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册
  • 原创 原创 关注:1681 内容:1987

    虚花悟(一)梦鸾(下)

  • 查看作者
  • 打赏作者
  • 当前位置: 青竹小说网-圈子小说网 > 原创 > 正文
    • 原创
    • 删不明白了,审核看吧。。。

      =======

      梦鸾(下)

      阮诗年迈的母亲在堂屋里,翻检着一个个打开的箱笼,亲自为她的女儿拣选嫁妆。纷涌的泪水流出母亲慈爱的眼睛,既喜又悲:“我以为你都不会嫁人了……”

      年轻疲惫的弟媳拥着香炉,满头珠翠,仆婢成群,拘束地正坐在椒香缭绕的暖榻上,抬起温温柔柔,幽幽怨怨的眼睛:“长平侯家里如何,姐姐自知道的。一旦嫁去了,便是当家夫人,只对着一个夫君,连拘束都没有。姐姐和长平侯自小就好,这些年长平侯孤身一人到三十岁,没一个姬妾,结果到最后又娶了姐姐。现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他等这些年,只是为了等你愿意。姐姐,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你都有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足吗?”

      阮诗淡淡一笑,回答她:“我自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十九岁的阮诗,会因他的爱情和誓言而恐惧,畏惧那爱情再绚烂,誓言再坚执,也只是暮春时节的叶与花,是她没有资格拥有的东西,终有一日会被尘世间的疾风骤雨轻易摧折。何况他衣衫翩翩像青云乘着东风越飘越远,而她逐渐陷在滚滚泥尘里只能望着他的背影。他们之间的鸿沟像高山与大海,她无力跨越,便只能站在岸边看他远走。她翻来覆去地做梦,泪水沾湿了枕头,最终怀抱着巨大的惊怖和决心,将定情的玉佩退还给他,从此人间天上各自安好。

      二十九岁的时候,阮诗一丝不苟地穿上鲜红的嫁衣,静静地注视着妆镜台里苍白寡淡的容颜,怀抱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拾起鲜艳的绢花,一枝枝插进精致的发髻里。这座京城里,有一百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一千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一万个温柔贤惠的娴静淑女。她们中的许多人,都会用罗帕掩住羞涩的脸颊,藏身在绣阁的窗纱后面,向着身份尊贵而年轻绝色的长平侯的车驾抛下鲜花。但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阮诗。她会拥有自己所爱的人,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中。

      她穿戴着庄重的凤冠霞帔,向垂垂老矣,却洞悉一切的父亲下拜:“女儿想好了,永远不会后悔。”

      “那就去吧。”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她曾在一刹那间觉得心满意足,却又迅速涌起许多遗憾悔恨与美中不足。陪嫁的丫鬟仆妇搀扶着阮诗下了轿,簇拥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抬起头,宾客们语焉不详真伪难辨的笑容从重重纱影里一掠而过,最后只剩下了夏初英俊修长的身影,站在她的前方。她所爱的人,正先行一步,在盛大锦绣的庭院里等待着她。笙箫鼓吹一瞬间寂静而无声,她恍惚看到自己登上冷峭的高山,在庄严而无声的殿阁下,静谧的流云浮上山巅,像羽化千年的仙子飞过碣石。夏初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露出欣慰而喜悦的微笑,向远路而来的她伸出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三王不远,山川有灵。今有后生士女,阮诗与夏初,结发为誓,合卺为凭,蒲苇不改,磐石不移。终身相依,永不相忘。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前生后世,永为夫妇……”

      他们正当盛年的时候,与自小私定终身的人三书六礼结为夫妇,写完了世上人人可羡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惜天时相差,行路迟迟,他们在最美丽的时候,仍然徘徊在樊笼之中,山脚之下,只能遥遥地仰望着白云袅袅的高山峻岭。他们各自的跋涉,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第二天阮诗一反常态醒得很迟。她没有公婆要侍奉,下人向主母磕头行礼的规矩也一概免除。她不必小心翼翼地在厨下洗手做羹汤,也不必严妆端坐像一个雕像接受朝拜。只有夏初斜倚着床柱握着一卷书打发时间,一直等她醒来,在凌乱的鬓角上印下一个天长地久的轻吻。他们一共有九天的休假可以消磨,这段时间里他们恢复了绝对的自由之身,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缚住他们轻快的脚步。阮诗从枕上坐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指梳着鬓发,转眼望着窗格外面的花影,绚丽的日光里照下的细碎的光斑——她有一个长久的妄想——回头望向夏初的时候,四目相对,她确信自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梦境。

      一场冠盖压城,官宦满席的大宴之后,长平侯府闭门谢客了八日。那天日暮时分,自侯府的角门悄悄地逃出了两个轻装简服的黑影,趁着无人注意,便没入了黄昏之中。

      绿叶成荫,山峦如聚,他们穿过宁静的林木,小心翼翼地寻觅着前人足迹踏成的依稀道路,向高高的峰顶走去,夏初走在她的前面,手里挽着长剑,遇到盘曲在路上的荆棘乱枝,就用晶莹的剑刃斩开。白雾在山谷里汇聚成翻涌的云海,如水的朝阳从海上升起。她薄薄的衣裙上沾满了草叶的露水,结在长发上变成璀璨的珍珠。

      “……大禹平水土,名山川,以德而天下治,相传昔时宫阙高台,便在此山之上。”

      “先王距今,何止千年。咱们上到山顶上,能看到几块青砖,一抔土石,就算幸运了。”

