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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二)梦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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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梦鹤(上)

       

      入冬不久的一个上午,京城里下了一场新雪。雪停了,柳梦走出了长平侯府,带着两个随行的男仆,咯吱咯吱地踏过半尺厚的积雪,闲庭信步,去赴旧友苏云的邀约。

      几日之前,她在长平侯府的西花厅里,收到了苏云遣人送来的信。苏云在家中备下一桌小宴,请她在这天午间小聚。时过境迁,如今的苏云身肩尚书令一职,统管天下民政,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虽然知道柳梦来了京城,却一直无暇探问,想来是好不容易,才挪出一个午饭的空闲,请柳梦小酌。

      像这样出游的时候,柳梦不常坐轿,而总是喜欢自己慢慢走着去,多看一看阔别已久的家乡,步履轻盈,渐渐地向从前的风花雪月里飘去。她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的一朵蒲公英,洁白的绒羽被风吹到天涯海角,根须仍然深深地埋在地下。

      闲暇的时候,柳梦常常戏笔一二,作为消遣。大多画完了,便丢在一边。不过,在一个彻夜不眠的深夜,她却画出了一幅极为满意的作品,这让她在白日里,也忍不住总是拿起那卷画纸,举得稍远一点,看了又看。一位仆人端上茶来,见她这样出神,就顺势献起了殷勤:“先生倘若有喜欢的字画,吩咐我们拿出去装裱装裱,也好挂起来时时看着,就是收起来,也容易存放。”

      “随手乱涂,哪有这个必要。”柳梦心不在焉,随口回答。

      不过,说归说,后来她还是向仆人打听了一下装裱书画的去处。仆人举荐了一个字画店,说是侯府上一旦有了修缮装裱字画的差事,一向都是给那间店的师傅做。晚饭后空闲的时候,柳梦便卷着那幅画,信步走去了仆人所说的距离侯府不远的店铺。

      “枕上春草容易谢,堂前岁燕可相逢。”龙飞凤舞的墨迹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光,行笔如海浪般狂纵,无拘无束。恰如楹联所咏,那间店铺正是买卖古字画的地方,也雇有精熟的裱糊匠人。据伙计说,古人字画不比其他珍宝,容易毁损,因此都被小心收在匣子里,有意想买哪一幅,便请出哪一幅来看。因此,狭小雅致的外间,仅仅悬挂着不知名今人作者的大幅字画,作为装饰。行笔字迹潇洒落拓,当与门前挂着的对联匾额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棹乘江,云飞山去,峦割天上烟行,舟逐流浪见平明。千载客、高唐乍别,经九转,不辨武陵。何堪访、石头锈重,老寺昏灯。    乌衣销尽,伽蓝颓圮,柳絮无凭。望穿江南水,昨夜春风。休寄取、功名碌碌,空皓首,青冢鸦声。何如借、杯茶盏酒,一睡渡浮生。金陵人醉后戏笔。”

      柳梦正看得津津有味时,已有伙计小心翼翼地收去了柳梦的画,拿了定金,告知她十五日后来取。

      十五日后,柳梦仍然选择亲自来取装裱后的画。这一次,她在拿画的时候,见到了所谓的“金陵人”——字画店的老板。老板年过五十,比起一个精明的商人,更像是一位借书画颐养天年的逍遥老人。

      “画鹤无鹤,画鸾无鸾,意在象外,神与形分,可惜,”柳梦展开卷轴端详装裱的时候,老板忽然摇了摇头,感慨道,“可惜题跋两句,落了下乘,不是出世的境界,反而像是在发牢骚了。”

      柳梦一怔,目光落在题跋上许久。那夜她胸中激荡,画了一片缥缈云雾,自题“鹤行华表隐,鸾照菱花空”十个字作解,她想乘着云雾将自己从人世离合中剥离,却到底还是落进了喜怒哀乐的窠臼里,可惜了这么一幅画。她被老板一语说破,不由得点了点头,歉然微笑道:“您说的是。”

      “倘若加上两句,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老板斜瞥着柳梦手中的画,自言自语,“半世鹤行华表隐,一生鸾照菱花空。晓分月日晦明转,未著蝉壳梦觉同——续的这两句,是不是你想说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了。”

      “正是。”柳梦想了一想,重重地颔首。她用略带惊奇的目光看了看抚须沉吟的老板,素昧平生,一个市井中的买卖人却能准确地理解她笔下的意旨。这便是她所熟悉的京城了。除了京城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如此卧虎藏龙。将学富五车的才子,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心甘情愿变成车水马龙间不起眼的尘埃沙粒,抛落在街巷间的每一个隐秘角落。她没有因为老板的批评而感到不悦,既然打心里认可了对方的修改,便从善如流,爽快地从桌上拈起一支笔,挥毫走笔,将老板所改添补在了原题跋的前后,变五言为七言,改一联为四句。

      柳梦向老板道了谢,携画离去了。乡下青灯里的生涯孤独而寂寞,回到京城之后,就算世殊事异,物是人非。衣边暗香,眼前风雅,却还都和年轻时一样。

      “这些贵人争来斗去的,哪朝哪代都是这样,还不是人人想过这种日子。再说了,官儿之间打的天翻地覆,跟咱家主母又有什么关系。看来看去,也就您这个教书的差事最好。只要把夏小姐这个大靠山拿住了,那就是荣华富贵,万事大吉。”

      跟随柳梦出门的两个男仆,原本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现在却一点也瞧不出来历了。两人一个姓石,一个姓白,和一般穷人一样,只用兄弟间的排行作名字,行大便单名大,行二便单名二。可他们到柳梦家做了仆人,上来便被主母改了名字,姓石的取名叫做行泉,姓白的叫做霜清。这个风雅的主母,不能容忍家中有一件不风雅的摆设,仆婢也不例外。原本,生活拮据的乡下仆人,有一个读书人一样文绉绉的名字,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外衣。可是来到京城之后,他们的衣食住行一下子阔了起来,穿起了体面的绸缎,俨然和财主一样了。高门王府中得意的仆婢,当然该有一个体面的名字,也再无不相称之处。

      石行泉一拍身边的同伴,得意地说:“你说,现在的日子,不是比在家里时好了一百倍。想用什么用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像以前,还得斤斤计较,抠着过日子,还怕官府的来要这要那。”

      这位年轻的仆人一开始被安排在家里看房子,要不是借着送信跑了来,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来京城见识这场大富贵了,因此分外得意。

      柳梦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两人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的奉承,不管是否认同,也只是莞尔一笑,并不插口。

      他们穿过一条窄巷,忽然从街角走出几个黑影,拦住了去路。惶然回头,相似的黑影也自背后包抄,无路可退。来人们都穿着一般无二的乌黑服色,手握一柄未出鞘的长刀,晦暗的影子压住了白雪。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他们都吓了一跳,柳梦脸色变了,还没开口,仆人替她先嚷了出来。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简装利落,身佩刀剑的中年女人,策马缓缓来到柳梦面前,一勒缰绳,下了马,从腰间亮出令牌,指着身后一抬小轿说:“在下司隶府从事,我们卫大人有要事相问,请柳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柳梦看了一会儿令牌——其实并不必看令牌,只要看到来人们训练有素的架势,看一看他们威风凛凛的穿着,就能猜到他们一定是官府的衙差。柳梦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又不知缘故,胸中乱跳,忐忑不安:“你说的卫大人,可是司隶校尉卫大人?”

