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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花悟(一)梦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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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篇垃圾架空古风文,中年权力者们的爱恨情仇,各种千丝万缕的暧昧与意难平。一定程度上的女尊故事,妹子可以做官。全篇胡编乱造,脑残扯淡,作者脑瘫一个,不要较真。

      全文一共六章,截止前四章共十八万字,预计二十四万字完结。每章分成两份发。全篇MF、FF、FM、MM都有。

      文中原有多处黄暴描写。其实都是必要才写,并不觉得这些描写是和剧情人物无关,可以毫无影响地跳过的。所以就效仿洁版金瓶梅的做法,删节处用【此处删节】的标识替代。*未删节版在海棠有一份。

      还是求评求回复。

      =======

      一  梦鸾(上)

       

      京城中的夏太常来信,请柳梦赴京长居,为他七岁的女公子担任西席。

      柳梦收到这封突如其来的邀请时,正在为一幅仿画加上最后的题跋。

      她已经为这幅画忙碌了许多日子。直待墨色干透,就会被古董贩子用十两银子收走,冠上王冕墨梅图的名号,摇身一变,最终以百倍的价格被附庸风雅的官吏乡绅收走,堂而皇之地挂在厅堂里。

      当今远非太平盛世,但人世间的道理,永远是取不足以奉有余。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无论何等偏僻的山乡野县,风闻得朝中达官显贵,以书画文墨诗赋为要,便上行而下效之,凡有体面人,皆凭风雅之物而斗富争奢。

      柳梦洗净笔砚,拆了信,暌违多年的笔迹跃入她的眼帘,忽然变成顺着舟楫而去的清凌凌流水,檐下一株经冬不谢的梅花,鲜衣轻妆的女伴,说着熟悉又陌生的乡音,结伴往东山上去,拍手唱着踏春的歌谣。

      柳梦自二十一岁起孀居至今,其间过去了多少年月,有时连自己也不能确切记得。亡夫寒门单家。上失怙恃,下无所出。人口稀薄,无所依傍,却也幸免了许多是非口舌。她仍住在亡夫留下的一间三进院落里,生涯清净,与世无争。

      她旧日里在京中的至交,有时尚记得她,为她送来资助,她坦然纳之,并不推辞。不记得时,她也从不叩门乞食,张口借钱。她出身大族,近支的堂兄弟,有些已做了大官,在朝中风生水起,她却仿佛不知,并不联络。有时赋税沉重,天灾人祸,租子收不上来,官府再抛出来一笔摊派,落到头上,便难以为继。前些年空闲时,尚为邻里远近中等人家的孩童讲书,近年取仕之道革变,令寻常人家不再奢望穷乡僻壤出秀才的神话,学堂也就开不下去了。日用不足时,只好以一技之长替人代笔仿画,换些钱物。其实,柳梦陪嫁丰足,亡夫也蓄有产业,并不贫困,倘若只求温饱,遣散仆从,节俭衣食,变卖珍玩藏书,剩下来的银钱,就是再过几辈子也够了。只是她半生都在繁华世上、绮罗丛中,积习难改,又奉行从心所欲,荷锸以游,生死亦轻,活一日便要自由自在一日,因此前途如何,下半辈子究竟要如何过,从来不挂在心上。虽然家计日渐窘迫,也不肯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更不愿费心钻营俗务,为金钱富贵而奔走。

      柳梦卖掉了画,便和管家妇说了自己的决定。妇人听了,不禁睁大了双眼,又惊又喜:“哎呀,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啊……”

      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在仆婢当中迅速地传开了,人人喜形于色,都仿佛盼到了出头之日:“我就知道,咱家主母认识的大人那么多,怎么能在草堆里埋一辈子呢,迟早有发迹的一天。提前跑了的那些孙子,活该眼瞎没见识。”

      “谁说不是呢,放着这些门路,哪有穷死的道理,无非就是先前不肯罢了。要是愿意走门路,早就走通了。”

      “哎,也别这么说。要是之前走了别人的门路,兴许还没今天这桩好事了。你们太不知道事了,这次比你们之前嚼的那些门路,都厉害的多呢。——夏太常,一等一的大官,不用说了。可他夫人阮司马更厉害,我可听说哇,现在天下的事,都是阮司马说了算。皇帝说话,已经不好使了。这样的两个人,好像就只有一个闺女,岂不是公主娘娘都比不上。给这个女孩找教书先生,居然就找到了咱们主母这儿。你们也不想想,什么门路能比得上这个。咱们主母,将来指不定能到哪一步呢。”

      “之前那个救过咱家主母,又时不时给主母送钱的大人,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会不会是他给牵的线?”

      “那个苏大人,小姐以前没嫁到这儿的时候,连我还常常见呢。就是夏太常,我也见过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官位应该也差不了太多——这话虽然不该说,我倒一直觉得,小姐和那个苏大人是好一对儿——”

      “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你这么说,却把过世的老爷放在哪。夫人还没动心,你心倒是高。”

      “我并没说假话。那时候,小姐论家世、论学问、论模样,哪一个也不比这些人差,怎么就高攀配不起了。反倒是嫁到这里快二十年,生生的把自己的身价给嫁没了。”

      现在仍然留在柳梦身边的七位男女仆从中,只有一个是从京中娘家陪嫁的丫鬟。其余六人都是本地人,有老有小。这些人起初留在家道中落的柳梦身边,只是因为主人家是世间难寻的好脾气,后来耳闻目见,发觉主母柳梦似乎有许多成了贵人的旧交,从此无不盼望着柳梦发迹。在京城住过的人抚今忆昔,留恋不已;未曾去过京城的人,听身边人日复一日地回忆冠盖满京华的旧景,更是艳羡无方。倘若柳梦真的因此而得势,他们这些共度艰难的“老臣”,即便不愿作威作福,也能依仗主人家的权势挣下一番产业,从此安居乐业,不在话下。

      柳梦主意既定,并不踟蹰留恋,一概事务听任管家妇指挥,自己只稍做了些准备,给夏太常写了一封复信。她生性潇洒,说走便走,一日之后即可动身,只留下一户可靠的老仆人照看房舍,其余人雇了轿马轻车,就启程了。

      晨渡洛水,暮过熊耳。半月之后,一行人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京城。柳梦掀开轿帘,余霞满天,暮云沉醉,夕阳余晖涂满了重重楼厦的白壁红墙。眼前宽阔大街,却有一队队士兵往来,扯起几道绳索拦了路,行人渐渐在绳索外聚集起来,议论纷纷。车夫见状,停了车,问柳梦示下。

