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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门中2(字数超了,分开发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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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人

          城门外的尸体堆成了山丘,看来梁人此次是不下云州誓不还了——黎明前的如浓墨一般的黑暗中,千飏独自一人立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的敌军大营。刚毅的轮廓悄然爬满了疲惫,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稍微松懈自己的表情。白日里,再困再累,也得撑着。

          “将军,您休息一下吧,敌军今日伤亡惨重,晚上也是要休养生息的。”小武拿了长氅披在千飏肩上,宽慰道,“云州那边的援军估计也快了……”

          “嗯……”千飏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辽阔的苍穹,胸中豪气在经过长时间的鏖战之后,变成一种奇异的怅然。援军,狼烟已经烧了这么久了,周围其他的小城池他都不指望,单秦朗那一路……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对他是不得不用上点小人之心了,他即使真的带援军来了,也会等到最后即将破城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来当那无耻的渔翁。

          本来还以为是沐钧跟他商量好的婚礼后马上发个假的战报救他出来,却不想歪打正着,他来的第三天,梁军就围城了。

          不是没有事先想过这个可能,然而梁军的人数远远超过他的意料。若真是拼人数的话,梁军光靠尸体就能登上城楼,而这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起曾经有谁说,给他百倍于敌国人数的骑兵,下了梁国踏平西域咩了周边三十小国不在话下,当然前提是这百倍的骑兵,给养不能断。

          梁国面积不大人数也不多,倒还没这个实力,不过看得出来也算是倾尽全力了。只是这围城来得实在蹊跷,根本就没有任何预兆,两国虽然战乱不断,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也没什么好觉得反常的,倒是小看了他的狼子野心。

          千飏握紧了拳头,在城垛上狠捶了一拳。

          “将军……”小武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他跟了千飏也好些年了,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将军还是不要站在城头上了,万一地方放冷箭怎么办啊……”

          “小武,报告一下情况。”那些尸体堆在下面,已经将城墙的高度减少许多,若是明日再堆上一些,不要两天城就得破了,然而梁军在不远处驻扎,开城清理尸体,风险太大。

          “梁人似乎没有入土为安的想法,没有人来掩埋尸体。我们也不敢开城门去打扫,怕上面带了瘟疫脏病什么的。”

          千飏沉下脸,当年有人在外征战,部队喝了草原上的水,损失那叫一个惨,就是因为里面丢了病死的牛羊……

          不过到现在城里还没有爆发大规模疫病,水源应该还没有被污染。“倒燃油丢火把下去!烧了!”不能让这东西越积越高。“沐钧!”

          “到!”本来正在战略图前打盹儿的年青军官闻声立刻站直。

          “这任务交给你了!”

          “是!”

          ————————————————————————

          少年策马的身影在寒风中疾驰,耳边寒风呼啸而过,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枯枝茅草的锯齿边缘划过脸颊也浑然不觉。担心秦朗在饭菜里下药,他吃下去之后立刻跑到茅厕里吐了个干净,幸好秦朗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给他下足了分量,不然……

          他走的,并不是官道。若是情况真如信上所写的那么危急,官道上肯定无法通行。在难以通行的小路上颠簸了半夜,胃里的苦水翻江倒海,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星垂平野的北疆冬夜,漆黑的苍穹上经常有流星拖着小小的尾巴跑过天际。他大力甩着马鞭,再也顾不上心疼小义。看着坠落的流星暗暗许愿:千万要来得及,千万……

          然而到底来得及做什么,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没谱。只是不停催促小义快点,再快点,要是能有那流星的速度,以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天边泛白的时候,突见云州城火光大盛,空气里飘满令人作呕的血腥焦臭,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以前跟着千飏的时候他也做过打扫战场的事情,初时那味道熏得他两天吃什么吐什么连孕妇都咋舌,被千飏拿着板子逼着才咽下小半碗粟米粥。

          登时心脏的跳动好像停了下来,浑身如坠冰窖,脑门上冷汗涔涔,难不成,已经破城了么……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那么作为统领的大哥……

          小义对于危险十分的敏感,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嘶鸣,任凭千影怎么抽打就是踟蹰着不肯再前进半步。

          ……

          天光大亮之后,梁军又开始攻城,并且终于推出了攻城车。梁军继续用人海战术,被大火烧过的城墙滚烫,他们依然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进,热油一锅一锅地往下倒,云梯依然络绎不绝地竖起。箭矢在空中交织成网,彼此往来间不停有战士的躯体倒下。

          只是人数实在过于悬殊,敌军已经越来越靠近墙头了——

          千飏看了看天边,到了此时,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手指轻轻摩挲着心爱的战刀,想起那把一同配备的匕首。

          也许真的是最后的时刻了吧,其实,这样的攻坚战,哪时哪刻不是面临着最后,生死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小武见千飏也准备上场拼砍刀了,心中亦忍不住生出些悲壮。

          “小武,你想家吗?”千飏站在城楼上静静看着,越是如火如荼的战斗,心思反而越发冷静,也许真是到了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小武点了点头,笑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丝羞涩:“想。”

          “要是破城了,你怕么?”

          小武脖子一梗,很是英勇地应道:“不怕!”

          千飏却不由有些失笑,这样问他的士兵,十个有九个半都会这样回答的。

          然而敌军中突然产生了混乱,攻势一滞,便被千飏的守方给压制回去。

          “怎么回事?”千飏抢步从城楼上下来,步上墙头问道。

          “不知道,只知道敌营突然失火了。”旁边的副将很是有些手舞足蹈,本来艰难的形势,敌军这么一愣神儿就让他们给压制回去不少。

          突然间逆着阳光的角度,一道金色厉芒破空而来,速度极快,若不是千飏眼力过人且此时心弦紧绷且又处在刚刚好的角度,根本无法察觉。

          尔后……

          “敌军退了————”城墙上欢呼起来。

          “沐钧,守住城门!”

          尔后,只见一队黑月铁骑从城中杀出,痛击溃军。终于恶狠狠地将焦灼数日的那口鸟气给发了出来,一个个如狼似虎不要命一般地砍瓜切菜斩获首级。

          而与此同时,铁骑的首领其实已经离队去了附近的山丘。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那到厉芒的来源。只怕敌军中有丰富经验的,也不在少数吧。

          派其他人出来绞杀,一来也是防止他们杀回马枪,二来,也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私心——要是万一有个变数什么而他来不及赶到……

          剥开层层叠叠的枯树败草,终于在他预想的地点见到了预料中的身影——果然是他。看到人影的那一刻,高悬的心终于落地,只觉得比再打一场守城战还要累。

          这一刻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气恼。自己带出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见着子弟有出息,是每一个为人师者的骄傲,尽管他只是个半调子老师。气恼的自然是秦朗这王八蛋果然不可靠,让他好好盯紧了千影,还是让人给跑过来了。

          千影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耷拉着双手低垂着脑袋,胸部微微地起伏,这幅模样,完全想象不出来射出刚才那破空的一箭时他的脸上会是怎样的骄傲。现在只有旁边系着长长的麻绳的两根竹木,看起来像一个简易的弹弓的东西,无声证明着刚才无人知晓的一切。

          “小七……”千飏试探着唤了一声,似他们这样的人在半昏迷状态,是不好随便接近的。果然,千影听到声音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大力之下骨节根根泛白。

          千飏眼疾手快地制住他以防暴起伤人,千影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晰而紧张,他到底还是害怕千飏,方才那连番的动作他都没有害怕,可是对这个男人的惧意,仿佛是与生俱来。他嚅动了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唇上已经有些因缺水而干裂了。

          千飏搂过他的脑袋小心地喂了一些水。感觉到水的润泽,嗓子里冒烟的状况得到了缓解,身上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地叫了声:“大哥……”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进城,你能起来么?”说着去扶他的肩膀,然而一碰到,千影的眉头便纠结起来,低声道:“别碰。”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肩膀处更是断了一般。方才射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经脉叫嚣哀号的声音。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今日筋骨寸断——在他离开之后,千飏总会偶尔想起他的……

          千飏将他揽在怀里用披风包裹住,对随从说道:“你去牵他的马。”说完抱着人一跃而上坐骑,不能碰千影的胳膊,就只好环着他的腰。

          小义疯跑了一晚上,再次挑战了速度极限,此时就是身上没有了负重,也同他的主人一样没什么精神。

          千影不挣扎也不做声,呆呆地任他抱着,也没了先时的紧张和害怕,由着他掰开自己的手指取下了匕首。在他怀中看他消瘦了许多的脸颊,近乎贪婪地感受着铠甲上血腥与战火的味道。隔着铠甲,还能听到鲜活的心跳。

          听着听着,没多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相聚的时光

          城墙上旌旗猎猎作响,黑月铠上的硝烟还来不及散去,风吹在脸上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入骨,才突然惊觉到,原来是临近年关了啊……

          本以为是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的结局,却没想到突然来了这样的意外,看来要把他千飏的名字登上阵亡将士名录里,还没那么容易。

