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樱落
这正是安庆6年的暮春,玉衣抬眼望了望窗外,但见落日镕金,彩云漫天,院中的那株老樱也镀上了一层微微泛红的金光,似有幼小花瓣在风中缓缓飘落。玉衣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原来已经傍晚了。桌上的博山炉淡淡的吐出瑞脑香,不绝如缕。玉衣揉了揉早已麻木的双膝,望着那空中零落的花瓣,心中反倒稍稍平静了些。怎么便会教皇上发觉了呢?玉衣心下只是微微懊恼。
今日本不是她当值,但一早便听得门外有黄门的传唤,却是皇帝身边的黄门太监李康,只道:“陛下请典记即刻到清宁殿去。”她心下略略不安,却也紧手换上宫服,随李康进了清宁殿的侧殿,跪倒面君。皇帝正坐在案前,却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只微微笑道:“过来。”皇帝今年27岁,一张甚是清俊儒雅的面孔,朗眉凤目,眉眼间隐隐有宝光流转。只是即便不发怒,面上自然也带着三分天威。玉衣平日里却最受他宠爱,虽只是个七品典记,可宫中上上下下无不将她当作郡主般看待。此时玉衣也不做它想,只到了皇帝身边。皇帝笑道:“有个东西给你看一下。”玉衣往案上望了一眼,登时心下一紧,还没作理会时,已经被皇帝一把捞进了怀里。玉衣急着挣开,皇帝却抱得很紧,玉衣望着他襟口的暗织回文,心中乱成一团,脑海里千头万绪,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这是你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辨喜怒。
“陛下说什么。奴婢不知道。”玉衣的声音还算镇定。
“为何看了一眼就知道怕了?”
“奴婢没有害怕。”
皇帝摸了摸她的手,笑道:“从小一害怕手脚就冰凉,还想抵赖?”
“没有。那是昨晚夜略感风寒,陛下放奴婢下来。这样子于礼不合,有碍圣瞻。”
“你是怎么改的?”
“奴婢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
皇帝搂着她的双臂加了力道,道:“前日朕的这道谕旨是叫你送到典谕司去的吧,张志德接了就前往右相府颁旨,没有片刻的拖延。你这是想诓右相,想诓典谕司,还是想诓朕呢?”口气似乎没有变化,玉衣却听出了其中山雨欲来的怒气。毕竟伴君已有六年了。
“奴婢······只是加了两笔。”她老老实实的答道,声音细若蚊蚋。
“哼,一改做三,你倒不改做十。”
“右相不缺这两个俸禄银子,陛下您······”
“住口!”皇帝突然暴怒,“你的那点心思瞒得过朕?”玉衣不敢出声,只在皇帝怀内微微发抖。
“你的胆子近来是愈发的大了,你何不直接矫召罢了右相,赐死了端妃?”
“奴婢不敢。”玉衣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一双清水眼泪涟涟的偷眼望着皇帝,往日只要皇帝生气,玉衣只要摆出这副模样,皇帝纵有天大的怒气也会降下一半来。果然这次也觉得那双手松了松,玉衣心下也松了松,不觉略略有些得意。
“矫旨何罪?”皇帝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正常。
“死罪。”玉衣颤声答到,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吃准了朕不会杀了你?”
“嗯,”玉衣微微点了点头,“陛下舍不得不要玉衣了的。”只是胆子略大了些,大概这次就过去了。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一只手从她的肩头一路下滑,滑过凹下的腰线,覆在了她圆润的臀线上。玉衣只觉双颊一热,却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突突跳动。只听得皇帝沉声喝道:“传杖!”
“陛下,”玉衣的头轰的一声大了,自入宫以来,皇帝一直对她宠溺有加,玉衣虽然自称奴婢,却直与皇帝的亲妹妹无异。犯下再大的过错,也不过是斥责一顿,或是罚抄经文便放过了,从来不曾弹过她一个指头。今天居然要动刑杖,玉衣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陛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陛下····”
皇帝只是不作声,任着她在怀内折腾。
须臾,刑凳刑杖都取到了殿外,皇帝吩咐抬入殿内,却是围二分,长三尺五的本朝标准刑杖,毛竹所制,漆成朱色。玉衣望了一眼,转头只抓着皇帝的襟口哭道:“陛下。”
皇帝骂道:“蠢材!这么重的板子,打不到两下人就晕了,朕要它何用?”
底下的太监面露难色,道:“陛下····”
皇帝道:“前些日子不是叫宫正司给后宫新制了几条廷杖么?去取过来。”太监应了一声便出去了。玉衣只是伏在皇帝怀中哀哀哭泣,皇帝却也不去理会。
少顷,那太监手捧一支廷杖入殿,道:“请皇上过目。”
皇帝嗯了一声,唤人取了那根廷杖,拿在手中,却是紫荆木所制,长不过二尺,约有二指粗细,打磨得极是光滑,只上了一层清漆,还是紫荆的木色。皇帝用手掂了一下,点了点头。笑对玉衣道:“你不瞧瞧么?”玉衣只管把头埋在皇帝怀里,心中胀胀的,一阵酸一阵痛,只是不得安生。
皇帝看得那掌刑的太监重新把杖接在手中,却也收了笑脸,松开手道:“不许哭,下去。”玉衣并不敢违拗,只得抽泣着慢慢站了起来,抬手擦了擦眼泪。
皇帝道:“你知道规矩的,把衣宽了。”玉衣只是不肯动手,皇帝笑道:“是让别人服侍你么?”玉衣见皇帝今日甚是无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闷,缓缓动手除下了腰带,时已暮春,玉衣穿的是一件莲青色七品典记宫服,宫服下便只是一身白色织锦中衣。皇帝点头道:“下去吧。”
玉衣走到刑凳前,俯身趴下,便有太监上来按住了她的双肩和两脚,脸颊贴在冰冷的凳子上,似乎便有液体在脸颊和凳面间蠕动。这个角度,只瞧得见殿内的蟠龙金柱,那龙张牙舞爪,在她的视野中被薄薄的一层泪水扭曲,却看不见高高在上的君王,她的君王。她闭上了眼睛。
皇帝望着玉衣小小的白色身影,虽离得那么远,却似乎依旧可以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已被玉衣抓出了一团褶皱。他心下略略一酸,道:“杖五十。”
掌刑太监一声应声,荆杖已夹着风声重重的落到了玉衣臀上,玉衣一个激灵,只觉得侵刻间浑身便沁出一层冷汗来,总算咬着牙关不曾叫出声音来。虽说刚刚一直在向皇帝讨饶,但毕竟是得宠惯了,在人前呼痛求饶的事情终究是做不出来。
“二。”这一杖落在腿上,掌刑太监似乎并未用全力,但玉衣仍旧觉得吃杖不起,只有凭着浑身的力气才咬住了那声呼喊。
打不得几下,玉衣只疼得面色煞白,只听这时,李康却急步进殿,向皇帝秉道:“陛下,延平王爷前殿求见。”
皇帝漫不经心问道:“他又有何事。”李康道:“王爷说是前日陛下和他说过的。”
皇帝想了一下站起身来,道:“那随朕到前殿去。”李康答应了一声。皇帝转眼看了一下玉衣,道:“接着打吧。”
此时玉衣身上已经着了八九下,只疼得喘不过气来。待得皇帝出了殿门,忽颤声道:“公公,且停停手,我身上不好。”那太监闻言愣了一下,也深知她平日素得皇帝宠爱,只怕她出什么事自己无法交待,果真摆了摆手教停了行杖,问道:“典记何处不好?”玉衣有气无力道:“公公,我耳后疼得紧,劳烦公公替我瞧瞧。”那太监闻言一愣,俯身察看,但见耳轮如玉,并无异状。此时却听玉衣轻声道:“公公,皇上打我不过是做做样子,如今才去了前殿。还请公公手下留情,若真打坏了,只怕皇上回来要迁怒公公的。”又道:“日后玉衣并不敢忘记公公恩德。”那太监心下思忖,只记得当时皇帝言语之间并无甚怒意,又眼见得皇帝走了半日并不曾回转,也许果如玉衣所言,皇帝不过是为了什么事装装幌子,再转念想想宫中素传玉衣之圣眷,便向执杖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此后杖杖下得看似劲头却大,打下时依旧夹着呼呼风声,落下时行杖的角度却变了,到了玉衣身上不过只剩一二力而已。
延平王来却不是为了皇帝想象中的事,虽也是前日同他密谈时一语带过的,毕竟不过是些零七碎八的小事,来请皇帝的旨意。皇帝也只得捺下性子听着。延平王比皇帝整整小了十岁,二人却是同母兄弟,平素兄弟二人情谊甚笃,自永宽26年先帝崩后,当时12岁的延平郡王便被加封为延平王,虽在京中闹市开衙建府,但也被允许随时出入宫禁,圣眷甚浓。延平王的相貌却与其兄不类,因为肖似其母,面容骨骼都俊俏风流之极,在皇室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先帝在时常呼其乳名“玉郎”,在京中更是乌衣公子,轻裘宝马,侧帽风流。此时皇帝只见弟弟在座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道:“玉郎平素并没有这许多话的。”延平王笑道:“皇兄听得不耐烦了吗,莫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皇帝笑道:“并没有。”如此延平王又捡不要紧的东西说了半日才走。
回到后殿来,廷杖早已行毕。玉衣也已穿好了衣服,跪在地上等他回来。一张小脸面色煞白,隐有泪痕。他心中甚是心痛,挥手叫宫正司的太监下去。虽仍是板着脸,口气却和缓了许多,道:“你回去好好将养两天,朕叫个太医去给你瞧瞧。”玉衣呜咽着答应了一声,两旁便有宫女来将她搀起。皇帝见她步虚身摇,似是强忍疼痛。只是跨出殿门时的模样,忽然心中动了一下,呼道:“玉衣快走。”玉衣闻言一惊,立时想起儿时的那件事,挣脱两个宫女紧着向前跑了三两步,忽然回过神来,只望着身边两个呆若木鸡的宫女,回过头去,正对上皇帝一张铁青色的脸孔。
皇帝不过见她出殿门时不忘提起衣襟,心下稍有怀疑,所以出言试探。不曾想到正如自己所想,不由心中盛怒,几步出门,一把将玉衣扛在肩上。入得内殿来,将玉衣摔在塌上,亦不说话,只是压住了玉衣的腰肢,另一只手便去除她的小衣,玉衣又羞又怕,只是也不敢再说什么。皇帝只见玉衣臀上不过三四道杖痕,此时已然青紫,想是自己在时打的那几杖,别处却依旧光洁如玉,不过略泛红晕。放开玉衣,怒极反笑道:“朕说承祜那小子今日怎么那么奇怪呢,程典记,你的面子果真天大,延平王你都支使得动啊。”又朝殿外喝道:“来人,将刚才宫正司那四个奴婢各杖五十,罚俸半年。”玉衣滚下塌来,就势跪倒在地,抓住皇帝的手只是哭道:“陛下,不干他们的事,是奴婢看陛下出去了,骗了他们的。”皇帝甩开玉衣的手,道:“你果真是出息了,一日之内两次欺君。朕此刻还有事,你到书房跪着去,朕不过去你就跪在那里。”他这话的语气还是平淡,玉衣却知他此刻已是怒到极处,不敢再求,只应道:“是。”起身后终是不甘,问道:“陛下怎么知道的?”皇帝喝道:“出去!”
