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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三)梦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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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梦蕉(上)

       

      接连几场春雨,道旁的杏花落了满地,铺展在长街上,犹如簌簌的雪片一般。刺耳的鸣锣声中,铁甲的士兵肃穆地列队而过,手执矛戈剑戟,明光雪白,照花了两旁楼宇上看客的双眼。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过后,是一串骏马的蹄印,随后是青铜印下的车辙。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冷腥的金属气味。轮轴碌碌的车驾上,披挂明光大铠的将军,端坐在罗盖之下。

      这年春天,统帅长安府兵的大将军奉召归京,率精兵两千于御前演武。军士在城外扎下威武的营垒。大将军点起少许精兵亲随,排起仪仗,进城归家。

      大将军府,也就是昔年的阮太傅府。太傅过世后,这处宅院便归了儿子阮怡一家。今日,府内的下人一早候在门前,迎接四年未曾回京的老爷。将军在拥簇中下了车驾,踏进府门,由下人侍奉着,卸了铠甲,换了家常的绸缎衣裳。再从偏厅走出来时,方才掩藏在盔甲阴影下的容貌终于清晰起来。大将军阮怡,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中等,浓眉星目,却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惫懒神气。卸下盔甲,换上常服以后,俨然是一个逍遥自得的富家员外。

      大将军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阮旃,一个七岁的幼子阮旌,一位贤良淑德的夫人刘氏。阮怡一跨进内宅,刘夫人便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迎了上来,袅袅婷婷地行了一个礼。阮怡与刘夫人在正厅上坐定,阮旃站到了对面,端正地跪了下来,向久别归家的父亲磕头。

      阮怡把儿子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会:“不错,长高了一大截,是个大人了。”

      刘夫人陪在一边,也用一张温柔的笑脸应和着:“是呀,夫君走的时候,旃儿才十一岁,现在都已经十五了。长大了,也懂事了。文章武艺都学的不错,师傅们都夸呢。”

      “是吗?说起来,旃儿这也该到历练历练的时候了。待会儿见了姐姐,要跟姐姐说说这事,看安排一个什么职位好些。”阮怡说道。

      “那还要劳烦夫君费心了,妾身也常想这事呢,就是妾身长居内宅,也不大懂这些,主意不对了,反而不好。出仕做官是大事,还是要好好计议一下。”刘夫人赶忙给阮旃使了一个眼色,眉眼纤薄的叛逆少年抿了下唇,也跟着说:“谢谢爹。”

      阮怡浑不在意,四面看了一看,问道:“对了,怎么不见旌儿?”

      刘夫人连忙回答:“旌儿这几天得了一场小风寒,请太医也看过了,没什么大碍,现在恐怕在屋子里睡着了。他亲娘也在边上照看着呢。毛病虽小,只恐过了病气,等再过两天,彻底好了,夫君再见罢。”阮旃是刘夫人的嫡子,而阮旌是侍妾所出。

      “嗯。”阮怡点了点头。刘夫人见阮怡不再关心庶子的事,便又堆起一张笑脸:“旃儿现下用功得紧,夫君这回得了空,要不要考校考校,也看看旃儿的学问究竟如何了。”

      “是要考校一下,”阮怡从善如流,想了一想,说,“不过念书这事,我是不在行。倒不如过两天,我把楚令容叫来,让她考考你的学问。”

      阮怡浑然未觉,但因为他随口说出的话,厅堂里的空气,分明沉寂了一瞬。下人们互相偷瞥一眼,悄悄地交换了各异的神色。刘夫人脸上贤惠的笑容还没敢收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却没那么多顾虑,唇角一撇,目光一转,斜瞥着厅堂的角落,一张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儿子不知道谁是楚令容。先生讲当世的学问家时,从来没提过这号人物,谅她也不一定有本事,考校我的学问。”

      阮怡淡淡地瞟了阮旃一眼,哼笑了一声,难辨喜怒:“长了几岁,倒是长出脾气来了。”

      “这年纪的小子,最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了点本事,便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了。”刘夫人见状,顾不得心内不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陪笑着打圆场。

      少年心中仍然不服,但见到母亲如此殷勤地做小伏低,父亲如电般的目光又自身上一掠而过,也不禁有些畏惧,不得不垂下眼睛,低首行礼:“是儿子见识浅薄,口出妄言。还请爹爹指教。”

      阮怡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剌剌地一挥袍袖,说道:“我一年能见你几天,有什么好教训的?你就听你娘和师傅们的。倒是你也大了,可有看上哪一家的女子,让你娘给你讨了来。”

      阮旃一愣,望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母亲,胸中怦怦直跳,少年心中的美梦,忽而飘飘荡荡的摇曳起来,在厅堂中许多人的视线里,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窘迫。仿佛只要他低下头去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儿子,便可从低声下气的恳求中赢得父母的许诺,赢得那桩令他心满意足的好姻缘。可是,对于他这样的人家,高高在上的双亲,不是寻常人家里慈爱亲睦的父亲与母亲,而是各有盘算的“老爷”和“夫人”。少年仍旧垂着刀片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富丽袍服下的砖石,心神摇动的时候想说什么,也都通通咽了下去,抿着唇摇了摇头:“儿子不曾动过这种念头。”

      “是啦,旃儿平日里专心进学,大概也没想过这些事。”刘夫人笑着说,“不过年纪也渐渐大了,夫君若是准许,妾身便先好好替旃儿挑两个房里人。”