      “那也无妨,说到底,宫阙楼台,都是一时一代的死物。敬拜先王又不是执着于死物。你我登上山顶,为的是领略先王如何借山川之灵秀,俯仰天地之大观,领悟万物循行之道……”

      夏初说着说着,忍不住便漏出了笑意。

      阮诗实在听不下去了,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你可真会胡说八道。”夏初反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仍然向白云深处走去。

      白云深处,泉水奔流,阮诗坐在一块长长的花岗岩石上面,交织的日影像金箔洒在素色的长裙上。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碎玉逐雪的乱石中,俯身向清澈透亮的流泉中舀了一瓢水。

      夏初坐到她的身边,将那一瓢水递给她:“有些冷,饮慢些。”

      夏初在咫尺之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阮诗暗自腹诽,又觉得不好意思,转开了视线,小口小口地抿着半个葫芦里冷冽的山泉。真的成为夫妇之后,有许多东西变得不再相同。即使并肩而坐,也能无端唤起许多过分绮艳的想象,足以填补她一直以来破碎残缺,半途而废的梦。她又抬起眼睛看他,几粒剔透清凉的水珠,在他散开的发梢上闪耀着。茂盛的枝叶像青色的车盖,密密地覆盖在他们的头顶,不知名的鸟雀藏在四面八方的叶子里交相鸣叫,远方的飞瀑直下云端,水声轰鸣,时近时远……

      夏初真的握住她的手,欺身上来的时候,阮诗虽然早有预料,却仍然几乎在一瞬间停住了呼吸。他要亲吻她的脸颊,阮诗有些紧张,便下意识地躲开,推了推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斥责他:“你还说效法先王,领悟万物循行之道,领悟到哪里去了?”

      “如何不是?”夏初不许她躲开,含着笑,认真地吻上她的下颌,“天地之道,在于自然。何况夫妇之事,乃人之大欲——”

      阮诗想,这一辈子自己都说不过他了。她穿着很轻很薄像云雾一样的衣裳,它们很快就从她的身体上散开。鞋子上沾了春草的籽粒,如今又落在泥土里。她感到一丝恐惧,紧张地从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中,竭力寻找着可能从远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人声。可是夏初却一点不在意,仍然致力于逼出她细碎的喘息,甚至用湿润的吻掩住她的双眼,令她更加无法分辨真与幻。

      她苍白的肢体卧在山石上,温煦的山风断断续续地从树荫里吹来,她并不觉得冷,却仍然抱着手臂,遮盖着自己平坦得不堪一握的双乳。不管她已经如何笃定,不再像年少时候羞惭地低下头去。这种时候仍然怕看他含情脉脉的目光,她深深感知到自己的丑陋,此时尤甚。因为他的躯体洁净而美丽,像毫无瑕疵的玉,没有人可以不在这种美丽面前自惭形秽。

      【此处删节】

      后来他们并肩卧在山巅上,看满天星斗铺满了苍蓝的天幕,无边穹宇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闪闪烁烁,伸手可及。那个夜晚他们对彼此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破解了过去和未来,就像观测着璀璨星河的两端。在繁星与山川清澈洞明的注视中,没有人可以说谎。矜持、避讳和婉饰,也一概不需要出现。后来他们从山上走下来,手牵着手。她没有再梳髻,泼墨般的长发散落在脸颊旁,披在白衣上。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夏初叫她“阿芷”。

      再后来他们来到惊涛拍岸的古渡口上,出现在倚红偎翠的红楼里,她仍是“阿芷”。赤裸着足踝,垂着长长的头发,拖着白霜似的薄纱,双眼被一条乌黑的布缦蒙住,柔软的红绫紧紧缚住她的双手,另一端握在夏初的手里,牵着她走上吱吱呀呀的古旧的楼梯,又牵着她走到预定的刑台上。波浪拥着雪沫卷着泥沙,一遍遍冲刷着窗下的浅滩,许许多多点着红灯笼的花船停在河上,船客在脂香四溢的灯影里挂起帘子,伸长了脖子,仰头盯着二楼栏杆上月影般的白纱,白纱里活色生香的表演。

      黑色的布条外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经过,满怀着庸俗的期待审视着她寡淡的躯壳。阮诗本该觉得羞耻,觉得荒谬而无法忍受,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认可他的想象,将自己变成只披着轻盈纱衣的阿芷。可是在那人毫不犹豫的牵引下,一个自相矛盾的念头却完美地支撑着她虚浮的脚步:在萦绕在鼻端的淡淡灰尘里,她还依稀记得他们应该是繁华庄严的楼台里的住客,就算有千里骏马,一叶飞舟,也不足以跨越千山万水,让他们踏足这座古老破败的河口。在这个遥远荒凉的地方,没有人会与困锁在京城高门朱户里的阮诗和夏初相识。

      甚至,他们都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姓。从众人纷纷乱乱的声音中穿过时,凡提到他的人,都称呼他为“蘅公子”。有人问及她的名字和身份,他揽着她清瘦而微微瑟缩的肩膀,回答说:“她是我的……阿芷。”

      她听不清他在“我的”之后说了什么。或许没有什么现成的称谓,可以真正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只是“我的”就足够了。妻子只是一时一世短暂的伴侣,爱妾或美姬,更是萍水之间身体交叠的对象,但“我的”却可以包括世间万物,甚至永恒的天空与大地。而其他人听不到,便可以自由地为这个空白填上想象中的字眼。

