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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三)梦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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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梦蕉(下)

      一场烈火烹油的演武,最终在晦暗的夜幕里惨淡收场。圣上銮驾回宫,百官各自离去,甚至有种落荒而逃般的滑稽感。幸而那试毒的宫人毒发得快;百官们的举杯动箸,又都是一种仪式和礼节,没有人真的会在御前大吃大喝,指望着靠这桌菜填饱肚子。所以即使是吃了菜肴的人,也至多只吃了一口,后来催吐得又及时。因此,除了那位倒霉的宫人之外,倒没有第二个人中毒,都捡回了性命。

      阮怡的预感成真了,今夜发生了如此大的事,甚至他身在局中,作为今日这场演武的主角,都还被蒙在鼓里,未能想通这种种关窍。刚才那一幕中,姐姐、皇帝、燕北君三个人的脸孔神情,反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诚然,以现在的局势而言,皇帝都已不足论了,更何况是燕北君,他再有一腔不合时宜的妄想,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虽然装得高深莫测,手中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内侍府,一帮亲信的太监和宫女,耍一些内廷里的小手段,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徒然贻笑大方。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想不通刚才发生的种种事情。

      阮怡阴郁着一张脸,坐上轿子,准备起轿回府。这时,轿帘的一角忽然被人掀开了,他睁开眼睛,刚想斥责下人的无礼,却在夜色里,见到了一张娇俏狡黠的面容:“大将军,载我一程。”

      阮怡冷哼了一声,说道:“上来。”

      楚嫣笑吟吟地,上了轿子,拢了拢朱红的官袍,坐到了阮怡的右手侧。她望了望阮怡的侧脸,说道:“大将军放心,这件事,一定还在诗姐姐的掌控之中。”

      “我知道。”阮怡有些不耐烦。

      “大将军想知道这个局的目的,对不对?我有个猜测——”楚嫣眨了眨眼睛,“这个做局的人,大概没有想毒死陛下,也没有打算毒死在场的某一个人。这不是失手,也不是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可能筵席里的菜肴中,根本就没有毒药。”

      “何以见得?”

      “我吃了,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异样。”楚嫣指了指自己,旋即微微一笑,说道,“——是因为,在陛下的赐宴和御膳中下毒,要串通太多环节的人,最后还要将这些人一并出卖顶锅,很难不留下形迹,落下口实。燕北君这样做,一旦被大司马查知了蛛丝马迹,便再不能翻身。但是毒死一个宫女岂不容易,骗她提前吃下毒药,或者就在她自己的碗碟餐具上下毒,只要一个心腹就够了,这个心腹,如果根本不是行宫中的宫人,事后也能顺理成章脱身,这便天衣无缝了。”

      阮怡冷笑:“连你都能瞧出是燕北君所为,何来天衣无缝——我只是想不通,此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就算最后内侍府把锅扣给了我和姐姐,又能怎么样。倘若相安无事,供着他们父子,也不算什么。真撕破了脸,还不知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阮怡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辞,并没有令楚嫣心生震悚,她面对阮怡阴鸷狠毒的神色,只是轻轻盈盈地莞尔一笑,说道:“我猜不是这样。燕北君一直很识时务,应该不是个笨人。”

      阮怡抬起眼皮,冷冷地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楚嫣柔软纤长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了他靠在马车上的手臂,妩媚地缠了上去。他没有心情,刚想挥去她随意作乱的手,楚嫣却玩味而柔媚地,说起了闲话:“我在猜——诗姐姐和燕北君,是什么关系呀。”

      阮怡勃然大怒,一把掀开了她的手:“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可是他也知道楚嫣说的没错。如果燕北君一力主导做成了这个局,那么从下旨召他回京演武开始,阮诗就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异样,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不加干预。姐姐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方才在殿前的表演,你来我往,何等默契,只有他被排斥在局外,一无所知。可他也知道很多事,比如卫宁欲置他于死地的敌意和针对。这样的人,在姐姐身边纠缠了三年之久,是不是终于得逞,将他陷进了天罗地网、欲辩不能的猜疑当中。他想着想着,绝望的窒息感涌上他的喉咙。阴暗的念头埋藏在一个牢笼里,一旦被人挑破,便如覆水在地,源源不绝,无法收场。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大将军别生气,是我乱说了。”楚嫣柔柔的声音,若无其事地从身畔传来,将他从梦中惊醒,“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诗姐姐是不会放心让这件事落到内侍府手中的。”

      “——希望如此。”阮怡神色阴沉,“姐姐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或许早有了对策,这样最好。如若不然,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一点隐秘的担忧,在他的胸中不由分说地蔓蔓生长。他竭力压制,却无能为力。自然,对他们姐弟二人,无论是燕北君发难,还是皇帝发难,都不足为惧,因为中禁军完全掌控在姐姐的手中,牢牢控制住了京城内外的局势。可是,如果只有他呢——他离自己的长安府兵千里之遥,只点了极少数的兵将回来,在真正的大军面前,不足一哂——还有卫宁,那个令他感到无比威胁的人,正把持着同样兵力众多的南军,一旦里应外合……不会这样,他至亲的姐姐,不会听信一个一个的外人,这样对待自己的——阮怡在漆黑的夜里,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努力把这些念头赶出自己的脑子。

      他的密探们,仍旧兢兢业业地潜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阮怡心中颇不安宁,因此自演武那日后,便独自一人宿在外间书房,一有消息,立刻通过可靠的心腹,迅速报知于他。

      终于等到了一个夜晚,阮怡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房门轻轻一响,立刻醒觉,在矮榻上坐起:“进来。”

      来人奴仆打扮,从一团漆黑中探身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跪在老爷的榻前,禀报道:“老爷,恐怕出事了。方才,廷尉府奉了燕北君懿旨,捉拿长平侯下狱审问。”

      阮怡心中一跳:“怎么回事?”

      “回老爷,听,听说,还是和前几天教场的那个事有关系。说是刚刚审出结果来了,下毒的是个教场里的宫女,一向仰慕长平侯,读了他的好多文章。但偏偏那些文章里,都是些毁谤朝廷和世道的话,那宫女混的也不得意,便中了魔,越读越厌世,早早买了砒霜,还犹豫着没有下手,就碰巧赶上了今年演武,觉得是天赐良机,就想让贵人们也一起给自己陪葬——这下子,从宫女的下处搜出了长平侯的文集,还搜出了些传抄的稿子,都是些长平侯在太学中讲授的言论,一并呈到燕北君面前去了——据说,燕北君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即刻给廷尉府下了抓人的旨意……”

      “姐姐怎么说?楚平没有姐姐的许可,怎么敢奉这个旨?”

      “老爷恕罪,事出突然,这里面的关节,实在没有打听得很清楚……不过,不过刚才是楚廷尉亲自带人去的。拿人之前,应该……应该也跟咱们姑太太照过面了。在下猜想,姑太太应该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老爷请恕罪,在下得了一点消息,就赶着来禀报老爷了。现下咱们在姑太太身边的人还没传消息出来,等到他的回报,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

      ——阮怡恍然大悟,蓦然站了起来,一阵晕眩。前因后果瞬间贯通,豁然雪亮——姐姐——他骤然间像掉进了冰窖里,终于知道了,关于阮诗病情的密报,乃是千真万确。恐怕他的姐姐,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舍得送夏初去死——现在连阮诗自己,都已经接受了命运,不再怀抱任何虚无缥缈的希望,于是开始一件一件,安排她的身后之人,身后之事……

      阮怡抓着身上匆匆披上的衣裳,推开房门,快步疾走,穿过黑黢黢的院子,大喊道:“来人,备马。”

