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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四)梦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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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  梦魇(上)

       

      为了赴今日的相会,楚嫣出发前,特意妆饰了一番。

      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螺钿盒,调好水粉,画了纤细的柳眉,染开了淡淡的胭脂,又涂了娇艳的唇色。丫鬟在身后按照她的吩咐帮她盘发,绾出一个颇为繁复的凌云髻。楚嫣亲自拣出几件金玉相辉的首饰,丫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替她缀在发髻上。金钗镶在青丝里,珠钏垂在额前,摇曳生辉,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自从杨碧去世之后,她身为孀妇,不再会像少女或少妇时一样,用复杂夺目的妆饰打扮自己,而仅仅靠着一副天生绝色的清水容颜打动旁人。但是她描眉傅粉、绾发穿衣的技巧,自小由母亲传授,从未忘记。有了这些锦上添花,更是绝美无伦,天下无双。就像她的母亲曾经教导的那样,做任何一件事都该要出人头地,读书如此,仕途如此,妆扮也如此。

      楚嫣从妆台前站起身来,袅袅婷婷的身姿,掩藏在一身杏红、牡丹盛放的绫罗裙装里,外面又多加了一件暗纹刺绣的坎肩。凛然高雅的衣饰,将她的肤色衬托得格外雪白,脸庞格外娇弱。无情的岁月唯独没有在她的容颜里烙下痕迹。额前一点碎发下,仍然能让人浮想联翩,在脑海中描画着她少女般惹人怜惜的天真与纯净,就像一个初初降落凡间,未曾被任何人触碰过、拥有过、亵渎过的仙子。

      仆人起了轿子,穿过一片街市,按照吩咐,送她来到廷尉府的大门前。楚嫣下了轿,抿着淡淡的微笑,玩味似的打量着高高在上的匾额与森然肃穆的门庭。

      楚嫣报上名姓之后,等了一小会儿,便有一位廷尉正快步走来,亲自迎接她,请她在廷尉府的厅堂里落座。衙差见两位老爷相对坐定,便忙不迭地端茶递水。楚嫣却不急着喝茶,笑眯眯地问:“你们廷尉老爷可在?”

      廷尉正有点尴尬,但他也是见过些风浪的人,又习惯了官面应酬,扯起谎来自然也脸不红心不跳:“这真是不巧了,廷尉大人有要事,出府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敢问长史大人,是有什么公干吗?如果不那么要紧的,交办于在下,也是一样。倘若必须与廷尉大人面谈的事,不然……等大人回来了,我禀报上去,让大人再跟您定个时候面谈,您看如何?”

      楚嫣纤眉微挑,笑容里面仿佛藏着隐约的刀光:“这件事确是要见你们廷尉老爷,今日,最好便办了——我不回去了,便在此处等吧。”

      “那劳烦您在这里稍待。”廷尉正只得答应。谁人不知,楚长史官面上虽是个从四品,却是当今大将军的心腹,有了这一层的关系,便比一二品的大员还要紧要。她突然来此,还有要事找楚廷尉,多半是奉了大将军的意思——这哪里敢怠慢——廷尉正走出厅堂以后,挥挥手招来一个精干的吏人,低声吩咐说:“快去,到楚大人府上把大人找来。就说楚长史有要事找大人商议,现在官衙里等着,让大人快来。”

      吏人会意,答应了一声,便飞马去找廷尉大人了。

      其实,廷尉楚平并没有在办什么要事。只是左右无事,吃过中饭,便提前回家歇息了。楚平深知,廷尉一职,关窍便在于顺着上面的心意,恰如其分地雕饰表面文章。入狱时便定好的罪名用不着多问,机密的案情也轮不到他多问。所以,与其挖空心思调查那些案子,审问那些曾是高官显要的犯人,倒不如多花点功夫,让刀笔吏把供状文章做好。除此之外,实在无甚事做。

      楚平今年五十五岁,位列九卿,早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想。平日里,公事大差不差地敷衍过去,多些时间回家养花看鱼。廷尉府中大多官吏都知道楚平的做派,但楚平为人一向宽厚,也从不苛求,公事不忙,平日告假也容易的很,所以楚平反而在下属当中深得人心。廷尉府的官吏们,都心领神会,如今日这般的情景下,便习惯性地在上峰与同僚之间,替楚平遮掩。

      吏人登门的时候,楚平正和夫人在后院闲坐,听家班里的戏子唱曲。春光晴好,微风拂面,楚平靠在椅上,闭目聆听,已有了些浅浅的困意。当年楚平是楚家的大少爷,他的夫人则是程家的大小姐。两人青梅竹马,少年结缡,直到今日。程夫人年轻时也因着家世的缘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后来年岁渐大,精力不济,便早早辞官回家,颐养天年了。

      但是,这个平静的午后,却被吏人的消息打破了:“大人,楚长史来廷尉府了,说是有要事,一定要见您。现在还在官衙里等着呢。”

      “楚嫣?”楚平被人惊醒,顿时睡意全无,一阵烦躁,皱起了眉头。可他这个妹妹,虽然官位远不及他,但自从成了大将军面前的红人,便不是他能怠慢的了。纵然不情不愿,他也必须得去,“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这就过去。”

      夫人见状,也放下手中茶盏,吩咐身边侍奉的丫鬟:“去,快给老爷把官服拿来。”

      不一会儿,丫鬟们把官服、官帽、官靴都捧了来,七手八脚地帮楚平换上。

      “你那个庶妹……每次找上门,我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夫人捏着腕上的佛珠,叹了口气,说,“平日里耳闻着,行事也是太招摇了。虽然跟咱们早就分家另过了,但我总怕这样下去,还会给楚家招灾惹祸。”

      “那还能怎么办,少来往就是了。真找过来了,也不能不搭理。”楚平心中不快,便顺着夫人的话,抱怨了一通,“当年我劝她什么来着,让她回婆家去,跟婆母好好过日子,一个寡妇,先讨个好名声,这难道是害了她吗?唉,弄到今天这样,还有什么话说。她也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也不好深管,随她去吧。咱们家人都谨慎些,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仆人抬着楚平的轿子赶到廷尉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楚平走下轿子,正了正衣袖,迈步跨进大门。如他所料,楚嫣果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在会客的厅堂里等他。在楚嫣面前借故脱身的廷尉正,好不容易盼到了主官到来,连忙快步走了上来,低声禀报:“大人,楚长史已经去了天牢。”

      “什么缘故?你也糊涂的很,居然准许她去了。”楚平不满。料想定然是廷尉正估量着楚嫣与大将军的关系,不敢违逆楚嫣的意思,这才不顾规矩放行了,“天牢重地,她又非廷尉府的官员,岂可轻入。若有差错,如何是好啊。”

      “大人不在,下官哪敢拿这种主意。当时劝阻了半天,也向楚长史陈明了利害。可是,楚长史不仅不听,还拿出了大将军的令牌,说,这都是大将军的意思,命她前来重审要案。下官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让人带她去了……”

      楚平起初不悦——就凭着一块大将军的令牌,他这个庶妹俨然将廷尉府当作了自己的官衙,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丝毫没有将他这个九卿之一的兄长放在眼中——可是听到廷尉正说“重审要案”,不禁眉心一跳:“审什么案子?”

      “——是夏太常的案子。”

      话音未落,楚平与廷尉正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前不久,他刚刚和官吏们整理完这一桩案子的卷宗和供状,揣量着大司马与大将军的心意,拟了一封措辞稍显含糊的奏章,援引本朝的律法与先例,罗列了多个可以使用的刑名,上呈御前,等待陛下御笔批复,而现在还未批复。莫非大将军对他呈上来的材料有不满意的地方?这才派出心腹前来重审,下他的面子,多半也是给他一个警告。——大司马的脾性,他已有了几分熟谙。可现在大司马已经离京,大将军初掌京中权柄,他也是头一次共事,难道这次便揣量错了吗?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在这些七窍玲珑人当中周旋,果然难得很哪。楚平有些疲惫,叹了口气。面对下属,他向来不会迁怒于人,因此语气也缓和下来:“走吧,既然大将军要重审,本官也当旁听。”

      这个时候,楚嫣已经在天牢深处,找到了她想要见的人。她踏过囚室的稻草,微微仰起头,让天窗上的光亮洒在自己的瞳孔里。

      她庆幸夏初并不像普通的阶下囚那样狼狈颓靡,他仍然脊背挺直,平和的容色里裹藏着那份目下无尘的矜傲,像是从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也不曾被威权、国法和酷刑敲断了身躯和脊梁,因此仍可以自认清白,襟怀坦荡,毫无畏怯地走向自己的命运。这自然是她那位喜欢偷懒又道貌岸然的兄长的过错。但正因如此,才要由她来,也惟有她来,拆穿他的面目,折断他的傲骨,让他在拆穿真相的判词下,惭恨无比地俯首认罪。这最后一程,该是她来送的。

      楚嫣的视线慢慢地沿着渗水的墙壁向下移去,夏初居然也在看她,竟然并未再像从前令她刻骨铭心的那样,态度鲜明地错开视线,以表达他的轻蔑与不齿。那种锐利的,棱角分明的眼光,竟然也被这几年间的岁月磨得柔和了,朦胧地落在她的脸上,像静夜里云层中的隐约月光,像一段摸不到的纱,稀薄而飘渺。

      “楚长史,有何见教。”虽然在方寸囹圄之内,身穿囚服,形容狼狈,他却仍然像一个悠然自若的东道主,从容不迫,进退有节地招呼他的宾客,即使是不速之客。

      楚嫣凝视着他,柔柔地勾起一抹笑:“指教不敢,只是来和太常叙叙旧。”