      或许曾经有许多芳华绝代的歌姬和妓女,被一个手持鞭扑的男人俘获之后,就被绑住双手,从这条楼梯上走上去,以各种姿态被缚在刑架上,被各式各样的刑具笞打强暴,她们的呻吟和啼哭,在鞭打下扭动的赤裸身躯,实在比花魁的歌舞更摄人心魄。就连不远处古刹里暮鼓晨钟的出家人,如果不幸借着云烟瞥见了纱帘里的影子,也会忍不住放下蓍草与铁算,背向着泥彩剥落的塑像,动一动还俗的心念。

      或许类似这样的故事,才是人世间的常态。

      然而她并非绝色,缠住她手腕的也并不是坚硬的铁链,而是温软的绫罗。她目不能视,仅仅听从他如影随形的命令,就顺理成章地将自己送上了众目睽睽的高楼,送到了专属于她的祭台上,完成和他真正结合的仪式。他轻轻一扯手中的红绫,她就狼狈地跌进了他的怀里,被他握着腰和肩膀,转了个身,白纱向两侧荡开,河上刮来潮湿冷冽的夜风,正正地吹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他娓娓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边,代替她的双眼,迎向无数行船,千万盏灯。

      “……渡口就在你的脚下。船上的人,都在抬头看你……很久以前,长河从这里向东流去,分成南北,纵贯中原……东西行船走到这个河口,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上一夜,就像做了一场春梦……一直都有很多像你漂亮的姑娘,被带到这里接受惩罚……有的是因为犯了错,有的却只是因为她的主人,想要令她服从……”

      他的手掌,隔着纱慢慢丈量过她瘦削的骨节。

      “阿芷,你是我的,你要听从我……”

      抚摸过淡白的薄唇,又在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来回逡巡。

      “我会赐你苦痛,也想令你欢喜……我要听你的声音,无论何时……”

      黑暗的视野,在她的双眼中延伸成无边的大江,一盏盏斑斓流荡的灯火,交织成模模糊糊的绮丽星光,她在交相辉映的光与暗中感到一阵阵晕眩,唇齿开合,轻轻地回答:“是,公子。”

      她在闪电般的晕眩中被他操纵着,背转过身,面向她一无所知的刑室,却无端知道身后有很多人正在船上看着她——看着微凉的匕首隔着一指的距离划过她的身体,利落地割开她身上聊胜于无的纱衣,看着它们像花一样散开,看着这个把长发散在光裸后背上的阿芷——可是她趴在刑床上,被木架子顶住胯骨和小腹的时候,反而不像在山顶上的时候那样畏惧羞涩。她还依稀记得夏初对她说,如果不喜欢、不舒服、或者只是想结束,都叫他“阿蘅”,他就会停下来,解开她的束缚,抱着她离开。可是她还没有想到要说这两个字,就算想到了,要真正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因此,她手腕上的红绫很快被系上了另一根低矮的木柱,逼迫她只能把上半身放得很低很低,而双腿却还要站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从而把即将经受淋漓痛楚的臀部高高地抬了起来。她起先还合拢着双腿,吃力地维持着平衡,然而很快,就被他用手中的藤杖插进双腿微妙的缝隙里,又抽了出来,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腿根上抽了一记,烙下一道微肿的红印,就像突然被火烫了一下。她疼的皱起了眉,出了一身冷汗,只好一点一点地向外挪动着脚尖和脚跟,慢慢地打开了双腿,把身体的隐秘处毫无掩盖地露出来,直到她猜想他满意为止。

      【此处删节】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艰难至此?讽刺的是,她分明早就不能以贞静的处女自居,却要耗尽耐心,忍受痛苦,才能在最后勉勉强强打开身体,接受她所爱的人。她身上的缺憾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要这样刻意,这样忍耐才能爱她;她要容纳他,也一直要承受剖裂身体的痛楚——或许他们孤注一掷的结合,根本就是错的。所以他们各自的亲朋好友,师长同僚,在宴席上勉强戴上虚伪的笑容举起酒杯,却没有一个会赠予他们发自内心的祝福。他们都不是能被他人所摆布的人。然而就算他们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如果天意如此,如果连他们自己,都开始否定自己的决定……

      她突然挨了一巴掌,无论她心中筑起了怎样的高墙,这个姿势都堪称毫无防备。带着温柔热度的掌印印在私密处交汇的沟壑上,牵动她体内的东西又痛又重地磨了一下,几乎像是在提醒她摆出了怎样的姿势受那人的驯化。“夏初!”阮诗简直不能忍受,反抓住了他的手,连名带姓地叫他,带着暴怒和责难的意味。却被他一个浅浅的吻,正正地印在唇上:“阿芷。”

      他若无其事地笑着看她,手中流过她凌乱的发丝,提醒她:“阿芷,谁准许你胡思乱想。”

      她在他的凝视中朦朦胧胧地垂下眼睛。一阵雾一样的恍惚涌了上来,重新笼罩在她的心头,足以填补她美梦中突然断裂蔓延的裂隙。她是阿芷。是人生干净而空白的阿芷,是和他携手登上高高的山巅,在圣王的庙宇前祭天拜地的阿芷,是和他十指相扣,要从峰顶出发巡游四海的阿芷,是心悦诚服地臣服于他日月中天的美丽,毫无保留地敞开身体,领受他完整的爱情的阿芷。她只要记起了这件事,那些缺憾就统统离她远去了,就像遗忘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