      “这也不打紧,你看着选吧。”阮怡从善如流,对于内宅事,他依旧全权委托给刘夫人,并不上心。

      可阮旃听着父母的交谈,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们所说的事,离他的愿望越来越远。他想要的,难道是几个身份低微的侍妾吗?他的意中人,也有显赫的家世,不会缺上门提亲的王孙公子。她跟着做了将军的父亲到南方去的那天,他也骑着马出了城门,遥遥地跟着车队缩成了一个黑点的影子,直到地渐荒僻,景渐萧疏,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再也没有了第二个行人,他迎着刺眼的日光,不得不勒住了缰绳,调转马头,怅然回返。他们之间,倘若无人牵线作合,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可是他们的姻缘,又岂是两个人的私事,甚至也不是两家人的家事。除非他们之前一起去山原上纵马疾驰的时候,可以一直不回头,从此忘记暮色里高墙雄伟的京城,忘记家门与拘束,潇潇洒洒地越过山川,渡过长河,在漠漠的原野和风沙里销声匿迹——既然当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这样做。眼下,乞求他关系生疏的父亲的怜悯,难道就可以令他得偿所愿?正在阮旃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一个仆人从外面赶了来,向阮怡和刘夫人躬身行礼:“老爷,楚长史求见。”

      下人的通报,显然也出了阮怡的意料之外,不过,阮怡眼睛一亮,莞尔一笑,显然对这位不请自到的不速之客十分满意:“家常话回头再说,我先去瞧瞧有什么事。正好,一会也要去拜见姐姐,要到晚间再回来了。”对刘夫人敷衍完,又转头给儿子阮旃落下一句吩咐:“你也先回去吧,今日有正事,改日再让令容考考你。”说罢,阮怡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扶了下衣冠,大踏步向外走去,丝毫不理会刘夫人几乎僵在脸上的笑容,以及身后下人们桥口乍舌的表情。

      不一会儿,阮怡的身影就彻底瞧不见了。室内鸦雀无闻。阮旃看不惯父亲色迷心窍的模样,更不屑于见内宅里争风吃醋的场面,鄙夷地白了一眼,拂袖便走。而主母仍然怔怔坐着,不发一言,因此也没有一个下人敢多出一声。只有侍立在刘夫人身后的大丫鬟,不由得啐了一口:“那个楚长史,也太不要脸了。居然有追到家里来偷人的。还是个寡妇,她先夫九泉之下,也该羞死了。”

      “罢了,别说了。”刘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让丫鬟扶着手臂,慢慢地挪出了厅堂,向着内宅深处走去。从十六岁那年,自己蒙着红雾一样的盖头,乘着摇摇晃晃的花轿,抱着祈求平安如意的宝瓶,迈进了这间豪门公府,便从此陷在这庭院深深的内宅里,日复一日,戴着满头沉重的金簪翠钿,麻木地周旋在公婆、夫君、儿女、妾侍和下人之间,木偶一般地扮演着一个贤德端庄的正室夫人,一刻也不敢放松。一恍神,青春与岁月,早已消磨殆尽。

      可阮怡却不是一个会在意这些事的人,在他的眼中,刘夫人既然嫁进了阮府,享受着大将军夫人的荣华富贵,理所应当成为一个贤妇,为他操持所有的家事,并不该有怨言,即使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时此刻,他挑选了前院的一间空厢房,吩咐仆从,将楚长史从待客的花厅带到此处见他。很快,厢房外的走廊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从蒙了薄纱的花窗望出去,隐约望见一个窈窕的朦胧身姿,衣袂翩然,分花拂柳而来。

      仆从挑起珠帘,袅娜裙摆下若隐若现的一只绣鞋,轻盈地踩在了厢房的砖地上,像一片春天里的落花,飘进了日光幽柔的房舍里。白纱做的春衫缀着葱绿的绸缎滚边,飘在她美玉般清瘦秀丽的肌骨上。阮怡懒洋洋地靠在圈椅里,双臂搭在红木扶手上,食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润泽的木质。楚嫣走到茶桌旁,优雅地握着秘色的茶壶柄,向小巧的茶杯中缓缓注入清澈的茶水,旋即捧着那杯茶,轻巧地屈了屈膝,在阮怡的靴子边上跪了下来,略微抬高了手臂递上那盏茶,细腻的釉色衬着她冰雪似的皓白纤指,油然生出光辉。她仰起点漆般的双目,望着阮怡,嫣然一笑,顾盼神飞。

      她早已不是少女了,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刘夫人年岁相仿,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梳成了妇人的髻子。可她偏生那般美丽,清雅又妩媚,一双剪水双瞳,像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也能道尽万缕情丝,百转柔肠。

      阮怡心醉神迷,一只手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饮了一口,却舍不得放开那只纤软洁白的手,顺势握着修长的手指、淡红的指甲细细地摩挲了起来:“今个怎么这么乖。”

      “嫣儿哪一日不乖了?”楚嫣盈盈笑着,等着阮怡稍稍俯下身,健壮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纤薄的后背,稍一用力,便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腿上,压低了嗓子,说起了情话:“这可不好说,一会得好好算算账。”

      楚嫣毫不挣扎,却故作吃惊:“原来大将军是这个打算,我还以为,大将军会急着去拜见大司马,所以换了件衣服,就赶紧赶了来呢。”

      她看见阮怡的神色分明地变了一变,有那么一刻,脸上轻浮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却又装作若无其事:“近乡情怯啊,——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的装束,揪起肩膀上一片若隐若现的白纱,冷笑着说:“去见姐姐,就换了这么一件衣裳。要是姐姐不中意,我可不给你说情。”

      “这我怎么敢。这几年跟着大将军在边关上,好久没这样打扮了。自然是先穿给大将军看看。”楚嫣笑着说,身上百合般清幽的香气裹着温柔如兰的吐息,令人沉醉,“出发前自然要换,我想问刘姐姐讨一身庄重的衣裳,如何呀?”

