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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二)梦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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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梦鹤(下)

      他曾将那双柔荑拢在手中,在寂静中沿着淡紫的血管与清瘦的骨节,细细丈量经脉循行的毫厘尺寸。在仆妇们离开之前,苏云要求她们在斗室里点满一盏盏油灯,照亮床帐里她失去血色的脸颊与枯败的肌肤。偏僻地方能够请到的女医,只是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连认穴都不甚准确。他只能叹了口气,让下人请走了女医,自己展开裹着针刀的白绢,在漫长的白日与黑夜里,守在方寸之间,尽自己的所学,尽自己作为友人的责任,与他憎恶的死亡相搏斗——人有机会活着,就该活下去。他这样笃信着,因此在生死的面前,轻易跨过了许多分明的界限。以救人的名义,他的越矩也得到了顺理成章的谅解和感激。只有躯壳的主人恬静地陷在长久的迷梦里,无知无觉,无怨无恨。静默的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阳光泛金的碎屑洒满了帐顶,又在夕阳沉落后变得黯淡无形。许多年前,还在京城里的时候,苏云只为着她的缘故,去参加他过去不屑一顾的讲学会——借着叶侯的盛会,他曾隔着春天里眼花缭乱的绢扇,瞥过这位温柔年少的佳人的侧影;也曾在古旧芬芳的茶桌上,借着雪水沏上来的一壶淡茶,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可是也仅此而已了。柳梦出京远嫁的时候,他忝列在一群出身高贵的子弟中,骑马送了不远的一程,便转头回家,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与怅惘。可是如今,用不了太久,一睡一醒的独处只要一昼夜,似有若无的暧昧就有了一分真实存在过的依据。指下捻着竹丝般的血脉,拭过赤裸的胸乳和足踝,从那毫无边界的亲密触感中,随着渐渐平缓的心跳,生长出枝繁叶茂的虚妄幻想,那样有理有据,那样实在,那样可行——一个失去了丈夫与婆家的寡妇,孤独潦倒在山乡里,该怎样过活呢?柳梦这一支,徒然有着名门嫡脉的名号,实则早已人丁凋零,失势破败了;柳家旁支的人纵然官运亨通,也未必会来过问她的死活吧——既然这样,那么,不如……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跟着他,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苏云收敛心神,闭上眼睛。触手生热,应指虚弱,纤细有若丝弦。想是失血过多,又兼恐惧忧虑所致,从此即便治愈,也难免落下惊恐难寐的病根。他又细诊了许久,并未从脉象上觉察出沉重的内伤来,五脏未伤,肺腑无损,大抵司隶府只是拿她当一个做局的诱饵,还要慢慢等他前来救人,只怕她身娇体弱不堪刑求过早屈服,因此用刑时刻意留了分寸。只是外伤毕竟不轻,过后难免发热,须得尽早诊治——苏云渐渐放下心,松开手,告诉柳梦:“没事,别怕。”

      “我不是说我……”柳梦咬了咬嘴唇,一滴温热的泪水掉在他的手指上,“……他们要来冤枉你了……这该怎么办……”

      “你别怕,更不必哭。我跟子澹说的话,这些官面上的话,听听就罢了,用不着当真。”苏云莞尔,拦住了她夹缠着眼泪的追问,“倒有一件小事,想问问贤妹。卫子澹说的那封请柬,请你今日来我府上赴宴。此帖并非我所写,却骗过了你,我想让人查查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你可带在身上?或是放在了府中?”

      “我带了……但不知道……”柳梦垂下眼睛,她方才陷在昏昏沉沉的噩梦里,也不知道放在衣服里的物件是否被卫宁搜走。她伸手到披风之下,摸索片刻,竟然仍能从裘衣的袖囊中摸索出一封信——大抵应该就是那封伪造的请柬——便递给了苏云。

      苏云接了过来,正反扫了一眼,收到了怀中。没想到这封伪书还未被司隶府搜走,仍然留在柳梦的身上。苏云抬起眼,黑夜里隐约感觉到柳梦询问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充满了担忧。便淡淡一笑,回答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贤妹又不是名利场上的人,不必夹在这里面逞强。像卫子澹那样的人,自有官场上的办法对付他。把这么一件无凭无据的小事放在心上,也小看我这个尚书令了。”

      苏云故作轻松,却只谈及卫宁,对大司马只字不提。苏云难道没有在整件事中感受到那位生杀予夺的大司马的存在吗?又或许根本是在避重就轻地安慰她。无论如何,他都显然不想让她再问下去,柳梦只清楚这件事。可是她在模糊的泪眼中望着他,却无法不让声音冲破发抖的齿关,颤声道:“……可是……可是大司马她……”

      “卫子澹虚张声势,还要跟他的话认真不成?”苏云语气淡然,断然截住了她过分的追问和猜度。柳梦一怔,静默中车轴吱呀转过一圈,苏云望着车帘外影绰的长街,无奈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以为大司马是怎样的人?大司马主理朝政以来,举贤任能,开源节流,府库得以盈余;与民休息,安置流民,全国户数也有增加。三年之前,朝廷危机四伏,如今气象大改。大司马匡扶社稷,已算得上是力挽狂澜了,倘能再安稳治理十年,重见盛世之象,也并非不可。即使不能与商汤伊尹这等前贤相比,也称得上卓识明断。既然如此,又岂会使人蒙冤不白?卫子澹一向维持朝廷安泰,大局不失,但耳目太过发达,便难免自作聪明,故有今日之事。但纵使呈报到大司马那里,也并没什么可担心的。贤妹离京日久,又不为官仕宦,有许多事都不知道。不回来便罢了,既然回来,倘若听信流言,对朝廷之事乱加猜度,对你自己也全无益处,徒惹无妄之灾。”

      苏云回答她时,总带着一点上位者的居高临下与成竹在胸,好似她这无知的一问不值一哂,是她愚钝弄不清楚状况,轻视了他的地位和权力,忽略了他积年累月的功绩,也错判了庙堂的是与非。他可靠而笃定的口吻,划出一道忽明忽暗的细线,是暌违经年清晰分明的陌生与疏隔。柳梦无从判断言辞的真伪,欲言又止,终于无从开口,无话可说,只能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

      苏云瞧了一眼黑暗中柳梦的神情,硬了硬心肠,稍稍放重了语气,说出了半日以来一直徘徊在心里的话:“既然不懂,遇事不要乱拿主意。不管怎样,卫子澹代表朝廷问话,是他的分内之事,你若不是偏信流言,对朝廷心怀成见,何至于闭口不答?今日之事,便当个教训罢。”

      柳梦呼吸一窒,低下双目,泛红的眼角又孤零零垂下两行委屈的泪迹——是她忘记了,也是她不够了解苏云。旧年里来乡下见她的时候,给她写信的时候,苏云只将文雅恬淡、像文人和隐士的那一面给她看,她便不会去想象苏云穿着官袍的模样。可他终究不是在野,而是在朝。如今的苏云,最重要的身份,是受命于大司马,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他眼中的朝廷和大司马,和她眼中的,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因此,哪怕她顺着卫宁的诱供,回答出了一份暗示他主谋的供状,他也能用长袖善舞的手腕和权术,将那些暧昧的指控从他熠熠的官服上彻底甩脱。反而自己什么都不说,才给他添了麻烦——无论如何,苏云还肯来救她的性命,到底是自己又欠了他一件大恩。

      她不再流泪了,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抬手去擦,柔软的泪痕便在寒夜里渐渐干涸。她就这样安静地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轻声回答他:“多谢大人指教……我明白了。”

      她又痛又累,身体虚弱,流了许多血,出了不知道多少身冷汗。由于种种缘故,一直绷紧了神经勉力强撑着,如今眼泪流尽了,眼角涩然,意识却渐渐清明起来。黑夜愈黑,北风愈冷,孤寂的车轮声愈加清晰。又转过一个街角,轿子终于行到了她的住所前,苏云下了轿,向门房通了身份,柳梦坐在轿里,声音飘远,隐隐约约只听见苏云说——你家主人在自己府上,天色既晚,便亲自送归了。

      这时候苏云好像又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有一点熟悉:“……小的是……长平侯府的……先生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小姐自己不能来……担心得紧……让小的一直来这候着……”

      那些断断续续的话渐渐飘进了耳朵里。柳梦顿时全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上午出门之前,对夏桃说,自己去赴一个旧识的宴席,有一两个时辰就回来。自己久久不归,便这样令她担心。柳梦胸中温热,精神一振,忍着疼痛,一点点挪到轿门边上,自己伸手撩开帘子,虽然黑夜里人影模糊,她还是努力托出一张若无其事、温柔慈爱的,母亲般微笑着的面孔:“我已经回来了,不过还有一点事情要办……过些日子,就好了……请你转告阿桃,我就在这,让她不要担心……”