      柳梦多年未曾往京城里来,虽然还记得道路,可年深日久,两旁宅邸铺面,有些已换了模样,并不容易分辨,看了看天色,说:“今日天太晚了,先找间客栈住下,明日再去拜会。”

      幸而左近便是一家客栈,无需费力找寻。管家妇问明了掌柜,一切妥帖,便指挥众人卸车,清点随行之物,准备入住。

      众人忙碌的时候,忽然自远处一溜小跑奔来一个年轻人,汗流浃背,风尘仆仆:“主母,主母……”

      “你不是跟你爹留在家里看房子吗,怎么跑来了,出什么事了?”管家妇忙问。

      “是这样,也出没什么事,”那个年轻仆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柳梦,“您走了之后没两天,驿站就给家里送了一封加急信,好像还是之前那个苏大人寄来的。我跟爹商议了一下,想着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能耽搁,干脆跑来京城交给您。幸好,今天这么巧,就给碰上了。您瞧瞧,应该也没误事吧。”

      柳梦接了过来,封皮上一行“蝶与亲启”,又有熟悉的印鉴,的确是苏云的亲笔。柳梦拿指甲划开胶封,取出信纸:

      “蝶与贤妹如晤:

      流光何速,一别又经八载。虽鸿雁衔书,江南寄梅,犹常愧简慢,负于深谊。近日忽闻太常欲以贤妹为西席,余深自忐忑,故唐突执笔,盼贤妹三思而后决。贤妹长居剡溪,托身武陵,闲云之性,白鹤之骨,昔不能为名僵利锁,今更非俗世樊笼中人。京畿乃建功之所,亦为是非之地。况今觅衣食于鼎食之家,又非昔时托庇高堂可比。太常为人,有名而无实,长于风仪,短于实务,不可信重。昔已是也,今犹甚之,贤妹万不可拘于旧谊,受其巧言所惑。余俗务缠身,久疏问候,或有不周,务请见谅,容后补过。倘一日有辋川之缘,定与贤妹东山访菊,持蟹把酒,余事详陈。千万千万,太常或有所请,贤妹辞谢为宜。云敬上。”

      管家妇察言观色,低头探问:“夫人,可有什么事?”

      柳梦莞尔一笑。自年轻时起,苏云便不大待见夏初的为人,私下里常常拿出这样一副规劝的口吻,对自己说长道短。没想到多年过去,二人同朝为官,矛盾却还未调和,苏云脾气更是一点没改:只是一个教七岁小孩读书认字的先生而已,也要如临大敌——二十年前的种种旧事一霎时涌上心头。她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深居简出,诸事都不挂心。习习清风,朗朗明月,喧嚷错杂的消息从来不会传到她的耳畔,却仍然能在明镜里照见自己不算美丽的容颜日渐老去。想来世事早已变幻,可从这些故人的书信里,却还总能窥见年少时光里熠熠生辉的片鳞。她丝毫不介意做苏云发牢骚的听众,只是现今自己已经身在京城,拿着这一封信到夏初家里去,何等失礼。若不慎被人发觉,自己闲云野鹤尚且无妨,他二人却同是官场中人,因此而再生龃龉,甚是不妥。她沉吟了片刻,回身从车里摸出自己常用的铜香炉,掀开盖子,早已烟冷香销。她微一皱眉,揣着那封信下了车。

      掌柜见客人衣冠不俗,殷勤相待,带一行人上了二楼,房舍已由管家妇订下,甚是妥帖。木窗外,晚霞流朱融紫,走廊里,灯烛点点。柳梦将那封信移近红蜡,火苗顿起,旋即投进烛台下的火盆里。

      “哎,您这是干什么呀——”仆妇惊问道。

      柳梦不欲回答,开了个玩笑:“信中让我‘阅后即焚’,照办而已。”

      如此了却一桩心事。既然来了京城,迟早能见到苏云。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就算自己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也并不会真正见怪。

      远远地,却传来一阵阵整整齐齐的呼号声,令人毛骨悚然。有人用洪亮的嗓子,在突然沉寂下来的街市上拖长了声音,宣读了一段东西。纵然隔了一段距离,并不能全然听清楚,可是柳梦知道,那不是她曾经在宅院深处日复一日听到的那些熟悉的声音——各级官员仪仗出行,威仪赫赫的锣鸣鼓吹和“行人避让”。很快,那宣读的声音就被此起彼伏的哭喊哀嚎淹没。柳梦心中惶然,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下去。

      封路的空地上,四面都由披甲的士兵把守,场地中央的兵卒,手中各自握着一根粗重的大杖,另一行全副武装的兵士,拖着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五花大绑的犯人,像押运待宰的牲畜一样押进了刑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推到地上,一阵阵尖叫惊呼还未止息,棍棒立刻压了上来,压住了无力挣扎的单薄身躯。发令的那个兵长一声呼喝,几十根大杖同时扬了起来,重重地砸了下去。柳梦几乎本能地捂住了耳朵,可是士兵们用力之大,仿佛连地面和楼宇都跟着震动。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惨叫,不可遏止地刺进她的脑海里。

      “今个是哪一家的?”

      “谁弄的清啊,丁家?张家?咳,叶家的人早就死绝了吧,总不会是他们。”

      “……今天杀一家,明天杀一家——也不对,照这个法子,一家得杀一个月——”

      她站在二楼上,仍然看见刺目的鲜血逐渐从棍棒底下流了出来,那些人的身躯像草芥一样被一下一下地捣碎,流出残余的汁液。最后她们的血都流在一起,酿出铺天盖地的一片红色。

      视线所及,只有红色。血是红的,晚霞也是红的,嫁衣是红的,二十年前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红色的轿子里离开京城,张开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红色的云雾,送嫁好友们的交谈声,像一团飞逝的红云越飘越远,如果她没有回来的话,京城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永生难忘的面貌,就是一个灿烂的红色的影子,是霞光的余晖,是艳丽的绒花,是山茶与梅。

      是血。

      这一次,那些人活生生的惨叫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柳梦在整齐划一的棍棒声中逐渐辨清那些凄厉而面目模糊的叫嚷,听见他们骨节寸断血肉支离的痛楚。

      一个老妇人,声音嘶哑地喊“救命”。

      一个年轻女子,用尽全身力气,在呼痛的间歇,断断续续地鸣冤:“……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饶命……不要……我不要死……”她的血一口口喷在地上,似乎这样,天帝就能听到她们的冤屈与不平,施以援手,将她们救出生天。