          抚摸着依旧有些烫手的城垛,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边疆长烟落日的景色,居然染出了一些暖意。也是,快过年了嘛,虽然那个如同牢狱的家里实在让他感受不到一丝春节的气氛,然而真到了外面,家中那些细小而罕见的温暖,却被无限放大。

          而且,他即使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千影的到来,这几日如同迷失在荒漠中的心,隐隐地感觉到一些平和而宁静的抚慰。

          这个时候,他作为一个兄长,是应该陪着劳累受伤的弟弟。然而方才,斥退了众人只好,他静静得凝视着千影苍白的脸,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眉目间的哀伤,已是这般浓烈,沉重得让他不忍直视。

          看着千影憔悴的睡颜,他突然产生了一些窒息的慌乱,这是他即使是在面对生死瞬间也从来没有过的心情。待他收敛心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抚摸着千影满是冷汗的脸颊,蔓延其中的微妙气氛,像燎原的星火,照亮了他心中某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角落,那角落里潜伏着一只魔幻的兽,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那些丑恶的情绪和妄想,惊得他落荒而逃。

          从来没有哪个战场让他胆怯,然而这一次,他当了逃兵,这个诡异的战场,决定输赢的不再是力量,那玄而又玄的平衡,却是比诡谲的朝堂杀伐的战场,更令人毛骨悚然,一旦陷落,便是万劫不复,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这个领域中,好像又掩藏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散发着迷惑的幽微气息,宛若来自异域的蝶,扑朔迷离,令人向往。

          金乌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刻,天边的霞光红得炫目而壮烈,丝毫不逊于战士们的鲜血,不逊于那些平凡而坚持的信念,震慑着碌碌苍生。

          他就那么一直立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刻,心中一直纠缠的一些东西,轻微得宛若一声叹息,慢慢消解飘摇。

          小武在后面看了几次,想要上前来叫他吃饭,只是一看到大将军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背影,脚步就被生生阻隔在九尺之外,总觉得那不是他可以接近的范围。

          他眼瞅着天都黑了,饭菜也热了几次了,想着再等一会儿,一会儿一定要喊将军回来吃饭。这么熬着身子哪里受得住。

          他刚要将这想法付诸行动,千飏已经转过身朝他走过来了,“让你担心了,走吧。”

          “没……没有……哦,好……”小武被千飏嘴角掠过的笑意给惊了一下,将军莫不是有什么妙计脱困了吧……

          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他将千影就安置在自己的临时住所——开战的那天,他还没回将军府,就直接上了墙头,住所也就临时征用了一间民居,当然他一天都没住过,连指挥点都设在城楼上了,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现在倒是便宜了这小鬼——下城楼的时候,千飏拿马鞭轻甩了下城墙,看着溅起的尘土不经意地笑笑。

          这户人家还满有钱,安置千影的房间也很不错,软榻上还垫了两床新絮,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千影已经醒了,斜靠在软榻上费力地吞咽着近侍喂给他的白粥。他每吞下去一口,眉间都会不着痕迹地轻拧一下。

          “他醒了怎么没人来报告?”千飏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让千影诧异的紧张和薄怒。他立刻解释道:“是我……不让……咳咳……”他一着急,那白粥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地咳了起来,嘴里苦得厉害,胃里只想呕吐,只是不吃点东西,他的体力怎么跟得上,何况再想吐,他也确实饿了,像饿死鬼一样手脚无力全身的感觉只有胃还活着。

          他不想告诉千飏他醒了,因为他觉得,他醒了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千飏欣喜的事,本来还想着也许千飏还念着先时的兄弟情分,可一想到这里,那断裂的戒尺就扎得他眼睛刺痛不已。

          千飏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待他平复一些,才出声说道:“把粥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千影眼看着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登时紧张起来,不管当时在上坡上多么的豪情壮志,此刻也只剩下尴尬和不安。手指下意识想跩紧被子以抵御紧张,这才发现,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反而是肩膀上断裂了似的。熬着眼前因着疼痛而突然起来的黑暗,心中泛着微微的苦笑:没办法,谁让这个男人是他的死穴呢……

          继而又难过地低下头去,无力地躺在床上,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哥哥收拾,等他收拾了烂摊子,再回来收拾自己……

          更瞧不起自己的事,有时候明明不是他的错,然而在千飏面前,仍然不敢翻脸到底,就连在挨打之前的据理力争,都成了小孩幼稚的笑话——就这样处于他的阴影中,永无翻身之日了么……

          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就真的那么难以攀登么?他已经在攀登的过程中伤得血肉模糊,可希望的影子,在哪里……

          在黑暗中前行太久,信念的幻影已经无法支撑他继续……

          千飏看着他颤抖逐渐剧烈的双肩,熟门熟路地坐在床沿上,避开他的胳膊将人轻轻搂了过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伸手去端白粥。

          这些动作,熟悉得仿佛与生俱来,比他的武艺,比他的兵法,更加熟悉。

          只是此番,这些动作有着大彻大悟之后的泰然自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知道你嘴里苦,但是好歹吃些东西,不然恢复起来更慢。”粥已经不是那么烫了,千飏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难受就慢些吃,吃下去一点算一点。只是哥这里的食物怕没有老秦那里置办得丰富了。”

          “哥……”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想说些什么,终究是全身无力,吐不出半点言语,只得呐呐地张口,一点一点地抿着白粥。千飏那句没有怪他的意思,也被他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大哥此时很生气,养好了身体好还债。

          没关系,欠了你的,终会还你,你不要的,我也不会再拿出来惹你烦……

          眼角的余光看着摇晃的烛火,千影连敷衍的笑容都扯不出来,脑袋一歪,继续睡觉。

          听着千影逐渐平静的呼吸,千飏抬手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肩膀,被那么重的黑月铠压了这么些天,这份疲累他都已经麻木了。

          正待起身去倒水,突然见千影满头的冷汗,身子不停地挣扎抽搐,嘴里喃喃地叫道:“哥,救我……救我……不要……不要过来……哥……救我……”

          千飏心中一拧,立刻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虽然这样会弄得他更痛,不过从掌心传出的温度,的确能够有效抵御梦魇的纠缠。

          千影渐渐平静下来,四肢如瘫痪了一般软软地放在床榻上,晶莹的泪滴缓缓从眼角滑落,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抬手轻轻拭去,在心底烙下浅浅的叹。

          看来千影那一箭到底起了作用,敌军已经有两日未来进攻了。那天千飏虽然站得高看得远,不过也没能看清楚那一“箭”到底有没有挂掉敌将。

          不过趁着这两日的空当,他们倒是能够着实能够好好休养整理一番,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城墙轮值守。

          “大将军,我们的粮草紧张了……”那天小武很是担忧,其实底下的许多战士也在担忧,千飏却仍然是静默不语,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没关系,我们没有了,他们也差不多了。”

          消耗战谁怕谁来?!只不过这样打仗有些窝囊罢了。

          “隔了老远就见着这边起火了,我当时就傻了,以为城破了呢……”经过两天小猪一样的修养,千影已经能坐起来说一会儿话了,只是两条胳膊还不能动,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幸好这两天敌军没攻过来,不然还真分不出人手照顾他。

          千飏在门外听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昔日的活泼开朗,里面却已经染上了一些沧桑的痕迹,不由想起昨日,千影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白皮,因为自己靠在床边睡着了没注意,居然也就挺着不做声。

          发现千飏有些着恼,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哑着嗓子吐着模糊的“对不起”,然后认认真真地小口啜饮着千飏递在唇边的水。

          千飏心中黯然,他恼的,哪里是千影——记得昔年,千影若是受了重责,又得到自己的照顾,便会猫儿一般地撒个小娇,软软糯糯的,也不会太过分。那时节,便是责得再重,千影也从来没有生出一丝怨恨。

          然而当那个软糯的唇被自己醉酒咬了之后,事情的发展,便脱离了轨道,不该诞生的情愫不期而至,不该产生的伤害突如其来。

          兄弟间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大到了让人恐慌心寒的地步。

          ——“我们大将军多厉害啊,那梁国小儿根本不是对手,听说他们根本就是群没开化的野兽,连自己庶母都强占。”

          “……”

          房间中的笑闹之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千影一见着他,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低声唤了一句:“参见将军。”

          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我也会害怕

          小武站起来行了军礼,看看脸色有异的二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遂找借口尿遁了。反正七少立了大功,还伤着,将军再生气,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煮了吃。退一步讲,即使要煮了吃,他在场也没什么作用。

          千影低下头,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千飏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千影闻声仍旧是不理他,气氛顿时更加尴尬了。

          “身子可好些了?”千飏走到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

          千影也不敢躲,只得敷衍道:“嗯。”对于千飏的注视仿佛没有感觉,眼神空洞地看着墙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来,把药喝了,再睡一会儿,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要睡个安稳觉可不容易啊。”千飏给了一个温和的笑,也许是多年都不曾这样放松自己的表情,肌肉有点涩。

          千影默不作声地就着他的手也不管烫不烫“咕噜咕噜”大口喝个精光。

          千飏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千影的异样,尽管他对弟弟的心情从来不过多关注,不过吃住在一起好歹也这么多年了,他千飏也不是个泥塑。