      她虚握了一下自己右手的小指。阿桃才不过七岁,便要孑然一身活在死亡的漩涡里,反复品尝着失去与分别的滋味,看着无数人从她身边经过又离她而去,幼小的肺腑中疯狂生长着对未来的恐惧。她怎么忍心丢下这个泪光闪闪的女孩呢?如果她自己的孩子不曾在出世时便没了呼吸,长大了也会经历人世间无常的苦楚,然后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的母亲吗?那个时候,注视着阿桃早慧的目光,她终于知晓了自己还苟活在人世上的意义。于是,在那个沉沉的黑夜里,她和这个孤独的女孩拉了勾,许诺自己会一直陪着她长大。在此之前,一定不会从她的身边离开——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影。那些吊住她躯壳的丝线,早早的断裂殆尽,而今却又凭空多出了一条,洁白的,纤细的,柔弱的,似有若无地缠在她的手指上——

      苏云瞥了她一眼。这时她已经松开了手,帘子垂下去了,影影翳翳地挡住了他的目光。于是苏云又转过身去,一面往里走,一面分派起她的仆人,就像分派自己衙门里的官差一样顺手。

      下人们依照命令,把轿子直接抬进了内宅,有丫鬟仆妇备下软屉,侍奉柳梦下轿安歇,也有可靠的仆人遵循他详细的指派,悄悄地去请了几巷之隔的一位女医。苏云慢慢地踱步进了空旷的中庭,盆中松柏积了薄薄一层雪,静静地点缀在空空的石壁前。

      雪地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跟随柳梦来京的管家妇,从前面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在负手而立的苏云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大人。”

      苏云摆了摆手,问道:“医师如何说?”

      “大夫说,现下还是皮肉伤,只是伤口太多太深,须得立即清创……”管家妇抬眼,偷瞧了一眼苏云的神色,他却始终在平静地听,不见波澜,“我家主母她……痛的厉害……一直发抖,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头上还烧的烫手……”

      苏云道:“五味堂这位女医医术精湛,你们放心听她的嘱咐便是。”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蝶与现在元气虚弱,不可用药退热。你派几个妥帖的下人仔细服侍着,倘若烧的厉害,便时时用湿布巾去热。只要过去这一夜,便没大碍了。”

      “是。”管家妇答应道。她长年做惯了下人,在“老爷”“太太”的跟前,一直微微弓着身子,视线放得很低。何况是苏云这样的大贵人,权势煊赫,又两度救了自家主母的性命。管家妇在面对他的时候,要比面对柳梦还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生怕讲错了一个字,得罪了他,从此失去了这根可靠的救命稻草。特别是今夜,这些偏僻乡下来的人,终于陡然感受到了煌煌京城的可怕之处,惶恐不已,不知所措,还要指望着这根风暴里真正的主心骨,为他们指点一条明路:“……苏大人,您又救了我家主母一次,要是没有您,还不知要怎样……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这么说。我和蝶与是结义兄妹——做兄长的,力所能及之处,理当照拂。”苏云回答得很平静、很坦然,毕竟二十年来,他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做。然而当结拜时候的月光冷冷地照在雪白的地上,心头仍然浮上了一丝陈年的惘然。

      那时候也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夜,柳梦的下人们遵照他的命令,找出香炉和蜡烛摆在院子里。袅袅的烟雾里升腾着迷眼的灰烬,可他已想得明白了,在燃着的三根线香前拜了三拜,唱完了他的独角戏。

      说是结拜,柳梦却没有跟着苏云一起拜。她重病未愈,就算披上厚厚的衣服,也不该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吹风。她没有让丫鬟搀着她走出房间,甚至没有推开那扇面对着院落的窗户,只是隔着一扇不隔音的纸窗,静静地听着他说完了结拜的誓词。

      柳梦究竟认不认这个突如其来的兄妹关系,他并不知道。只有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兄长的身份,为他虚无缥缈的幻想划上终结。在这个远离京城、远离官场、远离家庭的地方,出身名门的佳人暌违数年,孤独无依地飘零于草木之间,只有凭借他伸出的援手,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他来了数日,很快从客人变成了仿佛一家之主的存在。下人们每天来来往往,穿梭在他们的身边,虽然顾忌着死去不久的男主人,做不出太过露骨的表示,却掩藏不住有意的撮合和怂恿。毕竟死人不可能复活,活人还要惦念着将来的前途,想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在下人们的拥簇下,在药釜蒸腾而上的浓郁雾气中,他荒唐的心猿意马像泡沫一样浮出水面,却终于不可久长,仍旧像泡沫一样地消失了——

      他京城的家中,还有一个妻子。

      这位年轻的才子,娶妻实在太早,也或许太轻率了。早在他还在家乡读书,身上没有半分功名的时候,就娶了邻村一个财主的女儿。那财主家中有几十亩地让佃户种,也有五六个长工,那样一个家庭里,一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就被村舍人叫做“千金小姐”了。族中的父老们,便依照着门当户对的规矩,将这位十五岁的财主小姐配给了隔壁村十六岁的乡绅少爷。如果苏云不够聪明,不那么会读书的话,这便是他最恰当的妻子了。

      可是世殊事异,不过十年,苏云便不再是昔日的苏云了。他身骑白马,游过繁华的京城。下了马,换上庄严的官服,便可在官衙里,衣冠楚楚地与许多年轻的贵胄子弟平辈论交。可是一旦回到家中,在堂屋的灯烛底下,看见那个借着他的光忝居京城,浓妆艳抹却大字不识的“小姐”,整日坐在镜子前面让婢女服侍她涂脂抹粉,身上穿着他也认不清楚的新衣服,突然便觉得扎眼。白日里的得意与愉快一下子破灭了。他盯着她时髦的妆容看,看不见美丽与欢喜,只能看见东施效颦、贪慕虚荣八个丑陋的大字。

      那天他第一次发了火。可他性情太冷,分明胸中的怒气已经沸腾,发火的时候,也只有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孔,一副尖刻冷淡的口吻。他命令那个婢女端来一盆清水、一张布巾。婢女低着头,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中颤颤地走过去,替年轻的夫人拔下头上金碧辉煌的钗环,抹去脸上馨香的脂粉,解开腰带与纽扣,脱去身上华贵的绸缎外衣,只剩下一身惨淡的中衣。年轻的女子纵然出身乡野,也感到了无比的羞辱,初时静默地抖战,而后挣扎叫嚷起来。身份低微的婢女早已手足无措,夫人一挣扎,就缩回了手,退了两步躲在一边。可无论女子怎样叫嚷,披头散发,却始终没办法在她满腹学问的丈夫面前说出完整的话来。

      苏云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在下人面前,也要些脸面,休要像泼妇一般发疯。”

      家中除了一名服侍夫人的丫鬟之外,也只有四名仆婢——一个曾经是书僮的管家,一个厨下的大娘,两个抬轿养马的杂役——现今都遵照老爷的命令,集合在廊下,低着头聆听老爷的教训——

      “虚荣攀比,乃是败家的根本。我家上下,每个人都要记着这句话。再有奢靡铺张之举,便是败坏我苏云的门楣,也不必再在这里留着了。”

      第一样不被留着的,便是夫人珍爱的衣裳与钗环,都是她来了京城以后,用苏云拨给她的月钱,一点点添置的。下人们察觉出这些东西碍了老爷的眼,得了命令之后,在年轻女人的哭泣声中,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拿着箱子装着,抬到门外面去,半丢半送,随意散给过路的行人。每送一件,还要重复一遍夫人的过错,以及老爷对清廉节俭的坚持。

      幸好此次夫人只是初犯,只有衣服被扔出门,人还被允许留在门里,继续做状元郎的夫人。可在这扇黑漆的大门里,在前途无量的年轻京官的眼中,一介出身卑微、无才无德的村妇,早已是应当被弃若敝屣的垃圾了。多留一刻,便都是施舍。

      苏云视这个女人为累赘,为包袱,心中压抑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憎恨。可是却轻易无法踢开这个碍眼的累赘。因为他出身太薄,名声就比性命还要重要,不能让为人诟病的风流韵事飘到吏部考评官的耳朵里,自毁前途。他腾不出来一个正妻的名分,又绝不可能纳柳家嫡出的小姐做妾,不管这位小姐已经落魄到何等地步。他要做官的名声,柳家也要名门的脸面。所以他一刹那间的幻想,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飞走,更何况从此岁月变迁,便永远成了白日下的一个荒唐梦。

      更何况柳梦已经将自己埋进了坟墓里,也只因他还有几分才名,便等着他来写碑石上的墓志铭。他尚且不知道柳梦是否会接受他生硬的告诫,又谈何姻缘与婚嫁。他们之间稀薄的缘分、浅薄的交往,其实只够他蘸着淡淡的墨色,在笔端落下一个个矫饰的陈词,言不及义。

      苏云站在积雪的中庭里,看着水磨白墙上透出微光的雕花窗格,那一头的灯笼朦朦胧胧地映下淡淡的灯影。有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却只投下暗淡寂静的影子:“……蝶与有自己的主意,自然也有以后的打算,并非我能置喙——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蝶与本是京城人,如今回到京中,有柳家做依仗,也算叶落归根。总比独自留在乡下地方,要好些。”

      他对管家妇真正的担忧心知肚明,却无法再做更多的承诺和保证,宽慰她的心胸——想来柳梦也未必在意这些,而他了结了这一桩心事,还有许多真正的麻烦要处理。

      苏云从柳梦府上告辞出来,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虽然贵为尚书令,苏云的府邸仍然只是一座狭小的一进院。这是二十多年前,他刚刚取得功名时,为了在京城有一个落脚之处,所租住的地方。后来做了几年官,有了些积蓄,便从房主那里买了下来,一直住到今天。

      苏云跨进大门,所见并无异状,便问如常日一般迎上来的管家:“今日可有人来访?可有信寄到?”

