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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门中(字数超了,分开发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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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修改)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千影开始了比之前的十多个年头更为艰难的训练。什么破春闱,就文臣在帝国的地位来说,没准他都成了伟大的铺路石还压不倒千飏。

          以前有个良好的底子,尚且每日都痛苦万分,如今就更不用说了,即使伤已经痊愈,受过伤了总不似原先那样扛打耐摔。只不过有那么一个诱人的胡萝卜挂在嘴边,他这头小毛驴别说是受过伤,就是残了就是死了就是已经下锅了也要爬起来继续努力。

          除了极为遥远的南蛮苗疆地区,冬季总是无一例外的寒冷,只是比着看哪里更冷一些。好在官家聚居的内城每日都有人及时将积雪清扫干净。乱蓬蓬地堆在路边,看着很有些凄苦。幸而墙角伸出几支腊梅,星星点点宛若女子眉间的朱砂,在寒冬里盛放出喜悦的味道。

          千影每日更声响过一遍就起床出去跑步。过去他最厌恶的就是跑步了,无论什么艰难的训练都能坚持下来,只有这跑步,被千飏教训过许多次,仍然是厌恶之极。尤其是在云州大营跑的那四十圈之后,真是恨不得断了腿算了。

          直到现在,真的是跑一圈都费力,才想起千飏的那些训斥:任何人想要进步都必须从基础开始!现在即使万般艰难,腿里跟打了钢钉一样,他也要坚持下去。

          开始慢慢地跑着,只要不摔倒,不停下来,多慢都没关系。第一次他中午出的门,直到夜幕低垂之时才扶着墙慢慢走回来。

          他回家的时候,看到千飏独自一人坐在饭厅里等他,灯火通明的饭厅显得有些不真实,连同千飏的身影。一般子嗣众多的大家族过了时间就会撤下晚饭,不过此时桌上还留着一些。千飏也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说道:“吃饭。”

          当时他的确饿得很,也就不管不顾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千飏自己没吃留给了他。

          现在,他已经可以一天跑个三四圈。而且总能赶上吃晚饭。父亲千骋在第一次看他主动出来跟家人一起吃饭时,眼睛中露出赞许的神色,还好言安慰夸赞了几句。

          现在毕竟不比小时候,千飏不会有那么多时间亲自考校他的功课,不过现在,他也没有那份偷懒的心思。如果提前知道了路的尽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挚爱,那么哪怕荆棘满途,也不会退却半分。

          咬咬牙,就快到了。虽然千飏并没有硬性规定他一天必须跑多少圈,不过他自己在心中暗暗增加着圈数。

          下意识地抬头,望见皇城顶端琉璃瓦边,冬日里鲜红的残阳仅剩下最后一抹色彩,心中莫名地震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当然那些感受性的东西只是一闪而过,现在毕竟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今时的潜龙勿用也是为了将来的飞龙在天做准备。看了看守门侍卫沉重的盔甲满脸的风霜,快步跑进大门。

          吃完晚饭,小武过来传千影去书房。书房里,有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秦朗。不同于千飏能将军装穿成便装,秦朗更像一个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走马章台的世家公子。

          当下就愣在那里忘了见礼——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家里,据他所知,秦朗是整个帝国里跟千飏最不对盘的,两人一见面就连世家公子的那点表面工作都懒得做,直接上毒舌。

          然而今天两人谈笑往来亲密无间,这个……“啪!”脑门上挨了一个毛栗子,千飏喝道,“平时教你的都忘记了么,也不知道叫人!”

          “对小孩子你凶什么?”秦朗笑道。

          “秦将军——”千影勉强行了一礼,丝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

          “你小子摆脸色给谁看?!”千飏不悦道,坐回了秦朗身边。

          端了茶杯拨了拨茶末,秦朗缓缓说道:“雨前毛尖,你喜欢这个?这东西不是太子喜欢的么?”

          “前日太子突然又不喜欢了,都扔给我了。说正事——”千飏招了招手,让千影过去。“小弟千影就拜托给你一段时间,就当是自己家的小子,不听话就狠命收拾他。”

          “哥!”千影惊叫道。这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个人!“是不是千影哪里做得不好?哥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

          秦朗闻言笑道:“嘿,娃儿还没断奶呢?你就把他往我这里送,也不怕回头拾捣坏了。”

          千影脸上一片绯红,破口道:“就算我是没用又如何,有用了就像你一样见死不救置身事外!”

          “放肆!”千飏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喝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不要乱讲话!”

          “大哥!不带这样的!”千影晾着半边红肿的脸颊分辩道。

          “这么久病着没收拾你,想得紧了?”千飏冷笑着喝道,“过来,秦将军军功显赫,带不得你么?快点,跪下行个拜师礼!”

          “不!大哥你今日扒掉我一层皮我也不!我看不起他!幽州是他的地盘,他凭什么让你千里奔袭!”千影后退一步大声道。想起自己在过大的明光铠里汗湿了内衫,想起大哥于千钧一发时救自己于冷箭下——“要我拜他?我宁可去拜孔老二!”

          “放肆!”千飏站起来揪住他的衣襟扯了过来,一把摔在桌案上压住他的后腰让他的臀部翘起来,“道歉!”

          这个姿势顿时让千影面红耳赤,虽然知道再撑下去肯定有他好看,只是面上实在放不下来。如果是让沐钧或者杨越带他,虽然暂时离开了千飏他会有些失落伤心,也不至于这样排斥。

          秦朗在一边悠然地喝着茶,微笑地看着,静默不语。

          “不!他不配!我的尊重只给值得的人!”千影犟道,拳头紧紧握着,身子挣扎不已。感觉到千飏去扯他的裤子,登时吓到了,惊叫道,“哥,大哥,不要!”

          “那么现在,道歉,我就放你下来,老实磕个头拜师,这事就算了。”千飏抽出腰间的马鞭敲了敲桌子,无辜的桌面发出“邦邦”的声音。

          “哥你不要我了不需要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我过年就十八岁了,我不需要你托付给谁!”千影还在挣扎,本来跑回来就很累了,这样挣扎两下又耗了许多力气,当下轻轻喘息着。只感觉千飏的手按在他的后腰上,要去解他的腰带。

          这个熟悉的动作令他下意思狠命扑腾,他那时伤得那么重的时候都不准别个碰他那个地方,怎么能……

          另外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后腰制止了千飏的手,千影一回头,居然是秦朗——“大将军。”秦朗无视掉千飏眼里的恼怒,嬉笑道,“知道你大将军家法森严,也不用在咱面前表示不是。既然人给了本少爷,好歹给点面子嘛。呐,你要打我不拦着,但是这裤子,就算了吧……”

          短暂的静默之中,千影听到千飏冷然道:“行,给你秦将军面子。”那眼神明白表示你可以闪了。

          千影长舒一口气,手心里满是冷汗。不过被这人求情更是削他面子,也不知道到底在恼什么,却是心中无名火起。

          “啪!”马鞭咬了上来,无差别疼痛从那一点顿时以燎原之势席卷全身,他挣扎得更用力,刚刚对秦朗奸恶形象产生的一点动摇马上又变得更加险恶三分。

          “如何?道歉!”千飏喝道,“秦将军已经为你求过情,怎的这样不知好歹!”

          “不!”千影咬牙拒绝,因为被压在桌上,一扭头就看到秦朗那张欠扁的笑脸,登时火冒三丈。他这哪里是求情?他才不要承这个人的好欠这个人的情!

          “给过你机会了,如果你想明天带着这一屁股伤跑步骑马,尽管试试!”千飏又甩了几鞭上去。当痛苦到一定极限的时候,承受之人根本分不清哪一下更重。虽然有厚厚的棉裤挡着,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多少,只觉得要烂掉了。

          疼痛一旦超过预期,总会变成一股毒噬咬着心脏,继而引起巨大的恐惧。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从小被打到大,扛揍能力没有一点儿提升。

          “啪!啪……”沉重的声音不断响起。千飏开口说道:“想要抬头,就要先学会低头!想只尊敬值得的人,首先要看看自己配不配选择!这些道理你非要我刻在你身上才不会忘记么?!”

          “不……大哥!千影知道错了……”闭上眼睛不再看秦朗的笑脸,千影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冷却通红的脸。每一次,都是他妥协,但是总在下一次的时候坚持要挣扎一会儿才低头。明明这些无用功只会带给他痛苦,却仍然坚持。

          心中逐渐涌起一股无力的悲哀,好像他所坚持的,没有哪样就不痛苦了。

          千飏放开手,喝道:“滚过来!跪下!”这个小鬼什么时候胆子这样肥了,当着别人的面都敢顶撞自己。

          秦朗一挑眼帘,见千影的膝盖有些打弯的迹象,当即笑道:“你说你何必,非逼着他行拜师礼。你可是他哥哥——回头小了我一个辈分可不要怨我啊。”

          “像什么样子。世家子弟也学着街上的泼皮无赖去了!”千飏不悦道。心说我给这里做黑脸,你小子唱着白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用了,你都说世家子弟了,我若斤斤计较,不是同了那泼皮无赖一般了。日后他在我手上,不犯错自然无事,若是犯错了,他是你的弟弟我自然好好‘关照’。”秦朗笑道,“当日千飏大将军不计秦朗无礼,前来救援,也没见大将军非要秦某人赔礼道歉呐。”

          千影听他当面挤兑自己哥哥,心中早已愤怒,只要早点了结了让他闭上那张鸟嘴,道个谦而已,怕什么!当下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恭敬地递到秦朗面前:“千影年轻气盛不懂事,望秦将军原谅,日后还请多指教。”

          秦朗接过茶来抿了一口:“凉了。”

          离家(修改)

          秦朗接过茶来抿了一口:“凉了。”

          千影一眼看到千飏警告的眼神,咬牙将泼秦朗一脸茶水的冲动压了下去,对千飏行了一礼,“我去沏茶。”说完也不等千飏指示,直接退到门口转身出门去。

          拉开厚重的帘子,寒风扑面而来,像无数的耳光。他挺直了腰杆迎面而上,以不见先时的略微瑟缩。

          “我说,你不至于这么穷吧,书房里没有茶具么?今年新供的紫砂太子不是分了你一套么?”秦朗一脸的羡慕。

          “你羡慕?那送你了。”千飏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又不怎么喜欢喝茶,那茶叶都是用来待客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漫天飞雪:“今年边疆的战士们苦啊。来年沐钧准要骂娘了。”

          “怎么想到让本将军来带这个小子?不像你啊……”秦朗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嗑着,“不是说你要我好看么?”