      “正是。”

      “……我以教书为生,并不知道什么书本以外的大事。劳动大驾,不知这里面是否有误会……”

      “大人的命令必有道理。不要声张,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那位从事冷冷地打断了柳梦的推搪,森然目光向主仆身上一扫,三人都是一噤。

      柳梦无法,只能走了过去,上了小轿。从事一挥手,轿夫放下轿帘,一行衙役收了阵势,押送着小轿向巷外走去。变故在瞬息之间,跟柳梦随行的那两位男仆被扔在原地,一时之间都被吓怔住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愣了好半天。

      不一会儿,巷子里走的空空荡荡。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石行泉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坏了!”喊了这一声,他赶紧转身,向巷子外面跑去。

      “——你去哪啊?”白霜清仍在半懵状态,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跑。

      “赶紧去找苏大人啊!兴许他还能帮忙,把咱家主母救回来。”

      他们口中的苏大人,将近五十岁的年纪,皱纹已经在额头上深深地凹陷下去。时已正午,苏大人仍然在尚书台中和属官们议事。这一议,往往连午饭的时候都错过了。端茶送水的差役早已学乖了,只能等到这位苏大人忙完一阵子,再上去提醒各位老爷用饭。

      “高祖到先帝时候,朝廷以兵事为主,大小城池,均有修筑城防备战之需。所以地方上的官员,能自由裁量辖内的工程营造,也无可厚非。可现在中原承平日久,这条旧例却还留着,就成了官员敛财的幌子。哪怕小小一个县令,无需报朝廷知晓,也能用营造的名义,滥征法度之外的赋税,不进国库,只与自己中饱私囊。现今与民休息,该是时候废除此例了。我拟上表,地方上的营造,能免则免,如有必需,先报州府审阅,州府选过,再报工部,最后由尚书台裁定。”

      “大人此举极善。此律早就该改,只不过这一直是公开的发财之道,自上而下,牵涉甚广,之前也从没有人敢改能改。据下官这些年计算,如果早二十年改了,这些人少刮五千万两白银,民间也一早富裕起来了。大人如今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正该是清除积弊的时候了。”

      “下官有一言。大凡盛世,税依定制,役有定法。以下官之见,不如连申报批复也免除,一年之中,用多少劳役,如何用劳役,量在法度之内,直接由工部列定,免得节外生枝……”

      这时,一个官差匆匆从外面进来,躬身行礼,附在苏云耳边低声通传:“大人,外面有两个人,自称是大司马西席柳先生派来的仆人,有要事求见大人。”

      苏云皱了皱眉,面露不豫之色:“这是公家衙门,是闲杂人等随便来的地方吗?有书信就收下,让他们回去。”

      官差道:“是——可——可他们口口声声说,有件大事,一定要面见大人禀报。”

      苏云不悦,本想直接将这两个闲人赶走,可事涉柳梦,又觉得有些奇怪,便挥了挥手,斥退公差:“那就让他们候着。”柳梦与官府向来两无干涉,交情再好,也不是那种会打搅他公事的人。平白冒出两个人,也未必见得就是柳梦的下人。可无论如何,总还是要问一句。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议完了今日的要事,交代完了各人的差事。官差端上饭来,苏云想起那两个柳梦的仆人,便趁着吃饭的工夫,让人把他们叫了过来。

      老百姓见了衙门里坐着的大官,最要紧的就是跪在地上磕头。石行泉和白霜清被人领着在气氛肃穆的厅堂里走得眼花缭乱,浑身都不自在,见了尚书令大人,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幸好还没忘了这件事。

      磕完了头,石行泉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大……大人,小的,小的主母遇上事了……我家主母是刚刚回京城,在这里就是有亲戚,也多少年没走动过了,小的没了办法,知道您是菩萨心肠,只好来求您帮帮忙了……小的知道,您一直都帮了我家主母不少忙,八年前还来看过我家主母,要不是您,家里早山穷水尽了……”石行泉说着说着,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恢复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有事就说。”苏云打量了一下这两人,八年前他曾在柳梦宅邸中住过一段时间,也和这两个仆人有过交集,只是年深日久,形貌早已记不得了。现下正面一见,又听他们提起旧事一一对景,才模模糊糊有了点印象。

      石行泉抬起头,一脸哭丧:“大人,小的主母刚刚被司隶府的人给带走了。”

      苏云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手中筷子却在杯沿上撞了一下。他放下碗筷,若无其事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缘故,小的也不知道——”石行泉简单把中午发生的事向苏云讲了一遍,“我家主母之前接到了您的帖子,本来今天中午该去您家府上赴宴。可是出了门走到一半,就跑出来一群提着刀的衙役,拿着司隶府的令牌,说司隶府的大老爷有话问我家主母,让我家主母跟他们走一趟。主母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小的以前听人说过司隶府这个衙门,心里面害怕,怕主母一个人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您帮忙了——原本我们是去您府上打听,可门房说您不在,就只好找到这来了,幸好,幸好真的见到您了。”

      苏云靠着椅子,眉头深锁,隐隐觉得有许多不对。

      “你们且回去。司隶府召人问话,也是常有之事。不过比其他衙门隐讳些罢了。你们不要小题大做,再往外乱说了。引起议论,反而对你家主人不好。”

      “大人,您千万要救救我家主母——小的给您磕头了。”石行泉见苏云态度模棱两可,只顾着赶自己走,心中一急,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好了好了,——你倒是个忠仆,”苏云莞尔一笑,安抚他们,“你们不知道你家主人的家世。她娘家的兄弟姊妹,都是朝廷里的显官。你家主人来做大司马家的西席,虽然最初是太常的意思,但最后能成行,也是柳家人在大司马面前一力保荐促成的。我告诉你们实话,倘若真有什么事,柳家人如何能坐视不理,他们奔走起来,岂不比你们奔走更加得力。他们那边没动静,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不懂的事情,一句也不要乱说,只管安静等着。”

      察言观色,苏云轻描淡写仿佛胸有成竹。想必这种事落在老百姓身上,是破家灭门的飞来横祸,但是对于苏云这种通晓内情的大官而言,则不值一提。石行泉和白霜清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虽然仍存忧虑,但是这个时候,得知柳梦在举目无亲的京城,原来不止有苏云这个知交,还有本家亲戚作为强援,焉能不喜出望外。

      可是,他们入情入理的乐观,一旦置身于森然的司隶府中,也就像落在灰地上的初雪,不得不消失得无影无踪。衙役用刀鞘掀起轿帘,柳梦在小轿中摇摇晃晃颠了一路,好不容易踩在实地上,四面屋檐的影子却立即将她包围起来。她站在天井里,剑刃亮在她的眼睛下,寒冷刺目。

      “一切所闻所见所言,出司隶府外,不得与他人透露半句。”从事冷冷地警告她。

      柳梦不敢直视她刀片似的眼光,也不敢正视剑锋的寒光,点了点头,极小声地回答:“是。”

      刷的一声,剑光一闪。从事手腕一转,还剑入鞘:“跟我来。”

      柳梦跟在她的身后,跨过一道门槛,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里。厅堂之中,桌明几亮,烛火通明。一扇巨大的木屏风后面,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从事率先走了下去,柳梦站在楼梯口边上,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看,两个衙役跟在她的身后,就像押送一样。她心中一瞬间涌起许多委屈与恐惧,徒劳地咬了咬下唇,也只能跟着从事,走下地道,走进一座石壁环绕的漆黑牢狱。小心翼翼地踩在楼梯的最后几阶上,从黑暗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野兽般的哀嗥。柳梦一阵悚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层鸡皮疙瘩从衣袖底下冒了出来。

      石牢位于地下,因此除了楼梯口那一点晦暗的光线之外,便只有来往狱吏手中的灯笼闪闪发亮,照出一个又一个模糊难辨的鬼影。没有窗户,因此也没有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是人还是兽的嘶哑吼声,就从每一间窄小的石室里传了出来。终于,有一盏灯笼挂在石壁上,正好将一个僵直着伸长在牢房里的蓬头鬼照得光亮而通明。淋淋的鲜血挂在青白的肢体上,汨汨地泛着流动的波光,像披了一件鲜红灿烂的衣裳。红色的铁链从前胸肩后巨大的血洞里穿过,缠在高高的横梁上,木楔子没入脚背上污血的深潭,拴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在地面上方艰难地摇摇晃晃。这道粗长的锁链将阎罗殿里的鬼拉长成一条细长的影子。灰暗的鬼影在灯笼的暗光里不停地抖动抽搐着,像一张凌乱扭曲的纸。断断续续的哀嚎就从那来回拉拽的影子里被碾出来,像石磨一圈圈轧碎柔软的白肤。磨出的汁液,粘稠地泼满了整座石牢。

      脸上半明半暗的狱吏,拿着一根半长的竹竿,向凹陷的血洞里使尽全身力气,用力地一捅——锁链格拉一声扭了半个环,石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换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尖锐得几乎能将耳膜刺破。鲜血从竹竿拔出的地方,一股脑儿冒了出来,一转眼又在地上流成一小滩红亮的水洼。

      柳梦脸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稍微走得慢些,身前从事的影子在黑暗中拉得远了些,背后便冒出衙役的声音来,“客客气气”地请她继续往前走。许多盏灯笼在长长的甬道里忽明忽暗,无数张鲜血淋漓的鬼脸从她的眼前匆匆闪过,石壁上滴下冷水,血池里浸着残缺的肢体。和这些形貌不全,半死半生的鬼魂相比,迅速地死在菜市口的棍棒下,或许也是一种仁慈了。这座水磨白墙,楼阁巍峨的司隶府,才是真正的幽冥地狱。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稍稍开阔些的厅室,光秃秃的壁上悬挂着各样鞭杖绳索。隔着一堵厚厚的石墙,哀叫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了。在从事的指挥下,柳梦浑浑噩噩地坐在客座上,冰冷的手心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层层布帛,茫然无措地等待着。瑟瑟寒气一阵阵涌上来,她虽然穿着厚厚的裘衣,还是不住地发着抖。