      阮怡失笑,却故意拉下一张脸来:“刚才还说你乖了,现在又生事。内子正吃醋的厉害,你还要去招惹,讨不讨嫌。要我说,你既然敢穿,就这么去,只等姐姐发落你便罢了。”

      楚嫣闻言,连忙央求他,声音软的像掺了水,俏丽的目光里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怡哥哥,饶我这一遭吧。总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见一次面,为何要平白惹诗姐姐生气呢。”

      阮怡气极反笑,拍了拍楚嫣的脸颊,沉下声音,淡淡地说道:“上回姐姐要罚你,还是我给你求的情,才把这四十鞭寄下了。不如今个,一并还了吧。”

      楚嫣吃了一惊,双眉微蹙,美丽的眼目中难得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或许对她而言,这便是阮怡能想出的最诛心的惩罚,毕竟阮怡清楚她的底细,也目睹过她的狼狈,便可以此将她拿捏在手心里。大司马是阮怡的逆鳞,她明知如此,却偏要去碰一碰。然后便被阮怡捏住了下颌,看她倔强地咬着花瓣似的薄唇,长睫下的双瞳一闪一闪,似嗔似怨,泛着潋滟的水色,像一缕柔弱无骨的苇花,偏偏摧折在手中时,才能拿捏出纤细如丝弦的柔韧:“知道错了?”

      楚嫣抿着嘴唇,脸颊上隐约泛起羞耻的薄红,迎向面沉似水的床伴,轻轻的讨好似的一吻落在对方的喉结上,软玉温香,紧紧依偎在他的臂膀里,怯生生地求起饶来:“……就算是嫣儿错了,大将军也不要这样罚……上回在诗姐姐那里只挨了二十来下,就痛死了。今天挨满四十下,只怕连路都走不得了,还怎么侍奉大将军……求大将军,再饶一饶吧……”

      阮怡哈的一声冷笑:“今个不饶了,先挨打,再挨肏。”他享受着美人温声软语、做小伏低的求恳,笼罩在心头的阴郁和焦虑,也暂时地,被香风吹散了些许。芳香馥郁的肌肤贴在他的怀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欲拒还迎地撩拨着,渐渐地勾勒起翻云覆雨的轮廓。

      “来人——”侍立在门外的仆人,听见老爷的传唤,立即转过身,推开房门,这下子即使隔着一层珠帘,也能看见那位不速之客,正缠缠绵绵地倚坐在老爷的膝上,下人们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在门槛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老爷有何吩咐。”

      阮怡拢着楚嫣的纤手,慢慢揉捏着素白的骨节,不急不缓地说:“楚长史现下穿的这身衣裳,不合面见大司马,须得换一身。去后宅里,问夫人要一身得体的衣裙,拿到这里来。——另外,去取一根家法竹鞭来。”

      老爷的命令,就算听起来再荒唐,阮府上下,又有哪一个敢说二话,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下人。那仆人连抬头都不敢,哪里敢细想,立即答应着跑腿去了。但恐怕用不了多久,今日的风流韵事又会在仆婢之间的窃窃私语中悄悄地传开,老爷与这位楚长史之间,香艳的细节令人咋舌,又不知会有几个忠仆,摇头慨叹着夫人的失意与不幸。这份不幸被人们在闲聊中被反复咀嚼了许多年,却像总能品出新味道似的,到现在也说不厌。

      “——咱们家主母,虽然能把府里的小妾都管的服服帖帖,可唯独就是拿这个姓楚的没办法……你看,咱家主母虽然娘家也不错,但配咱家,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那会子老爷还小,刚到说亲的年纪,太老爷太夫人相中的头一家,就是这个楚家的小姐。楚家跟咱家既是亲戚,又是世交,楚家的太老爷还是三朝元老,有一无二的大官。真真的门当户对,俩人年纪也合适……可是最后没成,听说是楚小姐抵死不肯,也就作罢了……楚小姐不愿意,这才轮到了现在的夫人进门……”

      “不愿意做夫人,倒愿意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总不能贱到这份上……”

      “……你瞧这个光景,什么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明媒正娶,哪比得上背后偷情……”

      絮絮的议论声在夫人听不到的地方悄悄地蔓延,然而府中人议论归议论,终究不敢怠慢,很快就找出了老爷要的东西,仍由那个仆人端着,一路小跑回到前院。站在厢房外面侧耳细听,屋里却安静得很,听不到那些料想当中的响动,仆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赶忙敲响了房门:“老爷,小的把东西拿来了。”

      “进来。”听见阮怡的命令,仆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却没想到这一回,厢房里的景象比片刻之前还要扎眼。楚长史却背对着门口,跪在老爷的身前,发髻已经拆开了,乌黑的长发落了满背,身上春衫也褪了一半,虚虚地挂在手臂上,旁若无人地露出白皙如雪的后背,只有抹胸细细的红色系带挂在赤裸的肩上,格外惹眼。那个仆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推门,竟然就撞见了这一幅活春宫。他害怕老爷发怒,连忙匍匐于地,把装了衣裳和竹鞭的红木托盘按在身前那方青砖上:“小,小的……小的把东西拿来了。”仆人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一句话,赶紧转身退到了门槛之外,掩上了门,一进一出,恨不得把眼睛埋进地下面去。

      【此处删节】

      方才楚嫣吞吐了一盏茶的工夫,用力过度,过分白皙的脸颊终于涨起红艳的血色,像施了一层浓郁的胭脂,而双眸水雾朦胧,好不可怜。阮怡忍不住俯下身去,而楚嫣也恰巧扶着他的膝腿,仰起头,用盼待的目光向他索吻,两个人便顺理成章地吻在一起,难解难分,犹如一对热恋之中的情人。

      一吻终了,阮怡心情畅快了许多,玩味地挑了挑眉,向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拿过来。”楚嫣没有办法,向阮怡投去含怨的一瞥,不得已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一点一点挪着无声的脚步。她走路的时候,便抛给阮怡一个半裸而美艳的背影,凌乱的白纱欲盖弥彰地拖在手臂上,犹抱琵琶而半遮面。

      她端起仆人搁在地上的托盘,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阮怡的身边。她把托盘稳稳地放在了茶桌上,找刘夫人讨要来的衣裳留在托盘里,单单善解人意地拿起了那根细长软韧的竹鞭,呈到了阮怡的面前。

      阮怡满意地伸手去拿她自己递上的刑具,可楚嫣咬着下唇,用央告的目光望着他,一时竟然忘记了松手。阮怡第二次用力,楚嫣才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用柔弱的气声恳求:“轻一点……”