          “千影我替你收拾了,你还想从我这里占便宜?”千飏直言不讳,挑眉看着秦朗古铜色的脸。

          “真是小气,一分也不肯让。”秦朗将不爽发泄到瓜子上,狠狠嗑着,两下就吐得满地都是,“你应该去做商人,打什么仗。”

          “你见过我这样赔本的商人?”千飏薄怒道,心中一动,转而笑道,“不是你老说幽州被围那次要还我人情么?本少爷给你机会不是。”

          秦朗闻言不再嬉笑,轻叹道:“三王爷倒台,大将军你又即将迎娶舞阳公主,千府正是如日中天——你知道我不得已的——”老头子和千家不对付,活吃了对方都不嫌腥。早已下了严令非要和千家顶着,不到万不得已非要严守不出。弄得他也很憋屈。

          “行了,我懂。这些事还不是你我能掌控的。”千飏沉声道,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同样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有人指点江山,有人束手束脚,同为世家子弟,期间无奈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才悠然道,“那你怎么就答应得这样爽快?就不怕老爷子的家法了?”

          “更怕欠你人情——话说,你小子是不是怕下不了手所以把麻烦推给本将军啊。”秦朗虽然在职位上比千飏低一些,不过爵位因为与之平齐,所以除了正式场合外,他是从来不给千飏面子的。

          “我跟你说过他的情况,我的意思你也该明白,如果不愿意,我找杨越带他。”那么多的狠心和诱骗都失败了,于是只好用更迂回的手段了。一来让千影能够恢复,二来也让他转移点注意力早日散了执着。

          “别介!我接。要是我把他训得委屈了回头他找你告状,你不会公报私仇吧。”秦朗笑道,“先说好,这件事帮你办了,日后不再欠你任何。”

          “其实该做商人的应该是你。”千飏给他又倒了一杯茶,“凉了也将就着。带兵打仗的人穷讲究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很难得啊,有你千飏做不到的事。”端起茶杯,秦朗看着已经温了的茶讪笑道,“说起来,你常这样收拾他么?半大的小子,也不怕伤了他自尊。”

          “除了些纨绔子弟,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肩上担负的东西不一样,这样收拾不过寻常。”千飏冷眼看着花瓶里的那支寒梅。

          千飏的书房平日里是不许下人随意靠近的,故而丫鬟们都是在卧房与院子的外屋伺候,书房的走廊上只有两个侍卫站岗。

          只是千影此时一来没有自己去沏茶,二来也没有唤下人过来,只是一个人站在廊檐下看着飞雪。嫌凉了?爱喝不喝,渴死算了——千影忿忿地想着。虽然这样想,却也只是很随意的置气想法,心底并没有多少恨。

          “哎呀这么大雪天七少你怎么站在外面。刚刚做绣活儿的时候几个姐妹还说咱们院子什么时候多了个这样俊俏的守卫,敢情是七少啊。”大丫头素儿带着两个小丫头拿着披风拢着手炉急忙赶了过来,“这大雪天的——莫不是七少又惹了大少生气了在罚站么?”

          “素儿姐姐。帮我沏壶茶来好么?书房里等着要……”千影露出乖小孩的样子,搓了搓手腼腆笑道。要不是素儿提到了大少,他都忘记这回事了,看来纯白刺眼的雪光很容易让记忆出现短暂的空白呢……

          “这事七少也不支个人过来说一声,就这么干站着。我们是大少的人没错,但总归也是千府的下人,谁还敢刻薄七少不成?!”素儿不悦道。他们大少的院子还好,小夫人的丫鬟虽然被治过几次,明面上有所收敛,暗地里的闲言碎语可不少,故而猜测着千影心中敏感连带大少院子的人都不敢使唤了。

          吩咐小丫头去沏茶,给千影仔细裹好了披风,素儿道:“七少可要上外间屋子坐会儿,在这里冻着大少脸上也不好看。”

          “不劳烦了……”千影脸上微赧,一听到坐字,身后原本已经麻木的鞭伤又疼了起来。想来,也是走路姿势太难看,又疼得浑身发热,才站在廊檐下休息一会儿,怎的就站那儿忘记事儿了。要是千飏怒了,回头又是一顿——

          当着别人的面,不是没有过,每一次,他都很想质问千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但是他没有质问的资本,要做空手套白狼的事情,总要付出点别的方面的代价,譬如肉体,譬如尊严。

          “那七少捧着这个手炉好好暖着,别后头又病了。大少可担心着呢。”素儿笑道,不由分说将手炉塞到千影怀里,陪他一同站在廊檐下等着。

          “大哥……会担心么?”千影无聊地瞅了瞅雕梁画栋,随口问道。

          “这是自然,七少那时昏睡着不知道呢,大少连给七少擦身这样的事都不让别人近身呢,说是七少怕羞。大少天天那么忙,眼看着就瘦了许多。”素儿想到七少千影肯定又被大少责罚了,心里正自不痛快来着,也就替自家主子说了几句好话。

          “是么?茶来了,我得回去了。谢谢素儿姐姐。”千影轻笑着将手炉还给了素儿,接过丫鬟手里的茶托。

          若真是对他好,又何苦一次次这样羞辱他。

          “大哥,我是千影,可以进来么?”千影端着茶托在帘外问道。

          “进来。”千飏道。

          千影端了茶杯恭敬地奉上:“秦将军,先前冒犯了,对不起。”

          秦朗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叹道:“还是欠点火候啊……”

          千影紧握拳头,刚刚龇牙千飏一个警告的眼神射过来。后面敏感地反射性一抽,千影只得低下头说道:“我再去——”

          “行了,逗你的。小孩子心眼儿这么实诚可不行啊。要皮实一点才招人疼。”秦朗总算是玩够了,笑道,“今日要回军里,你收拾收拾跟我走吧。老爷子那里已经招呼过了。”

          千影讶异地看了看秦朗,又看了看千飏,满脸的不可置信,微微张嘴想要说不,却发不出声音。

          千飏见他一脸被抛弃的表情,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你去收拾下,把小义一起带去吧。”

          “大哥……”千影唤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来请求留下来,像是期待千飏的一句“留下”,然而又夹着明知不可能的伤怀。一直以来的坚持,看来也不得不曲线处理了。

          “去吧,外面不比家里,凡事自己多留意小心,少说话多做事。秦朗将军治军风格与我有异,你好好适应吧。”千飏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很有些标准好大哥的姿态。

          “哥,我还能回来喝你的喜酒么……”许许多多的言语冲击着大脑,出口的却往往是最为无关紧要的那句。

          千飏微微点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到时得由秦将军做主了,不过若是你表现优异,相信秦将军会批假的。”

          这个微笑,此后一直凝固在千影心中,直到多年仍然毫不褪色,从那天开始,他被这个看似温暖的微笑强行剥离了对千飏的依赖和眷恋。

          内城各大官员的府邸门口两个石狮子脑袋上积满了白雪,灯笼将朱红大门照得森然宛若冥府。宁静的大雪夜里,寒梅的幽香若有似无,千影骑着自己的爱马小义,靴子里藏着那人赠送给自己的匕首,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裹,单手提着手中的龙胆寒枪,在内城车马大道上留下一地心伤的蹄印,离开了他生存多年的家,仰慕多年的人。

          前路一片晦暗空濛,原以为生活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即使最终一无所获,也能凭着身份赖在那人身边,看他结婚生子,看他生老病死,看他是寿终正寝还是马革裹尸,自己都能在后面看着,守着。

          可是那人告诉他,如果去战斗,便有获胜的可能。然后战斗的代价,却是暂时的放手……

          “痛吗?”一直在前面给千影留下一个成年人背影的秦朗突然兜回缰绳回到他身边,探寻地望着他的脸色问道,顶着一张温和的笑脸。不过鄙视千影只觉得这人比百里钧遥还要欠扁。百里钧遥虽然是个无赖,起码还知道上阵杀敌,这个男人却只敢归宿在后方,若不是大哥千里驰援,幽州一破,梁军便长驱直入了……

          “痛的话……”

          “不痛!一点都不!”千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就好,还怕你经不起锤炼,既然不痛那就快点吧。驾——”秦朗一踢马刺,疾驰而去,腾起满地飞雪。

          纨绔子弟(修改)

          千影一愣,一踢马刺逐着雪尘狂奔而去。想到这人之前那样恶整自己,要是晚到了些时间,以他的恶劣品行还指不定怎样拿了错处打击报复。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这是千飏以前耳提面命的。尤其是这小人手上权柄比自己重的时候。

          耳后的风呼呼作响,脑袋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蜂拥而至——是像大哥千飏那样责打他么……他敢,拼了!还是跑步,跑到两条腿抽筋许多天然后跟大哥说这就是个废物点心不用费心了然后一脚踹回来?又或者饿他饭?饿饭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那还是在千飏未曾照顾他之前发生的事……又或者他会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

          他似乎预见到了不怎么美好的未来,于是不顾小义颠簸之下火烧火燎的屁股,狠狠甩了马鞭撒蹄子狂奔。

          终是慢了半步,秦朗跨坐在坐骑上,依然是那张欠扁的笑脸,好像看什么东西都跟看笑话一般。这样的嚣张是千影最为排斥的,张扬的骄傲雪光般煞痛了他的眼,心底悄然生长着细小的羡慕。

          当然鄙视的千影自然是看他哪里都不爽,尤其那个笑容,与书房中的一般无二,明明白白地嘲笑着自己。

          千影一抖缰绳,行至面前,心中比地上被马蹄践踏过的碎雪更乱更冷。三句话就害得自己一顿打的人,此刻可不知道藏了什么样龌龊的心思。

          秦朗却是带着欣赏的眼光在审视这个入室大弟子。明明身上带着伤,还这样逞强,不过他就是喜欢这样耐力好的。

          “心里还犯嘀咕呢?忒也娘们儿唧唧了。觉得本少爷不是个好人?跟你那刻薄大哥一样不识好歹,要不是本少爷,你就得给脱光了打,很得脸么?”秦朗笑着扬鞭朝千影轻甩了一下。

          秦朗本是玩笑,却诧异地发现千影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眼睛里盛满了愤恨和倔强,倔强后面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不该啊,他就是武功废了,眼力也不应该废掉,凡是习武之人,都能凭本能判断出来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这个娃儿的心看来很重呢,难怪老千都觉得棘手。