      “只是在下与楚长史,没有旧可以叙。”果然夏初还是那个夏初,还会对着她说这样的话。楚嫣随着微笑有一点点柔软了的心,又伴着自嘲倏忽间冷硬了下去。唯一变了的是,楚嫣熟悉的那个夏初,是锋芒毕露、黑白分明的剑刃,现在却像藏在一团云雾似的绵里,刺人的钢针。

      “别这样说呀。咱们之间有那么多的旧事,太常还要这么说,不亏心吗。”楚嫣慢慢地拢着裙摆,半跪着俯下身,含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的幽怨,垂下纤长浓密的睫羽,小意温柔、含羞带怯地从长袖中探出葱白的细指,试探着去勾住夏初一直搁在膝上的手,像是在用似水的柔情,虔诚地唤醒一座冷酷的冰山,求得一丝垂怜,“——你那时候来我的家里,教我弹琴,如何用指,如何拂弦。你教我的,我可都还好好记得呢。后来在游宴上,你难道不曾接过我亲手斟的酒?到了边关上的那几年,我们有哪一个月不曾相见?相会了多少次,数都数不清了……”

      毕恭毕敬地陪同着楚嫣到这里的,除了原本看守天牢的狱卒们,还有廷尉府的官吏们。他们现在都守在牢门外,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在楚嫣令人遐思的措辞和举止中眼观鼻鼻观心。官场上的人,多多少少听闻过楚嫣的艳名,身份低微的狱卒们虽然一无所知,但只要看看这位女子美若天仙的容颜,便也自然而然地生出和在场的官员们相差无几的推想——难道这个夏太常,也是楚长史的入幕之宾么?教授弹琴,也许就是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情挑。如果不是这样,楚嫣身为女子,还是一个绝世美丽的女子,怎么会这样说,这样做呢?她的容貌便是证词了。不过,夏太常下狱之前,分明是被大司马藏在金屋中的丈夫,而楚长史,却是大将军高调张扬的外室。难道这一双权倾朝野的姐弟各自的情人,竟然是暗度陈仓的一对。如此不可思议。可你看两个人现在坐得极近,手指相触,姿容交辉,宛然是一对璧人,倒比他们与各自依附的权力者站在一处时,显得更加合衬。

      楚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个女人仰望崇拜的男人时的角度,从下向上,仰视着夏初,这种姿态,让她变得更加楚楚可怜了。她已经太懂得男女之间祈求怜惜、博取同情的窍门。可她现在并不要夏初的怜惜和同情了,她只想要在小指勾缠上去的时候,用着轻若鸿毛的力度,就能从膝上拉起他的手,移动一些位置,表演出状似纠缠的拉扯。可是她竟然无法拖动分毫——她灵巧狡黠地勾着他的小指,却像缠上了无知无觉的树和石,既不能领会她的妩媚,也不会表达憎恨和厌恶。面对楚嫣幽微暧昧的指控,他已经厌倦去逐字逐句拆解里面的陷阱,一条条予以回击与反驳了。或许他已经明白,对于一定要加诸于他的污名,反驳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是不解,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子会对自己的贞节与声名毫不在意,不像他的妻子那样,将这件事看得比天还重。可他也早已对眼前人,失去了好奇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面对夏初的毫无反应,连楚嫣都对这种伎俩感到厌倦了。男女之间千丝万缕的暧昧,自然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她最后的武器,当然也不是她最想要报复眼前人的缘由。这只是今天她会说出的最浅薄的指控,夏初选择不抗辩。可是当她继续追问下去,他就无法一直沉默。楚嫣双手交叠,淑雅地放在自己的裙裾上,顺着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改换了话题:“太常今日不想叙旧,那也没法子。既然这样,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太常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吗?”

      左不过是那些死法,白绫或是毒酒,砍头或是腰斩,哪一样都不比勉强活着更加煎熬。从他回到京城以来,他所盼待的,也就是死亡而已。他不担忧,也不恐惧,人世间的感情,都已经离他很远了:“楚长史想说,就请继续说吧。”

      楚嫣眨了眨眼睛,死亡在她轻盈妩媚的声音中,犹如一片轻若无物的鸿毛:“其实陛下、燕北君和大将军,都已经决定好了——要在今年入秋的时候,斩首示众——是不是有一点意外?毕竟太常可是世袭公侯,皇亲贵戚,该用些更适合贵人的死法,白绫死药,也免去被押送到菜市口受辱。不过,恰好我有幸看到了楚廷尉递上来的案卷,发现了其中的不妥当,于是劝说大将军,太常现下还不是一个,适合在百姓面前被施以极刑的犯人,因为太常没有真的认罪,也还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如果这样被推了出去,恐怕会利用自己的声望,做出一些举动,迷惑无知黔首,让他们认为你无罪,进而怀疑朝廷的公允与权威。这便失去了斩首示众的本意。”楚嫣望着夏初仍然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淡淡神色,忍不住抿唇笑了,“——您不必这样看我,夏太常,我可是在帮你呀。”

      夏初显然并不明白楚嫣想要说什么,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听了这种含怨又撒娇,讨好似的腔调,大抵只觉得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追求者,在大将军面前大展辩才,只为了替他讨要一个更好些的死法,实属无聊透顶。他向来鄙夷她的为人,也从来都不想领一点情:“在下的恩师,三年前在京城被斩首。我若能与恩师同样死,也算有幸。”

      楚嫣愣了愣,想起来夏初所说的恩师,就是三年前被阮诗下令处死的宗亲侯爷叶墨——难道夏太常平日里对着诗姐姐,也说这样的话吗?难怪阮诗终于恨他了,从不舍得到舍得,决心要杀他。想到这里,楚嫣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是这样么?那我一定要尽力成全,令您如愿以偿才是。”

      此时此刻,纵然对楚嫣玄妙幽微、暧昧危险的态度不明所以,听了这样意料之外的答话,夏初也能洞悉,眼前的楚长史,已经不再对他只抱着求而不得的爱恋与仰慕,今天来到这里,也绝不是为了情欲而胁迫他,向他索取男女之间的纠缠。这三年来,他重新认识了许多人的面目。唯独这个人,许多年前就给他留下一个卑劣肮脏、不齿提及的片面印象,向来如此,也就不再会变化了。可即便这样,竟然有一天,也会让他感到陌生和迷惘。

      “——我换一个问法,夏太常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被处死吗?”在夏初岿然如山的沉默中,楚嫣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来,裙裾曳地,恢复了居高临下的视角,“说起来,都是我那位喜欢偷懒的兄长的过错。恐怕兄长只顾着对付差事,不要说案情,连罪名都未曾与太常好好说知。那种陈词滥调的供状,廷尉府里的师爷,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编出好几篇来,又怎么会是夏太常的供状。太常视死如归,又自恃清白,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供状上的词句,反而是对自己的亵渎,因此只顾着提笔画了个押——或许连押都没有画过。书吏编完供状,顺笔代劳,岂不是更省事,反正太常的书法十年前还在京中十分流行,许多读书人都会写两笔,大差不差,也就如此了。这就是我兄长三十多年来,领朝廷禄米的方式。”

      楚嫣背对着牢门口,但是听到从天牢深处传来空旷杂乱的脚步声时,她就知道,她的兄长楚平,这间廷尉府的主官,也是她尖利话语中正在讽刺的对象,终于到了。她当着楚平和廷尉府众多官员的面,侃侃而谈,犹如亲眼所见。属官们听在耳中,心中惴惴,都频频向楚平瞥去求救似的眼光。楚平却负手站在牢门之外,脸色铁青,因为楚嫣所说的,与事实不差分毫。而这番话既然是从楚嫣口中说出的,想必也早已流传到了大将军的耳朵里。

      “夏太常也一定很愤慨吧。这样尸位素餐的人,居然还能在朝廷里步步高升。只因为有一个身为大司空的父亲,一个担任廷尉的岳父,一个世家名门嫡长子的出身。这不就是夏太常年轻时所批驳的朝廷之病吗?可要不是有兄长这样的人,太常又怎么可能以囚犯之身,在廷尉府里过的这么自在?”楚嫣轻盈一笑,潋滟的目光从夏初波澜不动、沉如死水的脸上移开,转过身来,走到楚平的面前,向兄长拱手一拜:“兄长,您说是不是呢?”

      这时候,面对楚嫣明锐的视线,楚平虽然因为对方的放肆无礼而脸色难看,但全然没有被拆穿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像一个应付麻烦妹妹的兄长一样,皱着眉头抚了抚衣袖,用他的老成和经验,无奈地指出楚嫣的错误,教导她:“楚长史从来没有做过掌管刑名的官员,也没有担任过一方主官,判决过民间的词讼。因此对这一行里的通例,不甚懂得。供状文章,向来是由刑名师爷梳理成文,润色字句。不然的话,犯人言辞颠倒,语无轻重,不好好整理删削润色一番,怎能落进卷宗里去啊?就是最穷山恶水的州县,审理村民殴斗邻里争执,也不会做这样不堪的卷宗。更何况是要上呈给陛下与大将军,怎能不让书吏格外精雕细琢。本官也是按照通例行事。楚长史,现在可知悉了?”