      他要求她用力夹住楔进她身体里的玉石,如果不小心掉出来的话,就要接受惩罚。大抵让它掉出来的人并不是她,可最后她还是顺从地趴在他的膝盖上,接受他指掌的惩戒,让苍白的皮肉染上温热的绯红。可能有许多不值一提的原由发生过,但是油灯的灯芯熄灭了,在暗沉沉的长夜里,他们有过许多断断续续的温存,所以不重要的事情就被忘记了。滚滚的浪涛声中,黑黢黢的重山次第后退,一叶扁舟在如梦似幻的欢好中行过千山与万水。他们丝毫不在乎摇桨的船夫是否听到,就像现在他们并不在乎无数人的窥视一样。

      甚至众人的注视,还变成了他们梦想的一环。情是光天化日下的礼器,欲却是不可告人的罪。他们却偏偏想要情和欲合而为一,不分割白日与黑夜,功罪与对错。既然是天作之合,便足以呼唤天地神明和芸芸众生,使人鬼精灵,都来见证。

      “你真美。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你看的连眼睛都移不开。”他坚信她是美的,他反复地夸赞她,用言辞、抚摸和亲吻,一遍遍虔诚地确证过他的深信不疑。他不止称赞她静止的容颜,她清秀的长发,白皙的肩骨,也称赞她迷乱失态的神情,她小巧的双乳,窄瘦的臀峰,和她蜷曲毛发里殷红色的阴部。在他的笃定中,她也渐渐陷入了虚幻的恍惚,弄不清映在他眼睛中的自己,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样子。也许阿芷确实是美丽的,美丽得足以与他相配,甚至于美丽到令他迷恋,令他膜拜,令他冷傲的肺腑中满溢着滚滚红尘的欲望。是她忘记了。

      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脸颊滚烫。因此当微微泛红的臀部,在宽阔竹板反复的抽打下,涂布上无比均匀的红色时,当清脆响亮的声音沿着夜风与长河传遍灯火辉煌的游船的间隙,有像水一样的火焰升腾而起,除此之外,便只感受到酥麻难耐的微痛。但是她知道这个仪式会很长很长,和在山上时幕天席地的交合不同,和游船里幽暗难辨的温存不同,在他的欲望里,他会换用很多不同的刑具打她,按照预定的数目与她不知道的加罚,她终会感到真正的疼痛,从而向他发出充满渴求的呻唤。

      果然,五十下之后,薄薄竹板换成了一条坚韧的革带,她含糊的呻吟,立刻变成了清晰的喊叫。突如其来的革带像摧枯拉朽的火线,敲在她身体上的一瞬间,便令边缘分明的印痕,以鲜艳的色彩剧烈燃烧起来。她避无可避。徒劳的颤抖,仍然使受责的部位高高挺起,准确地迎向缓慢而坚定的刑具。

      当然也不止有疼而已。换成革带之后,他温柔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身上,从不离开,不厌其烦地在腰背上,甚至是新鲜的伤痕上轻拢慢捻,反复抚摸。她实在需要这个,这是她游离在梦中,行走在云端,甚至是濒临死亡时的甘露,以至于在这种时候,如果没有他的抚摸,她就无法呼吸,无法活着。她的心中纵然曾经划过一闪念的焦躁和厌恶,也在他的抚摸中四散无迹,消失无踪。他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让春风吹绿白地,繁花开满枯树,鞭扑在他的手中也变成初生的花枝,花瓣在敲击中纷纷落下,铺满她的躯体。因此很快,炽烈的火焰包裹住她身体最柔软的两团肉,将痛觉结成一层厚厚的茧壳,而后又被尖锐的藤鞭迅速破开。一道道细长的肿痕像芦苇从水中漂了起来,浮在花影斑斓的池塘上。

      她双腿分得太开,腰又弯得太低,因此臀被长长藤条抽打的时候,张开的花瓣也被一次次横贯,从不遗漏。藤条第一次落下来的时候,她的眼前炸起一片空白,如果双手不是被绑着,恐怕就要因为意料之外的冲击而跪倒在地上,臀峰贴着脚尖,躲避她不敢面对的剧痛——她竟然真的哭出来了,稍稍喘息片刻,便觉得眼睛上一片潮湿。可是,痛楚慢慢弥散开去,那意外的伤痕居然奇妙而尖锐,荡起一阵莫名的快意,像是先苦后甜的灵药和蜜糖。因此第二次,第三次……藤条整整齐齐地烙下来的时候,她竟然在此起彼伏的疼痛中生出了一丝不可告人的渴望——

      【此处删节】

      可是作为她沉默的回答,他俯下身,解开了她手上盛开的锦缎。肌肤相接的异样触感稍纵即逝,一瞬间接近又远离,像在壮烈的跌宕中掉进大海又浮出水面,花开又花谢。她一站起身,红绫就离开了手腕,柔顺地滑了下去,杳无声息。她在他的命令下,怀抱着不可告人的失落与难耐,转过身,迎着晚风,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从头到脚都曝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她是阿芷啊。是随心所欲,自由而美丽的阿芷。意味各异的审视目光像雨水滑过她过分光滑的皮肤,然后在转瞬之间就离开了她的身体,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此处删节】

      她绷紧脚趾,发出无声的尖叫。可是并不痛,一点也不痛,她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她在天崩地坼,日月交错的欢喜中,舒展成一张潮湿温软的河床,无论是疾风骤雨,或是惊涛骇浪,最后都降落到她的身体里,变成温煦的,春天的流水,冲刷过四肢百骸,洗遍她血脉的每一个角落,堰塞的泥沙渐渐松动,罪孽和惭恨一点点随水流走,流出她的身体,离她远去。