          “得了,答应过老千了也没办法,欠人家人情不是。你小子赚到了心里还老大不爽,本少爷不经常打人的,这个你要相信。”秦朗兜了缰绳一夹马腹,“跟我来。”

          夜已经深了,远处偶尔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虽然大雪已经停了,风仍然是那么寒冷,受过伤害的身体也不由千影继续别扭,当下轻夹马腹跟了上去。

          来到一处住所,秦朗一脚把门踹开,笑骂道:“群死小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以后你住这间,你同屋的那个过两天才回来。今天你先跟我去别处。”

          生了火之后,屋子里骤然暖和了许多,这一间明显比之前秦朗带他看的那间要宽敞豪华许多。想来应该是秦朗在这里的住处了。

          秦朗脱了外套随手一扔,衣帽稳稳地落在架子上。

          “臭显摆什么?”千影心里想着,就这么说了出来,虽然很小声,不过秦朗的侧目明确表示他听到了。他从柜子里拿了坛酒,轻啜了一口,笑道:“得罪长官,你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啊,来点儿不,驱寒。”

          千影视死如归地接过坛子,憋着气灌了一大口,热辣的液体一下倒灌进鼻孔,呛得连连咳嗽——什么破酒,连酒楼里卖的都不如。

          “酒量不行不要怪酒不好,边疆的烈酒哪里是你们这些小屁娃子懂的?小崽子也不闻闻就灌。万一咱往里面放药了怎么办?”秦朗扔了根毛巾给他,千影一把抓过来恨恨抹了把脸——这人调戏他。

          “我喝过就能保证了?没准儿是那种药呢?”秦朗猥琐地眨眨眼睛,看千影一脸的错愕伸过手要揉他的脑袋,他一脸厌恶脑袋偏向一边轻轻避过,秦朗也不以为意,嘿嘿笑道,“男娃子还怕羞。好了,睡觉,明天早上还要锻炼。”

          睡觉?洗都没洗睡什么觉,他伤得那么重的时候只要能起床就一定要洗澡。仿佛是看出他的困惑,秦朗道:“这么晚了上哪里给你弄热水去,小娃子不要惹事,老实睡觉。要是在战壕里打个几天几夜,个个儿都跟泥猴子一样。你也去计较没洗澡水么?”

          千影哑口无言,垂下眼睛解开披风朝里侧爬去,刚躺下感觉到身边异动见鬼般迅速坐了起来,戒备地盯着秦朗。

          “看我做什么,这里就一张床,挤一挤有什么。你道是哪里都像你们这些腐败分子一样,家里的强都修双层的?这么冷天这群小败家子都回家了,你一个人睡营房明天早上咱就可以通知千飏来认尸了。”当日千飏勇闯地牢的壮举可是足够让他们这个圈子里这个年纪的所有大败家子瞠目结舌。若是被人拿捏了软处,便是你千府树大根深,一样叫你好看。

          而千飏从来都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联想到千飏那天的行为,和之后不留余地地抛出三王爷勾结番邦势力的证据,看着少年从青涩迈向成熟的轮廓,结合今日的反应,他大抵猜到千影遭遇过什么,横竖就是那些龌龊事,他个花丛老手岂有不知道的。

          “进去一点,我们挤一挤。”秦朗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扑面而来的酒味差点没将千影熏倒。

          千影终于重新躺下,放松了差点么打出去的拳头,面朝外侧,紧紧闭着眼睛。

          他是知道他们千家的男孩子到了年龄都会放出去历练一番的,然而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一个新的环境中,身边躺着一个他最为瞧不起的人。

          命运总是在捉弄——这是和亲的姐姐出嫁时对千飏说的,那时他已经跟随千飏日久,也曾一同送别,自然在旁边听得真切。

          千飏从来不掩饰对关于命运言论的鄙视,而那一次,面对哭泣的姐姐,他轻轻地点头。

          黑暗之中,火光会给与一种神奇的力量,忘却一些真实存在的痛,记忆中凸显一些早已忘却的美好。

          身边有一个人,他是怎样也睡不着的。尽管这个人手脚还算老实,他却一旦朦胧了意识就狠掐自己大腿以保持清醒。

          突然听得耳边一声叹息,那人悉悉索索地起来了,在他身上又加了一床被子。听声音应该是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柴。

          “你去哪?”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然而夜晚总给人软弱和动摇的契机。

          “宿娼。”秦朗丢下两个字,出门去了。反正在小子心中自己的形象已经够烂了,也不在乎更烂。

          从门缝里钻进来一些雪花,“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

          下雪天的清晨天光总是格外亮得刺眼,很有一些不真实的错觉。

          例如现在,千影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那个说是去宿娼的男人在空旷的校场上跑步。那男人看到他站在门外,对着他招了招手,“过来,一起跑。”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千飏,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语气,一样让人不忍拒绝,“大哥……”

          这一声大哥顺着风刮倒秦朗的耳朵里,秦朗很不客气地说道:“这么快就拜倒在本少爷的军靴下了么,昨天还见鬼一样,今天就管咱叫大哥了。”

          幻象破灭的心情是非常不爽的,千影轻轻哼了声“切。”

          “别不服气了。想恢复就你这么点心力怎么行,本少爷虽然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过晨跑是从来不落下的。有时候没时间来校场跑,也会从家里跑去上朝。”秦朗一把拽过他,拉着他一起迈步。

          “我自己跑……”千影被他不着边际地数落两句,脸颊有点泛红,低声抗议道,遂挣开手,跟在后面跑。

          一片苍茫之中,只有脚步踩在雪上的“吭哧吭哧”声。千影突然间有种被遗弃的感觉,于是试着开始说话,“你不用上朝么?”

          “上个鬼,让老千一个本子给阴回来了——所以啊,小子你落咱手里了可得仔细着点儿。”秦朗威胁道,“走,我们出去吃饭吧,去吃豆浆油条。”

          秦朗完全不在意他的鄙夷和冷漠,带着他大街小巷地到处乱晃,这个人被下放了依然笑得这么豪迈,能对“敌人”的弟弟这样有耐心,能给小巷里的乞丐施舍财物,应该是个好人吧……但是他怎么能——自己最瞧不起的就是缩头乌龟。

          最后居然带他出了城,嘴里依旧很恶毒地说道:“就不怕咱将你卖了?本少爷看着温和就一直温和了?要知道咱可是老千的政敌来着。”

          其结果是带着他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打冰漂,比谁滑得远。

          起先千影老大不愿意了,他的手指怎么都使不上力气,末了秦朗抓着他的手带着他用力,一次比一次远,手上的力量也一次比一次充足。哪怕是像水滴一样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足以让他欢欣雀跃。

          “看,比本少爷投得远吧。”运河边的石子快被他们捡光了,洁白的雪也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脏啦吧唧,秦朗看看天色,笑着认输道。

          千影转头看他一眼,发现在柔和的天光下,这张脸其实没那么讨厌。

          罗织经

          秦朗屁股朝外在一堆书纸里面埋头苦翻许久,嘴里诡异地念叨着:“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哪里去了不会让小畜生们拿去引火了吧……”。

          千影冷眼看着他在那里耍宝,看他能耍出朵花儿来。

          终于,秦朗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拎了一捆旧书直起身子,看到千影冷淡的表情,把灰扑扑的书往他怀里一塞:“拿着。你真是无聊,可爱的孩子应该在身边欢乐地问——秦哥哥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人家好好奇哦——这样才讨人喜欢。”

          “抱歉,生就不讨喜。”千影丝毫不给面子。

          “这样啊,看来你的个性也要好好修炼一下了。这个——也拿着。”秦朗摸了摸两天没修过的下巴,又拎了一捆塞给千影。

          沉重的书纸当下就带得千影一个趔趄。

          “你不是想回去参加你大哥的婚礼么,这些都懂了就可以回家了。”秦朗万分惋惜地拍着千影的肩膀,叹道,“本来只有这一捆的,谁让你不知道贿赂你的临时大佬——也就是本人。在暂时没本事的时候,适当的屈服并不丢脸——来,叫一声秦哥哥听听。”

          那个小小的文字游戏本也无伤大雅,然而现下的千影多少有些风声鹤唳:“多谢秦将军指点,千影想自己先尽力试试。”言语中夹着些微的叹息。没把话说死已经是他目前能退让的最大限度。

          “真无趣。你这样个性怎么能讨人喜欢嘛……”老秦拍拍手,已经准备翻第三捆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千影却像被刺了一下,眉间一拧,生生折出一些狰狞:“秦将军自重!千影无需讨任何人喜欢!”

          对于秦朗这样的人来说这种话跟放屁一样,而且真没什么龌龊心思。秦朗微微错愕之后,神色冷了几分,“既然如此,你好好努力吧。我也没有别的要求,懂了就行。”

          “是么?到时候哪怕在下将这两捆书吃了下去,秦将军说在下不懂还不是不放行。”相处了两日,对于这人的说话做事风格已经略有了解,这样的当他再上一次也不用混了。

          秦朗对着他的脑门一个大力猛弾,继而邪魅一笑:“哦,小子你是怀疑本少爷的人品咯?惹怒了本少爷,让你见识见识少爷我‘煎鱼’的手艺!”