      “既然兄长问心无愧,自信不曾白领了朝廷的俸禄,在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楚嫣眸子中一瞬间闪过一痕锋利的刀光,她存心要让楚平难堪,却没料到楚平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为人愚钝、言辞笨拙,反而摆出了她最为厌恶的道貌岸然的口吻和兄长的架子,站在至高地上,句句讽刺,指斥她的年轻无知。既然如此,她也必须要回击,“兄长在廷尉府里做了几十年的事,自认精通刑名。可是依在下看来,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疏忽了刑狱之事的根本要义。”

      “此话怎讲?”楚平反问。若不是多了个大将军撑腰,他这个庶妹,处世无所依仗,事事皆要仰人鼻息,何时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放肆。

      “小妹虽然没做过地方上的主官,但也多少见过咱们京兆尹老爷审案——不管是何等穷凶极恶,证据确凿的犯人,被差人捉住,审讯之前,无一人不理直气壮地喊冤。可经过审讯定案,被推上刑场的时候,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无人再喊冤。刑狱的意义,不仅在于一纸供状,更在于教化,先训导驳斥犯人,再用犯人的行止反差,启发百姓,让百姓信服,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恕在下直言,倘若兄长一直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顾着供状里的词句文藻,却忘了用审讯辨明是非黑白,令犯人身心服膺垂首认罪。那这几十年来,算下来该有多大的疏失?怪不得近来京城中,民间对朝廷的议论甚嚣尘上,恐怕和兄长的疏漏,也不无关联吧?”

      楚平愈听愈是心惊胆战,楚嫣这套论调,旷古未闻。可硬要给他的惫懒偷闲扣这样一个大帽子,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驳斥。倘若大将军也信服了楚嫣的这套歪理,另眼审视他这个廷尉专心雕琢奏折与卷宗的做法,把这几年来朝野的纷扰都往他头上记一笔,那可糟了。他一旦心虚,态度也不得不缓和下来:“本官从来都不敢疏忽了审讯之事。民间的议论,常常是别用有心人的挑拨蛊惑,未必实在,从未见得和廷尉府的言行有什么关联。不过,唉,一直以来,廷尉府案多事杂,或许在细致处,难免有些脱漏,也多谢楚长史提醒了,今后本官必当更加朝乾夕惕,不敢有分毫疏失。”

      “那便从这件案子补救起吧。”楚嫣盈盈一笑,“夏太常这个案子的轻重,不用我说,兄长也知道的。兄长,我这也是在帮你。”

      “本官何曾不将十二分的力气花在此案上,”十二分的力气用来写奏折——可是,楚平自忖,他交上去的案卷和奏折,字字句句都紧贴着上谕的意思和内侍府交代过来的案情。负责起草的是廷尉府里老成的书吏,他也亲笔逐字修改过,应当没有令大将军不满的地方才对。就算是一条条审讯夏初,也不过是将现在的这张供状,花费十倍的时间逐字逐句拼起来而已。到底他还缺漏了哪里?“夏太常也已在供状上画押,不知有何疏失,究竟还要如何补救,请楚长史明示吧。”

      “这么说,兄长自恃精通刑名,如今却要请小妹指教一二了。”楚嫣望着兄长,眼含笑意。

      楚平心中大怒,却无法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再退一步:“请楚长史指点。”

      “既然这样,就请兄长将廷尉府暂借小妹半日,如何呀?”见到楚平隐忍退让,楚嫣稍有些满意,更加得寸进尺。

      将廷尉府暂借半日——这是什么话,廷尉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见到主官在这个狐假虎威的楚长史面前,不得不一再忍让,都有些气愤难平。而楚平身为九卿,慑于大将军的威势,竟在面对自己的妹妹步步进逼的挑衅时,连腰杆都直不起来,下属们看在眼中,更加五味杂陈。即使能明白楚平的苦衷,这一刻也觉得不是滋味。说到底,楚平素日的作为,确有渎职之嫌,所以被楚嫣捏中了把柄,自己心虚气短,才任人逼迫不敢还击。

      果然,楚平已是任人拿捏,无可奈何了:“楚长史请便。廷尉正,你来,听楚长史的命令行事。”

      “……是。”廷尉正见楚平毫不争辩,只能走上前去,先向楚平行礼称是,然后才向楚嫣行礼:“长史大人有何吩咐?”

      在天牢狭窄的走道上,以极近的距离,一抬眼迎向楚嫣美貌无双的嫣然笑靥,果然摄人心魄,如春花盛开,明月出岫。廷尉正连忙又低下眼睛,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听楚嫣说道:“那就请大人把廷尉府的公堂布置起来,我要亲自审讯谋逆犯人夏初——兄长,你自便,来或不来皆可。”

      楚平怒极。他这个妹妹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他已经退让至此,楚嫣却一句比一句更加过分,哪怕过了今日反目成仇也在所不惜。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平也只能强作镇定,徒劳地维护最后一点体面:“本官自当旁听。”

      楚嫣没有理会楚平,目光一瞥而过,转头看向廷尉正,优雅有礼地说:“大人,请替我引路。”好像她今日来此,只是为了针对她的兄长,对廷尉府中其他的官员吏人,仍然以礼相待,口称大人。廷尉正偷眼看了看一语不发的楚平,头皮发麻,无计可施:“……是,请大人,跟长史大人一起,到公堂上来吧。”麻烦事既已被丢在了头上,他只有尽力周全,不能得罪其中任何一个。

      廷尉府审讯要犯的公堂,就和天牢在同一个院子里。犯人从幽暗无光的天牢里被押出来,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也不会以为得见了天日,因为片刻之间,就会被推跪在公堂的砖石上,三面高墙匾额高悬,刑具林立,冷冷俯视着曾经的达官贵人,被剥除了绫罗高冕,剩下一身灰白囚服,手铐脚镣,俯伏于地。

      可是让夏初或是心甘情愿,或是屈于威势跪在她的脚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被狱吏推上堂来,仍然站在阶下。狱吏也像是对这个身陷囹圄的犯人有几分客气似的,就试了那么一试,发觉不能按着肩头轻易将他按跪在地上,便松开了手,低头退在了一旁。楚嫣玩味地扫了夏初一眼,略过冷清清地坐在侧面椅子上旁听的楚平,仍然问侍立堂下的廷尉正:“大人,廷尉府里,都有哪些刑具?”

      “长史大人,廷尉府审讯人犯,用讯杖、荆杖、竹板、夹棍、拶子五种。讯杖责臀,长五尺五寸,圆径一寸五分;荆杖背、臀、腿皆可用,长三尺五寸,圆径两分。竹板批颊,长一尺,阔一寸,厚一分;夹棍施于脚踝,用木三根,各长三尺,阔二寸;拶子用于十指,用木五根,长七寸,圆径四分五厘,”廷尉正回答,最后特地补上一句,“都在朝廷法度之内,样样合制。”

      “就这几样,也够了,多谢大人说明。”廷尉正陈数刑具的时候,楚嫣的目光一直在夏初的脸上打转。可夏初浑然置若罔闻,容色没有一丝松动,像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了已死之人,将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了一般。楚嫣觉得有趣,便微微一笑,摆出商量的口吻,柔声说:“夏太常,我们今日定一个规矩如何?免得你藐视公堂,依然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也不肯好好听我说话。现下你已被贬为庶人,既无爵位,又无官职。太常云云,不过只是因为你从前还算有些名望,我客气一二罢了。如果太常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不守犯人的本分,不尊官长,行止无状,就该用荆杖惩戒;倘若出言不逊、诽谤犯上,便用竹板掌嘴;执意闭口不答,就用拶子;若是扯谎,说了假话,只好用最重的夹棍啦——如果太常被我驳倒,理屈词穷,每承认一项罪行,就用讯杖作为惩罚。这样可好?”

      夏初见楚嫣执掌生杀却扭捏作态,倒觉好笑:“我已是阶下之囚。阁下想做什么,就请动手吧。何必挖空心思,费这些周折。”

      楚嫣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还是这样比较有意思。况且,太常误会我了,我可是很公平的。——如果太常不违反这些规矩,又能将我驳倒,证明自己的清白,自然能免去刑罚。太常辩才出众,人所尽知,何以见得一定会输给在下呢,难道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没有信心么——”

      “清白与否,自有史笔如铁,何须争辩。”夏初平静地说。

      “史笔又知道些什么,他们也是人,难道就不会弄错吗?”楚嫣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角,露出一抹讥嘲似的冷笑,“我劝太常,就算对旁人的事无所作为,起码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何必急着去领那一百多杖的惩罚。太常向来就是这样,才会害死了那么多人。”

      “你胡说什么——”楚嫣言之凿凿的污蔑还是刺痛了他的神经——这个人,究竟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审判自己——夏初的质问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一刹那间,他想起了城外东山上数不清的无名坟茔,他的双手捧过每一个人被刀刃砍成两截,又被鸦雀啃食得残缺不全的尸骨,他的老师,老师的亲眷与子女,他的故交,他的堂表兄弟……每一个人行将腐烂的面目,都淹没在他亲手洒落的黄土下,就像他们被迫将命运和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里面的许多人都曾向他建议或请求,试图改变他不自量力的决意,提前避免自己的厄运,但每一个人最终都被他的无能为力害死。夏初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清白无辜、无愧无悔的年轻人,可以襟怀坦荡地斥责卑鄙小人的阴毒行径,泾渭分明地拂袖离去。下半句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莫非太常到现在还以为,被捉拿到廷尉府来,被判处斩首之刑,是因为大司马和大将军在诬陷你吗?”楚嫣声音提高,语气转厉,却见夏初冷然不语,像是默认了她的问话,颇有一种对欲加之罪的无声嘲讽,便侧目望了一望楚平,微微一笑,“看来兄长这个廷尉,真是漏了太多事没做。这件惊动了圣上和满朝文武的大案子,朝堂上都已人尽皆知了,兄长居然还让夏太常糊涂着。”