      冰凉的夜风从耳畔瞬息而过,孤寂的长街上回荡着空洞的马蹄声,阮怡攥着缰绳,在这段短短的路上打马疾驰,往昔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跃入眼帘。他想起过去,想起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想起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姐姐就住在隔壁,只隔着一道青翠的芭蕉叶墙,朝夕相见,日复一日。姐姐读书很刻苦,不像他总是到处跑着去疯玩。父母常常拿姐姐做榜样训斥他,说姐姐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如何如何——他都摸着后脑勺傻傻一笑,从来也没放在心上。

      如果说有什么不如意——他只是很不喜欢那些想要追求姐姐的哥哥们。偏偏他们又是进士,又是侯爷的,而他还只是个小孩,所以比起陪自己玩——虽然姐姐沉静端庄,也不会真的陪自己玩——姐姐还是更喜欢和那些人来往,然后他便见不到姐姐了。他们有时也会和他打个照面,对面的时候,他一定会挂上天真无害的假笑,装成一个不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背过面的时候,再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

      丫鬟们也以为他不懂事,在他面前很大声地说笑,说姐姐和长平侯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愤愤地踢了踢石子——想当我姐夫,也要看我同不同意——反而被丫鬟取笑了一把。

      他很记仇,便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在母亲面前,天真无邪地说漏了嘴,一下子就把那个肆无忌惮的丫鬟给赶出了家门。

      但是关于姐姐,有太多遗憾是他不能改变的了。他越长大,越懂得这一点。他从长安回到家中,听说了姐姐仍然要嫁给长平侯的消息。他见了姐姐,拿公事和家常话兜了一点圈子,才敢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姐姐,我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是吗?连你也觉得不妥。”姐姐淡淡地笑了一笑。

      “——姐姐一直受长平侯的拖累,还要嫁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他有些激动,却仍要讲究措辞的分寸,点到即止。就算是好意,姐姐也绝不想听自己的痛苦再被别人重述一遍,就像施舍怜悯一样。

      阮诗怔了一下,像是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他。她转头向着窗外看去,唇边渐渐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仍旧喜欢他。”

      他呆住了,一向矜持的姐姐,居然分明地在他面前说出“喜欢”二字。他就是再不喜欢这一桩姻缘,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他向来尊敬姐姐,姐姐也仍旧待他亲切,因为尊敬才必须要斟词酌句,分寸得宜。他也知道他们从没有无话不谈过。五岁的年龄差,是他从一开始就越不过去的鸿沟,而随着年岁长大,居然又从朝夕见面,变成了聚少离多。他曾经觉得这样也很好,很是得意,很是自豪,至少他得以手握重兵、独当一面,成为姐姐最重要的倚仗。其他人靠不住,他总是靠得住的。可是,他现在终于感到了狼狈。他纵马飞奔,只想要再快一点,追上命运倏忽而逝的脚步。

      一面红墙,走到了尽头,又是一面红墙。然后是一点光,一扇漆黑的大门,以及高高挂在头顶的匾额。他跳下马,丢开缰绳,越过台阶,迎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光往前走。手持矛戟的士兵没有拦他,他便快步走进那扇敞开的大门里去。这个时候姐姐在哪里——还会在那座灯火通明的正殿里面吗?又或者是后面小一些的议事厅——听说,姐姐自从执掌大权,做了大司马之后,昼夜都在这两个地方理事——四年以来他远在边关,却忍不住借着耳目窥探姐姐在京城的起居和生活,这样便足以让他安下心来,仿佛觉得别离从未发生,他也总觉得自己就是命运眷顾的那一个人,有与生俱来的自信支撑着这种长久的幻想,那是他长久以来在生死之际的战场上,统帅千军万马从未恐惧的天赋和倚仗。他有得意的人生,有心想事成逢凶化吉的幸运,上天从前一直偏爱他,以后也该是这样。岁月还有很长,所爱不会离去,误解挥一挥衣袖就能消散,他也不会面对真正的分别。

      但是,他站在陌生的庭院里,忽然在岑寂的冷风中打了一个寒噤。自此之后,他能够见到姐姐的日子,居然,也不会再有太久了。

      一个全身铁甲的亲兵拦在了他的前面,向他拱手行礼:“大将军,大司马奉诏去燕北君私邸了,临走前有交代,让您在议事厅等候。”

      阮怡觉得自己万分清醒,可一贯敏锐的知觉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沉眠了。他目视着凄冷肃杀的空旷院落,跟着那位亲兵,恍恍惚惚地往议事厅走去,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于是他便迟钝得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姐姐确信他今夜会来。

      亲兵走了,阮怡坐在议事厅的椅子上枯等,徘徊的死气从寂静的角落里席卷而上,这种死气吞噬了他少年时曾经结识过的众多亲友,将这座京城变成了一座流血的死城,也像一阵好风将他们姐弟送到了今天的地位上,而今日终于轮到了他至亲的姐姐,和他无力妒恨的长平侯。他的坐姿端正而僵硬,手心一阵阵发冷。他没法安心,他再也没办法安心了。前些日子的担忧、恐惧和自我安慰,都荒唐离谱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其实无比熟悉死亡,在边关上度过的一年一年里,他目睹过许多人突然地死去,四肢僵硬,脸色变成那种很难看的青白色。因为战场上的刀剑,因为瘟疫,因为没有愈合的伤口,或是因为大风吹倒了旗杆和圆木钉的箭楼,刚刚还活着的人,一转眼就死去了。没有什么,会比死亡来得更加遽然而无法挽回。

      他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从议事厅的后面,静静地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丫鬟,拿着蜡烛,又给厅堂多点了两盏灯,这才把春夜里苍白的脸孔照亮。

      “舅舅。”

      阮怡望着这几乎要被一阵春风吹倒的女孩,一把握住了她敛衽行礼的小手,那双手就像冰一样冷,连他满是冷硬剑茧的掌心都可以温暖她。被能够依靠的亲人这样一握,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他看着那张竭力压抑着悲恸的稚嫩脸孔,一瞬间,仿佛又一次见到了少女时代的阮诗。

      姐姐小的时候,过得也很不快活。是不是那个时候,她也像眼前的这个女孩一样,端庄的眉目间早早地萦绕着无望与悲苦。他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而今却又崭新如往日重现。

      只恨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更加幼小的稚童,对世上的事纵然明白了一点点,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没能帮她,更没能保护她。

      “阿桃,你怎么来了——”阮怡一开口,方才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这没有你的事……有什么事,都交给舅舅……有舅舅在这里,你不用怕……”

      他本能地想推可怜的女孩回去。既然夏桃是姐姐的孩子,那也就是他的孩子,夏桃出生的那天,他恰好在京城,一直守在姐姐的产房外面。抱起这个婴儿的一刹那,他就把夏桃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甚至他从未对第二个孩子诞生过这种纯粹的血亲的亲情。家中的这些事情,不管夏桃已经知道了多少,可既然是他的孩子,他便看不下去她被无常的命运和生死折磨,那绝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应该自己去直面的敌人。不如让他挡在前面,让夏桃把他当作一个依靠和倚仗,将希望寄托在看似强大的长辈身上,便可以从天罗地网般的悲痛中逃遁片刻,得以短暂地喘息。虽然他已经感到了自己话语的苍白,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结局。但至少女孩如果相信了,至少这一夜,这几天,就过去了——

      可是夏桃无声地摇了摇头,眼泪停歇不了,她便用发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爹爹已经被带走了……我要在这儿……等娘回来。”