      阮怡冷笑,不置可否。他执起竹鞭,鞭梢轻轻点着楚嫣薄软细嫩的脸颊,楚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这一鞭倘若落下去,必要在侧脸上撕开一道破皮流血的伤口,愈合了也要破相,留下美玉上的瑕。倘若他真的动了这一鞭,楚嫣也只能受着,绝不敢躲闪抗拒——他的竹鞭又往下划,经过喉咙,又经过抹胸包覆的双乳,肚脐,下腹……鞭梢挑着鲜绿的裙子,刺过掩藏在衣裙下敏感的花瓣时,楚嫣似有若无地呻吟了一声,揉碎在急促的呼吸里,听不真切。但此刻,她衣裳半褪地站在阮怡的面前,已经像是一个任人亵玩的玩物了。

      厢房里渐渐传出规律的鞭打声与娇吟声,隔着一堵墙一扇门,也能听得七七八八。竹鞭韧长,抽打在赤裸而紧致的皮肉上,声音格外清亮锐利。女子幽柔婉转的呼痛,高高低低,断续缠绵,不像受刑,却像在承欢。那个背弃了丈夫与婆家,与有妇之夫偷情又挨打的绝色女子,其实也是个世家小姐、名门闺秀,本来出身高贵,现下还做着从四品的大官。刚刚在仆人们的指引下,穿过春天里的回廊,迤逦走来的时候,漂亮得就好像天仙下凡一样。这许多年来,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惊人的美丽而折服,偏生在位高权重的老爷面前,比妓女还要放荡下贱,也得不着多少怜惜。伺候在厢房外的下人僵站在门外,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尴尬之中,想象着厢房里的活色生香,都不由得口干舌燥起来。

      影影绰绰的屏风后面,楚嫣的一对手腕被衣带一左一右吊过头顶,紧紧地拴在床架子的镂空雕花上。全身衣裳已经脱的干干净净,纤毫毕现,只有脚上一双绣花鞋,仍旧踩在地上,支撑着瑟瑟发抖的细长双腿。她皮肤极白,竹鞭刻下的红痕,整整齐齐地排布在后背和臀腿上,愈发鲜艳刺眼。

      她吃痛不已,泪眼朦胧,敏感的身体却早已情动,双腿之间水痕宛然。阮怡一早察觉了她的淫荡,每抽一记,便要将竹鞭送到她半张的阴户之间,或重或轻地碾上两轮,分明地压过凸起的花蕊,或者径直向甬道内探去,扎刺过脆弱的内壁甚至花核,拖出几丝粘稠的水液,激起她比挨打还难忍耐的呜咽。阮怡玩味地抽出竹鞭,随意在她洁净雪白的身体上抹拭,留下一道湿润的印记,然后反手稍一用力,被淫水泡透的竹鞭,便极快地掠过去,画出一道鼓胀透红的长长印痕。这个时候,楚嫣便会下意识地用力挣扎一下,柔弱的膝腿一屈,像支持不住身体重量那样向前倒去,然后就被吊着手臂的衣带狠狠地拽回原位。她承受不住,便会带着哭腔,柔肠百转地叫他:“大将军,大将军……”

      阮怡却不怎么理会她娇柔可怜的求饶。倘若是往日,听了她恰到好处的呻吟,多的是荤素不忌的露骨调笑,嘲戏她丝毫不需要温柔的触碰爱抚,便早已化成了摇摇荡荡、满溢而出的一泓春水。可是今天,阮怡却拿出了几分威严,虽然仍是床笫间的玩法,下手却重了许多。每一道红印,虽然没有破皮流血,却都实实在在地肿了起来,吹弹可破的透明表皮下,像包着一汪艳烈的血,颜色热烈得像火灼,恐怕要许多天才能完全消退。两个人在枕席之间,虽然什么过分的玩法都有过,却鲜少会玩得这样过火,何况过一会儿,还要打叠起十分精神,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出门去。

      楚嫣疼的厉害,早就不堪忍受,更何况这一次,阮怡还一直不回应她的哭喊求饶,她背对着阮怡,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真的害怕起来,生怕这苦刑真的熬不到头:“嫣儿知道错了,真的……呜,真的知道错了……大将军……啊……求你,求你了……饶了我……”

      她正在惴惴不安,不知道还要在疼痛中挣扎多久的时候,盈盈一握的纤腰忽然被拥住了。

      【此处删节】

      这时候,阮怡伸过手臂,慢慢把她搂进了怀里。两个人相依相偎,躺在枕上,阮怡闭着眼睛,手掌轻轻地抚过她身上鲜艳刺眼的鞭痕,像是有些怜惜、有些后悔:“……你觉得怎样?”

      楚嫣暗暗咬着下唇,这时候她还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她勉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唇边勾起一个美丽无缺的笑:“嫣儿没事,是嫣儿太放肆了。”

      “你是太放肆了。”阮怡只说了这一句,便许久没再说话。楚嫣偏过头看他,男人仍然躺在枕上,一只手仍然搭在眉眼上,像是极为疲累地扶着额头,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神情。楚嫣怔了一怔,垂下眼睫,温柔地探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垂在床铺上的另一条臂膀,虚虚地握住他的手指,又一次重新俯下身,轻轻地靠在他的脖颈里,用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用妩媚的气声讨好他:“……你生气啦?”

      “小嫣。”阮怡没有办法不被她恰如其分的柔情打动,更何况楚嫣是他真正的机要腹心。他没有移开覆在眼睛上的手掌,在黑暗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听说了一个传言……姐姐得了重病。倘若是真的……便是扁鹊在世,也难有办法了……”

      楚嫣吃了一惊,驱散了双眸里朦胧暧昧的水雾。事关紧要,隔墙有耳,她心中清楚,便也压低了声音说话:“哪里有这样的传言。京城内外,我不曾听说有这种话……大将军从何处得知,是不是有人故意造谣给大将军听?”