      其实夏初到今日,并不清楚这件将他置于死地的案件的来龙去脉,不知道自己的罪名究竟是什么。那不重要。他只知道阮诗想让他死,果然就有这样一个死局迎接他。他的妻子对他的憎恨,夏初并不是不能明白。甚至他也曾长久地希望过,阮诗能够将全部的憎恨归于他一个人的身上。

      楚嫣上下打量夏初一眼,纤纤素手,把玩着签筒里黑漆红头的火签:“看来,问案之前,先要给夏太常立一立规矩才是。你方才顶撞本官,掌嘴十下;立而不跪,藐视公堂,笞刑三十。打完之后,给太常套上拶子,如果夏太常打定了不回话的主意,随时便可用刑。”

      面对陌生官员的发号施令,施刑的衙役们也有几分眼力见,并未贸然上前,而是将眼光投向熟悉的廷尉正大人。廷尉正见状,连忙转头请示坐在一边的楚平。楚平被故意晾了半日,又被言语讥嘲而无法反驳,见到下属如此,才勉强吐出一分恶气。他打定主意,要看看楚嫣葫芦里卖些什么药。因此虽有些不忍,仍然点了点头,以示默许。廷尉正得令,向刑吏们打了个手势,这才有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扳住了夏初的肩膀和手臂。

      “楚长史玩权弄术,祸国殃民,在下向来所不齿。我昔日不肯对长史稍假辞色,今日也不可能向你屈服。”落到了如此境地,夏初仍然从容不迫,用平缓温和的语气,包裹着坚执刚硬的字句。

      多么熟悉的字句。这样的话,楚嫣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六岁的时候,在大庭广众的宴席上,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她从小仰慕的人,泼掉了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酒愤然离席。周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在看她的笑话。她不知所措,手脚冰冷,只有泪珠沉甸甸地压坠着眼眶,要拼命忍耐才不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中掉下泪来。可如今,楚嫣望着刑吏拿着竹板,一步步向夏初走近,不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也是很美丽的:“二十下。不要以为,我还是昔日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即使被人欺辱,也没有人会为我出头。如今国法和道理,都在我这一边。太常如果还要胡言乱语,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夏初早就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长夜里,尝尽了生不如死这四个字的苦楚。被愧疚和绝望缠缚着,逼迫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过往的一切,梦境似的碎片,变成走马灯似的梦魇一遍一遍地眼前重复着,像是在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中不停打转,从严丝合缝的天罗地网中发疯似的寻找着微小的破绽,撕开破绽才能找到天光渗漏的出口。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他没有资格求死的唯一原因。只要命运还容许他在世上活一日,就必须去想,必须去找出一个方法,一则教训,一条正确的路,让后来人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他勉强维持着一具平静淡然,看穿所有又原谅一切的躯壳,却早已在意志无法掌控的边缘,像期盼安眠一样期盼死亡。如今被楚嫣这样怨毒地说出来,反而轻飘飘的,像不值一提的杨絮。可就在他恍神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埋葬了尘世间的情感与荣辱时,剧痛在侧脸上骤然炸开,令他猝不及防,眼前一黑,随后便有烈焰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的脸颊偏向一旁,屈辱与错愕倏忽间翻涌而上。他早该知道,却又不敢置信,陷在这里,沦为阶下之囚,便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与尊严也会被剥夺——就像许多他眼睁睁看着,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未能获救的人一样——没有等他喘匀呼吸,刑吏扬起手臂,第二板又落在了相仿的位置。血液向着被抽打的地方聚拢而去,涨起分明的红痕。第三板却从相反的方向,打在了另一边脸颊上,又强行将他的脸扳转过来。狱卒死死押着他的臂膀,不许他有分毫挣扎……竹板落得并不快,可脸上不过方寸之地,每落一下,疼痛便会被成倍放大,不多时便逼出了他无法自控的短促闷哼,夹在竹板抽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响声中间,在公堂上回荡着。楚平、廷尉正、以及其他在场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都有些心惊。昔日京城中高贵显赫、风姿秀逸的长平侯,何等卓然不群,一眨眼间也会落到这般地步。不知道旧年里如何开罪了这位炙手可热的楚长史,结下了怎样的情仇恩怨,就被按在这里,被左右开弓地扇耳光,直至双颊瘀肿,唇角绽裂。只有安排下这一幕的楚嫣,抿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深知这一出戏,离精彩的地方还远。只是如此而已,还远不足以宣称她的胜利。

      不知何时,执刑的狱吏已经住了手。二十下打完,脸颊痛到发麻,像数不清的针尖在薄薄一层皮肤下扎刺着。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和唇缘缓缓淌下来,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在斑驳的红痕之间,艰难地向下流淌一分,便像虫豸一样咬啮着脆弱不堪的伤痕,蛰痛入骨。趁着夏初尚且耳畔轰鸣,晕眩不已的时候,狱卒对望一眼,手上用力,终于将他按跪在地上,一双刑杖,交叉压在后颈上,这样一来,就丝毫动弹不得了。他不愿屈膝,此刻也不得不屈膝,他本没有选择。而对于他不肯屈服的惩罚,还是要执行。细长柔韧的荆条,像鞭子一样,隔着薄薄的一层囚服,尖利地咬进脊背上。逼供用的笞刑,全身都可打到,衣裳可去可不去,楚嫣没有发话,狱卒便没有为他去衣。鞭打的位置由肩背次第向下,但终于有一下,落鞭时重叠在刚刚鼓起的伤痕上,像小刀割开肌肤,令他不可自抑地松开齿关,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撑着地面的手臂紧紧攥着拳头忍耐,连青筋也要爆出来,过了片时,又落了两鞭,囚衣被冷汗粘得更紧,渐渐地,就在灰暗的布料上染开许多粒斑驳的血点。

      被狱吏们从地上扯起两臂,把拶子套在双手上的时候,夏初仍陷在受刑时那种铺天盖地的痛楚里,急促地喘息着,冷汗一滴滴滚落,粘住了眼睫,令他的视线一团模糊。坚硬的木棍卡在五指之间,虽然没有收紧绳索,他也能从那种冷硬的触感中,体会到无声的威胁。楚嫣就在这时候,含着笑嘲讽他:“太常几年前挨军棍的时候,骨头不是很硬吗?怎么现今这点皮肉之痛就熬不住了。批颊也好,笞杖也罢,在这儿可都是轻刑,不过是一点小小警告,这就受不了了,看来太常一会儿可要小心回话才是,——不然,可怎么是好呢?”

      楚嫣想看夏初如何忍受这种屈辱,如何惭恨愤怒。却见到他勉强从压颈的刑杖下抬起一点点头,微微动了动渗血的口唇,轻轻地说:“楚长史,就是来逞,这种威风的么?”

      “你说什么?”楚嫣玩弄火签的手微微一顿,她实在厌恶夏初如今这种平静淡然,不在乎一切的态度。他的平静淡然里,有一种对她,对她所依傍的威权无声的藐视。

      “……楚长史,靠着不正当的办法,窃得了裁夺生杀的权柄,便在一介死囚身上逞威风,以炫耀你得来不易的权力。可无论楚长史做什么,于在下而言,不过今日死,或是明日死,躯壳也是心外之物,并无区别。”他每说半句话,就要深深地喘息,想是牵连到受伤的脸颊和唇角,需要忍耐疼痛的缘故。但他仍然从容地说下去,一字一句,不见急迫,更不见恐惧。他的肉体无法承受,却不怕疼痛,不怕屈辱,不怕死亡,更不怕通向死亡的路如何坎坷。在这种无畏无惧下,倒显得楚嫣,和她借以威胁的刑法色厉内荏,威风尽失。

      楚嫣脸色霎然间冷了下来,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捏着火签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倘若她还是那个身影单薄的小姑娘,大概会再一次露出怨毒而不甘的目光。但是如今的楚嫣,已经高高坐在上首,将廷尉府中一干官吏戏耍的团团转。更何况是一个落入囹圄的死囚犯,要让她施予明晃晃的憎恨,也太瞧不起她了。所以她反而笑了:“我的确不是科举入仕。可是太常自己两次入仕,难道是考试考出来的官位吗?不过因为是侯府长子的出身,又有叔伯长辈倾力提携,荫封的功名,自然而然就落到头上了,照着太常自己反对荫封的态度,又比我正当到了哪里去呢。太常看别人,总觉得处处不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倒是欣然受之,不见推辞呢。”

      夏初一怔。他七岁的时候,父母仙逝,他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为了又一个长平侯。十三岁的时候,赵大将军向朝廷上表,依照功臣子弟荫封的通例,授予他秘书郎的职位,他就这样正式踏入了官场。十六岁那年,他因为诗会种种风波而被罢官,一年之后,又由于一封诏书而官复原职。他确实凭借着父祖的余荫得以入仕。但他后来同样也写过许多奏表和文章,指出荫封制度的弊病,更何况本朝如此滥用,早已埋下许多祸根。他一再建议朝廷废止,让出更多的机会给科举出身的士子,也一改门阀世家盘根错节只手遮天的局面。却最终像他构想的许多举措一样,因为不符合执掌大权的长辈们共同的利益,最后徒劳地在士人当中掀起一阵声浪,终究石沉大海,湮没在庙堂之上。可难道他要因为自己荫封出身,就要对这些弊端闭口不言,甚至于举出种种道理维护这种制度,一如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履历。他不觉得矛盾,也不会后悔自己所坚持的主张。过去无法改变,只要事情能走向更正确的方向,他可以面对接踵而至的一切后果。