      女孩一直以来恐惧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她睡得不好,睡梦中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翻箱倒柜砸东西,便醒了过来,丫鬟们这时候也都面面相觑,慌得不得了,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小主人的命令。于是夏桃穿上了衣服,跑了出去。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人了,除了例行守卫在府中的亲兵,还像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地站在那里。仅凭着冥冥中的直觉,她向着父亲居住的院落跑去。与往日不同,月亮门的内外,严密看守着的士兵们,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浑身发抖,不由得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屋里,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了一片狼藉。陈设都摔碎了,字画扔在地上,柜子和抽屉也通通被打开了,仿佛有人曾经在这里掘地三尺,翻找过什么。夏桃想要迈步向前走去,走到父亲的卧房里去,可是腿却软了,只跨了一步,便噗通一跤跌在了地上,她想张开口,喊一喊爹爹,可喉咙里面,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突如其来的哭声——她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母亲曾经向她警告过,她也知道母亲的警告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她见过许多人离开,离开后便是死去。她也见过死亡,见过东山上的坟墓。她知道母亲和父亲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了,她知道父亲是被软禁在这里的,她也知道母亲杀死了父亲的师长和亲友,迟早有一天便会轮到父亲……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甚至她也知道,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个时候,阮诗却在燕北君的宅邸里,缓缓展开一幅边缘黄旧了的美人图。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想象着画中美人生前的姿容神态,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先帝实在是位绝色美人,又待太常那样好。难怪太常一生倾心,念念不忘,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拿什么比呢。”

      她说出这句话来,麻木的头颅仍旧反射似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夏初被廷尉府押走之后,阮诗终于带人闯进了他的住处,发疯一样地找先帝留给他的那封密诏——他不肯拿出来,又到底藏在了哪里。她死之前,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底。她命令亲兵将架子上的陈设一件件摔碎,墙上的字画也不能放过,生怕里面藏了机关或夹层。他们搜来搜去,终于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一个锈死了的铜盒,锁眼早已堵死,再也不可能打开了。她让士兵拿着削铁如泥的宝刀,一刀劈开那个盒子,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地收着一轴明黄色的锦缎,长年不见天日,颜色仍然鲜亮如昔。她不由得一阵激动,颤抖着伸手去拿,打开那个陈年的卷轴——先帝死前交代他的,究竟是什么事——不用说,他多半是没有做到的。先帝所托非人,他死了,也未必还有脸去见先帝——

      那张密诏上,用朱红的丹砂,写着格外刺眼的一行字——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特赐长平侯夏初法外免死:卿恕九死,如当大辟,减为徒流。或犯常刑,刑减三等。十恶之罪,仍当恩赦……

      阮诗死死地盯着那些血红的字迹,眼前的锦缎和黑夜,仿佛也就此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浓烈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让她几乎要吐出来。后脑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就像在用小刀和凿子在她的血肉中剜出一个洞。她抬起手,按着额头,忍不住低低地冷笑起来。阮诗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早在她还抱着几分自以为是的幻想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他们是金风玉露的一对璧人,愈发显得她丑陋可笑。可恨她还曾经流露过那么多自作多情的姿态,被那个人看在眼中,内心深处,还不知是怎样的看轻她,鄙夷她。懊丧与憎恨一阵阵涌上心头,在剧痛的夹缝里将一切都碾成了肮脏的污泥。

      她仰起头,从亲兵手中夺过忽明忽暗的火把,将那封遗诏彻底化为了灰烬。

      “先帝赐给太常的密诏,太常一直藏得极深。这密诏里写的什么,封君可曾知道?”

      “大司马说笑了。先帝的事,难道还能让我这个深宫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大司马与我说知,我都不知道有这封密诏,何况是里面的内容。”燕北君微笑着说。

      阮诗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先帝竟然给太常赐了一封丹书铁券,连谋反的罪过,都能免死。生怕别人要害他。太常倘若当着廷尉府那帮人拿了出来,那还真有点不好办哪。——他不肯拿,那就是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他。”说到最后,她眸色转冷,杀气毕露。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我可真不懂了。”燕北君恍若未觉,偏着头,仔细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我那时身在后宫,只隐约耳闻过先帝曾临幸过长平侯的事,不过听起来玄之又玄的,我没处查证,也只当个流言,别的,便更不知道了。”

      “是吗。”阮诗把画卷重新收拢起来,搁在桌案上,“也亏了当初叶墨临死之前,还是供出了些东西的。如若不然,我这辈子都要被他们蒙在鼓里了。”

      “若不是大司马,我都没处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我是个宫人,就算知道,哪里敢有妒恨之心。”燕北君自嘲般地笑了一笑,“何况到了今天,先帝驾崩那么多年了,宠爱谁,不宠爱谁,对我来说,就像是烟云一般,毫无意义了。”

      “封君居然这样说——”阮诗觉得好笑,“果然你们男子,都是些满口谎言,负心薄幸之辈。”

      燕北君听了这一句讥讽,并不窘迫惭愧,反而莞尔一笑,从容地回答她:“再过些年,大司马也会明白的。重要的不是过去,不是死去的人,而是现在。”

      重要的不是早已死去的先帝,而是当下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至情至性的机会,时过境迁,到底发现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燕北君的言下之意,不过就是这点事,她又怎么会不明白。阮诗淡淡地想。总之,燕北君很识时务,也很听话,作为一个身份尊荣的傀儡和牌坊,很是合格。他想继续这样活着,那便让他们父子在这个位置上苟且下去,这点恩惠,她还是愿意施舍的。至少,像今夜这样的情形,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不想要背上恶名的时候,就能拿来用一用。

      “那是自然,封君好好在此安养天年。内侍府有什么怠慢之处,尽管派人来找我。”阮诗说道。

      燕北君却笑了,摇了摇头。阮诗冷冷淡淡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去了,燕北君却用一句话,使她停住了脚步:“大司马已经决心杀了长平侯,那么长平侯喜欢谁,还有那么重要吗?”

      阮诗暗暗地咬牙,只有这句话,她不能不反击:“不重要。但我必须要知道,我是为什么被骗的。”

      “好。”燕北君表示了赞同,“那现在知道了,也就该放下了吧。”

      “这是何意?封君慎言。”她仍然用严肃的语气警告燕北君,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北君已经走到了她的身畔,抬起一只保养得宜,仍旧在凹陷的纹路间保留着一点光泽和水分的手,轻轻地挽起偶然从发髻中脱落,垂在她耳边的一丝鬓发。

      突然被人这样亲昵地靠近,阮诗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警告似的瞪着眼前这个一半陌生的男人。

      燕北君没有为她的眼光所慑,依然意有所指地说了下去:“长平侯钟情于先帝,那便让他去,大司马何必再念念不忘。——难道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别人钟情于大司马?只是大司马先前一叶障目,瞧不见了而已。”

      燕北君靠在她的身边,低低地说,仿佛情人萦绕在耳畔的私语。阮诗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一次贴近自己,心动神摇。报复般的快意,汹涌地涌上她的心头。先帝可以临幸她的长平侯,她为什么不能把先帝祭天告地的夫郎,也变成她的爱宠。燕北君说的对,她都已经决心杀掉夏初了,还要为了他保持着专一与贞节,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也已经背了那么多年的虚名。今天这间宫室之外,站着许多内监宫女,也守着许多卫兵,但就算她真的与燕北君在这个幽暗的屋子里过了一整夜,又有人真的敢说什么吗。道德是弱者的枷锁,当她成为了执牛耳者,可以任意宰割其他人的血肉和命运时,道德就失去意义了。有一万个理由鼓动着她留下来。可是,离得远的时候还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到的文雅潇洒的风姿,在极近的距离里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早已老去的容颜,斑白的鬓发,清晰下垂的眼角和逐渐松弛的皮肉,爪牙似的皱纹里,甚至还浮泛着粉白脂粉欲盖弥彰的光泽——先帝那样的美人倘若也活到了这般年岁,恐怕同样会变成这种难堪的模样,又还能博得谁的爱呢——阮诗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一把推开了燕北君。

      再抬眼的时候,阮诗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神情,向他投去的锐利视线,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企图:“封君不会以为,这样便能拿捏住我吧?”