          不过千影自然是不吃他那一套的,冷冷斜他一眼,抱着灰扑扑的书往外走。对于外面些个下人的指指点点,置若罔闻,昂首阔步朝大门走去。

          秦朗快步追了出来,果然见两个弟弟拦住了千影。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把千家的人带回来,爹爹要是知道了……”

          “我要是知道你们这次考核不过关的话,就先给我等着!”秦朗打断他们的话,虽然还是嬉笑的言语,神情却少了许多轻松和温暖,那模样儿和千飏如出一辙。

          然后直到出了秦府大门上了战马,秦朗都是一言不发,冷冷的背影有些跟千飏重叠。

          千影踢了踢马腹,几步追了上去,见秦朗满面寒霜冷如修罗,一时间那些安慰的话不知道怎样出口。想来今天带自己回家,应该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吧……

          “这么看着本少爷做什么?老头子早晚要知道的,瞒着没什么意义。横竖让他抽一顿,做老子的,还抽不得儿子咧。”秦朗又祭出他的招牌痞子笑,伸手要去掐千影的脸蛋儿,被千影轻巧避开。

          “小子,你的本性这么软,就是个遭欺负的命啊……本少爷和千飏十六岁就开始拎刀砍人了。棍棒算得什么,何况还是被自己家里人打两下,有什么好计较的。”秦朗意有所指,千影自然听得懂,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轻声道:“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个毛!小子再不开窍爷可是不客气了啊!谁整天有时间跟你磨叽。”秦朗不悦道,到了岔道口,吹了个口哨兜回缰绳扬鞭笑道:“老子嫖娼去了,你小子把这些拿回去好好背下来,爷回来要检查的,你大哥可是把戒尺暂时交给老子了。”

          话没说完潇洒的背影就隐没进了尚且萧条的花街。彼时正值中午,那些姑娘估计才休息,秦朗这个时候去,去那个啥……

          “色胚!”千影啐了一口,驾着马离去。

          空空荡荡的校场和营房里风声呜呜的,千影添了块柴,开始翻那些故纸堆,书页都已经泛黄了,纸张十分脆,好像一碰就会碎掉,不过好在保存得不错,没有被虫蛀掉。

          左右不过是些兵书之类,这个秦朗,就这样敷衍自己么?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翻来翻去,不禁失笑,终于发现这个人给自己看这些东西的用意,原来这个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坏习惯——边边角角上画了许多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或者是一些蝇头小楷提的见解。

          自己曾经为了这个坏习惯可挨过不少戒尺,只是一个顺手又划拉上去。

          再往下翻,居然有一本《罗织经》,这个秦朗,果然是人面×心,居然给自己看这种东西,邀宠媚上打击构陷的绝学宝典,跟武林中的《葵花宝典》《九阴真经》是一个级别的东西——

          上者骄,安其心以顺。上者忧,去其患以忠。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也。上所予,自可取,生死于人,安可逆乎?是以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执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

          上无不智,臣无至贤。功归上,罪归己。戒惕弗弃,智勇弗显。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诚如是也,非徒上宠,而又宠无衰矣。

          ——他沉吟了许久,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心中某些尘封的东西正在破土,虽然书中险恶非常,然而他却像是看到了光明一般,几近虔诚——看来,邀宠的机关秘籍,都是大同小异呢,全凭各人本事了。只是自己早早让千飏获悉了目的,这在起跑线上就输了,可如何挽回……

          “嘭!”门被一脚踹开,千影下意识将《罗织经》塞在怀里,顺手拿了一本兵书,回头惊讶地看着秦朗。幸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先默背了一遍,就是被他搜出来了也不要紧。

          “秦将军不是去花街了么?天还没亮就回来了?”千影挑眉问道,彼时天尚未黑。

          “你……”秦朗一手推开他,在书堆里翻来捡去。一会儿,眼露精光,伸手厉声喝道:“拿来!”

          “什么?秦将军钱袋被偷了么?”千影不解道。言下之意,没钱所以被老鸨轰出来了?

          那模样像是知道而不屑,又仿佛不知而不惧,一时间秦朗也迷惑了:“这里面有一本书,是我年轻时候偶然所得,并不是什么好书,小孩子家家好奇也在所难免,快给我。”

          “是这个么?这个并没有什么不好。”千影笑着将书坦荡地拿了出来,递到秦朗面前,“秦大哥,小七不懂事,以前颇多地方冲撞您,还望见谅,既然秦大哥愿意教导小七,那么日后就拜托秦大哥,可不要藏私啊。”

          千影目光坦荡器宇轩昂,宛若脱胎换骨,微笑着直视秦朗。

          “不错嘛小子,一本禁书就让你豁然开朗,白浪费老子许多时间。”秦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小子,你要是有朝一日用这些手段做出什么祸国殃民之事,别说你大哥,老子便要第一个手刃你。”

          “是的,秦大哥,只是你也不要告诉我大哥好么,我怕他更讨厌我……”千影低下头哀求道。

          秦朗宽慰道:“怎么会,他可是你大哥,能让你单飞他不知道有多高兴。老千老是说他这个弟弟心眼儿太实诚,出去不定怎么被人欺负,他怎么会讨厌你。”

          “他要是不讨厌我……不讨厌我的话,为什么……”千影拧了眉头,眼泪眼看要掉下来,却强行忍了。

          秦朗拉着他坐下来,拿了坛私藏的陈酿削了封泥推到他面前:“这个事我听说了,看开点。他也并不是讨厌你。你也别怨他,那个时候他连太子都冒犯了,也不容易。要真是讨厌你,他才懒得管呢……喝了,庆贺新生。”

          “谢谢秦大哥。”千影捧起坛子,闷头喝了一口。

          “嘿嘿——”秦朗的笑容中,莫名含了些苦涩——希望哪一天你能实心叫我一声秦大哥,也不枉费爷替别个教养狼崽子。

          适才亦真亦假的话语,憋足的表演,也不知是否成功,嘴里的甘露,无端地就多了些苦味。

          晚间睡觉的时候,仍旧是怕,他好像已经不能容忍别人靠近自己的身体。想要蜕变,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桌上暗黄的纸张上古老的字像妖怪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他一直坚持的一些东西。他战战兢兢地踏出第一步,抛弃一些东西,尽管是切肤之痛也在所不惜。

          “休息了,不然身体吃不消,明天开始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光跑步就想过,也想得太容易了。想回家就老实听爷安排。”秦朗模糊地拍了拍床榻。

          “不了,我还想看会儿,您先休息吧。”千影冷言拒绝了,听得背后悉悉索索,不一会儿,就有了均匀悠长的鼾声。

          书上的字模糊成千飏伟岸刚毅的背影,背影又渐渐模糊成别的……

          秦朗的愤怒

          所以说人和人是有区别的,就像同样的功课有的人随便玩玩就考第一,有的人头悬梁锥刺股也未必能爬到中游。就像同样的老师教同样的逃课偷懒千影门门第一还有时间调戏他家大哥或者是被调戏,而百里钧遥只能在老师们或哀叹或无视的目光中继续无耻地我行我素,就像千飏十六岁就提刀子砍人而千影已经快十八了才直接上过一次战场,就像有的人生来是将军有的人到死是炮灰。

          就像千飏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即将抱着美娇娘入洞房,而千影却为了能得到他强行给自己披上荆棘。

          秦朗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这个会享受不是指一般的吃喝嫖赌,而是在有限的条件中创造无限的可能,从来不让自己的精神受委屈,当然在有无限的物质享受的时候,他也是从来不客气的。千影跟着他的这些时日,在物质上还真没受什么亏待。

          大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天气比前几日更冷,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慢慢地行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别的吃食都带你吃过了,今天咱们去买几个红薯回去吃。这个东西虽然下贱,不过味道还是挺不错。估计千飏也没让你吃过吧。”秦朗拍了拍身上的零钱包嘻嘻笑道,气息呵出来凝成白雾。

          “很稀罕么?”千影虽然嘴硬,眼中却掩饰不住好奇的神色。在家中膳食的规定十分严格,几时吃饭几时撤下,几荤几素什么品级坐哪个位置都是丝毫错乱不得。像这样的民众小吃几乎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是西市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卖红薯的摊子就摆在街道口,农民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见他们来买烤红薯笑得很是憨厚,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粉粉的小孩,小脸儿冻得红彤彤的。

          “大爷,你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带来外面啊,这冻的。”千影忍不住多嘴。在风雪中瑟缩的身体,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三个儿子都打仗死了,家里就咱们了,不带着怎么办……”老头子长叹了一声。

          突然间,军功的荣耀变得有些不真实。可他们还是要继续,上了战船,谁都无法退出。

          心中微微有些乱,看着金灿灿的烤红薯引得千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

          “有时候在战场上下来,看到相亲送来的鸡蛋,就觉得什么都值得。所谓贵族,享受供奉,就要有所回报,回头去了阎王殿才问心无愧。”秦朗突然感慨了起来。

          千影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他以为秦朗应该是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即使将来见了阎王也要招了旧部造反自己当老大。他居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说小子——”秦朗这人总是将一星半点的温情或者思考以一种极端龌龊语气打断,“要是我和你哥都受了伤,你只顾得上一个人,那你……”

          千影心说在不是考验古代的孝子媳妇和娘先救哪个么?咱又不是你什么人!刚想给他一个鄙视的白眼,突然听到他们刚刚驻足买考红薯的地方传来不怎么和谐的喧闹声。

          “老头子,这个月的保护费乃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传统狗血项目:收保护费的炮灰小哥儿,收到大佬眼皮底下来了。

          秦朗轻声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是太平年景还是兵荒马乱,这世上总不乏无耻之人。不过耍无耻居然耍到大爷家门口了,胆色不错嘛——”

          千影拉了拉他的衣襟说道:“走了。光天化日不要管闲事。”他们的样子不好暴露,要是被暗处的眼睛看到就不好了。

          “小子,给你看看秦大爷的手艺。”秦朗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子轻轻一弹,只见那带头的混混高声叫道:“谁敢暗算你家爷爷!”

          又是接连几下,那混混彻底没脾气了。

          “看到了?处理事情的手法有许多,这种小事,稍微弄一下就算了。秦大爷我手艺不错吧?”秦朗微抬了下巴,揽着千影嬉笑离去。

          “幼稚。”千影不屑道,“报官不就好了?看他的样子,定然是有后台,直接揪出来参倒他。”

          “臭小鬼,你有意见?”秦朗龇牙,小虎牙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没有……”千影低头弱弱地应了一声,贵人不结人怨,秦朗就是个痞子,和他计较有得好处么?