      管家摇头答:“回老爷,并没有。”

      苏云微微颔首,走进书房,看着管家拿了一支蜡烛,依次把书房里的灯烛火盆都点了起来,随后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家中下人不多,如无吩咐,便各司其职,料理家事,鲜少在跟前伺候。苏云走到书架前,从最底下的箱笼里翻出十几本册子,扫了一遍,从中抽出了一本麻线缝的厚厚的手札,纸页微微泛黄,封皮空无一字,只扉页上有一个“杨碧”的署名。

      苏云松了一口气,把册子丢进了火盆里。火舌盘旋,很快将纸页烧成了灰烬。苏云又蹲下去,拿铁钎拨了拨火,确认册子已经烧的一丝不剩,这才站了起来,坐回椅中,从怀中取出那封伪造的请柬,在灯下仔细端详了许久。又从书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枚青石印,蘸了朱砂,在一张薄纸上印了一印,与信纸叠在一起,果然纤毫不差。

      ——伪造请柬的人,手中必然有他曾盖过这枚私印的书信。如果只是见过,仅凭印象,断不能仿冒得一模一样。

      苏云闭上了眼睛——收过盖了他这方私印的书信的人,也不算多:家中妻小以外,还有当年同为进士科的两个友人,一个前年已经离世,另一个辞官归乡,不再是官场中人。柳梦,还有大将军的心腹楚嫣。除此之外,还有,大司马本人。

      过了大约一刻,管家见到老爷推开了书房的门,忙低下头听从吩咐——“去请颜豫之、商廷和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苏云口中的颜思、商正两个人,是他在尚书台的下属,也可算是他极为信任的幕僚。管家去了不多时,便将这两人请了来。苏云在正对大门的厅堂里会见二人,丝毫不避下人:“请二位先生深夜来此,是我遇上了一件奇事,须得请二位共同参详——前一阵子,京城中有个名叫‘东山堂’的画铺,老板名姓未知,只知道有个‘金陵客’的别号,这个老板不知有何图谋,受何人之命,巧言哄骗我一个旧识亲笔写下他所作的诗,而这首诗里面,藏了一个串谋谋反的谜语。我那旧识未曾有防人之心,因此入了套。其实我已有许久不曾与那位旧识联络,却又不知何人伪造了我的笔迹和印鉴,与那位旧识书信往来。此事已被司隶府查知,在他们看来,桩桩件件皆指向我,也无怪他们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我也是今日才从卫司隶处听说此事,真乃荒唐至极。不管他们如何裁断,我自己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苏云缓缓说来,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好似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两位幕僚听在耳中,却已相顾骇然。三年以来,因谋反之罪死于非命的皇亲贵胄,牵连的官吏士人,何止千百。颜思听罢,连忙问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为了构陷大人,便是要离间大人与大司马的关系。这个东山堂的老板,是已被司隶府押下了吗?”

      苏云摇头道:“已经逃了。司隶府也没找到他,否则只要拷问此人,便知端的了。此人能在司隶府的眼皮底下逃脱,让抓捕的官差扑了个空。必然有消息灵通之人,给他通风报信。只是这个灵通之人,我还想不通是哪一个。”

      商正插口问道:“大人,既然您已许久不曾与那位旧友联络,只要能证实书信确系他人伪造,有人刻意构陷于您。那不管旁人写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与您没有关联。不知大人可见过了这些假造的书信?可有端倪破绽?大人说,信上伪造了您的印鉴,这印鉴,先前都有哪些人见过?大人不妨从这上面想想,或许有些线索。”

      “那封信已经在我手中了。我方才看了许久,倘不是我明知此信不是自己所写,连我也要迷糊了。字迹印鉴仿的一点不差,实在无甚破绽。”苏云感叹道,“信上落的是我近年来的私印,公事上是不用的。自从亡妻离世后,我连家书也很少写了。见过这个印的,连同犬子在内,不过寥寥几人,大多已不做官了——但也难讲的很,只怕不在这些人中,倘若有心之人暗中调查,再派出一个窃贼,把书信偷到手中,便也可以模仿了。”

      商正沉吟片刻,说道:“大人,依在下之见,善仿者必善书,篆刻更是如此。尤其要仿得一点不差,应该是个书法的名家。——在下想起两个人。若论当世书法大家,第一便是已故楚司空,他的后人中,只有庶女楚嫣楚长史得了他的真传。第二便是柳桓柳参军,书法之中,尤其精擅篆刻。此二人现下都是大将军的部属。在下想来,此事虽对寻常人难如登天,对这二人却是易如反掌——”

      苏云摆了摆手,并不赞同:“这未必,民间匠人藏龙卧虎,精擅一门技艺者颇多,不见得只有出名的大家,才能做这件事。况且,我一直觉得,这个局,随机应变的很。临场布置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金陵客。他所委托仿造书信印鉴的人,应该就在京城一带,不会太远。”

      “——现在看,此事关窍,多半还在这个东山堂老板的身上。豫之,你派些人,去查查这个画铺的底细,也查查这个老板的来历。”苏云安排道,“廷和,你在京城一带,四下里打听一下,有没有擅长刻印的匠人。这些人里,有没有人近来突然发了财。有些线索,便来回报。”

      两位幕僚连忙起身,领命道:“是。”

      颜思追问道:“大人,下官调查的时候,可要秘密行事?”

      苏云闻言,淡淡一笑:“不必。我苏云向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无事不可为人知。只要能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必避忌。”

      他派了这些人出去寻找真相。但其实他并不需要真相。在官场行走,姿态比真相更加重要。以他现在的位置,只要他展现出足够坦荡,足够大公无私的姿态,就可以把旁人抛来的质疑反扣回去。

      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和楚嫣的交往。但是不管大司马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管是谁透出的消息,不管他送到楚嫣处的书信是否被大司马掌握,都没有可以称之为真凭实据的东西——卫宁可以派出密探,偷偷抄录他的书信,也当然可以假造书信来往的记录。楚嫣可以在大将军的授意下,特意“遗失”他亲笔的信件,却也有足够的能力,仿冒他的字迹与印鉴。如果楚嫣和卫宁有所联络,那么他们之间的秘密联络,就要比一介文臣与封疆大吏之间的交接,更加不可告人。最重要的是,在大司马面前,卫宁和楚嫣,应该并不比他苏云更加可信。

      大司马要的,也从来不是谋反案背后的阴谋,而是他可以被信赖。

      三日之后,便是朝会。入冬之后,天亮得晚,因此夜色仍漆黑如墨的时候,苏云便已像往常一样,端坐在朝房当中,等待上朝了。

      连日几场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气候寒冷,赶路便十分艰难。若在往日,卯初上朝,寅正一刻以后,便会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赶到,以免延误上朝的时间。而今日,时值寅正二刻,也只来了寥寥数人。朝房一连五间,最内一间供三品以上官员歇脚,到了此时,还只有苏云一人,在通明的灯火下翻阅公文。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门外内监的垂首迎候中,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苏云心中萧然,仍然要站起身来,来迎接这意料之中的相逢:“下官见过大司马。”

      二十多年前的会计司门前,也曾有一双灯笼日复一日地照亮了黑夜里的雪地。那是他考取功名后供职的第一个衙门,事务繁琐无比,不是什么清闲体面又能出人头地的好地方,出身高门的贵胄子弟都不愿意来,因此才有他这个寒门状元的位置。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会提着一盏白绢的灯笼,跨进会计司的大门。但是他也不总是第一个。有许多次他提着灯笼走进官衙,便见到厅堂一角的桌案上,已经点起了灯,一个少女坐在案牍之间,奋笔疾书。当日吏治松散,衙门里的许多老人,眼见晋升无望,事多又无功劳,处处不如人,便纷纷沉沦下去,对公事推搪塞责,毫不上心。他们两个年轻人尚未绝望,就争相做会计司中最早出晚归的那一个。后来有一日清晨,两个人正好在衙门门口碰了个正着,手中各自提着一盏灯笼,相视一眼,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苏云对前几日风波的来龙去脉,早已想得极为通透,清楚自己绝不应该纠结于原委真相,而应该致力于消除大司马对自己的猜疑。可一旦想到,多半是阮诗拿出了自己的旧书信,派人仿冒笔迹印鉴,让卫宁设局来试自己,仍有种如鲠在喉的不快。