      骤然间,石门豁然打开,凄惨的哀鸣声忽然震耳欲聋,又忽然弱不可闻。只有一阵厚重的靴声,伴着一连串金石相击的响声,留在了这间厅堂里。一片鲜亮衣摆从眼前一掠而过,在两名佩刀官差的簇拥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走到了主人的位置上,洒然落座。

      柳梦抬起眼睛,此地的主人穿着全品官服,一身宽大的深紫锦袍,戴着漆黑的冠冕,碧玉带上还佩着闪闪发亮的匕首和玉剑。服制中规定了各级官员玉佩的式样和数目,因此便有一阵阵敲金振玉的声响,跟着他的举手投足而连绵不绝。衣冠绶带一应俱全,与堂堂相貌交相辉映,威风凛凛。两道轩然剑眉下,双目炯炯如电。

      柳梦嘴唇动了动,低声说:“……卫大人。”

      “蝶与,别来无恙。”卫宁面如沉水,撇了一下唇角,就算是微笑过了。

      咫尺之间与衣冠堂皇的故人照面,柳梦如遭重击,胸中涨满了无穷的隔阂与畏惧,就连面子上寒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被“请”到这座石牢里,也不过是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罢了。生杀予夺的刽子手,根本不需要与猎物寒暄。

      “叙旧的话,改日再讲。本官还要审几名要犯,蝶与恐怕也有事在身。那本官就开门见山了。”卫宁果然全不理会她的失礼,“蝶与,本官有一件事问你。你写了一幅卷轴,挂在长平侯府西花厅墙上,卷轴的题诗里,藏了‘十二月二十日’这个日子——十二月二十日,你们所谋何事?你替谁传递消息?”

      柳梦冷汗都冒出来了,仍然糊里糊涂,一头雾水:“什么十二月二十日……”

      卫宁一声冷哂,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笺,甩在桌上:“拿给她看。”

      衙役将薄笺递到她的眼前,柳梦莫名其妙,接了过来,定睛一看,纸上抄录的,正是她亲笔所写的那首题跋:“半世鹤行华表隐,一生鸾照菱花空……”——是她亲笔所写,又会有什么玄机?“十二月二十日”,“传递消息”,又从哪里说起——

      她的呼吸顿住了。在卫宁的提示下再看这首诗,她突然明白了:纸上分明的墨迹在她的眼前晃动跳跃,拼凑出另外一个她未曾料想过的答案——“十二月二十日”“文王明夷”——她一旦明白,就无法再假装自己无知无辜。可这分明是她随心所欲的涂鸦,哪怕是在他人建议下补写的笔墨,也通过了她真心诚意的认可,一样是她心中的声音。却为什么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缜密暗号,里面还藏着她无法洞悉的阴谋。柳梦恐惧至极,双手一抖,那张薄纸,竟然掉在了地上。

      卫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慌张,目光如炬:“还有一件事,你要说明白。你来京城的那一天,收到了苏尚书的一封信,你看完之后,就遵照信中‘阅后即焚’的指示,给烧掉了——”

      柳梦错愕地抬起眼睛,如坠冰窖,遍体生寒。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所不在的监视中。她走进京城来,便成了飞蛾被粘在蛛网上。她顿时颖悟了卫宁问话的意图。她是旁人觊觎已久的猎物,早已一步步踏进了精心设计的陷阱里。她又是钓线上的诱饵。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与她相识的人身上。不知道他们这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人,已经布下了多少条精密的引线。只要她多招认一项罪名,乃至为了自辩清白而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会被她牵连进来。

      ——原来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因为这种荒谬的缘故而死去的。

      柳梦油然而生出离的激愤,激愤烧灼着她的喉咙,让她挺直了柔弱的傲骨,怒视着面目全非、威仪赫赫的昔年旧友,今日伥鬼:“信是我没处放随手烧的,诗也是我随便写的。一别经年,我怎么知道卫大人如今是这样读书的。如果都像你一样穿凿附会,从古至今的文章,哪一篇不是暗语,哪一首不是反诗?元白李杜,都是要谋害你们的反贼了。”

      柳梦将这些日子以来积攒在心头的愤怒,在罪魁祸首的面前一股脑倾倒而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柳梦反而感到轻松了。

      可是卫宁从容自若地听完了她的指斥,不慌不忙,并没有像一个残暴的刽子手一样恼羞成怒,用强权和暴力掩盖他的强词夺理、色厉内荏。

      “蝶与,拉上古人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卫宁告诫她,“如果你只是个才学平庸的人,本官当然不会追问你这件事。那种蠢人,自己做过什么事,写过什么东西,连自己也搞不懂。但是你不一样,你一定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所以那首诗并不是什么暗语——”

      衙役献上茶来。卫宁微微一笑,掀起碗盖撇了撇杯中茶叶,气定神闲地叙起了旧:“蝶与扬名京城,大概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吧。蝶与隐居了这些年,自然什么虚名都不放在眼中了。不过那时的事,本官却还历历在目。”

      柳梦不明所以,既已决定闭口不言,便不想再与卫宁多说,冷眼看着卫宁的独角戏。

      “昔日,叶侯奉天子诏编修本朝《文选》,邀天下文士赴京献书。对献书之人,不仅许以金帛重赏,更在一年之内,连开三十六场文墨盛会,凡献书者,无论官身白丁,皆有资格列席。三十六场盛会,各以经、史、子、集为题,与会者各抒己见,以学博名。到了第三场讲学会的时候,当时已经名动天下的长平侯也来了。叶侯点他第一个开讲,长平侯便说,盛会难得,在下有幸列席,不胜荣幸。只是年轻学浅,不当做破题之人。于是只题了一首诗:

      ‘一襟桃杏半尘土,耳畔竹吟鸣凤疏。

      别去浮云山川远,挟来翠斝琥珀初。

      白苇久栖参宝树,青简同削待珊瑚。

      掌上英华黄鹄会,兰渚乘月影不孤。’”

      “当时与会的人,看了这首诗都以为,长平侯这个开场,不过是自谦捧场的应酬话罢了,因此客套一番,也都不甚在意。唯独一个时辰后,轮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讲论时,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姑娘说,在下无名后生,参列盛会只为恭聆教益,不敢与诸位前辈饱学之士坐而论道——既然,长平侯已经题了一首诗称颂今日盛会,在下不才,勉强酬和一首,以纪今日盛景,也就算是讲过了。”

      “于是叶侯命人铺开笔墨纸砚,那姑娘和诗一首,写的是:

      ‘淇澳修篁岁清啸,松涛弦动霜满声。

      山分月涌云聚散,香会鸾集雾斜生。

      瓠叶繁芜出野地,蓼萧端慎慕长风。

      不识幽并登高意,宛转江淮幸相逢。’”

      “两首诗挂在一起,众人看了,觉得虽然答对工整,但也不过如此,一概应酬话而已,无甚出奇。只有叶侯端详一会,抚掌笑道:‘不错,元恒这个谜语,这位姑娘解的分毫不错。风行地上,是观卦之象,其精义,在于先王省方、观民、设教,这是诗文之本,也是陛下编修《文选》的大义。我等臣民,见贤思齐,立德修身,以用宾于王,这才不负陛下的苦心。’”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日以《易经》为题,长平侯的诗中便藏了一个观卦:‘耳畔半尘土’是‘陆’,‘挟’字以刀裁衣,加上‘别’字,是个‘捌’,‘珊瑚’‘削’得一双‘同’旁,与‘久’同栖,是个‘玖’字。‘掌上’‘黄鹄’相‘会’,‘兰渚’‘月影’‘不孤’,是个‘雙’字。六八九皆作一双,正是个观卦。且其中初二五六皆动,以三四爻辞占,讲君子修身自省,得以辅佐天子,成就王业。这便是长平侯的志向了。观卦上巽下坤,观德顺教,姑娘便以‘地上之风’为吟咏之物,借用《瓠叶》《蓼萧》两篇拆解其意。虽然自谦‘不识’其意,可当时千百人中,也唯有这位姑娘才学过人,聪明过顶,猜出了长平侯的玄机。”

      得意的时候,落日也是朝阳,夜空也是白昼,数不清的灯光漂浮在视线里闪闪烁烁地跳舞,少女在此起彼伏的称许声中红了脸颊,青涩的眉眼在整齐的额发下弯成笑容的弧度——要深呼吸,不要太得意,不要太骄傲啊——少女用力地低下头,努力作出谦逊的模样——许许多多赞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耳朵里。这该是她自出生以来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了,要从今以后回想起这一夜做梦也会笑出来,可千万不要被自己搞砸呀。

      叶侯是个五十岁的大伯,笑呵呵的,很是亲切:“这位姑娘方才说,自己姓柳,京城人氏,不知道是不是柳中书、柳太常的名门柳氏?”