          这么一闹腾,先前那个不好回答的话题也就被错开了。这个问题,很快就以事实的形态呈现在他面前,而结果,却并不是他所能明白的。

          雪夜其实并不是行动的好时候——冷得要死不说,雪地一步一滑,也十分讨厌。见房间里一片漆黑,千影开了门猫步潜入,唯恐惊醒了里面的鼾声。

          刚刚插好门闩,房间里的灯火骤然亮起,秦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肃的表情。

          “早就说过,这样的小事不配你我动手,自降了身份!”

          “我……”

          “别说你去起夜了这样没大脑的话,爷鄙视。从娘胎里出来就鄙视!”秦朗拿出了千影许久不见的东西——一柄黝黑的硬木戒尺。

          千影下意识往后退,秦朗只是冷冷敲着桌子,喝道:“过来!”

          “不!你没那个资格!”房间再大也有限,千影已经退到了门边,手指靠上了门闩。

          “但是这个东西有!你鄙视爷的为人,爷还鄙视你呢!是男人就过来!当然如果你不是男人就给老子滚出这扇门。”秦朗怒道,狠狠拍在戒尺上,震得千影心肝一颤。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他发火,全身的每个细节都燃烧着愤怒,“还是说你想现在爷就把你扔回给老千告诉他说他弟弟就是个废物点心,敢做怎么不敢认!?”

          “我没错!”这个人又不是他大哥,他才不怕,吼回去!因为生理上的缺陷,他最恨被人说不是男人。

          秦朗怒了,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拎他的衣襟大力一摔就摔在了行军床上,一手压严实了举起大手噼里啪啦一顿猛拍。“死小子!多少眼睛在看着,你大半夜的出门!啊!你功夫恢复了是吧,天下无敌了是吧!”

          “我看你在跑出去!”

          “我看你再擅自行动!”

          “老千打你是打少了!死小子几天不收拾就上房揭瓦!”

          “你才恢复了多少点儿,啊!万一对方人很多怎么办!以前的教训你真当被狗咬了就算了?!”秦朗停了下来,隔着棉裤已经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灼热的温度。

          千影低着头,表情看不分明,不言不语地扛着。

          “被狗咬了还知道疼呢!至少在练会打狗棒法之前见着狗就离远点儿!”见他还在死扛着秦朗继续开拍,反正半大的小子耐揍。

          “个死小子还有理了是吧,为民除害了是吧!?”

          “别人回头就能把那老头子全家都收拾了!你说你做事怎的就不用脑子!”

          “收拾不了!”千影终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么一句。

          “什么?”秦朗将他拉了起来,端着他的脸仔细看,尔后恶狠狠地逼问道:“你小子说实话,到底怎样了?”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杀了。我现在除了速度别的都不行,所以只好出此下策速战速决。打狗,就是要让狗再也不敢咬人!”千影发狠道,“他就算后面有势力,也应该是旁支的,他的势力没理由敢把事情闹大。”

          “你……”秦朗一时间失语,看着他得意的表情又将人按了下去继续拍。

          “得理了!少年英雄!”

          “功夫才恢复了多少点儿!?”

          “你是街面上的二流杀手么?做的什么下作事!”

          “你考虑过别人的心情没有?!”

          “这么一折腾要修养多久才得好!?个不知高低的小鬼!”估摸着也不好打他太重,于是喝声:“可知道错了?!”

          千影呐呐地点点头,脸已经红成了深秋的柿子。

          “既然这样,过来,这戒尺的责罚,你认还不认?!”硬邦邦的戒尺敲着硬邦邦的床沿,震得千影心中一颤,不是吧,他都认错了——

          秦朗毕竟和大哥千飏不同,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可是,他又该是哪般的人……

          突然间有些小小的委屈。

          听得耳后风声做响,千影紧咬牙关,防止呻吟痛叫逃逸出口。然而戒尺轻轻地在腰眼上拍了一下,宛若抚摸,反而惊得他大叫一声。

          “啊————————”

          秦朗拉了他起来,笑道:“至于么,也没怎么用力啊。”

          千影大窘——被人耍了……

          尔后秦朗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要是你不觉得痛,大可以接着得瑟,爷不拦你。”

          “我……”千影轻轻点头,奔波了大半夜见了血光本就疲惫不堪,又被一顿猛拍,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困顿不已。

          “休息吧,我给你擦药。这个药比较凶,忍着。”秦朗起身去开柜子。回头见千影捂着屁股逃到床角缩着,死活不乐意。又恢复成了凶猛戒备的眼神,活像被欺负的野猫。

          “烦人!老子大半夜的不睡觉搞这劳什子的鬼名堂,你自己搞,痛死活该!”秦朗将瓶子抛给他,自己两下脱了外套,钻进了被窝。

          豆浆油条

          刚睡下没多久,听见旁边有动静,好像说话的声音,秦朗以为是下手狠了千影疼不过,担心中又不免有些失笑:到底是个孩子。一时好奇仔细侧耳去听,越听越是不祥。考虑到千影的状况他晚上再没吹过蜡烛,凑近了去看,见千影咬紧牙关满面冷汗,咿咿嗯嗯的模样很像传说中的鬼压床。

          “千影,千影,你醒醒!”秦朗使劲儿掐千影的人中拍他的脸,发觉他皮肤冰凉表情越来越狰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千影睁开眼睛瞳孔瞪得溜圆,抬手一爪子就往秦朗脸上招呼,秦朗往后一避,下巴颏儿一痛,还是被抓到了。

          当下抓了千影猛摇,期间被千影踢了不知道多少脚。无视他又抓又挠又踢又咬,抵着他的后背输了好些真气,最后终于让他在自己怀中安静了下来,四肢微微蜷缩着,宛若受了重伤的流浪狗,茫然,颓废,绝望。

          秦朗也不管他会不会再暴起伤人,将他轻轻圈在怀里问道:“千影,醒了没?”

          “嗯……”虚虚地应了一声,想休息,意识却异常清醒。

          “好了,就打了你几下而已,还记恨上了,来秦大哥给你揉揉——隔着裤子给你揉,别耍脾气。”

          “秦大哥,我……我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有他们说的想要呕吐。可是今天晚上……开始我没有想杀人的,我只想去看看,但是他们……他们要……我……”他们要强迫那个小孩,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嫩芽一般的年纪,怎么能……还有点人性没有……

          但是这样的事情,他说不出口。

          “好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杀了他们不要紧,秦大哥担心你的身子和善后,所以才动手。你善后都处理好了么?”这才是他需要担心的地方。

          “化掉了,腐尸水……”只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现在也快成尸体了,浑身绵软无力,腐尸水刺鼻的味道一直在鼻孔心肺间徘徊着挥散不去。

          秦朗的手轻轻地揉捏着,由于隔了一层布,也让他感觉到安全些。与其说是揉,不如说是安抚,安抚着千影心中哀号的困兽。天快亮的时候,千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就很不好意思了,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蹭到了肿痛的地方,脸颊瞬间呈现绯红。想起后半夜的事情,懊恼地捶了一拳被子。

          “被子惹你了?洗洗吃早饭,吃完了开始背书吧,过两天雪化干净了东宫禁卫营进行最后一次考核,拿了第一就放你回家,千飏小年正式成亲来着,等过了年再回来。你回家去看看,顺便把贺礼也给捎上。爷就不去了。”秦朗正好晨跑完毕,拎着豆浆油条就进来了,脸上又恢复了那个有点猥琐的笑容,那些紧张和关心都跟幻觉一样。

          千飏成亲的消息哪怕从秋天的脑袋听到了冬天的尾巴,免疫力也悲哀地没有增长丝毫。千影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我现在的体力怎么可能拿得了第一?这不是妄自菲薄。”东宫禁卫里都是一些纨绔子弟,若不是千飏的话,他也会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混功劳,然后外方出来怎样也是个统制。

          千飏说真正的战场,远不是在这些孩子们小打小闹中能窥见的。

          千飏说哪怕在城垛上看着战士们的厮杀,也比在这里舞刀弄剑更好。

          千飏说我们千家并不需要这些不切实际的军功。

          千飏说边疆的隔壁和大漠,才是雄鹰真正翱翔的地方。

          千飏说……

          “在这个东宫禁卫营,是不是永远都无法超过大将军了?”千影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秦朗微微错愕,继而大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想超过老千?小子有志气!放心,超过的方法有很多,武艺上超过那你就得回炉了。这个也没办法的事,对付老千啊,要靠运气滴!”

          “这……”

          “呐,老千也不是完人不是。要他和大象比力气他肯定不行,要他和大爷我比风流他肯定更不行。要他比打仗前任大司马不比他牛逼,还不是垮台了,死了就一张草席。对自己要有点信心,你又不笨,就是有点死心眼儿。”秦朗将油条撕成几段,泡在豆浆里,用筷子狠戳了几下,“吃吧。回头别跟老千告状说爷饿你饭。”

          “哦……”千影坐了下来,看着秦朗吭哧吭哧地咬着激情四射的油条,有些泪流的冲动。秦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和大哥相左,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让这个人来带自己……

          随意吃了两口,里面好像放了许多砂糖,特别甜。秦朗这么个大男人,居然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想想就不协调。在他的印象中,男人们都应该像千飏那样,不喜欢过于甜腻的东西才对——当然他尚未加冠,所以还可以吃两年甜食。

          “这么甜,放了多少砂糖?”砂糖虽然对于贵族世家来说不算难得,但是在坊间用这么多砂糖也太奢侈了。

          “这个嘛,砂糖并没有多少,豆浆和油条勾兑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甜蜜。小子,你要学的还多着呢!”秦朗喝了一大口,露出美好的小虎牙。

          千影郁闷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甜腻有点反胃,于是决定无视某些论调。

          临近黄昏的时候,窗棂的投影将桌上的《鬼谷子》分隔成几道,千影突然有点想他了。

          秦朗中午随便交代了一下就出去了,书也只查了一半,并且破天荒地让他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下了大雪那些纨绔子弟都已经放假回家,食堂的大师傅也休息了。要集合也要等雪融感觉了之后。果然人是容易娇惯自己的啊,跟着秦朗才多久,胃就已经不似先时在家中那样坚强。那时被罚饿饭什么的不是经常么,自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揉了揉肚子,眼看天要黑,无奈只好自己出门去找吃的。

          秦朗出去的时候痞笑着说是有惊喜,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他能出什么事,无非是吃霸王餐不给钱之类的,都是京中少壮派的霸王级人物,谁还敢拿他怎么样么只怕唯恐他不去吃霸王餐呢?