      燕北君被这样明白地拒绝,识趣地没有再纠缠过来。可面对阮诗字字诛心的诘问,他仍然用着毫不心虚的态度,说着风流缱绻的情话:“大司马何必多疑。不过是,每一朵花,自有惜花人罢了。”

      惜花人。阮诗已经心生厌恶,自然没有再多搭理燕北君,却在回程的轿子里,闭着眼睛忍耐着头颅里的剧痛时,控制不住地回想着这三个字,以及刚才燕北君在她身畔说的许多话。她拒绝了他的人,却无法拒绝他的话。大概燕北君以为她还会活很久,所以迫不及待地用这种方式讨好她。可是,她就要死了。

      其实她仍然难以直面自己的死亡,但不管她怎么想,有没有勇气,是不是从容,都只能接受死亡日复一日的迫近。这世上,或许没有惦念着她的人,可她仍然惦念着的人,却总还有那么一两个。要怎样告别,没有痛苦地割舍掉这些因缘,当她在议事厅中见到自己稚龄的女儿时,已经做好的那么一点准备,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在顷刻间崩塌了。

      所以,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你怎么在这?”

      夏桃伫立在议事厅的荧荧烛光里,鼓起了全身的勇气,直面着威严如冰的母亲:“——娘,求您救救爹,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救爹爹回家,咱们一家人团聚……”

      阮诗愈发烦躁,视线直接越过了女儿哽咽的注视,在议事厅里另一个不速之客的身上审视似的一扫而过,然后冷冷地落在缩着肩膀,不住发抖的侍女们身上:“什么时辰了,还让小姐到这里来,你们是怎么侍候的?”

      跟着夏桃的丫鬟们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在地上,连声哀求:“是小的们错了,夫人饶命……”

      夏桃怔怔地望着母亲一丝不苟的仪容,一阵胆寒,窒息般的恐惧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她的喉咙。母亲对她的恳求视若无睹,反而责问起了无辜的下人们——如果这些人再被她牵累,因她而获罪受苦,甚至丢掉性命,她又该如何自处。她的母亲,是真的握着杀人的利剑,又不吝惜于挥动它。现在是她必须承担责任的时候了,夏桃双膝一屈,拼命地忘记泫然泪下的恐惧与悲痛:“娘,女儿自作主张,一定要来,她们谁也拦不住。如果要责罚,就请责罚女儿一个人……爹爹被带走了,女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见状,在一旁垂首侍立许久的阮怡,这时竟然也走到了夏桃的身边,撩衣跪了下去:“姐姐,是我不对。我没有劝阻侄女,还拉着她在这里一起等你回来。最近变故太多了,不止侄女,我……我也实在难过……”阮怡全然不敢抬头,生怕视线轻易便能捕捉到生老病死的蛛丝马迹,他想到无常的命运与世事,无法自控,说着说着,竟然也流下泪来。

      噤若寒蝉的沉默太过漫长,过了许久,阮诗终于下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断:“二弟,明天开始,就把阿桃接到你家里去,让弟妹费心教养她。”

      “姐姐——”阮怡大惊,却说不出劝阻的话。他又怎么不明白,他的姐姐,已经在向他托付身后之事。

      夏桃却万万不曾想到,母亲做出的决断,是将她也一并赶走。难道在母亲的心中,现在连她也变得碍眼多余了吗?一夜之间,她不止失去父亲,竟然连母亲也要失去了吗?女孩再也无法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要,娘,我不要走,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家里……留在您身边,等爹爹回来……”

      阮诗却森森然地打断了女儿的哀求:“你听着,你爹爹自矜才名,妄议朝政,自取其祸,谁也救不了他。你不要再妄想了。——翠屏、墨画,还有你们,带小姐回去,仔细服侍小姐睡觉。明日晌午,便带小姐往大将军府上去吧。”阮诗看了看身边跟随的管家娘子,说,“冯姑姑,你也陪着小姐去吧,好好照看小姐,不必回这里来了。”

      “……是。”这一夜变故接踵而至,气氛险恶至极。管家娘子不敢异议,连忙答应——她三十多岁年纪,是阮诗出嫁时候,从阮家带到长平侯府的陪房。明日回到阮府,也算兜兜转转,仍归了旧人家。

      被点到名的两个侍女幸运逃过一劫,战战兢兢地蹭了上来,讨好似地拉扯着小姐的衣袖,悄声恳求:“小姐,跟奴婢回去吧……”

      夏桃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震惊地望着格外陌生的母亲,浑身冷到发抖。原来她什么都没有了。哀求没有用,流泪也不会有用。母亲心如铁石,说不定早就厌弃了她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儿,怎么可能还会被她打动。

      “……娘,你真的不要爹爹,也不要我了吗?”

      阮诗遥不可及地坐在议事厅的主座上,只留给女儿冷淡的沉默作为回答。

      管家娘子偷眼瞧了瞧阮诗的脸色,也向夏桃走了过来,一边劝解,一边拉着她向外走:“小姐,回去吧,就听夫人的安排,去舅老爷家住一阵子……”

      在仆人们一半求恳的劝说和拥簇下,等不到回答的夏桃终于被她们带走了,走在漆黑的长路上,今夜在母亲面前不肯流出来的那滴泪,终于滚落下来。在料峭的夜风里,孤独而绝望地啜泣着。

      阮诗把议事厅里的仆妇们,都派去照看夏桃了。此时议事厅里的不速之客,就只剩下了阮怡一个。他仍然跪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感伤里,姐姐没有发话,也并不敢起身。阮诗看见他拭泪时沾湿的衣袖,心中空落,又有几分厌烦:“家里这些事,让你见笑了。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我……”他知道分别总有一天要来到,却被夏桃幼小脸庞上挂着的凄苦与怨怼击中了心扉。姐姐唯一的女儿,终于无可挽回地站在她父亲的立场,怨恨起了她的母亲。分明当初,姐姐拼着九死一生,才生下了这个孩子……这样的神色,姐姐看在眼中,又会如何想,如何难过。夏桃含泪的一望,姐姐一直以来故作平静的压抑神情,在他的眼前反复闪回,难道姐姐就要抱着这个最大的遗憾,离开人世吗。他心情激荡,方才无从开口,如今实在按捺不住,脱口而出:“姐姐……都这么久了,何必一定要现在……如果长平侯一定要死,就该把这件事,留给我来做……如果是我的话……那是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和姐姐都没关系……”

      阮诗听了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问:“我出了什么事,为何要留给你?”

      阮诗语气平淡的一句问话,落在阮怡的耳中,不啻头顶炸雷。他陡然清醒,自知失言,慌忙抬头,却撞上了阮诗冷峻至极的视线:“廷尉府的人子初一刻来拿人,你子初三刻便到了。这耳报神,确实快得很。有了这些探子,我的事情,京城里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姐姐,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阮怡被当场拆穿,慌张至极,又恐惧至极,连忙口不择言地分辩,“我不是别有用心——我是真的,真的想帮姐姐,怕姐姐一个人在京城里,被身边的人谋算……所以,所以一时想岔了,做了不该做的事……”

      阮诗不置可否,漠漠然地听完了他苍白的辩解,又嘲讽似地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你做这种事,我会放过你吗?”

      “不……”阮怡连连摇头。如果“弟弟”这个身份可以减轻他居心叵测的嫌疑,这一刻,他从未如此喜欢过这个身份,“——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是姐姐,我真的只是想帮你……你是我姐姐,是我最在乎的人,我怎么会有别的念头……”

      “说这种话,也没意思。”阮诗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是我弟弟,以你的所作所为,我们早就成为敌人了。难道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你到现在。”

      “不,不是——”阮怡理屈词穷,一阵绝望。他怔怔地望着阮诗,眼光都不敢移开,奢望着姐姐能够从他的神色和言辞中,相信他的真心,相信他不是又一个居心叵测,想要危害她,从她身上谋算些什么的人。奢望那张笼着一层严霜的面容,也能稍稍透露出一丝融化的迹象。

      阮诗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是我弟弟。你有野心,那也是自然的事。我家的人,怎能没有野心。”

      “姐姐,我是真心的,我没有——”

      阮诗扬起手,打断了他的剖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这都不重要了。反正你也知道了,以后咱们家,就要靠你一个人了。难道还要这么鲁莽草率,轻易被人拿住把柄吗?”