跪得久了,两腿痛得厉害,玉衣环顾四下无人,顺势歪在了地上,虽知今日皆是自己大错,心下却只是委屈。望着案上的笔砚,却想起幼时皇帝教她磨墨,笑道:“新墨不可重磨,恐伤砚面。需加了水,多浸些时候。你来试试。”又想起皇帝捉了她的手腕写字:“心正方可笔正。字写得好不好,全靠这手腕上的力道。”她却只是一味胡闹,终于写得如同画符一般。皇帝板起脸来吓她,她作势要哭,皇帝顿时没了脾气。以往的事和今日却全然对不起来,玉衣心下只是难过:“他不喜欢我了么,还是只是吓吓我,还是端妃说了什么?那个狐狸精·····”闻得殿外有声,只怕是皇帝过来,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正襟垂首跪好,那脚步声却过去了。如是三四次,玉衣只是疲惫不堪,当时只望着皇帝迟迟不要过来,此时却又隐约盼他。只是一直待到暮云合璧,月上宫墙,都不曾有人来理会她。玉衣出来得早,并不曾吃过饭,午时实在饿得紧,瞥见案上食盒中几块桂花芙蓉糕,见四下无人,偷偷吃了两块,终究是不敢多吃。此时更是饥肠辘辘,只听见檐下铁马敲风,花枝乱动,心下却也顾不得再想皇帝会如何处置。直到听见书房门动,才大吃一惊,赶紧跪直身子,心中却只想着要同皇帝大哭。进来的却不是皇帝,李康默默看了一眼玉衣,道:“陛下教典记先回去。”玉衣抬起头来:“公公,陛下呢。”李康道:“陛下已驾幸懿德宫了。典记起来吧。”说着一手去搀玉衣,玉衣踉跄起身,望着当空皓月,心想:“总算是过去了。”
三 枕畔
玉衣的居处却是离清宁殿不算甚远,往前的延福门便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进得屋来,便有两个宫女迎上来,问道:“典记没事吧,近日听得前殿的赵公公说皇上生了气,罚了典记,可把我们急坏了。”玉衣疲惫一笑:“没事。”宫女笑道:“那是,这朝里朝外谁人不知咱们典记是皇上的心尖子,将来的贵人娘娘呀?”玉衣闻言心下不由欢喜,笑着斥道:“琉璃姐姐不要混说,叫别人听见。”那个叫琉璃的宫女笑了一下,也不再言,便出门去为玉衣准备消夜并热水等。玉衣此时倒不觉得甚饿了,随便吃了几口便躺到了床上,双腿依旧胀痛,夜已很深,不便再唤人进来,玉衣也不再去管它,和衣睡倒。心中只想着皇帝去了端妃宫中,也许此刻正在安慰端妃,不由得心中怅怅。
延平王却在宫内一直待到宫门下匙才骑马回府。进得内厅,侍妾碧色笑着迎出来:“王爷今天倒是去了一整天。”延平王笑道:“皇上留着说话来着。”只是眉目之间有些黯淡,碧色却甚会察言观色,问道:“王爷有心事么?”延平王抬头看了看她,只觉那双眼睛肖似一人,不由心中一郁,温言道:“没事,你且下去吧,我今夜睡在书房。”碧色甚是乖觉,并不多言,只道:“那妾去为王爷准备。”延平王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碧色,你下个月就满19了吧?”碧色笑道:“妾的生辰今年二月间便过了,王爷却不知又记混了谁的,却在这里和妾说。”延平王笑道:“我记性一向不好,记混了别人却是没有的,我的女人除了你还有谁。”碧色嗔笑着出去,到得门口,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果如玉衣所料,为着右相罚俸的事情,着实抚慰了一下端妃。此刻却也睡不安生,只是想着玉衣的事,想来想去,总怪自己平时对她太过宠溺,小时候不过淘气些,现下却敢犯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改召的事他虽极生气,却只是认为玉衣仍是小孩心性,多罚右相两年的俸,不过是如幼时将老鼠蜘蛛扔到端妃鞋里一样。但居然敢背着自己私停杖刑,确是实在胆大包天。不由想起下午延平王的话:“皇兄与臣平日都对玉衣骄纵太过,如今玉衣之错亦不可全算在她头上,皇上此时才去罚她,不免·····”皇帝冷笑道:“所以你才巴巴的跑过来,你知不知道朕出去之后她跟那些奴婢说了些什么?”接着将玉衣说的话大略说了,又道:“现而今连朕的旨都敢忤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延平王沉默了一下,道:“那皇兄准备如何处置?”皇帝顿了顿,道:“朕还没想好,这件事你不要管了,这两日也不必进宫了。”延平王答应一声,又道:“玉衣年纪还小,皇兄······”皇帝却不耐烦了,道:“你回去吧。”延平王还想说什么,看了看皇帝的脸,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皇帝转头看看窗前更漏,却已是二更天气了,望了望身边躺着的端妃,正闭目睡得正好,脸上罩了月华,连皇帝都不能不承认她是很美的。只又想起那张小小的脸,那眉眼越生却和太傅越似,当日太傅在塌上用干瘦的手握了自己的手,只说:“臣膝下只有这个独女,因臣之事亦成罪人,望殿下务要好好看顾,臣便可瞑目了。”自己答应道:“老师放心,我决计护她周全,定不教别人欺负了她去。”言犹在耳,一晃已是这么多年了,心下黯然,只想:“我定是要护她周全的。”
不知何时朦胧睡去,再起身便是早朝的时候。李康服侍他穿戴好,端妃亦醒了,皇帝温言道:“你不必起了,再睡一会吧。”端妃见皇帝眼角衔笑,一身玄色衮袍,但觉年少风流,心中不由爱极,笑着点点头。皇帝见她笑得温柔,不知为何忽然心生怜悯,毕竟亦是7年的共枕之人。
出得殿门,只对李康说:“把药安排好。”李康会意,答道:“遵旨。”
次日却是玉衣轮值,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一直服侍在书房。本朝体制,女官只掌后宫事务。只因玉衣其父乃本朝第一才子,幼时便由乃父开蒙读书,可谓与今上出于同门;待得乃父亡后,今上宠爱,但有闲暇便亲自指点,玉衣又天性聪颖,十几岁时便通诗书,善文墨,又因着她是罪臣之女,皇帝亦怕留她在后宫遭人欺负,索性封了七品典记,留在身边铺纸研墨,并从御书房向典谕司送送公文,实在是很清闲的活计。玉衣今日却并不敢怠慢,只是规规矩矩,皇帝并不瞧她,却也没有发火。
用过晚膳,因着皇帝上有公务,玉衣等又去书房伺候了时候,待得戌时过半,皇帝将笔放在笔掭上,道:“你们下去吧。”众人应了一声,躬身施礼退出,玉衣刚想转身,忽闻皇帝道:“程典记,你留下。”
四 严戒
玉衣心中忐忑,却只得应道:“是。”走到御案前垂手站下。往日与皇帝相处并无顾忌,今夜独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连手脚都无摆放处,亦不敢抬眼看皇帝,只盯着脚下青砖,惴惴难安。
皇帝却并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静默无声,只听得墙角促织的声音,一阵起,一阵落,玉衣心中却被那虫声叫得纠成一团。立了片刻,只听皇帝问道:“下月十八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吧?”语气甚是温和。玉衣闻言,心下略宽,答道:“是。”皇帝道:“记得刚为你及笄,过得还是真快,下月为你好好操办一下吧。”玉衣道:“谢陛下。”欢喜抬头,却见皇帝面上并无表情,眉头却略略向下,嘴角扯出一道折痕。玉衣知道皇帝心中不快时便是如此,便不敢多说。皇帝又问道:“你可记得及笄时朕对你说过些什么?”玉衣点头道:“记得。”不闻皇帝发话,只得自己又说:“陛下说及了笄玉衣便是大人了,要知道懂事······守规矩,再胡闹的话陛下定要严惩。”皇帝笑道:“朕这话,典记是当笑话听的么?”玉衣眼中泪下,跪下道:“奴婢知道错了,昨夜一夜未眠,心下羞愧难当,今后再不敢了。”皇帝道:“这话朕听着耳熟。也罢,便再信你一次,你起来吧。”玉衣闻言起身,却见皇帝从屉里取出一根藤条,扔在案上,道:“过来。”玉衣心下大惊,嚅嗫着只是不肯上前,皇帝也并不催促,只是冷了面孔看着她,玉衣无奈,只得一步步蹭上前去。不过数尺之隔却走了半晌,到了皇帝身边,只是哀声道:“玉儿知错了。”皇帝道:“朕不多打你,依旧是五十杖,你自己伏到案上去吧。”玉衣只是不肯,想着求饶,半晌才说出一句:“昨日已打了十多下了。”皇帝怒极笑道:“你这是和我在讲价钱么?”一手将案上奏章文书并笔洗砚台皆扫到了地上。殿外黄门闻声入内,没待开口,皇帝已是怒喝一声:“下去!朕不宣召谁也不许进来。”那黄门诺诺退下,闭了殿门。
皇帝着手指了指案几,玉衣知道再求亦是枉然,只得抽泣着伏在了案上。皇帝左手压了玉衣的腰肢,右手撩起她的袍摆,又将中衣并小衣皆拉到了腿上。只见两臀娇圆,肌肤皓白胜雪,光润如玉,只昨日那几道印子依然楞起,横亘其上,煞是醒目,手下的娇躯不住颤抖,皇帝心下略略怜惜,一手却抄起了藤条。玉衣却不想皇帝会除他小衣,但觉臀上一凉,双颊双耳却登时火烫。一时间皇帝并无动作,玉衣望着满地狼藉,又听见殿角虫声,脑袋只一阵阵发胀。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报出数来。”隐隐绰绰,却不似自己所熟知的皇帝的声音。
这时却听得那藤条的尖锐哨声从身后划过,便重重抽在臀峰之上。玉衣但觉得臀上皮肉似被撕裂一般,便想叫喊出声,却又恐殿外的人听见,终是只报了一声:“一。”话音未落,第二下便接着打落下来,覆着昨日杖痕,更是痛彻心扉,只喘了半日才吐出一个字:“二。”皇帝却只用了五六分力,接着扬手打落,如是打得十数下,先前的杖痕皆已渐渐浮起,转作绯红。皇帝正欲再打,却听得玉衣泣道:“祀哥哥,我错了。”只是声音都已嘶了。皇帝将手缓缓放下,问道:“你适才说什么?”玉衣压住一声哽咽,哀求道:“祀哥哥,饶了玉儿这次吧。”皇帝听得玉衣如此称呼自己,思忖往事,心中大恸。手中却加了三分力道,连着三杖狠狠抽在玉衣臀股之间,登时便有细细血珠缓缓浮起。玉衣只觉痛入骨髓,痛呼一声,只想着挣开,身子却是酥软,使不上半分力气,只得一手死死抓了那书案一角,手心里冷冰冰滑腻腻的却全是汗。只听得皇帝森然道:“放肆!朕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此后却是杖杖着力,毫不留情,玉衣早已顾不得报数,耳边只听得藤条的啸声与似清脆还沉闷的咬肉之声,一颗心却似要跳出腔子。那痛不似只在臀上,却是一杖打下,直疼到指尖脚底。玉衣适才不敢呼痛出声,此时却想喊也喊不出来,但觉声嘶气堵,只是喘不上气来。
皇帝数到四十余下,见玉衣臀上几乎已无完肤,高高肿起,一片紫涨,杖痕交错处已有细小血珠浮现。心底叹了口气,松开了手。玉衣缓缓滑到地下,倚着那书案,只是喘气。皇帝只见她面色雪白,颊上皆是啼痕,头发衣袍皆已被汗湿透,便觉胸口只是郁滞。却并不去理她,只静静站着。过得半晌,玉衣才哭出声来。皇帝冷冷说道:“这次便如此了。下次再敢僭越犯上,朕绝不再会姑息。这是皇宫大内,典记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玉衣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皇帝将那根藤条甩到她脚边,道:“这本该是你笈礼时便赐给你的。罢了,就当是今年的贺礼吧。”玉衣低头望着身边那根藤条,两颗泪水滴到襟上,低低答道:“谢陛下。”一手将那藤条拾在手内,一手着衣袖去擦眼角。皇帝见她依旧如儿时,每每哭泣却不用帕子,总只是着手去拭。皇帝不忍再看,吩咐门外侍立宫女入内,道:“将典记送回去罢,找个太医去给她瞧瞧。”自己却抬脚入了内殿。玉衣只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心中痛极,便觉眼前一黑。
五 日影
皇帝回到内殿,只觉浑身乏力,从架上取下一本折子,摊开来,却是前日处罚右相的上谕副本,皇帝提笔将那“一”字亦改作了“三”,叫来李康道:“送去存档吧。”
玉衣半夜醒转,只觉臀上炙痛,直如刀挑针剜。浑身上下,亦是没半寸自在处。口中干渴得紧,便唤醒塌前睡着的琉璃。琉璃扶她起身,用匙子喂了她几口水,问道:“典记觉得身上如何?”玉衣道:“并无它事,只是疼得紧。”琉璃安慰道:“典记放宽心,太医说并无大碍的,只要典记好生将养便是。”玉衣嗯了一声,又吃了几口水,见身上已换了一套干净中衣,道:“劳烦姐姐了。”转眼瞥见桌上却放着那支藤条,心中一滞,道:”把那个拿给我。”琉璃心中只是纳罕,取来给她,问道:“这是什么?”玉衣并不答话,只教琉璃把灯挑亮,见那藤条不过一指粗,约有尺半之长,却是暗铜色的,表面光滑温润便如美玉一般,显是已然用得古旧,在灯下隐有光华。手柄却是青铜所制,精美之极,一侧篆着两行铭文,玉衣仔细辨认,却是:“慎之审之,戒之忍之”八字。另一面侧只一个字:祀。玉衣手指抚上那个字,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延平王却是次日一早便进宫,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过去请安。皇帝睨他一眼,问道:“你听说了?”延平王点头道:“是。”皇帝道:“太医说了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的。”延平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道:“是。”皇帝却不再多说,只是屏退左右,问道:“右相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延平王答道:“暂且没有,臣只听说右相称病避朝。”皇帝点头道:“你看看这个。”说着将一份奏折递了过去。延平王起身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右相的上书,无非说自己德寡识薄,体虚年迈,且贻君父之忧,恳请罢朝告老云云。延平王笑道:“沈宗文这只老狐狸,这么些年来上的这种折子只怕都能砌墙了。”又道:“皇兄怎么想?”皇帝道:“兵部这次的事,分明是沈宗文的授意。只是如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朕也只能说他有失察之过,不过罚他一年的俸,也就过去了。”喝了口水又道:“哪想到玉衣那丫头,只会给朕惹事。倒是多罚得他几个银子,却还要大内贴钱贴药去打点那老东西。”延平王笑道:“皇上罚也罚过,打也打过,这次便放过她吧。”皇帝嗯了一声道:“朕当日答应太傅要好生看承她的,只是她一味的胡闹,只怕到头来朕也难以护她周全。”延平王闻言,心下亦是恻然,只是无话可说。皇帝又道:“兵部的事情,你依旧要盯紧了。黄愈那头,但有个风吹草动,立即来回朕。”延平王答应一声,兄弟二人又说了些别的,皇帝见无甚大事,道:“你先下去吧。”延平王站起身来,却又道:“皇兄,我想去看看玉衣。”他与玉衣虽然素来亲厚,只是玉衣身居内宫,总是要先秉明皇帝。皇帝想了一下道:“也好,你瞧瞧她去吧。”延平王见皇帝并没有别的话嘱咐,便躬身告退。皇帝见他走远,望着窗外日影,只是发呆。
端妃此日因着头晕,此时才起身,身旁侍女帮她梳头,却是旧日府中带着入宫的,那侍女笑道:“昨日皇上给府里送的又是山参灵芝,又是金银珠玉,咱们老爷依旧荣宠不衰呢,可见这次告老的折子,依旧是要驳回的。”端妃只笑笑,并不说话。那侍女又道:“还有我一早听人说,程家那丫头,前日惹得皇上动了板子,昨夜却又不知怎么,又打了一次。说是这次打得狠了,起不得床呢。”说着便掩口而笑,面上颇有得色。端妃奇道:“皇上最是宠她,这却是所为何事?”那侍女笑道:“左不过是轻狂讨嫌,连皇上都瞧不过眼了。”端妃只是低头不语,过了一会,道:“宝络,等一下你取些棒疮药,珍珠粉什么的给她送过去。”宝络奇道:“那丫头和咱们家有仇,平素只是对娘娘不敬,娘娘这又是为何?”端妃道:“叫你送去便了,哪有那么多话。”宝络亦不再言,只帮端妃簪上步摇,笑道:“六宫之内,没有比娘娘更美的了。”端妃亦是一笑。这时却听得有宫女进殿来秉道:“娘娘,听说刘婉容她,她怀孕了。”端妃只是一呆,将脸转了过去。宝络问道:“几时知道的?多大了?皇上知道没有?”