          想想不禁笑出声音,跟个痞子呆久了,他也会说这些损人的话了。

          话说他倒是还没有这样悠闲地一个人在街上转悠过,以往每次偷偷跑出来玩,尽管也很尽兴,心中总是难免害怕千飏森严恐怖的家法板子。

          想去看看那个老伯是不是还在那里卖红薯,不知那个小孩,经历了那晚会不会害怕,脸上是不是还有那样无知无畏的纯真笑容。

          买了红薯心不在焉地吭着,沿着街道信步慢走,虽然秦朗也会打他,但是却不怎么担心,反正也留了字条告诉了他去向,再敢动他就拼了。

          一个红薯吃得差不多了,他也从西市晃到了内城,沿着整个街道的梅花不知不觉走到了千府的墙外。

          哈了口寒气,闻着从后厨飘出来的香味,千影将红薯皮埋在后门墙边的雪地里——总有一天,要千飏正门大开铺上红毯亲自来迎接。

          回程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远远的望见前方一匹马慢慢前行。虽然看不真切不过那个外轮廓实在有些熟悉,于是快步上前查看。发现伏在马背上的人,居然是秦朗,从来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的他此时耷拉着脑袋,凑近了才发现双眼赤红,脸上隐隐有痛色。

          秦朗见到千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怎么?想趁老子不在去私会哪个妞儿?个死没良心的。回头要是查书出错了你给爷等着!”

          千影被他调戏两句错开了言语,脸颊微红。这种张嘴就是泡妞的话,怎么能说得像秦朗那么浑然天成。

          “秦将军你怎么了?看起来精神不好——”千影过去拉了缰绳往营房带。秦朗精神欠佳,也就闭目不言由得他动作。

          千影偷眼看去,这神态,又有些跟千飏重合,一样的忍耐一样的坚强……

          营房里,千影愣愣地看着秦朗光裸的背,半晌才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经常被自己大哥责打,但是还从来没有正式在祠堂里吃过家法。

          这样一身的伤,他怎么能一个人骑马回营地,虽然京城的城防治安还不错,但是秦府和千府一样,从来不缺少暗杀和反暗杀。

          “秦大哥,你还好么,有没有头晕恶心什么的?”千影拿出医药箱从炉子上提了热水,熟练地处理起伤口。只是许多於黑的地方他根本下不去手。

          “嘶——嘿你个小子,下手痛快点儿——”秦朗笑骂道,只是这痛做不得假,笑也就有点牵强,“给老子往死里揉,痛的又不是你怕什么!”

          “秦大哥,这是——是因为那天我去了你家……”

          “这只是个导火索,老头子看我不爽已经很久了,不让他把气出了不得憋死?!就这一个爹,死了就没了。”从秦朗的嘴巴里出来的即使是造反的理论都能让他说得义正言辞。

          阳光下的阴影

          秦朗倒也硬气,边骂娘边让千影往死里招呼,“娘的老子好歹也是嫡亲的大少下这么狠的手让老子得机会看不卸了他们你小子倒是用点劲不要以为今天晚上揉不好就可以不背书了美的你……”

          千影只好黑着脸照他说的往死里招呼,末了晚上吃的那点红薯早就消化干净了,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千影脸上一红,惹得秦朗大笑不已,笑抽在床榻上,动作用力过猛,又龇牙咧嘴地骂娘,骂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两人都还没吃东西,而现在出去买也不太现实,这厮居然当着千影的面放了个烟火,不一会儿,有个影子窜过来,床上放着一个精美的食盒,而影子则又翩然离去。

          秦朗常说:权利不用,过期作废。身在其位,就是要狠狠腐败,才是居庙堂之高的动力,不然谁费那个精神……

          在连续晴朗的天气下已经脏得跟用过的狗皮膏药一样的积雪终于融化殆尽,只是带着淡金色阳光的温暖天空让禁卫营诸位公子少爷们郁闷非常,置身温柔乡的他们被通知马上要进行年终考核。合格者授予官职,淘汰者要么回家要么在禁卫营继续混着。

          一出来就大小是个从三品的统制,再外放出去混个几年就是封疆大吏了。这可是比在战场上砍了几年脑袋晋升的还要快,这也就贵族世家有这样的特权。考核本是惯例,他们谁都没放在眼里,前任的统制只要塞点东西就糊弄过去了。但是这个秦朗,传说中因为在朝堂上被人消遣了才被下放到这里,于是他将消遣其他人当做乐趣和发泄途径……

          据说第一个给他送礼的士兵,做了三个月的噩梦,第二个不死心继续努力,真正的前仆后继,不过很可惜他也扑了,第三个貌似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于是送礼的这条路就算是彻底的断了。

          但是今年一到冬天就下了那么大的雪,北郊邙山上的积雪踩下去都齐腰深,所有人都欢呼终于不用面对这个变态,虽然开年了也会要补考但是好歹能过个好年不是。然而如今大雪已经化了,从内城到东宫禁卫营的直道可通行十二骑的銮驾……

          一想到不及格的成绩换来的是老头子那张痛心疾首的脸,面对再美丽的侍妾娈童都会不#举。一想到那个同样废柴甚至更加废柴的同窗将会成为自己的上司然后伺机整自己,真真是如芒在背。

          那天早上,千影总算是有点理解千飏说的秦将军与他治军风格不同的意思了……

          差不多辰时快过了,人才来齐,而且打扮的那个样子,又不是参加宴会——千影有点不屑地撇撇嘴。他一早就同秦朗站在瞭望塔上等着,就等到这样一幅军容军貌,不得不说有点失望有点愤怒。军队对他而言象征着某种神圣的存在,现在这个情景他有些觉得受侮辱了。

          尤其是他们的军装,居然用的是次了明光铠一等的材料,这种材料从外观上看仿真度极高,但是使用价值还比不上朴实的黑月铠。不,这不是重点……

          这样的军装穿上战场那就是做诱敌的肥羊都差了些资格,除了泡妞还能干什么。

          秦朗指了指校场上乌泱乌泱的人头笑道:“不爽了吧,一群杂兵集合都能吃到这么久,稀稀拉拉的拿出去当肉靶都没价值,敢侮辱明光铠——”

          “哼。”千影没有否认,“枪杆还刷了那么多遍金水,真是浪费到头了。”

          “说得好像你小子不浪费似的。你那杆枪可是刷了银星的。”秦朗笑说,一个毛栗赏过去,“小屁娃子尽攀比些个没用的。”

          “真不爽了今天就好好赢给爷看看。别在乎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跟他们扯不上还。”秦朗的马鞭用力一抽,在瞭望塔的栏杆上留下一道刻痕,嘿嘿笑道:“所谓凤凰腐鼠,要记得自己的眼睛始终是看着么子地方的,别被些个把妹都没本事的给牵着鼻子。让一群臭小子也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见来得差不多了,秦朗不知从哪里弄了面大锣递给千影,千影看了看他,龇牙猛敲三下,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瞭望塔上的秦朗。

          秦朗故作潇洒地拍了拍铠甲,抖落一肩冰凉剔透的晨露,扯开嗓子说道:“小子们,几日不见想不想爷?!”

          这句有点类似于嫖那个啥的话让千影有倒地的冲动。更让他吐血的是,底下一票跟他差不多大的儿郎居然真的特自豪地喊了回去:“想——”

          “真不错——看见没,关键还是要看调#教的手段。”秦朗轻声说道,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说道,一扯开绳子上的结扣,小小的金色狮子发出耀眼的光,“今年,我们又到了考核的时候了,大家随意吧,赢了的,就上来拿这个大印,输了的,领了二十大板要么滚蛋要么明年再来。开始吧——”

          然后底下瞬间成了地狱。为了不挨那二十板子不给家里丢脸,耍什么贱招的都有。

          错愕地看了看下面,又看了看这个连痞气都带着三分阳光的秦朗——他好像是真的把这里当消遣了……

          千影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阳光下的阴影,原来谁都做不到没心没肺。区别只是灾难来临的时候,是哭是笑。

          “不许动!”千影突袭到秦朗背后用匕首抵住他的后心低声冷喝。这把匕首千飏送他之后他一直带在身边。剑鞘虽然锈得看着就像地摊货,然而剑身却是用特殊材料所制,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不在话下。

          “好胆量——”秦朗仍然是一派悠闲的麽样,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然而却突然感觉到了利刃的寒气。一声尖锐的金属断裂声,那匕首已经刺破了铠甲。

          “让他们停下!”千影紧张地看着校场,没有人注意到瞭望塔上的情况,底下依旧砍杀得如火如荼。所幸现在还没有死人阻止还来得及,不过这样下去不死人才有鬼。都是贵族子弟,要是死得太多回头贵族和政敌联名上奏,秦朗会被活剐的——

          “……”秦朗微微太起下巴,刚毅的轮廓显露出奇异的寒冷,嘴巴弯成一个类似笑容的刻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卖给你面子——你敲锣吧。”

          千影不敢放松了注意力,一手还紧握着匕首不离开分毫,一脚将铜锤踢了起来砸到铜锣上,“呛————————————”巨大的轰鸣立刻让校场安静了下来。

          “秦将军有令,全体停下——”千影见他们安静了,又将身子隐在秦朗身后,仍然握着匕首,低声道,“望秦将军合作——考核改跑步,绕校场……二十圈!前跑完者合格。第一者得大印……”

          秦朗静默着没有吱声,千影全身都僵直着,他一念之间就动了手,依仗他唯一还拿得出手的速度,挟持了这个对他照顾有加的秦大哥。

          现在呢?秦朗的心思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这是他这些时日来对他最深刻的了解,他会怎样,会不会不顾生死——之前他不会这样认为,但是就在刚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隐藏在这个开朗皮相下乖戾的角落。

          其实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秦朗声如洪钟:“考核改跑步,绕校场……二十圈!前跑完者合格。第一者得印,弃权者杖四十!开始!”说完捡起掉在地上的铜锣对准红心猛捶一拳,铜锣发出最后的悲鸣,破了。

          千影心中轻颤,想来是惹了秦朗的底限,于是收了匕首走到秦朗身侧单膝跪下:“请秦将军降罪!”

