家其他人高官厚禄,却没有一个人还会特意关照提携她和她的丈夫。这是楚嫣的第一桩罪过,可如果只是这样,婆婆是性情平和的闺秀出身,就算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只会暗自后悔,而决不会发作,只要子孝媳贤,儿孙满堂,她也会一直周全忍让,扮演好一个慈爱的婆婆。然而,这个空有美貌的儿媳,为了回避自己在官场人脉上的短处,从来不曾听从她的期许,规劝丈夫考取功名,反而巧言撺掇,让他更加沉迷杂学,更不将家族的前途和荣光放在心上。更甚之,楚嫣还一直无法生育,既不和离求去,也不肯让丈夫纳妾。早知如此,还不如给儿子迎娶一个小门小户的贤惠女子。她深自后悔,也没有办法,只能暗示劝说,劝说多了,渐生龃龉,终于惊动了不闻窗外事的杨碧。那时候他的经论集刚刚开篇,家里事一旦闹起来,便不得清静,违背他平生本意。他向着楚嫣,却也不能悖逆生他养他的寡母,干脆躲了起来,带着楚嫣,两个人跑回偏僻乡下“温书备考”。而后终于在那种缺医少药的地方,杨碧染上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就算再赶回京城里来,救治也来不及了。杨家虽然是累世书香大族,百年前比今日的阮程楚柳四大家族更加兴旺,但时运不济,势单力微,人丁消减,到杨碧一代,近支内已是一脉单传。这一脉香烟,便彻底在这个败家毁业的儿媳手中熄灭了。

      楚嫣不知道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灵堂的。婆婆一直声泪俱下地骂她,控诉她,她受不了那种眼光和言语,无法反驳她的指责,所以转身走了。婆婆大悲之下,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法思考,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不孝的媳妇竟然没有忏悔没有痛哭,甩手而去,都忘记了应该对仆人下达怎样的命令。于是楚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孝服走出门,跑到大街上去,引得路人侧目,可她不管不顾,脸上分明还挂着在杨碧的牌位前流下的泪痕,却拿定了坚执的主意,让自己必须逃走——她清楚婆婆所指控的罪名的严重性,杨碧死了,她就是那个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仇人,她活不下去的。

      楚嫣站在七年没有踏足过的娘家的大门前,恍恍惚惚地想,或许她真的不爱杨碧,才不愿意像别的女子一样委屈自己,体谅夫君的境遇和婆婆的悲痛,以所爱之人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杨碧信如尾生,坚持婚前对她的誓言,决定不纳妾,那是他的情义,她该感谢,然后明智地退让,用自己的牺牲让所有人获得更好的结果。是她不愿意付出,才害得杨公子早早染病去世,又连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来。甚至在婆婆刚刚用她的罪行辱骂她的时候,她本该跪在灵前苦苦哀求真心忏悔,祈求死去和活着的人的原谅,然而她却不堪受辱逃走了。如果她爱,她大概就会甘心受苦,学会忍耐,忘记自己。——但是,就算她真的只想仰望天上的月亮,不爱杨公子,可她分明也有过动心,也一直都在感激的呀。她明明不顾反对,执意下嫁到没落殆尽的杨家,只是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杨公子,在她陷入绝望而自卑的深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接住了她,愿意爱她,愿意给予她完整的爱,她才想要来报答他的。可是,可是最后怎么会害了他呢?

      她在门前候了许久,门房终于通报回来,将她迎了进去,面见兄长楚平。这间豪门公府,曾经是她出生长大的家,但现在已经是哥哥嫂子的产业了。楚平见了她,也还是过去淡淡的态度,没问什么。正值午膳,他便让仆人摆上了一桌饭菜,款待妹妹。楚嫣拿起筷子,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好不容易用完了食不知味的一顿饭,楚嫣垂着眼睛,低声说:“哥哥,真是失礼,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我以前的房间歇一歇,可以么?”

      楚平看着她,一时默然,直到楚嫣等不到他的回答,惶然无措地抬起头来,他才不得不斟词酌句,拣选更礼貌的词句。想着用什么方式,能让自己这个妹妹明白人世间的道理:“……妹妹,你还是不要去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你回去婆家比较好。”

      “……什么?”楚嫣一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楚平见她经此提点,仍不醒悟,只好继续耐心跟她讲道理:“唉,妹妹,你是个寡妇,妹夫也刚刚过世没几天。你当初和妹夫那么好,不多在灵前陪一陪,怎么就急着回来了。而且,妹夫没了,你还有婆母在堂,好好侍奉老人家,让街坊邻里看着,也成道理。——就算,就算你是想要再嫁,也稍安勿躁,再等两年,等在婆家把妹夫的孝穿满,留个孝顺清净的好名声,再找人家也不迟……”

      “哥哥……婆母不容我,我是真的呆不下去了,求你留我住下吧。”楚嫣努力稳住脆弱的声音,用尽平生力气恳求他。

      楚平好话说尽,无奈至极,叹了一口气:“你对婆婆更孝顺些,家长里短,一时不和,有什么回转不过来的。你们一个丧夫,一个丧子,到底是要相依为命过日子的。你得听我劝,还是早点动身,我派个轿子送你回去,叫人看见不好。”说到最后,他实在不想听楚嫣再掰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直接送客了。婆媳不和常有之事,女人之间难免生出龃龉,这有什么好说的。楚嫣若是贤惠明理的好女子,自会明白宽容忍让的道理。

      她不会再恳求楚平了。她没有家了,父母相继离世之后,楚家便不再是她的家;现在杨公子死了,杨家也不是她的家。楚嫣被一顶小轿送了回去,刚一进门,就被脸色铁青的老管家妇,命令仆妇像押犯人一样押住了她,逼迫她跪在院子里:“少夫人,老夫人被你气晕过去了。大夫正在里面,还不知怎样。你就在这,等着见官吧。”

      管家妇走了,两个仆妇看守着她,连动都不准她动。楚嫣从晌午跪到了黄昏,内宅里忙乱不已,院子里人来人往。婆婆醒了,幸而无甚大碍。管家妇恐吓楚嫣要拉她见官,可老夫人缓过气来,虽然恨极楚嫣,连见都不想再见,却还记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就吩咐管家妇用家法惩治她,让她趴在长凳子上,脱光下身的衣裳,用毛竹板子在屁股上打五十下,召集内宅里所有的仆妇丫鬟都来观刑。楚嫣在灵堂里不服训斥,丢了婆婆和杨家的脸面,婆婆便也要让她在这个家里丢尽颜面。

      内宅里所有的女人,除了她的婆婆还躺在屋里榻上听着,其他人,就连烧火洗衣的丫头,看门值夜的老妇,都在院子站的整整齐齐的,看着她挨打。楚嫣不是没有挨过打,小时候母亲管教甚严,背错了一句书,便会挨打。但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痛。毛竹板子甩在光裸的皮肉上,就像活生生炸开一样。她一开始被脱掉衣服的时候,还暗自发誓一声也不要出,可健壮的仆妇毫不留情地抡起板子,一下一下,把她晶莹雪白的臀股打烂,也把她的尊严敲成碎片。她实在痛的受不住了,随着板子落下来的节律,在凳子上往复挣动,哀叫哭泣,泪流满面。不着寸缕的屁股和大腿,不住地颤抖抽搐,起伏翻滚,想要把那种皮开肉绽的痛从身上甩掉,却无济于事,只是让所有人看遍她挣扎的丑态,看见她为了一点痛楚,竟然像下贱的妓女一样,不知自爱、不顾廉耻地扭动全身,把隐私处也露的干干净净,不由得心生鄙夷。

      五十下打完,楚嫣全身脱力,臀腿被打遍了,满是骇人的紫肿,头发和上衣,都被冷汗浸的湿淋淋的,趴在凳子上根本起不了身。可是她的惩罚还没有完,甚至不如说才刚刚开始。如果她后来没有逃走的话,下半辈子都要被别人的鄙弃和恨意磋磨着,直到死去。仆妇把她从凳子上强行拖下来,让她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白色的小衣沾上屁股,就染出了浅淡的血迹。可她们还强迫她站起来,押送着她,让她自己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挪出内宅,走去灵堂,在杨碧的灵位前跪下思过。由值夜的下人看管着她,不许她起来,跪过一夜,再做处置。