      阮怡无声地摇了摇头:“……我自有知道的办法。”

      楚嫣沉默,阮怡所谓的办法,连她都一无所知,蒙在鼓里。然后她便听见阮怡带着一丝不快,冷冷地说:“——姐姐一个人在京城里,举目无亲,身边的人,哪一个是可靠的。我不替姐姐留心,又怎么能放心……”

      楚嫣一转念间,便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阮怡在大司马的身边安插密探,或许动机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坦荡:只是因为陷进了自己情深意重的痴心里,才理直气壮地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可是,这种事情一旦让性情多疑的大司马查知,她又怎么会相信这种苍白的理由,想必会引起一场极大的风波。只怕阮怡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所有人面前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仍然毫无心肝地沉浸在放肆无稽的床笫之事当中——正因他正大光明,未曾通过暗地里的耳目,探听到了自己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一如往常,并不忧心。

      楚嫣心中洞明,却不会拆穿阮怡:“大将军,说不定是在自寻烦恼。”

      “怎么说。”阮怡冷冷地哼了一声。

      “除了大将军这里,哪还有半点蛛丝马迹,半句传言议论说大司马得了病。京城与边关千里之遥,大将军没亲眼见着,手下人的传话哪里能够轻信。错听了故布疑阵的风声,错传了捕风捉影的猜测,都是常事。大将军何苦自己先忧虑起来。”

      阮怡默然不答,他虽然深知自己亲手布下的暗线的可靠,却在听到这种晴天霹雳的噩耗时,并不愿意完全信任他们的言语。楚嫣的劝慰正在情理之中,这些日子以来,他也一直抱着这样的盼望,惴惴不安,日夜焦虑,直到今日。

      “你说,是我弄错了?”

      “我只是觉得,大将军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楚嫣低低地说,“……倘若是我,就算是真的,我也宁愿上天多瞒我几天,骗我到最后一刻才好……”

      “这是什么话。”阮怡不以为然,打断了她渐渐陷在回忆里的声音,“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躲在后面骗自己。姐姐的事,我早知道几日,便能早帮姐姐想办法,便能帮得上她的忙。”——只是这一回,他拿着耳目奏报的病状,悄悄地在边关寻觅可靠的名医,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楚嫣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大将军究竟是比我强。大将军一腔深情,我却是个只管自己快活的自私鬼。”

      这时候,他感到楚嫣虚虚搭在他手背上的微凉的五指,终于坚决地、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只是自古以来,深情最令人误解。我料想,无论真假,诗姐姐断不会想让这些话传出去。大将军关心则乱,一会与大司马相见的时候,断不可表现出来,令她误解。现下局势暗流涌动,千万要更谨慎些。”

      他知道楚嫣说的是对的,甚至不需要楚嫣的谏言,他的本能也在告诫他应当如何行事。可惜他一直以来自诩与姐姐至亲手足,心无间阻,到了生死之间,却仍然需要伪饰和技巧,才能够小心翼翼地踩在钢丝上,勉力维持着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和平衡。或许世间的规则就是这样的,自从他入仕为官开始,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之后,便顺畅地接受了这些往来交际的规则。何况他们姐弟身处权力的漩涡,当然要比旁人更小心。一腔诚挚与热血之外,他也要有足够的手段和心计,才能站在姐姐的身边与她比肩而立,成为她永远的后盾与助力,不离也不弃。他一直笃信着这些道理,因此从来不觉得惆怅与难过。可是到了此时,他仍感到了一丝异样:如果不是他密不告人地安插下重重耳目,他便与聋子瞎子无异,姐姐的事情他将一无所知;而姐姐可能正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居然还要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从而设法保全自己与姐姐的情谊——他的热血,他的激情,他为了姐姐而不顾一切的勇气,究竟要压抑到什么时候,此时此刻,又都去了哪里呢?

      阮怡心中索然,点了点头,接受了楚嫣的忠告。他命令仆人打来热水,与楚嫣两个人擦洗穿衣。先恢复了家常的装扮,走出门去,又在下人的服侍中,一件件穿戴起冠冕、外氅、佩剑、玉饰,打扮得华贵而庄重,这才不负大将军与将军长史的身份。

      阮怡和楚嫣坐着轿子,转过两条长街,便来到了长平侯府的门前。阮怡下了轿,抬头看去,红墙高瓦,仍然是旧日里熟悉的样貌。虽然匾额上仍然挂着“长平侯府”四个字,可是如今的长平侯,不过只是被幽禁在府苑深处的一个囚徒。这座府苑,早已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司马的幕府——可就算到了这般田地,他的姐姐仍然没有抛弃夏初,没有和离分居,没有借着升任大司马而顺理成章地另立门户,甚至不愿改换牌匾,仍旧活在“长平侯”的名声下。

      阮怡和楚嫣在士兵的带领下,不多时便来到了大司马理事的正殿前。阮怡解下身上的佩剑,交到亲卫的手中,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跨进了威严肃穆的殿阁中。

      大司马的亲兵们手握刀枪剑戟,整整齐齐地侍立在大殿的左右,而在亲兵们的队列尽头,三级台阶之上,横放着一张黑漆的宽大桌案,桌案后面,便是他多年未见的亲姐姐,头顶高悬着金漆匾额,身后一面幽暗的乌木雕壁,阮诗穿着厚重的棉服,端坐在烛火辉映处。阮怡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足,又走了几步,直到他发觉逾矩,不得不停下脚步,俯身行礼:“姐姐,我回来了。”

      楚嫣随着阮怡进了殿,侍立在更远些的侧后方,同样低眉敛容,规规矩矩地行礼:“楚嫣拜见大司马。”

      “好。”阮诗淡淡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了过来。她的目光或许在二人欲盖弥彰的神情上掠过,却早已不再臧否两人的同进同出、苟且偷情,“此次陛下圣谕召大将军回京,乃是为了半月之后的殿前演武一事:自大将军全权执掌长安府兵以来,厉兵秣马,军威整肃,剿匪平叛,多有建树。陛下龙颜大悦,故犒赏三军之余,特命大将军选拔精锐,殿前演武,显我圣朝威仪。此番殿前演武,乃陛下亲政以来首次,然则高祖、太宗时,朝中故例颇多,兵部已会同礼部参照旧例,制定了章程……”