      还有的人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在绳索里挣动,在泥尘瓦砾上磨出累累的血印。

      “……这么杀的,好像还不是女眷,是奴婢而已……主子该凌迟的凌迟,该砍头的砍头……咳,就说哪朝哪代的诛九族还有杀奴婢的道理……”

      “所以都说了,不是杀,是杖刑……有哪个命大,捱过三十大板,就算活了……”

      “……都存心这样了,还能让活吗……这些人手底下都有手段的……”

      柳梦昏昏沉沉地向前走去,在交头议论的人群里渐次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姓,像一个个惊雷在她的耳畔炸开。它们一面安安静静地睡在她宅邸置放书信的箱笼里,一面又早已在她看不见的,不知道的,与今日相类的血流成河的残酷情景中走向了死亡的终局。

      她未出嫁的时候,精研经义,长于诗画,因此结交了许多笔友。后来这些笔友,又陆续成了现实里的朋友。她人缘很好,又以世家子的出身,远嫁了地方上一个不知名的乡绅。因此出嫁后的几年间,有很多很多旧日里的朋友写信来问候。她一一回复,都要花上许多许多天。后来书信渐疏。再后来,持续与她通信的人只剩下了苏云一个。她从来不以为怪,也不为此而惆怅。因为她深知人世间的道理:她自己的境况越来越落魄,那么旁人忘了自己,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经死了。

      在语焉不详的交头接耳中,哀嚎声渐渐平静下去,那一团团不分明的血肉和沉落的鲜红夕阳融为一体,又在逐渐覆压而下的夜幕里变成一个个幽灵似的鬼魅。宣读旨意的官员,行刑的士兵,握着枪戟沉默不语的士兵,连同这里外数层的观众,在日夜交界的时刻,都有人与鬼的两副面貌,模糊难辨。一个佝偻的黑影从人头攒动的魑魅魍魉中忽隐忽现,终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撞在绳子上,竭力伸出的手,与无法移动的身躯,几乎被那像利剑一样的绳索割成两半,只有干枯的号泣,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鬼影憧憧:“……女儿……我的女儿啊……”

      “可怜啊。昭阳公主一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怎么着也得有几百号人,往后半个月都得是这一出。就说这些侯门公府里的仆从丫鬟,有多少都是走投无路卖进去的,本来就是苦命人,能知道什么。结果主子犯事搅进去了,连这些人也要陪葬。——昭阳公主自己好歹落了个全尸,还算体面。其他人可就惨了,死也不得好死。”

      窗边的酒客,望着影影翳翳的黑夜,把慨叹冲进浊酒中。端起杯子,摇了摇头。

      “这个阮大司马,自己也是妇人。狠毒起来,真是男人都得甘拜下风。”

      “谁说不是。说是造反,造的是圣上的反吗?说白了,造的都是她大司马的反。造反打杀仆婢的这一出,也是她整出来的。”酒客压低了声音说。

      “咳,这规矩不是前年就弄出来了吗,当时吵得沸沸扬扬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例。一个一个,这几年多死了多少人。就说这些台面上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阮大司马,那是铁了心要这样杀人的。我听说,最开始,大司马直接上奏圣上的话,就是‘府中仆婢,除举告者外,皆应坐死’。这些年,大司马干这种杀人的事,圣上敢不答应,其他人敢不答应?可是圣上刚要准奏,偏偏夏太常出来,一通话给堵了回去。说是奴婢连坐,于典无考,于例无先,于政失德;深究其源,与人牲有何区别,这是连圣人教诲都不要了。一篇话,当时说的朝上诸官哑口无言——这些搞刑名的,必须要师出有名,讲的是先王法度,祖宗典章。你说阮大司马有这个主意,底下的人也想奉承。就是这道理找不出来。也是没料到真的有人敢出来驳——弄的大司马当时就下不来台了,说一句被夏太常驳一句,脸都要挂不住了,最后逼的没法,却说什么,古人养士以自重,今人法度所限,虽不能养士,却以养奴仆替代,奴仆世代受恩,兴衰附于主家,与主家关联更甚于寻常亲友,因此族诛若不同杀奴仆,并不会怀朝廷之德,反而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呸,这得是心里多有鬼才能说得出来。也是,她自己得势,不就是靠的这……”

      “就是说,这不是把心里话也给说出来了。可能是自己也觉得这番话上不得台面,便退了朝,暂且按下此事。但是这事是一定要办的,只能手底下人给想道理了。但是,谁不知道这是个麻烦事,廷尉府踢给京兆府,京兆府踢给司隶府,也没人愿意出头。你想想啊,这事要是没在朝堂上吵成那样,这帮人都装个傻照办了,可现下夏太常既然把话挑出来了,那就谁也不想出头挨骂。最后还是司隶府的卫司隶,出来写了一篇文章,说奴仆无知,向受主家教化,主家德行昭著,多有义仆,主家十恶不赦,奴仆多行不义;主家为恶,没有奴仆一齐为虎作伥,断然难行——所以,放过还是不能放过的,就是死刑不必了,改成杖责,以示朝廷恩德,以教天下宵小,也就罢了。”

      “你说到这,连这文章我都还记得,当年学里多少人都骂。漂亮是真漂亮,引经据典,行云流水,就是说的全是害人的歪理。”

      “是啊,这个卫司隶,先帝时候的武进士,也是个有大本事的。偏偏有本事的,比没本事的,还坏一百倍。既出了这篇文章,夏太常照旧从头批到尾,可这一回,卫司隶居然把夏太常二十年前的一篇文章给翻出来了,说,连你也说,盛世非严刑不可,今天却改了主意,态度反复,无非沽名钓誉而已——果然好狠的手段,用太常自己的文章来打——虽然后来太常说,此时非彼时,当日吏治松弛,弊病丛生,提倡峻法是以治吏,非治百姓。可是卫司隶抠字眼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你跟他讲理,他只管在里面夹缠不清,倒也糊弄了许多人。最后这笔墨官司打了足足得有半年,到底还是拗不过。那几府的仆婢给圈禁了半年,上面没发话,也没敢发卖,最后还是不肯饶过,一个个拉出来给打杀了。”

      “咳,到底还是这样。”酒客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以卵击石,能有什么好结果。夏太常一没兵,二没权,也倒是真敢和这些人硬顶……好在跟阮司马是多年夫妻,阮司马不管怎么样都是女子,同床共枕那么多年,还有孩子,夫妻情分到底还是念几分的……”

      “这种事上,就是夫妻也未必怎么样。也就是当时夏太常刚刚被收了兵权,从边关上调回来,大司马还没那么防备,这才能在朝堂上让太常给搅了局……你看看现在,夏太常每回去太学,都有兵士跟着。说是护卫,不就是个软禁吗。所谓夫妻,差不多也是这意思。”

      “……虽然如此,情分也必是有一点的。不然以阮司马的手段早杀了,还能容下夏太常继续写文章讽刺她。太常再是闲职,再是明升暗贬,到底名声好听,何必留着不杀,又继续给官做。”

      “我倒觉得,在大司马而言,留着太常未必是坏事,杀了反而自找麻烦。”

      “自找麻烦?怎么讲?”