      柳梦站在坐席前,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名门愧不敢当,在下正是中书一脉。”

      “家学渊源,难怪如此。看来令族中,又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才女啊。”

      叶侯的称赞一锤定音。柳梦回到家中,仍然呆在自己的闺房中读书做梦,可是不胫而走的名声就像春风吹拂的柳絮,虽然隔着一道薄薄的院墙,风起时柔和细微的窸窣声仍然会飘到她的耳畔身侧,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春风里。自那一天起,她开始收到数不清的书信;走出家门会友时,不相识的人听到她的名姓,都会恍然大悟,油然显露出久闻大名的神色。她陶醉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繁花似锦,春雨如酥,在最美好的时节,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此事传为一时之佳话,蝶与名遍京城,读书人中,无人不晓。——本官所说,与当日情景,可有一字相差?”

      柳梦忆及旧事,不禁心潮起伏,摇了摇头:“……难为大人记得。”

      “这便是了,”卫宁的茶盏轻轻地磕在桌上,一刹那敲碎她恍恍惚惚的梦影,“如今这个暗号,比起长平侯那时的诗谜,可要容易多了。倘若换在别人身上,这首诗不是有意而为,也未必说不过去。可你柳蝶与,口口声声说不解其意,任谁也不能相信。”

      “……不管你怎么说,我写的不是暗语,也没什么可以交代的。”

      卫宁见柳梦已经词穷理屈,无话可辩,这场审讯,也几乎要完美收场了:“你可知道,审案为何要拷讯嫌犯?因为心中有秘密的人,在酷刑面前,是藏不住秘密的——自然,这首诗的解法,如果你当真不懂,那么本官无论用什么刑罚,你也不可能编造出来。如果你心里分明知道——蝶与,这个英雄,你当不成的。”

      柳梦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满手冷汗,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一闭眼睛,石牢里那些犯人的惨状便历历在目。就算早已将生死看做了浮云,在鲜血淋漓、肢体不全的痛楚面前,也不得不心生恐惧。

      卫宁看着她恐惧的样子,忽然像念及旧情一样,放软了口气:“虽然本官一用刑,就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不过,本官也不想这样做。就算不论以前的交情,你毕竟是大司马家的西席,本官倘若用刑,大司马面上也不好看。何况本官知道,像你这种淡泊名利的隐士,别人不硬拉你出山,自己是不会来趟这浑水的。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图谋,不过是一时受人蛊惑,激愤之下,感情用事,难免被人利用。本官今日请你来,不是想为难你,只想知道是谁在你背后搞鬼——这样罢,蝶与,你把你知道的事尽数说出来,本官这就让人把你送回去。今日之事,以后谁也不知,你看如何?”

      他说完了这番话,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柳梦最终的坦白。这种文人,他了解的很。

      柳梦微微偏过头,躲开他逼问的视线,许久不能回答。就在卫宁以为,她的恐惧心和求生欲应该完全压倒了羞耻心与正义感的时候,却听见了柳梦轻微发抖的声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孤身一人苟活在世上,不关心你们关心的事。如果写了两句心里话,就有欲加之罪,那我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柳梦骨子里面还有这种傲劲,软硬兼施皆不奏效,卫宁摇了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须怪不得本官无情。”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从事,从事立即走到桌案前,半跪拱手请示:“大人,如何用刑?”

      “你自行裁量吧,只要招供。”卫宁将柳梦的生死,全然交到了这个面无表情的狠戾女人手中,“牵涉重大,须得尽速查明。”

      “是。”从事得令。一挥手,便有两名衙役押住了柳梦双肩,拖她跪在地上。柳梦牙关紧咬,她既然已经认清了卫宁的卑鄙无耻,便不愿意在这个阴毒小人面前掉眼泪。然而眼前却始终有一团模糊,挥之不去,喉咙里面,哽着一粒枣核似的硬块——原来那一间间晦暗血腥的石室当中,该有一间是她的葬身之地——她并不怕死,她曾无数次梦见过死亡,那该是安宁的,平静的,躺在乡间院落的窗下,在落花和落日里闭上眼睛;或是乘着一只小舟,随着波浪消失在大海尽头;像明珠从项链上坠落,跌进蓝色的潭水深处再无踪影。可原来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触目惊心的血、刑具和污秽里——她甚至都还看不见宁静而光明的死,只有漫长的熬不到尽头的酷刑,一点点剜去她的血肉。

      她还未感觉到刑具加身的剧痛,先有衙役伸手到她的胸前腰下解她的衣裳,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脖颈里摩挲。柳梦拼命地挣扎起来,却被差人牢牢地押住了手脚。裘衣散开了,坎肩和襦裙抛落一旁,就连薄薄的衬裙也不能幸免。柳梦紧紧咬着下唇,浑身颤抖,眼眶里含着的眼泪,也终于滚落下来:“卫宁!我是个什么罪名?你说清楚!你,你们,怎么能……你们连律法都不顾了吗!”

      卫宁淡淡的回答就从她的身畔传来:“不错,你是节妇,又未行奸犯淫,县衙里审讯你,是不能去你衣服的。不过那只是民间寻常案子罢了。本官这司隶府,审的是非常之案,自然要用非常手段。为了朝廷社稷的安稳,律法也要让路。”

      柳梦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拖拽刑具的刺耳声音里,卫宁的靴声渐渐去得远了。歪斜扭曲的视线里,渐渐照出地狱的图景——原来这座京城,揭去了一层繁华的伪饰,就是以名利为饵,以骨肉为食,向众生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

      “……卫宁,原来,你也变成鬼了。”

      卫宁听见柳梦虚弱颤抖的声音,顿住了脚步,在黑暗中侧过半张脸:“一个人想要变成鬼,一个念头就够了。可要再从鬼修成人,却是千难万难。——蝶与得想好了,可别把命搭在这里。”

      卫宁出了刑室,神色凝重。在外间看了一阵案卷,朱砂批示无意间,已在笔杆下换了三种字体。大约过了一刻钟,终于有衙役前来禀报:“大人,尚书令苏大人拜会。”

      卫宁立即站起身来,嘴角轻扬,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快请。”

      本朝尚书令总理政务,位比宰相。虽然司隶校尉作为朝廷的密探,百官无不忌惮,但至少在明面上,苏云的品级身份,要比卫宁要高上许多。故而卫宁亲自迎了出去,相互见礼之后,便请苏云上座,自己侧坐相陪。苏云见状,立即推辞:“不敢。在下贸然登门,已觉唐突,怎敢反客为主。”

      “大人太客气了。”卫宁见苏云态度坚决,也不强请苏云上座。二人都坐了侧席,侍奉的差役捧上茶来,却只被当了个摆设,谁也没有动,“大人平素事务繁忙,今日忽然莅临本府,必有大事指教,下官洗耳恭听。”

      苏云摇了摇头。卫宁一通大帽子扣下来,简直要让苏云惭愧得张不开口。不可因私乱公,在他二十多年的官宦生涯中,一直用这种准则要求自己、约束下属。可是,柳梦境况不明,倘若当真像那两个仆人所说,陷在了司隶府中,那么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子澹,在下还真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指点一二——也并不是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在下的私事而已。”

      “原来苏大人也有讲私事的时候。”卫宁的笑在唇角上浮了一浮,“大人请讲。”

      “大司马府上的西席先生柳蝶与,是在下至交好友,多年未见,近来有意一聚,”苏云说道,“不曾想,今日竟被贵司的官差给请走了。”

      “敝司一向行事隐秘,大人的耳目当真灵通。”卫宁不悦,彻底收起了客气的笑容,“只是敝司事务,向来不与外人透露,更无需告知旁人,还请大人见谅。”