那宫女一一说了。宝络只是劝端妃道:“自先前孝懿皇后崩了,皇上再没立新后,虽已有两个皇子,却也一直不立太子。谁不知道是在等着娘娘的小太子出世呢,娘娘且是这般年轻,切莫心急。”端妃淡淡笑道:“是么?”又道:“你们先下去吧。”待得二人退出,端妃望着镜中那张美艳的脸孔,两行泪水终于滑落。
六 年少
延平王被琉璃引进屋内,只见玉衣俯卧在塌上,半放着帐子,却是醒着。笑着问道:“这次知道厉害了吧,皇兄打人素来手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胡闹?”说着便坐到了琉璃搬来的凳子上。问道:“觉得身上怎么样?”玉衣小声叫道:“王爷······”延平王笑道:“几日不见便如此生分了,你还是照从前那样叫吧。”玉衣道:“皇上不许我那么叫了。”延平王道:“那咱们只背着他再叫,好不好?”玉衣笑着轻轻点了下头,道:“祜哥哥。”延平王见她此刻脸色煞白,一双眼睛仍是肿着,更是楚楚可怜,心中甚是怜惜,问道:“还疼么?”玉衣微微摇头道:“不是那么疼了。”延平王心知他说谎,道:“这事却也怪我,只是我都替你将皇上引开了,你也不知把幌子装得圆满些,竟教看了出来”玉衣笑道:“祜哥哥以前常装这种幌子么?”延平王道:“常装的是皇上,可不是我。”玉衣奇道:“什么?”延平王道:“没什么。”忽然一眼瞥见枕边的那根藤条,拿在手中细瞧,心下疑惑,问道:“怎么在你这里?”玉衣却不辨他话中蹊跷,只脸上一红道:“是皇上给我的。”延平王眉间抽搐了一下,却笑道:“这是父皇赐给他的。”又道:“那年父皇把他打得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又叫过去好一顿臭骂,然后专门教宗正院做了这个给他。”玉衣倒是从未听说此事,问道:“那皇上做错了什么?先帝为什么打他?”延平王想起那年的事由,望着玉衣,心中作痛,只敷衍道:“那时我年纪也不大,记不得了。左不过是惹恼了父皇,先帝的脾气可不是太好。”玉衣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延平王望着那根藤条,只正色对玉衣道:“你心里不要怪皇兄,他都是为了你好。”玉衣眼圈一红,只是不说话。延平王又道:“你今后也要懂事一些,不要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内有端妃,外有右相,你虽只是个女子,只怕他们也要作难。你又一日大似一日,就像前日的事,若是叫别人知道了,那便是死罪,皇上和我都保你不住的。”玉衣点点头,道:“我记住了。”这时却见琉璃进来,道:“懿德宫的宝络过来了。”玉衣奇道:“她来做什么?”琉璃道:“好像是端娘娘给典记送了药过来。”玉衣栏上一沉,道:“我不要,就说我睡着了。”延平王吩咐琉璃道:“教她拿进来,就说典记谢过他家娘娘。”又斥玉衣道:“不许再耍小孩子脾气。”玉衣只是嘟着嘴不说话。宝络进来,见延平王也在,不免又是一番请安问礼,又问玉衣可好了些,琉璃一一代答。延平王笑道:“回见了你家娘娘,便说我给她请安了。”宝络连声只说当不起,如是半日才把她送走。延平王望着端妃送来的东西道:“原来我说的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你便是要将这些东西扔到井里头,也得先笑着接过来。”玉衣答道:“是。我听祜哥哥的。”延平王却不敢教她过度劳神,笑道:“你便好好歇着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想吃些什么,只管告诉琉璃好了。”玉衣道:“多谢祜哥哥。”延平王又嘱咐了琉璃几句,这才出去了。琉璃送走延平王,回来笑着对玉衣道:“皇上便是九五至尊,龙章凤姿;却比不上延平王爷年少风流,只几日不见,便又漂亮了许多。”玉衣笑道:“那我跟他说,教他将来收了你。”琉璃笑骂:“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我说的是典记。”玉衣颊上一红,道:“我要睡了。”琉璃也不再多言,只帮她放下了帐子。
七 踏歌
玉衣身上的伤果如太医所言,并无甚大碍。在床上躺得几日,只觉气闷无聊,偶尔下床走走,却也渐渐便好了。只是想到自己卧病数日,皇帝并不曾来看过,更无一语关切安慰,心中委屈难过。便只教琉璃数次对李康道自己杖伤未愈,且不能回去当值,只偏劳旁人,多轮几天罢了。终日只是读几页书,写两笔字,又安不下心去;皇帝却也不去理会她。
如是又过得数日,琉璃见玉衣终日只是闲坐,精神恹恹,便总劝她出去走走。玉衣方始并不热心,待琉璃说得多了,便也略略动心。琉璃笑着要为她更衣,玉衣却道不愿穿典记宫服,亦不愿着自己其它私服。终是哄着闹着穿了琉璃的侍女宫装,梳好了头,又死活不肯琉璃跟着,方才独自出门。
御花园中亦是春到深处,一派燕语莺声,春日暖阳直晒得身上发软,偶有宫女匆匆而过,亦是无人理会她。玉衣慢慢走着,贪看景色,见那园中桃花灼灼,娇艳喧闹得直刺人眼目。只是自己卧床几日,樱花却都已谢了。玉衣站在塘边,但见熏风乍起,一池水绉,心中闷闷,便索性坐在塘边石上,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在水中,只是发呆。忽闻一娇媚女声道:“陛下,你瞧这个。”猛然抬头,却见皇帝携着端妃从池滂假山后转来。只见皇帝一身月白直裰,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举止风流;端妃却是桃色宫装,笑靥如画。如此望去,正是一对璧人。玉衣一呆,也不顾穿鞋,提脚便走。却听皇帝喝道:“站住。过来。”玉衣悻悻转身,低头走了过去,对着皇帝胡乱福了一福,口道:“奴婢拜见陛下。”站起身子,只是立着道:“端娘娘春祺。”端妃似却并不怪她无礼,笑道:“典记春祺。”皇帝见玉衣着着一件碧色宫服,看着却是太大,只不知是衣宽还是体瘦,裙下却是赤足,只淡淡道:“典记这又是唱的哪出?踏歌行么?”玉衣微微冷笑道:“奴婢才识鄙陋,并未听过这出戏。只记得四折醉瑶台,却不知何日才有耳福再听。”皇帝看她一眼,也没有生气,只道:“身上若是好利落了,明日依旧当值去吧。”又道:“你下去吧。”端妃见玉衣走远,只是笑问:“臣妾陪陛下走了这半日,陛下只是不说话,却像是心下有事的样子。”皇帝微笑道:“偏你看得出来,朕不过是为着前朝的事罢了。”
琉璃见玉衣赤足从门外跑进,倒在床上只是蜷着身子,急急问道:“典记怎么了?身上哪里不好?怎么不穿鞋?”玉衣半晌才低低说道:“琉璃姐姐,我疼。”琉璃忙问:“早不都好了,却又是那里疼?”玉衣却是再没有答话。
八 爱割
玉衣次日一早却果真换了衣裳,依旧回清宁宫当值去了。皇帝亦不曾再说些什么,对玉衣也只是淡淡的,除了吩咐诸事,并无他话。玉衣默默捧书磨墨,却也少了许多话。只是偶尔偷眼望着皇帝眉梢眼角,再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觉得无比陌生。有时望得久了,直疑往日诸事,不过是一场幻梦。
季春交孟夏之际,合宫上下却是按规矩一齐将罗缎换作了帛纱。皇帝见延平王新换的一袭青色王服,宽身广袖,越发显得面似美玉,顾盼生姿。笑道:“父皇常道,玉郎这相貌,将来怕是没有女子可以作配,不想果是如此。”延平王笑道:“皇兄说笑了。”皇帝问道:“玉郎今年是十七了?”延平王道:“臣今年十八了。”皇帝笑道:“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又道:“这般年纪,也该早纳王妃了。”延平王脸上一红,道:“此事臣事未曾想过。”皇帝道:“朕替你留心过,门下尚书膝下三女,容貌才华皆是上佳,京中闻名,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延平王道:“臣不要。”打断皇帝说话,却甚是无礼。兄弟二人皆不再言,只听得殿外老树上,却已是又有了杜鹃啼声。皇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朕知道你心里想的,可是她是罪人。”延平王道:“臣只等着沈宗文罢相的那一日。”皇帝气极,怒道:“连朕都不知要再等多久。”延平王道:“臣不怕。三年五年,臣不信皇兄铲除不了他,臣只等便是了。”顿了半晌,低声道:“若是皇兄想留她在宫中,臣弟并不敢和皇兄争的。”皇帝问言,心中惊痛,只是说不出话来,走到延平王跟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皇帝这一掌掴得甚是沉重,延平王颊上登时浮出五道指印。延平王亦不去护痛,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叫道:“三哥。”皇帝呆坐在椅上,望着延平王,心中却浮现起另一张脸,近日正在和自己别扭,终日只是低头不语。一边是自己的挚爱骨肉,一边却是无日不在盼她长大的那人;孰取孰舍,心中绞痛难当。延平王膝行数步,到得皇帝膝下,只哭道:“三哥,我错了,我再不提此事了。”皇帝却想起母亲过世之时,玉郎年纪幼小,却已极懂事。父皇对太子规束极为严苛,自己犯了过错,父皇每每要罚,玉郎总在一旁大哭道:“三哥,三哥······”皇帝回过神来,道:“玉衣是太傅的女儿,朕看她从小长大,待她只是如待你一样。三哥只是气你不争气,你起来吧。”延平王站起身来,皇帝道:“朕便依你,一切待到除了沈宗文再说。只是不许你冒失浮躁,诸事务需慎之又慎。”
延平王面露喜色,半天才道:“是。”皇帝道:“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眼见延平王出去,双手死死撑着那椅子的扶手,只是起不来身,心中只念道
:“罢了,罢了,如此也好。”
九 佛沐