      “太常名声太大,杀这么一个人,到底也要实实在在拿出来道理才行。就像打杀仆婢的事,如果不是卫司隶这个玩弄文字的高手出来硬缠,这件事到底也办不下去。所以大司马虽然未必不曾动杀心,却也找不出来罪名。夏太常从边关回来第一件事,给老师叶墨全家收尸安葬,全京城的人明眼看着,谁也不敢说这么干违禁犯法。真要揪着这个说事,那才是真的心里有鬼了。所以软禁归软禁,软禁也不敢明说,人也只能留着。继续做夫妻,面子上还多过得去一点。给个虚职好好养着,反能糊弄住一群愚夫——有以为大司马心胸宽大念旧情的,也有以为夏太常沽名钓誉的。只要没抓起来砍头,便还是夫妻一对,一家人。就是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也没人听的。”

      酒客摇头苦笑:“你说的也是。都是一样的达官贵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大司马暴戾至此,还偏要在全京城人面前立威,到底是锱铢必较,忌恨当初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面子,存心报复。”

      “那倒也未必有报复那么简单。我越发想,当初这些故事隐隐约约传出来,同窗议论的时候,都觉得大司马是一着急,在朝上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真的怕这些人里出一个荆轲聂政。可现在,我却觉得未必如此。你就说这昭阳公主预备兵变,结果八字还没一撇,早早的就给抓起来了,还不是有人通了风报了信。说实在的,主人家要干什么,一举一动都是逃不过这些近仆的眼睛的。举告昭阳公主的时候,那可是二十多人联名举发。但凡知道点风声的,谁不怕死啊。这二十多人,本来在奴仆里也是特别得脸的,更不要说这事之后,把别人的命踩在脚底下,一个个脱了奴籍,受赏受的都成了财主啦。我听说,他们房子就买在东市那边……这个大司马,玩权术倒是真的厉害……”

      沉寂的黑暗中,仍然有稀疏的人影往来移动。拖曳尸体的声音,在夜幕深处沙沙作响。柳梦坐在木窗边上,邻桌人窃窃的议论,时断时续地飘过来。或许这些故事,早已是京城人都心知肚明的因由,足以为这些年残忍的血腥与死亡做注脚。她却直到今日,方才目睹人生的真相。惨淡的,卑劣的,活着的,死去的,即使与他们相照面,目见的,也不过是一个个素昧平生的陌生面目。至少,她确信自己从未与他们相识。

      她想起苏云,这个还一直与自己通信的人,在信中是旧时的谈吐和口吻,偶尔相见时,也还是旧时熟悉的容颜。可是,是否在她所未曾涉足的另一个世界里,就连他也会卸下文雅恬淡的面具,露出魇魔的真正面貌。

      京城的一切,曾经在长达二十年的时光中,静止在她的记忆里。因此留在京城的好友们,就永远过着鲜衣怒马的人生,仍如他们的少年时代一般。

      年轻的柳梦,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在年少俊美的如意郎君面前,笑意盈盈地打开了箱笼,要给他介绍自己在京城繁华地里诗情画意的人生。她把里面的信一封又一封地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正正反反地展示给他看,一边展示一边说:

      “——这个呢,是大司农家的大公子,精研易理。还没跟你讲,京中有个叶老伯,奉了圣上的旨意编修本朝《文选》,便借机聚集了许多名士墨客,他做东道,专选京城内外,清雅怡人的山水园林作为会场,主办讲学会,请大家一起切磋学问。我也有幸常常被请去,就这么认识了好多人。有一次题目是讲《易》,这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物……”

      “——啊,这一个,是个公主姐姐,文武全才,什么都会。三十来岁的年纪,辈分却大得多,比当今圣上还要长两辈,昭阳的封号,还是高祖在遗诏里赐的呢。我也是在一次讲学会上遇见的,多亏了叶老伯,不然怎么能见到身份这么尊贵的人。居然她还记着我,真是受宠若惊……”

      “——这一个呢,是尚书令家的三公子,远师李氏父子泥金青绿之法,擅画山水,年少知名。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沉迷画画,写信向他讨教设色之法,他便寄了画册过来,因而相识……”

      “——这一个也很了不起,据说当年十三岁的时候,就考上了武进士,可能就因为这样,性格里有点傲劲……他一个正经的武将,和我们吟诗作对讲学问,一点不落下风……他因姓卫,所以我们时常叫他‘卫将军’打趣他……那一年冬天,叶老伯带着我们一大伙人,去爬东山的梅花林,我们都拿毡袍裘衣裹得厚厚的,唯独他穿的最简断利落,在小雪里随手张弓搭箭,还真的射了一只梅花鹿来……”

      她翻来翻去,又翻到一个:

      “——这个夏侍中,是当今的长平侯,年纪轻轻就袭了爵,皇亲国戚身份高贵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学问好的不得了,为人的品格也很高,长的更是漂亮非凡,简直像是天上的仙人一样。京城里的人,鲜少有不仰慕他的……堂表姊妹里面,想嫁给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冷静下来想想,也都觉得有点自惭形秽,配不上他。所以只要能和他搭上几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他呢,好像还很欣赏我的样子……”

      她的夫君起初还平心静气地听着,一封接一封地接过她手里的信,看来看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慢慢地,柳梦从学问说到性情,从性情说到容貌,越说越像是走了心。他抬头看着她古灵精怪又不怀好意的狡黠笑容,像钓饵在大鱼的眼前晃来晃去,越听,俊丽的容颜越扭曲。他终于走了过来,隔着夏日里薄薄的罗裙,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惊呼一声,潮热的红晕都涌到脸颊上,然后不知怎么的,大概就像做梦那样晕了一下子,就被抱着腰,按到了床上。

      “你就这么想看我吃醋啊。”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沉声问。

      “……你难道真的吃醋啦……”柳梦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吃了一惊,捏了捏他故作严肃的脸。然后就立刻被脸朝下翻了个身。报复似的,一双手按在她的腰臀上,不由分说地开始解腰带,脱裙子。她憋不住笑,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手臂背到身后,去拨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又是一巴掌,落在她只去了一半衣裳的屁股上:“……你有没有真的动过心?”