      “贵司有自己的规矩,在下都明白。在下也无意过越,只有一事相求。”苏云道。

      卫宁并不接口。

      苏云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走下座椅,低头俯身,向卫宁深深一揖:“请子澹暂缓审讯柳西席,给在下半日时间,去大司马处担保求情。”

      卫宁双眉微挑,冷睨着苏云极低姿态的求恳。虽然苏云为人谦逊,但毕竟位高权重,又上了年纪,声望日隆,忽然被身份逊于自己的官员刻意轻慢,一定极为愤恙。卫宁更加不慌不忙,慢慢搁下手中茶碗,稍稍一托苏云双臂,便收回了手,淡淡道:“大人行此大礼,是逼着下官答应啊。”

      “此事与子澹无碍,不违背国法,也不打破贵司的规矩。审讯往往旷日持久,不急于这半日。几面都没有妨害,子澹何不给在下这个面子。”苏云仍然平心静气,从容劝说。

      “恕下官直言,审讯是急是缓,看的是案情的轻重缓急,敝司内自有决断,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卫宁冷冷说道。

      “是在下说错了。”

      卫宁占了上风,不忙见好就收,正面回应苏云的请求,反而得寸进尺,冷眼审视着苏云:“大人向来铁面无私,这番却为了柳西席的事情,跑前跑后。这里面的缘故,恐怕不止是知交好友这么简单吧。”

      “确实不止。”苏云坦然回答,“实不相瞒,在下与柳西席早已八拜为交,结为了异姓兄妹。既是兄妹,便是至亲。纵是寻常百姓,家中亲人遇上了官司,想尽办法也要上下奔走,探听一点消息,送一餐饭。这并不是违抗国法,或是对官府的判决不满,而是在法令许可的范围内,想让亲人少受一点苦罢了。此乃人之常情,在下也概莫能外。还望子澹通融。”

      “让大人这样一说,下官若不通融,岂不是不通人情。”卫宁冷笑,“不过下官有一句忠告说与大人——亲戚可不是乱认的。今日为了卖人情,认了这个兄妹;来日倘若那柳西席被定了谋逆大罪,株连九族,再把大人株连进去,岂不冤枉。”

      苏云神色微变。卫宁一再挑衅,唯有苏云涵养工夫过人,仍可容让不发,心平气和地温文一笑:“是不是谋逆,非同小可,即便证据确凿,如何发落,也还要请陛下会同大司马裁夺。从来不是哪个人的一言堂。”

      卫宁听了这句话,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苏敬之,苏大人——大人也算官声在外,却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苏云猛然侧目,两个人的冷森森的斜光里森然对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忽然得了这样的考语,纵然泥塑木雕也不免有气。但苏云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人生在世,自然免不了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圣人都如此,在下又怎么能例外。子澹如有高见,不妨赐教。”

      卫宁深吸了一口气,无话可答,便避而不答,退了一步:“看来大人是一定要插这个手了。”

      “插手不敢当,请子澹高抬贵手而已。”

      “既然如此,下官不如把这个人情做到底。”卫宁站起身,请苏云一起向厅后走去,“大人请——”

      两人穿过两道殿阁,一前一后站在铺了一层薄薄沙土的宽阔天井里,身后是司隶府属官们办理公务的内堂,对面是刑狱重地。四下里,有许多官差一动不动地把守着。

      卫宁一扬袍袖,命令侍奉的差役:“把本官的剑呈上来,借苏大人一用。”

      “在下要剑何用?”苏云淡淡问道。

      卫宁微微一笑,朗声道:“大人比下官官大一级,向来也最受大司马信重,除了大将军之外,无人能比。可大司马与大将军乃是姐弟至亲,才以内外军务相托。大人非亲非故,却总管政务民事,朝野以大人马首是瞻而上下相得,足见大司马对大人的信赖。大人如果下了决心,一定要为敝司中的嫌犯作保,下官又怎敢不通融一二。规矩惯例,也只好另当别论了。”此时,一名差役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柄鎏金宝剑,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苏云面前。卫宁便指着那柄剑,说:“既如此,下官便与大人赌赛一场,倘若大人比剑胜了下官,下官立即放人。如果不能——只好请大人打道回府了。”

      庭院肃穆无声,身前身后有许多目光偷偷投到了他的身上。府吏们悄悄地搁下了笔,偷眼看着这场静默的大戏。苏云皱了眉头,负手站着,一动不动:“怎生如此儿戏。”

      “这是儿戏,大人来找下官理论通情,又算什么?”卫宁森然道,“既然那嫌犯对大人如此要紧,大人也该拿出点诚意来。大人再三请求,下官无法推脱。可倘若因为大人一句话,下官就把司隶府多年的规矩破了,下官这个司隶校尉,才真是要做不下去了。”

      苏云面色一沉:“这么说,就连这半日工夫,子澹也不准备给在下了。”

      “我卫宁一言九鼎,决不反悔。大人胜了下官,下官立即放人,绝无二话。”

      苏云神色凝重,望着差役手中的长剑,心中天人交战——卫宁扣下了柳梦,也就正好拿住了他最深的恐惧:司隶府成千上万的密探出没于京城内外,像地下悄悄筑巢的蚁群。他夙夜勤政,注目着大地上天下万民的福祉。只要掩鼻而走,那些簌簌的虫蚁,就与他千遥万远。他明知在那些人的铡刀与利剑下,有过许多无名的冤魂变成灰烬。可在肉食者的天平上,性命有轻有重,也是无可奈何的,应付的代价。可有一天,这些无可奈何的灰烬中,突然多了一个他的至亲知交。他一旦撒手不管,柳梦便当真可能受尽折磨,死于非命——秘密地,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帮她申辩——苏云避重就轻,施施然掸了掸衣袖,从容一笑:“在下从未习过武艺,胜不了子澹。”

      卫宁解下腰间所佩短匕,一手握着青玉柄,一手取下金丝鞘,挽在袖中。半尺银白刃上,寒气顿时逼人,令人望而生畏:“一寸长,一寸强。下官让大人三尺便是。”

      苏云也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那柄鎏金宝剑,从差人手中拿了起来,把剑鞘向外拔了一寸,便有明光照眼,剑锋仿似一道笔直的银线,湛然生辉。他虽然未曾深究过刀剑之道,也知道这定是一柄如假包换的好剑,绝不逊于卫宁自己使用的青玉匕首。这样看来,这比试也算得上公平。苏云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还剑入鞘,又把宝剑原原本本地放回了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差人手中:“两个朝廷命官,为了这么一点私事性命相搏,太不像话了。子澹,你先使人伪冒在下书信,诱捕柳西席,然后放人传话,引在下前来一问究竟。却又在言行举止之中,对在下百般讥讽,处处相逼,不过是要激怒于我。倘若在下一时激愤,意气用事,与卫大人拔剑相斗,便真中了大人下怀,进了设好的局。既如此,在下且问子澹一句,莫非柳西席所涉之案,也与在下有关吗?子澹既有疑问,不如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问个明白。”

      卫宁冷哼一声:“想不到,下官在大人心中,竟是这等阴险小人。”他手腕一翻,收了匕首,面如严霜,“这个司隶校尉是好当的吗?你们怕我,所以骂我——表面上称兄道弟,心里面个个都在骂我,都当我是豺狼虎豹,弄权小人。”

      苏云静静地看着卫宁发怒,淡淡地说:“在下并没有骂你。”

      “苏大人都这样揣测了,心里怎么想,不言自明。下官又不傻不痴,还能听不懂大人的意思?——我处处设局?大人不如说,京城里那些谋逆的案子,都是下官一手罗织罢了。”

      “子澹,在下从未这样想,也并未以小人之心度你。”苏云心平气和地说,“子澹在南边做太守的时候,德名远播,军民服膺,人所共知。如今担当了司隶校尉的大任,为朝廷分忧解难,自然——有许多权宜之计,也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朝廷的安宁,不得已的事。”

      卫宁怔了一怔,袍袖一扬,背转过身,哂笑道:“——如大人所说,下官居这个麻烦之官,还不如回苏州去。”他心中萧然,便收了怒火与讥刺,“罢了,下官也不想开罪那么多人,不如送个人情。下官就带大人过去,见一见柳西席。柳西席倘若不肯开口,大人深明大义,也好劝导一二。”