          心中安定下来之后,才发现内衫已经汗湿了。不过没发生什么大事,就算秦朗一腔怨气都撒在他身上,他也认了。

          “再不去跑,可就赢不了了,到时候你就在营房里闻酒味就可以了。作为惩罚,加十圈,还不许让人拿了话柄。去吧,”秦朗拍拍他的肩膀,又扭头看着远方。

          “是!”千影大声答道,转身飞奔下楼。

          这是千影走出阴影过程中的第一个胜利,那时盗用明光铠山寨千飏时所产生的豪迈气魄再一次沸腾。

          原来所谓战士,就是拿起武器的时候,再没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尽管只是很简单的跑步,但是他胜利了,简单而沉重。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来还曾轻叹:若是当时没有强要这胜利,就算不是孬种一辈子,恐怕也没那么迅速就走了出来,然后慢慢不断累积成功和胜利,如累积宝石。

          从冰雪尚未融化的远山边上找过来的阳光,照着一排排东倒西歪的士兵。军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越来越拖沓,越来越沉重,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队伍里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等到自以为胜利的人来到校场中央集合点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人倒在了那里,面红耳赤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喘得像要断气。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确定地走过去挨着他一屁股坐下来,戳了戳死鱼一样的人,猛喘了两声,然后轻轻问道:“七仔?”

          虽然声音因为成长的缘故而变得有些低沉嘶哑,但是这个明显欠扁而对方却仍然乐此不疲的称呼——千影慢慢睁开眼睛,果然没猜错,不由笑道:“是你啊,小王爷……”

          我要对他好

          “不是我——”百里钧遥笑着扑上去,“小样儿躲这里来了?难怪找不到你。你——你身体还好么?”这话说到一半就磕巴了,很有些不好意思。那天莫名其妙地啃了他一口的心情,总是像猫爪子一般在心中轻轻抓挠,时时浮现。这不,又来了……

          千影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句话就炸毛,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还不错,恢复了一些,就是不怎么使得上力气,秦将军对我还算好。”

          “那姓秦的不是个好东西,你离他远点儿!”百里钧遥不乐意了,扑上去对着千影的耳朵吭哧一口,“我是说真的,不骗你。”

          千影不乐意了,一拳打在百里钧遥娇贵的鼻子上:“你属狗的么?!”上次回京之前被啃的那一口,千飏差点没把他的皮给扒下来。

          “你还真说对了,本王就是属狗的——那年年底润了一月,虽然只比你大三天,你这只小猪也注定给哥哥我吃得干干净净!”某人揉了揉鼻子邪魅一笑,扯了千影的手过去,“来,猪蹄儿给哥哥啃一口——”

          十八岁的百里钧遥,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体魄和面容,身量力气上也比千影大了许多,真要放肆揩油那也就揩了,最多给千影打两下呗,男子汉大丈夫,不惧风霜……

          这个时候陆陆续续有人来了,虽然一到便软在地上成烂泥了,不过当着别人的面他们也不好再闹腾。

          秦朗从瞭望台上下来的时候脸色黑似锅底了,盯着两人半晌,视线扫过倒在校场中心的一半士兵,在又看看另外一大半倒在半道的身躯,挥了挥手道:“好了,今年的考核在场中的合格,可以散了,明年开春集合依成绩授官职。没有到的,一律送交军法处罚二十军棍!”

          千影正诧异这帮贵族子弟怎么可能轻易就范且看秦朗怎样收场,一队黑甲士兵仿佛天降,铁靴发出铿锵整齐的声音跑步前行。排头两人拎着漆黑的长棍,后面每两人抬着一个担架。

          那铠甲他识得,是仅此于明光铠的黑月铠,只有自己有家底的人给自己的亲随精锐才舍得置办这么一身。除了款式不如明光铠好看,实用性能上相差不多。像他大哥千飏,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地盘有地盘,也只给自己弄了三百来套。

          阴霾不知不觉密布了天空,刮骨钢刀样的寒风从领口钻了进来,千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对人马动作十分熟练,不一会儿,清场就清干净了。仿佛这些人从来都没出现过。

          空空荡荡的校场中,又只剩下三个人,那呜咽的风声愈发凄苦哀伤,隐约中,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夹杂着痛苦的哀号和呻吟。

          “很不错嘛,小看你了。使暗刀子这种事,看来你是熟门熟路不需要别个教了,昨儿还说你心眼儿实诚——”秦朗冷笑道,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的两人。

          那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匕首已经出鞘了,自己都吓了一跳。“对不起……可是若今日众人真有个好歹,就算是如秦府这样的门楣,也架不住这个京城的贵族参奏……”他在说什么,真把秦府参倒了不是正好……

          “姓秦的,你别不识好歹!”百里钧遥扶了千影站起来瞪着秦朗。他除了太子百里明睿之外,谁都敢瞪,连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你这是在和谁说话,别忘了这个大营里谁是老大!”秦朗昂头突然咆哮道,“哪怕下一秒爷让人剐了,你该挨的板子也休想打折扣!”

          从来人短他就长的小王爷,这次硬气地瞪了回去。千影吞了口唾沫单手拦住他示意他不要多嘴。千影昂起透露,一字一顿:“千影冒犯将军,但凭将军责罚。”说完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单膝跪了下去。看着淡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凭空添了许多坚毅,百里钧遥终是退后半步选择成全。

          秦朗脸上寒霜尽扫,又恢复了那个痞里痞气的调调,轻轻抚摸着下巴上青黑的胡子渣,笑道:“这笔帐,你打算怎样还?”

          “随你!”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连性命也一起压了出去,然而他的赌本自己并未看重,所以无所畏惧。

          百里钧遥驻着长枪站在廊檐下,顶着寒风默默守着不肯离去,眼睛执意锁定着一个地方。那边,千影忍受着秦朗的刁难——倒悬。

          倒悬之苦具体是如何艰难,参见每每有起义军的口号便是“解民倒悬”,从中可见一斑。

          空濛的天地翻覆着,冰凌晶亮的七彩光泽很是晃眼。千影不禁有点可惜——如此独到的体验,却不见春花烂漫。

          双目渐渐赤红,意识渐渐模糊——他看见春日里有人银凯长枪踏马而来,但笑不语英武非凡,他向前靠近一步,虚花皆散……

          突然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丝清明,忆起之前那些杂书里,有一段是讲筋脉逆行的,不妨练一练吧,条件正好得天独厚,便是练毁了,这身子还能再差到哪里去……

          浑身的刺痛先是骤然增大,然后慢慢平缓,一点点暖流悄然扩散置全身——秦大哥,倒是谢谢你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只听得耳边喷嚏连天。扭头一看,行军床上挤了三个人,百里钧遥裹着被子眼神呆滞,喷嚏不断鼻水长流。感觉有人在搓自己的双脚,一抬头,看到的是秦朗。他专注地捧着自己的双足,拿烈酒仔细得揉搓。

          百里钧遥见他醒了毒舌功力也恢复了:“装什么?一个个的把人弄残了知道担心?早时脑子被骡子踢了?!阿嚏——”

          “殿下赶紧把药喝了是正经,不然的话,臣只好去请太医了——”请太医,太子哥哥和皇帝老爹就一定会知道,届时,皇帝老爹肯定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找太子哥哥麻烦,何苦折腾,他金贵,太子哥哥就比他贱么?

          百里钧遥闷闷地灌下去,骂道:“秦朗,你真是本殿下见过最变态的!”

          “承蒙殿下夸奖。殿下可觉得好些?”秦朗捎带着关心他一句,“本将军治军就是这样,敢对本将军使暗刀子,吊一吊算是小惩大诫,有什么?怎的,你有意见?还是觉得五十大板更爽快利索一点?”

          “秦将军……你答应过我,明日,明日放我回家……”千影插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倒是让他们停了下来。

          两人无语对视了一眼,百里钧遥发出一个纵横捭阖气吞如虎的声音:“操!”

          “阿嚏————”

          第二日一早上,百里钧遥连打了三个喷嚏,把另外两人都给闹醒了,他欢乐地拍拍手笑道:“走吧走吧,不然等下他们入席了咱们就得吃剩下的了。”

          “呃……”没这么早吧……千影撑起身子有点发愣。

          “父皇多难得啊,那么小气一人,光是贡酒就送了几车。”百里钧遥不爽地撇撇嘴,他偷尝过几次,不过又不敢多喝,那滋味反而总是萦绕不去。这回总算能过次了瘾。

          “七仔,我们这样去可不行。你大哥可是要娶美娇娘的,你穿成这样不是就矮了一头么?”见某人还在发呆,百里钧遥摇了摇他,“七仔你这个小猪虽然迷糊的样子还满可爱,但是还是要稍微打扮一下。”

          秦朗见千影始终茫然,憋笑道:“殿下说得对,趁时间还早我们尽早去流锦轩看看,营房可没什么好东西。去得晚了可就赶不上了。还得走小道去,街上已经戒严了。”

          百里钧遥鄙视他:“去个毛的流锦轩,现在去流锦轩你当那胖老板会变么?本王早就准备好了。就是为了找千影才来这里的,白受了二十圈的苦——”语气相当不满。将自己垫在脑袋底下的包裹拿了出来几下扯开。

          红漆锦盒里,衣料叠得整整齐齐,发出隐隐约约的暗香,精致的料子有着典雅高贵含而不露的美。

          “自己换,我们去外面等,要快点啊。别拒绝啊,想想二十圈呐——”百里钧遥神秘地眨眨眼,跳着猛拽着秦朗跑了出去。就算千飏是个钢铁直男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千飏这么扭曲的人,也知道要娶舞阳皇姐而不是番邦和亲的女子,先瓦解他的心理防线,再抄了后方,哼哼……

          秦朗看他面容诡异,似笑非笑或嗔或怒,时而鄙视时而叹息,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王爷这是做什么?为姐夫准备的变脸节目么?”