      楚嫣硬熬了一夜,痛的浑身发抖,到后来昏昏沉沉的,好像发起了烧。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她视线模糊,凝望着灵牌上惨白的名字。父母离世后,这个世界上,唯一珍惜她爱她的人,现在就无知无觉地躺在灵牌后那个漆黑的盒子里,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魂若有灵,倘若还没有喝孟婆汤,偶然回头看了一眼,是会怨恨她,蔑视她,还是会疼惜她的苦楚,原谅她——她也只能祈求天公垂怜,让他永远忘记自己,黄泉路上,不要再回头了——楚嫣努力动了动干裂的口唇,无声无息地说:“杨公子,嫣儿和你永别了……”她垂下头,眼泪一个劲地掉了下来。

      楚嫣最终还是逃走了,就在杨碧出殡的前一天。家下人们手忙脚乱,进进出出,忙的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得看管她。她先前向尚且同情她的丫鬟,讨了一身下人的衣裳压在床下,这个时候正好偷偷换上。趁着大门前挪动东西的混乱,布裙荆钗,混在络绎的人流里,逃出了杨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楚嫣像做贼一样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生怕两家之内哪一个人认出她来。她已经无处可去,除了这一身不值钱的下人衣裳,什么也没有了。她没有金银细软可以偷偷藏在身上带出来。这些日子以来,婆婆命令心腹们,到她的屋子里,像抄家一样地搜检了一场。陪嫁早就被扣在了婆婆手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头面首饰,寡妇不能再戴,自然也都被婆婆收走了。不止钱财珠玉,乃至于她的文章书画,凡留有她笔墨的纸张,都被付之一炬。她和杨碧的藏书,珍本也好,碑拓也罢,下人不识得,有的看着和她的字有三分像,便一把火烧了,剩下的,被胡乱塞在箱子里抬走。只有杨碧的遗作,被她藏在床褥下面,她躺在床上,才幸免于难,仍然得以留在她的身上。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活下去,一步都不能走错。

      她第一个去找的人,是吏部侍郎苏云。旧日里曾经与她相识,如今还有可能帮她的,也只有那么两个人了。她没有敢上前通报,偷偷等在门口附近,一直到夜色漆黑,终于等回了苏云的轿子。幸而跟轿的管家没有驱赶呵斥,而是停了轿,转头向苏云请示。苏云掀起轿帘,她便上前两步,低声说:“苏大人,深夜搅扰,在下是楚嫣。”

      苏云愣了一下,他原本瞥见装束,想是哪里来的仆妇。可楚嫣的容貌实在太漂亮,太让人无法忘记了,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他便认了出来,想起了许多年前跟着杨碧,惊鸿一瞥的少女。他猜到必有变故,有千般疑窦也不在此处相问,俯身下了轿,说:“多年不见。此处不便,还请进门说话。”

      苏云请她在大堂里落座,让仆人沏上茶来。他对她的态度仍然很好,就像八年前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西北军镇的风波刚刚尘埃落定,京城名流间的议论正在扰攘之时,多有人因为夏初的一句话,而将她看作讨巧献媚的无耻文人。苏云却全不在意,安慰她说:“这话莫听。政见不合,各有道理。群小议论,又何必介怀。长平侯自己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反倒骂起别人来。还有一群无知拥趸,把他的话奉为圭皋,真是好笑。”可就算如此,楚嫣也不会向苏云毫无保留地倾诉她的遭遇和苦楚,那不会招人同情,只会惹人厌烦。

      “苏大人,在下有一样东西,想要托付给您。”楚嫣打开她一直抱在手里的麻布包裹,里面只有一本厚厚的手札,用麻线装订成册,却没有题写封皮。这是她从杨府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她可以为杨碧做的最后一件事,“亡夫平生心血,便是这本经论集。亡夫在世时,婆母一直寄望他考取功名,不想他做这些无益于出仕的学问……我没有听从婆母的意思劝他做官,反而和他一起修书,因此被婆母所深恨……亡夫身故后,便对我百般折挫……我无法立足,只怕哪一日便悄无声息死去,却还有心愿未曾了结,便逃了出来。这一本集子,上面有我的校点评注,如果不将它带出来,留在那里,以婆母对我之恨,多半是保不住的。即使有幸得以保全,也无人识得,还是要化作架上尘土,等不到得见天日的那一天。苏大人,我无家可归,无处容身,这本集子,留在我身边,也恐怕终有一日,被我连累。我只有托付给大人您,才能保住亡夫唯一的心血。如有一日机缘许可,请大人让他的笔墨流传世上。无论千秋万古,只要亡夫的著述没有散佚,他的名字就还被人记得。这一点痴心妄念,求大人可以成全。”

      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苏云悯然动容,双手接了过来:“好。我知道了,一定不会让成璋的心血,你的心意白费。”

      楚嫣看着苏云收下了那本书,少年人快乐的声音犹在耳畔——前人批解古文,字句精义不甚明察,多有含糊敷衍之处。我这一本写出来,便是要把他们都压倒。嫣儿,你最博学,请为我作注——千秋不朽,唯有文章而已。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都留在这本书上,又何必执着于精血繁衍的儿女——就像一场因缘终于了结,楚嫣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划过她美丽消瘦的颊腮:“……既能如此,我便安心了。”

      后宅老妇的执拗仇恨,竟然连这样恬静无争的笔墨也要殃及,不得保全。不过村野愚人,大多如此,也无甚奇怪。苏云疑虑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语气柔和地问道:“楚姑娘,哪怕你只是为了托付这本书,只要私逃了出来,便难再回去了。那今后如何安身立命,有何打算?”

      楚嫣抬起泪眼,没有男人见了她俏丽眉眼之间的凄楚哀愁,可以不怦然心动。或许苏云也不能免,所以才不顾她是从婆家逃出的寡妇,不避嫌疑,不管后果,仍愿将她迎进门来:“——苏大人,我,还想求您一件事。七年前,阮太傅曾经上奏朝廷,以荫封通例授我从九品校书一职,朝廷也已发下诏令,是我当时只想和亡夫隐居著书,所以上书辞谢了,没有去……苏大人,我如今,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身无长物,无处安身,您能不能……再旧事重提一次,举荐我为官。”

      苏云倒吸了一口冷气,楚嫣孤身一人逃出来,眼看饭都要吃不上了,不说找落脚的居所,度日的钱财,竟然找的是做官的门路。眼前年轻女子娇弱绝丽的容颜,忽然有些看不清了。难道,难道她以为只要谋上一官半职,便能解了她现在的困境,让她得以自立门户么?

      “我只是侍郎,负责在任官员的考评升降,中举进士的授官填缺。即使每件事都遵照律例亦步亦趋,也还要上奏得到陛下或燕北君的朱批才可以。举荐做官的事,我做不了,也不能做。这件事不行。而且,你婆母在堂,自己却偷跑出来自立门户了,就算有千般难处,只要你婆母怀恨在心,一纸状子告到京兆府,都要以不孝的罪名抓你到案。你躲还躲不及,还要谋官,不是更加招人注目。我看——”苏云摇了摇头,“你还是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找个偏远地方,隐姓埋名,小心度日,让官府抓捕不到。我让下人封一包盘缠给你,旁的我无能为力,也只能如此了。”

      楚嫣心中一酸,幸而苏云,还会想到她无处可去的境遇。她知道对方绝对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不将她拒之门外,不为了名声将她送回到婆家去,仍愿意送她一笔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可是她拼命逃出来,难道就是为了下半辈子漂泊流浪在荒僻之处,做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逃犯吗。她心中茫然,像飘摇细柳一样,恍恍惚惚地拜谢:“……是,多谢大人指点。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来日必当报答。”

      “无需报答,既然相识一场,有力所能及之处,自然要帮。更何况,你若能平安无事,也必然是成璋的心愿。”苏云说。

      楚嫣不敢回答。她的平安,就算过去是杨碧的心愿,以后,将来也不会是了。楚嫣拿着苏云给她的十五两碎银和五十两银票,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找了一家气派的客栈,订了三日的房间,剩余的现银,拿去市集上,换了一身淡雅的绸缎裙衫,一只玉钗,一把圆梳,又买了一张胭脂,一盒水粉,对着镜子,认真地妆扮起来。转过身来时,已经变回了往日那个绝世无双的美人,累日来的折磨恐惧,化作淡淡的憔悴疲惫,挂在纤秀的眉眼之间,没有损害她的容颜,反而令她更加清艳美丽,惹人怜爱。

      楚嫣在客栈的房间里,摆上满满一桌酒果,迎来了她盼待已久的客人,虎贲中郎将阮怡。她扮作楚府的下人,瞅准时机,将信交给了阮家的门房,让他们一定转呈给二少爷阮怡。如果他没有看,如果他不来,她就只能认命了。但是阮怡来了。他推开虚掩的门,故人相见,两相照面的一刻,楚嫣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描眉画鬓,换了街面上时兴的发式,究竟能不能遮盖住那种骨子里的颓败落魄、不合时宜?而他正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举手投足里,已经有了主宰他人命运的力量。在这样的故人面前,她要怎样说话,怎样举止,怎样讨对方的可怜呢?