      苏云心中一喜,既然卫宁已经松口,就有了释放柳梦的希望。在这种危急关头,虽然知道卫宁多半另有意图,也只能先把避嫌二字抛诸脑后,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因此,他跟随着卫宁,走进了司隶府迷宫般的地牢中,在令人掩鼻的血腥味中皱起了眉头——环顾四周,目不忍睹——原来这就是他亲手构筑的盛世的地下,隐秘得无声无息,却又残忍得直白血腥,犹如将阎罗地狱搬到了人间——自然,这不是卫宁的错。他清楚这个司隶校尉曾经辗转在南方时的政绩。他调任之后,老百姓都想念他,盼望他重新回去做地方上的父母官——可就是这样的官员,回到了京城以后,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周兴、来俊臣。苏云想着想着,脚步便迟缓下来,石牢里的湿冷让腿脚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一样。他只能用力地提起沉重的双腿,生怕走慢一步,便让柳梦也陷入这种活地狱中。这是他一砖一瓦堆筑的世道,他也该能从里面救出一个人来。

      石门豁然打开,首先撞进耳朵里的是女人凄楚的惨呼,刑架上滴下血,白的刺眼的胴体上,铺了一张更加刺眼的,鲜红色的渔网。卫宁挥了一挥手,行刑人停了下来,一束细细密密的钢丝垂下来,像一件暗红的蓑衣。惨叫渐渐悄无声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苏云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更不敢再看那具赤裸的躯体,默默地解开自己身上披着的黑色斗篷,躲开视线,侧着头递给了刑架上的人,把衣服塞进她刚刚解脱镣铐,重获自由的一只手里。

      说到底,柳梦早已不是京城人了,她有她自己自由惬意的人生,就不应该再回到这座争名逐利的金灿灿的城池里来。是太常的天真无能,柳家人的拍马钻营,联合起来,把她骗了回来。他当初,就应该坚决阻止这件事的。

      苏云一抬头,视线又重新回到卫宁的身上。他咽下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胸中的愤怒,被无能为力的沮丧,改换成一张平静的面孔:“……子澹,请你明示吧,要让我劝导什么。”

      “苏大人,你不必这般看着下官。”踩在他的懊丧与失意之上,卫宁又变得游刃有余了,“下官让人把蝶与请来,不过是要问几句话。蝶与只要实话实说,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去。可是不知为何,蝶与就是不肯说——周从事,这一会可有供词?”

      主持刑讯的女人摇了摇头:“禀大人,没有。”

      苏云愣住了。柳梦在他的身后悄悄地啜泣,从微弱的哭声中,慢慢地浮出嘶哑的词句:“……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们……屈打成招,逼我说……我不知道的事……”她越哭越痛,被钢鞭鞭笞的痛,被赤身裸体羞辱的痛,足够她肝肠寸断地控诉下去。可是她的控诉,却又是怯懦的,断续的,软弱而可怜……

      “柳梦!”苏云终于听不下去了。

      被苏云这样一吼,柳梦也吓得怔住了。她抬起泪迹模糊的眼睛,裹着斗篷跪在刑架上发抖,错愕又慌张,委屈而无助,努力地望向苏云的侧脸。苏云试图躲开,却终于还是把目光慢慢地向她移去,看向她被镣铐磨破的手腕,被钢丝割破的脚踝,又看向她一别经年愈加消瘦的脸颊,有许多眼泪流到那里,留下分明的起伏和凹陷。

      谦谦君子从不向人发怒,失态只有一瞬间。他再开口的时候,喑哑的声音已经很平静,很温柔了:“贤妹,这些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但凡你知道的,你想得起来的,有什么,就都说出来,不要想别的。”

      柳梦舌尖发苦,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便夺眶而出。她嘶声喊了出来:“敬之,他们问我为什么烧你的信!我来京城的时候,你给我的那封信,劝我不要来的那一封……那都是些家常闲话,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带进太常府,所以烧掉了……信里从来没说‘阅后即焚’,是我当时和下人开玩笑,随口说的……可是他们不相信!……我后来在画上……写了,写了一首诗……他们说是反诗暗语……让我招认,那首诗和你的信之间……有什么联系……”

      “原来是这么回事。”苏云恍然,淡淡地看着卫宁,“所以,到底是与在下有关了。”

      卫宁没有回答苏云,只是对着遍体鳞伤的柳梦微微一笑:“蝶与想多了,本官可没有诱供的意思。疑惑之处,本官总要问一问吧。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本官是不会为难你的。”

      “那子澹以为,柳西席说的关于信的事,可是实话?”苏云反问。

      “信已经烧了,只剩下一片残字,确是大人笔迹,现在大司马处。”卫宁道,“内容既然已经毁尸灭迹,这供词是真是假呢,只能先存疑了——总不能嫌犯说什么,下官就信什么。”

      苏云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既然都无处查证,子澹也无法判断供词是不是实话。那么说实话就放人的许诺,也就是一句空话了。”

      “大人不忙说这种话,”卫宁脸色一冷,“——先让你的柳贤妹说,画上的题跋,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只听得只字片语,苏云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卫宁骤然发难,定非空穴来风。他虽然拿不准卫宁如今的为人,不知道卫宁的筹谋中,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在查案,有几分是在罗织冤案。可是从柳梦的神情语气看来,她的供词,大抵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他不相信柳梦会真与谋逆案有什么干连,恐怕又是钻进了一个牛角尖里——恐怕这牛角尖还与他有些关系,她心有顾忌,所以才闭口不言。可是毕竟柳梦远离世事已久,不通官场上的道理——如果她再固执己见下去,不肯开口,那便坐实了书信的嫌疑,不仅柳梦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就连他也难在大司马面前自辩清白:“贤妹,你说。”

      柳梦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斗篷,又冷又痛,全身抖得厉害,泛白的嘴唇也要抖得张不开了。她哽咽着,字句断续,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不知道……那就是我随手写的……这,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卫宁一扬袍袖,笑了出来:“大人,便是如此了。下官想顾念旧情,可不上刑,又有什么办法?”

      苏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越来越焦躁。柳梦显然知道什么,却不肯说,这便是要把他们两个人都置于死地。他心一横,点了点头:“此案听来与在下有些关系,可在下到此时,还是云里雾里,也想落个明白。唯今,也只有柳西席知道这里面的缘故了。——子澹继续审吧,在下无话可说。”

      见到苏云理屈词穷,无话可说,不得不认同他的做法,卫宁终于感到了满意。似乎他将苏云带到此处,就是为了证明他处事的合情合理。想必卫宁自己也清楚,做这种证明,对洗脱世人加诸于他身上的恶名来说,犹如精卫填海,毫无意义。可是,这位二十年前京城名士的领袖,十年前誉满江南的地方官,显然要比世人心中的酷吏卫宁,更加看重自己的名誉,因此不惜做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

      “既如此,大人请坐,与下官一同听审。”卫宁官阶低于苏云,方才苏云一直不坐,他虽然是此处的主官,也始终不入座。这时候苏云表露出听审的意愿,坐了下首的客座,卫宁才一撩官袍,坐在了堆满卷宗的桌案后,“周从事,钢鞭太轻了,换成讯杖,——在苏大人面前,还是用合制的刑具吧。”

      苏云坐在一旁,一语不发,显然是默许了。他正对着刑室里的情景,无处回避柳梦不可置信的绝望目光。苏敬之,苏云!如果她还有力气,如果她的双手双脚不是被刑吏重新塞进镣铐里的话,她几乎要冲到他的面前,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了。她崩溃地哭了出来,她有很多年不曾这样哭过了。都是他亲手带给她的威胁与苦难,击碎了她最后的坚持。恐惧与怨恨的眼光,像沉甸甸的乌云压在眼眶里,化作安静的雨一样的泪水,变成锋利刺眼的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

      刑吏固定住了她的双手,将苏云塞在她手中的斗篷,也从她的肩头扯下。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蔽体的东西了。昏暗的灯烛仿佛他陈旧的心病,在挣扎中苏云看清了她柔软赤裸的臀腿,今时今日却被锋利的钢丝割破了千百道口子,有的已经暂时凝结,有的往外渗着血,鲜艳得触目惊心。沉重的黑漆杖头刚一搁在上面,柳梦就疼得浑身发抖。更不要说,要把硬木重杖高高举起,挟着好几斤的重量往下砸了。

      “啊——!”柳梦的喉咙被眼泪和惨叫哽住了,上气不接下气,额头用力地抵着柱子,全无理智地抵抗着铺天盖地的剧痛。这是她根本不堪忍受的酷刑,毫无意义的字句,也全然支离破碎。然而苏云正面目睹着这一切,仍然无动于衷。他急于知道底细,比起活人所受的折磨,一份确凿的口供更为重要。这时候他与卫宁并没有分别,都用着旧识的鲜血铺满自己宽阔的仕途,甚至麻木得不感到愧疚与痛苦。

      第二下刑杖砸下来的时候,柳梦用尽全身的力气寻找到自己的口舌,在撕心裂肺的惨呼中喊了出来:“……我说!我都说!”