          那次不能忘记的伤害之后,千影虽然自弃到企图自行了断,也不似这一回,像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千影闭上眼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盯着千飏的眼睛,缓缓说道:“将军。您去休息吧,焦灼这么多天,敌军现在虽然按兵不动,但是随时会攻过来的,时间宝贵,别浪费了。”

          在马上疾驰时,满腹的辛酸满腔的怨怒,仿佛都随着那天的流星燃烧殆尽,只剩下满心的灰烬。越是在乎的人,有些话越是无法诉说,甚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在心底的秘密被揭穿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将自己从千飏最亲密之人的位置上驱逐出来了。

          他想揪着千飏的衣领大骂他凭什么一切都瞒着他,质问他到底将自己置于何地。可是这些是只能想想的,面对千飏那张正直无辜的脸,他只觉得自己是罪恶的。

          以前,他只是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悄然深埋,在静谧无人的深夜,才敢小心捧出来,怀着私偿禁果的战栗与窃喜,独自一人甜美地想着,看着。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不能洒脱而坦荡地对自己的兄长无话不谈,无论是伤心还是喜悦,都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熬着。

          那日看到别家被打死了扔出城外的小倌,他回来之后更是害怕得几日都睡不好,功课也频频出错,被千飏好一顿重责。他并不怕死,可是这事若真的暴露了,死得这般不堪不说,还会害了千飏。

          然而他所有坚守的秘密,都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给打破了。多少日的等待和渴望,长久的在黑暗中挣扎,一丝微末的光芒,都被他当成了光明的希望,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才幡然醒悟,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可是当幻觉破灭的时候,在藤条下辗转挣扎的他,却连委屈的眼泪都掉不下来。

          若没有那一次,这个秘密,他会带进坟墓。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千万不要强求,他身边不幸的例子实在太多,能得兄长的爱护已经很好了,就这样看他娶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看他生一个肉乎乎的小孩,看他学着怎样当一个父亲,看他怎样宠爱自己的孩子。每到节日,便过来本家看他一眼,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兄长的情谊,安静地过完一世……

          可是他想了那么久的感情,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他的面前。冷心冷情不苟言笑的大哥,醉态之下居然紧紧搂着他,吻着他,连犹豫和挣扎都没有,他沉沦了……

          他相信,在大哥千飏万年冰川的心底,定然也埋着与他相同的感情,就算也许不如他所期望的这样深这样浓,也定然是有的,他相信,这石头般冷漠的面容背后,定然藏着如春水一般温和而暖人心脾的微笑,只要他坚持下去——他一直将千飏教导他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作为信条。

          即使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千飏提出的另外一个赌约,仍然成了他溺死之前救命的稻草,明明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胜利机会,他仍然愿意一试。也许到他临死的那天,会为这样的执着感到可笑,可是目下,在追逐的途中,他无力喊停,无法放弃,千飏身上的伤疤,千飏临风而立的身姿,千飏深不可测的眼睛,种种一切交织成蛹,而他,只能躲在其中当一只仰望天空的小肉虫子。

          偶尔也会想想,要是日后千飏真的接受自己了,会不会为昔日的种种行为忏悔,尔后自己又不禁为这样的幼稚想法而失笑。只是想得多了,原本一点点浅浅的幻想,却在心底长成阴暗而扭曲的藤。

          以往的那些话,撒娇也好倾诉也好,怨恨也好欣喜也好,他不敢说,如今,在心头死命地割舍下灵魂深处的纠缠,终于有了勇气,却不想再开口。

          有些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

          千飏拍暖了药膏,伸手去解他的衣襟,他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别过头不再动弹。

          “为什么要回来?”千飏淡淡地问道,手上不停歇地给他上药,这屋里虽然烧了碳,不过北疆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梁军不也是想趁着大雪封山粮草供应不足的时候偷袭得手。

          其实他的心中远没有表现的这么平静,千影的答案他预想得到,拒绝,又想亲耳听——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么要回来。”见千影并不回答,心中微微一滞,顺口又问了一句。手上仍然平稳地给他揉着青紫的关节——千影以刚刚能提起长枪的体力,一枪射过去便掀翻了敌将。“我给老秦的信你应该看了,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千影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到底是我哥哥,就是吃的那碗白饭,也是大哥给的。爹从来都不把我当儿子。我活这么大,连口粮都是从大哥嘴里讨得的,大哥有危难了,我怎么能不回来。若是那日就破城了,我也会立刻殉身。我再不济,日子也比四哥强一些,这些都是得大哥多年照顾,欠下的,总要还。”

          当年你能挺身挡住父亲残暴的棍子,为何那次,你却没有来——为何,你给我的,依旧是漫无天日的痛苦,为何,亲手将我的希望一个个撕碎……

          千影说了这许多,却没一句是千飏所等待的,千飏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在赌气,还是真的已经放弃了。“我何时要你还什么了?!”有些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愤怒,还有些被误解的委屈。

          是啊,在礼法的范围之内,没有那个嫡长兄能有他这般对庶出兄弟爱护了,可是……想来,自己有多不能接受秦朗,千飏就有多不能接受自己吧。千影笑道:“也是,千影说这话混账了,原也是还不起的。大哥去休息吧,弄不好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回头等咱们胜利了,千影的混账之处,再由大哥处置就是了。”

          “千影!”千飏怒喝一声,对上他带着些自嘲的无辜而哀伤的眼神,怒火顿时矮了一头。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能再理直气壮地教训这个小混蛋了,每次面对的时候,都不免有些心虚,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兄长的资格了……

          “将军!千影现在好歹也是挂了下将军的军衔,将军此为,是让千影做逃兵么?!”千影高声道。那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他就这么不可相信么——“你若一早就认为我不是个东西你何苦带我来这里,你何必苦心教导我这么多年!?给我口饭吃我便感激您一辈子。那些功课又无趣又沉重,你还总打我,到头来真的危难了您居然不让秦朗告诉我——我废了又怎样,我提不起枪杆又怎样,照样退敌!”

          “千影!念你还伤着今日不跟你计较,一次侥幸就又眼睛看天上了?!做事不计后果这毛病扳过多少回了!?若是那附近有敌军呢,若是你这胳膊再治不好呢?!若是正赶上屠城呢?!”千飏被他一击,立刻拍了桌子怒道。尔后马上反应过来,小子,和他耍上心眼儿了,宁可激怒了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过,这个小鬼依着一次次的“侥幸”,倒是见缝插针帮了许多忙……

          想来,每次都是他带开话题不给他再继续纠缠的机会,而他也总是顺从地掐断话头,将心事深埋。这回自己开始动摇了,他却千方百计地将话头引开,而自己还差点真的上当了。

          千影被他一吼,又低下头去,哀哀地说了一句:“哥总是在想后果,可是人这么短的一辈子,想了后果,还有多少时间做别的想做的事情……”见千飏不说话,心中苦笑一声,又惹恼了他了吧……“哥,即使我之前就知道现在的后果,可是我也不怕,哥,我只怕到死的时候,会为了没做到的事,没努力的事而后悔,那便是再投身到显赫之家,也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怕来生,还在后悔……”

          心中某道坚固的墙显出清晰的裂痕,千飏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狭长的眼睛里,是千影从未见过的坦然。

          ——我也怕啊……

          面对千飏泄露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情绪,千影却呵呵笑了一声,声音里,是他也不曾预料到的苍凉……

          千飏错愕当场……来生再续

          听着那否定的苍凉笑意,揉着他头发的手指顿时停住,滞涩在空中。难得的坦然目光,也蒙上了一层黯然——那么多的伤害累积下来,信任怕是早已被破坏殆尽了吧……

          千飏干笑了一声:“你休息吧,这回做得不错,不过以后不要擅自行动了。待打完仗了,开春之后,哥带你出去骑马,看看边疆的春色。”他想说的那些话,想表达的那些情绪,终究因为没有合适的气氛而告终,说出口的,永远是这样用来敷衍的淡而无味的措辞。

          千影望着自己大哥刻满硝烟的脸颊,望着那些许干涩的笑容,有些哽咽,他的大哥,从来的说一不二,说用藤条就不上板子的人,合适面对他的忤逆也开始束手无措了——这样的生疏,想来却是由于他的不识好歹而自己造成的吧……

          见千飏打算离开,千影幽幽说道:“哥,你永远想得比我多,比我全。千影却想不了那么长远的事。千影只想问一句,就一次,哥,如果我们不是亲兄弟,也不可以么?你当真,没有半点喜欢我么?”