      她抬起自由的手臂,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布。墨云飘逝,江水横流。天上地下的灿烂星辉汇集成银河,一瞬间将她的视野照得亮如白昼。

      【此处删节】

      明光闪烁,万家灯火向四面八方缓缓流去。在绵长如水的激情中,她依偎在他的怀抱里,脸颊倚在他的肩膀上,意识渐渐模糊,放纵着指甲在他玉色的后背上刻划出鲜明的红线,描画着广阔大地上纵横的河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一道道划下去,指尖下的细线交错纵横,蜿蜒的长河铺展成千里江山的模样,将千万艘明灯荧荧的行船,送往九州四海每一个角落。

      “……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去……”她一半睡去,仍然听见了他的回答,他的承诺。她在朦胧的睡梦中心满意足,不由得扬起了微微的浅笑:

      一条丝线的尽头,有广袤无垠的大海照着无边星汉,呼啸奔腾的海浪日夜卷上崖岸,冲刷过嶙峋礁石上陈旧模糊的碑文。一条丝线的尽头,有高耸入云的雄山拔地而起,朱红的太阳从峰顶最高处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中央。一条丝线的尽头,有扁舟草笠的渔家,往来于丘陵与湖泊之间,柳岸莺飞,蒙蒙细雨,终日不歇……

      第九天的晚上,阮诗在雕镂精美,金线银纱的床帐里睁开眼睛,入目是黑漆漆的长夜,只有滴水一滴滴坠进盘子里的声音,清澈而孤寂。等级分明的仆婢们,按照身份的高低,置身于房室内外,随时听候差遣。

      阮诗面朝着床帐的里侧,背对着她同床并枕的夫君,整整齐齐地穿着中衣,发髻半挽着,相较白日,也只拆开了一半。她知道夏初也没有睡,和她一样用沉默假装睡去,却睁着眼捱过漫漫长夜。

      蜘蛛在黑夜里悄悄地织网。

      夏初推开被衾,坐了起来,穿上鞋子,下了床,坐在了铜镜对面。夜色一团漆黑,侍奉的婢女点起灯烛,柔弱的萤火油然亮起,缓缓照出镜中人的轮廓。婢女依次奉上巾帕梳盆,细碎的脚步声不绝于耳。阮诗惘然地伸手到袖中,试图寻觅一场颠倒乱梦里残余的痕迹。可是红绫何等柔软,就算曾经在她的手腕上纠纠缠缠,留下过束缚的红痕,也早该从她的身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梦终究是梦,他们或许曾经走出了京城,漫游过长河内外,大江南北,可是并没有证人和证物,可以给他们的流亡作证。

      已经不必再装睡了。她彻底清醒过来,目光落在镜子上,镜中人刚刚放下了梳子,将满头墨色的长发束起,压在沉重的冠冕中。他接过婢女双手捧来的朝服,对着铜镜,抬起桃花般的眼眸,抖开绛红色的罗衣,仔仔细细地穿在身上。朝服上流金的刺绣,如山上日出,云中行雁,映着他昳丽无比的容颜,日月光华,集于一身。阮诗怔怔地望着镜中光彩熠熠的倒影,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几乎令她悲从中来。满打满算,她也只比他小两岁,入仕几乎同时,家世并不相差。可是到了今日,他一步一步从容自若地登上青天,跻身于满朝朱紫中做一个举足轻重的中流砥柱。她在众人的非议里熬了十几年,却不知何时,才能挣到一个上朝的资格。

      自惭和悲恨,像无底深渊伸出的千丝万缕的蛛网,缠在她的身上,把她从残存的梦里完全拖了出来。

      为了掩饰自己或许已经无法掩饰的失态,阮诗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苦笑着绕开触痛她的瓦砾:“……我想到这些天压了多少事情,就头疼的不得了。”

      夏初没有回应她。他带着她走出京城,许诺她可以去天涯海角,却仍旧带她回来。他也会因此而怅然若失吗?阮诗已经对确认这件事而感到意兴阑珊了:“……我今晚多半要晚些回来——回来以后,我还是去别院里歇息,不打搅你……”

      “好。”夏初说。

      今夜之后,无法证实的梦,就从他们按部就班的生命中蒸发了。他们之中,只有夏初是确凿无疑地离开过京城的,有天下人作证。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他佩上长剑走出京城,跨越迢递山川,来到北风猎猎的边关。在那片黄沙漫漫的遥远山原上,徘徊了三年之久。

      直到她在京城张开明刀暗箭的天罗地网,等他回来。

      阮诗知道那个时候有不少人劝他逃跑,趁他身处偏远,不要遵照上谕回京城,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出这个已经被蛛网结裹的国家,跑到异国他乡,跑到她的爪牙永远也不可能追到的地方,可以隐姓埋名,也可仍旧做人上人。如果那样,夏初就自由了,像蝴蝶永远飞出了纠缠的梦境。他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做一个潇洒的文人,提起笔随心所欲地写他的文章,尽情哀悼他的亲友,痛斥她的心狠手辣。不会有白刃悬在他的脖颈上,不会有人毁灭他的文字。有人会听到他说的话,而不会令他日复一日的诉说,终于也成为毫无意义的循环。

      阮诗清楚这些劝说是真实发生过的,除了密探的报告之外,还有劝说者自己成功逃走的结局为证。可是夏初回来了,他分明已经离京城几千里远,却还是回来了,满面风尘,出现在巍巍的城门下。这一次,已经不再是他们似真非假的梦,而有着全京城人明明白白的证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森然端坐着,心中却生出一种暴怒的冲动,愤怒得想要立即用刀子割断他的喉咙——