      大抵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在苏云淡定自如,若无其事的注视中,她也发觉自己的坚守不堪一击,毫无意义了。

      卫宁点了点头,周从事一声令下,那两根手臂粗细的讯杖便从她的伤痕上移开了,咚的一声杵在地上。现在,新鲜的血,已经将黑色的杖头染红了。

      柳梦无力地伏在刑架上,冷汗顺着头发淌了下来,只有悬吊在头顶的手臂徒劳地牵拉着她的身躯。她没有办法了,终于不得不投降,忘掉自己言语的后果,将自己所经历的事和盘托出。无能为力便是她的罪孽。如果这一连串词句拴着一个又一个血流成河的悲剧,也只能祈盼上天让它们不要发生:“……我自己写的题跋,原本只有两句,后来……”

      掌状词的书吏马上在砚台上蘸了蘸笔,记了起来。

      “哪两句?”卫宁立即追问。

      “……‘鹤行华表隐,鸾照菱花空’……后来,我听了大司马府……一个仆人的建议,去街上的一家古画店……把这幅画装裱起来……”

      “哪一个仆人?那个画店叫什么?”

      “……是……是在西花厅的仆人……叫来忠……画店……画店叫东山堂……”柳梦痛苦地埋下了头,可终究不得不开口。说人与事的名字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含糊了口齿。可是石室内何等肃静,便是一根银针落在地上的声响,也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逃不脱书吏敏锐的笔锋,“……我……我把画交给了他们……隔了十五天,又过来取画……那次,我见到了……画店的老板……他说,我的题跋不好,不配画中的意境……建议我补几个字……我觉得他说的对,就改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后来加上去的十八个字,是他说的原话,还是你自己想的?”

      “……是他的原话,我照着写了下来……”

      卫宁冷笑着摇了摇头:“蝶与,你耳根子够软的——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回答。这诗的意思,你懂不懂得?”

      “……我……我那时不知道,今天……听大人说……才看出来……”

      “那你说,这诗何以为传递谋反消息的暗语。”卫宁刻意看了一眼苏云,苏云仍然一语不发,神色如常,“正好苏大人在场,蝶与说给大人解解惑。”

      柳梦心中一片冰凉。她最厌恶的,便是在文字中捕风捉影,编织出一件又一件的阴谋故事,就算那是真的暗语又如何呢?当权者争斗的游戏她永远都不会懂,他们布下的局是大、是小、还是充满了弦外之音,要将多少人牵连进来,她永远也无法预估。她初来京城的时候便见到了,有多少无辜的性命会因此而死,涂满了鲜红的夕阳。她原以为她所能做的,便是咬紧了牙关拒不承认阴谋的存在,奢望滚滚而来的车轮会在缺了一环的口供前停下。如果她先前还能怀抱着天真的勇气,忍受酷刑和死亡的话。在苏云说出“继续审”的那一刻,她就被巨石般的陌生与孤独击碎了。她曾经引以为期盼和依靠的旧识,对畸零草木举目无亲的她尚且怀抱着深切情谊的兄长,如今却是身居高位的苏大人,一样对她的坚持不屑一顾,也一样可以对她遭受的侮辱和苦痛视若无睹。在地下寒冷浸骨的石牢里,人人都是不值一提的齑粉,是无名无姓的白骨,只会剩下单薄微弱的声音,复述着当权者期许的故事。

      “……那首诗……三四句,是字谜的读法……晦明二字……出处是《易》中的明夷卦……明夷是……周文王被商纣王囚在羑里,韬晦隐迹,终于得出……日月相转,是离入于坤的六三、六四,‘得其大首’‘入于左腹’……所以……要知道这个日子,就要去……一二句中……用首节……去读腹节……而第四句,是提示……华表去半……去掉‘蝉壳’衣装……是十二……菱花取同,再生一划……是廿字……”

      在柳梦几不成声的泣音中,卫宁颔首沉吟,若有所指地说:“这个谜语的写法意趣,倒是与昔年,夏太常和你在讲学会上的答对,如出一辙啊。文王,文王,哈——你把这个暗语写在画上,挂在厅堂里,等着幽囚的文王来看,倒是个绝妙的传递消息的办法。——这么精密的暗语,随手一笔,无心无意,便能写得出吗?先前你说的那些空话,本官能信得了吗?”

      然后,他就把视线转向了苏云,“苏大人,蝶与这一回的供词,大人以为,是真的吗?”

      “柳西席方才所言,所涉之人,有名有姓,皆可查对。倘若是假的,情急之下,必然不至于如此详细。据我看,这个仆人来忠,与东山堂的老板,嫌疑更大,子澹将他们提来一问,大概就见分晓了。”苏云不慌不忙,淡淡回答。

      “找一个忠仆顶罪,容易得紧,”卫宁冷哂,“至于那个东山堂——这就说到有趣之处了——周从事,把柳西席十一月以来的行迹,念一遍。”

      周从事得令,向卫宁躬身行礼,从桌子上的案卷中,迅速找出一册,翻开念了起来:“……十一月二日酉时初刻,出大司马府,在南街集市松烟阁采买笔墨,酉时七刻,回自宅柳府。十一月三日卯时五刻,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七日酉时二刻,出大司马府,持一卷轴到西大街东山堂装裱,酉时五刻,空手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二十二日午时四刻,出大司马府,去西大街东山堂,七刻,持一卷轴从东山堂出,未时初刻,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二十三日辰时初刻,有驿夫送信到大司马府门房转呈柳西席。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初刻,出大司马府。”念到此处,周从事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册子。十一月二十六日,正是今日。

      听见司隶府的官吏事无巨细地报出了柳梦的行踪,纵然对这张隐匿在暗处的天罗地网早有预想,苏云也不禁心下一凛。一个无官无职的西席先生,卫宁都已命人如此盯梢,对于身担要职的朝廷官员,又当如何。

      “所以,不要想在本官面前玩什么花招。蝶与早点招供的话,也不必受这些皮肉之苦。”

      苏云忽道:“子澹既已如此神通广大,一早知道来龙去脉,何必多此一举,提人来问话。”

      “大人这话,就外行了。查案,总要供词与证据严丝合缝才好。莫非下官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乱判葫芦案的昏官吗?”卫宁肃然说道,“况且,可惜的是,下官原本将蝶与当作本分之人看待,不曾命人细细跟随。待接手此案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太迟了。先前许多事情,已经不好查实了。二十三日转呈柳西席的那封书信,下官已见到抄录,正是苏大人请蝶与今日中午赴宴的请帖。大人之前说,这封约人的帖子,并不是出自大人之手。甚至还怀疑到了下官头上。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下官便不知晓了——如不是大人所写,那这帖子模仿大人的措辞、笔迹与私印,居然如此惟妙惟肖,蝶与作为大人至交,都没瞧出破绽来——难不成,又是大人哪一个红颜知己做的?至于这个东山堂——下官二十四日命人去查看时,已经大门紧闭,歇业不做了。伙计供称,老板五十多岁,金陵人,名姓未知,倒有个‘金陵客’的文人名号。二十三日上午,便声称要回南方探亲,暂且关门了,何时回来,尚不知晓。——苏大人,在大人看来,此案该如何破解呢?”