          还是问了出来,只是,已经不是那么执着于答案,语气也没有了以往的迫切,曾经那样想要的回应,如今仿佛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这样问,至于千飏的答案,没有多大意义了……

          千飏听到他的提问,停住离开的脚步,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先是为这样的心情愣了一下,尔后见千影一脸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的表情,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千影,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我……”

          “将军!梁军又攻过来了!”小武突然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满室幽微的暧昧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烟消云散。

          “嘭————”突然一声巨响砸在头顶上,天崩地裂的震荡中,屋顶上的灰尘噼里啪啦往下掉。

          “遭了,是攻城车!”这声音他太熟悉,熟得连日来梦里都是这个沉闷得如同碾碎骨头的声音。千飏望一眼千影,咬咬牙,眼睛一瞪喝令道:“小武留下看着千影,再乱跑给我试试!”后面那句自然是对着千影说的。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那是千飏战斗生涯中最为黑暗的一战,几次三番,他都以为一条腿已经裹上马革了。铺天盖地的箭矢与飞石,光是城墙下累积的尸体,就已经人为缩短了城墙的高度,自己这一边早已是强弩之末,敌军却依然源源不断如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的老鼠。攻城车上巨大的木头要不了几下,就能将城门砸开。

          “嘭————”又是一下,传来沧海桑田般久远而沉闷的响声,如砸碎了他的心脏。即使城墙上一锅一锅倾倒下去的滚油,焦臭的味道还来不及散去,后面的人马上补上。幸好这玩意儿笨重得很,行进艰难,被城墙上密集的箭矢一阻,第三下到底还没有撞上来。可要撞上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

          “哥!”在一片厮杀声中,这个声音十分突兀。他侧过脸一看,果然是最让他头疼的人——小武扶着千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城墙上。上一次,是素儿扶着他,立在正房门口的廊檐下,不远的距离,目光却似黎明时分来自汤谷的光芒,满含着同甘共苦的坚决与振翅欲飞而不得章法的郁闷。

          千飏怒目圆睁,刚要骂人,一道流矢飞过来,他立刻窜过去抱着千影就地一滚。“你!让你不要乱跑!快下去!”

          千影被他压在身下不得动弹,感受到他颤抖指尖泄露的紧张心思,第一次在他骂人的时候浮现笑容——也许他对每个士兵都是如此,不过能这样紧张自己,就当他心中是有自己的吧,这一次凶多吉少,带着美好的怀念,去了黄泉也不至于太过凄惨……

          “我也要参战!”千影反驳道,“我不是孩子了!”这不是赌气,也不是请求,他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事业也好,感情也好,他并不是当做玩玩的,他不再是一个孩子,所走的每一步,无论是生是死,都会自己承担。

          “这里的战士有比我更小的——”如果我不展翅高飞一次,你就永远都瞒着我——无论是伤害的借口,还是保护的理由。

          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少年眼眸里异样的平静,深深刻入了灵魂。

          “小武!把贯日弓抬来!”千飏扶起他,望一眼愈发焦灼的战况,看向千影低声问道,“交给你了,有把握么?”

          千影点点头,其实心中也不怎么有底,那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射出去了,若是再回到那时候,他并不确定有这个把握。只是这是千飏给他的机会,到底是年少轻狂,他一向乐于在这种事情上豪赌。

          千飏突然摘下头盔,往千影脑袋上一套,不由他反驳,也不由沐钧惊讶,两下打了个死结。

          贯日弓抬来了,古朴而沉重,通身散发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庄严。相传乃是后羿之弓,后由陈塘关总兵李靖获得,经由几番战乱辗转,便落到了天朝的贵族们手里。

          这个弓……千影心底一沉,便是他全胜时期,也不一定能拉得开,现在——除非作弊……

          远远地望见敌军将领一脸得色,看服色,起码应该是亲王级别的人物。梁军以武立国,亲王什么的能上马打仗也是常理。

          城楼上抬出的贯日弓显然敌军也看见了,那样一件神兵利器,放在哪里都掩盖不了他的光辉。

          敌将的战马惊恐地长嘶,差点将马背上的将领给甩下来,箭羽在阳光下无辜地摇晃,在夕阳下反射着微红的油光,看在梁军眼里,却是最深的挑衅。

          “若再敢滋事,爷爷下一箭,就要射你的老二了——————”军中嗓门儿最大的战士齐声高喊,然后发出爆裂的嬉笑口哨声。

          那将领听旁边副官翻译之后,更加愤怒,居然擂鼓发起了第二波攻击,城墙上的众人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他娘的,这帮土匪不吃这一套啊——”下属几个五大三粗的将官郁闷道。

          而千影心中,却是在担忧另外一件事。“哥,你怎么样。”方才那箭,便是他们兄弟联合作弊才发出去的。此刻千飏一脑门的冷汗,千飏不做声地摆摆手,示意他看前方。他的心中,到底也紧张了,这样下去,破城只是时间问题。那庞然大物攻城车,又开始缓缓行进,车轮碾碎一地血肉。

          千飏转头看向一直立在身边的小弟,在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中,原本小小的孩子,也长这么大了,眉宇间,也有了一个战士的无畏,同时还有那些他无法承受的情怀,过去,他是不敢面对,如今才知道,是他不配,同样疯长的情愫,小弟千影勇敢地面对了,他却无耻地逃跑了。想说些什么,终是怕他将来有所挂碍,更是生活艰难,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拢了拢他从头盔中散出来的长发,“千影,若有来生,哥定然好好待你……”说完便转过头去,拉满长弓,便是破城,也要取贼人首级。

          千影瞪大了眼睛,夕阳那人的侧脸镀上一层视死如归的豪情,似是放开了某种心结,终于能含笑归去,这是……还来不及确定他是不是幻听了,突然间城头上又发出高呼声——“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比之之前给自己壮胆调戏梁军的笑声欢呼声更加响亮,那是死里逃生后发次肺腑地士气高涨。

          只见天边烟尘滚滚,某人乘风而来,学着比梁人更野蛮的部落那样,一个个嘴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呼声,没有准备的梁军瞬间被骑兵冲散。

          “丫的,爷爷就那么不入你眼了,什么兵力都压在云州,老子在幽州是望眼欲穿啊,你个死没良心的,云州的小白脸虽然长得水,我幽州也是美女如云啊!”秦朗很是愤怒,他被削了面子了!

          敌方终于鸣金收兵。直到秦朗一脸痞笑地站在城楼下面喊开门的时候,千影还没有反应过来。

          “秦大哥……”死里逃生之后,许多事情都不重要了,此刻见到他,千影是真的高兴欣喜,大步上前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怀疑他不肯来救援之后,在做了下药这样卑鄙的事情之后,他还能这样毫无隔阂地接受自己满怀歉疚的拥抱么……

          紧紧地搂着怀里的身子,这一刻,他想到的,并不是那些龌龊的情事,只是想抱着,紧紧的,纯粹的。不过抱够了之后,他的嘴巴又不老实了:“小子不错嘛,连射人家老二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老秦的弟弟咧。我们这位大将军家风严谨,怎么喊得出这么让人激动的话。不知道那家伙当场不行了没,估计是不行了,不然也不会那么怒火中烧,话说咱也快点打下梁都,好去收编后宫里那些可怜的女人啊——”

          “……”千影一想到刚刚那些人的喊话,再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脸颊臊得通红,猛一用力挣脱秦朗的怀抱,像千飏行了一礼:“属下乏了,请令下去休息。”

          千飏挥了挥手让他先行离开。

          “老千,你弟弟这手段越来越狠了啊……”

          “闭嘴!”千飏怒了,对救命之人丝毫不给好脸色,脸颊有些隐隐的微红。

          “干嘛,跟打了败仗似的……”秦朗奇道。

          刺激

          “我去找他,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给老子下药,这龌龊手段也真不愧是你老千的弟弟啊。”嘴里虽然是责怪,眼睛里却全是纵然和欣赏。秦朗抬腿就要去找千影,他知道这死小鬼就是面上表现得无所谓了,屁大点事总爱压在心里,不过有时候,他很是羡慕千影,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积压心事的自由。

          “得了吧你——随他去吧……”看了一眼千影离去的方向,千飏轻轻说道。尔后一把扯住企图逃遁的某人,望着眼前脸上阳光灿烂的秦朗,他叹了一声,扳正秦朗的双肩薄怒道:“秦朗……你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现在才到!”

          秦朗嘿嘿一笑:“不是说了,被你那能干弟弟给药倒了嘛……这回是真的被药倒了,不是装死。你这弟弟能干啊,怎么不是我弟弟嘞?爷对他不比你对他好?”

          千飏眯了眯眼睛,冷笑道:“军衔也不低了,拖出去打军棍可不好看!”