      “……动过心?你指什么呀……哎呀,别打别打,真的有点疼……”说话间又挨了两下,臀峰底下热热的,刺痛的感觉慢慢涌了起来。柳梦飞快地告起了饶,可或许是觉得调戏有效又有趣,还和他不远不近地绕圈子。

      “你的蓝颜知己们。”告饶无效。反正太轻的惩戒只能换来毫无诚意的告饶,挑逗她温柔安静的夫君吃醋,毫无疑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免得长日无聊。柳梦一只手臂被按在后背上,可自由的手指却仍然在优雅地屈伸,比出心花怒放的手势,像鲜花绽放,像蝴蝶张开翅膀。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她肆无忌惮的小动作,总之作为回报,她素白的肌肤很快就变得红彤彤的,纱裙从浑圆饱满的双臀上滑落,一直落到膝窝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跪趴的姿势。夏天的热气结成细密的汗珠,像粘腻的蜜糖融在身上。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方便她闭着眼睛发出百转千回的呻吟,纾解着温暖热烈的痛楚。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一下下回荡在屋里,她耳朵尖都红了,却把腰往他的怀里再微微送了一送。她觉得难忍,便往背后摸索,去捉他的手臂,偏过头,把红得发烧的脸颊枕在被衾上:“你再打,我可要哭了。”

      这次换他笑了出来,弯下腰躺在她的身侧,用力咬了一下她湿润的嘴唇。她吃痛嘤咛一声,张开眼睛却看见他玩味的笑,还听见那个人压低了嗓音贴在她唇边说:“你看看你……”真是可恶,他脸对着脸一连说了好多令她面红耳赤的话,逼得她只能拿宽大的纱袖遮住眼睛和脸。可是她的衣裙已经乱成那个样子,被打红了的臀腿还一丝不挂露在外面,他一伸过手来,她就没了办法,乖乖地成了他的俘虏。

      后来柳梦枕在他的颈窝里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轻轻哼着歌,却听见她的夫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是为什么看上我的啊。”

      这一句叹息让柳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张开眼看见她的夫君,居然真的露出了黯然伤心的神色。她有些后悔,深感抱歉,却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丰神俊朗的脸颊,一脸认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看上你的脸了呀。”

      他被这状似无辜的回答噎了一下,苦笑着说:“我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乡绅,虽然读过书,但也只是读过而已——你说我好看,可是恐怕也比不上你说的那些‘天上的仙人’——我意外和你遇见,又被你相中,现在想想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你不要想那些,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可是我知道,只有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这一次,柳梦的回答极其明快,“他们都已经过的很好很好了,却没一个人满足,做了官就想着要做更大的官,有了权力就想要更多的权力,有了权力就能肃清朝政,匡扶社稷……他们就为了这些事而终日劳心,期盼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不管是大道理还是私心,我都懒得听。一辈子的时光,都消磨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太无聊了。也只有你过的那么纯粹,快快乐乐地活在当下。在京城里的时候,遇见我之后,看着繁华过眼也一点不羡慕,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些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怕是做不了官,所以也不去钦羡那些达官贵人……”

      柳梦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做官只是一例,人世间的事,大都跟做官相似。没本领去做官,还有本领去阿附贵人。实在没有门路,还可以从奴仆里发迹。太高的人望不上,太低的人又瞧不起,人人都想比身边的人更上一层——你那时本可以这样做,超出你的同乡们一大截子,你却一点没动心——为了把周围人比下去而费尽心思,这便是现下的世道。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就是再好,我也不喜欢,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过那种生活。”

      “是啊。都是奴婢,也要争在主子那里得脸;都是学徒,也要争谁最得师傅喜欢;都是伙计,也得争个领袖出来;就连财主家里的几房老婆,还要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就为了争这么一点高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虽然有的人是贪心,但有的人也是没办法。想来你我都算幸运至极,生下来就不愁衣食,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来活。我有时候想,只要将来还有一口饭吃,守着一亩薄田糊口,也就足够了。这样一想,就过一日快活一日,不再为将来的事担忧了。”

      柳梦听见夫君推心置腹的话,望着他赏心悦目的侧颜,心情无比畅快。甜蜜的余韵深深地游走她的胸中,令她又是快活,又是得意。得意于自己终于从命运琳琅满目的馈赠中,选中了最爱不释手的那一件,牢牢地抱在了怀里,直到天涯海角岁月终结:“所以不要消磨我们的运气,每天都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我好想和你生一个孩子,我要教他读书,把我喜欢的东西都给他讲……”那天午后天清气朗,幽柔的日光一缕缕照进纱帐里来,她便对着近乎透明的光线,张开了双手,从指尖上看见一粒粒温柔的光辉。

      “要是他不像你好学,而是像我一样,不喜欢读书,可怎么办呢。”她的夫君不禁失笑。

      “嗯……那就随他的便吧——不行,我还是要教,我教我的,看他怎么想方设法逃学,你就看着我们整天斗智斗勇,这样也不错——”

      可是日光再照下来的时候,却不再是流水或是游丝,而是针尖,一针针扎进她炽痛的眼睛里面。

      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丫鬟带着急切的哭腔,对远道而来的苏云说:“……先时是老夫人没了,姑爷和小姐去送葬……姑爷的手给棺材钉划破了,没两日便着了风,治都来不及……小姐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本来年前已经坐了胎,结果一病一惊……连孩子也掉了……”

      前尘缭乱如同走马灯一样。柳梦终于从药气缭绕的床榻上走了下来,日复一日地坐在廊下,看枯枝上开出雪白的花,花落了变成浓绿的树荫,最后却只有红叶一片片飘下来,落了满院。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轮回,她又在这个院子里看到了苏云,坐在她的对面,伴着两杯淡而无味的茶。

      苏云按了一会脉,如释重负,微笑着打趣她:“贤妹的养气工夫越来越好了。”

      柳梦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哪里有养气工夫,说的我好像真的当了道士。”

      两人相视,苏云收起了戏谑的笑容,正色道:“不管怎样,现在这样就彻底好了,再没有妨碍了。”