      阮怡怔怔地听着,仰头望着坐在远处的阮诗,控制不住地走了神。阮诗第一次用圣旨的名义召他回来,一定有格外紧要的事,但绝不会是一个所谓的“殿前演武”,但阮诗不对他说,他也只能静静地等待,听从阮诗的吩咐,在阮诗布置好的棋局中,扮演一个称职的棋子。他不是故意走神,只是因为比起幌子似的殿前演武,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楚嫣说他既未曾亲眼所见,便不可因为耳目的传言而下定论,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即便亲眼所见,他也不可能知道任何真相。他不是会望闻问切的医官,也绝不可能把会望闻问切的医官带到阮诗的面前,单凭他的双耳双目,根本看不穿阮诗严肃清明的言语举止中,是否隐藏着半分异常。他眺望着阮诗被满室烛火照亮的面容,只觉得那容颜过分苍白,眉梢眼角恍惚间似乎也生出了疲惫的细纹。可或许这也只是灯火辉映之中的错觉。他离得那么远,又怎么能看清。又或许,正如楚嫣所说,一切并无异常,是他自寻烦恼而已。倘若这样——他们姐弟二人,便还有数不清的年岁可以共度,相互扶持,直到一起登上权力的巅峰——

      “方才这些,大将军可记下了?”阮诗的问话,将他从梦中陡然惊醒。阮诗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出神。阮怡心潮起伏,又心虚不已,不愿用假话敷衍,一时竟然答不上来。幸而阮诗并没有为难他,很快便接着说了下去:“楚长史也替大将军记着,即使细微之处,也不可有半分疏漏。”

      “是,在下明白,定会协助大将军,办好殿前演武之事,令陛下满意。”楚嫣立即回答。一来一往,答对如流,令旁人无从察觉阮怡的失态。

      “大将军与楚长史,此番长途跋涉,也辛苦了,如果没有别的事,便早些归家休息罢。”

      没想到,他们姐弟的相聚,竟然如此短暂,而短暂的相聚,又被冗长的官话填满了。唯一一句问话,他都没有答上来,反而心不在焉,还被姐姐发觉了。阮怡心有不甘,即使不能将心中忧虑的秘密和盘托出,也决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去:“姐姐……你一切可好?”

      阮诗闻言,淡淡一笑,回答他:“都好,劳你挂念。”她停了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了一笑,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弟妹倒也时常来问候。”

      阮怡怔了怔,没料到阮诗会这样回答他。他装作恍然的样子,脸上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我便安心了。我离家的时候嘱咐过她,让她常来向姐姐请安,看来内子礼数还算周全。”

      “弟妹最是恭谨知礼的人,你不嘱咐,也是一样。”阮诗微笑,“你常驻边关,难得回来,你们夫妻父子,许久未见,团圆难得。你回去吧,我还有许多公事,不扰你们一家人相聚了。”

      阮怡再不情愿,也只能到此为止,他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幸而得到了一个“都好”的亲口许诺,也总算拥有了一丁点宽慰。他定了定神,又行了一个礼,决心告辞了:“是,……姐姐,我先告辞了,明日姐姐得空了,再来问候。”

      回去的路上,阮怡始终面色凝重,不发一语。跨出长平侯府的那一刻,楚嫣从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大将军,我去礼部取殿前演武的章程。今晚先对照章程,拟一个安排出来,明早给大将军过目。”楚嫣何等乖觉,知道阮诗既然已经发了话,她的大将军便一定会听从,去光顾他家后院里那位可怜的正室夫人。于是她主动找了个借口辞别,至少今晚安安分分地,不再去和阮怡纠缠。解语花开或不开,也是要看时辰的。

      “你去吧。”阮怡点了点头,与楚嫣分别而行。

      阮怡归家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了微微的暮色。他只在书房里稍坐了坐,接了几封递上来的请柬,又亲笔写了几张请客的帖子,让仆人分别送了出去。阮怡把在京城中要拜会的人,一个一个都安排妥当了,就径直去了刘夫人的院子。刘夫人见他来了,喜出望外。下午因为楚嫣前来搅局的不快与懊丧,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即便还有一分不甘心,也断然不敢在阮怡面前发作出来,只有百倍殷勤小心地服侍这位夫君,才好重新赢得他的欢喜。

      “夫君辛苦。方才见了姐姐,姐姐可有说什么?”刘夫人恭敬地捧上一杯清茶。

      阮怡接了过来,顺手放在了案上:“不过是一些公事,姐姐这几年更忙了。——对了,姐姐还夸你来着。”

      刘夫人眼睛一亮,眉梢眼角霎时漫上了一层喜色。婆婆已经去世多年,她便把阮诗这位大姑姐当作婆婆来服侍,虽然不能晨昏定省,也要抓住一切机会表现自己的勤谨。丈夫对大姑姐的尊敬有目共睹,大姑姐吩咐的每一句话,丈夫从来没有不照办的。因此大姑姐的赞许,便是她在这个家里作为正室夫人生存下去的后盾:“真的?姐姐还提起妾身了?这怎么敢当呢。”

      “听说你经常去向姐姐问安,做的不错。”阮怡说。

      刘夫人矜持地笑了笑:“去倒是常去。只是姐姐事情繁忙,我不好搅扰她,所以也就是行个礼,问个好,说不了两句家常话。不过,姐姐倒是很愿意让我把桃小姐接来咱们家里小住。”

      阮怡微微一怔,眼前恍惚浮现起这个外甥女极幼时的模样:“阿桃经常来咱们家里吗?”