          “好嘛好嘛,爷这不是为了瞅准战机嘛,不然咱们两军就是会师了,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啊。”秦朗笑得更加灿烂了,随手摘了根枯草叶子放嘴里嚼。

          千飏看了看他的笑脸,轻叹道:“秦朗……”

          “老千,你怎么变惆怅了啊……”秦朗感叹道,“我还以为千影就够闷骚了,没想到千飏你更胜一筹嘛。怎么,是不是看上哪个妞儿,怕家里的母大虫啊——”

          千飏背过身去,淡淡说道:“我说不清楚那个感觉……”

          “不像你啊——”秦朗惊奇地看着他,“还真有了!你不是号称柳下惠在世唐三藏重生么?哪家的姑娘这么风华绝代,居然连你这块那个啥坑里的石头都打动了。”他这样的贫嘴在往日里千飏总是操起马鞭就甩过去,今日却见千飏紧抿了嘴唇若有所思。

          秦朗马上就不笑了。他自认也就是嘴巴子损了一点,其实人品不算太坏,至少在明显情窦初开而不知所措的童子鸡面前,他作为一个花丛老手,是有义务为其传道授业解惑的,何况现在把柄抓在别个手里,要是让他一个不满意,真抓出去打军棍可就好看了。

          “怎么回事,你说说吧,爷免费帮你开导一次。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真喜欢那妞儿,就娶进来嘛,公主肯定是大房这么话说,不过依你的脾气,公主应该生不下小孩才是,你回头还得给老爷子交代一个孙子,就正好齐活儿嘛。你把人安置在云州不就结了,公主也不会没事跑这里来闹吧。”秦朗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正在全力抢修的城墙,“你就是把城墙看出朵花儿来,你不说话,爷帮不了你不是。”

          “那是不能喜欢的人,不该爱的人……”千飏实在不想说这个话,抬眼望着天边绚烂的云霞。

          秦朗脸上一滞,笑容中掠出些经年沉淀的苦:“哎……这个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即使将女子温婉的笑容深埋在心底,腐烂这么多年,可一旦提及,空气中依然能嗅到那些细小的苦,宛如少年细小无助的爱情。

          这个事情,或多或少也间接促成了千飏禁欲的个性,不过对此,秦朗只当不知道。

          “是吗?”彼此都是男人,有些安慰的话他实在不好说,然而这个亦敌亦友的男人脸上越来越辨不清真假的笑容,总是让他惊叹世事的无常,时光的无情,这真假莫辨的面具式笑容,代价却是少年时美丽爱情的灰飞烟灭,“可自那次以后,我若是无法保护,宁可不爱……”

          “这就是你不对了。”秦朗突然长叹一声,“出事的是我,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被饭卡过一次喉咙,以后就别吃饭了啊。就像我,虽然婆娘死了,但是她在九泉下也不忍心看我为她痛苦吧,所以我日子过得滋润着呢,要不是你小子隔三差五给老子使绊子,你这大将军的位置,怎么也该爷坐上两天。”

          “婆娘死了”这句话,秦朗的淡而无味中,有几分伤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秦朗,我的人生中,不允许出现万一,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太飘渺了……”千飏努力想着措辞,怎样让秦朗不察觉这是一段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怎样把自己的困惑说清楚,毕竟哥儿几个就这个混蛋曾经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爱人。

          “飘渺个毛毛。小七就跟我说过,你打仗也好谈情说爱也好,一定要拟定个计划什么的,有时候跟着感觉走,不一定是坏事,就像爷,爷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是这不妨碍爷追求幸福不是。”秦朗又摆出长辈那样哀其不幸的嘴脸,长叹着拍了拍千飏的肩膀,“你自己考虑吧,爷追求幸福去了。”

          说完,也不待千飏反应过来,径自往千影离去的方向逃遁了。

          按照小武的指示,顺利找到了千影的去向,敲了门,半晌,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千影来开门,衣衫半敞着,脖颈以下洁白的胸膛上两颗小小的茱萸隐约可见。

          “秦将军……”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千影的脸颊看起来还是有点红。

          “干嘛呢在?”秦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间民居,看见床头上摆着伤药和纱布,紧张地问道:“怎么又受伤了?你啊,就不能有一天不受伤么?又被老千打了么?”说完眼睛紧张地直往千影身后看去,目光赤#裸而直接,就差动手扒开他裤子了。

          要说,这个部位也不知道是不是肿着,虽然冬天里军裤穿得较为厚实,不过圆鼓鼓的美好形状仍然依稀可以想见。

          虽然很想扒开,不过想来才出这事儿,自己在千影心中的形象必定不是怎么美好了,再做出禽兽行为,可就直接没希望了。

          千影被秦朗瞧得老大不好意思,尤其是他无辜的眼神中若即若离的淫#邪,更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心说这人也真是,才让自己撞见了那个尴尬事,哪怕就是装也要装得正人君子一些吧,偏他就这么理直气壮。

          “没,他没打我,我手臂上拉弓给伤了……”当时自己就在猜测,若是秦朗嘴里说的喜欢是真的,那么他抛头露面将自己暴露在箭雨中,秦朗定然不会见死不救,既然他来了也就说明他看见了,没什么好瞒着的。

          那时候,是真的祈祷他能来的,只是他真的来了,自己出了欣喜之外,更多的确是愧疚。哪怕觉得秦朗真是侮辱了自己,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去猜测算计他的感情。

          “秦大哥,您能回避一下么,我处理伤口……”

          “千影,那日的事秦大哥给你道歉还不成,你就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再像以前那样么?”秦朗扳过他的肩膀,见千影眉间一拧,立刻松开手,刚刚还叱咤风云的将领,手足无措如初涉□。

          “千影并不是防你。只是怕秦大哥错付了深情。这份苦,千影自己虽然无怨无悔,半夜尝来,也觉辛酸不已。”千影低垂了头,背过身去。即使在城楼上千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可冰冻三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暖回来的,飘渺如风的言语,他怎么去相信。

          “他呀,这么多年下来人都傻了——”秦朗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要不要咱们刺激他一下……”

          千影诧异地对上秦朗的眼睛,压抑在心中的渴望令他不顾后果,最终是大胆地点了点头。

          晚上开了个小小的庆功宴,每个人多加了两块肉,众人一同分享了一小坛当地的老白干儿。越是艰难的时候,这样的分享越显得情深意重,千飏沉默地将第一杯酒洒在土地上,许多老兵看着看着就红了眼。

          千飏见小弟千影沉默地看着冬夜的星空,身影也如寒星般孤寂疏离,心中有些拧,想起在城墙上只说了一般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刚要走过去,秦朗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揽过千影的腰将他搂在怀里,嬉笑道:“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不找个人陪伴着,这更深露重的,回头别哭鼻子啊。”

          千飏赶紧隐在树后,借着夜幕猫腰偷听。

          他的身法虽好,到底是心中有所挂碍,那细小的声音还是让某人给捕捉到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儿——千飏啊千飏,哪怕这回我和小七被你打了通堂,能看到你吃了大便一样的表情,比什么都值得。

          “我没……”千影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之后,就顺从地让他搂着,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身上,喃喃说道,“秦大哥,我难受……”

          千飏竖着耳朵,风向也正好,听他说难受,心中一紧:莫不是在城墙上又受了什么伤。这样压抑而哀伤的声音,曾经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

          “好了不难受,乖,秦大哥会对你好,还哭了呢——好吧好吧不笑你,想哭就哭吧,哎!明天我就跟你哥去说去。”边说着,边抬手给千影擦脸,“以后秦大哥罩着你,绝对好好宝贝着你。别怕。”

          “我哥要是要打人怎么办啊,你的军衔比他稍微低一些,他要动怒了伤了你怎么办。”这倒是句实在话,哪怕是为了刺激千飏,他还是不愿意让秦朗受伤,越是给不起的人,越是觉得歉疚。

          “那样也不错啊,那样的话,你就更舍不得秦大哥了不是。小影啊,你还没有跟秦大哥说,你喜不喜欢我?”秦朗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嘴巴已经离千影的唇很近了……喜欢的方式

          成熟男子的鼻息带着异样的蛊惑,令人安定又惶恐,诧异间不知所措。唇越来越近,温暖的气息喷在脸上,痒痒的,暖暖的。不同于千飏醉酒之后霸道的攻城略地,秦朗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之后,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千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是他点头说要气一气千飏,可是这都事到临头了,千飏怎么还不出来。若是真的不出来,他怎么办,对于秦朗,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他占去了便宜的话,自己是有苦都说不出来。

          于不能回应的人接吻,是一种罪恶……

          千影突然想到千飏嫌恶的表情,现在想来,也许他嫌恶的,并不只是自己。

          耳朵仔细聆听树后的动静,寒风过处,听不到半点声响,心中不由一沉——也许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离去了吧……

          秦朗突然手上一用力,带着千影的腰转了半圈往下一沉,往千影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浅得就如每次夜里小心翼翼的偷吻,吻平了他眉间哀伤的纠结。

          趁着千影一愣,秦朗嘿嘿一笑,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一、二、三!”

          枯草上一阵风声,千飏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怒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想诈自己出来,秦朗那点子小花花肠子他怎么会不知道,然而这俩混蛋居然当着他的面就行这苟且之事!