      她一直想要杀死他,一直到今天。

      以己度人,她无法相信夏初没有类似的,杀死她的欲望。毕竟她的恨落在世人眼中,是不可理喻的欲加之罪。而夏初却有一万个理所当然憎恨她的理由,复仇也好,争权也罢,自保也好,哪怕只是求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都足以让他在长久的隐忍之后,举起刺杀的匕首。

      夏初的手指,徘徊在她毫不设防,一握即碎的脖颈上。她屏着呼吸,在紧绷的战栗中手足冰冷。他是不是也在犹豫,在天赐良机送上门的时候,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复仇的欲望。

      不管他决定将终生姻缘作为良心上的赔偿,全数赔给她的时候,是怀抱着何等天真的愧疚和怜悯。今时今日,她都不再是一个被无辜牵累的受害者了。如果他用力扼住枕边人的喉咙,恐怕也用不着受任何不安与折磨。如果他在这张床上杀死了她,如果她像他理想的一样,在断气之前不向墙壁上掷出暗号。她死了,他仍然要满手血污地摘下墙上的长剑,想走出门去,就要拿着这柄剑杀尽门外一重重的死士。从这一夜开始,他必须开始杀人,包括那些和他有仇怨的人,她的家族血亲和同党,对他不满的,嫉恨的,决定站在他对立面的人,当然还会有与他素昧平生名姓模糊的许多人,有些无辜,有些并非无辜,但他绝不会有时间来得及分辨这一点。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希望她死的人都会感到绝望。因为他们将明白,她永远不会死。如果连这具完美无缺的躯壳,也被鬼附在身上,替换了魂魄,那将会扭曲成一副怎样的面貌。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她不得不暗暗沿着新鲜的伤痕深深地咬下去,让下唇上重新添出一排渗血的齿印。就像交媾的时候,她不愿意发出声音,就只能咬破自己的嘴唇来忍耐。

      然后,她听见夏初说:“你病了。”

      她微微错愕,而后轻轻地冷笑一声。她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可以察觉她的病,毕竟连她自己,都只是刚刚听到了死亡在远处的潮声。但是阮诗想了一想,从始至终,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为夏初所知。只是,今天的夏初,还会因为生与死而惊讶震动吗?她忍着头脑里的剧痛,淡淡地说:“医官说,我脑中气血积聚瘀阻,药石难愈,命不久长。”

      夏初找到她单薄冷峭的纤手,缓缓地拨开她紧紧握住袖口的五指,指腹滑过她冰冷枯瘦的指节,尖锐的指甲像凌厉的刀片一样,很快便陷进了他的肌肤里,他却一动不动,浑不在意。阮诗避开他的目光,不看他。因为她有些畏惧,害怕迎上他不恨不怨,无喜无悲,只因为怜悯而温柔的目光,像远远挂在天边的月亮,用银色的光辉普照大地众生。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也不过如此。”

      阮诗咬着牙冷笑:“你别想的太好。我死之前,不会放你活着。先帝留给你的密诏,让你做什么,你再拖延下去,别到了地府再后悔。”

      夏初淡淡一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除此之外,她再也无法从夏初那里听到多一个字的回答。那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死之前她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一直有很多人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指手画脚,甚至直接插手进来,把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搅弄得复杂莫测。叶老伯是一个,先帝也是一个。阮诗知道先帝忌恨她,那封密诏,多半是悬在她和她家族头顶的铡刀。可是夏初却迟迟没有拿它出来。她真想揪着他的衣领逼问他,逼他说出密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是,那样就显得太被动了,在他的面前,阮诗仍然要保持着掌握一切的姿态。她推开他的手,意兴阑珊:“你藏不了多久,什么密诏,总会落到我的手里。”

      她抵抗着困倦坐起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裳,重新穿在身上。她已经习惯孤独了,不可能再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直到天明。可是,虽然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她还是迷恋着他的身体,想念他美丽的躯壳,所以还想要再见他。她到底还想听他说话。她有许多揣测,却仍然想听他亲口说,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怎么看她,又怎么看自己,为什么回来,有没有后悔——几分爱,几分恨——但是,夏初至多只愿意吐露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于是阮诗向外走去,用冷淡的侧脸向他告别:“你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背水一搏都不愿意,只能认命了——有什么冤屈仇恨,黄泉下再去寻公道吧。”

      走到屏风之外,她仍然没有听见夏初的回答。他不在乎诏书的下场,也不在乎自己的下场。他是天上的月亮,早已勘破了生死轮回,又怎么会真的在乎人世间的事——

      “我对不起很多人。但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夏初说。

      阮诗脚步一顿,刻骨的酸涩涨满胸口,涌上喉咙,变成眼睛里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嘲笑,想反驳,想让他清醒一点,丢掉书生般天真的妄想。可是她竟然说不出话,也再没有回头。她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也就无法接受他的不恨。

      黑夜深深的晚上,柳梦正在书房里画画,走廊上传来一阵连绵的脚步声,门口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浸在明黄的月光里:“老师,你还在呀。”

      柳梦教授的小女公子,单名一个桃字。人如其名,这个七岁的女孩子,穿着碧绿的罗衣,白皙的脸颊上浮泛着少女的红晕,就像初春二月盛开的桃花。

      柳梦不常回她在侯府外面的住处,因为她很快发现夏桃很依恋她,不愿意她离开。夏桃以好学为借口,常常在放课后也来找她,其实不过是想留在她的身边,和她多说说话罢了。柳梦发觉了这一点以后,就几乎不再出府去住了。