      楚嫣记得那一天,自己亲手为阮怡斟了三杯酒,斟第一杯的时候,她还很不熟练,犹豫了一下,仍然没能把那只瓷杯递到阮怡的手中。而阮怡拿起放在桌边的酒杯时,也有一些迟疑。或许童年和少年时代,作为世交兄妹相识相熟的记忆,还徘徊在脑海里困扰着他。阮怡虽然蓄有姬妾,也曾出入青楼,但并不曾以这样的眼光看待过楚嫣。而斟第二杯的时候,楚嫣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境遇和请求。她必须要抬起眼睛,端着那杯酒呈到阮怡的面前,伸手等他来接,就像期盼着他的裁决一样。

      阮怡好不容易才从她泫然欲泣的美目上移开眼睛,看了一眼她捧着酒杯的柔白手指,决然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佳人在侧,连寻常的酒酿中,甚至也浮起了一丝别样的芳香,让他如何不沉醉:“……我记得,当时我爹给你要来了官职,你怎么没有去?”

      “……因为,杨公子不喜欢……况且,我也没有做你们家的媳妇,怎么好意思……”她那时一心要嫁给杨碧,见到杨碧深恶官场,自己不出仕,也不愿妻子混迹名利场中,楚嫣不想让他不高兴,便推辞了。更何况,阮太傅讨这一个官给她,分明是对她身蒙污名的补偿,如果夏初听说了,岂不是全然坐实了她献媚邀利的卑劣罪名?这一点毫无用处的气性,少女时代的楚嫣,还是要的。可七年之后,却将她推入了绝境——如果她是官身,手中还有一些权力和门路,杨家无官无禄,婆婆一介平民,却又是官迷,想要官便也更怕官,那时候讨好她还来不及,怎么敢轻贱于她。
      阮怡笑了笑,说:“小嫣,你这样的本事,若是我老婆,十个官也让你做了。可是,现在不行……不是不能,是现在不比以前,姐姐对这种事管的很严,绝对不准许的。我不想违背姐姐的意思。不像赵大将军,说卖官就卖了……”

      “怡哥哥,真的不行吗……真的不能救我,为我通融吗?”楚嫣看着阮怡的神色,心生绝望,垂下睫羽,眼泪便无声无息地滚落,“——我知道了,我该去找赵大将军。”
      阮怡见楚嫣故作倔强,端起桌上的酒盏,一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闷闷地不再说话,只有泪珠止不住地掉下来。他看不下去,忍不住开了口,反问她:“你和赵大将军有什么交情?你认识他什么人,他儿子还是他孙子?我看你连门都进不去。”

      楚嫣凄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但我无路可走了,怡哥哥,就算是死路,也要去走一走的。”

      阮怡冷笑:“你别去。赵大将军都七十多了,比我爹岁数还大。说不定明年就入土了……小嫣,你真的有这种决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楚嫣放在膝上的手紧了一紧,怔怔地抬起头,看着自小相识,大了她五岁的怡哥哥。不像在更年长的诗姐姐面前那样拘谨小心,她可以随意打趣他的不学无术,而他从来都不会生气;她开始觉得杨碧有趣的时候,也是阮怡替她组了一个局,让一个相熟的学士出面邀约众人,让两个人得以一再见面……她花瓣似的薄唇,微微颤抖着,无法回答。直觉一开始就告诉她,谁曾经看向她的目光与众不同,可以提携她成为她的倚仗,把她从泥潭中拉出来。她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你也知道这是没道理的事情,否则你怎么会来找我,不去找姐姐说?虽说我爹曾经用荫封的名义举荐过你,那时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做官。但是,你拒绝了,也就没有了,机会错过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如果还想找回来,就要付出许多代价。”阮怡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她说话。但他严肃的神情一闪而过,转头望向她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小嫣,这样你也愿意吗?”

      楚嫣一阵战栗,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如果她没有在这一刹那紧紧抓住,命运就再也不会回头了:“我愿意。”她无比清晰地回答,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她望着空空的杯子,拿起桌上的瓷壶,斟了满满一杯酒,轻轻地端起来,在唇边抿了一抿,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到腹中,让她无端有种酸涩的冲动,让眼角又湿润起来。但楚嫣已经决定不流泪了。她转头面向阮怡,犹如无师自通一般,欲盖弥彰地捉着衣袖,将剩的那半杯酒,羞惭又坦白地送到了他的唇边。

      阮怡一笑,没有急着喝那杯酒,而是轻轻拢着她如玉的手掌,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嫣,你真的很漂亮。你也知道,靠你的漂亮,可以做成很多事……”

      楚嫣没有拒绝。这个时候拒绝,她还可以说不愿意,说阮怡从她的百般暗示里会错了意,从行差踏错里后退一步,做回她本分的贞妇。可是她要做贞妇,为何要从婆家逃出来。她应该学着像每一个苦命的女人一样,低下头默默忍受日复一日的磨折,逆来顺受,企盼着婆婆被她无怨无悔的诚心和驯顺感化,会赐予怜悯和原谅,原谅她的青春年少,夺走了婆婆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但是楚嫣不愿意,她不想下半辈子是这样的活法。在她自己的感受面前,道理、情义、乃至于律法,都可以置之不理。阮怡就着她的手喝了那杯酒,把酒杯抛在一旁,浅尝辄止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分开的时候,楚嫣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手臂像条灵蛇,轻轻地挂上男人的脖颈。抛下一桌酒菜,两人相拥而吻,渐渐走到床榻边上。桌案上的铜镜里,照出了男女交缠的身影,也映出了楚嫣美丽的侧脸。她眼角的余光偶尔会扫到那面镜子,在彻骨的冷意中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楚嫣在昏暗的妆台前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女人满面的泪痕。天色已经黑了,她怎么还在这里哭泣。她都已经决定不再为自己哭了。床笫上她会掉泪,撒娇、吃痛和高潮时会涌出适当的泪珠,点缀她的楚楚可怜,但绝对不要再像一个无能为力的苦命女人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和错误悲泣。可为什么到了今天,还会有这么多眼泪,还会再哭呢?