      阮诗走到窗边,窗外天色尚早,黑漆漆的天幕里没有一丝光,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黯淡得像灰尘一样:“敬之还是第一个来上朝。”

      苏云摇了摇头:“年岁大了,睡得更少了。便来得比年轻人更早些。”

      “是啊,岁月易逝,”阮诗轻轻一叹,“敬之,你倘若真的喜欢柳蝶与,便娶她为妻。你我这样的年岁,还有多少时候可以蹉跎,也免得岁月一过,便时过境迁,追悔莫及。”

      苏云心中一震,倏然抬眼,凝视阮诗疏淡漠然的侧脸半晌,而后缓缓垂下了视线,自嘲一笑,辞谢阮诗的劝诫:“在下性格苛刻,向来对家人不好。先妻在时,跟着在下吃了许多苦,虽然说起来是个诰命夫人,却没享过一天富贵安逸的好日子。在下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家事也有老仆料理,实在不应该再行娶妻,再多拖累一个人了。”

      阮诗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颔首道:“好吧,既然你这样想,那也没办法。我见你对一个孀居的寡妇如此上心,以为你一定是十分喜欢她的。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大司马,在下那日去司隶府向卫司隶求情,所作所为确实不妥,请大司马恕罪。”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苏云干脆自行挑明,抢先一步,主动向阮诗认错,“不过这件事,在下也难不管不问。在下听说,有人仿冒了在下的笔迹印鉴,与柳西席通信往来。当日柳西席之所以告假出府,也是因为接了一张旁人仿冒的请帖,请她来敝府赴宴,中途却被司隶府请走了。她家人找到在下这里,在下方才知晓前后经过。当时便觉得,此事疑窦颇多,又刻意将在下搅在其中,因此,便去拜访了卫司隶。下官就算关心则乱,也知道司隶府事涉机密,事在职权之外,不是在下可以随意探问的,因此并不敢问案情,也不敢求卫司隶放人,只是请求卫司隶暂缓审讯,暂时不对柳西席用刑——在下担心,柳西席久居山林,不通世事,性情又有些天真执拗,有时候难免想不通。司隶府刑法严苛,在下实在不忍心见她受审——不过,卫司隶见在下来了,可能也觉得此事有在下一份,所以主动请在下旁听审讯,将前后原委告知了在下。此事原与柳西席无甚关系,因此卫司隶问清了口供之后,就将人释放回去了。这便是当日的原委经过。说起来,在下原本对此事一无所知,是谁在京城中搅动风云,故布疑阵,在下也全然蒙在鼓里。因此回家之后,也派了一些人出去查与在下有关的事情,想尽快让此案水落石出,还官场一个清明。”

      阮诗淡淡一笑,将是非对错轻轻抹过,仿佛全然不曾对苏云有所怀疑,也从来不曾有所不满:“敬之,我知道你是个公私分明,处事恰如其分的人,虽然有情有义,也断不会以势压人,以情徇私——其实,我听说你去司隶府救人的行止时,是很佩服你的——倘若当日太常也能对我有如此情分,或许,便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苏云没料到阮诗毫不介意他的逾矩,倒显得他紧张过度。他微微一愣,胸中五味杂陈。他当初刚刚认识阮诗不久,便从会计司同僚背后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阮诗与长平侯夏初的风流情案:那时还是先帝主政的时候,一群父祖荫庇之下的贵族子弟,初初长成,寻常的奢华享乐早已不足论,便以诗会为名,夜夜欢会,荒唐淫乱,纸醉金迷。后来终于东窗事发,被先帝知道了此事——

      “——要说参加诗会的,应该是有不少人。但最后圣旨金口玉言,就钉死了两个人,其他人连名姓都没提:一个是张罗这个诗会的,长平侯夏初,诗会一直在他家里开的,出了什么事,他这个主人家总是摘不出去的——当时免了官,减了几百封户——不过后来风头一过,也就加回来了。另一个,就是这个阮曹掾了,一点没有轻拿轻放,不仅罢了官,还比着良家私通的律例,实打实的罚了杖刑二十。”

      苏云吃了一惊,头脑一阵晕眩:“——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啦,所以这位小姐一下子就出了名,京城里面,上至一二品的大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知道这事。说实在的,才子文人的筵席上,有时招几个出身低微的妓女助兴,那也不算什么,司空见惯,根本不劳先帝大动干戈,特地发下圣旨处置此事——恐怕就是因为,这位阮曹掾名门出身,父亲是当朝一品,自己却行止不检,生性淫乱,在席上做了妓女的勾当。这才称得上败坏纲纪。”

      “……这是捕风捉影乱猜的,还是真有其事?”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圣旨上都是官样文字,自然说的含混些。这也难怪,你是从外地考过来的,还蒙在鼓里。你去外面问吧,京城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当时,游街也游过了,还脱了衣服挨了杖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面,现在还坐在这里做官。你说说看,哪个好人家的小姐受得了这种羞辱,还用得着官差上门,一早自尽,自证清白了。也真的是脸皮太厚了。”

      苏云怔住了,他向院子那一头的房屋望去,夜幕已经落下,只能看到黑黢黢的门和阴影里的窗。然而他知道,同僚们闲话的主角,正坐在那扇闪着微光的窗子里面,日复一日地核对那些千头万绪的账册。他们刚刚对完账,他刚抱着一堆簿册走了出来,就被路过的同僚拉住了袖子,在冷笑和讥嘲中告诉他“重要的事情”。而他几乎不能把这些人闲话的内容,与坐在那间屋子里端庄的少女搭上关系。她用一张严肃的面孔,穿梭于案牍之间,一直是一副素净利落的打扮,连多余的首饰都不戴,鬓发间只有一支盘发的玉钗。又如何能在觥筹交错的欢乐场中,换上艳丽的衣裙与眩目的步摇,向同席的王公贵族,飘去轻浮含情的眼光。他内心里自视甚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比他小了几岁的年轻女子,在实务上既精明,又勤奋,会揽下其他人不愿意做的麻烦活,又能拆解得无比漂亮。她事事周全,如何会有一个妓女般声名狼藉的过去,无媒苟合,失身于人,又东窗事发,受了官刑,从此沦为全京城人的笑柄。

      苏云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又想不到辩驳的理由:“……这太不合情理,怎么相信。”

      “哈,你便信了吧。不然你以为,阮太傅的嫡长女,怎么落到咱们衙门里来做个东曹掾的。——你别瞧我,你刚考上第一年,就是正牌的从事,明年说不定就高升了。那位阮曹掾,可在这整整五年,一级没升。说老实话,现在朝廷里,真论权势,除了赵大将军,就是阮太傅,哪有第三个人能相提并论。这两家里出来的,连一般皇亲国戚都难比,何况咱们这种普通人家。就不说别人,她亲弟弟,才十来岁,听说草包的很,可去年入仕选进了羽林郎,今年就升了校卫官,只怕用不了二十岁,就要做郎将了。——你比比看,要不是彻底扶不起来了,何至于此。”

      苏云默然,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照你说,那个长平侯,不是一起犯的事吗。怎么到现在,还风光的很。”

      同僚一乐,反问道:“你这问的倒有意思,嫖客和妓女能是一回事吗?——况且一张圣旨,判罚天渊之别。那长平侯从始至终也没丢过做官的体面,封户增增减减本是常事,又是个年轻才子,风流一些,算得了什么。就是阮曹掾一个堂堂的大家小姐,自甘堕落不说,还被押进廷尉府裸衣受杖,历朝历代里也得算是新鲜话了。不然,也就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申斥,谁还能记得这事。”

      后来果如那位同僚所言。苏云虽然出身寒门,但毕竟状元出仕,官声清贵,政绩又出众,后来一直按部就班地提拔。八年工夫,做到了会计司的主官。只有阮诗,官位纹丝未动,每日进出,却依然勤勉如昔,神色淡然,不见有什么不满。苏云心中惋惜不平,却无计可施,甚至他几次将阮诗列在可晋升的下属名单里,向吏部提请,最终都被驳回了。她背后那个根基深厚的名门阮家,位高权重的父亲阮太傅,似乎也对她的前途漠不关心。仿佛当年用家族的权势,为她换了这个东曹椽的七品官,便可算是妥善安排了她的后半生——因为她还有个弟弟,就算不会读书,也称得上是家族的希望。二十岁出头,便从京城羽林军中,调到了长安府兵父亲的旧部里,封了四品校尉,被阮太傅旧年一手提拔的将军们拥簇着,指引着,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眼见前途无量。——当日赵大将军与阮太傅政见不合,各怀私心,事事相互掣肘,总不能称心如意。阮诗自己非议缠身,强行提拔更加艰难。因此,阮家便选择倾尽全力扶持弟弟阮怡,而略过姐姐不顾。