玉衣卯时初刻起身,脸上颇有倦色。琉璃想起玉衣昨夜却似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只是不能安枕;又见她连日精神郁郁,不免唠叨了许多好话,玉衣只是白口答应罢了。终究是魂不附体,吃饭时还将一碗粥打翻在了身上,手忙脚乱换过衣服,急急往清宁宫去了。皇帝的书房在清宁宫的配殿,其实本朝几代先皇的书房皆设在清宁宫东侧景平殿内,只是皇帝更爱清宁宫安静,在前殿接见外臣亦是方便许多,故在安庆三年便搬了过来。玉衣到时,见皇帝尚未下朝,便随手理理桌上公文奏章,然后只是站着想事。皇帝一整日却并没有往书房来,玉衣虽见他近来待自己颇为冷淡,心中到底还是盼望能见着他,不免失落已极。直到晚膳过后才听得有人通秉,心下微微欢喜。皇帝却携了一人进来,玉衣一看,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心底却有如火烧,又急又痛,只紧紧攥拳,再放开时,手心中尽是指甲的深印。进来的却是端妃,皇帝吩咐道:“倒茶来。”又笑着示意端妃坐下,道:“爱妃今日辛苦了,陪朕走了这许久的路。”玉衣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今日是四月初八沐佛节,皇帝却是携着端妃到佛堂礼佛去了。且是后宫进入前朝乃是极为犯忌的事情,而今皇帝竟让她入了书房,再想起自己幼时种种苦楚,不由心下憎恶之极。这时只听得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她咬牙同诸宫人施礼退下,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御前的宫女正要捧茶入内,陡然念及昨夜所思,只静静道:“给我吧,皇上叫你们都退下,留我伺候就行了。”那宫女与她素来熟识,不作他想,只道:“辛苦典记了。”玉衣点点头,接过她手中托盘,进了书房,先将茶奉与了皇帝。皇帝见是她捧茶进来,心下疑惑,却也并不询问,只冷眼看她将茶捧与端妃。玉衣此刻却是心下安静,道:“娘娘用茶。”手上却故意一倾,将一盏茶尽数泼在了端妃身上。那茶水虽非太热,亦将端妃泼得甚是狼狈。玉衣规规矩矩福下身道:“奴婢该死,失手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惩处。”只是言语之间并无半分敬意。端妃虽素来对她客气,此刻亦是撑不住了,脸上抽搐半日,终是作色道:“典记无心之过,本宫并不计较,算了罢。”又对皇帝道:“臣妾且去换件衣裳,告退了。”见皇帝答应,转身便出了书房。
皇帝只是沉默,玉衣站在那里,亦是不做声。过得半晌,才听得皇帝道:“跪下。”玉衣低头跪倒,皇帝森然道:“你是成心的。”玉衣道:“是。”皇帝道:“为什么?”玉衣道:“我讨厌她。”皇帝怒道:“你就是想讨打?”玉衣只是不说话。皇帝默了半日,道:“去把藤条取来。”玉衣答了一声:“是。”便躬身退出。片刻入得殿来,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捧了那根藤条,一语不发。皇帝只是脸色铁青,接了藤条在手。玉衣亦不用皇帝下令,便站起身来,除了外服,又过去伏在案上,自己动手除了小衣。皇帝见她如此,分明是与自己作抗,心下怒火更炽,冷笑道:“典记果然聪明,这回倒是轻车熟路,用不着朕动手了。”也不再言语,扬手便打。玉衣双手抓着案沿,只是咬着牙关。皇帝下手却甚是不善,连着几杖皆打在玉衣臀峰之上,玉衣痛极,只是闷哼了一声,却死忍着不肯呼痛。皇帝只是手起杖落,一时之间,只听得藤条着肉之声和玉衣粗重的呼吸声,不过十数杖,玉衣雪白肌肤之上已是纵横交错,绽起条条鲜红色的杖痕。玉衣只是死命抓那案沿,指节处只挣的雪白,却终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地上青砖,额上冷汗涔涔,直透过眉毛,淌入了眼中。玉衣只觉眼中刺痛,盍上双眼,两道眼泪终于滑到颊上。皇帝见玉衣痛极,只是死硬着不肯作声,又重重在玉衣腿上击了几下,道:“你便是让朕打死了你,也不肯认错吗?”玉衣吃了这几下,只是疼得喘气,并不则声。皇帝望着手中藤条,怒极只欲再打,忽闻玉衣轻声道:“祀哥哥,你便打死我吧。”
皇帝闻言一愣,只觉仿似在哪里听过这话,手中藤条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呆呆立了一会,道:“你起来吧。”玉衣却疼得动不得,过了半晌,才撑着起身,着好了小衣,双手只是抖得不听使唤。皇帝见她连嘴唇都是白的,望着自己,里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痛楚。默了片刻,忽然抄手将玉衣抱了起来,进了内殿。
十 思往
皇帝将玉衣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去,想了良久终于摸了摸玉衣的头发,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玉衣埋着头,半晌轻轻答道:“我宁愿你打我杀我,也不愿你不睬我。”皇帝心中一酸,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玉衣道:“难道我在陛下眼里,永远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皇帝闻言,心下隐约不安,笑道:“不是小孩子却是什么,不然为何天天惹事?”又问道:“疼得很吗?”玉衣低声道:“嗯,我心里疼得难受。”皇帝更不料她会作此回答,过得半晌,只道:“你只要乖乖的,朕还是同从前一样疼你的。”良久只听玉衣道:“玉儿就要十六岁了,玉儿已经是大人了。”皇帝心下更惊,生怕她再说出别的话来,只敷衍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忘记你的生辰的。你今夜便睡在这里吧。朕让人去把你屋里那个什么琉璃叫来陪你。”说罢起身要走。玉衣见他只是一味回避,心中急痛,撑起身来望着他背影道:“陛下真的那么喜欢端妃吗?玉儿哪里比不上她?若不是她,玉儿现在仍旧是太傅的女儿。”皇帝立在那里,耳边只是嗡嗡作响,只觉两手心里凉津津的,却都是冷汗。沉默半日,终是冷冷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朕同你讲过,有的话你可以说,有的话你不能说。看来做这个典记还是抬举了你,你好好睡一觉吧,从明日起就不必到上书房去了。到弘文馆去,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君臣之道吧。”玉衣见他走出殿门,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喃喃道:“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怎样才能不喜欢一个人。”
皇帝出到殿外,心乱如麻,亦不愿再去敷衍端妃,回到寝殿更了衣便躺下了,辗转反侧又只是睡不安。索性坐起来,耳畔只是听得:“玉儿已经长大了。”“三年五年,臣只等着便是了。”“玉儿哪里比不上她?”“三哥,我再也不提此事了。”字字声声,但觉一颗心似要生生裂开一般。皇帝抬眼望着桌上宫灯,只是忽然想起了永宽二十四年的夏天。
高柳蝉嘶,水凉瓜甜,京中夏日的一切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人人皆知,永宽十一年的钦点状元,又是文名扬于天下的当朝太傅程南山因着蛊惑太子,唆使太子欲图剪除右卫将军沈宗文,以逆谋之罪被判了斩首。虽是今上因为太后之病大赦天下改成了流徙,只是在狱中关得甚久,且屡遭刑求,终是没有出京便去世了。却到底抄了家,家眷也依律籍没入官。街头巷角谈及此事,无不唏嘘摇头,只得叹一句可惜可怜罢了。
太子此刻却跪在景平殿内。宫中人人皆知虽同是先皇后所出的两位嫡皇子,皇帝对延平郡王十分宠爱,待太子却素来严苛。只是像今日这般的雷霆震怒,却还是从未有过。太子从东宫被传到了景平殿,一进殿门便见摆着刑凳刑杖,两旁侍立的皆是宗正院的黄门。太子心下清楚,只是跪下不语。皇帝问道:“程南山的女儿被你藏在了府中?”太子答道:“是。”皇帝扬手便是一掌,斥道:“逆子!为了保全你的太子名位,朕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你居然还不知轻重死活,做出这等事来!”太子叩首道:“儿臣知错。只是儿臣不会送她回去的。”皇帝怒道:“当日若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背了朕去端那沈宗文,程南山如何会死,他的女儿又如何会到广平府去做官婢。如今你不思悔改,竟还敢在这里和朕来说这种话!”太子道:“现在太傅已死,儿臣也娶了他的女儿,沈宗文若是依旧抓着这件事不肯放,就是真的要谋反了。儿臣······”皇帝断喝一声:“住口!你回去便将那程氏送回刑部去。不然朕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太子叩首道:“求父皇打死儿臣吧,只是恕儿臣不能遵旨。”说罢自己摘了博冠,除了外袍,站起来伏到了刑凳上。只听皇帝道:“重重打罢,打死了再回给朕。”声音却有些疲惫。太子往日犯错,皇帝亦常常令人刑笞,只是众人顾及他太子的身份,手下总要省几分力道,口中也总是错报数声。今日这板子却与往昔不同,下得又重又急,夏日衣物单薄,打不多时衣上便有血痕透出。太子想到府中玉衣,咬牙只是苦忍,暑伏之天,一身上下却被冷汗湿透。只是不知打了多少下,终于晕了过去。
宫人将太子送回东宫,太医来看时,只见由臀至胫,皆是杖痕,无不皮开肉破,将一件月白小衣染得血渍斑斑,试了几次都不曾能脱得下来。太子醒转已是一日之后,只听宫人道昨日皇帝只是连声喝令重责,终是延平郡王哭着跑入殿来,伏在太子身上不肯起身,皇帝才命停了了行杖。太子这番打挨得却甚是沉重,又值盛夏,连着高烧了几日,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渐渐好转。
皇帝再传他去景平宫,却只是问道:“为何你当日不待那程氏到了广平府,过个三年两载,再偷偷弄她回来?”太子道:“儿臣怕她年纪幼小,在路上出事,儿臣答应了太傅要保全他的骨血。”皇帝骂了一句:“痴儿。”口气却甚是温和。又叹道:“承祀,你这性子将来若是要与那沈宗文为敌,却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太子叩首道:“儿臣知罪。”皇帝取了那根藤杖出来,道:“这是朕叫宗正院做的,你把它放在书房里。朕总有打不动你的一天,到时不要忘了朕的话。”
皇帝灯下思忖往事,但知父亲虽待自己与延平王不同,只怕心中还是更爱重自己几分。想起连日来的事情,只是默默念道:戒之忍之,戒之忍之。
十一 生辰
皇帝次日晚上却又是宿在了端妃的懿德宫中,见她只是神色郁郁,笑道:“朕已经狠狠的教训过她了。爱妃不要再往心里去。”端妃望着身旁皇帝,伸指去抚他眉毛,皇帝只是含笑。端妃轻声道:“其实臣妾倒有些嫉妒程典记。”皇帝却只是避重就轻,问道:“你嫉妒她挨了板子?”端妃只是嗔笑,便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夜间望着熟睡的皇帝,心道:“你打她贬她,不过是因为爱她护她。此刻你我就躺在一处,我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你,只是你心中可是一分半点是有我的?”