      可她分明也是哭过的。即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经过了一段时日,便不再分明了。错事做的多了,就不会再觉得难堪。阮怡从客栈里离开的时候,她很平静。那时候阮怡几乎每天都要来,第二次第三次来找她的时候,她也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甚至开始运用天分,展示自己的风情。她总要让他觉得迷人,觉得值得。如果他不来,她反而会患得患失,而不觉得庆幸。但是,那日她仍然狼狈至极,哭得要断了气。世殊事异,她还能隐约记得的,只是那种拼命哭泣,呼吸艰难的感觉。阮诗屏退众人,洞察一切的目光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身上,楚嫣被这位长姊审视的眼光压得抬不起头,仿佛藏在这具躯壳里的污秽与肮脏,就被这样赤裸裸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掩藏不得。他们秘密的交接,没有对任何人诉之于口,谁也不知道。但或许客栈里的小二和旅客,早就窥探着他们的举止神情,一交头一接耳,便看穿了她拙劣的伪装,也看穿了他无法解释的行踪。或许有人认出了他们。或许这些话便流传到街市上,背地里不知道已经有多少闲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或许这些捕风捉影却又确凿无疑的鄙夷,就这样一直传到了诗姐姐的耳朵里……

      ——她是个淫妇,原来杨碧的妻子是个淫妇——杨家公子刚刚下葬,他的遗孀就爬上了旁人的床——或许连长平侯都听见了这样的话,家常闲聊的时候,便会与诗姐姐说,当年他早说这个女子人品低劣,果然如此——阮诗只是问她,为什么阮怡会替她谋官。她分明也有辩解的余地。可楚嫣知道自己被看穿了,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伶牙俐齿被哽咽和啜泣塞住了,讲不出一句自辩的话。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坠在地上,视线忽明忽暗,模模糊糊,她只是哭,没有挣扎,也无从抗辩。知觉再回到躯壳的时候,是以剧烈而锐利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嵌进她的骨肉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哭叫的,甚至也记不得受罚的过程,只有刀割火灼般的疼痛,烧在她赤裸的皮肉上,像永远也抹不去的刻字和烙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有第三个人闯进来了。是阮怡,挡在她和阮诗之间,拦住了那根即将落到她身上的藤鞭。楚嫣无力地伏在椅上,停了一阵子,臀股上紫红淤血的鞭痕,仍然火烧似的跳痛着。她哭得太用力,又太绝望,此刻头脑发胀,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地听见阮怡在辩解,堆着讨好的笑,向严肃的姐姐解释自己的荒唐。

      “她是楚司空的女儿……”阮诗冷冷地问,“你有弟妹在家,还要让她跟着你……是想让她做妾,还是做丫头?”

      阮怡却回答:“……姐姐,我都不要……我是真心喜欢小嫣的……当时小嫣不愿嫁我,现在想通了……只能算我们两个人,运气不好罢了……”

      忽然间,一双温暖的大手伸到面前,阮怡把她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她浑身没了一点力气,借着阮怡臂膀的扶持,窘迫地穿上褪到膝间的衬裤,放下绫罗长裙,眼泪簌簌地沾湿了他的衣衫。阮怡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渐渐顺过那口气来,然后伸手到她的膝弯,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这时候,她有些恐惧,偷眼去看诗姐姐的态度,可阮诗已经背转过身,不再理他们了。在阮诗的默许下,阮怡将楚嫣抱在怀里,从书房里走了出去。他抱着一个鬓发凌乱的美人,旁若无人地走过长长的回廊,一直走到阮家红帘的软轿旁。一路上引得许多下人悄悄地停下脚步,投去惊异的目光。但阮怡丝毫不以为意,一直把楚嫣抱上了轿子。于是从那天起,楚嫣与阮怡的私通,已不再是子虚乌有的流言,而是众所周知、心照不宣的秘密。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是阮府,也不是客栈,而是一间她素不相识的宅院。楚嫣还疼的双腿发软,阮怡就把她抱了下来,走进院子里。院子看起来很是冷清,没有收拾干净,也还有些凌乱的杂物,堆在一角。只有几个四处打扫的下人,听见响动,出来行礼。阮怡把楚嫣安置在后面屋子的床榻上,将她交给仆妇照看,对她说:“这是我给你买的宅子,还没有收拾好,但也只能先住进来了——京兆尹那里我打过招呼了,也会留点人看家护院,谁来罗唣都打出去,你放心。”

      那天阮怡并没有和她缠绵,或许顾忌着她的伤势,或许也不知道怎么温柔体贴地照看人,只和她说了两句话,命令完下人,就离去了。可是那天楚嫣也在泪迹残留的朦胧视线里,生出一丝错觉,竟然希望再问他一些问题,或者再多说两句话,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希望他坐在自己的身畔,多坐一会儿。但她只要回过神来,便觉得可笑可耻——难道杨公子从前待她不好吗?不是一心一意,还因此连子嗣都不要了吗?难道污泥里也可开出鲜花来吗?楚嫣一松手,手中就空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侍女掌起了灯烛,屋子亮了起来。楚嫣对着镜子,静静地擦去了眼泪,重新打开装胭脂水粉的盒子,多用了一点粉,尽量遮住了脸上红肿的痕迹。重新梳发盘髻之后,丫鬟捧来了从四品的官服,侍奉她穿戴起来。她对镜看了一看,从容得体,并无差错,便走出了屋子,走到灯火通明的前厅里去,迎接她的命运。

      阮怡并没有离开,方才她擅自告退之后,阮怡竟然没有大发雷霆,反而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让仆人斟上茶,递上书,悠闲自若地等她梳妆出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方才下人已经悄悄告知了她,因此楚嫣在前厅见到了阮怡,并不惊讶。他正倚在圈椅里,手上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

      楚嫣轻轻地走到他的身侧,提起衣摆,静静地跪了下去,低声说:“大将军,我错了。”

      阮怡手上翻过一页:“错哪了?”

      楚嫣咬了咬下唇,说:“我不应该……谎冒大将军的命令。”她从腰间,摘下阮怡早先给她的令牌,双手奉上,“大将军的令牌,我不配拿了,请大将军收回去吧。”

      阮怡哈的笑了一声,听不出对她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把书抛在桌上,看名字竟像是一本侠义小说,大概是前任屋主搬家时没有带走的东西,留在她的书架上,让仆人找了出来——阮怡年少时候不爱读书,只喜欢看这种不入流的小说——楚嫣既然交回令牌,阮怡也就不客气地收了回来:“既然错了,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求大将军饶我一命,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楚嫣跪倒在他的脚边,除了枕席边的情人,她还是阮怡的下属和幕僚,阮怡信任她,才会将令牌赐予她。她即使践踏过一切国法与道义,也必须为了这件事付出代价,请求原谅,“求大将军罚我军棍吧,嫣儿愿意受的。”

      “你倒乖觉,倘若在姐姐面前,单这一件事,就没有你说饶命的份。”阮怡不置可否,看了看楚嫣,俏丽的剪水双瞳也向他望来,不堪一击的脆弱,打扮成摇摇欲坠的倔强,惹人垂怜,他抬起她的下颌,敛去了眼睛里的笑意,“你说你不想活了,如果是真话,我可以成全你。”

      那一瞬间楚嫣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她抓住了阮怡将要离开她下颌的手臂,拼尽全力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是我恃宠而骄,觉得不管犯下了什么错,大将军都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耳光……我被人欺辱怕了,生怕被人瞧不起……也怕在大将军心里,什么都不是了……”

      阮怡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用拇指轻轻揩去她自眼角满溢而出的泪珠,一滴一滴,沾湿了他的指掌。然后他放开楚嫣,淡淡地说:“行杖的士兵没有跟我过来,军棍先寄着。我也不想张扬出去,让我非杀你不可。——你这里,也有管束下人的家法吧,先让我见见。既然知道错了,怎么打,打多少,你自己说了算。”

      “是,多谢大将军饶恕。请大将军稍待。”楚嫣深深地拜了下去,谢过阮怡的宽恕和留情。她或许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五味杂陈的情绪,慢慢站起身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只有一片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不过片刻,楚嫣就回到了前厅里来,两个仆妇跟在她身后,抬着一条春凳布置在厅堂的正中,放下之后,一个仆妇从凳子上拎起一块二尺多长的红木板子,另一个则端起一个长长的盒子。楚嫣向阮怡屈膝行礼,在她开口说话之前,他看见楚嫣敛在衣裾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像是羞耻,又像是仍为了即将到来的惩罚而恐惧:“大将军,嫣儿犯下大错,本该自罚一百板,可是,嫣儿怕自己受不住,求大将军再饶一饶,今日只打五十板,剩下五十板,容隔日再还……”

      阮怡没有反对:“你说了算。”

      “……谢大将军。”楚嫣暗暗咬了咬下唇,知道阮怡还没有原谅她。她双手摘下官帽,解下玉带,放在一旁,咬牙跪上了春凳,将外袍的下襟撩到腰部以上,松开腰带的结,开始缓慢地脱下身的衣裳,最后解下小衣,递给一边捧着盒子的仆妇。春凳上原本缚着一块软枕,楚嫣一趴上去,软枕垫在腹下,正好让即将受责的臀部高高翘起,雪白馥郁的两团软肉,恰到好处,圆润可爱,在烛火下泛着莹莹的光泽,犹如盼待云雨一般微微颤动。娇躯的主人把俏脸埋进手臂里,一对耳尖先羞红了。