      然而后来有一日,忽然传出长平侯向阮家下聘礼的消息,坊间顿时哗然。两个月之后便是良辰吉日,长平侯——那时已是正三品的执金吾了——在奢华盛大的仪典中,郑重地迎娶了这位早已声名扫地的阮小姐。

      婚礼之后,阮诗的风评忽然间好了许多。旧年的故事,到底是模棱两可的谕旨里捕风捉影的猜度,他们的诗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只有夏初这个东道主清楚。而知晓全部底细的长平侯不仅毫不嫌弃,还回绝了无数名门闺秀,独身至今,只为了等待同样独身至今的阮小姐。——或许当日之事,本来就没有那么严重。可能也只是一桩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无故惹得先帝不悦,才平白做成了大案闹动京城。少年人情投意合,一时忘情,却肯坚贞数十年,矢志不渝,到底修成了正缘,补上了明媒正娶的大礼。有这一句圆满无阙的补笔,便从人人嗤之以鼻的情案丑闻,变成了人人钦羡的风流佳话。

      当年年底,阮诗便被调出了会计司,连升数阶,一跃而为丞相征事。

      临别那日,苏云陪阮诗走出会计司的官衙,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一直从他们谙熟无比的街巷,走到如长街般连绵冗长的水磨红墙之下。墙里高高的楼台一幢一幢照出亮光,映在雪地上,像一片奢华的金粉。

      “总要有不少人说,我这个官位来路不正,全靠嫁了个好夫君,想升便升,没半点道理。”阮诗忽然轻轻一笑,说道。

      苏云与阮诗相识将近九年,无论有多少不得意,都从未见她稍稍吐露过对自己境况的想法,有过这种似笑非笑的自嘲神气。她永远是一张淡然的脸孔,来面对充满了无数坎坷的无望的岁月,不曾有一言半句的埋怨与不满,甚至都不曾在眉梢眼角,流露过一丝苦楚惆怅。

      “市井闲话,何必理他。都是些愚夫愚妇捕风捉影,胡嚼舌根。就算是古来的大贤,也免不了有许多人以小人之心猜度,何况你我。”苏云心中一酸,望着两堵红墙之间寂静的长街,几名从人遥遥地跟在他们身后,沉默得仿佛没有声息。有一刹那,苏云忽然对平素谨言慎行的拘束心生厌恶。便忍不住说了许多原本不会说的话,“阮征事诸事练达,夙夜为公,我多年所见,只觉得朝中没一个人及得上你,这个官位,是他们欠你的。到了今日方归正位,连越两品,不是逾矩,而是来得迟了。不过,阮征事年纪尚轻,事在人为,也未必真的迟了。”

      阮诗停住了脚步,仰起头,唇边的弧度尚未收回,便勉力弯了弯僵硬的唇角,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种事,原没有欠了谁什么的道理,就算欠了,也没有一定归还的道理。或许我内心偏狭,已经想不通这些简单的道理了。——但是,苏大夫,每每与你交谈,我都觉得心中开阔许多。苏大夫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调令来时……我还有些惴惴,生怕你看轻我。现在,总算放下心来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阮征事这是猜度起在下来了。看来猜度这一关,人人都过不去。”苏云莞尔,但很快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叹息道,“我一直以来,目睹着阮征事的才干和遭遇,只觉得世上不该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因此心中愤懑,却无能为力。因此看到调令的时候,只觉得高兴。像阮征事刚才说的,大凡出了一件新闻,市井人龌龊的流言,便成千上百,层出不穷。可纵然飘了一两句到耳朵里,难道还要学他们那般龌龊心思,也跟着流言跑吗?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在下只愿自省,而不愿同流合污。”

      苏云极少会有这种雪中闲步的闲情逸致,如今却隐约盼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二人公事繁忙,从今一别,虽然朝会之上,还有照面的时候,却不会再有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日子了。可是路总要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告别之后,也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个晚上,照旧回家,第二日照旧去府衙办公,第三日照旧去上朝。日复一日,寒来暑往,轻易便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这些年来,无论是当初在同一个衙门里共事的时候,还是后来同殿为臣,又或是阮诗大权独揽、上下有别的时候,阮诗都不曾与苏云说过有关于长平侯的事,苏云向来只谈公事,更加不会相问。此时阮诗却一反常态,提起了长平侯。苏云大感意外,旋即心中一沉——这多半还是在怀疑自己,串谋柳梦,给夏初传递消息——也不知道卫子澹背地里下了多少迷魂汤。他纵然应变机敏,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挑破,如何辩白。正拣词酌句的时候,忽然听阮诗浅浅一笑,阴霾尽去:“敬之,你我共事二十多年,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也信任你。就如同你相信柳蝶与一样。旁人说什么,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没料到阮诗竟然这样转折,苏云大感宽慰,暗自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摇头一笑,坦然道:“旁人说什么,在下其实也不在乎了。只要有心,谁都可以设法搜集到他想要的东西,来做这个局。说到底,有心人要来暗算生事,防也防不住。自从那日听卫司隶讲了来龙去脉之后,在下这两天也想了许多,可最后还是想通了——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诸事堂堂正正,无愧于心,便无甚可畏,何必患得患失。”

      “是啦,敬之一直告诫我,猜度不是好事。”阮诗点了点头,“可是到了你我这个位置,便不得不猜度了,否则,便被人暗算得太容易了。防人之心,总是不可无的。敬之君子风范,对知交毫不怀疑,但这里面,总有人并不怀着什么好心思,才让你吃了这一次亏。”

      苏云听了这一句,便心知肚明,阮诗已经知道了他和楚嫣来往的事情。幸而他两日前已经料到了这种可能性,早已想好对策:“莫非大司马已经查明了真相?”

      阮诗淡淡一笑:“也还没有查到底。只不过,我总不可能相信,敬之会拿柳蝶与做棋子,劝说太常刺杀我。于情于理,敬之绝不可能做这种事。那到底是谁在陷害敬之。敬之的旧交中,谁会做这种事,敬之也已经心中有数了罢。”

      苏云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在下不猜这种事。既然都是友人,相交之时,便该以诚相待。况且只要有一个鼓上蚤,即使并非旧交,也一样弄得到在下的书信。笔迹印鉴,同样可以仿冒。”

      阮诗注视着他真诚坦然的神色半晌,微微颔首。她离开了窗口,走近了两步,与苏云正对面。二人四目相对,阮诗再开口时,便稍稍放柔了声音,语气也是极诚恳的:“果然是敬之。——先前子澹告诉我,是楚令容拿着你的信件,仿冒了你的笔迹时,我原以为,是你旧年在楚令容丧夫无处可去时,接济过她的缘故。她以此为由,和你通信,骗你的笔迹,也顺理成章。方才敬之所言,也有道理,但凡有一个得力的下属,楚令容便可偷来你的信件——不过这也不重要,无论她如何窃得你的书信,最后都做了恩将仇报的事。”说到最后,阮诗似乎已经接受了苏云的说法,用了“窃”字收尾。

      苏云暗自错愕,油然心生惭愧,他料到了卫宁一定在阮诗面前罗织了许多故事,却没料到阮诗完全从另外一个角度猜想他与楚嫣的交往——数年之前,楚嫣落魄之时,他虽未收留楚嫣,也未答允楚嫣举荐为官之事,但确曾赠金于她,稍稍令她度过难关。此事虽未说与别人听,但大司马知晓此事,也不为怪。纵使他与楚嫣之间有所通信,阮诗也不曾怀疑他另有其他意图,只从好意上猜想。大将军未必信赖他,甚至有可能把他当作弃子,而大司马对自己,到底与众不同。先前他不敢置信,如今却不得不信。苏云默然半晌,叹道:“……到底人心难测。”

      他一转念,却不由得为阮诗紧张起来,问道:“既如此,大司马打算如何处置?”苏云心知,如果是楚嫣布下这样大的一个局,便绝不可能是自己的主意,背后一定站着大将军。而大将军手握重兵,如果怀有异心,只可徐徐图之,绝不可打草惊蛇。

      阮诗已经洞悉了苏云未出口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从容答道:“静观其变。”

      阮诗的答案,也在苏云的料想之中。无论如何,中禁军皆在大司马手中,大将军短时间内,也只能施展一些离间计,不可能骤然发难,否则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己方不乱,以不变应万变,当是上上策。自那日与卫宁对峙以来,苏云便心中不安、如临大敌,然而今日与阮诗见面之后,却莫名感到畅快,彻底放下心来。

      然而卫宁对阮诗讲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苏尚书与楚长史串谋,早非一日。不过苏尚书向来谨慎,有阅后即焚的习惯,必然也在信中嘱咐楚长史务必照办。因此现在去搜查,恐怕查不到什么。不过,下官上任以来,一直命人日夜监察驿站送信的记录,最早一封,可追溯到一年半年之前,此前从未有过,足见二人必有目的,并非因为旧交才相互联络。而这一年半之内,二人书信来往,足有十数封,今年以来,更加频繁,此事一查便知,无可抵赖。”卫宁冷笑道,“——自然,苏尚书不可能平白无故去交接楚长史,楚长史,也说不定只是个传话人。”