      “未能以身作则,是我不对。”夏初说,“可是,楚长史为了谋求一个官位,不惜做娼妓的勾当,与有妇之夫私通,才让阮将军为你在吏部打点,开了独一无二的恶例。我纵然有错,也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闻言,廷尉正及一干官员皆尽变色,身份低微的衙役和狱卒们,第一次听说这些达官贵人们之间的隐事,也不由得咋舌。楚嫣与阮怡的事情,朝中无人不知,却又无人敢说。夏太常刚刚领受了刑法的厉害,却还敢当面说破,岂不是更令楚嫣恼羞成怒。到了此时,不管这位夏太常过去曾与楚长史有怎样的风月情怨,在场众人都有些敬佩起夏初的骨气,也不禁为他暗暗担忧。

      “掌嘴二十。”楚嫣果然冷笑,啪的一声在公案上拍下一支火签,“夏太常既要声名又得好处,不也是靠的一张脸。太常自己都不可惜,旁人可不会替你可惜。不怕毁了这张脸,就尽管胡说八道。”

      衙役用竹板抬起夏初下颌的时候,见到片刻之前烙下的刑伤,已经凝成两片格外鲜明骇人的深红色肿痕,和唇畔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起,突兀地挂在一张清瘦英俊的脸上,不免有一丝犹疑。可是行刑的命令不容延误,廷尉正等其他的官长也没有出言阻止,也就只能再度扬起竹板,响亮地抽打在不堪承受的侧脸上。

      隔了片刻气血稍缓时,再度受刑,竟比初时更加剧痛难忍。这一回他连屈辱都想不起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每每稍缓过气的时候,脸上却除了万针攢刺般的疼痛火烧火燎,再也没有其他知觉,仿佛骨头都被打碎,碎成无数细小的砂石,在竹板落下的时候不由分说地向外扎刺。他的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恐惧,或许他并没有像自己笃信的那样无畏无惧。可是他全然无法挣扎,避无可避,只能任由深红色的肿胀愈来愈重,渐渐累积成斑斑点点的瘀紫,甚至颧骨受伤最重处,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映出一片分明的血点。二十下将完,就算施刑人心生怜悯,手下留情,官法有度,也不得不打破脸颊上的肌肤,血滴冲开冷汗蜿蜒而下,流淌成一道鲜红夺目的泪迹,触目惊心。

      在令人晕眩的麻痛和耳鸣中,有人再度抬起他的脸,拨开他黏在脸上的乱发,在朦胧扭曲的视线里,照出一双幽冷彻骨的漆黑眼瞳:“你生来幸运,好处占尽。可怎么你就是该做官的,旁人想要伸手去讨就是错。你自诩正直,却瞧不见旁人的不幸。”不知何时,楚嫣竟然从公案后走了下来,笑容敛尽,近在咫尺地质问着他。

      “……错就是错。靠着荫封……得官,我……并非……心安理得,未曾弥补,未能……亲作表率,并不应该。可是……不论楚长史有什么……不幸,都不该破坏法度,靠出卖色相……窃取官位……不该为了讨好献媚,无所顾忌,为害百姓……你既做了,便是错的……”到了现在,夏初才感觉到嘴里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唇齿仿佛都浸在血里,艰难地张开口时,便好像有鲜血淌下去,连声音都变得微弱而断续了。可是,楚嫣仿佛又一次回到那天梦魇一样的筵席上,听到他铿锵的声音——用生花妙笔,把十万百姓送上绝路,这等才女,在下不敢结交——兜兜转转,她得到的,究竟还是这样的考语。他摆出这样一副腔调,迷惑了多少世人。只是那时,她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委屈得不敢自辩一句,而他的话语就像一则如影随形的魔咒,时时徘徊在耳畔警告她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和怜惜,就此一步步推着她掉下深渊。而到了今日,她已经懂得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除了拆穿他道貌岸然的假面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稍稍填补她空空荡荡的心胸。

      “这么说,太常这是认了第一桩罪行,对不对。”楚嫣刻意无视了他对自己的臧否,他认错,便是认罪。

      夏初阖目喘息,胸口起伏:“我虽有错,却不会……在楚长史面前认罪……”

      楚嫣刚要发落,却听到楚平坐在一边,冷冷地插口:“功臣子弟荫封乃是朝廷制度,朝中栋梁当中,由荫封而出仕的不在少数。这样的供词,上呈给陛下和大将军,怕不妥当吧。”楚嫣的意图,楚平到现在也听出了一两分。比起憎恨阶下受审的夏太常,怕不是更恨他这个年长的哥哥,楚家的族长。一父所出,天渊之别,故而在这里指桑骂槐,发泄怨气。不过,当年由荫封做官的可不只是他楚平一个,就连大司马大将军姐弟,也都是荫封出身。这样的怨气,说给谁听,都简直是个笑话。

      “哪里不妥?夏太常为沽名钓誉,散布邪说,诽谤朝廷,难道不是今日要审的正案吗?莫非兄长连这个都忘记了。”楚嫣终于重新扬起了嘲讽的笑意,兄长的驳斥,让她更加燃起了斗志,“好,夏太常,让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前月皇上巡幸的校场里,有个可怜的宫女,可能也是被太常的容貌,或是所谓的风度迷住了。搜集来市面上能找到的太常所有的文章,把太常的话,当作比圣人言语还应该相信的圭皋。可是太常的文章里,说了那么多朝廷的不是,世道的不是,仿佛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知道夏太常这样写,是因为自己有些不得意的地方,便不由得怨恨起了朝廷和世人。一旦下笔,痛苦悲慟,不可自抑。可是那个宫女读得多了,读得入迷,便也以太常的不得意,为自己的不得意;以太常的怨恨,为自己的怨恨;以太常的无望,为自己的无望。于是,便觉得人世渺茫,生无意趣,就此生出了弃世的念头,备下了自绝的砒霜。可恰巧,陛下巡幸教场,她得了这意外的机会,就打通了关节,给赐宴群臣的饭菜里统统下了砒霜。为的是拉扯着朝堂里的上上下下,所有的达官贵人,和自己共赴黄泉。也就算是将这无望的世道,一把火烧尽了。——可是,也算天幸,她忘记了进上的菜肴,都要先由宫人试毒。所以,她刚刚毒死了一个无辜的试毒宫人,便东窗事发。上至陛下,燕北君,下至我们这些官员,楚廷尉也好,苏尚书也罢,就因为太常的这些文章,也都算是在黄泉路边上走了一遭,侥幸捡回了性命。夏太常,难道你闯下了如此大祸,不该被以谋逆之罪处死吗?这也只是陛下恰巧巡幸到的一处教场而已。别的其他的地方,京城内外,还有多少人像这个可怜的宫女一样,被你自以为正确的道理所迷惑,走上了绝路呢?”

      楚平见楚嫣一句话间,竟然又绕回了原本的案情,无话可说,心中窝火,却只能闭了嘴。想起那日赐宴时的变故,至今心有余悸。但他从未真正在心里将这件事和夏初关联起来。宫女不得志自己入了魔,旁人又能左右多少。恐怕燕北君、陛下和大司马也心知肚明。将这位夏太常牵扯进来,并置于死地的,多半还是有些议论朝政的字句太过惹眼,触怒了燕北君罢了。

      可夏初听了这一番话,却无比震惊地望着楚嫣——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些人,也是被他所害吗——他无法断定这个故事的真伪,虽然分明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随时会被推进死亡里去。但是,他更不敢擅自咬定那个宫女的经历是编造的,是一个局,只为了将他置于死地。在一个,两个,甚至可能更多的无辜人的性命面前,他无法抱有这样的傲慢。他陷在汹涌的思绪里,天人交战,一时间,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嫣见状,不禁冷笑:“难道夏太常以为,我所说的这些都是假话,都是编造出来的吗?你不知道文字也会杀人,不相信自己的言行,会导致这种后果吗——”

      “……那个宫女,如何了。”夏初低哑的声音微微发抖。

      “可惜,拷讯时受刑太重,没等到被凌迟处死,就先死于牢里了。夏太常若想找她对质,倒真没有这个机会了。否则,一定让你心服口服。”楚嫣故意曲解他询问的意思,用遗憾的口吻说道。

      公堂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楚嫣讲述的案情,实在是入情入理极了,让在场众人,即使笃定楚嫣是在构陷或是挟私报复,也不禁半信半疑起来,迫不及待想听这位夏太常如何自辩。可夏初居然一反常态,一语不发。

      “夏太常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真相如何,太常的良心,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吧。”楚嫣笑着望他,那柔软的笑意中有着无比尖刻的嘲讽,俯瞰他的沉默,他的犹疑,甚至是他的错误,“夏太常,你认不认罪?”