      “敬之,我该多谢你,实在劳烦你为我费心。其实,我这些年整日读老庄,已经彻底读明白了。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生是一样,死也是一样。不会再伤心了。”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来吊唁,却看见庄子坐在门前,敲着盆唱歌。惠子谴责他无情无义,庄子却说,所谓人,本就是从一无所有中变化而来,那么最终,也必须通过死亡回归到一无所有的原初当中。这就像是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一样,人如此,自然如此,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因此生与死,既无谓喜悦,也无谓悲伤。

      柳梦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到了次日,终于有所了悟。洗漱已毕,略用了点早饭,便持柬去长平侯府上拜见夏太常。

      柳梦赴京之前,夏太常已命人为她在侯府左近盘下一间宅邸,作为居住之所。侯府之内的西花厅,一并三间,作为授课之处。见过夏太常之后,柳梦在仆婢协助下搬入新居,诸事齐备,一切妥帖。午后便入府来,自《大学》开始讲授。小女公子聪明过人,一学即会。令柳梦惊喜不已。

      有这位女公子的陪伴,柳梦觉得心满意足。原本她决定回到京城,就是为了教这个小女孩读书。因此,千般尘虑,都全数忘却了。

      到了晚间,柳梦正要离开的时候,侯府的仆从突然来到花厅前,向她深施一礼,说道:“柳先生,大司马说,她白日事忙,不在家中,未及拜会先生,现请先生移步相见。”

      彼时,掌握这个时代最高权柄的女子,正穿着朴素厚重的家常衣裳,端坐于高堂之上,用炭火的融融热气,驱赶仍停留在双手上的长夜行路的寒意。侍立两侧的仆婢,穿着薄薄的青棉坎肩或短衣,腰间都佩着兵刃,细细的汗珠渐渐结在他们的额头上,却自始至终鸦雀无闻。柳梦走进这间灯火通明,甚而热气蒸腾的厅堂,在距离桌案一丈之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

      由于少年时的交游,现下京城中的高官贵胄,柳梦大抵认识一多半。只有这位名叫阮诗的大司马,她完全不认识。年轻的时候,柳梦仿佛隐隐约约听过一些关于阮诗的传言,也恍恍惚惚知道有这么一位远房表姐的存在。好像也曾有人私下里议论过,他们的讲学会,原本也应该请到这个人才对。但是在她及笄之后,出入交游的那几年中,无论是高朋满座的游宴,还是亲友姊妹之间的玩乐,都不曾出现过阮诗的身影。所以柳梦始终没有见过她。然而就是这个模模糊糊、苍白无凭的名字,有一天,忽然变成了一片笼罩在京城上方的铺天盖地的乌云。柳梦从不期待一个位高权重的陌生人的接见,更何况这个陌生人,手上正流淌着她的旧识好友,以及无数无辜人的鲜血。

      阮诗的声音很平很淡,像笼罩在云雾之间,不见喜乐:“柳先生多礼了。论起来,我们两家人世代相交,互结姻亲。你我又同辈,我虚长两岁,该称你一声‘世妹’。”

      阮诗上了年纪,端正严肃,威仪自生,令人望而生畏。除此之外,竟而俨然是一个温和理智的女人,没有一点暴戾嗜血的痕迹。移到桌案上的那双手苍白瘦削,坚硬的骨节格外突出,皮相像她的声音一样寡淡,没有血腥的气息,没有鲜红的指甲,没有绚丽夺目的饰物,只有沿着厚重的笔茧,刻出的岁月的纹路,凸出的青色脉络里,丝毫看不出野心家奔腾热烈的血流。就是这样一双像冰块一样的手,正肆意地搅弄着风云,裁决着无数人的生死和哀哭,即便屠刀下泼洒的温热血液,偶尔溅到了她的手上,也只会像一粒火星撞在冰原上,轻而易举便熄灭得无影无踪。

      那片血红色的夕阳仍然漂浮在柳梦的眼前,挥之不去。无论她与这位大司马之间有多么亲近的亲戚关系,无论她如何勘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她都无法将缔造这些悲剧的罪魁祸首视作一个真正的人,更不要说姐妹相称。柳梦无话可答,只好又行了一个礼,表示谦谢:“……是,大司马。”

      “令族中人,现与我同朝为官者也有许多,无不博学多识,足见家学渊源。我事务繁忙,亲戚之间,一直疏于照应。不过,虽与柳先生不甚相识,但多年以来,也常常听说柳先生的才名,”阮诗淡淡地寒暄,并不在意柳梦隐隐的疏离与排斥,“先生是高风亮节的隐士,能来做我家姑娘的西席,实在是小女的幸运。”

      “大司马谬赞了。在下久疏尘世,深恐才疏学浅,坐井观天。蒙太常青眼相待,实甚惶恐。在下纵然所学有限,也当尽心竭力,教授令爱。”柳梦答道。

      “小女今年七岁,已识了字,开过蒙了。四书五经,有些颇晦涩,有些稍浅近些,请先生裁夺着教吧。——我想,毕竟是女孩,读书,总归还是应该以修身养性,旷性怡情为主。将来不必功名利禄,只要能配得佳婿便好了。”

      柳梦愕然。难道阮诗以为自己能够嫁给全京城中最好的那个人,是因为她性情良善,贤良淑德吗?阮诗对那个可怜可爱的女孩儿,又是怎样看待呢?透过阮诗的神色,柳梦看不穿对方说这一句话的意图。因此,她只能答是。

      阮诗点了点头,继续安排下一件事:“太常已为先生安排了府外的宅邸,这也罢了。只是先生每日都需进出,恐有不便。我已命人收拾了西花厅左近的厢房,权作先生留宿歇息之所。”

      柳梦知道,阮诗言辞客气,并不意味着真的需要听取她的意愿和想法。那只是命令而已。所以,当阮诗说到她的住处时,她便答应下来,并不多言。想来自今而后,这种执掌天下大权的人,不会再有工夫来搭理她这个教书先生。就连夏太常,虽然是她的旧识好友,她也未必会再见到。他们生涯迥然,各有所执,因此即便在一府之内,也只是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

      柳梦告退不久,一个仆从便从外面匆匆进来,禀告阮诗:“司隶府的周从事求见。”

      有了阮诗的准许,很快,周从事便来到了堂下,向阮诗叩首行礼:“卫司隶使在下转告大司马,尚书令近日曾送一封加急信到柳梦手中。柳梦阅后即焚,信中所言,一概莫知。其中恐有不妥之处,请大司马多加小心。”说着,来人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呈给阮诗。里面只有一张一寸大小的信纸残片,边缘焦黑,显然是从火堆中抢出的。唯一能辨识的大半个字,依稀是苏云的笔迹。这并不能算什么实在的凭据,烧剩下的一个字,也并不会有任何特殊意义。卫司隶附上这一张残片,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信口诽谤。可往往残缺破碎的一个字,要比完完整整的一封信,更令人浮想联翩。