      阮诗靠在小几旁,笼了一杯热茶在手中,用碗盖拨了拨杯中的残茶,淡淡地接话:“那必是与大将军有关了。”

      “有没有关,倒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卫宁反而谨慎起来,“不过,苏尚书大抵还是用心不纯。数月前,京城里刚刚传出大司马同意聘柳蝶与为西席的消息,苏尚书便送了一封信过去——便是柳蝶与烧掉,下官又将残片转呈大司马的那一封。虽然在司隶府中,苏尚书竭力撇清,却始终不肯详说信中言语。苏尚书为何要让柳蝶与烧掉书信,总不是‘家常闲话’四个字可以推搪。不过,书信已毁,此事再有疑窦,也无处可查了。倒是——下官查到一事,也不得不说——”

      阮诗点了点头:“你尽管说。”

      “——下官知道,大司马对柳蝶与并不满意,偏偏柳家人一再保举。可是,倒有一事极为碰巧。柳家如今的族长,与楚长史一并在军中供职。柳家人来保举之前,恰好,便收到了那位柳桓参军加急的家书。先前下官只是从下属口中听到了此事,并未多想。如今看来,却大有文章。”

      阮诗神色淡淡,仍拿着碗盖拨弄茶叶,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敬之不想让柳蝶与来京城,柳尚德却巴不得本家人当这个西席。这也不奇。”

      卫宁眸中精光一闪,旋即微微一笑,轻轻揭过:“或许如此,这些,也都不过是些猜度罢了。不过是说,自从下官无意查到了这件要紧事后,便格外重视起了京城周边驿站的监察,一切书信往来,事无巨细,皆尽造册。于是这两日,下官便命手下人重新翻阅驿站的记录册,果然有所发现,大致弄清了那位‘金陵客’的身份和来历。”

      “是什么人?”阮诗问道。

      “今年以来,送到西大街东山堂的书信,共有二十几封。下官对着收信人的名字,命人一个个查了过去。一共出现过六个收信人,其中有三名伙计和一个账房先生,都是京城人,老板逃之夭夭,他们可没跑,下官便把他们一并拿下了;还有两个人名,一个是心腹的伙计,一并逃了,一个便是那位名号‘金陵客’的老板,名叫胡芝。——这东山堂的房子,也是这个胡芝,去年租赁下的,并不是什么老字号。下官便从房主那里,得了当日租赁的契约,签在契约上的名字,也是胡芝,两相印证,应当无误。至少,这个金陵客到京城以来,都用的‘胡芝’这个名字。”说着,卫宁便从袖中取出那张契约,递给了阮诗过目。

      “这么说来,你觉得这个‘胡芝’,和‘金陵客’一样,只是假名?”

      “下官原本这么以为。倘若用了真名,岂不是露了个好大的破绽,下官只要细细去查,总能查到这个人的家乡来历,布下罗网把他捉住。偏偏这个‘胡芝’,还不是个无名的寻常布衣,而是景泰五年的进士,出身金陵书香世家,雅擅丹青,当时考中之后,便放了外任,在多地辗转做县令,后来做到了长沙太守——”

      “景泰五年,原来与敬之是同科。”阮诗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敬之祖籍不正是金陵么。倘若是假名,这个用心也太明显了些。”

      “正是。景泰五年的进士中,只有这个胡芝,是金陵考出的秀才。连苏尚书都只是祖籍金陵。”卫宁颔首道,“不过,六年之前,此人已经辞官回家,安享天年。下官得到线索之后,命人即刻去查此人的下落和近况。原来这个胡芝的族人,和苏尚书一样,早已不在金陵居住了,而在京畿郊外置办有田产宅院。因此胡芝辞官之后,并未回金陵祖宅,而是和家人一起,在京畿定居。不过,最令下官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前年已经去世了,也向当地县衙报了丧。下官派人去查时,家里人连孝服都还没有除。”

      阮诗一怔:“竟会如此。说来,这个‘胡芝’也是最好的人选了,和敬之祖籍一样,同年进士,必然有些交情,说不定确实还藏有敬之的书信。冒别人的名,确实不如冒‘胡芝’的名。却没想到,此人已死,留下了纰漏。——莫非冒名设局之人自己疏忽了,或是觉得冒用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死无对证更好些。”

      “或许打探到此人已死的消息时,便该更加认定是有人故意冒名,但偏偏下官要刨根问这个底——”卫宁微微一笑,“在胡芝家里和周边都并未查到什么,一切如常,去看了胡芝的坟地,也没有翻新的痕迹,因此下官也未让手下人打草惊蛇。到了夜里,下官命人重新潜入了胡家的墓地,掘出了胡芝的棺材,这才发现,棺盖上的钉子,都被人砍断了,只要一推就能开棺,而棺材里面,堆满了陪葬的字画器物,却没有一具尸首。”

      阮诗默然:“——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金陵客,便是真正的胡芝。”

      “自古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下官和大司马原本都觉得,此局不可能如此直露,总觉得名字叫‘胡芝’,此人必不是胡芝;名号叫‘金陵客’,此人必与金陵无关。或许设局之人,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反其道而行之。下官当夜便将他家人押回司隶府,问他们虚报丧情之罪。可严刑拷问之下,上至妻女,下至寻常奴婢,竟无一人知晓空棺之事。下官亲自提审,觉得并非作伪。恐怕在他家人这里,确实得不到什么线索了。”

      “做这种谋逆大罪,想要成事,须要避着家人,更何况是奴仆。这个局历时日久,但凡有人走漏一句半句风声,那便前功尽弃了。”阮诗冷笑。

      “可话虽如此说。下官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倘若他家人全然不知,从入殓、停灵到下葬,历时日久,这个胡芝又不是神仙,竟能够闭气不死至少十数日,不被旁人发现。这件事,全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卫宁缓缓转过锐利的目光,“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胡芝确实早已死了,有人锯开棺材,盗了他的尸首。就是要在事发之时,严丝合缝地栽赃到一个死人的头上。”

      阮诗没有说话,沉思了一会,问道:“胡芝的家人,最后如何处置了?”

      卫宁立即答道:“还押在司隶府,大司马可要亲自审问?”

      阮诗望了卫宁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你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吧。”

      卫宁微微一顿,闭了闭眼睛,仍毫不犹疑地回答:“是,下官明白。虽然查明与他们无关,但也已经知道太多,如果放出去,难免有所怨言,胡言乱语。”

      阮诗淡淡颔首:“虽然如此,这线索却也断了。”

      “有没有断,却也不一定。棺盖上的钉子,断口极其平整,不是慢慢锯开的,而是被削铁如泥的刀剑直接劈断的。这么锋利的刀剑,可不是寻常的精钢所制,要以正确的比例混入稀有的刚玉和金刚砂,才能锻出。而据下官所知,只有官家才能开这种矿,专供兵部冶炼司使用,一年不过锻造几十把,专门配给几支特别的精兵。即使民间巧匠想要模仿打造,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着,卫宁从身后桌案上的托盘里,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微微发黄的卷轴,双手呈上,“这个局虽然缜密,偏偏不小心留下了一个破绽。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个胡芝生前嗜好书画,因此棺材里面,满是陪葬的书画卷轴。而盗贼开棺时,手上满是汗和泥土,握剑的时候,剑柄便也涂满了泥土。他俯身到棺材里捞尸体的时候,剑柄压在了一个卷轴上,便留下了这个不显眼的泥印。究竟兵部将这种纹饰的刀剑,配给了哪支队伍,下官并不清楚。不过,大司马只要让兵部辨认一下这个图案,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阮诗从卫宁手里接过那支卷轴,黄旧的纸画轴上,果然印着一个隐约的土黄色印子,泥印虽然浅淡,却已足够辨认纹样的形貌。阮诗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花一刻不停地簌簌地落下来,室内却陷入了汹涌的沉默。

      “事涉军机,下官已不便再查下去了。如今,来忠已经横死街头,东山堂那几个伙计也显然一无所知,这便是唯一的线索了。”卫宁说道。

      阮诗缓缓抬眼,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慢慢将卷轴搁到了小几上:“司隶府,不是不能去兵部调查。子澹,怎么突然避起嫌来了?”

      卫宁望着阮诗,肃然说道:“我怕猜的不对,又怕猜对。更怕的是,我这一番调查,已然打草惊蛇。”

      阮诗仍然淡淡地反问:“便是打草惊蛇,又能如何?”