      夏初仍不回答。楚嫣的这些问题,他终于一个都无法回答。他先前不知原委,笃定一切罪名都是构陷,因此对陈词滥调的诏令和供状毫不在乎。不过一个借口,送他去死,他看破了生死,便也不在意这些污名。可是,如今他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莫非他真的让那些仍愿意相信他的人,都被他不可自制的绝望裹挟着,坠落到深渊中去了吗?众人见他不语,心中渐生疑窦。难道他真的理屈词穷,无话可说。又或是,四十下掌嘴之刑,还是让他心生畏惧。可沉默不答,也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果然,楚嫣很快下达了用刑的命令:“好罢,太常不肯招供,那就把手指拶起来,直到肯回话为止。”

      拶子慢慢收紧,碾着指根压进骨髓。十指连心,一阵从未想象过的剧痛骤然如电般贯穿了他的身躯,而后愈演愈烈没有一刻止息,直接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令他惨叫出声,冷汗像泉水般冒了出来。与这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痛相比,方才的荆条竹板,确实都是不值一提的轻刑了。他无法再条理分明地想下去了,只剩下一声一声比疼痛的惨呼还要声嘶力竭的嘶喊,在脑海里,忽然出现又蓦然消失,掀开他埋葬情感与魂灵的棺椁。他相识的那些人中,有多少也迫于这样的痛楚,承认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罪行,将自己和全家人一起送上黄泉路。或许在这所有人中,他才是唯一不无辜的那一个。他何尝不怨恨,何尝不悲慟,何尝不曾压抑着不得志的愤懑,他难道不是日夜陷在无望的牢笼里吗。甚至他也有多少次,在梦魇的尽头,闪过毁灭的欲望,用一把火将自己和人世一起烧尽,这样便结束了。他一直强迫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审视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痛苦,不想念,不怨恨任何人,任何事。可他没有遏制殆尽的情感,依旧从笔尖流淌出来,终于酿成了可以杀人的毒药。他不丢下手中的笔,即使一无所有地被监视起来,一百张书笺中只有一张可以从太学中流传出去,也不肯绝望地丢下那支笔,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寄托。他坚信自己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总有人,总可以会听到,也许会有人比他们更聪明,更有才华,更有力量,会找到一个办法,不再重复他们的悲剧。可也许他错了……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有他错了……

      拶刑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楚嫣除了夏初嘶哑的惨叫声外,没有听到一个字。但她很有耐心,甚至还会浮起淡淡的诧异,原来只要一副拶子,就可以让他丢掉了全部的尊严和骄傲,痛不欲生地辗转呻吟。而后,竟然连这惨叫声也戛然而止了。行刑的衙役禀报她和廷尉正:“大人,犯人已经昏过去了。”

      楚嫣走到了夏初的身畔,看了看这个昏迷过去的阶下囚,流水似的青丝与霜雪,一同泼倒在双目紧闭的半张侧脸上,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重重血色却染透了颊腮,像被残酷蹂躏的桃花,乱洒在雪地上。如果不是一定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凭着显赫的家世与这一张脸,他大概会一直活得高高在上,即使欺辱于她,也断无可能找到一丝机会报复回来,这就是他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她静静地移开目光,托起他那双仍被木棒和绳索钳着的手,乍一看颇有些可怖,指根到第二个指节之间,已经磨得皮肤剥落,血肉模糊,指尖也因血流阻滞,青紫肿胀,失去了本来的面貌。这原本是一双文人的手,有清晰的笔茧为证,也是一双抚琴人的手,修长而漂亮——她有多憎恨,就有多无法忘记。自己十岁的时候,学琴已有三年,尚在人世的老父亲,便请他来指点一二。暖融融的日光像一张薄薄的纱屏,女孩隔着那张纱屏仰望他端丽的容颜,那双飘逸的手拨动流光的弦丝,也拨乱懵懂女孩心中的一池春水。令她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不曾对任何一个同龄的少年动心,只愿在幻梦里追随他挺拔英俊的身影。她不怕他已经忘记了这段一面之缘,不怕他对那个十岁的女孩全无印象,只要能待她像儿时一样温柔和煦,见了她出落得娇俏清丽的少女容颜,会有一瞬间的赞许或失神。她就有胆量对其他的那些,比她的身份更为高贵,与他的年龄更加相近,交谊更加深厚,暗恋甚至明恋着长平侯的追求者们说:“我们公平竞争,我一定能让他喜欢上我。”她原本并不怯懦,并不恐惧,面对仰慕的人,也敢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献上明媚的鲜花与爱意。可这一切,都在他厌恶轻蔑的冷眼中,戛然而止了。然而,她并不是自那天开始恨他。那时她只懂得怨恨自己,一直到……她发现真相的时刻……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被一个骗局蒙在鼓里,而令她自惭形秽自怨自恨,却只要仰望一眼,便会感到光明的烛火,只一闪,就倏然熄灭了。而欺骗,总是比欺辱更难被原谅——

      “用水泼醒。”在她的命令下,衙役提来一桶冷水,对着昏晕的囚犯,兜头泼了下来。被冰冷的井水淋透满脸满手的伤口,夏初竟然在彻骨的冷意中生生痛醒过来,发出微弱的呻吟。瞳孔稍稍聚焦,眼睑里映出的,便是楚嫣好整以暇的笑意:“怎么样,夏太常,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知道,凭楚长史……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分明已经攀缘在卑劣的边缘,却不想低头,仍要做最后的挣扎。他不能轻信楚嫣所说的话,这是他在溺死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在酷刑中死去他也要再挣扎一次。否则,否则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确实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转押来廷尉府后,不久便死了。那天赐宴时,本官也是亲见者。”楚平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到底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廷尉府里的刑罚,加诸于这样一个人身上,显得太过惨酷。只有这个罪名,夏初必须认下,否则便无法结案。他哪里还有申辩的机会,痛快一死,也比捱遍诸般重刑好上百倍。

      这一声叹息,夏初听得清清楚楚。他怔怔地望着被血水浸湿的地面,突然万念俱灰。居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忽然只想冷笑。他到底是抱着怎样可笑的妄想,欺骗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呢?在边关上突然接到政变的消息与师长的死讯,在回京城的官道上日夜兼程地疾驰的时候,在东山上一铲一铲掘开黄土,将他们的尸首一个一个放进墓穴里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像现在一样万念俱灰,还是暗暗怀抱着侥幸苟活的庆幸?而如今在分明的罪孽面前,他居然还想要否认。他的良知,果然还不配和他卑劣的私欲,在天平上称一称重。

      “太常瞧不起我,可以不向我认罪,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楚嫣说。

      夏初沉默了片刻,闭上了眼睛:“……我认罪。”

      “好,太常既然认罪,可还记得方才立下的规矩。你认了一项罪名,便要受一次杖刑,作为惩处。”楚嫣盈盈一笑,就要再度发下火签的时候,打断她的人,却是楚平:

      “犯人既已认罪招供,如何再用拷讯之刑。这案情也已经审理明白,应当令犯人画押结案,收入监牢。楚长史这是个什么审案法,本官瞧不明白。”

      “兄长稍安勿躁啊,谁说这个案子可以结了,我还有不少事要问太常呢。”楚嫣状似无辜地望着楚平,“至于杖刑么,这是方才说好的规矩,身为一案主审,面对犯人,怎能食言。”

      楚平皱眉,这个楚长史,究竟想干什么:“朝廷律法规定,拷讯有度。一日之内,夹刑不过两次,杖刑数至八十,便满杖不能再用。楚长史可莫忘了。钦犯倘若熬刑不过,死于堂上,这干系,本官也担当不起。”他只能搬出律例警告她。

      “何须兄长提醒。若不是兄长疏忽职责,还把渎职的证据呈到了大将军面前,小妹又何必过问此事。”楚嫣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楚长史,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是因为大将军的命令,还是为了发泄一己私怨。”楚平忽然问道。

      “大将军将此案委托于我,兄长不信,是要与我到大将军面前对质吗?”楚嫣丝毫不见心虚,理直气壮地反问。

      楚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已经弄不清楚这个妹妹的虚实了。他听审到一半的时候,几乎笃定此事是楚嫣自作主张,挟私报复而已;但现在看到楚嫣的态度,却又不敢确定了。到底他并不了解大将军。而楚嫣与大将军的关系,或许已经亲厚到她即使将大司马昔日的丈夫,活活打死在堂上,也可以被轻轻揭过的地步。

      楚嫣见到兄长已经退缩,便将视线彻底从他身上移开,又拈起筒内一支火签,排在桌案上。她并不像县官们一样向着地上扔下令签,再者签子的数目也和刑罚不符。她只把它们排在一起,像是一种特殊的标记法,标识她的胜利:“既然兄长这样豁出去为你求情。我也不能不讲一点情面。那这一回,就先杖四十吧。”

      狱吏得令,将这个已经认罪的犯人,轻易地拖翻在地。一对刑杖交叉压在背上,钉住胁下,另一对则牢牢压住小腿。杖刑向来有去衣的规矩,于是衙役走上前来,掀起衣襟,又将囚裤褪到膝下,裸露臀部和大腿受杖。方才三十下笞刑中,也有六七下落在臀腿上,过了片时,已经凝成了紫红色的细长血印。而在这几条新鲜的血痕下面,竟然还有几块青黄的浅淡疤痕——方才楚嫣说夏太常曾受过军棍,这或许便是那时落下的伤疤。而面对众目睽睽之下去衣的屈辱,夏初居然丝毫没有挣扎反抗,神情深深埋在手臂里,无法瞧见。

      笞刑是轻刑,杖刑却是实打实的重刑。用小臂粗细的讯杖,四十杖,足以将犯人立毙杖下。次一等,骨断筋折。即使是最不伤筋动骨的打法,也要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执刑的衙役对望一眼,手臂用力,沉重的刑杖划出半个圆弧,啪的一声落在赤裸的臀瓣上。夏初全身剧烈一抖,本已被井水浇得透骨冰冷,这一下又涌出一头一身的冷汗,双手下意识便要握拳,以熬过那一瞬间皮肉爆裂般的剧痛。可是受过拶夹的手指稍稍一动,便疼得天昏地暗,勉强压在舌下的惨叫登时冲口而出,化作连绵断续的哀吟。