      阮诗说到最后,声色俱厉,阮怡却心中一喜,暗自松了一口气。姐姐斥责自己做事疏漏,仍旧将自己当作自家人看待。在姐姐心中,他仍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这已是幸之又幸。阮诗只要还这样想,他就有了希望,可以期盼姐姐重新信任他的真心。他受宠若惊,又愧悔不已,姐姐的训斥、责怪、惩罚,无论如何,他都愿意领受:

      “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不会了……我一定诸事三思而行,再不会做这种纵情任性的事……姐姐放心。”

      阮诗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明白就好。这次的事,你知我知,我不追究。小惩大戒,就在门外面,让兵士按军中的规矩,打你三十军棍。”

      “是。”阮怡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姐姐虽然威严在外,也教训过他做的不对的地方,却没有真的拿出家法军规,惩罚过他。但这件事能如此轻拿轻放地了结,实在也是他的幸运。他本就心怀惭愧与酸楚,五味杂陈,此时此刻,姐姐让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向阮诗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出门外。议事厅外,站着多名守卫的士兵。阮怡扫了他们一眼,负手站在门前,绷着脸上的神情,说道:“大司马有令,你们两个,去把军棍抬过来,打我三十棍。”

      两边士兵听了阮怡这话,都愣了。但偷瞥了眼,阮怡神色自若,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因此哪敢怠慢,纷纷回过神来,答应一声,慌忙跑去搬凳子和刑杖了。不一会儿,就都抬了过来,放在了院子正中。

      阮怡一直看着他们布置刑场,脸上仍旧端着,好像一个监刑官,而非受刑人。等到都布置好的时候,才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打量了一下那条长凳,闭了闭眼,俯身趴了上去。把外袍的衣摆也撩到腰上,掖进革带里,免得一会儿受杖时皮肉开绽,血溅到外衣上。有士兵拿着刑杖站在一旁,另一个犹豫了半天,跪在凳边,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大将军,这捆缚的规矩……要不,就免了吧。”都比阮怡显得更小心翼翼。

      阮怡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发话,这些士兵,也没一个敢上来绑他的,便准许了:“嗯,动手吧。”

      被点名行刑的士兵,此时也只能依令行事,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手臂叫力,抬起圆木棍子,对着白色中衣覆盖的臀峰上,一下一下打了下去。刑杖咬进肉里,痛楚难当,霎时便逼出一身冷汗来。阮怡双手成拳,抵在凳上,死死忍着。尤其他不曾去衣,行刑士兵瞧不见伤痕,纵然不愿刻意为难,也免不了杖痕相叠,更加难忍。阮怡一向是天之骄子,虽然十几岁起就呆在军中,也只见过别人挨打,自己根本不曾受过这种罪,哪里习惯得了,纵然紧紧咬着牙关,想硬逞一逞英雄,终究掩不住一声声短促的闷哼。

      十来下后,行刑士兵见阮怡双腿一再颤抖,也担心一直在方寸之地落杖,当真打出事来,便换了位置,把刑杖向下移了移,从腿根到膝盖以上,两腿分受,平平铺开。纵然腿上痛觉更加敏锐,但鲜少打到旧伤上,便轻了许多。好不容易熬完了三十杖,幸而军棍用的刑杖分量本就不比衙门里讯问的水火棍,木质又偏轻,故而常常能打到五十、一百的数目。再加上行刑的士兵不明所以,更不敢打得太重,因此三十杖之后,伤处仍未破皮流血,只是衣裳之下,连片紫胀,皆如火烧一般。

      阮怡伏在凳上,稍稍缓了一会儿,才撑着起身,站在地上,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闷痛。只是此时,疼痛尚可忍耐,脸上便又端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放下衣摆,挥了挥手,让士兵们收拾了刑场,自己缓步登上石阶,重新跨进了议事厅的门槛。

      阮诗斜靠着扶手,阖目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没了士兵与仆妇的拥簇,孤独一人在昏黄的灯烛下,身躯瘦损,眉眼憔悴。阮怡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挨了打之后,他心中反而松快许多,也比先前许多年,有更多的勇气,驱使他走上前去,走到阮诗的面前,在极近的距离,单膝跪了下去,仰起头望着他形单影只的姐姐:“姐姐,我回来了,你原谅我么——”

      阮诗没有说话,怜惜似的,从袖中取了丝帕,轻轻地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阮怡感觉到额上温柔的触感,心中激荡,一把握住了那只瘦削得骨节嶙峋的手,不避不让地迎向她仍旧淡淡的神色:“姐姐,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们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阮诗疲倦地看着他,无声地摇了摇头。这又是一句多么幼稚的话。她哪里还有家呢?如果说阮府的话,那早已是二弟的大将军府了,是他的门庭,仰赖着那座门庭生存的人,该是他的妻妾、子女、幕臣和门客。并不会有她。至于在那座府邸中度过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父母还没有去世,他们姐弟尚且是一双托庇于父荫的贵族子弟的时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时过境迁,谁都不可能再回头:“这里是我的幕府,我不能走——我就把阿桃托付给你,你让弟妹,好好照顾她——这就够了。”

      “可是我担心你一个人……我想在你的身边,这样也有个照应……”

      阮诗伸出两指,止住了他的话:“不必,这里一应齐备。我横竖就这些日子了,也没有什么好照应的。”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你回去罢,和弟妹说说。明天晌午,我就让他们把阿桃送到你府上。只盼着你和弟妹,能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来日,再给她选一个好人家,送她出嫁……”

      “是。”阮怡心惨神伤,只能点头称是。

      阮诗像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勉力笑了一笑,说:“……对了,阿桃和现在柳家那位先生,好像很投缘的样子。到你那里以后,教习的老师,仍旧请她,也可以。总之,你和弟妹,裁夺着办吧……我只盼她,在你那边,能过的快活些。过了些年,心里面,不再想着现在的这个家,能嫁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便好了……”

      “……是,我一定会……会尽我所能,好好待她的。姐姐放心……”阮怡听她说到这个地步,再也无法忍耐,流了眼泪,又连忙伸手揩去。这个时候,他除了答应下来,令姐姐安心,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这一夜,阮怡走了之后,阮诗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在妆台前,面对着铜镜里黑夜的影子,静默地坐了很久。被死亡剥夺掉所拥有的一切,太狼狈,也太痛苦。所以她决定提前由自己把这些东西舍弃,像摘贵妇人们都会戴的发饰一样,一件一件地拿掉。可是她对着铜镜,却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轻轻松松地抬起手,拆开整齐的发髻。

      夜已深了,一扇一扇的窗纸上隐约映出枝叶来回摆动的黑影。除了这沙沙声外,周遭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她蓦然站起身来,重新推开卧房的门。她无视了守夜丫鬟的行礼,也摆手拒绝了她们的跟随。一瞬间的冲动,让她想要悄悄地再去看夏桃一眼。毕竟这是女儿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明天开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阮诗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夏桃居住的房舍里。

      阮诗把屋门轻轻推开了一线。无声地靠在冷清的屏风畔,默默地向里间望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夏桃早该睡下了,有床帐牢牢地掩着,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出乎意料地,夏桃却没有睡,抱着膝盖,坐在帐子放下一半,剩下一半被月光照亮的床榻上。一旁小床上的贴身丫鬟睡得倒沉,像是一点没有发觉的样子。

      阮诗看到她仍旧醒着,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回到屏风后面,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去。至多又一次,留给她一个冷漠无情的背影。可夏桃的目光仍旧向她这边转来,又惊又喜地跳下床,踢上鞋子,慌忙追了出去,抱住了她的手臂,生怕她走掉:“娘。”

      月亮穿过窗格照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可以留下吗?”夏桃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

      阮诗摇了摇头:“不行。”

      “……那……爹爹可不可以回来?”