      “大司马不可轻忽。不是每个人都会深思熟虑,谋定后动。即使是名将,因为一时狂妄,仗血气之勇,做亡命之搏,也并非少数。”卫宁见阮诗仍然不以为意,不禁眉头微皱,语气渐渐露出了三分急切,“据我看,官宦当中内通此人者,不在少数。除此之外,那人又往京城当中打下了不少钉子,就连大司马府的仆从中,应当也有不少诸如来忠这样的内应。今后出入行止,不得不防。至于恐怕行事败露,便安排人当街砍下来忠的头颅,如此大胆,已经露出了肆无忌惮,穷凶极恶之相,狗急跳墙,也并非不可能。——安止,务必小心为上。”

      阮诗听到卫宁情急之下,久违地称呼了她的字,也微微一怔。她缓缓起身,平视着卫宁,淡笑着叹了口气:“我之所以能做这个大司马,也是因为我昔年在京城中,隐伏了许多豪客的缘故。一声令下,便能一呼百应。如今这人做的这点动作,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只是我那时便明白,这种布局,讲的是潜龙勿用四个字。不到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便蛰伏到底,决不轻举妄动。所以一忍,便是二十年。这人沉不住气,不过东施效颦,不足为虑。”

      “倘若那人觉得,眼下,便是应当孤注一掷的时机呢?”卫宁向前半步,追问道,“此人设局,一面利用苏尚书脚踏两船的私心,令苏尚书与大司马彻底离心。另一面,则得以将女公子的身边人,都变成不可信之人。其心可诛。而今设局不成,反被识破,怕是从此无法得到大司马的信任,从此失去了机会。因此,当此权势中天之时,用出手上所有的牌,纵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好过日后逐渐失势,任人宰割。”

      阮诗移开目光,凝望着紧闭的门扉,怅然一笑:“子澹,你也想让阿桃接任我的位置。”

      “女公子是大司马的亲生女儿,世上唯一的亲人,将来长大成人,承继这番事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有何不对?”卫宁斩钉截铁地说,神色决然。

      阮诗默然,到底没有回答,而是转开了话题:“罢了。关于现下这个案子,子澹觉得,应该如何发落?”

      “……关于大司马身边的仆从,下官正在命人清查驿馆记录,找出所有可疑之人,尽快录出名簿,由大司马审阅发落。”卫宁顿了一顿,说道,“下官料想,这些举动,必已打草惊蛇。不过,下官也有一个以退为进的对策,求大司马允准。”

      阮诗点了点头:“你说——”

      卫宁一撩袍服,单膝跪在阮诗面前:“请大司马准许下官辞去司隶校尉一职,放作外任。”

      阮诗闭上眼睛,在袖中暗暗握住了五指。三年之前的一个月夜,她坐在司隶府水冷森寒的地下石牢里。收到她的调令,刚刚回到京城的卫宁,也像现在这样,郑重地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石牢大门紧闭,周遭再无旁人,声息不闻。他腰间佩着光华温润的青玉匕首,浓烈的酒气将他的眼角染得通红,瞳仁却明澈决绝如星辰。她凝望着卫宁的目光,知道她已经赢了,用置身险境毫不犹疑的果决和信任,彻底赢得了这个被排挤斥逐在权力圈之外,文武双全的才子的心。卫宁是性情中人,笑语歌哭,饮尽前尘,便一心一意奉她为主。三年过去了,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而那次相聚,将人世无常的巨变都化在了酒中,一饮而尽。在此之后,他们似乎再不会变了,今日的阮诗与卫宁,仍是三年前的阮诗与卫宁。然而,却有什么东西,确实已经改变了。

      “当日这个司隶校尉,是我请你来做的,因为我在京中,并没有别的可信之人可以依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为难得很。这并不是你的愿望。可是你为了我,还是答应下来了,帮了我许多,成为了我的依靠。我心中感激的很。”阮诗缓缓说道,“我明白你这么做的苦心。即使抛开这件案子不谈,我也该放你去更合适的地方了。——子澹,你从前是苏州太守,现下我还是让你回南方,不过这一次,该要封为镇南将军了。你这两年劳苦功高,自应当加官进爵。”

      卫宁闻言,唇角微微地动了动,欲言又止,只能深深地俯下身去,一拜到地:“……是,多谢大司马。”

      那一夜夜深,周从事穿过一道道门廊,前来拜见卫宁的时候,他正孤身一人,坐在私宅深处的耳房里。门窗笼闭,只在一盏暗淡的灯火下,沉默地擦拭着随身所佩的青玉匕首。

      “胡先生的妻女,现在已经过了黄河吧。”卫宁说。

      “是,大人,一切顺利。”周从事答道,“您让绿林豪客,半路迷倒了押送的官差,偷龙转凤换走了胡先生的亲眷。想来他们,不日便能在漠北重聚。即便不慎被大司马查知了蛛丝马迹,也只是手下人疏忽。这样救人,再好也不过了。”

      “胡先生赤心报国,托付于我,我总要设法保全他的至亲。”卫宁黯然一笑,“算不上救人。这些年,纵然救出了几个人,却也害死了更多的人。”

      周从事低着头,站在一丈之远的地方,脸孔和神情都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可即便屋中灯火明亮,卫宁未曾抬起头来,便也不会看到她凄然惆怅的目光。在他们所背负的罪孽面前,一切劝慰都苍白无比:“这都是您忍辱负重的权宜之计,若能保全社稷,青史之上,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卫宁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哪里见得苦心,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佞臣。——有时候,我真有几分羡慕夏太常,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

      “大人保有用之身,为的是时机到时,能做有用之事。夏太常只顾自己的清名,一事无成,如何能与大人相比。”周从事摇了摇头,“——眼下这样的发展,不是正合大人的预料吗?大司马信了大人的话,也封了大人做镇南将军。大人在外,手握重兵,便能与中禁军与长安府兵抗衡。一步步,都在大人的计算之中。”

      卫宁冷笑着说:“信了几分,那也难说。只是大司马天性多疑,想要的是,朝中文官不和,武官相斗,互相争权夺利,都要仰她的鼻息。她的地位,方能稳固。大将军纵是她的亲弟,她哪有半点情分,又何时放过心。这一回,不过是因我憎恶大将军,中了她的下怀,才让我统兵在外,与大将军互相制衡,斗上一斗。”

      周从事无言,咬着牙,低声斥骂了一句:“这样的毒妇,竟然执掌了朝廷的权柄,真是社稷不幸。”

      卫宁用力地摩挲着手中青玉的剑柄。深深的云纹图腾,在他的指腹上,烙下一片稍纵即逝的印痕:“……我这几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违心之事,你们仍然信我,愿意跟随我吗?”

      周从事骤然抬头,望着卫宁神色萧然,意气阑珊的侧脸,胸中如沸:“我没读过多少书,却知道,大人以国士待我,我便要以国士报之的道理。大人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我都情愿跟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们这些人,从江南一路跟大人来,早已将性命交给了大人,义无反顾,无论生死,永不后悔。”

      卫宁没料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却也并不意外,他这一生,也曾对着一些人,暗暗地许下过这样的誓言,背负着沉重到难以承当的恩义与血债,走到了今日——

      少年在狂风巨浪中坠下水去,电光火石之间,一片黑暗扑打而来,覆住了他的眼睛,他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骇浪掩住了他的口鼻,在肺部几乎爆炸的剧痛中,无助地坠落。

      然而他在疼痛和窒息的晕眩中,忽然又见到了光明,借着模模糊糊、不甚清明的意识,用尽求生的本能,抱住了一截漂在眼前的树根。在隐约的记忆里,他的眼前,似乎曾经闪过了一小片蓝黑的波浪,一闪一闪,他想挪一挪手臂去抓,却分毫无法移动,他张了张口,想要嘶喊出一点声音,一道白浪扑来,那波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说什么呢,想喊谁的名字呢——他在这个窄小的沙丘上晕了过去,反复做着溺水的梦魇,一遍遍地想。忽然一道亮光像闪电一样劈中了他的头颅——

      义父,义父——少年肝胆俱裂,痛断肝肠——他拼命从窒息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想要嚎啕大哭。睁开眼睛,却望见一片压抑的漆黑,压住他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一扇木头钉的天窗。他怔住了,努力从水洼中抬起手臂,却觉得手腕上好重好重,耳边响起一连串的金属敲击声。他垂下头看,是一副手铐,一副脚镣,套在少年的手脚上。

      有声音在不远处,谈论着他的罪名——蓄意将养父推下水去,害死了养父,忘恩负义,罪无可恕——少年躺在天牢潮湿的干草上,逐渐想起了自己的名姓。他原本是一个贫穷农户家的孩子,还不到干活的年纪,却也有做不完的农活。他不想做,便在父母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去爬树捉鸟。忽然有一天,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他家的土房子里。他原来的父母捧着将军给的一捧金银,千恩万谢,让他对着那个将军磕下头去。他茫然地磕了一个头。那个将军走出了门,他便被父母半推半拉,也推出了门。从此他便换了名字,换了衣服,成了将军的义子。他走的时候,年纪很小很小,便再也记不得回家的路了。