次日待得皇帝走后,端妃从桌上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了几个字,叫过宝络道:“将这个送去给老爷。”宝络答应一声,依旧是将字纸封在裙带之中,便出去了。端妃望她出去,只是叹了口气
。
皇帝下了朝见着延平王,问了些六部中的动静,想了想终是将玉衣去弘文馆的事情告诉了他,只道:“玉衣这次实在做得过份,端妃嘴上不说,心里却动了大怒。朕想着还是把她打发的远一些罢了。”延平王奇道:“这次却又是为了什么,无缘无故又去招惹端妃。”皇帝敷衍道:“不过是为些小事,她一向如此,只是最近愈发放肆了。”勉强又笑道:“看来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当日留着她在御前胡搅,却是朕大错特错了。”延平王笑道:“她是该得些教训了。”心中却知皇帝无非想是将玉衣放得离端妃远些,弘文馆在外宫,自己再去见她也方便了许多。
过得几日右相却是称天恩浩荡,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便又复朝;皇帝亦着实勉励了几句,只是私下里轻描淡写地给了兵部批文,借着上次的事不动声色换掉了几个京里的总兵。右相亦是心中清楚,只是朝堂之上依旧是一派君睦臣谐的气象罢了。
此日却是四月十八,玉衣到了弘文馆已是整整十日。那弘文馆处在皇城东角,玄色屋顶,前后广植垂柳,又临着御沟,不过皆是为着避火,却也颇是一番清静气派。她此次应算是因罪谪贬,在弘文馆不过是个普通宫人,管事的黄门却不曾为难于她,只是安排她整理阁中典籍,并无它事。玉衣倒也不言不语,终日只是在阁中东翻西找,随便拿几本书出来看罢了。今日玉衣却一早便在阁中,只是探着头不住张望。直等到午时,却见延平王从阁前匆匆而来。上得阁来,便吩咐身后侍从将一只匣子给了玉衣,玉衣打开看时,却是一支碧玉簪,簪头雕作两朵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含苞,甚是精巧。玉衣拿在手中看时,那簪身通体却无半点瑕疵,水色流动,仿佛将手心也染成了碧色。微微笑道:“谢谢祜哥哥。”延平王笑道:“好不好看?”玉衣道:“好看的。”延平王见玉衣面上含笑,心下甚是欢喜,道:“我替你戴上看看。”玉衣笑道:“我怕摔坏了,以后穿上好看的衣服再戴吧。”将那支玉簪依旧放回匣中。延平王扬手教那内侍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包裹,打开看时,却是一盒蜜渍桂圆,笑道:“这是广和楼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宫中总是做不出这个味道来。”又道:“我揣了一上午,和皇兄说话的时候差点掉出来。”玉衣心下感激,道:“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想了半日,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和您说了些什么,说了一上午去?”延平王笑道:“没什么,朝上的事罢了。他如今又到南阁去了,我才跑了出来。”又道:“哦,你是惦记着他的寿礼吧。你放心,短不了你的。”玉衣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些什么。延平王却问她过得如何,在弘文馆惯不惯,闷不闷,直待了大半个时辰才走。
延平王回到府内,想着上午皇帝和他的密谈。皇帝道:“这次撤了几个兵部的总兵,你也听说了吧?”延平王道:“臣知道,只是那几个人在京中又非居要职,换了他们有什么用,徒惹得沈宗文注意罢了。”皇帝道:“不必着急,且叫他盯着兵部看吧。你给朕看住了吏部的李韵和赵一鸣,早晚朕要先换了他们。除去他们,沈宗文就再无拔员的通道。”又道:“你不妨私底下去见见赵一鸣,他是永宽二十年的榜眼,比李韵早了三年,至今却还低着李韵两级。虽都是沈宗文的门生,朕听说他和李韵素有些龃龉。若是他能为朕所用,事情就好办多了。”延平王心知皇帝已是想着对沈宗书动手,不知为何却是心下欢喜。望着庭前茵茵碧草,不由吟道:“记得玉罗裙,处处怜芳草。”碧罗在一旁听得,笑道:“王爷记错了,是绿罗裙。”延平王微笑道:“是么?”
玉衣下值回到内宫,吃罢晚饭只是坐在桌边,琉璃催了数次也不肯去睡觉。直是望到眼前宫烛燃尽,问道:“琉璃姐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琉璃睡眼朦胧,侧耳听了一下道:“那是交丑时的梆子,典记快睡吧。”玉衣轻声道:“琉璃姐姐不要那么叫我了。”心中却想:“原来已是十九了。”
十二 失怙
连月来宫中却再无大事,转眼间便到了暑伏之际。弘文馆四周皆是垂柳,故是一片蝉噪之声。玉衣闲着无事,只是将阁中书籍一点点搬到外头,晒了之后又重新按类归好,数月来却也将半阁之书收拾得整洁许多。玉衣此刻拾了两本书,望着那正午骄阳,只是燥热不安。数月以来,日日只是在想,他事情太多,明日便会过来。待得久了,才知皇帝这回是认真恼了自己。心下如熬如煎,没有片刻安生。晚上下值之后,只是守在延福门畔,彷徨良久才肯回屋;琉璃见她晚上只是在灯下写字,奇道:“这字念什么?典记怎么只总写这一个字?”玉衣只是笑道:“这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只是每每写满了一页,便凑到灯下烧了。玉衣自沐佛节那夜起终是不曾再见到皇帝,也终是安心在弘文馆待了下去。只是有时奇怪,不过数层宫墙,却觉便是隔了万水千山,若不是隔三差五的见到延平王,直要疑心自己一向便是待在弘文馆中,从来不曾见过什么皇帝,以往的事情,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玉衣坐回阶前,听那蝉声此起彼伏,却觉得四围静得可怕,仿似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忍不住便想叫喊出声,只是觉得仿似在哪里经历过同样的情境。思想良久,只觉得那太阳晒得头脑发涨,却又不愿回到阁子里去,终是想起自己八岁的那个夏天,亦是和此刻一样的暑热。被带往刑部大狱的途中,京城街道两边方方樱花初绽,此时却只能听见铁窗外的一片蝉嘶。见不着爹爹,只是府中父亲的一个姨娘和自己关在一起。母亲早丧,只记得那姨娘素日待自己还算亲善,心中害怕,终日只是问那姨娘:“爹爹在哪里?奶奶在哪里?我们几时才能回家?”姨娘却不搭不理,只是饮泣,被她闹得久了,终是一掌掴在她脸上,道:“你爹爹早死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家。”父亲平素只如掌珠般宠她,此时挨了打,半日才哭道:“我告诉奶奶去,说你欺负我。”姨娘大笑道:“你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吗,如今不过和我一样是个贱人罢了。你若有福气,便到地底下去寻你那奶奶;若没有福气,便等着上头的人来告诉你,看看将来能被哪里的土埋了罢。”那姨娘的面貌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只是那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却把她吓坏了,只是哭得声嘶力竭:“你骗人,你骗人,我要爹爹。爹爹······”哭累了便睡了过去,醒来时没有见到爹爹,只是隐约听见牢外狱卒在说话:“听说那程南山撑不过这几天去了。”“他死在京里也好,省得到那穷山恶水去活受罪。只是可怜了一家老小,那小姑娘才多大。”“定是要送到哪个州府去做官婢了,倒是个美人胚子,呵呵······”“别说这不积德的话,听说那程大人是个清官,造孽啊。”自己年纪虽然幼小,却也隐约知道家里出事了,爹爹奶奶都不在自己身边了,一时之间,只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心中害怕之极,只是直起嗓子大叫。牢门被人兜脚踹了一下,骂道:“颠了吗?”
几日以后,有人打开了牢门,问道:“就是她吗?”一个狱卒答道:“是她。只是这是钦犯的家眷,大人没有皇上的旨意就要提人,这个······”那人喝道:“东宫的信绶都在这里,太子殿下的话和皇上有什么两样?”那狱卒诺诺道:“是是。”那人抱了自己转身便走,只听得姨娘尖着嗓子叫道:“大人,大人,那我呢?”那人头也不回,只是走了。这是自己听姨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而今是死是活,活着却又在何处,却是再也不知道了。
坐了很久的车,才到了一座很大的院子,比自己家里要大得多。那人将他带进一间屋子,禀报道:“殿下,人带来了。”屋中一个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一张清俊的脸上皆是悲伤,只是强笑着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玉衣答道:“我叫程玉衣。”偏头问道:“你是谁?”想想又笑道:“他叫你殿下,你一定就是太子了。你是我爹爹的学生吗?”太子笑道:“你很聪明。我是。”玉衣道:“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太子心下难过,道:“你就住在这里,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玉衣叫道:“这里不是,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我爹爹。”太子眼中泪下,道:“太傅昨日已经过世了。”玉衣哭道:“你骗我。爹爹怎么会死?”太子脸上惊痛,低声道:“是我害死太傅的。”带自己进来的那个人连忙劝道:“殿下不要这样说,太傅泉下有知只怕心中不安。”玉衣只是两手抡成锤子去打太子,哭道:“你是坏人,我杀了你替爹爹报仇。”那人喝道:“不得无礼。”太子却并不生气,只对那人说:“你下去吧。这事迟早父皇和右相都要知道的,到时你要好好看顾她,若是父皇不肯放过,你就带了她走吧。”一手抱了玉衣,再不说话。玉衣只是记得他满脸泪痕,心下奇怪,终是松了拳头,又哭了一会,在他怀内沉沉睡去。
自己只见皇帝哭过两次,还有一回便是先帝驾崩的时候。
玉衣只觉颊上有泪流淌,也懒得去揩。当日人人尽言自己有福,天恩圣眷,光阳普照,三春雨露,自己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世上再不会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今日想来,原来亦是什么都没有,原来这天地间终是只剩自己一人。
忽闻庭前有脚步声,却似越行越近。她生怕被延平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又多口舌。胡乱擦了两下眼睛,面上带笑,问道:“是祜哥哥么?”