      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堪忍受的时候,便会有更惨烈的痛苦追上来逼迫他忍受下去。讯杖一左一右交替落下,完完整整打裂了腰膝之间脆弱不堪的肌肉和血脉,流渗出的液体堆积在薄薄一层皮下,高高撑起一片片肿胀骇人的青紫僵痕。原本横亘在肌肤上的细长鞭印,早早被一杖敲碎,散开的血珠胡乱涂抹出殷红的笔划。可这个时候,才刚刚叫过第十六下。表皮尚且完好,内里溃烂,才让人尝到这两根棍子真正的厉害。其实衙役并未刻意为难他,廷尉大人的态度已经明白不过,即使没有廷尉正用脚尖方向给出暗号,他们也绝不会选择取人性命的打法——刑杖起落极准,避开了腰椎、肾脏、髋骨和大腿筋脉,楚长史纵然有意杀人,却又非司法道中人,哪里懂得这里面杀人的关窍。只是官刑本就如此。杖头砸在高肿的僵痕上,打出一层雪白的浮皮,浮皮打碎,鲜血一股脑地冒了出来,顺着大腿两侧流了满地。

      刑杖再砸下去的时候,就是打在翻卷裸露的血肉上,如果不是被死死压住全身,恐怕早就要不顾一切地挣动起来。他心如死灰,却还逃不脱人世间活着的煎熬——让人只剩下赤裸裸的本能,惊恐惧怕的本能,痉挛呼痛的本能,甚至是挣扎求生的本能。却又不知道,既然一切都是错的,自己已经亲手埋葬了亲朋师长,又害死了许多素昧平生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那现在,还要这本能做什么。

      打到三十五杖的时候,衙役发觉受刑人竟然声息不闻,也不再在刑杖下发抖。停了手,一探鼻息,才发现犯人又一次晕了过去。楚嫣近距离目睹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免也有些心惊。她恍惚地捧起公案上凉透的茶盏,权作掩饰。抿了一口冷茶滑下喉咙,才想起来,她离胜利,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泼醒,继续。”

      夏初刚刚在刺骨的冷水下有一点醒转,刑杖便又搁在了豁开血口的臀峰上,竟不容他喘息片刻,便将他重新拖进了无间地狱中去,又或许他一直在其中沉沦从未解脱。为何他还没有死去——下半身已经连一动都不能动,可居然还可以再打,还可以更痛——在半昏半醒之间,浮丝般的千头万绪中,他想起阮诗。原来杖刑是这样痛,这样屈辱,她该有多么憎恨自己……果然一开始,就是由他的错误结下孽缘,成为所有悲剧的根源……可笑他,竟然还敢在梦境里,抱有虚妄的幻想……他又想起那些被阮诗以相似的方式报复屠杀的人们,他相识的,不相识的,连名字都一无所知的——从那时起他被关在府苑深处,再也没有目睹过自己造成的悲剧,可即便没有亲眼望见死亡,亲手触摸鲜血和尸骨,难道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为什么,他居然总是可以轻易容忍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始无终……

      四十杖打完,楚嫣让衙役再提一桶冷水淋下去,逼迫夏初彻底清醒过来,或者不清醒也没关系,只要能听清她的问话就够了。她知道夏初会记得她的话,反复回想,试着弄懂那些字句背后的含义,然后终于变成他夜夜的梦魇,直到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天。

      “夏太常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吗?——抑或是,为什么会从手握兵权的征西将军,变成一个,只能在纸笔间发泄怨气的无用文人。”

      夏初匍匐在一片淡红的血水里,胸口窒塞,眼前一团昏暗,楚嫣的声音忽远忽近,依旧执拗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为什么会失败——这缘由,边关上的一幕幕,他唯一的机会,是怎么像细沙一样,明明白白地从手中流走的——不知道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回想过多少遍了。可他不想回答,也失去了回答的力气。

      不过楚嫣似乎也没有期待他回答,像方才讲那个宫女的故事一样,娓娓地讲了下去:“我知道夏太常一定在心里怨恨我和大将军,疑心都是我们在背后搞的鬼。借着大将军少年时就在军中建立起的好人缘,表面称是,背地里却挑拨大部分将领一起反对你,孤立你,不愿承认你这个主帅,对你的调遣敷衍了事,甚至故意疏忽防务,输掉了朝野震惊的一场大仗。你在军中的仕途,也就这么走到头了。你没有威望,没有胜仗,没有人奉你为真正的主帅,就只能安安分分地从边关上回来了,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你真的这样揣度我们,就错了。大将军,他只是什么都没做。至于我么……那时候,还把你当成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

      楚嫣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往昔的一幕幕跃入眼帘。夏初想,不是这样,他也有错,他在京城三十多年,没有任何在外统兵的经验,就做了空降的主帅,将士自然会有不服。可是——如果没有人出于派系倾轧的私欲,在背后鼓动挑拨,怎么可能会让这些在边关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将军们,就为了反对他一个人,宁可蒙受在外敌面前一败涂地的耻辱,付出违背军法的代价。他不得不奋力开口,反问楚嫣,对这件事,到底有什么解释:“……那你说,是为什么——”

      楚嫣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像怜悯:“太常真的不知道吗?难道从来就没有传言,或是风言风语,让你听到吗?”

      不,他知道,他当然听过诸如此类的只言片语。可是他从来不屑一顾,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因此刻意地忘记了,早早抛弃了这种可能性:“……流言蜚语,多如牛毛……我怎么知道,怎么相信……”

      “是吗?我觉得太常是在说谎。我就知道太常会在这件事上说谎,自欺欺人,所以定了一条夹棍的规矩。夏太常你,一定要尝一尝夹棍的滋味,才能想得起来吗?”楚嫣的声音很温柔,但此时听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楚平听到楚嫣竟然兜兜转转,问起了旧年边关上的军务,心中一凛。他不曾在军中行走,对军队里的事情十分生疏,倒的的确确忘了这一点——早在六七年前,大将军还不是大将军的时候,夏太常由京城中执掌御前禁军的执金吾,调任外防,以征西将军之职领大将军事,而现在的阮大将军,则作为镇北将军,担任夏太常的副将,一并同行——当然,阮大将军,也不顾物议,带上了他这个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官半职的妹妹,作为帐下幕僚之一。这期间发生的某件事情,或许是大将军一定想要在供状里听到的。也许就是刚刚楚嫣提到的,那场兵败的经过。如果确然如此,他只顾跟着当下的案情编写供状,的确疏忽了一些东西。

      衙役还是遵照楚嫣的命令,把夹棍搬了过来。抬起夏初不住颤抖的双腿,脱去草鞋,将已经赤裸的脚踝放进三根圆木之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几乎没有人,可以抵受住夹棍的拷讯。

      “我知道太常是想死了,觉得一死就能结束。可是太常不必如此抗拒我,这是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了,如果还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到了九泉之下,还会有谁听你说呢?”楚嫣轻声说完,就退开两步,命令行刑。衙役拉起串在圆木上的绳索,从两侧用力收紧。夏初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几乎不能喘气了。脚腕上传来骨节寸断的剧痛,用力敲打着他的脑髓。与细而坚硬的拶子不同,三根沉重的木柱紧紧压在脚踝上,足以在一瞬间将脚骨不由分说地碾断,他甚至能在圆木扭紧的吱呀声中,听到轻微却分明的骨裂声。意识的黑海一波一波向他席卷而来,淹没了口鼻。他在肺腑几近破裂的窒息中忽然爆发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愤懑。这些人,这些事,真的值得他苦苦坚持到今日吗。就算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可尘世间严密的天罗地网,早就将他牢牢地困在里面,他哪里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难道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选择吗。于是楚嫣终于等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就算是好了,那我做错了什么?……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喊叫,让楚平等人都一头雾水。只有楚嫣知道,夏初终于承认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与几个心怀叵测的阴谋家为敌,总比与无数面目模糊的世人为敌,要来得精神轻松。楚嫣吩咐衙役停了刑,在他的身畔半跪下来,杏红的裙裾,也被地面上淋漓的血水浸湿了:“果然,夏太常一直明白其中的缘故。本来么,从执金吾到征西将军,难道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升迁吗,值得他们这样来反对你。至于大将军,到底要许诺给这些将军们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所以,还是太常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错……”夏初伏在地上,不住喘息,抵御着一阵阵抽搐似的剧痛。夹棍取下之后,脚腕已经淤紫泛黑,不过片时,就累及小腿和足趾,也跟着浮肿起来,“他们想把,长安以西,都变成,自己控制的军镇……任何一个士兵,都,可以借着,搜查间者的名义,无需律令,随意劫掠百姓……可以把守官道,盘剥往来商贾,不必经过,州府许可……用筹措军费,为借口,可以任意加征赋税,抄没入官……不必师出有名,不用经过国库……这是乱命,是将,百姓置于死地……就算国库,负担再重,也不能打这种……主意……况且,有多少人,在里面贪污……只要有一点可能……我都会,尽力阻止……”

      十四年前的一个晌午,休沐日里,及笄的少女像往常一样坐着轿子,来到隔壁亲熟的阮诗姐姐家。刚刚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碰到了年事已高,业已退居京城的阮太傅,在侍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进了厅堂。楚嫣连忙站了起来,敛衽行礼:“世伯好。”

      阮太傅虽然年迈,精神还算矍铄,面对她,态度很是和蔼:“你是,楚家的二姑娘吧。令尊在世的时候,经常夸赞你的聪明。比你大哥,一点不差。”

      提到几年前去世的父亲,小姑娘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世伯谬赞了,是先父太宠我了。”

      “看我,看我,上了年纪,说些什么话。”阮太傅连连摆手,安慰她,“——不过,你的确很聪明。诗儿给我看了你写的文章。你年纪轻轻,读书却这么多,文笔也漂亮。真不错。”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很少有长辈再这样称许她,喜悦一下子盖过了感伤:“世伯这样夸我,我脸都红了。”

      “不过呢,除了吟咏山水花草,或是写一些故典之外,时下的题目,有没有兴趣试一试——正好,我这里有一个题目,你如果喜欢,也来写写看,如何?”