      因此,阮诗只是看了一看,就丢下了那片纸:“我知道了,子澹费心了。你代我向子澹道个谢。”

      周从事领命而去。阮诗看了几份奏报,目光又扫到那张纸片上,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冷笑一声,长袖一拂,彻底把它丢进了火里。旋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尖锐刺骨的寒意刹那间钻进她的骨头里。离开灯火通明的厅室,外面的夜色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仆婢提着灯跟了上来,阮诗挥手止住了他们的脚步,从一个婢女手里接过挑着灯笼的竹竿,独自向黑夜更深处走去。

      她决定要杀人的时候,卫宁的文章,就在一个相似的黑夜里递到了她的桌案前。漂亮严谨的文辞,像镶金嵌玉的长铗,足以装饰她苍白嗜血的刀剑。

      “子澹,我一直留着太常,在你看来,也未必是对的吧。”她叹了一口气。

      “这是大司马的家事,我……”卫宁的视线触到了她黑暗的目光,发觉她的询问是认真的,立刻收起了松懈的口吻,郑重地回复她的问策,“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武王放他们走了,这不也是武王之德吗?”

      阮诗不回答他。卫宁却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也相识了将近三十年,阮诗早已习惯于卫宁的直言不讳,知道这个人相比世人所揣测的样子,其实要骨鲠得多,只不过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而已:“夷齐是大德君子,终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因此就算有所不平,有所怨恨,可除了将自己饿死在首阳山上,也再无他法。这样的人,往往什么也做不到。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阮诗在浓重的阴影里闭上眼睛,听纸页哗啦哗啦地从她的手中滑过。她能触摸到那些光润的墨迹,轻薄的纸张被墨写过的地方,总会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突兀坚硬。她不会看那些字,永远不会去看。只会命令看守着他的,一字不识的奴仆每日去数纸张的数目,日复一日。当它们堆积到五百张的时候,奴仆便搬来一只火盆,就在囚禁在居室中的书稿主人面前,将它们焚烧殆尽。她就用这种方式羞辱夏初,折磨他,让他仅剩的声嘶力竭的呼喊也化为乌有,寂静无声。可是到了今日,夏初的居室里,竟然还能堆起一叠书稿。哪怕是现在她只要睁开眼睛,就能从一扇昏黄的屏风上看见他伏案持笔的身影。她可以轻易命人夺去他手中的长剑,却夺不去他指掌之间的一枝笔,除非她握着锋利的刀刃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心脏使他永远不能再睁开双眼,否则他总有办法流尽心血凝作一行行比刀尖更锐利的文字。阮诗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了,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他的死亡,以至于她甚至询问过卫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是比起那样简单的结局,她最终决定将这只孤独的鸾鸟捉进囚笼,看着他一直不放下手中的笔,和那些他们看不见、摸不到、却如跗骨之蛆、如幽灵如影随形的东西,做不知疲倦的困兽之斗。

      全副武装的兵士站在窗纸外面,像重重的鬼魅。幽灵在黑夜里张开双臂,和人们的影子合二为一。

      “元恒在边关的时候,我留在京城里,是真的害怕,害怕你会像令尊令祖一样所向披靡,打下一场大胜仗,收复了失地,甚至打进西秦的都城里去。到了那时候,我恐怕只能做你的夫人了。幸好,你一直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少年时代他们终日坐在同一间书斋中,为了天上地下、生前身后、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事情而争辩。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之间,言辞早已变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其间筑起了尸山血海,阻止他们任何一个人回头相望。阮诗知道,任何话语都无法劝说夏初投身于自己的阵营。夏初也知道,阮诗的时代不可能容纳自己任何一条理想。既然如此,交谈就变成了最无用的事情。可是只有今晚,阮诗忍耐不住要与他相见,逼迫他听清自己尖刻的讥讽。

      “这也不能怪你。一直是叶老伯教你读书,叶老伯也不过是个文人。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该怎么打仗,该怎么用兵。世上能有几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是我紧张过度了——元恒,到了现在,你怎么还不醒悟,你该把希望寄托在阿桃的身上,除此之外你没有机会了。你该教她恨我,教她怎么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如何毁掉我现在建立的一切……”

      “你希望我这样看待阿桃吗?”屏风的那一侧,传来夏初沉静从容的声音。

      阮诗闭着眼睛,胸口深深地起伏,听着那个人用令她迷恋终生的声音,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地说下去:“你我之间的事情,就在你我之间结束。阿桃是我的女儿,我想尽我所能,把美好的东西留给她。”

      “你能有什么东西留给她?至于那个柳蝶与,就是一个书呆子,一点经世致用的本事都没有。但凡有一点,也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模样了——”

      “蝶与心性纯挚,至诚至明,阿桃跟着她学光风霁月的经旨诗书,总好过跟着钻营投机之辈、贪慕名利之徒,学蝇营狗苟的鬼蜮伎俩。更何况,你我作为父母,都对阿桃亏欠良多。蝶与重情重义,阿桃能有这样一个人为伴,也勉强算是一点慰藉了。”

      “夏元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如一开始,就给阿桃找一个‘心性纯挚,至诚至明’的生母。”阮诗淡淡一笑,“——我倒忘了,要是那样,元恒觉得自己还能活到今天?你家里没什么人了,就是阖府奴婢,杀十几天,也总能杀得完。”

      屏风对面因为她的话语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阮诗的手指肆意抚摸过那些柔润无力的墨迹,胸中涌起一阵摧折花枝般汹涌的快意:“我看,元恒还是现实一点。你写这些,给谁看呢?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几分颜色,还有人喜欢你的皮相,好好想想怎么保住性命,怎么把下半辈子过好一点。”

      这些细弱明媚的春花,东风一吹,就纷纷飘散,被她轻易地踏过。只有一枝经年鲜艳的桃花,一直像苍冷的白刃一样,悬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在梦里去折它,握住曲折的花枝,却割伤了自己的手,血液赤红得犹如花瓣,缤纷地飘落下来。那个春风悠然的夜晚,年少的她就坐在夏初的对面,看着他比桃花更加美丽的容颜在烛光里熠熠生辉,缥缈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然后穿过她,一直向着遥远的九重天上投去含情脉脉的眼波。她听见他用最美好最虔诚的词句,对着辽远高渺而终不可及的天意,倾吐着满腔敬慕的爱与相思。他见过他所倾慕的那个人吗?他了解她吗?当日的夏初又能知道什么?他至多只是看到了一片衣裾,一个日光下虚无的影子,就把她想象成相隔云端的如花美人,值得他用一生去爱敬想念,甚至不惜用一生作为牺牲,奉献在她洁净的祭台前。