      可羞耻的表演,才刚刚开始。那名捧着盒子的仆妇走到楚嫣的身侧,低头说道:“请小姐,把腿再分一分。”楚嫣慢慢地挪了挪脚尖,大腿向外侧分,臀缝张开,这样子就连女人不可见人的幽径,也能隐约看见。仆妇打开盒子,里面装的,竟是两串大小不一的玉珠,阮怡看在眼里,微微一怔。这两样器物,都是二人昔日游戏时曾用过的——

      【此处删节】

      就在这时,另一名仆妇扬起红木板子,重重地贯穿了楚嫣裸露的两个臀瓣。楚嫣啊的一声惨叫出来,上身高高扬起,眼泪霎时间流了满脸。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种几乎要砸到骨头上的剧痛,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而吃痛时肌肉一旦收紧,便会死死夹住体内硕大的玉珠。内外夹击,没打几下,楚嫣就彻底受不住了,腰肢起伏,泪流满面,往复的呻吟抽泣,将她冲口而出的求饶,搅成碎片:“……大将军……怡哥哥……嫣儿受不了了……怡哥哥……救救嫣儿吧……啊……我知道错了……求你救我……”

      阮怡看得出来,执掌的仆妇下手分毫没有留情,想来也是楚嫣命令她们必须重打,不得留手。楚嫣很是聪明,知道怎样能讨得他的怜惜,不止是免死,也不止是免一顿刑杖,而是要在明知故犯地踩到当权者的禁地后,还能灵活自如地收回脚来。可是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他不是没有在床帐里,让她含着珠子或是玉势,伏在膝上,或是趴跪在榻上挨打,但也只有用过巴掌,或是短短的皮带,最多不过是藤条戒尺,让那方吹弹可破的娇躯,泛起香艳含羞的红晕,便会收手,用激烈的云雨替代疼痛。然而,今天这件事,有着持有他令牌的信任,却假传他命令的事情,并不是用一场床笫游戏小惩大戒,便可以若无其事地揭过的。连楚嫣自己也知道,天下间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所以才会这样安排。

      十板之后,楚嫣的臀上一片乌青紫肿,血瘀分明,整个人痛的喘不上气,趴在凳子上,不住地颤抖。阮怡忽然叫住了仆妇,微微不满地说:“你们长史,一会儿还要入宫面圣,这么个打法,行走不便,殿前失仪,怎么是好?轻些吧。”

      行杖的仆妇,听见阮怡的责备,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抹了抹手上的汗,赶紧遵命了。楚嫣让她下手绝不能留情,留情便是害了自己——可毕竟打的是自己的主家,红木板子本就沉重,五十下根本不是个小数目,真打坏了,或是留了记恨,可怎么办?阮怡斥责她,倒是解了她的困境,再扬起板子打下去的时候,高举轻落,至多只触痛一层表皮。楚嫣这时候已经没力气动什么心思,满心只想着怎么从刚才令人崩溃的剧痛中逃脱出来,仆妇下手突然轻了十倍,她也没有出言阻止,而是逃避似的闭上眼睛,躲了进去,随着板子落下来的节律,跟着皮肤上一阵一阵热辣辣的痛楚,微微扭动着柳腰丰臀,模模糊糊地哼叫着。幸而一直到五十下打完,仆妇收了手,低头退开,阮怡也没再跟她计较什么下手轻重的问题。

      楚嫣仍裸着下身,趴在春凳上,不能起来,也一时起不来。两团玉髓般的紫晕,在一片冰雪似的肌肤上均匀地染开,纵然留情,也动一动便会痛,总要将养半月才能慢慢消退。阮怡望着她含泪的眼睛,说:“打完了,你自己说,该算是罚完了没有。”

      楚嫣心中一紧,想起这顿虎头蛇尾的责打,微微地摇了摇头,带着哭腔,低声说:“不该算完——可是,可是……嫣儿受不住了……”

      “自己把珠子取了,起来吧。令牌我先收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将功折罪。”阮怡说。他一句荤话一句正经话,合在一起命令,也说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楚嫣慢慢从凳子上撑起半身,满脸潮红,稍稍错开视线,躲开阮怡审视的眼光,探手到自己的臀缝处,找到了红绳,咬着牙,用力一拽。

      【此处删节】

      “你这是罚,还是赏。”阮怡知道她方才两穴填满,又挨了重杖,必不会好受,却仍然调笑她。她想出这种把戏折腾自己,本就是让他来调笑的。

      楚嫣正在艰难地拉扯自己繁复的衣裳,听阮怡取笑自己,脸颊上又涌起一阵红晕:“……嫣儿方才很怕,所以想到要加上这点慰藉,让嫣儿稍稍安心。”她终于穿上衣裳,小心翼翼地下了刑凳,轻手轻脚地走到阮怡一步之遥的地方,又乖巧地跪了下来,受伤的臀峰极缓极慢地挨到脚跟,还是疼的蹙起了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又似有若无地呻吟了一声,好像一只可怜可爱的小猫。

      阮怡摸了摸她哭掉了粉妆的脸颊,突然用力捏了一下,逼出她一声惊呼。他冷了脸,低声问她:“长平侯就那么好,你们都喜欢他,喜欢的连命都不要了。”

      楚嫣揉了揉自己被捏的脸颊,心里想着“你们都喜欢他”是什么意思。但她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这项罪名:“这哪里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不是无论如何,都想让他平安喜乐,无灾无难才对吗?——实话对大将军说,我和夏太常旧有过节,好不容易盼到他治了死罪,便迫不及待落井下石去了。”她瞧了一眼阮怡的神色,补了一句:“如果大将军非要咬定这是喜欢,那我也给大将军来点这种喜欢,不知道消不消受的起?”

      阮怡忍俊不禁,楚嫣可真是,又乖巧又狂妄又可怜,总是放肆讨打,真打上了,不出两下就要求饶,板子刚刚下了身,哭的泪痕还没有干,就挑衅起来。他大笑,轻轻拍了拍她娇媚的俏脸:“我觉得小嫣没有这种本事。”

      “那还用说,嫣儿还有点自知之明,有几斤几两,早就明白了。所以,心甘情愿,一辈子都做怡哥哥的小嫣。”楚嫣故意躲了躲,不让他再玩弄自己的侧脸。她表现出有点疼的样子,却已经感觉不到黄昏时的那一巴掌留下的疼痛了。痛楚总是这么容易消散,在她还记得的时候,触感就不分明了。

      阮怡见她躲了,也不恼,转眼见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对候在一旁,战战兢兢,也不敢退下去的两个仆妇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大人,我们去看看。”仆妇也不知,被突然一问,慌了手脚。

      “去看看,”阮怡吩咐他们,“怕是有些晚了,把刑凳都撤下去,拿水过来,就在这伺候你们长史梳妆。”

      仆妇连声称是,连忙照办。玉珠收在盒子里,连同刑具一起,被她们挪了出去。伺候梳妆的侍女端着水盆巾帕和妆盒进门来,向阮怡和楚嫣分别行了个礼,便跪在楚嫣面前,为她拭去脸上的汗渍和泪迹,把挣动中散乱的鬓发重新拨开拢好。这时候,仆妇已经看好了时间,进来回话说:“大人,酉初三刻了。”

      楚嫣从侍女的摆弄中微微抬起头,对仆妇说:“并不晚,酉正二刻前后入宫便好。你们去备轿。”

      阮怡近距离地欣赏着美人梳妆,悠然自得之际,忽然有些不满:“这什么时辰了,陛下还召你入宫,什么意思。”

      楚嫣微微一笑,她不会真的以为阮怡是在吃醋,这种你来我往的调笑,她也早已习惯了:“陛下近来沉迷训诂,听说我曾经做过这种学问,所以召我进宫讲学。半个多月来,虽算不上日日如此,最多隔一日,便会召我入宫。我也惯了。”

      “——什么讲学,这都要打更了,该不会是打算让你留宿宫内吧。”阮怡不悦。

      侍女捧着铜镜,等她自己补好了脸上的淡妆,狼狈的形貌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眼尾一点微红,妩媚地勾画出迷人的胭脂色。楚嫣望他一眼,故意笑着说:“啊哟,我都不敢做这种梦呢。毕竟我年纪渐长,容色日衰,无依无靠。陛下倘若还不嫌弃,想要纳我为妃,哪怕只做一个才人,我也愿去的。”