      楚嫣点了点头,阮太傅就让侍女挪来笔砚,在纸上一边勾画,一边细细地讲给她听——

      “……所以啊,我和赵大将军,都已经上书朝廷附和了。其他的官员呢,几乎也都是赞同的。应当不日就会推行。外面的士子,也多有人以此为题,写些议论文章,讨论此事的益处。你也试试,以你的才学,可能写的一点不输给他们。”

      “那,这应该是个好事吧。”

      “当然是了。咱们朝廷,要守住边境的安宁,其实也很不容易,将士们虽然骁勇善战,可没有军饷粮草不行。近年来,因为军费一事,国库也越来越艰难了,可如果再加税,便会民怨四起。不如就放开些许可,让军中将领督管太守和县令,收取地方上的赋税和罚没,直接作为军费使用。不经州府县来来往往的手,免于被层层贪墨,节约一道,钱财自生,岂不好啊?”阮太傅用一个从未接触过朝政纷纭的少女,也可以马上理解的话,浅易而耐心地解释,“而且,边境的州府,一直为间者所扰。敌国的间者无孔不入,藏匿在街市里,甚至扮作行商,四处流窜,探听情报之外,还煽动闹事。百姓要好好过日子,早就不堪其苦了。地方上的官吏,对间者不够敏锐,管束不住,常常顾此失彼。这一回,正好也让将士们查个明白,把这些人给清剿干净,还当地一个安宁。这也是有利百姓的好事。但是,百姓大多不识字。不通文墨,话就说不出来。所以,你就替他们写出来。不用拘泥于体裁,非得写成古板的策论——那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事。写文章嘛,天然真性,情志动人最好,是不是?”

      回忆宛如流水,楚嫣闭上眼睛,轻轻截住:“太常到底做的对不对,我弄不懂。十四年前就不知道,今天也还是不知道。但这不重要——我只知道太常说,准许军队搜检间者,自审自判,就会冤案四起,使百姓家破人亡;允许士兵严守官道,阻止可疑行人流窜,就会借机盘剥,形同剪径;给予将军们自收军费的权力,就会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言下之意,就好像,边关上的将士们,都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只要失去了律令条条框框的约束,就会抢掠百姓,无恶不作了。而曾经说过这种话的人,过了没多少年,竟然想来做他们的主帅了。这难道不是在白日做梦吗?”

      她还是可以想起来那一天。主簿楚嫣,即将跟随镇北将军阮怡出发之前,与阮怡一起,向长平侯夫人阮诗拜别。嘱托的话说遍,阮诗竟然单独留下楚嫣。阮怡一脸狐疑,眼光在姐姐和情人之间转了几转,想起前一阵子自己到吏部“舌战群儒”的壮举,一阵心虚,赶紧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打起圆场:“……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胡闹,就是舍不得,想让小嫣跟我一起去。”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连心存畏惧的楚嫣看了,都忍不住抿唇一笑。阮怡见了楚嫣的笑,有点放下心来——“我和令容单独说两句话。”这时候,阮诗又摆摆手,让他出去。阮怡哦了一声,转头悻悻地关门出去了。

      阮诗留下她,淡淡地,慢慢地对她说:“……过去金吾,阻止了朝廷将西北州府划为军镇,交由西北军管制的事情,军中,大多数人应该还记得,可能有人已经忘了。——你若不甘心,可以去传扬一下,让忘了的人,也回想起来。”

      提起那件事,她一瞬间黯淡下来。可是阮诗这样若无其事的许可,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阮诗淡淡地笑了一笑,眉梢眼角却没有一点笑意:“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应该让你知道,当年那件事,到底是谁错了。——跟你说的时候,我和爹爹都以为,这应该已是确凿无疑的国策了,没想到后来又出了那么一连串变故,对你不起。是你的文字太好了,金吾看了,就只记得你写的,记不得别人了。”

      “没有让你去害他。你不用添油加醋,也不用说什么假话。只是让更多的人,来评一个理。金吾当时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你只要原原本本,让大家想起来,就够了。如果他是对的,自然会被赞同敬仰。如果他错了,你也能明明白白地瞧得见。你该有这样的机会。”阮诗又补充说。

      “……诗姐姐,你真狠心。”楚嫣垂下眼睫。

      阮诗无声地摇了摇头:“……令容,你和二弟的事,既然你们都自认有情,确信只有这样,才不会终身抱憾,我便也不再过问。可是,我还是觉得弟妹可怜,你觉得呢?”

      楚嫣心中一片茫然,她对刘夫人没有分毫恶意,却也没有那么充盈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可以因为同情和道德,站在绝境里不发出求救的声音:“如果……我当年没有拒绝,刘姐姐就不会来,也就不可怜了。”

      “因为是你才会这样说,因为你是拒绝的那个人,拒绝之后还可以再拥有。可是,我如果守不住他,他就会飞走了。”阮诗望着窗子外渺远的天色,好像那一片遥远的苍蓝云雾中,真的有一只飞鸟扇动翅膀,飞得远了,“如果金吾也遇到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孩,一定要喜欢她。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阮诗的目光如雾如烟一样散去,楚嫣跪在那一片冰冷的血泊里,忽然觉得恍如一梦。

      “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有句话叫作,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也许天底下,本没有那么多讲道理的好人。”楚嫣轻轻地说。

      夏初一动不动,视线深深埋在一团黑暗里,眼前模糊得一无所有,双睫张阖间,一片潮湿。他知道那不是汗,不是血,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进无边的黑暗里去。

      “虽然,有误解……但分明,还有机会……事在人为……我还可以……有机会,赢得他们的心……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输了……你说什么,都可以。”他喃喃地说。

      楚嫣忽然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夏太常,夏初,你竟然还是这样。不管他们因为唾手可及的利益被人截走,而恼羞成怒,还是单纯的不服不忿,意气用事。就拿战败的罪魁祸首张将军来说,不遵将令在先,错漏防务在后,葬送了五千士兵的性命,按照军法,足以辕门问斩。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居然向上书替他求情,判罚军棍,竟然还代他受了。你帅印在手,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敢用苦肉计收买人心。你不是眼里不容沙子吗,你的道德呢,你的原则呢,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楚嫣停了一停,决定无视他的痛苦和挣扎,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你憎恶我,可我懂什么,我只是按照长辈的吩咐写一篇文章,我拿过什么好处。策划整件事的人是你的堂舅和岳父,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的叔舅和老师,贪墨、敛财、卖官,哪一样没少做?可是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师长尊敬,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与他们割席?还有诗姐姐,你猜这件事她参与了多少,你心里不会不明白吧?你不是嫉恶如仇,你只是对我嫉恶如仇。你不是不会原谅别人,你只是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呢?因为我漂亮,你在大庭广众下骂我,可以让别人称赞你‘好德不好色’。”楚嫣嘲讽似的轻轻一笑,然后笑容消失,声音低了下来,“因为我好欺负,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也做不了什么,没有害任何人的力量,也就威胁不了任何人。”

      楚嫣捧起他被铁链锁住的一只手,放在膝上,血迹淡淡的冷水从镣铐上滴下来,此时他已经无法拒绝了。她胜利了。她的辩才让她赢得了无数次的胜利,可只有这一次,足以让她解开缠绕半生的心结。绳结散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风吹过也有回声的躯壳:“从那时起,我就在想这一天了。你不是喜欢用自虐代人受过吗,我一定让你挨个够,喜欢认错,我也让你认个够。”

      她重复了一下今日初见时用小指勾缠上去的动作,尽管轻触上去便会引发他莫大的痛苦,她还是这样做了。也许从一开始,她所渴望的,就是这样缠绕着血痂和污泥的纠缠。可夏初却忽然用另外的手臂撑着,让自己的头颈抬起一点点,他将那只手从楚嫣的柔荑里用力抽出来,幅度过大的动作,引发的骨裂般的痛楚,令他短暂地垂下头去,然后又微微地抬起来,动了动血迹宛然的青白嘴唇,用低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也许,一切……都是我无能为力的……过错,但是我……从来没有……混淆过……是非对错,也无法……认同你。”

      楚嫣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但夏初没有再说话,他无力再说出更长的自辩,又或许觉得不必在眼前人面前倾吐。她确信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她又浅浅地笑了起来:“夏太常,你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我要提醒你。你再想下去,会明白的。放心,剩下的四十杖我饶了你,不会让你死在今天的。斩首的刑期在八月,时间还长的很,足够你想明白。”

      说完这些话,楚嫣站了起来。楚平冷冷地说:“楚长史,可审明白了。”

      楚嫣抚了抚衣裙,丝毫没有将她的兄长放在眼中:“正是。”

      “楚长史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供状,本官一点也听不明白。恐怕廷尉府上下,没一个人能写得出。楚长史要呈给大将军什么,就请自己写吧。”

      “如果兄长还陷在那几张纸里,还以为自己缺漏的是什么字句,真是枉费妹妹今日的告诫。”楚嫣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在下晚间还要面圣,这就走了,廷尉正大人,请为我带路。”

      廷尉正脑子一麻,手足无措,僵在原地。楚平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楚嫣,你不要以为自己一时得势,就可以到处胡作非为。你将来有什么结果,好也罢,坏也罢,不要牵累到楚家。从今日起,你跟我们楚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妹。”

      楚嫣闻言,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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