      ——他们的先帝。

      二十多年前的桃花,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阮诗用力地捏着自己嶙峋的骨节,森森寒意像冰冷的蛇缠住了她的骨头,像细密尖锐的针尖扎进了骨缝里面,她疼得几乎无法忍耐,连手指都在发抖:“我如今也算是你的君王了,元恒与其再写这些东西,何不再作一首思妇诗来听听。”

      太可笑了,她几乎要被自己的可笑气死。到了这个时候,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向自己的情郎倾吐情怨,总能用娇俏婉媚的腔调,将那些千回百转的爱欲讲得万分甜美。可相似的话,从她冷硬的口中说出,只会散发着丑陋阴森的鬼气。

      果然,屏风对面的人顿住了笔锋。她听见他像大海般沉静柔和,无怒无怨的声音,将她的疼痛衬托得更加可笑。

      “安止,”他叫她的字,“人君有三德,能正人之曲,刚强以立事,和柔以治天下。安止自己想想,这三条品德可修齐了么?罪人以族,官人以世,又以何为王道?”

      周武王率领诸侯大军渡过黄河,在孟津誓师的时候,向三军将士宣告,商纣王不敬奉天意,降灾于下民,罪人以族,官人以世,罪恶满盈,因此,是上天降下命令,要我们诛杀他的啊。

      “——既没有齐备人君之德,又不能行王道定王业,谈何君王。”

      果然如此。谈何君王,谈何君王……阮诗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钝剑割破她的心胸,又有满盈的愤怒,一瞬间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生根发芽,长出枝繁叶茂的憎恨。

      先帝在世的时候,阮诗只能捱受她一笔之间发落下来的重刑苦刑,背负她一念之差抛到自己身上的罪名污名,而从来没有资格去见这位九重宫阙之上绝代芳华的佳人。但是时至今日,世上没有人比阮诗更懂得这位盛年病故,躯壳早已融作了山下尘泥的先帝。她们分明是同一只黑夜里的幽灵,同样的骷髅,患上同一种焦渴的疾病,将肺腑五脏烧成黑洞似的齑粉。可是夏初在先帝的身上看到美人,却只能在她的身上看到白骨。

      她便因此而憎恨他。

      被这种强烈的憎恨所驱使着,阮诗缓缓站起身来,说:“我若是殷纣王,那也罢了——”她踩着沙沙的脚步声,乘着满腔不可遏止的欲望,不由自主地向屏风对面一扇灯烛的微光里走去。

      “——就只怕元恒没有这个本事做周武王。”

      这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他们之间的相会,都发生在静默的梦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没有交谈,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梦,在梦里骨骼相缠,抵死缠绵,不知前缘,不辨归路,醒来的时候,甚至都无法确认梦的真伪。可是这个夜晚,她知道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路,也知道自己怀着彼此的憎恨越过这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走到他的面前,与挑衅无异。

      说到底,她究竟有什么可以和先帝相比呢?夏初所爱慕的先帝,殡天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但她自己二十九岁的时候,才刚刚嫁给夏初,之后的每一天容颜都在老去。先帝是天命所归的储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皇帝;而她被先帝一封圣旨推下泥潭,耗尽一生的光阴才满身污秽地爬出来,每走一步都要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先帝是她的梦魇,是她生命里的阴霾,她却将先帝当做自己行路的道标,必须要攀越的高山。她仰望着先帝昳丽的身影,仰望她一生的敌人,她真正的老师,在千万个长夜中埋首于沉默与自卑的阴影,效仿着先帝隐约的轮廓,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长剑。

      她最终还是站在了光里,被烛火放大的黑影在壁上遮挡出巨大的阴霾。她看见夏初放下了笔,抬头看着她。夏初一定会看她的,他注视她的视线不会像欣赏一枝稍纵即逝的花,品鉴一件可有可无的珍玩,不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投向一个声色娱人的美姬,一个共度良宵的妻妾。他只能用尽全力去面对她,仰视她,接纳她,爱她,恨她,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存在。她在他的生命里无处不在地伫立着,黑暗展开翅翼挡住了每一盏烛光。他憎恨的那些幽灵,正站在她冷淡的影子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是最漂亮的文人,最高洁的笔,最干净的双手,就该由最高的权力者来配他。

      她伸出干涩如柴枝的手指,一寸寸度量过他细纹横生的眼眉,风霜星布的鬓发。她的双手向上移去,细长的玉簪被她拔在手里,束结的长发陡然间散落开来。她笼在手中,用指尖细细地数,究竟他亮丽的青丝之间,已经混入了多少白发。

      说到底,他也不过四十二岁而已。落在她手中的一丛发丝,却已经有一半褪去了颜色。他的外壳平静温柔得像一面平湖般的明镜,飒飒东风,也无法吹起一丝涟漪。因此,只有用这种方式,细数明镜边缘的铜锈,她才能依稀丈量出在他心中煎熬的痛苦与绝望。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一向优雅从容的他,竟然也有过这般惊慌急躁忧怖的时候——在军中被明争暗斗处处掣肘的时候,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孤独一人面对着亲朋故旧及恩师的坟茔的时候,又或是被她监视起来,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时候——激荡的七情六欲淤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凋谢腐烂成刻骨的毒,啮噬掉他鲜丽的青春与生命。她两年前见他的时候,他虽然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却似乎并不像今夜这样,她借着碧纱里的灯影,摸索着他冷玉般的脸与蚕丝般的发,就像抚摸着一具水晶棺中的美丽尸骨。

      他或许早已死了,自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并不必等到她真正杀他的那一刻。

      她忽然自指端微冷的触感油然而生恐怖的战栗,战栗像烟火抛下的一万点火星。滚烫的情欲自她胸中的冰块上沸腾,令她生出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欲望,她要脱去所有多余的衣裳,要将赤裸的肢体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他的身上,用各种下贱的方式吻他,虽然消瘦无华的骨骼永远不可能温暖他,却可以将森森鬼气度送到他的胸中,像蛛丝绑住猎物,牵引住他缥缈疏远的魂灵。他会在无边黑海中复活,饮食鲜血化作他苏生的激情,以满怀欲孽的姿态剖开她的身体,与她合二为一,长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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