      阮怡大笑:“想不到,小嫣还有这种野心。该不会,明天再见你,便是要拜皇后娘娘了。”

      楚嫣抚平了官服上的褶皱,将冠带整整齐齐地束好。她已经打扮齐整,咬着牙站起身来,向阮怡屈膝行了个礼,作为拜别。姿态虽然柔弱娇怯,还忍着痛,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恭敬:“说不准呢。我虽然不好,但兴许陛下呀,就是喜欢我这个样子的。”

      阮怡和楚嫣之间,肆无忌惮又互不相让的对话,侍女仆妇们陪侍在一旁,早已听的心惊胆战。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偏偏融洽非常,感觉不到分毫的刀光剑影,都不知道是应该紧张,还是不应该紧张。

      楚嫣正要离去,阮怡忽然说:“我今晚歇在你这里,等你回来。”

      “刘姐姐知道,还不知要怎么恨我了——”说笑的话至多这么一句,便收住了。楚嫣当然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淡淡地笑了一笑:“大将军放心,嫣儿会回来的。”她本该承诺得毫不犹疑。无论如何,她总会回来,也必须回来。可今时今日,她想起那个青年孤零零地站在深宫的高台上,用满溢的孤独,照出一种仿佛月光般,高贵而冷清的神态,心里忽然犹如闪电划过,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今上召臣下讲经的地方,如果不在养心殿,便在经阁的二楼上,那里有一间当今皇帝钟爱的小书房,龙椅正对着一扇宽阔的窗户。楚嫣初时并未在意,许久之后才明白,年轻的皇帝留恋这处老旧的经楼,只是有一种渴望,想要从更高的地方远眺,让视线像自由的飞鸟,越过高高的红墙。可皇宫中从来没有修建过真正意义上的高楼,只有书库、经阁几处为了储物,平地之上,还有第二层楼,勉强充数。先帝时,曾命人在京郊筑起过一座览星的楼台。可就连这数里之外的所在,皇帝都没有去过。

      楚嫣在朝房里候旨的时候,竭力收拾住自己激荡的情绪。在仪容庄严的陛下面前,更要若无其事,继续从前日断掉的地方开始,逐篇讲述前人评述《左传》时留下的争执:“……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先贤解说此句时,争执点在于一个‘音’字。有人望文而解为通假,通‘荫庇’的荫,认定先秦时两个字可以相互借代。然而,《庄子》中也有一句与之用法相同,又有上下文义,‘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从此看来,‘音’分明当解作本意,声音之音。野兽将死时不会雕饰自己的声音,危难之际,一念而化为厉鬼。因此,郑氏自称为鹿,并非走投无路的哀恳,而是殊死一搏的血性。虽然身微力弱,要竭力在晋、楚两大国之间婉转周旋,也还要留着这点骨气,才能保全自身,不使人横加踏践。”

      “飞禽走兽多矣,庄子也只用‘兽’字,为何《左传》此处独要用鹿?”皇帝又问。

      “应当还是从‘逐鹿’一说继承而来。《六韬》当中,太公谓文王曰:‘取天下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上古时以捕猎为业,可只有万中无一的勇士才能捕猎虎狼。鹿最易得手,又能被宰割分食,因此成了祭祀的上品。既是诸侯眼中江山的借代,也成了弱势者的自喻。”楚嫣回答,“而明知是任人宰割的鹿,却还有困兽的最后一斗,这才是本篇里的骨鲠和气节。”

      训诂的要旨在于博闻强记。解释一本典籍中的字句,要用到同时代的一百本典籍,才能言之成理。她在名利场中走过一遭,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坐下来,耗尽光阴做这种沉静细致的学问了。那么,至高至贵的皇帝又是为什么,会忽然对这些细微枯燥的释义,产生万分兴味呢?

      “朕少时,也蒙许多经学博士教授经旨,却不曾听到过这种学问。”皇帝放下了手中卷册,抬眼望着窗外,“经书虽一样,人却不同。”

      楚嫣在低头前的刹那,捉到皇帝明明如月的目光,心中微微荡起波澜:“先父教臣读书时曾说,先意旨而后章句,修辞用字,闲暇时有余兴,再钻研也不算迟。五经博士们并非不懂得这些学问,是臣时机恰好,因此讨了个巧。”

      皇帝对她的谦辞不置可否:“楚长史听旨。”楚嫣一怔,连忙在皇帝的桌案前跪倒。“将军长史楚嫣,内谙经史,外建功业。神策妙谋,素有功于疆场,侍讲伴驾,昌圣学以事上。朕心喜慰,故擢升为从三品侍中。钦此。”

      楚嫣错愕,拜伏在地,衣袖下的指节微微发抖:“……臣领旨,谢主隆恩……臣蒙陛下错爱,实甚惶恐。”

      “何必惶恐,这是朕与楚侍中投契的缘故。”皇帝没有笑,这也不是说笑。十二旒的珠玉下,是一张严肃的脸。

      楚嫣跪在地上,仰起头望着这个高高在上,却又孤影茕茕的年轻帝王,一点热烈的泪意,陡然间冲上了眼眶:“陛下……臣并非……并非良善之人……臣德行有亏,为人讥议。陛下青眼,受之有愧……”

      “但是朕知道,楚侍中作为阮大将军的谋主,精于奇正之计,阮大将军近年来百战百胜,一半该是你的功劳。有这一样,便足以原谅。”皇帝说,“甚至朕还会想,为什么朕不能结下这样的缘分。为何朕要到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听说你的遭遇。你的才能,朕如果早早与你相见,一样可以识得……可是朕即便站在这里,也看不到宫墙之外,更听不到宫墙外面的声音。所以,就只能站在遗憾里等着。”

      黑金衮袍的青年人,走到窗前,长风从深夜里吹来,扰乱他沉重的衣袖:“前段时间,燕北君入宫的时候,还教导朕,要记得万乘之尊的仪态和排场,不要再为了站在高处,屈尊往经楼来了。可是做皇帝,莫非就是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臣下说山河太平,就相信了山河太平;听见山呼万岁,就以为自己可以万岁千秋。朕不想自欺欺人。”

      楚嫣静静地听到最后,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觉得惶然。原来过了这些年以后,她也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原谅的人。可是青年人会想得到么,她漂亮得体的外表下是一片怎样的泥淖。她层层叠叠的礼服,还遮掩着新鲜的情虐伤痕,正在肌肤深处隐隐作痛,像警告,也像提醒。她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印记,难道就可以清白干净地重新开始,像她无数次的梦幻一样,挽着明月洁净的光辉,向熊熊烈火中纵身跃下,化为灰烬:“……陛下,您会抚琴吗?”

      青年侧望着她,回答说:“未曾学过。”皇帝伫立在夜色里,庄严的仪容下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影子。他很沉静,耐心到看不出期盼;或许早已被绝望淹没,却还固执地维持着矜重的姿态;他其实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却怀着翠竹般的顽强和坚毅,孤注一掷一场豪赌——如果他不是这般年轻,还生在这样的末世,或许也能成为什么人的月亮,在长夜里照亮前路。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琴声是一个人的品格,如果是陛下的琴声,便也会引领着时代和朝廷的品格……”楚嫣恍惚中,又像是回到了那个温煦的午后,犹如她的梦想成真。她看见指尖从弦丝上捻过,却有一痕似水的光阴,顺着琴弦永远流下去,“……臣忍不住便会揣想,如果陛下会抚琴,该是怎样的品格……如果能让朝野都听到,又该有多少人,为陛下而折服。”

      而在天光和月光都无法照亮的地方,夏初匍匐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中,向意识的深渊里,不断地沉沦下去。他伤势太重,被拖回囚室之后,高烧不止,几乎死去,却还没有死。勉强活在遍体的刑伤里,皮腐肉烂,手足残废,无可企盼,只能盼着斩下头颅的一刀。可白刃分明已经悬在他头顶,却冷冰冰地俯视着他尊严尽失的挣扎、生不如死的痛苦,迟迟不肯落下来。他感觉不到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有无穷无尽的漫长梦魇,犹如鬼魅,又像黑夜,如影随形,遮住昏暗的视线,窒塞着口鼻,缠缚住四肢,将他渴望湮灭的魂灵,不容挣扎地绑在残破的躯壳上。