      夏桃问了老师的许可,挪来一张长凳,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托着腮,艳羡地看着柳梦胸有成竹地挥洒着狼毫竹笔,在一张白纸上变出栩栩如生的一个人。

      “想学吗?”柳梦问。

      “想。”夏桃点了点头。

      柳梦失笑:“你什么都想学,也该有个次序——放心吧,有闲时了,我教你。”

      “老师,我看书上讲,画具有很多讲究,纸,笔,颜色,墨,都与平日写字不同。为何老师仍旧用平常的笔纸,不让人买一些来。”

      柳梦微微一笑,回答道:“作画最重要的,在于随心所欲。笔墨纸砚,都是细枝末节。昔日大苏学士公事之余,偶发一兴,就拿起桌上批示公文的朱笔,画了一幅朱红色的竹子。有人看了这画,问他,这世上只有绿竹,哪里有红色的竹子。大苏学士却说,人人都画墨竹,可世上也并没有墨色的竹子,既然如此,我画朱竹又有何不可。那幅朱竹别致有趣,后人便争相效法起来,还传颂此事为佳话。可见只要随性而至,无不可用,无不可画,何必拘泥于笔如何,纸如何,墨如何。”

      柳梦兴之所至,一气呵成,反复看了一看,再无可添笔之处。夏桃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墨迹半干的纸转了过来,上面画着一个少年公子的背影,纶巾飘飞,衣衫翩翩。

      “老师,这画里的是谁呀?”

      柳梦浅浅一笑,随口回答:“是一个梦里的人。”

      “梦里的人?”夏桃不解,“——我昨夜做的梦,一醒就记不得了,老师还会记得这么明白吗?”

      柳梦没想到她会追问下去:“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阿桃明白这句话吗?”

      夏桃摇了摇头。柳梦便取过一张白纸,一边解释,一边将这句话写给她看:“这是庄子《齐物论》里的话,意思是说,人在做梦的时候,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甚至在做梦的时候,还会去占问梦的吉凶。也只有在醒来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就像这样,人世间也是一场梦。只有大觉悟的人在觉悟之后,才会知道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

      夏桃看着那张纸条,想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说,我们其实都是在梦里?我现在和老师说话,也是在做梦了?”

      柳梦看着画里的人,有一点出神。

      “老师?”

      “庄子是这样说的。”柳梦回答。

      “老师也是这样想的吗?”

      柳梦笑了一笑,说:“究竟是对与错,终归还是要阿桃自己来想了——这本书读起来有些难,等你再大一点儿,倘若喜欢,再来判断吧。”

      夏桃点了点头,低下头,像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柳梦觉得,庄子绕口令式的思辨,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过于枯燥而令人困倦,远远不如明快的书画来得有趣。夏桃大概不会想要继续这个话题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夏桃抬起了头,说:“我也一直记得一个梦——老师,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您,您也不要听——”

      柳梦配合她,微笑着举起双手,捂了捂耳朵:“好,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觉得,我很久很久以前,去表哥家里玩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大概是表哥的朋友——他穿得很漂亮,站在一棵杏树底下。我叫碧纹姐姐——那时候照顾我的一个姐姐——帮我摘一枝树上的花。那个哥哥听到了,他比我高好多,就伸手折了一枝杏花,递给了碧纹姐姐。”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哥哥,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人。我有一次问碧纹姐姐,她也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就觉得,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想出来的一个人。”

      “后来,我又去表哥家里,只有表哥和卫家姐姐在的时候,就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

      “表哥却说,不就是叶家那小子,和他家里人一起,已经死了两年了,当初还是姑父亲手把他们葬了,全京城都知道,怎么你不知道?”

      少年回答了他年幼的表妹之后,觉得有些尴尬,戳了戳身边一言不发冷着脸的卫姓少女:“——是你爹干的吧?”

      少女啪的一掌,拍掉了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怎么是我爹干的?那时我爹还在苏州,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你们家就是这样,想干什么都推到别人头上……”

      “我错了我错了,”少年讪讪,搓着手,忙不迭地讨好她:“……不是我们家。我姑妈是我姑妈,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姑妈的决定,我爹有时也不大同意,这就跟你爹得听我姑妈的一样,我爹也没办法。你可千千万万不能因为这个,不愿意嫁到我家里来,你都答应好的,可不能反悔——”

      夏桃有些哽咽。柳梦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搂住了她。

      “从那天之后,我就经常在梦里见到这个哥哥,时间长了,我就觉得他真的是梦里的人。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他了,虽然是我梦里想出来的人——只要这样想,我就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像这样,又过了很久,我实在忍不住——我没办法随便出去,就趁着去表哥家的时候,求表哥,带我去他的坟上祭拜。”

      “后来,这件事被娘知道了。”

      夏桃好久好久没有再说话,咬住了嘴唇,放在膝盖上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袖。这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她无法向他人坦白。她想要亲眼确证自己的梦。照顾她长大的姐姐们,却从来不答应她的请求,一再劝说她不要去。那时候她还会因为她们的拒绝而生气,决心要和她们冷战一辈子。只有任侠气的表哥被她的恳求打动,骑着马带着她去了荒芜的山上。可是那天晚上,母亲就知道了这件事。灯火通明的庭下,许多人的惨叫哀鸣声在整齐的刑杖下连成一片。今天所有陪她出去的仆婢,都要被杖打发卖。她被冷飕飕的山风吹了大半天,还没有缓过神,就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他们每天帮她穿衣梳头,教她唱时兴的歌谣,替她编花环戴在头上,出门的时候扶着轿杆护着她下轿——结果都要因为她的错误,被棍子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被驱赶去她再也无从知道的地方。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一定要去。他们都劝过我的,可是我没有听,他们也没有办法……”夏桃仰起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哭出来就不能再说出完整的话,也就不可能再说服母亲。