      “不可以。”阮诗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是么……”夏桃的声音闷闷地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开口,用极轻的声音说,“娘,我会一直盼着的,我不会放弃的……盼着你有一天回心转意……盼着……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像……最普通的一家人一样……”

      “无谓的盼望不是好事。”阮诗说。

      “……可是,我盼望着,盼望着……你也知道我一直盼着……所以,也许有一天,就会变成真的。”

      阮诗无话可答。她不想让夏桃孤独无助地呆在这个冷冰冰的院子里,看着自己一天天死去,也就不会将最后的真相说破,毁去她仅剩的无望的希冀。这样选择的代价就是,她们明日便要提前分离了。临别在际,她觉得自己应当留一件什么东西给夏桃。于是,她从发髻里拔出了那一支常年佩戴的青玉钗,静静地塞进了女儿的手心里。发髻散开了,长发一下子洒在了肩上。阮诗披着长发,站起身,无声地离去了。

      这夜过后,便是浑浑噩噩的余生了。燕北君颁下懿旨,言夏初忝居列侯,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于太学内外,憎世恶道,毁圣谤贤,用妄语邀名,以邪说结党,朝纲播乱,流毒广布。戕害人心,甚于刀兵,诽谤朝纲,如掘山陵。此大逆也……谕旨通告朝野,也就以谋逆的罪名,削夺了夏初的爵位和官职,押在廷尉府内。阮诗看了之后,命主簿拟了一封满是官样文字的请罪奏章,递了上去。之后,府邸门头上的牌匾改换了,她仍照旧做着位高权重的大司马。只是经此一事后,大司马的行事作风变得神秘而低调,深居简出,朝会渐渐缺席,也几乎不再于人前露面。百官之间,一开始有些暗地里的议论和揣测。但当他们在朝堂上看到剑履上殿的大将军,完完整整地接替了他亲姐姐的位置,乃至于威势逼人更胜从前。于是那些絮碎的言语,就在威压之下鸦雀无闻了。

      可是阮诗想错了,等待着她的,不是麻木而平静,在失意中将人默默吞噬的死亡,而是自江南忽然而来的动地鼙鼓、滚滚烽烟,使人措手不及——镇南将军卫宁率大军叛乱——卫宁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遍发檄文,讨伐大司马姐弟。

      和卫宁昭告天下的檄文一起来的,还有他单独向阮诗下的战书。与辞藻堂皇,口角锋利的檄文不同,这封战书里没有任何耀武扬威的词句,只有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昔年得赠短兵一柄,今完璧归还。宁上。”

      阮诗放下那张短笺,瞧见随着书信一同被送回来的青玉匕首,一阵恍惚。她疾病日笃,倍感疲惫,面对卫宁突如其来的背叛,比起错愕与震怒,她更加觉得恍惚,连他乍然叛乱的缘由,都不想去思考了——那好像,已经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明明也只有二十八年,却仿佛已经过了几辈子……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平日里,诸位公子都讲论书与乐更多些。恰巧今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在下冒昧,想在此处设下一局,邀请诸位公子竞射一场。”十二三岁的阮诗,站在京城中十来位出身贵族的少年少女的中间,款款说道。春风如酥,轻轻吹拂过她缀着翡翠花钿的双鬟,拂过月白绣花的襦裙和宝绿色的对襟小袄,漾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今日踏青,是阮姑娘的东道,自然一切听你的安排。”叶墨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抚须笑道。

      “那便谢过叶老伯了。”阮诗报之以端庄礼貌的微笑,扭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冯杏儿打了个手势,丫鬟心领神会,连忙从肩上的书袋中取出一个红木涂金的漆盒。阮诗双手捧着,打开了盒盖,光滑的鹅绒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柄短兵,青玉柄,金丝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恰巧,家父近日还京述职,带回一柄从西秦国大将军处缴获的匕首。在下想,自古宝剑配英雄。今日的胜者,在下便将这柄匕首相赠。”

      说到这儿的时候,阮诗忍不住偷偷地向着夏初的方向望了一眼——就一眼。可能是因为心里蠢蠢欲动地盘算着这桩大计划的缘故,今天她自从来了以后,还一直没敢和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视线交汇。

      所谓的大计划,是她想要送给他一件礼物。当她从父亲带回家的战利品中,看见这一件格外漂亮的兵器时,心中就油然而生了这个迫切的念头。

      “爹,这把匕首,女儿能不能拿走?”她摸着缠了金丝,光滑流丽的剑鞘,心中怦怦直跳。

      “想送人啊?”阮太傅闲闲看她一眼。

      阮诗一下子窘迫起来,莫名其妙的羞耻心,让她突然警觉,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着谎言和托词。她已经心虚了,隐约觉得自己想送东西给夏初的那点念头,好像并不是一件可以在父母面前宣之于口的事情。可是,不是为了送人,又能是为了什么呢?自己想留下收藏?也想学一点防身的武艺?这些欲盖弥彰的谎话,好像一戳就能破。幸而父亲没有深究,摆了摆手:“拿走拿走。”

      阮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被这件事提醒了——她怎么好直接送他东西。那么不矜持,会不会让他误会,让他看轻自己,好像显得她对他很有所求一样。她要想一个好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已经不是那么亲近了。夏初父母早逝,家中无人,十岁之前,好像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在她家里住的。那个时候,他们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无话不谈。连下人们都把夏初当作自家的少爷看。

      那个时候,他领着她偷偷地溜出去,去城外的东山上玩,烤篝火,看星星。他指着天上一颗颗闪烁的星子,向她卖弄着从书上看来的星宿分野。然后便从天上的星宿,说到地上的山川与河流,那些他也从未去过的地方。最后他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她,说:“有一天,我们一起去周游吧。”

      可现在年岁大了,夏初当然不合适再住下去,也就顺理成章地,渐渐地不来了。不经常见面,就好像生出了隔阂。过去无话不谈的玩伴,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好像摇身一变,变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模样。这两年来,长平侯渐渐在贵族子弟们中间名声鹊起,她也常常能够听到长辈们的交口称赞。她好像也能从丫鬟和女伴们的议论中,敏锐地发觉出,他其实有着数不清的仰慕者。他已经是一个英俊、高贵、博学、出众的小侯爷了,像天上的明月一样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辉。而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仍旧是那个除了父祖和家族的声名,便默默无闻的阮家小姐。

      “有些事,小姐自己不去要,就会被别人抢走了。”杏儿比她还小一岁,却好像比她还要看得明白些似的。有天收拾笔砚的时候,冷不丁的,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阮诗一怔,回过神来,嗔怒地白了杏儿一眼,又装成听不懂的样子,说:“你在胡说什么。”至少这个时候,当然还是闺阁小姐的体统更加重要。

      可是自那之后,阮诗便无法忘记这句话了。其实杏儿这样说她,她是很生气的。她不能忍受旁人也将自己看作夏初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好像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另一个人的卓尔不群,添上一笔衬托。她每每想到这里,自尊心就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好像她的不能忘怀,只是因为强烈的不甘。然而,自那之后,她在辗转反侧的夜与梦里,有一次竟然真的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婚礼上,梦里面,穿着大红喜服的夏初,竟然比平日里更加英俊潇洒,他一直牵着新娘的手,她在宾客的茫茫人潮中挤上前去,想看一看新娘的脸——她看见一个耀眼的凤钗与红纱装扮的陌生少女,看见一张很美,很美的脸。新娘端庄而优雅地站在夏初的身边,落落大方,竟然一点也没有被比下去。没有人见了这样的一幕,可以不称赞他们是天作之合,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醒来以后,阮诗怔忡许久,终于以讨教学问为由,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去长平侯府上拜会夏初。

      轿子进了长平侯府,老管家张伯一向认得她,亲自前来接待。将她迎进花厅里,让丫鬟们沏上茶,又上了点心,笑容可掬地让她在这里稍待。阮诗在花厅里规规矩矩地坐了好一会,才等到老管家又一次过来,说:“这会,我家公子正跟武师在后园子里学武,真是怠慢了——要不然,阮小姐若是不嫌弃,老奴让人起个小轿,服侍小姐去后园子里,与我家公子见面谈事,怎样?”