      那天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一片晦暗。他白了一半头发的老师,突然闯进金吾卫的官衙,风度尽失地把邸报丢到他的面前。

      他俯身拾了起来,翻了一翻,是今年官员升降的旨意。他明白了叶墨的来意,说:“老伯,既然都有主官举荐,吏部许可,上意允准,内子此次升迁,并没有逾矩之处。”

      叶墨怒不可遏,这个年老的名士一向体面优雅,很少发这样的火:“她靠着嫁给你把名声洗干净了,以后还能压得住?阮家人忍了多年,这一下终于找到借口,翻过气来了。先帝借机罢黜她,是什么意思,你敢说你不明白。我们谁的话你也不听,就要娶她——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扶持你到今天,是扶持了一个白眼狼出来。”

      他心中一痛,可他这样选择,便该料到要承受师长的误解和憎恨。他纵然倾吐心扉,也不敢期盼理解:“老伯,你从小看顾我,教我读书明理,一路提携照拂,在下永世不忘,也会竭尽所能报答。但在下心中,并没有党争之见。当年那件事,本就因在下而起,是在下害了她,众口铄金,无法可想,未能替内子洗刷冤屈,在下长久以来负疚在心。如果婚姻之约,能够稍稍挽救她的声名,只要内子情愿,在下就必须这样做,这是道义。老伯,官员升迁是吏部之事,我从来不会逾矩替任何人要官。现下——只是因为内子洗脱了部分污名,便得以升迁,那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过去那般,才是不公之至……”

      叶墨怒极反笑:“长平侯,存心跟我这个老头装傻是吧。你没有党争之见,朝堂上就没有党争了吗?你为了道义娶了她,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听你的话吗?她多年不得志,还不知道怎么恨呢。既然已经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就该让她从此不能翻身,找不到报复你的机会——感恩的话免了,我哪里敢盼长平侯报答。你放一个满腹仇恨的人出来,她只要一朝得势,我们这些遵循先帝意思,压制她的家族,阻挠她不得升迁的人,便是刀下之鬼。如果有那一天,希望你还能有一分良心,可不要忘了,你如今是怎么一意孤行的。”

      他迎向叶墨的震怒与失望,那样的眼光,在多年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一刻不停地质问着他:“……老伯,内子没有过错,没有害人。不能因为一个人是谁家的儿女,幻想她将来会怎样,就不公正地对待她。我对先帝感激敬仰,却绝不能认同这件事,也执意要辩驳到底。”可是,那时候,他还有着近乎狂妄的坚持,让他能对着天地神明,也对着自己起誓:“——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发誓,不会有那一天,我绝不会让那一天发生。”

      就算他没有执着的妄念,没有力争上游的欲望,他一旦立下誓言,也必须要有了。他知道自己的进退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注定不可以只做一个谏臣。他要坚持正确的道路,要阻止他们之间的仇恨和争斗坠落在现实里,走向无可挽回的悲剧,他便要抓住一切正当的机会,将自己变成这个能够维护正确道理的人——有足够的力量,存在便是威慑——他早就明白这件事了,也并不是从那一天开始,才若有所悟,仓促地立下了誓言。可是,他却为什么没有做到呢?

      他挥剑从乱军中杀了出来,温热的血迹干涸在脸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已经一败涂地。西北边关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过他这样失败无能的主帅,也未曾在一役之间造下了这么多的伤亡。这当然是他的错。他穿过死气沉沉的营垒,死亡的哀吟徘徊不绝,在呜咽的北风中,强迫自己支撑着躯壳走上前去,代表诸将,从宣旨的钦差手中接过申斥的圣旨,接受了朝廷对自己减爵削户的判决。又站起身来,面对着数不清的各异目光,或愤懑,或鄙夷,或嘲讽,或漠然,影影幢幢,忽明忽暗:“张立不遵将令,防务疏失,致使损兵折将,朝廷所罚一百军棍,由本帅代受。现在执行。”

      面目皆变的哗然中,那位张姓的军中老将,一向憎恨于他,此刻在震惊中骤然起身,怒而大喊:“不用你替!我自己做的,自己扛着。头砍了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施恩卖好。”

      “本帅在此三年,还未能让你心服听令,自然是本帅该代你受罚。”他竭力维持自己温和平静的姿态,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分辨眼前人脸上的神情,是愤怒,惭愧,还是错愕,抑或是,已经洞悉了他收买人心的意图。

      他状似从容地卸甲时,看着眼前火光照亮的刑床,也掠过一刹闪念,才疏德薄之人贪恋权位,原来可以如此丑陋。看懂将领们联合起来的反对之后,如果他不坚持,早早让贤,许多人便不会枉死。一下杖打,换五六十条人命。天下间,哪有比这还轻妄的交换。但是他更加无路可退。他不能退缩,也没有任何借口说自己做不到。虽然他已经失败了,却还要垂死挣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被他抓在手中。

      他一身白衣,走上前去,走过执杖士兵身边的时候,看见了他们脸上挂着的惊慌无措。他便温声说:“该怎样便怎样,不必徇情。”可那也是他第一次领受到真正刑罚的痛楚,他刚刚被缚到刑床上,被一桶冷水淋透衣裤的时候,还只要咽下隐约的屈辱感。而当军棍真的左右交替打下来的时候,剧痛一杖一杖震透皮肉,血脉一块一块绽裂,他几乎要庆幸还有胁下和膝上的两道绳索,能绑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要施恩,也在赎罪,却更不能丢了作为将帅的姿态和骨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轻,便失去了令人服膺的资格。

      唱数六十下之后,便连这些念头都快要丢掉了。他受完杖之后,才知道臀峰上两大片血肉模糊,想必那时便已磨烂,一旦触碰便痛不欲生。他避无可避,只盼着下一杖能轻一点,能换一个位置……可是他不能忘,不能放弃,也许他坚持下来,就还有机会……他牙关紧咬的意志,渐渐抵不住疼痛。下唇咬烂了,就拿垫在下颌的手臂死死抵着牙齿,堵住自己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或许真的像楚嫣说的那样,他动机不纯。或许还会感到冤屈,到底有几分,是在真的为自己的罪行而忏悔?也许他不够诚心,便也换不来人心,得不到命运的垂青。可他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熬到极限,也无法抵偿,他还要怎样,还能怎样?

      他真的成功了么?他不知道,他被解了绑缚,强迫自己稳住发抖的双腿,忍住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站在地上,看似体面地从亲兵手里接过甲胄,一件件穿回去的时候,其实已经痛到头脑麻木,眼前一片模糊,便什么也看不到。可他凭着莫名的意志,居然还能端出主帅的态度,朝向诸将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开口:“……张将军,你知错了么?”

      张立的回答,淹没在他的昏眩里,他俯瞰前尘的时候,偏偏会从这一刻跳过,只记得在那之后一阵彻骨的寂静。最后,他步履艰难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有人扶住了他,赠与他一刻廉价的怜悯。直到帐中,他才在刺眼的灯烛下看清,是阮怡。

      “长平侯,你这么做,让姐姐知道,是会生气的。”阮怡说。

      他心里很冷。他明白很多事,不想质问,也用不着对方回答。他兵败如山,阮怡却在郑易等人刻意的拥戴下,拔得了力挽狂澜的功勋。如果这是一局棋,他早就输的没有还手之力了。他若还有半分风度,就该投子认输,而不是在死局里徒劳地挣扎。可这不是一局棋,亲朋故旧,师长恩义,君王青眼,还有许多许多,素昧平生的人的命运和生死,都已经绑在他的身上。他闭上眼睛,已经从唇上的蜿蜒血迹里,尝到了绝望的滋味,都不必等到终局。

      他伸手下去,像是浸在清澈的温水里,可拿起手来看的时候,却看见淡红色的血水,从他的五指和掌心流下去。水面上有依稀的倒影,他静静看着那段赤裸的脖颈,下意识寻找一道鲜红的切口。他终于知道,刽子手如何砍下头颅。刀劈下去,颈骨断开,喷出鲜红的血,血凝固了,钻出米粒般的蛆虫。尸首堆积在乱葬岗上,他埋葬的时候,其实根本分不清,哪一颗头颅,应该属于哪一具尸体。

      他把手按在水下,搅碎了死亡的幻影,看见一个心意决绝的青年人,以告罪之名来到长辈的府上,在清光与浮尘里静静地候着,也不觉得恐惧忐忑。他在前厅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赵大将军终于松口,让仆从领他到书房里去:“老爷,长平侯到了。”

      仆从退了下去,年过六旬的赵大将军,须发皆白,目光依然锐利如电,看着他行完了礼,摆摆手让他起来:“认错来了?”