      “一年有个十来遭吧,不过去年请了老师之后,便来的不多了。总归咱们家里人口多一些,旃儿人缘又好,亲友家的孩子也经常来,热热闹闹的。桃小姐来了,和这些同辈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一玩,总是好的。”

      “哦?旃儿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啊。”阮怡漫不经心地问。

      “那便多了,有些妾身也不能尽数。经常来咱们家的,都是些世交的子弟——柳家的几位公子小姐、程家二房的公子……还有卫家的小姐……”刘夫人虽然深居简出,外面的事情甚少听闻,却也能从家里的老仆那里听说,阮怡年少时读书武艺皆属寻常,称不上才子,却能做当时京城中所有的名士才子的朋友。因此,在说阮旃的事情时,她便刻意渲染少年的交游广博,希望阮怡能够从这个嫡子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柳家、程家和楚嫣出身的楚家一样,都是累世的书香大族,与阮家不仅是世交,也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阮旃结交柳家与程家的后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唯独阮怡听到“卫家的小姐”时,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快——这个卫家,想必就是镇南将军卫宁一家了——阮怡心想,他卫宁又算哪门子的亲友。不过,他也懒得纠正刘夫人的认知,脸上仍然挂着散漫的微笑,不露声色,轻描淡写地顺着刘夫人的话头问了下去:“卫家小姐?是卫宁的女儿?”

      “是,正是卫将军的嫡女。”刘夫人察言观色,见阮怡心情尚好,便婉转地拣选着措辞,款款道出自己日思夜想已久的盘算,“……妾身平日里瞧着,咱们旃儿和这位卫小姐性情相投,关系很是融洽,也常常在一处读书习字、切磋武艺,倒有些少年人两小无猜的意思。——现下旃儿年纪也大了,妾身平日里惦念着旃儿的姻缘,也冷眼看了许久。亲友家里年岁相当的女儿当中,这个卫小姐倒是个出挑的,模样、教养都好。加上卫家老爷去年升了镇南将军,这门第也算能相配了。更难得的是,两个年轻人还说得来——妾身便觉得,如果给旃儿指了这一桩,说不定还是个好姻缘呢。”

      阮怡耐着性子听了这一篇话,对刘夫人的盘算无话可说。她只知道卫宁这几年还算阮诗面前的红人,便话里话外都捧着此人,觉得配了这一桩姻缘给阮旃,便是讨好了姐姐,还能替旃儿再加一层保驾护航的关系——尤其可笑的是,那个隐隐令他感到威胁的镇南将军,竟然能拿来做两家门第相配的证据——她大概不会知道,半辈子不得志的卫宁,自被姐姐提拔进京以来在背地里搞了多少小动作,争宠献媚,无所不用其极。他七八岁的时候,就瞧出了卫宁对自家姐姐的别有用心;更何况到了今日,这种别有用心里,又新添了对名利、仕途与出人头地的渴望。

      可等到刘夫人好不容易说完了,忐忑地等待着夫君表态的时候,阮怡哈哈一笑。毫不介怀的态度,仿佛印证了刘夫人对他心情颇好的揣测:“我让你替旃儿看姻缘,是想让你替他挑几个可意的侧室。卫宁好歹是个将军,就是你想要,他也绝不肯让自己女儿做妾的。至于旃儿的正缘,姐姐心中自有安排,听姐姐的便是了。”

      “可是……这事同姐姐说一说,姐姐也未必不同意吧。”刘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子侄的婚配上,姐姐要考虑的东西多了,你见识浅薄,别去现眼,”阮怡敛了神色,指了指刘夫人,叮嘱她,“下回见了姐姐,这些事,少胡说八道。”

      这时候,丫鬟们已经在外间摆上了饭,请老爷夫人过去用饭。阮怡和刘夫人一同吃完了晚饭,刘夫人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更加欣喜,亲自服侍阮怡洗漱歇息。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缓缓解开床帘的束带,金丝银线的帘幕落下,遮住了昏黄的灯影,将她与她躺在枕上假寐的夫君锁在了一方床榻间。

      刘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和阮怡同床。即使在阮怡尚在京城中的时候,也觉得刘夫人无趣,只适合做端庄的贤妻,至于房事上,不仅远不及美若天仙又风情万种的楚嫣,也不及内宅里的几个年轻妾室。因此阮怡虽然尊重她正妻的地位,将家中上下人等、一应大小事情都交由刘夫人管,却唯独对与她行房兴趣缺缺。不过刘夫人为人妇已久,又有儿子傍身,早已经看明白了这里面的轻重利害,不会再渴求这种虚无缥缈的宠幸。只要老爷在人前仍旧表现得足够重视她,拿出泾渭分明的态度区分正侧嫡庶,便足矣。于是两个人分枕而睡,一夜无话。

      可是这一夜阮怡却睡得极不踏实,他睁眼望着黢黑的床帐,从心底泛起隐隐的不安。也许姐姐真的一切都好,至少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确是一切如常。可是姐姐又为什么会特意召他回来呢?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个阴冷的春天里,仿佛有一整片阴郁的乌云,正密密地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上。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他听着雨滴敲打着蕉叶的声音,感到在这座京城当中,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转眼便到了殿前演武的日子,年轻的皇帝率领文武百官驾幸京郊演武教场。这不仅是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甚至由于先帝性喜深居简出,也从来不曾驾幸教场观兵。因此这座演武教场,前后已有将近四十年未曾使用,虽然也有宫人常年被安排在此处负责打理收拾,也无法免于荒凉颓败。此次皇帝旨意一下,内侍府与长秋寺也跟着礼部忙乱起来,专门从府库中拨了一大笔款项,昼夜赶工,把教场上上下下好好修整了一番。宫室殿阁、高台广场,焕然一新,俨然恢复了高祖时气势恢宏的模样。

      观看操练的高台上,早早布置好了桌案龙椅,铺好了锦绣绸缎。皇帝仪容庄严,抬起黑金袍服的宽大衣袖,入座金碧辉煌的龙椅。陪侍的宫人各司其职,举着仪仗,围拢在皇帝的身后。接下来,另一位穿着黑缎吉服、鬓发生白的男子,在宫人的拥簇下,坐在了皇帝身侧的桌案后。这便是先帝的夫郎,今上的养父燕北君。自从今上亲政之后,燕北君便从宫中退出,移居宫外的宅邸居住,深居简出,少问政事,已近十年。燕北君之后,便是宗室与百官的队伍,按照尊卑顺序,依次登上高台。按序侍立左右,肃穆无声。

      皇帝是一位年轻英朗的少年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在百官的序列上左右一望。京官五品以上,人人俱在,只少了夏太常一个:“太常仍旧告假?”