          千影被他一吓,立刻推开秦朗,秦朗见千飏眼中的杀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下意识往前一挡。

          千飏暴喝一声:“滚出来!”这不是他有没有资格教训的问题,做出有辱家门之事,他身为长兄怎么能视而不见。

          千影要从秦朗身后出来,他不喜欢被人这样挡着,他也是男人,为什么总要被人保护着。然而秦朗的大手一直紧紧地护着他,活像护犊子的母鸡。

          “千飏。”秦朗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像是在说一个誓言,“爷说过要追求幸福去了,就是要追求小影。希望你能成全。”

          “秦朗你少捣乱!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千飏,这理由在你自己那里通得过去么?我们这票人,谁都不是正人君子,说什么伤风败俗,你也忒搞笑了,你不过就是不嫖#娼罢了,装什么清高。本朝并不禁止男子相恋,我们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可以?”秦朗反唇相讥道,挑衅地看着千飏。

          千飏在言语上一向不是这厮的对手,况且这几句话说得字字在理,他根本无从反驳,愣了一下,一股怒火从心底直窜入脑海。

          “放肆了!漫说是两个男子,就是男女之间,大半夜在野地里媾#和,还说什么光明正大!千影给我滚回去思过!秦朗,念你今日立了大功,速速回营房休息,否则别怪本将军不留情面了!”千飏冷喝道,眼眸中的两道精光越过秦朗,直射被挡在后门的千影。

          千影只觉得某些东西被他这一看,便无所遁形,像是某些珍贵的东西,突然间就变得丑陋起来,连珍惜,都成了奢侈。他突然就后悔了,后悔今天晚上的举动,后悔去为他要来圣旨,后悔那天趁机与他发生关系,后悔来云州找他,后悔那个赌约,后悔那天送他回房间,后悔一直以来发生的一切……

          若是这个秘密从来未被揭开,他仍然可以在深夜中,独自一人品味着那人举手投足的魅力,或哀伤或欢笑,都是他一个人的事,青天白日之下,他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他是哥哥。

          一切都变得扭曲而纠结起来,他的脑袋又“嗡嗡”地疼了起来,黑暗中朦胧的树影和城墙的轮廓交缠在一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慢慢扳开秦朗的手臂,一步一步向营房走去。忘了行礼,也忘了回答那声“是”。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脚下深一步浅一步,越想加快步伐,却越是摇摇晃晃。

          “小影——”秦朗在后面担忧地喊了一声,千影却只是无知无觉地往前走。在城墙上那瞬间的激动和温柔,如同一粒微笑的灰尘,入了冰冷的无望之海,消失无踪。在黑暗中守望太久,那人一点点的不屑,伤害都放大到了极致。

          不过也许,也只是这两天累了而已,身子一弱,自然容易想太多。可是为何,千飏说要教训自己,心中却再不似从前那般甘之如饴。

          天空中,繁星灿烂,偶尔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在天际燃烧它们灿烂的生命。

          “千飏!你这是做什么。你既然不喜欢他,就索性大方地成全了我们。小影只是被伤得深了,他并不排斥我,假以时日,也定然能接受我……”秦朗怒道。

          “住口!”千飏断喝一声,眼睛望着千影离去的方向。

          “千飏,你别太自私了。你不准别人喜欢你别人就不能喜欢你。这也就算了,你还不许他另择良木。你这样拴着他算怎么回事?!”秦朗骂了一句,抬腿要去找千影。

          “他是我弟弟,我一手带大的。我不允许他日后跟个男人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将来老老实实地娶亲生孩子,休想乱来,我哪怕不再对他用家法,要整治他还不少这点手段!”千飏恨声道,“秦朗,你现实一点!你是真喜欢他还是为了气我,你心里清楚!”

          “你太把自己当玩意儿了!气你,爷没那闲工夫!我比你清楚太多了!我老秦喜欢谁不喜欢谁清清白白的!都跟你似的把人晾那儿就是对的?!回头他还没被别个干掉,先被你给弄死了!得了吧你。你自己娶了个媳妇苦大仇深成什么了不到三天就跑路,还要祸害小影!”

          “千影跟你说了什么?!”自己的弟弟他还是清楚的,千影不像是会到处乱讲的人,这样的感情,他连自己都瞒得那样深,当初明明是自己强吻,也没见过他有半句申辩。难不成小弟跟这混蛋的感情还真是不一般了么……

          “我的眼睛不是用来看那无聊政局的,我的脑袋也不是拿来想些无耻交易的,我还没傻到你这个程度。不然为什么爷至今单身,而你已经被套牢了。”秦朗冷笑道,这是他擅长的领域,对付一个级别低如和尚的菜鸟,绰绰有余。

          见千飏默不作声,冷冷盯着他,他怅然地长叹一声:“若是小影能将看你的那个眼神儿分我半点,我也不会留待现在才下手。”

          “你要是真喜欢他,想想我们两家的现状——九门提督家可才打死一个小倌这事儿你知道的吧,这个先不说,那个姑娘,当年倾城阁的头牌,你的庶母!你忘记了么?!”这块旧时的伤疤,他们谁都不忍提及,记忆里瓢泼大雨洗去了野兽嘶嚎的尖锐,平添几许悲凉,女子哀怨的眼始终无法闭上。

          秦朗突然愣在原地,如斗败的公鸡。不得不承认,千飏在理智上,永远比他强,永远不会踏错半步。哪怕从那之后他在花丛中伪装了数年,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依旧无法改变。

          踉跄着后退半步,秦朗不死心地喃喃说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变成我的庶母了又怎样……我一样,一样……”可那个爱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原来他到底是懦弱的……

          “所以,有些感情,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何必非要让人知道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重要的人,成为那样……”一句淡如叹息的话语化入黑暗,年青的将领将孤傲的背影留在风中,转身离去。

          某些人的话,每一个字都沉重如誓言,可偏偏,不愿意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千飏回到那间民居的时候,才想起来千影被他喝令思过来着,一拍胀痛的脑门儿,推开房门,却见千影并没有跪在墙边思过。消瘦的身影静静立在窗前,抬头眺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如僵死的枯树。

          “大将军回来了啊。外面太冷,千影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所以还是先回这里来了。”千影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过头来,一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声音里带着点点嘶哑,极像屋檐上将消未消的冰凌,细小,而寒冷。

          预料中,千飏怒喝的声音,然后将他揪到墙边一脚踢弯他的膝盖,都没有到来,甚至于看向他的目光,都没有如期的寒冷。

          毕竟两人并未心意相通,感觉这东西太飘渺,他无法断定,此刻千飏究竟是怎样看他的。甚至是惧怕,想逃离他的目光。

          自己也有些瞧不起自己的软弱,是应该扑上去狠狠咬他两口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爱我,或者冲上去扇他两巴掌喝问你凭什么管我,再不济,应该跟秦朗眉来眼去气死他——但是这些偶尔漫过心底的畅想最终还是汇成了一弯苦涩的笑意。

          “休息吧,以后不要和秦朗来往过密了。”在城墙上的话,是冲动之后的结果,他毕竟不是神,现在,面对千影凄寒的背影,他还是只能说出这些连自己都鄙视的话。

          “为什么?因为他喜欢我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跟个男人混日子,我千飏活着一日就绝对不允许!”

          千影慢慢踱步到自己大哥的面前,抬头仰望着他相思成魔障的脸庞,喃喃地说道:“哥,那你能把在城墙上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么?完整地说一遍给我听。”

          千飏沉默着,尔后抬头,将他揽进怀里,顺着他的头顶看向窗外的繁星,凝眸深处,似是看着一个苦心建筑的桃源乡:“哥说什么不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应该好好的找个女孩子,过着平安宁静的日子。哥能容忍你的感情,但是不会接受,同样的,更不会允许……”

          “够了!大哥,千影想不了那么遥远的东西,千影很累了。也想试试被别人喜欢的滋味。大哥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去秦大哥那里挤一夜好了,大哥也早些休息吧……”千影死命挣扎开来,低下头直往门边走去,心底的失望,已经快要将他淹没。

          “站住!”千飏下意识厉声喝道。不能说

          千飏喝令之后,面色尴尬地立在原地,本打算呵斥教训,却突然没了说辞,木讷着不知如何开口,本就是万劫不复的感情,若是他当真口吐爱语,未来会怎样……

          没有把握给与幸福,还不如就地掐死希望的幼苗……

          千影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来,定定地注视着他,是期待,是无奈,终于,在城墙上的话,化成了记忆中的幻觉,无法再笃定那句话是出于什么,他长久的守候终于抓住的一丁点希望的影子,转瞬就成了一个笑话。“大将军是要追究千影违反军纪的事情么,那千影自己下去领军棍便是。”

          坦坦荡荡的眼神,无怨无尤的口吻,愣是憋得千飏除了一个“你……”以外,再说不出半个字。

          “大将军您休息吧,为了千影伤神,不值得。没有大将军的命令,千影也不会去自讨苦吃的。”千影看一眼素来严厉此时却被自己顶得哑口无言的大哥,这是他头一次没有立刻将自己揪起来暴打一顿,心中,却是有些涩涩的痛。

          “还是大哥要行家法?可惜戒尺断掉了,可要出去折一枝藤条来……”含着苦笑翻出旧事来,是赤#裸裸的挑衅了。然而却敏锐地察觉到千飏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与纠结,千影诧异自己心中居然生出了些恶意的嘲讽。

          很早以前,他就在暗自遐想,将来千飏喜欢上自己之后,定然会为从前的无情而懊悔,每次想到这个,他都能偷偷笑出声来,连因着委屈而悄然落下的泪水,也浑然不觉。

          只是现在,千飏的神情,这懊悔可是为了喜欢么?可惜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猜测。

          千飏轻叹一声:“我说过,不再用家法打你了。若不是犯了滔天大罪需要进祠堂,我不会再碰你。若真到了那一天,大哥也会亲手结果你。”其实早就不应该再碰他,却一次次给自己找借口,舍不得放手。

          他直视着千飏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无畏:“哥,你好狠,你知不知道在那时我城墙上有多么高兴,到头来你又告诉我,这是错觉——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都想算了,你是大哥,算了,你不过是怕我日子过得辛苦是为我好,可是,可是……”那么多的控诉,被他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一字一句,都仿佛天上孤寒的星子,仿佛天边不顾一切燃烧的灿烂。

          千飏沉默地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弟,回忆起这些年的种种,他们到底是如何生疏的,在记忆中却模糊了。只有断裂的戒尺,突兀的木刺时时在眼前晃得生疼。

          千影看着他走向自己,心中有点惴惴,下意识往后躲,巴掌那东西,他吃再多回也不会喜欢。

          千飏伸出的手滞留在空中,掌心里都透着尴尬。他不过,是突然想抱一抱千影。小弟在寒风中的身姿,总是带着莫名的寂寥。躲他,是怕他,还是不屑?