进来的却是皇帝。
十三 交错
皇帝信步走到中庭,随手在石凳上捡起一本书,看那签子上写着题名类别并版本等等,却是玉衣极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微微一笑,便又放了回去。玉衣再想不到皇帝今日会过来,只是觉得似在梦中,喜到极处反倒心下茫然,良久才回过神来,匆匆上前施礼道:“奴婢拜见陛下。”皇帝心里想的却是玉衣刚才那声“祜哥哥”,叫得甚是亲密,不知为何只觉闷热烦躁,道:“你起来吧。朕正好路过,过来瞧瞧。”玉衣却知弘文馆已是靠着宫墙,皇帝并不会顺路才到这里,心下欢喜,道:“谢陛下。”皇帝抬眼看玉衣,不过三月未见,仿似又长高了些,脸颊瘦了,便显得那眉目似乎也长开了些,只是愈发清秀。不由心中一郁,问道:“在这里住得可好?”照着玉衣的心思,只是想扑到皇帝怀中大哭,不过因着他几次三番说自己不懂事,只怕再惹他生气,终只是规规矩矩答道:“奴婢过得很好,谢陛下垂问。”皇帝见她似乎也是同自己生疏了许多,只道她因这次的事心中恼了自己,隔了半晌才问道:“承祜常常过来看你的?”玉衣却怕皇帝怪罪自己,忙道:“没有,王爷只来过两三次的。”皇帝见她对延平王只是回护,只觉本应欢喜,心下却隐隐生痛,终是淡淡道:“看来放你在这里还是对的,多读读书吧,朕回去了。”玉衣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想跑过去拦住他,终是死死忍住,眼看得皇帝渐行渐远,直忍得浑身筋骨皆酸了。
酉时延平王被皇帝叫进了宫,太阳已经落下,虽仍是溽热,但终是可以忍耐了。皇帝见延平王贪凉,只着了一身素色麻葛襕衫,一手里还不停摇着扇子,笑骂道:“真是愈大愈不懂规矩了,衣服不穿好也就罢了,那扇子有你那么摇的,就热成这样?”延平王只是涎着脸笑,皇帝无法,只得问道:“你见过赵一鸣了?”延平王道:“见过了。”皇帝问:“怎么跟他说的?”延平王道:“赵一鸣也是个乖觉的人,见臣去找他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平素里只怪沈宗文用李韵来压他,臣也不过旁敲侧击了些什么一鸣惊人,封妻荫子之类的话。”皇帝道:“朕平日里看去,他也算个明白人,也有些小才干,不过永宽二十年沈宗文是主考官,赵一鸣附在他门下无非是求个高官厚禄。你这话说得甚好,只是还要慢慢查看他一阵。”延平王笑道:“皇兄也忒精细了,他跟着皇上捧的就是万年不破的金饭碗,有这机会,只怕他正在家里烧香磕头,谢他祖上积德呢。”皇帝笑道:“话是如此,只是路不得行差半步,人不可用错一个,还是拿稳了他再走下一步棋吧。”延平王道:“皇兄准备怎样?”皇帝道:“到时朕再告诉你。”延平王笑道:“皇兄终是信我不过,我又不小了,不会坏了皇兄的事的。”皇帝望他半晌,脸上似笑非笑,道:“不小了?朕倒是听说近日京中盛传,延平王爷年少风流,从什么四全阁买下了他们的镇店之宝,一时又凑不上那么多银子,拖了几个月,最后竟被人追到王府去讨债了。你如今果真是出息了,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延平王脑中嗡的一声,忙道:“皇兄从哪里听来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皇帝拈起一本折子冷笑道:“都被御史参了上来了,王爷还想抵赖?”延平王跪下道:“又不是赖了他的,只是府中的银子也不知都花到哪去了,臣只说领了今年的俸再还上,那老板也没说什么。”又小声嗫嚅道:“哪个翻嘴嚼舌的,吃着朝廷的俸,尽给皇上报些这种东西。”皇帝喝道:“你还顶嘴?拿那么贵的东西去送人,你这点时日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去下定了么?”又道:“你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端妃和右相若是知道那是送给玉衣的,只怕就要起疑。你去告诉玉衣,叫她收好了,不要戴出来招摇。”延平王道:“是,臣弟知错了。”皇帝道:“依着朕,就该送你去宗正院,好好打一顿板子才是。真是愈大愈不教人省心。”延平王笑道:“教训臣弟是小事,只是大热的天气皇兄不要气坏身子。况且臣弟挨了板子,皇兄还要送药过去,又给皇兄添事,还是不打得好。”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好笑,却仍板着脸说:“以后少在朕面前胡说八道,你再作出这种事来,看朕打不打你。”又道:“到大内去领些银子,把钱还上。”延平王喜道:“谢皇兄。我就知道三哥心里最疼我了。”皇帝斥道:“你少嬉皮笑脸,用了多少,将来从你的俸禄里扣。”延平王只是做出一脸哭相,皇帝也不再去理他。只是望他远去,心中却道:毕竟是年少的好,少去多少顾忌,承祜,朕还真是有点羡慕你啊。
十四 作戏
皇帝此日本已是心事满腹,晚上亦是默默无言。端妃看他只是不说话,微微笑道:“皇上想是为着前朝的事心烦,臣妾说个笑话给皇上听吧。”皇帝笑道:“哦,你说来听听。”端妃笑道:“皇上莫怪,这笑话是说延平王爷的,臣妾听说宫里人说延平王爷被人追债追到府上去了。”皇帝心下一沉,嘴上却奇道:“哦,有这回事?”端妃遂将事情前因后果又同皇帝说了一遍,皇帝徉怒道:“承祜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朕竟不知道他还有这珠玉之好,只是为件玩物也不该这样丢朝廷的脸面。”端妃笑道:“臣妾倒听说是件首饰呢。”皇帝心下明白端妃不过是在试探,道:“朕明日就问他去,不像话,如今什么毛病都学会了。”端妃微笑道:“王爷这般出手,想是要讨哪位佳人欢心,不过是风流小过,皇上也不必苛责。”皇帝只是不再说话。
次日上午延平王去看玉衣,见玉衣神色郁郁,便出言相问。玉衣想了半日方道:“昨天皇上来过了。”延平王道:“那又如何?”玉衣道:“皇上心里还是恼我,话也不多说,转了一圈便走了,还是教我留在这里呢。”延平王劝道:“皇兄那是做给你看的,你还不知道他,其实他心里一直将你当亲妹妹待呢。”玉衣惊道:“真的?”延平王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皇兄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你不用往心里去,再说这里也很好啊。”这时听得内侍问道:“王爷可在阁中?皇上传您到上书房去呢。”延平王对玉衣笑道:“皇兄叫我,我先走了。”玉衣望她远去,口中喃喃道:“亲妹妹,原来如此。”
皇帝见了延平王,问道:“钱还清了?”延平王答道:“昨夜回去已是时,臣还没来得及呢。”皇帝道:“没去正好。不过这次你这板子想挨也得挨,不想挨也得挨了。”延平王惊道:“为何?”皇帝道:“右相知道了。朕想他是疑心朕私底下把玉衣许了你,叫端妃来打听呢。”延平王道:“三哥······”皇帝笑道:“三哥什么三哥,自己做得出就要担得下。你要不今晚回去先准备点药?”延平王心知无法,只得嘟着嘴道:“皇兄先跟那些奴婢说好吧,若是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臣弟,将来谁去替皇上跑腿。”皇帝听得好笑,道:“知道了。”延平王又道:“臣这次丢脸可丢大了,这一闹出去,叫臣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恐怕得叫人笑话一辈子······”皇帝见他只是絮叨,笑骂道:“你再说朕就叫他们倒时着力打了。你这没上没下的,也该好好教训一下了。”延平王这才悻悻住口。
到得次日早朝满朝尽知延平王为着讨自己侍妾欢心,从京中最大的玉器行四全阁赊下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簪,被讨债讨到了王府去。皇上因着延平王此次丢尽了宗室和朝廷的体面,雷霆震怒,当着朝上文武足足骂了延平王半个时辰,又道为戒后人,终是罚了延平王半年的俸,又教交付宗正院廷杖四十。众人只是劝不过来,延平王也只是叩头谢罪而已。下了朝来,只闻众臣议论纷纷:“小王爷也真是风流,为了个侍妾闹成这个样子。”“诶,大人有所不知。王爷宠那女子宠得紧,听说王府中就她一个妾侍呢。”“还有还有,我更听说就是为了那个女子,王爷迟迟不肯纳正妃呢。”“唉,果真是内有嬖佞,非家国之福啊。”“大人所言甚是。甚是。”延平王走在后面,被几个内侍押了正往宗正院去,听得只言片语,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宗正院延平王倒不是头一回来,之前为着宗室谱牒之事也曾走动过一两次。此刻到得堂上撩袍坐下,见那主事黄门上来见礼,道:“皇上叫你们打我呢,知道罢?”那几个内侍互看两眼,对主事黄门道:“皇上下旨送王爷过来,领四十廷杖。”延平王道:“听见没有,把板子拿上来呀。”那黄门却是摸不着头脑,只是望着那几个内侍看,内侍无奈道:“皇上确实有旨意。”那主事黄门这才吩咐端了刑杖刑凳过来,对延平王赔笑道:“王爷,这个照规矩是要跪下的。”延平王瞪他一眼,站起身来,从一个太监手里夺过一条刑杖,拿在手里掂了掂,心下却暗暗叫苦道:“竟有这么重。”将那刑杖又抛回去道:“还请公公手下留情。”那黄门笑道:“王爷放心,奴才省得的。”延平王道:“伺候本王宽衣吧。”两个太监上前,帮着延平王除了玉带蟒袍,延平王望着那刑凳,心下叹了口气,终是伏下身去,道:“动手吧。”
延平王心知掌板的太监已是手下留力,只是素来养尊处优,亦觉臀腿之上疼到不行,心中只是纳罕皇帝当年的板子都是怎么挨下来的。打不得十来下,只是叫道:“停停,本王要歇口气。”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停了手。延平王骂道:“连个眼色都没有,合该在这里呆一辈子,不知去给本王拧条手巾来?”等得手巾到了,叫人擦了脸上的汗,喘了半日,终是把心一横道:“打吧打吧,赶紧打完了痛快。”待得那板子再打到身上,心中直将右相,御史连着玉店老板,掌刑太监皆骂得体无完肤。好容易四十杖打过,众人上来搀他,延平王只是有气无力道:“等等,容我再歇会儿。”众人无法,只得等着他在凳上又趴了半日,又伺候了他喝了几口茶水,才七手八脚扶他起来,用轿子送出了宫去。回来只是擦汗叹道:“如今连这差事都不好当了。”
延平王回到府中,碧罗等安排他在塌上躺好,轻轻褪下他小衣,但见臀股之上皆是四指宽的僵痕,高高楞起,青紫交杂。咬牙骂道:“这起子短了命的,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延平王笑道:“这已是给我面子得紧了,要真打的话,我这会子回不回得来还是个事呢。你哭什么,还不去拿药过来。”碧罗取药来为他敷上,延平王只疼得拧眉咂嘴,碧罗问道:“皇上素来宠爱王爷,这次是为了什么事动这么大的气?”延平王道:“没什么,办坏了个差事。”想想又道:“只是对你不住了。”碧罗奇道:“这话又是怎么说起的?”延平王笑笑,只道:“轻点轻点。”便再不说话了。
十五 红叶
不过午后,延平王被杖责的事便传得宫中皆知,玉衣亦是隐隐绰绰的听说了,心下焦急,向人问询,只是弘文馆的宫人皆道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玉衣无法,只是熬到下值,匆匆回到内宫向琉璃打听。内宫的消息却是比弘文馆灵通许多,宫人们又镇日无聊,延平王的事情已是被添油加醋传得打了好几个来回。此刻琉璃见玉衣问询,便绘声绘色对她讲起,延平王如何宠爱他的妾侍,如何买了那玉簪,如何被人讨上府去,此事如何被皇上得知,皇上如何发怒,延平王如何不肯认错,皇上如何下令罚俸杖责,延平王如何被打得三魂不全七魄缥缈云云。玉衣见她说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便如亲见了一般,脸上只是敷衍笑道:“原来是这样。”待得琉璃出去,玉衣忙从箱中取出那只木匣,打开在灯下来看,心中隐隐只觉不安,忙又合起盖子,只是将那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下。
延平王倒是借着这次的事由,名正言顺在府中歇了十几日。再进宫时,只闻众宫人只是在自己身后窃窃私语,心中甚是郁闷,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对着皇帝抱怨,皇帝也只是白口安慰他几句罢了。
延平王再去见玉衣,玉衣却是红了眼圈,问前问后。延平王见她如此,心下只觉得欢喜得按捺不住,只是连声道:“你不必担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都是做出来骗他们的。”玉衣隔了半晌,从身后摸出那只匣子道:“祜哥哥,其实你是为了这个吧。”延平王脸上一红,笑道:“从前成日里只是教训你不懂事,这次却教你看了笑话。”玉衣低声道:“祜哥哥,我不能要这个。”延平王奇道:“怎么了?”玉衣道:“这个太贵重,我不能要。”延平王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又算什么东西?”又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实皇兄这次打我不是为了这个事,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你收好了它,也先别叫别人看见。”玉衣奇道:“为什么?”延平王道:“等到将来,终有给太傅报仇的那日,你再戴给我看好不好?”玉衣望着他的眼睛,却只觉诚挚非常,终于点头答应道:“好。”