      “是我来的不巧了。”阮诗礼貌地低头一笑,从善如流,“既然这样,那就去吧,烦劳老伯了。”

      府里的小轿摇摇晃晃地,很快,就送她到了夏初练武的地方。丫鬟素手掀起轿帘,搀她下轿。长平侯府的后园子,其实也有不小的地界,池塘草木,亭台花树,一应俱全,或许因为夏家世代武将的关系,树荫之外的一片空地,兴建之初便被专门辟了出来,盖起一座不大不小的练武场。阮诗下轿的地方,就在练武场的门槛外面,刚刚跨进去,一抬眼,就看见一身短打的夏初挽了满弦的弓,一松手,箭像流星一样飞了出去,牢牢地钉进靶子里,正中朱砂标记的靶心。阮诗怔怔地看着,目眩神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心跳得飞快。

      这一年以来,她只在大庭广众的诗会上与他见面,两个人甚至少有私下里闲聊的机会了。所以她竟然都不知道他在学习骑射和武艺,还学得这样好。听说夏初的父亲,在世时也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将军,或许他生来便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将来也会成为一个文武双全,所向披靡的将军,甚至会比他的父亲更加出色。阮诗想着那天灼灼的阳光,便谋划了这场大计划,在上一次诗会结束的时候,主动担当了这次踏青的东道。

      阮诗左右望了望参加踏青的少年少女们,果然已经有人脸露难色。他们全是京中名门里的子弟,有读书作诗的才气,却不会花多少时间在武艺上,更不可能像名将世家出身的夏初一样,勤学苦练,有一手卓绝的弓术。因此,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夏初顺理成章地赢过所有人,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这柄漂亮的匕首送给夏初。

      “啊哟,这我们女儿家可不行。我看,咱们姐妹就安坐看台,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公子,怎么争这个彩头。”旁边一个郡主姑娘笑着说。

      “姐姐此言差矣,”阮诗低头一笑,这时,随行的男仆们,已经在平地上架起了提前准备好的木靶子,又量出五十步的距离,用白灰划下了线,“诸位都无需拘谨,只是一个游戏,愿意来玩的,不妨都来试上一试。一人三支箭,中靶者胜,与靶心近者胜,只论三次试射中的最佳。与其他技艺不同,竞射向来有运气在里面,说不定哪一位,今日手气更旺些,便能拔得头筹。”

      阮诗讲完规则之后,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三次机会,只中一支,便有获胜的机会——这时已有人跃跃欲试,只不好第一个出场。这时,阮诗转向叶墨,款款行礼:“叶老伯,可否请您先试一试。”

      叶墨哈哈一笑:“这我不成——不过嘛,我可以点个人代我开这个场。我这一份,请长平侯代劳吧。”

      夏初被点到名字,也不意外。他是叶墨的学生,师长有命,自当遵从:“是。”说着,他走上前去,从仆人手中先接过绑带,挽了挽宽大的袖口,在手臂上扎紧,然后走到白线后,拿起弓箭,目测了一下距离,便弯弓搭箭,利落地发出了第一箭。这一箭自然中靶,只是准心稍偏,距靶心仍有一寸多的距离。虽说如此,在场的多数人自知没有这种能耐,一箭中靶,都已经觉得十分厉害了,因此,已有人发出了稀稀落落的赞许声。

      夏初微微调整了一下方位,第二箭便正中红心,随后第三箭,也稳稳地落在红圈之内。众人赞叹不已,纷纷喝起彩来。

      阮诗初时还有些替夏初紧张,看到这里,也如释重负,由衷地漾起一丝笑意。她怕人觉察,连忙羞涩地低下头去,权作掩饰。

      众人正忙着感叹的时候,只有一个英武少年不理不睬,大步走到白线前。夏初正想把长弓搁回仆人手中,见有人走了上来,便直接把弓递了过去:“卫兄,请。”

      卫宁傲气十足地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朗声说:“阮小姐,我有一言,这样比下去,是分不出胜负的。”

      阮诗敛了笑意,却仍礼礼貌貌地回应:“卫公子请讲。”

      “一支射中靶心,便算赢。这也太容易了,只怕我们一个个比下来,人人都能射中,还有什么胜负可言。阮小姐今日只带了一柄名剑,胜者,也只该有一个。”卫宁话音一落,便随手从托盘里抄起一支箭,开弓、搭箭、引弦、放箭,快如闪电,一气呵成,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方才的那支箭,已然深深地插进了靶心的正中央,“夏公子弓术不错。不过五十步射木靶,没什么比头。比弓术,向来以射天上飞禽为第一,只是今日不一定遇得上。退而求其次,便在百步之外,栓一枚铜钱,箭从铜钱眼中恰好穿过,即为射中。夏公子刚才是代叶老伯出手,自己的三箭,不如来比一比这个。”

      阮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怎么把这个人忘了——她终于懊恼地记起了卫宁的来历。他不止是卫校尉的儿子,更是今科高中的武进士。她原以为,夏初那样的弓术,已经非常厉害了,旁人纵有练过的,也至多不相上下。可是,卫宁方才那一箭,几乎连准备都不需要,信手拈来,何等轻松。如果再让他改去比射铜钱,恐怕,恐怕……夏初要比不过了……阮诗咬了咬下唇,想要尽力找托辞劝阻,可是两人按照现在的规则,已经打成了平手,要怎么推脱才好——

      这时候,夏初却微微一笑,说道:“我虽不能,卫兄既有命,也只能尽力一试。”

      阮诗无法,只得示意下人,按照卫宁所说,到百步以外找了棵树,树枝上用绳子栓吊一枚铜钱。卫宁这时候也认真起来,稍稍屏气凝神,拉开弓弦,瞄准了一会儿,才松手放箭,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箭飞出去,恰从铜钱方孔中飞过,连上下边沿都没沾半点,都不由得看呆了,蹲在铜钱侧面凝神观看的下人,此时也大声喊:“中了,中了。”

      卫宁扬了扬唇角,只是这样还不够——此时天上恰巧扑棱棱飞过一行山雀,卫宁心随意动,手起弓发,只听得一声凄厉鸟鸣,一只雀儿从天上掉了下来,跌在绿草丛里,下人跑去捡起,只见那山雀雀身被箭杆牢牢对穿,羽毛尚在汨汨淌血。

      卫宁很是满意,志得意满地向阮诗望了一眼。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大抵也同其他人一样,被自己的武艺震撼了。三支箭,一中木靶,一中铜钱,一中飞鸟。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表演了。他要争的,不止是一场胜利,一个彩头,一柄名剑,而是她的心仪——他转头看向夏初,笑了一笑,将弓递还给他:“夏公子,该你了。”

      夏初倒是不卑不亢地接了过来,一开始像是有些紧张似的,低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弯弓搭箭,找了好久好久的准头,才松手发箭。可是偏偏不遂人意,方向略偏,长箭擦着铜钱的边缘飞了过去。第二箭试图调整方向,又从另一侧擦边掠过。甚至到了第三箭,还要偏得更多更远,毫无章法地斜飞出去,甚至离铜钱的边缘都足有好几寸远。

      阮诗目睹着这一切,心情跌到了谷底。她甚至惴惴起来,她知道夏初从来没有被人在公开的场合比下去过,唯独在她刻意拉的场子上,输得一败涂地,他会不会很不高兴。她不禁偷眼去瞧他的脸色,可是这一眼也是白看,夏初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而失态。他仍然端着教养极好的微笑,毫无妒忌地称许着同龄人出神入化的武艺。