          千影其实心中还是微微有些后悔,想念多年的拥抱就这么泡汤了,于是低下头来,看着千飏的鞋面,眼眶周围也有些胀涩,当下黯然说道:“大将军还有什么指令么?”

          话音未落,身子便被千飏轻轻地搂住。那么一点点带着微苦的甜,悄悄地绽放于怀中。

          千飏也诧异自己的冲动,只是多年来,他早已忘记了什么是他要做的,他只知道什么是他该做的。然而此时,不知是不是受了黑夜的蛊惑,尘封的本能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原来这个拥抱,期盼的人,不仅仅是千影,原来真正懦弱的人,是他。哪怕明了了自己的心思,可是担忧的东西太多,止步不前的理由也太重,没有一个声音,鼓励他行动。

          可是千影凄寒的身姿,仿佛枝丫上的残雪,在即将到来的春风中,随时便会化得无影无踪。于是他迅速伸出手来,却不敢太过用力,如搂着珍贵的瓷器。

          彼此明明贴得那么近,可是两颗心,到底要经过多少磨难,才能贴合在一起。

          珍贵的瓷器到底还是要轻拿轻放的,千飏伏在他耳边低语道:“是大哥不好,一直都没有说清楚。大哥不想给你希望回头又让你更加难过。你明白吗?”

          “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疼你的。你所说的爱情,也很让大哥感动,大哥从来不曾见过有人能如你这般,即使被伤害,依然不离不弃。大哥在城楼上的意思,是说若有来世,我们不是兄弟的话,哥会好好对你,哥终究是欠你这份心意。可今世的血缘,却是怎样也无法割断的。哥知道贵族中,有许多龌龊肮脏的事。可是哥不希望你也变成这样。”

          “哥与你有了那一层关系,必定再不会丢下你不管,可那毕竟是哥被下了药,哥对这样的事情,依然很是排斥。你明白吗?不是排斥你,不是不喜欢你。任何一个男人,哥都不会喜欢。”头发居然没有被边疆的冷风和战火的硝烟毁坏,还是这么柔软。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感觉着他的僵直,颤抖,自己的心中,也随之空空地泛疼。

          “哥……”大哥千飏用着前所未有的耐心,絮絮诉说着劝导着,他多希望这些不过又是千飏的借口罢了,可是为何这样字字在理让他无从辩驳,连那作为杀手锏一夜荒唐,都失去了锋芒。

          “哥那时候喝醉了轻薄于你,是哥不对,哥当时并不知道是你在旁边,哥也是个男人,酒后自然有些把持不住。”可是那温润的触感,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是他从未尝过的甘甜清澈,以及深入灵魂的眷恋。

          所有千影可能辩驳的话一律先封死了,千飏的眼睛却随着话语越来越失神,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晃过的,尽是他们在大营里训练时辛苦而快乐的日子。千影骑上小义的意气风发,结果因为惊了马还被自己好一顿教训,千影一箭射出个“糖葫芦”,被夸奖时露出腼腆的笑。

          这些微小的细节,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刚刚明了的感情,却必须自己亲手掐死……

          “借口……”可是他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当年读书时耍小聪明吧,如今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这两个颤抖而无力的字。他说千飏是借口,可这句话的本身,难道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小七,你该懂的。哥在这些事上怎么会骗你。不管你对哥有多好,哥只能在心里谢谢你。可是与男子相恋,哥真的勉强不来自己。哥想将你推开了,是怕你受到更深的伤害。”可是眼前的景象为何时远时近,这些鬼话,便是一直以来用以欺骗自己的,应该能骗得过千影才是——“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做伤害自己吸引哥注意这种傻事。当初我还以为你只是因为寂寞。谁想到那个地方去……傻透了,哥不值得你如此。真喜欢你对你好的人,怎么会忍心伤害你……”

          “哥……”他瞪大了眼睛,眼眶干涩胀痛得快要爆裂了,为何眼泪却流不下一滴。

          “你明白了么?”

          “是……”

          “你休息吧,我去沐钧那里挤一晚上,秦朗对你的确也还不错,只不过这人说话你只可相信半分……”秦朗这人的心机,可不是千影玩得过的。

          “是……”

          千飏突然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还未回过神来,又决然松开怀抱,大步离去,风从门缝间吹进来,卷起满室尘埃。

          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却还是睡不着,昏昏沉沉却又不是十分清醒,就那么迷迷糊糊地挨着。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锣鼓喧天,大喊着:“抓刺客——”然后就听到阵阵刀兵之声。

          尽管筋骨酸痛,千影还是翻身起来,下意识一摸床边,却抓了个空,才想起来,他的长枪,已经被他当做箭矢射了出去,心也突然就跟着空了一块。

          他到达灯火通明的大帐时,刺客已经抓住了,千飏端坐在主位上,满眼的血丝眼眶通红显然也是刚刚睡暖了被窝就被闹起来了。

          侍卫那火把接近了一照,那灰头土脸形如地鼠的刺客,居然是——“小王爷?!”

          被绑了的小王爷骂骂咧咧地挣扎着,听沐钧已经叫出他的身份,死瞪了沐钧一眼高声道:“让他们都退下!”

          千飏冷笑道:“就你这样的肉脚刺客,十个你这样的都不够玩儿。”一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小武,去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你干什么干什么?!敢对本王无礼,哎呀我是真的有急事把你毛手拿开!啊啊啊啊啊……”

          “回大将军,是真的小王爷,没有人皮面具。”小武转身肃然答道。

          “嗯。”千飏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沐钧在上面肩膀一抽一抽的都快憋不住了,这大将军,明明知道是小王爷,偏要先作弄一番。

          “小王爷,失礼失礼。小王爷大半夜的来云州做什么。要知道现在战事吃紧,保不齐被下面不长眼的乱箭射死了怎么办!”千飏揉了揉太阳穴,步下台阶亲手帮他松绑。

          “哼!你们这群家伙,本王是真的有急事才来的,你们还合起来作弄本王!”他正兀自发火,见千影在一旁,立刻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快点逃吧你!你这回是露大脸了。那梁国的头子说你杀了他弟弟,他要倾尽全国报仇,此番定要鱼死网破,除非我们把你给交出去。”

          走吧别再回头

          “我……”千影脑袋一蒙,看看左右,众人也都是一脸茫然。“我什么时候……”这哪儿跟哪儿啊,他这半年尽忙着生病受伤了,卧床养伤的日子就占了大半,而且他通共也就悄悄宰了几个小混混而已。那什么倒霉催的梁国国君的弟弟,他倒是想,也要有人给他杀不是。

          “我也纳闷啊开始,一问之下才知道我们假扮千飏援军的那天,你开弓干掉的第一个倒霉鬼,居然就是那什么见鬼的弟弟!疯了吧,随便杀个路人甲都这么有来头!本来那天我们掩饰得好好的——”百里钧遥说到这个心中还有点郁闷,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脸让千影也不知道拿什么玩意儿画的,难看就算了吧,那味道还真成,偏偏千影带着明光铠,用面罩挡住了脸,根本就分不出来,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弄得他郁闷不已。

          那时的千影尚且存着初生牛犊的性子,上了沙场亦是热血沸腾不计生死,恨不能直接拿下敌将首级,不过敌将周围保护得太过严密,且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那个中标的,就是什么劳什子的国君弟弟。

          现在想来他不由一阵胆寒,当时若不是千飏回来得及时,怕是他给人当场片了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前儿你那一箭把人掀下马来你是露脸了,那杆枪上烧了千家的火印,赖都赖不掉!你也是,掀他下马干什么,怎么不一箭直接要了他脑袋!这就算了,还跑城楼上去,这脸露大发了吧,我们想随便找个替身充数都不成。”百里钧遥气急败坏地对着地板猛踩了几脚,怒道,“我们堂堂天朝帝国,还怕这边陲的疯子么?他死他的弟弟,我们这边不死人了?灭了丫便是!”