      苏云听到此处,已经洞若观火。面对卫宁咄咄逼人的问话,他正了正衣襟,缓缓地站了起来,平静地说:“看来,这个局,是冲着在下来的。在下祖籍金陵,祖父一代遭逢战乱,家道中落,才迁居到了桐城。”

      “柳西席来京城之前,在下的确送过一封信,劝西席慎重回京,此外并无他语,这封信,后来如何下落,在下并不知晓,也无意深究。然而,这两月来,在下事务繁忙,又觉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急一时。因此,从未下过帖子请柳西席赴宴。这帖子何人所仿,何人寄出,还要劳烦子澹替在下查明。”苏云正面平视着神色晦暗不明的卫宁,抬起手臂,指着身畔被绑在刑架上几乎虚脱的柳梦,“既如此,此事对于柳西席,纯属无妄之灾。关窍都在那个畏罪潜逃的‘金陵客’身上。柳西席知道的,也都已经说了。子澹言行信果,还当释放西席。至于在下,是要留在此处,还是暂且回去,听候大司马发落,请子澹示下。”

      “敬之!你……”柳梦惊叫,泪如雨下。她方才还在怨恨苏云的绝情,现在却担忧起他的安危——在所有人中,她最不想牵连的,也最害怕牵连的,便是与她往来最为密切的苏云。早在卫宁诱供的时候,她便有所预感,生出了深深的惧怕,因此至死不愿吐露半句来龙去脉。苏云登上了高高的庙堂,自然要面对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这本是人世间的常理,她也该听天由命地接受,不该有所希望。然而,她的旧识中,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活在这个世上。无论他们都已经戴上了怎样陌生的面具,她仍盼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是被她的随心所欲牵累,抱着满腹的冤屈,坠入魑魅魍魉的阎罗地狱。她是飘荡在世间的孤魂,独来独往,自生自灭,是最好的结局。

      卫宁却知道,这是苏云在试此事的深浅。倘若大司马已经决心除掉这个尚书令,现在该到图穷匕见之时了。可假如大司马还未做出决断,卫宁纵然有讯问百官的权柄,也并不能越过大司马,擅自扣押当朝尚书令。现下苏云直白挑明,反将了他一军。卫宁微微一笑,打了个模棱两可的圆场:“下官怎么敢擅自将大人留在此处?大司马对大人何等信重,关涉大人的事情,无论有多少隐情,都有大司马明断,下官何敢过越。至于蝶与的供词,下官与大人所见略同,蝶与这一回,说的当是真话了。倘若早能如此,也不必有这些波折了。大人既然情深意重,那就带蝶与走吧,下官不送了。”

      石牢唯一通往外间的道路,阴暗而逼仄。眼前只有一点摇摇晃晃的磷火似的光,照着地下血迹斑斑的青黑的砖石。那是卫宁派的一个吏人,拿着一盏惨白的灯笼,在头前领他们出去。想来,一旦踏进这间石牢,便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再难见到人世间的白昼与黑夜了。苏云却背着柳梦,沿着这条独行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不似人间的惨叫声、呻吟声在耳畔此起彼伏,把这条短短的路吵嚷得无比漫长,好像由死走到生,又好像走过了一辈子。

      苏云带着一个书僮,在乡下人艳羡崇仰的目光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道路泥泞的村庄时,正好二十四岁。他是村庄上唯一一个“老爷”的独生子,从小家中人便培养他读书,请的是远近村镇最好的教书先生,一个到老了也没能考出功名的读书人。可苏云第一次考试,便得了第一名。他绝不像是要活在泥土里的人,因此走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一路往前走,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走进了富丽堂皇的京城。改换了衣装,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九重之上的天宫,又光彩熠熠、春风得意地走出了金殿。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二十六岁。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想要洗脱面貌,彻底改换身份与名号,有的需要数十年,熬到发华鬓白,有的需要十来年,辗转漂泊满面风尘,而他苏云,只要两年时间就够了。

      柳梦没有声音的眼泪掉在官服的衣领上,轻盈的紫纱渐渐被泪水濡湿,沉重地压在后颈上,竟然像一副千钧重担,一块压得人无法抬头、呼吸艰难的重枷。

      他后来的仕途,倘若说起来,称得上单调而乏味。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不敢有分毫懈怠,换来年末考评的一个甲等。三至五年的甲等,换来一级升迁。他就这样越走越远,天梯越登越高,终于有一天,接到了刚刚掌握朝政的大司马授意下的圣旨,成了为朝廷总管天下事的尚书令。他自小背诵儒家的典籍,想要做一个君子与贤臣,便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半生倥偬,总也能算是做成了一个君子与贤臣——即便曾经有过小的过错,但终究都能悬崖勒马,大节不亏——可是,或许他早已踏入了一条错误的岔路,因此今时今日才会陡然惊觉,自己走在一条狭窄得难以容身的独木桥上,桥下群鬼吟哦,稍有不慎,便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他又是从哪一天起,哪一步起,走错了路呢?

      走出司隶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随行的仆人在大门外等得心焦,终于见到老爷背了一个发髻散乱的女人出来,赶紧迎了过去。苏云让仆人掀起蓝布轿帘,自己背着柳梦上了轿:“去大司马府边上的柳府。”

      轿帘一放下,轿子里一团漆黑,连月光和星光都照不进来。柳梦艰难地贴着梁柱侧坐下来,她已经很小心了,手使劲地抓着摸索到的凳底,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可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轿子稍稍一动,便会牵动裘衣下破裂的伤口,痛不可当。方才受刑的时候,她撕心裂肺地喊,扭动身体拼命地挣扎,没想过忍,也根本忍不住。她一生过的都是千金小姐贵妇人的日子,从未被人这般对待,抗不了这种剧痛。如今大难得脱,后背陷进柔软的帷幔,却掐着手指咬着嘴唇忍了起来,把多余的声音统统咽回肚子里。因为苏云还坐在和自己一尺相隔的地方,一言不发,侧脸在黑暗中显出格外凝重而压抑的轮廓。

      在惨象环生的石牢里,苏云让重获自由的柳梦攀着自己的肩膀,把柔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脊背上,一路把她背出了司隶府。而到了密闭的轿子上,他却坐得离柳梦尽量远,尽管她已经厚厚地穿回了冬天的衣裳,严丝合缝地掩去了鲜明的红与白。苏云靠着轿门一侧,把视线彻底从柳梦的身上移开,投向布幔外模糊晦暗的黑夜。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无光的黑夜是最好的遮蔽,可以放任自己的烦恼和焦虑。眉头深锁,也不必担心别人察觉。他不再像对付卫宁的时候那样胸有成竹,从容自若,因为他并不是真正无懈可击,毫无私心的君子。正因问心有愧,才要欲盖弥彰。

      所有莫名其妙地栽赃到他头上的玄幻故事,金陵客也好,谋反诗也罢,并不令苏云担忧。他只恐惧一件事:出于政治上预备后路的打算,他特意与手握西北兵权的大将军的心腹谋士楚嫣私下结交,在寒暄的信件中有意无意地交换消息。自然,他一向忠厚诚实的形象,也博得了楚嫣的信任,她甚至将亡夫遗留的书稿,都托付给了这位尚书令保管。在苏云而言,他并非有任何背叛大司马的打算,至多只是为了应对未知的未来,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多添上一道保险。甚至他也怀抱着三分问心无愧的理直气壮:时至今日大将军都是大司马最重要的膀臂,共同进退一条心的骨肉至亲。过去他从不曾做过一点有损于大司马利益的事情,将来也不会,只是他不可能做一个全然闭目塞听的尚书令,对边关形势的生疏一定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决策。但是在当下风云未定的官场中,他不得不畏惧,这种事,一旦经由司隶府的加工,传到大司马的耳朵里,恐怕就要变成他内外交通,居心叵测的实证。或许阮诗也不能免俗,会忌惮文武重臣的交谊暗藏玄机,是为了将主君架空成一个花瓶一个幌子——或许他在一众能臣中脱颖而出,最终坐上了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大原因,便是他与大将军全无私交,不甚相识。

      更加可畏的是,似乎司隶府已经调查出了这件事——卫宁在说出“红颜知己”的时候,已经在敲打他了——眼下这个布在他身上的谋反局,到底是来自大司马的试探,还是大将军设计他的一个局?请柬如果不是神通广大的司隶府伪造,多半便是楚嫣那里泄露了自己的书信与私印。归根结底,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呢?又或许,卫宁并无他意,他所说的“红颜知己”,只是一句讥讽,或者玩笑,不过是他自己做贼心虚,疑神疑鬼而已……

      黑暗中有一只细长的手静悄悄地摸索过来,轻轻地拉了拉他甩在长凳上的衣袖。“……敬之,不会有事吧……”

      苏云回过神,有一点后悔。他与卫宁的最后摊牌过于破釜沉舟,吓到了柳梦。“听候大司马发落”,可能就意味着最坏的结果。因此,上了轿子以后,柳梦的眼光一直在他的身上,见他忧心忡忡,便忘记了自己遭受的伤害,真心实意地担忧起他来了。这些官场上的事,柳梦未必能全然理解,即便明白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徒增烦恼而已。因此苏云想要岔开话题,便拿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在对方轻微的抽气声中,小心将厚绒的袖口向上推了两分,尽量避开手腕上磨破的伤口,用三指在寸关尺上按下去。触手的肌肤里有女人如水的温柔,陷进去,像埋进了一泓温煦静谧的湖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还是要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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