转眼便金风乍起,黄花满地,却已是时近重阳。这日午后一辆青毡小车却是无声无息停在了吏部
员外郎赵一鸣府的后门。赵一鸣亦是一早就守在门口。见得车帘掀起,忙上前低声道:“王爷。”延平王下得车来,看了赵一鸣一眼,道:“不要声张。”却毕恭毕敬打起了帘子,车上下来一人,着一身羽衣襕袍,只是寻常仕子打扮。赵一鸣抬眼一看,只是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叫道:“陛下。”便要行礼。皇帝下得车来,抬手道:“不必了,进去吧。”说罢抬脚进了后门,延平王也跟了过去。赵一鸣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皇帝笑道:“赵大人这个花园不错嘛,秋光饱览啊。”赵一鸣心下只是又惊又喜,忙道:“皇上谬赞,臣不敢当。”皇帝笑道:“爱卿不必拘束,朕不过说想在京中转转,是延平王说你家景致不错,拉了朕过来的。”延平王笑道:“是啊。”赵一鸣心下思忖,隐隐已知皇帝来意,只觉心中狂喜,登时两太阳都突突直跳。只听皇帝又微笑道:“爱卿是永宽二十年的榜眼,朕没记错吧?朕在东宫时便看过爱卿当年经义,是叫《里仁为美》吧,文采斐然,胸中有大沟壑呀。”赵一鸣再是按捺不住,忙跪下道:“陛下如此厚爱,臣惶恐之极。”皇帝笑道:“诶,起来说话。”又指庭中一株枫树道:“听得爱卿善诗,不如以这红叶为题作一首给朕听听如何?”赵一鸣心中思量片刻,道:“臣献丑了。”吟道:“点染层林尽朱砂,,摇落霜叶向谁家。昨宵才叹三春去,今朝重见二月花。红颜不求秋娘妒,青衣何须骚人夸。只为天地少颜色,故抛热血到天涯。”皇帝闻言,心下暗暗冷笑,赞道:“爱卿果真有七步之才。”君臣二人皆心下雪亮,皇帝又漫不经心的问了些闲话,不过是高堂儿女一类,便起身回宫,赵一鸣依旧送到后门。
皇帝同延平王回到上书房,笑道:“朕看了他几个月,是个聪明人。”延平王笑答:“那酸溜溜的话亏他说的出口。”皇帝道:“他心中明白朕的意思就行了。”又屏退众人,对延平王道,你去如此如此。
延平王心中会意,向皇帝一笑。
十六 暗涌
过不多时,朝中便传吏部尚书和吏部员外郎二人,素日本只是心中不和,彼此还留着三分面子。这次却不知为的何事,竟到了冰炭同炉,水火不容的地步,居然公然在吏部大堂上扭打起来,员外郎更是声称再不愿与吏部尚书同朝为官。皇帝只是下旨申斥赵一鸣,说他有失官箴,但究竟孰是孰非,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次日递上来的奏折,便有右相提议将赵一鸣改调兵部的事宜。皇帝心下只是冷笑,提笔只回复说赵一鸣久居吏部,于兵部事务毫无相干,驳了回去。
丢下奏折,笑对延平王道:“这个赵一鸣还真有些本事,居然就说动了沈宗文给他出这个头。”延平王笑道:“轻车宝马,衣紫服朱,换作臣弟也是一样要挖空了心思的。沈宗文这老狐狸两个都不想舍掉,自然就只有先换下赵一鸣了,他若能去兵部,沈宗文心里应该也是乐意得很的。”皇帝冷笑了一声,道:“他自然乐意。”延平王问道:“皇兄不正要如此么,为何还驳他的折子?”皇帝笑道:“急什么,如今是他求着要钻朕的套。”又道:“沈宗文这家伙就已经算是成了精了,只是有一点,太贪心,舍不下到手的东西。”延平王笑道:“正是。”
如是右相再上奏折,只说赵一鸣永宽朝时在兵部亦是做过两年叛兵部事,且再放他在吏部,与尚书不能同心,只怕非国家之福云云。皇帝将那奏折扣了两日,终是批了下去,教赵一鸣去兵部依旧当员外郎去了。
玉衣并不知朝中变动,只是觉得近月来延平王往弘文馆却不如从前频繁了,心下轻松之余却也夹着些许失落。只觉身处枯井之中,已被众人遗忘,时光亦不再流逝,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这日午后,玉衣只是在阁中临帖,延平王却匆匆上来。玉衣奇道:“祜哥哥倒是许久没来了,可有什么事情?”延平王笑道:“听你这话,是在埋怨我么?”玉衣忙道:“怎么会呢,祜哥哥定是有正经事情要做的。”延平王道:“你猜得不错,皇兄叫我兼了枢密院的副知院事,近日还要到禁军中去呢。”玉衣心下思忖,忽道:“难道陛下要······”延平王微笑道:“你心中明白便可,万万不可声张。”玉衣喜道:“是。”延平王望着玉衣,只觉心中喜乐无尽。玉衣道:“祜哥哥在想些什么呢,好不容易来了,也不跟我说说话。”延平王笑道:“你急什么,要说话以后有的是时候,何必争这一时片刻?”玉衣闻言只觉奇怪,心中隐隐不安,强笑着问道:“为什么?”延平王望着她笑,只是不再说话。
玉衣待延平王走后,心里只是突突乱跳。想着皇帝近来的态度,延平王亲密的眼神,上次的玉簪明明是送给了自己,皇帝却向外称是送了妾侍。是延平王骗了皇帝?玉衣心中却知延平王从未有只言片语对皇帝说过假话。那么,便是皇帝有意如此说,忽想起延平王上次的话:“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终有给太傅报仇的那日,你再戴给我看好不好?”心下一个猜想隐隐成形,待得冒出脑海的那刻起,只觉如五雷焚顶一般。两手只是乱颤,心下念道:“他若果真如此,我便,我便······”
待得此夜戌时,玉衣心知皇帝此刻定是在庆宁宫书房内,只是匆匆去了。到的宫门前自然被内侍拦下,却是素日熟识之人。玉衣求道:“烦请公公去请李公公出来,我有要事。”那两个内侍互看一眼,终是答应了。李康出得殿来,见到玉衣,奇道:“典记不是应在弘文馆吗,找咱家却有何事?”玉衣道:“务请李公公去禀报皇上,我有要事求见。”李康问道:“何事?”玉衣道:“公公勿问,我要亲自禀知陛下。”李康见她不肯说,只得进去了。片刻出来,玉矣急问道:“如何?”李康道:“陛下说典记已是弘文馆宫人,进书房却是不合规矩。果有要事,便由老奴传达便是。典记究竟何事?”玉衣只道:“我要亲自告诉陛下,陛下不肯见我,我便跪在这里等着吧。”说罢退后几步,跪在了清宁宫后殿的阶前。李康无奈,只得又进去了。
皇帝问道:“她果真如此说?”李康道:“是。如今正在殿前跪着呢。要不老奴去叫她回去。”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叫她进来吧。” 十七 尽头
玉衣进得书房,只觉不过数月,却似已隔几世。书房中只有皇帝一人,见她进来,问道:“你有何事?说吧。”玉衣也不见礼,只是静静站着望着皇帝。皇帝亦不怪罪,便由她站着,玉衣却见皇帝难得的温和,心中略略作酸,终是问道:“陛下,奴婢过来问一件事情。”皇帝心中恻然,道:“你问。”玉衣思忖半日,终是开口:“陛下是不是对王爷说过些什么?”灯下皇帝只是沉默,玉衣心中只抱着万一的侥幸,只望他说句:“你是什么意思?”不然就斥她放肆,赶她出去。可是皇帝只是默着,玉衣的心亦是一点点地沉下去,终是听得皇帝低声道:“你既都已知道了,还来问做什么?”殿内本是宫烛高烧,玉衣却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只是轰响,隔了半天终是从喉底挤出几个字来:“我不愿意。”只觉得那声音都已不是自己的。皇帝淡淡道:“为何?作延平王妃委屈你了么?”玉衣眼中泪下,道:“我不愿做什么王妃,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做个典记。”皇帝淡淡笑道:“别胡说,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哪有在朕的身边呆一辈子的道理?”玉衣只见灯下他脸上神情疲惫非常,记忆中的皇帝从来没有这副样子,不由心中着慌,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的。”皇帝只是觉得心中闷痛,直欲作呕,半晌才道:“你是太傅的女儿,朕素来待你只如待玉郎一样,别的事情从未想过。”又道:“你还小,若是朕从前做过什么教你误会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玉衣眼中带泪,却微微笑道:“我不信。”说罢便动手解宫装胁下的带子,皇帝惊道:“你做什么?”玉衣道:“陛下不总说我是个小孩子吗?我就让陛下看看,我已经长大了!”那件莲青宫装的上衣并着月白中衣悄然从肩头滑落,皇帝只见她雪白双肩,在灯下直如珠玉一般,熠熠生辉,心中只是惊惶得不知所措。见她依旧没有停手,上前几步,抬手便是重重一记耳光,斥道:“朕教养你这许多年,竟就将你教得毫无廉耻?太傅若活到今日,只怕也要被你活活气死!”玉衣抬起头来望着他,并不哭闹,皇帝见她清水一般的眼中光芒一点点地黯了下去,只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一双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玉衣默默地拉上了衣服,转身便走。忽闻皇帝道:“站住,你回来。”玉衣呆立半晌,终是提步再走,只听身后皇帝又道:“玉儿,你回来。”声音又是温和又是疲弊。
皇帝上前来牵了她的手,将她领到案前坐下,自己亦坐了。道:“玉儿,不要做傻事。朕不该那么说话。”玉衣见他只是连声唤自己乳名,心中再也忍不住,只是扑到他怀中纵声大哭。皇帝亦伸手抱住她,温言劝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再忍忍,就要过去了。”玉衣只觉那怀抱温暖异常,心中只愿天长地久,永远此时此刻。半晌才轻轻道:“祀哥哥,你记不记得刚接我去的时候,也是这般抱着我的。”皇帝点头笑道:“记得。你还说要杀了朕。”玉衣道:“我那时不懂事。但是如果知道今日会如此,我只愿当时便死在刑部牢中。”皇帝心中惊痛,伸手推开了她。玉衣倚在皇帝足边,抬头凄然道:“祀哥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你的心里真的只把玉儿当成妹妹吗?”皇帝点了点头。玉衣又问:“你让我去弘文馆,就是为了常教祜哥哥看我去?”皇帝又点了点头,望她良久,终于轻轻开口道:“是朕对你不起,当年若不是朕年少轻狂,你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受这种种苦楚。”玉衣正欲开口说话,皇帝又道:“朕心中一直对太傅有愧,对你有愧,所以只想能够好好补偿你。承祜是朕看到大的亲弟弟,对你又是一片赤诚,想必你亦心中有知。把你托付给他,朕就放心了,朕想太傅一定也能放心的。玉衣,朕愧对太傅,这么多年,从不曾有一日能安得下心来。朕只是想让你过得好,想完成当年对太傅的承诺,只是想心里能安静下来。这许多年来,朕实在是太累了。玉衣,不要做傻事,答应你祀哥哥好不好?”
玉衣只觉皇帝望着自己的眼中又是疲惫又是温柔,那言语中居然还带着求乞的口气,自己却从来连想都不曾想过。平素只想着能躲在皇帝怀中,便再也不用惧怕风雨,此刻却只想将皇帝搂入自己怀内,心下却是对他说不出的疼惜。良久玉衣开口问道:“我同祜哥哥在一起,祀哥哥就能放心了吗?”皇帝微微笑道:“是。”玉衣站起身来,静静望他半晌,只想将他的样子刻入心底,终于端端正正向他行了大礼,道:“往日是奴婢不懂事,望陛下念奴婢年少无知,休要怪罪。奴婢今后再不会惹陛下生气了。”皇帝含笑道:“朕相信你。”
玉衣向他微微一笑,转身退下,皇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再无半分力气,亦再也无法思考,只是默默念道:朕当日只是盼着你能长大,却从未想过原来你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
十八 玉簪
自赵一鸣去了兵部,皇帝便道延平王渐渐年长,也该知晓政务,便派给了他枢密院副知院事的差事,又委了他京中禁军副统管。众臣皆知赵一鸣是沈宗文的门生,他去了兵部皇帝自然心中不喜,故扯了延平王出来牵制右相的势力。再过得不久,皇帝更借口兵部尚书兼右卫将军黄愈功勋卓著,勤勤谨谨,将他提成了枢密使,名义上虽已是武将最高的职位,只是枢密使却不能直接掌管京中禁军。待得众人醒转,皇帝却已是悄无声息地架空了黄愈的兵权。沈宗文想着皇帝从前撤换总兵一事,原来是在为今日铺路,在连着密见黄愈及赵一鸣等人后,便上书提议依阶晋原兵部侍郎为尚书,员外郎赵一鸣为侍郎,暂且同领枢府禁军。皇帝着众臣廷议之后,也就准了。此事一过,朝野尽知帝相面上虽仍是一团和气,只是私下早已剑拔弩张。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只是波谲云诡,众臣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惹祸上身。
延平王在枢密院中所任的副知院事,名义上自然是枢密使黄愈的下属,但本朝枢密使向来只是个荣耀头衔,手中并无实权,延平王又是今上的嫡亲兄弟,黄愈却也不敢去如何他。只是赵一鸣虽是临时兼的禁军统管,从军法上来说仍是延平王的顶头上司。延平王每日出入军中,便要受到此人的节制,甚是气闷。军中也常传到副统管常常迟来早往,不尊军令,与统领赵大人常有龃龉。皇帝虽对延平王时常申斥,京中官员却都知这不过是二人背后的帝相斗法而已,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皆盯到了禁军大营之中。