      可是,母亲冷淡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间,她的声音就停住了。她想起东山上的一排排坟茔。母亲决定杀死那些人的时候,也一定有许多人向她求情,但是他们还是死了。现在也一样,不可能因为她微不足道的恳求,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这是规矩,他们也都知道的。”阮诗淡淡地说,“既然知道,还违反了规矩,就必须要接受惩罚。”

      “他们明知故犯,无非是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就既讨好了你,也侥幸躲过了惩罚。只不过,这世上本没有侥幸这一回事。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她的母亲说。

      夏桃想,不是这样的,不是讨好,不是侥幸,只是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仅此而已。可是在母亲面前,她太小也太幼稚。母亲威严的视线,让她的自信荡然无存。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她也做了错事,必须要付出代价。

      阮诗把她叫到屋子里。在紧闭的房门里,夏桃把衬裤脱下一半,掀起裙摆握在手里,反跪在椅子上。这惩罚很疼很疼,每打一下她都会喊,到后来甚至哭了出来。可是,夏桃其实并没有那么怕母亲的藤条。虽然停手的时候,她觉得从腰到膝弯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两条腿几乎站不住。

      但是,每一次她挨过打以后,母亲都会让她趴在床上,亲手为她涂上清凉的药膏。有时,她还可以因此在母亲身边睡一夜。她先前觉得无比羞愧,这时却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向母亲小小地撒娇,在一点点惊喜中沉沉睡去。

      然而这个夜晚,在许多人的悲苦之上,她绝不可以因此而感到温暖。夏桃魂不守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合拢的窗户,在深夜里,所有不忍听闻的声音,都渐渐静了下来,归于沉寂。夏桃抬头看了看威严的母亲,眼泪又流了下来:“娘,都是我不对……”

      阮诗打断了她求情的话:“是你不对。”

      “……娘对我说,我不应该去……”

      夏桃靠在老师轻盈而温暖的肩上,老师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像一个母亲温柔的双手。只有这双纤细的,香气淡淡的肩膀,还愿意做她安静的依靠。夏桃闭上眼睛,让泪水划过皎洁的脸颊:

      “……娘说,我没必要为这些死掉的人挂心。谁都会死,总有一天……有一天,爹爹妈妈也会死,到了那时,我打算怎么办呢……”

      小姑娘静静地哭了起来,温热的眼泪浸湿了柳梦的衣裳。

      “……老师,这都是梦吗?可是……可是我还是很难过,我觉得这样不对……”

      夏桃站在她父亲的桌案前,想要从博学的父亲那里纠缠出一个答案。她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里,家里的仆人说,父亲是边关上的将军,所以要再过很久才能见到他。后来父亲回来了,她却从没有见过父亲穿上盔甲,威风凛凛的模样。她只能呆在父亲的书桌旁,静静地看他日夜埋首于方寸之间,笔墨之中。或许她的父亲已经将她想要的答案写进了文章里。可是她太矮了,要踮着脚才能够到那些父亲倾尽心血的手稿。就算拿到了手里,翻来翻去,年幼的她,也只能看得似懂非懂。

      她知道这都是自己读书太少的缘故。她要读更多的书,学更多的东西,总有一天,她能弄懂这一切的答案。

      夏初放下了笔,看向他神色悲怆的女儿,平静地说:“这是因为,我们这些人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已经走进死路的人,只有用杀戮才能保住自己。你娘做错了,但也不过是重复了许多人的故事而已。”

      父亲的目光温柔而悲伤。即使不能全然听懂这番话,这目光就足以让夏桃感到惶然。她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哭着问:“难道就只能这样下去了吗?总有一点办法吧,您告诉我——”

      夏初伸出手,拭去她奔涌的泪水,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果是阿桃的话,一定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

      父亲的声音,日日夜夜回荡在夏桃幼小的肺腑中。

      “……就算是梦,总能,总能做一点什么吧……也许我真的能做些什么……让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

      “阿桃,不必一直为这件事烦恼,更不必因为无法预料的结果而忧虑,”柳梦郑重地说,安慰她在负疚中煎熬的学生,“只要阿桃一直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事,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只要顺着你的心愿去做,自然而然,该有结果的时候,就会有结果。”天上的月亮渐渐西移,柳梦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光照进书房,为她们拖出长长的影子。夏桃在柳梦怀中沉沉睡去,未干的泪痕还挂在她稚嫩的眼角。

      柳梦安顿夏桃睡在她的屋子里,嘱咐陪伴女公子的丫鬟好生照看。走出房间,竟丝毫不觉疲倦。她重新回到书房里,砚台下那一幅画被风吹起,衣裾翩飞的背影忽隐忽现,如在天上,如在梦里。

      柳梦看了一会儿,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梦中人,只合梦中见。”

      她觉得那幅画不够好,兴致未尽,便在静夜里,重新点起烛火,铺开一张白纸,研墨行笔,直到灯花堆积的深夜。

       

      【第一章 完】

      请登录之后再进行评论

      登录
    • 发布
    • 任务
    • 帖子间隔 侧栏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