      阮诗心中一片冰凉。毫无疑问,众人都已经被卫宁的本领震得目瞪口呆,更不会有第二个人敢上来挑战,卫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胜者了。现在,不管她心中有多么忐忑,有多么不情愿,都必须去为这件事收尾了。她转过身,借着从捧盒里拿起匕首的时机,整理了一下神情,脸上挂起青涩礼貌的浅浅微笑,目不斜视地走到卫宁面前,对着这位大获全胜的骄矜少年,半垂着眼睛,双手捧着那柄匕首,说:“卫公子武艺超群,名不虚传。能以这柄匕首相赠,是在下的荣幸。”

      “多谢阮小姐。”卫宁单手握着剑鞘,拿起了匕首,当即佩在了身上,这才向阮诗拱手道谢。阮诗微微屈膝,默默地还了这一礼。那时阴错阳差,又陷在患得患失的心情里,于是她将这件礼物送给卫宁的时候,着实不情不愿。却没想到,经年以来,卫宁竟然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我那时候也真是个蠢货,怎么会看不出来,你是想把这个送给太常的。”卫宁饮尽一杯,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人人都不出头,只有我跳出来搅局,偏要显这个本事。真真可笑。”

      阮诗想起往事,莞尔一笑,说:“我倒是庆幸,能将这柄匕首送给你。也算是,替它找了一个好主人。名剑自然要配英雄。你比太常,佩这柄匕首,更合适得多了。”
      卫宁转着手中酒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酒劲上冲,眼睛里却隐隐泛起了泪意。

      阮诗见他这样,也慢慢敛去了浮淡的笑容,说:“你回到京城,去拜坟了么?”

      “拜坟?”卫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然后便明白过来了——他们的旧识,当日诗会上的十来个玩伴,连同叶墨在内,只剩下了他,阮诗与夏初三个人还活着。其他的人,都已经在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杀之后,成了刀下之鬼,被匆匆收殓,埋进了东山的坟堆里面,“我去拜坟做什么。我当年离京的时候,只有你还来送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只有失意之人,才会记得失意之人。在得意人那里,你什么都不是——”

      阮诗默然。卫宁入仕最早,心气最高,可自从离京之后,无缘无故困在一隅,将近二十年不得升迁,心里积压了不知道多少愤懑与不平。这份心情,她也能领略几分。从这里论起,或许他们,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或许,这也正是她将卫宁调回京城里来,期望他能为自己分担心腹重任的缘由——

      “我也知道,这话听来可笑。不要说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就以我义父的家世和官位,若不是当初太常抬举,我根本不能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后来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一方太守,已经是很得意了。”卫宁一边挂着笑,一边继续用冷冷的口吻,嘲讽自己,“可我还是觉得失意。这也没有办法。说来,都是我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点本领,就自视甚高,生出了许多妄想,自然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早成了别人的笑柄,还懵然不知。”

      阮诗有些不忍再听下去,叹了口气,低声说:“子澹,你醉啦。”

      “世事难全,何妨一醉呢。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今日有酒不醉,以后,还不知道是怎样。”卫宁笑着说。

      阮诗也被这句话触动了,勉力一笑,低头斟了一杯酒,跟卫宁轻轻碰了碰杯,便仰起头,一饮而尽。她觉得自己渐渐地醉了,脑子还算清楚,脸上却发热,手臂腿脚也有点发软。卫宁回京接任司隶校尉之后,半天都呆在司隶府里没出来。她便来找他了。跟卫宁喝点酒叙叙旧,就算是接风了。却没想到,连自己也要醉在这里了。

      那夜,借着这点酒劲,卫宁一定要带她在司隶府到处走走看看,用卫宁的话说——“这种地方,从今以后,你也不会来第二次。这跟廷尉府、京兆府那种地方又不一样,他们都还要按法度办事。天底下,最不合制度与规矩的东西,一样样明明白白摆着的,就只有这里了。”

      司隶府里,最不合道理的地方,就是地下隐秘的石牢了。卫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阮诗一只手扶着墙壁,沿着逼仄的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她脚步有些虚浮,到了格外陡峭难行的地方,卫宁会伸出手臂,让她借一下力稳住重心。就这样,一直走进黑暗而萧森的所在。就算她全然醉了,也该被这石牢里的森森寒意冷透骨髓,况且她一直还清醒着。

      卫宁按动了机关,一扇厚厚的石壁蓦然合拢,一阵刺耳的响动之后,牢房里的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石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风声、蝉声、滴水声,一切都消失了,寂静到恐怖的地步。如果这里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能阻止。卫宁紧紧地握着匕首的青玉柄,却双手发抖,迟迟没有办法拔出——他该借着这天赐良机,杀掉眼前这个发动政变、窃夺权柄、威胁社稷的罪魁祸首,报答救了他一命的先帝,也为那些无辜死去的旧识们报仇,成全大义——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旁人都忘了他的时候,都还一直记得他,特地把他从无望的泥沼中拉出来。甚至还这般地相信他,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到这里来。她这样的人,明明该更谨慎的。为什么,就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他的话,将自己置身于不可知的危险当中——他永远在报答过去的人,那现在的人,当下的人,眼前的人,又该怎么办呢?也许,也许他该再等等,也许他能找出一个,在夹缝里面,两全其美的办法,也说不定……

      阮诗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看着卫宁的背影,在石壁边上伫立良久。

      “——我本来以为,我会有点害怕这个地方。”卫宁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十几岁的时候被人构陷,也被关在和这里一样黑的牢房里面,关了十来天,每天被拖出去过堂——也算我运气好,到底撑着一口气想活着,要是差了一点,可能早就在这种地方,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阮诗心中戚然,叹了一口气,说:“我那时整日呆在家里,是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倘若知道,大概也能托京兆尹,早点救你出来。”

      “这些事,都是命运使然。”卫宁怆然一笑,转过身来,“所以你不该跟我来的。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都没人知道的。”

      “我信你,所以才请你回来帮我。”阮诗说。

      “你信我吗?你都会信我吗?——你信我不会害你,也信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么?”

      阮诗静静地望着他,两个人视线交汇,这时候,阮诗绝不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低下眼睛或是躲开视线,做出羞涩的小儿女似的姿态了:“我没想过。”

      听到阮诗的回答,卫宁笑了,往昔的一幕幕像浮光掠影,刹那之间掠过心头,又在顷刻之间化为风烟。至少这一刻,这个石室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冲动,让他想要忘记过去,也想要忘记很多人,很多事……可是他还要记得死去的人,记得许多人曾经活着时候的样子,记得东山上的坟茔。于是笑着笑着,却又落下泪来……卫宁一把抹去泪痕,走到她的对面,双膝次第跪在地上,向她郑重地行了一个,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大司马。在下受你提拔,终于得见天日。从今以后,自当竭尽忠诚,回报大司马。”

      阮诗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君王的角色,接受了卫宁的效忠。她伸手扶卫宁起来,望见他腰间佩的匕首,问道:

      “这柄匕首,可还合手?你会带一辈子么?”

      “都已经带了几十年,一辈子也没多长。一直带在身边,便也不难。”

      可是这把匕首,却兜兜转转,终究回到了她的手中,剑柄上的青玉,仍然温润无瑕,剑鞘上的金丝,依旧耀眼生辉。就像她从来未曾把它送出一样。

      阮诗派人召苏云入府相见的时候,苏云正在尚书台办公。在此之前,已有近半个月未曾见过阮诗。晌午时分,苏云已经从抄来的邸报中,得知了卫宁举兵造反的事情。惊异之下,料想阮诗此时召见,必然十分要紧。因此匆匆坐上车马,很快便赶到了大司马府上。

      在云翳似的屏风后面,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影,似乎正静静地坐在窗下,寂寥萧然。苏云有许多疑惑不安,却照旧行了个礼:“大司马。”

      “卫宁叛乱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此次平叛,我亲率兵马前去,苏尚书,劳烦你随我同行。”阮诗说,声音沉静,一如从前。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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