      少年住在义父的家里,拜了义父的妻子做义母,又拜了义父的儿子们做义兄。可是一直没什么人来理会他,见了他,也没有半分笑模样。只有义父来到他住的院子里,督促他读书练武。义父对他很严厉,早上教的招式,晚上便要考较,一点不对,便有棍棒加身,然后就要忍着伤口火烧的疼痛,继续练上百遍千遍,直到夜深。

      但他也学的很快,十二三岁的时候,教授他武艺的几个武师,便都打不过他了。他在义父威严的注视下,赢得了这场艰难的胜利。少年不顾臂上流血的伤口,气喘吁吁地回头,冲着他的义父,在额上淌下的汗水之间,骄傲地抬起下颌,挤出了一抹倔强的笑:“——义父,我赢了。”

      义父站起身来,第一次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屋子,对他说:“我收养你,将全部的本事,毫无保留,都教给了你。你去考功名吧。我教养你,对你倾囊相授,不图你做什么,但是你要永远记得,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你都拜过的。如果你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忘了他们。”

      从来没有得过义父赞许的少年受宠若惊,胸中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立即跪了下去,对义父发誓:“义父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倘若出人头地,定会好好奉养义母义兄,绝不会有分毫怠慢。”

      十三岁的少年顶着其他人艳羡惊异的目光,考得了功名,却因年纪太小,暂时没有授官。那两年,是他人生最快活的一段时间,养父渐渐对他和颜悦色起来,而他也得到了许多不敢想象的自由,得以出门游历,结交同辈的官家子弟。甚至,同样年少的长平侯,听说他的名声,也邀请他到府上游玩,请他参加自己举办的诗会——那时,这个诗会,还不曾网罗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宦子弟,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只有十个少年少女的筵席。他走进王侯家奢华的厅堂,满怀骄傲,毫不客气地坐在席上——他是十三岁的进士,哪一个人会比他更强?然而,他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对面的坐席上,坐着一个沉静的少女,鬓边戴着温润的玉钗,衬着她优雅恬淡的稚嫩容颜。少年怔住了,便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那便是阮太傅的女儿。他端起小巧玲珑的酒杯,和少女遥遥相敬。放下杯子低下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少女或许并不够漂亮,可少年迷上了少女身上恬静的书卷气,端方的举止仪态,便从此不可自拔。她在无数侍女众星捧月的侍奉中进出,除了诗会之外,少年也难找到机会,再与她多说一句话——可是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稚气的少女,或许就会把她清澈的目光,移到他的身上。少年笃定着这一点,便从此再不缺席诗会。平日里,也开始拿起先前从来没有时间读的,经史之外的“闲书”,专心研究起诗词歌赋的学问。

      少年在京城当中,有了自己的友人,有了可以记挂的暗恋。这时候,他似乎和别的出身名门的子弟,再没有什么不同了。甚至后来有一天,他暗恋的少女,终于见到了他百步穿杨的弓术,惊叹于他的武艺,送给了他一柄阮太傅年轻时,从敌将那里缴来的,名贵的青玉匕首。他便日日带在身边,当作至宝。

      可是在游玩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想着前贤们治水修河的功绩,便去看京城外的河道。

      然而上游洪水倏忽即至,巨浪打来,他立足不稳,一刹那间,就被卷到了河中——是义父救了他——他年纪太小,不知道有洪水,不知道远方的决堤,和京城外这一小段河道的关系——或许义父听说他出去看河道了,便急忙赶了出去,终于来得及救他一命……少年在京兆府阴森的天牢里,无声地闭上了眼睛,泪流满面。

      可是他在义父面前,发誓要奉养的义母义兄,却坚持要他去死。他们告他谋害养父,买通了京兆府的关系,要做成铁案。他誓死不肯按他们的意愿招供,却只为自己赢得了遍体鳞伤的酷刑,少年半昏半醒地倒在牢狱里,被浓重的血气和剧烈的疼痛淹没——但他不要死,他不能死……义父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不能死。抱着这一口气,少年在不辨天日的黑暗中苦苦地熬着。

      然后他终于盼到了光,他拖着手铐脚镣,被人押解出去,外面天色大亮,几乎照得他睁不开眼。在这一片眩目的阳光中,一袭华贵的黑金袍服,竟然比阳光还要闪耀。头戴十二旒的君王,有一张天神般高贵的容颜,竟然会向着满身污秽的他投来目光,和颜悦色地问他当日事情的经过。

      少年张了张口,这些经过,他在京兆府的大堂下,讲过一遍又一遍,但是最后只换得无穷无尽,无法承受的酷刑。少年开了口,又将他在生死之间的噩梦,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天女一般的君王,听完他的讲述,便向着堂下所有的人说:“卫校尉为救义子,失足落水而亡。你们却捉来他拼命救护的义子,严刑拷问,还要上表革除他的功名,是什么道理。”

      举告他的母兄,跪在一边,抖如筛糠,先前言辞振振,如今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君王居然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你便是十三岁考中武进士的卫宁,果然英雄出少年。”

      朦胧的水雾盈在少年的双目中,让他无法看不清君王的面容,他很少流泪,甚至受刑的时候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因此,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线,不要让哽咽的声音传出喉咙,惹人笑话,也让人瞧不起:“是,我……臣……正是卫宁。”

      君王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传朕旨意,卫校尉落水一案,实乃意外,家人误信人言,错告卫校尉义子卫宁,今已辨明原委,两相无事,各回家中。卫宁武进士出身,少年英才,当为社稷百姓致福。授卫宁正七品羽林军云骑尉,赐京中三进宅院一座,准其自立门户。钦此。”

      卫宁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早已明白世间的道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施以恩德,少有全然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的。可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恩德,他又如何能够活到今日。他欠了他们一条命,便理所应当回报。

      义父救了他的性命,因此他的义母义兄,虽然要谋害他,他却从未违背过在义父面前的誓言,年年将俸禄对分一半,送给他纨绔而不成器的兄长一家。那么,先帝救了他的性命,他又该拿什么去回报——

      卫宁紧紧握着匕首,时光永不回头。意气风发,骄傲的少年人,有过回忆起来会倍感温暖的交谊,也有过回忆起来会哑然失笑的爱恋,但是造化弄人,因缘错杂,终究是一场再也无法贪恋的追忆。

      他点了点头,神色决绝:“——好,好——我也,定不会负你们。”

      卫宁的宅邸中,最后一个知道卫宁要回江南的人,是他十四岁的女儿卫菱。那天已经是傍晚了,她和隔壁大将军家的少爷阮旃,清早便相约一同出去了,傍晚才打郊外骑马回来。一进门,便听见府中的奴婢们,喜气洋洋地议论着新颁的圣旨——老爷升镇南将军了,大喜,大喜啊——老爷要去南边带兵,也不知带不带家人走……

      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袄,踏着乌黑的骑马靴,一路小跑,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整理案牍的父亲:“爹,你要回南边去吗?”

      卫宁伸手揽住了向他跑来的女儿:“是啊。”

      “那可太好了。”卫菱靠在父亲的手臂里,望着父亲,眉梢眼角都漾起了喜悦的笑意,“爹爹来了京城以后,就一直不开心,如今终于可以走了——爹,你带不带我去啊?”

      卫宁莞尔一笑。他容颜冷峻,不怒自威,但在爱女面前,也不由得软化下来:“那是自然——倒是你,舍不舍得走?这一走,可见不着阮家那个小子了。”

      “那有什么,我才不管他呢。”卫菱嘴上虽然回答得干脆利落,脸颊上却不禁泛起一抹红晕,“其实我看见爹爹这样,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不知道有多想回去。前些日子,还梦见咱们又回到以前住的院子里,池塘花草,什么都没变。——管他呢,我当然要跟着爹爹。现在,我武艺学的也不错了,说不定,去了以后,还能帮爹爹练兵呢。”
      女儿天真明丽的笑容,像一缕灿烂的阳光,稍稍地拂去了笼罩在卫宁心中的阴云。刀光剑影的明争暗斗,积年累月的恩怨情仇,有那么一个瞬间,也仿佛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太过骄傲,便在妒恨他的小人的暗算中败下阵来,二十四岁的时候,被外放到南方做太守。那时他经常骑着一匹白马,佩着那柄青玉匕首,走过炊烟袅袅,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清澈的流水,在他的马蹄畔,溶溶脉脉地流去,像漫漫望不到头的岁月,渐渐抚平他怀才不遇,愤懑不平的胸怀。而他离开的时候,仍然骑着一匹白马,带着坐在马车里的家眷。春风迤逦,杨柳拂在他的肩头,身后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来送他,要脱下他的靴子做纪念……前路宽阔,一眼望去,却何等萧索,他明知此去,便会手染血污,声名堕地,让这些前来送他的人失望,却已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不得不走,不得不去……

      卫宁抚了抚女儿的肩膀,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既然有这份心意,便去院子里,演一演武艺给我看。”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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