      “这段时日,在下对您有诸多不敬之处,故而登门致歉。”他说,“但在下并不后悔,也不觉有错。”

      “很好,你不是认错,是存心气我。”赵羽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冷哂,“果然翅膀硬了。二十八岁,位列九卿,确实,也用不着我这个老朽了。我这个岁数了,该退下去了,本想抬举你做三十岁的大将军,现在看,还是免了。”

      他那一刻感到五味杂陈,他到底是靠荫封才走到今天。两次出仕,也都是赵大将军的手笔。可既然有幸居于此位,能做一些事情,他都还要感谢赵大将军:“在下并无此意。大将军提拔教导在下的恩情,在下绝不敢忘,早已不敢奢求更多——可在下才能浅薄,既然有幸忝列其位,就该谋其事,为社稷百姓做些事情。”

      “谋其事?你一向反对我和阮太傅的党争。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我们联合一致了。却轮到你跳出来搅局了。”赵羽悠悠然地嘲讽他。

      “大将军,这并不是同一回事,怎能混为一谈。在下只论事,不论人,无论谁联合谁,或是谁单独上书,代表谁的利益,只要推行这种为祸百姓的举措,在下都不能坐视不理。”

      赵羽这一次,连面皮也没动一动:“你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管你。你执意往死路上走,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在下失礼冒犯,请大将军见谅。”他闭了闭眼睛,心中涌起一阵怅然。无论他有多么不赞同赵羽的所作所为,赵大将军都是照拂提拔过他的堂舅,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想有这种冲突。可从今而后,却势在难免。他想到此处,又一次跪了下去,深深拜伏在地。

      赵羽不发一语看着他,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淡淡地说:“长平侯,我最后再教你一个道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像你,如果不是千户侯和公主的儿子,想有今天的位置,就是做梦。百姓也一样。戍卫朝廷的士兵、军户,这是第一等百姓;富庶地方的地主乡绅,上缴了国库一大半赋税,是第二等百姓;至于穷乡僻壤的贩夫,粮都纳不上来的贫农,什么都不是。长安以西,荒僻穷困,国库收不上多少钱,他们既有本事,就自己去捞,即便榨不出,那种能决定人死活的权力,有时比粮饷管用。上等人要高人一等的特权,便是把下等人的骨血都榨出来,也是应该的。我和阮太傅,虽然都有爱兵如子的名声,但绝不是平白无故,对谁都好。——我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跟你说这些话。你好自为之。”

      青年人沉默了片刻,说道:“人有一时贫富高低,性命没有贵贱之分。靠着践踏一部分人,即便得来盛世,也不是盛世。”

      很久很久以前,在赵大将军面前,在先帝面前,他可以回答得斩钉截铁,并不犹疑,不觉绝望。那时他只阴错阳差伤害过一个人,他竭力弥补,他还有一生,还有完整的一个人可以用来抵偿,便在妄想中以为自己终有一日,所做的补偿堆筑成山海,可以填补这个错误。可是,十四年之后,天窗上的一缕光终于照在冷森森的墙壁上,照出他满手血污,满身罪孽。稻草上的血迹已经干透,沉作了灰褐色的污秽。为何他活到了现在,为何他还没有死去?

      有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囚室。珠玉清响中,他听见那人向他走来,就停驻在他的身畔。黑金的衮服,垂在他的面前。先帝静静地望着他,那明亮而幽深的目光,无论是怜悯、惋惜,还是责难、失望,他都无法承受。他还能看见年少时候诚挚单纯,跃跃欲试的理想吗?而非今日,沉沦泥淖,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沦落今日,可有冤屈?”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以为那是酒醉后的高唐一梦,这样自欺欺人地相信了许多年。直到和阮诗成亲的那一天,他终于明白东山上的那个旖旎春夜,并不是一场少年人醉卧梨花下的幻梦。纵然初见的时候,他全然不识得浸在黑夜里影影绰绰的眉眼,只猜疑是入梦而来的山鬼精灵。而后十五年中的某一年,往东山上扫墓祭拜,梨花像那夜一样落在马蹄前的时候,也该心有灵犀,若有所悟。他曾以真为假,此刻分不清真与幻,便不敢再把眼前人,当作虚妄。

      “我害人无数,应有此报。”先帝怜惜他,看重他,对他青眼有加,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将平生第一桩罪孽强加于他,可他既然心生爱敬,那便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他被虚妄的梦想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下深渊,陷在重重孽缘里,无法自拔。往昔的一幕幕骤然闪过,又在倏忽间消失无踪。夏初有一刻让自己平静下来,竭力地摇了摇头,可一旦开口,仍然泪流满面,不可自制,“……我只是不服……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害了他们的,是我……为什么是我……”

      蝉声嘶哑。

      有温热苦涩的水滴,沾湿他干枯的唇齿,夏初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狱卒,佝偻着身子跪在他的面前,捧着一碗药汤,极仔细极小心地,用一匙汤勺喂到他的唇边。见到他醒来,狱卒满脸的皱纹向两侧展开,露出一个像喜悦又像难过的笑容。

      “……你是谁?”夏初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想不起它属于哪一个曾经相识的人。

      “恩公,您终于醒了……我是……是您曾经救我一命……”狱卒说出那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时,声音里渐渐带了哽咽,双手抖颤起来,“我以前……就是甘州人,祖祖辈辈,在官道边上有片农田,盖了个房子……可突然有天,有伙大兵闯了进来,占了我家的房子,说要改成岗哨……那一条道边上的人,都这么被抢了房子和东西,扔给我们几文钱,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我大哥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多,被打的半死,还把我一家人都拉去了官府,说我们是……是什么秦国的间人,县太爷不给做主,倒把我们打了一顿,按了手印,关了起来……我娘,我大哥,大嫂,我婆娘,都在牢里死了,就剩下我等死……可后来,却不知怎么着,又把我给放了……回去家里一看,虽然东西都没了,但房子还在,那伙大兵也没影子了……乡亲们听说,是上头知道了,这群士兵比土匪还厉害,就不让这么干了,贴了布告,把我这样的‘间人’都给放了,算我命大,赶上了……可我虽然活了,家也没了,后来又遇上饥荒,为了讨个活路,就一路要饭要到这里来了……开始是给人打更,打了十几年,攒了点钱,托人谋了个门路,当起了狱卒,这才算日子宽裕了……恩公,可是我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被关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放了我……一直到前几天,听见恩公在堂上说的话,才突然有点明白……又四处去问人,这才弄明白,原来就是恩公救了我的命啊……恩公都是为了我这样的人,才落到这个地步……”

      狱卒泣不成声,夏初静静地听着,眼睫下,恍惚也是一片水雾潮湿。

      “……我已是死囚之身……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也不要与我有所牵涉。我怕会害了你。”夏初喃喃地说。

      狱卒抹了把脸,连忙摇了摇头,毫不在乎:“……怎么能不提,如果不是恩公,我早就死了……而且,而且,前两天廷尉老爷也来过,看见我在这里伺候您,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老爷都说了。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就说‘这是应该的’,还让我好好照看您……廷尉老爷还派了个郎中来,给您身上敷了药,这几天又煎了汤药……趁着还热,您快喝吧……”

      狱卒低下头,专心地对付手上那碗药,又舀了一匙,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唇边。

      夏初动了动嘴唇,让辛辣的药汤慢慢流进喉咙。像是有一滴咸而苦的泪滑到唇缘,溶化在苦涩的药汁里,无影无踪。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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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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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
      这就结束了?感觉没完诶
    • 云深何处还没完结,一共六章,后两章还没写
      拉黑 5个月前 电脑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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