      闻言,礼部尚书立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白玉砖上跪下,叩拜之后,禀报皇帝:“启禀陛下,太常因久病不愈,行动不便,已向礼部告假。”

      十二旒的珠玉掩住了半张年轻的脸庞。“知道了。”皇帝说。

      吉时已至,诸事就绪。兵部尚书出列跪拜,向皇帝请旨:“启禀陛下,大将军与长安府兵已在教场候旨,请演阵法。”

      “宣。”皇帝金口宣旨,礼炮三声,拉开了演武的序幕。今日这场演武筹备已久,将士早已按照章程操练纯熟,无一差错。先步兵阵法,后骑兵阵法,号令一下,便如臂使指,整齐划一。精兵强将,气动山河,令人目眩神驰。于是皇帝传下旨意,命大将军登楼听封,给予大将军及长安府兵诸多赏赐。又特意颁下诏书,褒奖长安府兵勇猛过人、连战连胜,演武一见,果然有所向披靡之势,乃诸军将士楷模。燕北君见到皇帝赏赐丰厚,仿佛兴致颇高,便也颁下懿旨,设宴于教场行宫,文武百官、以及参与今日演武的将校皆列席。

      幸而内侍府筹备诸事时,对赐宴的情形也有估计,因此早早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否则凭着驻守教场的宫人四十余年不曾得沐天恩的状况,筵席的饭食如何筹备,可能都一无所知。一阵忙乱之后,宫人们恢弘的大殿中摆起了筵席。皇帝与燕北君,单独在高高的主位上前后落座,官员、宗室及将校们在宫人的引导下,依序入座。每人面前一张小桌,摆上了精巧夺目的菜肴。

      一盘盘佳肴流水似地端了上来,先拨一匙到跪坐一旁的试毒宫人的碟中,尝过之后,方才呈到皇帝与燕北君的面前。上菜已毕,皇帝举起酒盏,说道:“朕与众卿共饮一杯。”

      众人奉旨,纷纷端起酒盏,与皇帝同饮了一杯。金杯刚刚放下,侍奉的宫人便随即满上一杯新酒。

      “众卿自便。”得了皇上的旨意,官员们慢慢改变了僵硬的坐姿,开始移动手臂,拿起桌上的筷子,保持着端正的仪态,矜持地取用菜肴。皇帝身边的内监也走上前来,为皇帝布菜,将一著笋丝夹到皇帝面前。正在这时,殿阁鸦雀无声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杯盘倾塌的巨响和宫女内监们的惊呼。方才试毒的宫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喷血不止,身体向前倒去,推翻了矮几和瓷碟。燕北君身边的年老内监,奉了燕北君的旨意,匆匆走下台阶,俯身探了探那倒地宫人的鼻息,然后走回燕北君的身边:“禀陛下、封君,那位试毒的宫女已经断气了。”

      变故陡生,众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特别是刚才已经吃下了菜肴的人,更是脸色煞白,慌张失措。性命攸关,甚至有人背转过身,躲在阴影里催起了吐。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殿前失仪与否,也顾不得了。

      阮怡惊魂未定,在周围一片骚动中,第一眼向坐在对面的阮诗望去,姐姐仍然是那一副冷峻肃然的脸孔和神情。然后他又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那个少年人脸色铁青,双手牢牢地按在龙椅的一对扶手上,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可居然也没有露出半分慌乱和畏惧,仍然保持着皇帝的威严,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这场筵席,究竟是为谁摆下的鸿门宴,阮怡一时之间,竟然也看不出来。

      这时,大司马阮诗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面向皇帝叩拜下去。大殿里渐渐地静了下来,这个时候,面对性命攸关的刺杀,能够一锤定音地安排诸事的人,也只有大司马一个人了:“启禀陛下,这定是有人蓄意下毒,意图谋害陛下及朝廷重臣。陛下安危要紧,请即刻摆驾回宫。行宫里侍奉的上下宫人,皆存嫌疑,即刻拿下,不许一人逃脱,都交由廷尉府审讯,查明真凶,回禀陛下。”

      廷尉楚平此时正在席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吓得不轻,但是听到阮诗点到他的名字,连忙乖觉地站了出来,俯身跪拜:“陛下,臣会率廷尉府,尽快查明真相。”

      满朝文武,皆以阮诗马首是瞻,大司马拿定了主意,这个幌子一般的皇帝,也只能点头称是。可是今日,坐在一旁的燕北君忽然开了口,语气平缓地说道:“宫人当中出了谋逆的犯人,兹事体大。幸而天恩庇佑,陛下安然无恙。不过宫人之事,向来是内侍府的权责所在。既然还未牵扯到朝廷大臣——李总管,便由你和内侍府调查此案,务必查明真相,亡羊补牢。”

      “是,老奴定会办妥此事。”燕北君身边侍奉的年老内监,也正是内侍府的总管。他捻着手中拂尘,回答道。

      燕北君不问政事已久,朝中许多人都几乎忘了这位温文尔雅的老封君。没想到今晚,他清清淡淡地一开口,便不留余地,骤然发难,直接驳回了大司马的安排。暗流汹涌,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屏气凝神,只看阮诗是否仍愿维持朝廷的体面和自己的名声,是否会倚仗着亲弟弟驻扎在行宫外的精兵强将,强硬地拒绝燕北君的懿旨——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今日这场险些将陛下、封君甚至是朝廷重臣们一并毒死的鸿门宴,便跟这位杀人如麻、心计阴险的大司马脱不了干系。然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阮诗仍然保持着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一展袍袖,再一次从容地行礼下拜,淡淡地回答:“谨遵封君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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