再过数日便是冬至,皇帝将延平王唤到书房,问道:“军中如何?”延平王道:“赵一鸣已去了两月有余,沈宗文也急着叫黄愈将兵权尽快交割给他,此时大约也是七七八八,换过手来了。”皇帝道:“如此便好。”又问道:“你最近去看玉衣,她怎样?”延平王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话少了些,臣看她倒真有点大人模样了。”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去叫她把你送的那只簪子戴出去,务必要传到端妃的耳朵里。”延平王道:“是。”想想又道:“只差着这不到半年工夫,臣弟那板子挨得还真是冤枉。”皇帝不耐烦道:“每次见朕都要叨念这件事情,哪日惹得朕心烦,早晚再送你去一趟。”延平王吐吐舌头,也并不当真。
延平王午后便告诉了玉衣,玉衣只道:“王爷放心,我定不会误了皇上的事的。”下值回到房中,便翻了那只玉簪出来,在灯下反复摩看。琉璃进得屋来,见玉衣急着要收,哀恳了半日,终是见得了。嘴里只是惊叹不已,又问是不是皇帝赐的。玉衣道:“是王爷给的,就是我生辰那日。”琉璃奇道:“便是那支值去了半座城的簪子,王爷不是说送了他的妾了么?”玉衣但笑不言,琉璃恍然大悟道:“典记当日还在那里问我,原来心下早就清楚了。”玉衣笑道:“王爷本不要我告诉别人的,我素日和姐姐好,才说给姐姐听的,姐姐可不要说出去。”琉璃笑道:“我自然省得。”又问:“那王爷的意思不就是······”玉衣脸红嗔道:“姐姐别胡乱猜。没有的事。”琉璃笑道:“是是。”又道:“那起子没眼色的见典记去了弘文馆这几个月,背后只是在翻舌头。这下看她们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们从前都说典记是做定了娘娘的,这回竟成了王妃。”玉衣回想往事,心下隐隐生痛,终是说道:“说句僭越犯上的话,皇上与我只是同兄妹一般,没有别的事的。”琉璃笑道:“那是我们瞧走了眼了,这正头王妃可比后宫要强得多,宫内规矩这么多,典记定是受不了。何况王爷又少年风流,待典记也是一片诚心,旁的不说,就说这簪子······”玉衣只见她嘴动个不住,却再也听不进半个字去,心中只道:“他其实是喜欢我的,看着那晚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他喜欢我就够了,他为我做了那么许多,我只替他做一件。就是不要叫他为难。”
十九 水火
虽然玉衣再三嘱咐,不叫琉璃说出去,但不过几日宫里便传得沸沸扬扬,到得端妃耳中,亦是已添油加醋打了几转来回了。端妃闻言,想着近来事由,只是大惊失色,忙写了条子叫宝络送至相府,心下思忖:她如今不过还是一个罪人,延平王胆敢如此定是受了皇帝首肯,前些日子只是还瞒得水桶一般,此刻想来不过是做戏。这时传出这个消息,定是皇帝打算动作,玉衣那丫头知道了,心中得意浮躁,才取出来炫耀的。想到父亲与皇帝终是势成水火,只觉着这天地虽广袤无垠,却也再无半分自己的容身之处。
右相接得端妃的消息,心知皇帝已经开始动作,思想半日,终于私下里会见了兵部侍郎兼禁军统管赵一鸣。不过半日之后,密谈的内容便由延平王之口转达给了皇帝。延平王道:“看这意思,沈宗文果真要反?”皇帝笑道:“父皇早就说过,沈宗文还是没有改朝篡位的胆量。他说是想兵谏,不过是要朕接着奉他作那无冕之王罢了。”延平王道:“皇兄如何打算?还有沈宗文嘱咐赵一鸣定要在这一两日内扣住臣弟,又是为何?”皇帝道:“他既说要兵谏,除了赵一鸣的禁军,不要忘了京郊的卫军还是在他儿子沈思手中,只是一时半刻,他调不得许多卫军进城。你如今手中抓着宫中御林,他不得不提访。况且赵一鸣虽是他门生,这兵部侍郎也是他推上去的,只怕他仍是放心不下。先扯住了你,不但御林军他不必担心,还堵死了赵一鸣的后路,果真是一石二鸟啊。”延平王笑道:“皇兄就真的那么相信赵一鸣?”皇帝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日后跟着谁才是富贵长久。况且人皆贪心,他不得不想着他后代子女,沈宗文可给不了他这些。”延平王笑道:“陛下既如此说了,臣倒有一策。”便低声向皇帝说了,皇帝道:“如此甚好,只是又委屈了你。”延平王嘻嘻一笑,道:“三哥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只怕沈宗文知道了都要笑话的。”皇帝叹道:“便如此吧,你去细细和赵一鸣商议好了,叫个可靠的人传给朕,你这两日就不要再进宫了。”延平王道:“是。”又退后几步向皇帝行了大礼,道:“两日之后,臣便等着听陛下的好消息。”皇帝望他远去,只觉眼中渐渐模糊。
次日禁军副统管却又是晚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又为营防之事与统管起了争执。如此相争以往也有过,只是今日二人却各不相让,统管更是称副统管屡屡抗上,又目无法纪,便要军法处置。延平王只是冷笑道:“我是今上同胞,钦封靖栩延平王,你一个区区禁军统管,还是暂兼,胆敢动本王半个指头?”赵一鸣却毫不为所动,只道:“我兼这统管一日,便管得你一日。这里是禁军大营,并没有什么延平王,不过都是我麾下部署罢了。”延平王怒道:“赵大人定是要与我做耗?却是要思想清楚了。”赵一鸣道:“副统管请称官讳,本帅不过公事公办罢了,便是报到皇上面前,也是如此。”延平王咬牙道:“统管大人,本王领教了。”拔腿便要出大营,赵一鸣拔出一支令签道:“拦下!打六十军棍!”延平王望着赵一鸣道:“你敢?”赵一鸣道:“待副统管受过了军法,本帅自会向皇上请罪。”延平王只冷冷道了一句:“好!统管大人既然敢担当,本王便受教了,只是统管将来不要后悔。”
帐下亲兵提来两条军棍,道:“请副统管解甲。”延平王双手摘下头盔,扔到一边,又解了身上甲胄。两边亲兵却是上前将延平王拖翻在地,又压了他双手双足。延平王脸帖在大帐地上,顺目看去,却是两头黑中间红的水火军棍,足有儿臂之粗。心中知道此番做作不比前次,亦是忐忑难安,连双手都紧张得微微颤抖,只是死命攥拳而已。又有亲兵上来撩起延平王上衣,又将裤子直褪到膝弯以下。延平王自出世以来,未曾遭此羞辱。虽心知军法如此,亦是羞愤,只安慰自己道:“好歹都是男人。”那亲兵见延平王肌荣肤细,只怕经不起六十军棍,只是抬眼望着赵一鸣,赵一鸣怒道:“还等什么?要本帅亲自动手么?”又道:“你担心什么,此事本帅一力承担便是了。”那几个亲兵才诺诺道:“得令!”说罢举棍打下,一边高声报数。延平王挨得一杖,只是疼得眼冒金星,想起上次宗正院的板子,果真便是和风细雨,心中只是暗暗苦笑。那军棍却是雨点般砸下,着肉只是声声闷响,账外诸人虽是平日听惯,此刻亦觉心惊肉跳。打不过二十余棍,延平王臀上已是皮开肉绽,亲兵见状,举棍便朝延平王腿上打去,延平王痛得眼前发黑,只觉连手脚都阵阵痉挛,心中骂道:“好个赵一鸣,做戏也没有你如此作的。”不待骂完,
一棍击下
,却连腿上亦已皮破血出,终是忍耐不住,呼痛出声,骂道:“赵一鸣,你今日如此,本王日后绝放不过你!”赵一鸣喝道:“辱骂主帅,给我重重打!”延平王心下甚是无奈,再骂只怕赵一鸣心生顾忌,也只好咬牙不语。只盼着能痛晕过去,那痛却一阵新鲜过一阵,只是教人无比清醒,心中暗想:原来皇兄从前都是装出来的。思及皇帝和玉衣,只是苦苦忍耐。那两亲兵见延平王臀腿之上已无下杖之处,最后十数杖便打到了延平王脊背之上。熬到最后,延平王只是话都说不出来,隐隐只听赵一鸣道:“你们将副统领送回帐中,叫医官去给他疗伤。本帅亲自进宫,向陛下领罪。”延平王心下清楚,弯了右手食指中指,在地上轻叩了两下。赵一鸣会意,进宫去了。
赵一鸣被李康带进书房,右相却也坐在里面。赵一鸣见礼之后,便将延平王不尊军令等事皆禀报给了皇帝,又道:“臣只得对王爷行了军法,特来向陛下请罪。”沈宗文见皇帝脸上煞是难看,半日不语,看了自己一眼终是强压怒气道:“延平王虽是国家亲王,在军中亦是赵大人属下,赵大人如此处置并无不是之处。”又道:“二位爱卿先退下吧,朕略感不适。”说罢拂袖而去。沈宗文看了赵一鸣一眼,微微一笑,便也出去了。
延平王躺在自己帐中,身上痛得难耐,心中亦焦急皇帝和赵一鸣之事,只是不得安生。如是辗转,终是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二十 宫衣
延平王醒转之时,已是次日晌午,抬眼一望,竟躺在自己府中。心下奇怪,忙叫到:“来人。”一绿装女子匆匆入内,延平王问道:“碧罗,是谁送我回来的?”那女子却喜极而泣,向外厅叫道:“陛下,王爷醒了!”延平王听得那声音,心中一惊,叫道:“玉衣?!”说话间皇帝已快步走到延平王塌前,喜道:“玉郎,你真是吓死三哥了。”又问道:“此刻觉得如何?”延平王见二人皆在,心中亦有了大概,但亦不答皇帝问话,只是急急问道:“沈宗文他······”皇帝静静望他,笑道:“事已定矣。”延平王心中一松,便觉得陡然放低了千钧重担,喜到极处却再说不出半个字。皇帝扶他躺好,又亲自端了汤药喂他,一面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原来昨日赵一鸣进宫向皇帝禀告延平王一事后,沈宗文一面暗调京郊卫军进城,一面教赵一鸣集结禁军,只待亥时便兵谏逼宫。不想走到成德门时,便被赵一鸣的禁军反戈一击,沈思及随从的卫军统管等尽数皆被拿下;赵一鸣接着不动声色,兵压皇城,待得沈宗文插在御林军中的几个统领去开宫门时,将他们捉了个正着;这才调头转回相府,拿了沈宗文全家。皇帝又笑道:“如今他正在刑部狱中,此次却是再难逃出生天了。朕等了六年,终是等到了今日。”延平王望着皇帝和他身后玉衣,只觉天地之间,只剩一片安乐祥和,此心再无牵挂。
皇帝见延平王已无大碍,嘱咐了太医几句,便欲回宫。玉衣朝他福了一福,道:“陛下,奴婢想留下来照看王爷。”皇帝看她一眼,心中略感诧异,终是笑道:“好吧,你等他好了再回宫吧。”玉衣望着皇帝身影远去,回过头来望着延平王。延平王轻轻叫了一声:“玉衣。”玉衣向他微微一笑,心道:“原来最后便是这样。”朝他走了过去。
皇帝回到宫中,思想半日,对李康道:“随朕去趟懿德宫吧。”端妃早已拔了簪环,只是一身素衣。见皇帝进来,上前施礼。皇帝见她如此,心下亦是难过。道:“朕过来看看你。你不必如此。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这不关你的事。”端妃微微笑笑,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皇帝温言道:“不过是降作婉容,改居偏宫。朕······还是会去看你的。”端妃轻轻一笑,只是静静问皇帝道:“谢陛下天恩。”又道:“陛下,臣妾只想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对臣妾说了七年的话,有没有过一句是真心的?”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朕不知道。”端妃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望着皇帝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凄凉,半日方道:“有了陛下这句话,臣妾此生便无憾了。”
连着十数日来,皇帝只是忙着肃清沈宗文的余党。待得手头事情稍缓,延平王亦已大安,已经是小年了。这日一早延平王同玉衣一道进宫,兄弟二人只是说了半日的话。皇帝见玉衣一身银红锦缎宫装,髻边簪的便是延平王所赠的那支玉簪,脸上浅笑,只是立在一旁听他和延平王说话,只是觉得无比陌生。留着延平王吃了晚饭,笑对他道:“待得沈宗文此案一毕,太傅之冤即可昭雪。到来年春上,朕就将玉衣封做延平王妃,玉郎可满意?”延平王笑道:“太傅如今不在,玉衣的嫁妆还是要算在皇兄的头上。”皇帝笑道:“嫁妆朕早给她了,怎么她没跟你说?”延平王奇道:“什么?”皇帝笑道:“朕就叫她带着那‘慎之审之’到你王府中去。就她那个性子,只怕你日后时时要用得着的。”延平王笑道:“皇兄什么时候就变得如此铿吝啬?”兄弟二人只是相视而笑。
待得延平王走后,皇帝望着空荡荡的书房,只觉着天地之间,自今日起,再无可以阻挡自己前行之路的障碍,亦再无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势力。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空落落的,只是觉得孤寂。皇帝忽然叫道:“李康,将朕书架下面的那只箱子搬出来。”李康问言入阁,从架下找到了箱子捧给皇帝,皇帝点头道:“你出去吧,朕要自己待会。”看得李康出去,皇帝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件碧色宫装。上等的吴丝,巧夺天工的刺绣,襟边裙底压着小小珠玉。闭上眼睛,想着那人穿着这件衣衫,笑着朝她跑来,珠玉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那人扑进他怀中,娇笑道:“祀哥哥。”
这本是打算送给她十六岁生辰的礼物,早就命内需司悄悄做好了,一直放在那里。没想到后来会出那么多事,终是没有送得出去。皇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心道:“大概也只能想想了。”
皇帝携了那件宫装走到殿角,伸手摘下炭盆上的金丝笼罩,将手中宫装放了进去。只是一会工夫,盆中火焰便越升越高,直映亮了皇帝的脸。皇帝静静望着它化作灰烬,裙摆上的几粒小小玉珠从盆沿滚下,跌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小小的清脆的碰击声,却和皇帝想象中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