          “是说啊,那你急什么,我们大将军在呢,只要粮草一到,灭了梁国不成问题。”小武神气地说道,对他来说,千飏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哪怕偶尔被他看见了疲惫的神色,也只能更加增添成熟的魅力。

          秦朗眉间一拧,抓着他的双肩问道:“小王爷,是不是,和谈的圣旨都已经在路上了……”

          “是啊,杨越都在路上了。不过本王自然是得了一手消息,还全靠刘公公才溜了出来,跑死三匹马才抢先了一步。杨越人还可以,有意拖延着时间,还在半道上。但是这回父皇派了个监军来,杨越也不能拖得太狠,不然他有危险不说,父皇肯定还会再派个更要命的人来。”目下他也管不上问话的是他最讨厌的秦朗。

          秦朗脸色一松不以为然:“丫鬼知道死的是个什么东西,听他鬼扯!闹不好死的就是个后勤队长,给这儿充大头葱。一什么玩意儿,就敢开口要我们的从三品下将军。吃多了吧他们!”

          沐钧沉声道:“秦将军别太乐观了。我们能想到的,对方估计也都想到了。现在不管死的那个是不是真货,他们兵临城下是真,他们要犯我国威也是真,这根本不是那死鬼是真是假的问题。何况我们谁都不认识那国君的弟弟,就算他们弄个假的,也没有办法。”

          “而且太子哥哥被父皇软禁了,因为杨越已经在路上了,所以连粮草补给也是他一起押运过来!他若是你们一伙的,便是有意拖延给你们流出时间,也先饿你们个两三天再说。他若不是你们一伙的,正好,你们吃饭的时候就可以想想怎样把七仔漂漂亮亮地打包送出去了!”他想起来就有气,他那个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哼,千影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千影自嘲地笑笑,“入质敌国,这可从来是只有皇室成员才有的待遇。不算太差嘛。”

          “七仔你疯了!?”百里钧遥使劲戳了他一指头,恨不得戳翻了他,“入质就算受了虐待好歹撕破脸之前性命还在,你这送过去就是任人鱼肉的,等于就是我们不要你了,你就是在阵前被人杀了,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也毫无办法。哎呀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本王是来带七仔跑路的,你们爱怎样是你们的事,七仔快跟本王走。本王带你躲起来先。”说着一把拽住千影的手腕就往大帐外面走。

          千影哭笑不得地将他扯了回来,“小王爷,如果皇上给了密旨,臣不见了就要问罪于臣的家人,臣能跑到哪里去?”

          这一句话,大帐里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千影抬头看着自己连日来消瘦憔悴不少的大哥,最后拿主意的这个人,还没有说话来着。

          “他们这个时候急着和谈……之前却不声不响只管攻城,闹得我们都不知道所为何来——也许报仇是真,只是他们粮草应该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们拖下去的话,死的还不一定是谁。只是现在拖不了了……”千飏抚摸着手上的大印,冰冷的金属给燥热的手掌一丝安慰,“小七,你怎么想?”

          “我……哥,让我去吧……”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总不能自私地让所有人跟着他倒霉吧……

          “跟了老秦这么久就想到这个?你们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讲,这一宿折腾的,天都快亮了……”说完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很是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千影还想争辩什么,秦朗附耳轻言:“不想挨军棍就快走吧,你哥现在火大着呢,你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不是。留得你这小土包,烧柴的时候也能把火势烧旺点不是……”

          百里钧遥一个错身插入两人之间,恶狠狠地瞪了秦朗一眼:“七仔,走,我们小孩子不懂他们大人们的事,不管他,我们睡觉去。”

          千飏在主位上看着当着他面就不过颜仪的三人,轻咳了一声。千影先是脸色一白,继而脸上又是一红,道一声“告退”就跑出去了。

          待人走了之后,秦朗笑问道:“真打算把人送过去?”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落井下石。

          千飏一拍桌子怒骂道:“送个毛!”小武和沐钧当场愣住,他们的大将军什么时候还会粗口了?

          “你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好歹眯会儿。你不困我还困呢,狂奔一天你也不是没试过不是……”秦朗揉了揉红肿的兔子眼,打算回自己的营房。

          “秦朗,你说你喜欢小七……”千飏从文案后抬起头,欲言又止——“可你又说,男人的爱情,只有一次……”

          “是啊,只有一次,但是这和我喜欢小影有什么关系。再说万一老天给两次咧?我去上吊?!我真上吊死了,我媳妇在那边还不两耳刮子抽死我。”秦朗眉目一挑一挑,山匪样的笑容,生出了些豁然开朗的滋味,宛若战后掩埋尸体的土堆上盛开的花朵。

          “……算了,你去睡觉吧……”

          发白的天际,预示着新一轮激烈的战斗,生命的轨迹将在何处终结,无人知晓,千百年后,白骨成灰,忠魂的面容,也无人再记得。然而目下,却不得不炮灰别人,或者被别人炮灰。

          如火如荼的战斗继续着,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前进。

          那是连日来第一次如此扬眉吐气的一仗,每个人腰间都挂了几个脑袋,回来了嘿嘿大笑直道爽快。

          没有人看见千飏隐在面具下的紧张和暴怒。

          回到大帐里,秦朗同沐钧还在讲着许久没有如此沸腾过,本来对于生死胜负都麻木了——不过还是大将军英明,在圣旨到来之前让梁军投降不就结了,到时候什么屁都不用放。

          千飏摘了头盔,默默放置在桌案上,回头静静地看着千影。

          已经有半年没看见他眉飞色舞的表情了吧,头盔解了一半就跟百里钧遥边说边比划。只有百里钧遥一个人郁闷,因为他是小王爷,城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的,千飏还威胁他,敢上阵,就打断千影的双腿给他看。

          千影见大哥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过头了,立即掩了得色。一场战斗打下来,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大哥身边读书的日子,取得一些成绩有些骄傲了之后,大哥也是这样严厉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只等他自己捧了板子来,大哥才会告诉他,这点成绩不算什么,他又出了多少疏漏犯了多少错误云云。

          今日呢?大哥会说什么?会不会诧异他的武功突然又有了进展,会不会赞扬他杀敌有功,还是责骂他得意自满——他突然有些期待,板子断裂带来的裂痕,也仿佛模糊了许多。一身的硝烟战火鲜血淋漓,许多东西都模糊了,每个活着的人的脸孔,都变得亲切温和。

          “千影,你跟随小王爷离开吧,随便躲到哪里都好,小心不要被人抓住。”千飏轻轻的一句话,大帐里立刻安静下来,见鬼一般看着千飏。秦朗甚至想动手去查看这个千飏脸上贴了人皮面具没……

          “什么?”这不是千飏该说的话。

          “走!废话我不多说,你们好自为之。”千飏背过身去,不理众人的惊讶。

          “老千,你是怎么个考虑法,难道我们真没把握拿下他们么?就算不拿下,要他们撤下和谈条件也行啊……”秦朗心中也纳闷,这不像千飏啊。

          “大将军……”

          “七仔听到没,你家大哥都发话了,赶紧跟本王走。这样孤注一掷虽然勇气可嘉,但是不解决实际问题,回头杨越一到,你还是得被送走。我……我们这么可爱乖巧听话懂事的七仔,凭什么平白就便宜了那群梁狗!”百里钧遥立刻跟拿了鸡毛的贪官污吏一般眉开眼笑,生生把杏眼笑成了绿豆。

          小影生气了

          “我没有听到!我苍生为重的大哥,居然要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逃跑……城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参战了,赵婆婆家连着死了三个儿子,现在连小儿子都上了——我已经十八了你居然要我逃跑!”前所未有的,千影气得浑身发抖,剑眉倒竖,星目圆睁,双手紧握成拳,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小影,别没大没小,你哥有你哥的考虑……”秦朗听他这话说得不对味儿了,上来劝道。

          “考虑?!你们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商量,你们怎么考虑我就得怎么做!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出了事我从来都是傻瓜一样最后一个知道,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谣言,你们什么都不让我知道,还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人生下来就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么?!”千影浑身颤抖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指骨关节捏得“喀拉喀拉”响。

          “七仔……”百里钧遥看怪物一般瞅着千影,敢这么跟千飏顶牛,这还是那个被揍趴下了都不乐意听着千飏一句不好的七仔么?什么时候,他的心中,竟然藏了这么深重的怨气。

          他伸手去拉千影,千影立刻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摔开他手吼了一声:“别碰我!”继而恶狠狠地盯着千飏。他并不想说这些话的,可是心中藏着的兽一直嚎叫着,它的声音冲破了一切理智的束缚,声嘶力竭地申述着苦苦压抑的委屈。

          百里钧遥讪讪地松开手,踟蹰地看向千飏。七仔这个表现,明显不正常了,全身都燃烧着一种异样的鬼火……

          “放肆!小影!这么说话可有点没大没小了!”秦朗怒道,千飏的霉头,连他都不敢轻易触碰。

          “还有你,秦大哥,秦将军!为了不让我知道,你瞒得我好啊!”千影眼睛一横,看向他的眼睛盛满轻蔑,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为了瞒我,居然在我的饭食里下药!

          “怎么的,我就是瞒着你了,省得你添乱!”秦朗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还有脸说,你这是私自行动,没打你军棍已经是网开一面!老千让你走自然是有道理的,知道多了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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