          百里钧遥却突然认真起来了:“七仔应该得到疼爱而不是苦难,我比他大三天呢,差一点儿就是他比我大了,这是缘分,我要帮他。”理由很牵强,不过对他来说足够了。他并没有看着秦朗,更像是对虚空中的某些力量做出承诺。

          “哦?是么?疼爱这种东西,太飘渺了,就你们这些小孩子事多。”秦朗嘿嘿笑道。

          “所以,你不准打千影的主意,否则本王让父皇腐了你!“百里钧遥恶狠狠地威胁道,一把揪住了秦朗的衣领。

          秦朗轻巧地挣开,整了整衣襟笑道:“殿下当是谁都喜欢男人么,那红袖楼飘香院还怎么做得下去,都改开相姑堂得了呗。”

          洞房花烛(1

          “吱呀”一声推开门,两人看着千影愣了一下不说话,清俊的少年郎,愈发彰显美好的年华。

          千影见状有点子不好意思:“不好,我还是换了吧……”穿成这样,虽然说京中世家子弟多是这类打扮,但是大哥千飏生活一向简朴,也不许他铺张浪费,穿这么华丽会不会适得其反。

          “换什么换!”秦朗几巴掌啪啪拍在他的关节上,“大小伙子挺帅气不是,那点巴子出息,抬头挺胸收腹——挺精神嘛,男人也是要好生收拾才显出样貌来嘛。走了,喝喜酒闹洞房去——”

          “七仔……”百里钧遥眨巴了下眼睛,搂了上去假兮兮地哭道,“俺的七仔妹妹啊,你可不要丢下哥哥跟着别的野男人跑啊……”趁机揩油是正经。

          要去见那个人了,心中很是忐忑不安,本不是可以见光的爱情,如何与明媒正娶的公主去争夺。不过,今日是佳期,便当做那拜堂的是自己又如何。

          到了千府门口,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在外迎客的三哥见到他时笑得有些尴尬,不过立刻调整了面部表情笑道:“见过小王爷,秦将军。七弟倒是赶趟儿,正好快开席了。这个时辰,大哥迎亲的队伍应该在路上了。里面请——”

          百里钧遥非要闹腾着去他房间里看看,秦朗个成年男人此时也如同孩子般闹腾着要去。

          他的清藤苑地处偏僻,离主屋太远,这里似乎并未沾染上千府的喜气,光秃秃的藤蔓蜿蜒在墙上,很像裂痕。台阶上满布青苔落叶,斑驳的院门半开半合,满目萧条荒芜。他才走了一个多月,就被人从记忆力彻底删除了么?心中虽不免黯然,不过事前也多少有点预感,总算不至于失态。

          “好了,小王爷你又不是没来过,非要看什么?”里面也是堆满了尘埃,百里钧遥一进去就咳得口水四溢鼻涕横流“咳咳……妈的……咳咳咳……”

          “你等等——”百里钧遥捂了口鼻逃命一样冲出院门随便抓了两个看着还算顺眼的丫鬟拎了进来,“这里,打扫干净了爷赏你这个——”摸了一锭银子给了丫鬟,丫鬟立刻眉开眼笑地去打水收拾。

          丫鬟很快收拾妥帖,千影走去床头,一掀开枕头,直直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枕头下面,他信手荼毒的那本兵书已经消失不见。再找找别处,花盆里,书桌上,书架上,哪里都没有……

          洒扫的丫鬟就算喜欢顺手牵羊应该也不会看上一本兵书——想到某种可能,他的脸上不经意地浮现笑容——

          百里钧遥凑过去瞅了瞅:“你怎么笑得这么淫#荡?看什么呢?”

          你才淫#荡——“没什么,我们出去吧,我这里又不会有宝贝。”千影推着百里钧遥出去,他这里的用度虽然有千飏照顾一直有新的用,但是还不算很值钱吧,他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杆长枪,那匹小义,当然,如果算上未来一定要拿到的明光铠和千飏,他还是挺有钱的……

          “啧啧,看看这腐败的,雕梁画栋啊——”站在门外的秦朗闲闲地说了一句,看着里面两个小子闹腾。半大的孩子,纨袴膏粱,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千影母亲活着的时候很是得宠,即使要求住偏院,老头子也极尽奢华地布置。只是近年来没有经过大修,已经脱落暗淡了许多,过去的荣宠逐渐隐没在斑驳的光影中。

          “乱说什么你,说得你们秦府好像多廉洁似的,这宅子皇上赐的。”

          这时外面响起巨大的爆竹声,连这个小院都受了影响。这么隆重,不是贵宾来着,就是新娘。

          “虽说舞阳公主是本王的姐姐,不过说句公道话——”百里钧遥察觉到千影心情有些低落,揽着他的肩膀笑道,“还是我们七仔更胜三分——”说完还挑挑下巴摸摸脸颊,“走,看新娘子去。”

          尽管秦朗是千家拒绝往来黑名单里的头牌,不过因为百里钧遥这个挂着王爷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身份高贵,也只好请他们上坐。而女眷们为了避嫌则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入席。

          “吓,平时当你们家就这么几口子,原来还有这么多叔伯兄弟。”百里钧遥看看首座的那一大桌老头子,再看看另外一桌年轻子侄,不由感慨道。

          “钧遥,你架子倒是比我这做哥哥的还大了,这个时候才来——”已经入座的百里明睿冷然道。

          “太子哥哥——”万物都是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的,百里钧遥在外面再鼻孔朝天,在太子面前也乖得跟小猫似的。

          千影见礼道:“参见太子殿下。”然后抬腿朝哥哥们入座的那桌走去,被百里钧遥一把拽住,“去哪?坐本王旁边。”

          “钧遥!”明睿出言警告他不要乱来。

          “舞阳公主到——”礼官长出一声,千影一愣,被百里钧遥大力一扯便挨着他做下。

          终于,在飞舞的彩花中,那人携着美丽的新娘款款而来,大红的吉服衬出一向严肃的他身上别样的魅力,从容不迫,温润如玉。

          原来所谓高低,就是这样分明,原来相形见绌,就是这么明显……

          他们三拜礼成,他们从此结发,他们相依相伴。他们从此受着神明的庇护,再不分开……

          他过来敬酒,眼眸里溢满了温柔。

          千影站起来,说恭喜。明明应该是心虚或者痛苦,这次却坦然对上千飏的眼睛,满眼的赤诚和清明,再不掩饰炽热的感情。压抑的感情,很苦,不如诉说一次,哪怕被唾弃……

          千飏过来敬酒,看着千影的眼睛不再躲避,直面他的感情,只能告诉他,很抱歉……

          “一个月不见,倒是结实许多嘛。”拍拍他的肩膀,甘冽的喜酒一饮而尽。

          “多亏秦大哥帮忙……”灼热的液体滚落喉头。想象中的许多话,出口的永远是最体面但也是最不痛不痒的掩饰。

          从今而后,大哥就只是大哥了么?原来你送我走,却是为了这个,可笑我明明知道,却无法反驳。那时候暗自跟自己赌了,看是你所相信的时间厉害,还是我所依靠的坚持更胜一筹。

          敬了一杯之后,千飏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不做过多停留迅速离开,前往下一桌。贵族们的任何一次聚会,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交易以及蕴含着将来的大面积洗牌,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逮着糊涂装明白的,真的鳄鱼和假的饵料,齐聚一堂,每个人都希望淘汰别人,每个人都希望利益最大化。

          千飏早已成长为让老头子放心的继承人,在满园鳄鱼中谈笑自若游刃有余。千骋看着自己风华正茂的大儿子,满足感油然而生。他已经上年纪了,不再如当年那样热衷于对权势的追逐,但是他不热衷,他的家族却是奇虎难下,幸而这衣钵,能够让千飏当之无愧地继承下来。

          千影所在的这一桌,气氛很是诡异。

          本来十人的大桌,只坐了四个,后面站倒是站了六个黑铠带铁面罩配军刀的和一个白面无须拿拂尘的,其他的皇室子弟则在看到百里明睿的笑脸时很自觉地开了另外一桌。

          无形中的气场就将这一桌同喜庆的气氛隔开了。其实,太子百里明睿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而已,他郁闷地戳了戳眼前的银湖雪蛤,自己又不是老虎来着……

          太子优雅地拣些太监挑好的食物慢慢品着,若无其事地研究着千府大厨的水平,偶尔喝一两口,胜似某个午后感慨的浮生半日。

          千影显然没百里明睿这气定神闲的脸皮功力——“哎呀七仔,好逑汤——大喜日子可是心猿意马了?”百里钧遥凑过去轻声道,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耳垂上。个臭七仔,伸手够得着这汤,别的就看都不看一眼了,那要摆在眼前的是那别的什么××,你也吃么?

          “没,没有,乱讲什么!”千影发觉自己的不对劲,抬手盛了一碗火云鱼翅羹。

          秦朗也凑过来一脸关切:“小影今天是怎样,一直喝些汤汤水水的。身体不舒服?是昨天累到了么?腿还酸么坐下来很难受吧都是我不好……”语气有那么点点不合身份体貌的幽深。

          百里明睿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们注意形象——要断袖也在房间里面断,这大白日的暧昧什么,不嫌恶心……

          “不过是吊着罢了,你做什么?”千影怒,这话听着就不像好话。筷子在桌上一敲,“吃饭!”

          秦朗的眼睛一直锁定着千飏,而千飏眼中的精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不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体现出良好的世家子弟风范而又告诉别人谁都不要想动他的歪脑筋,要结交行,个凭本事,机会人人均等。

          终于千骋看看差不多了端着酒下场子吆喝一声:“行了行了,小子们的好日子做叔伯的今天就放过他吧,洞房里那位可是等着呢,都冲我来,今日不醉不归!”

          “七仔,他们要洞房了,咱们闹去。要个大红包。”百里钧遥一见之下立刻拉着千影起身,“太子哥哥我们……”

          太子连同那七个随从一起消失不见了。

          彼时天空繁星灿烂。

          “走,别回头红包让你太子哥哥给抢先了。”秦朗一跃而起,积极鼓励。千飏一副博弈的冷静装那啥的模样他看了就想打,就放任这两个小子去捣乱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喝多了……

          千飏支开了素儿扶着廊柱摇摇头,他的酒量一向极好,今日居然也有些头晕。上一次觉得有些晕眩的时候,是在……

          温润柔软的唇,少年青涩的甘甜,紧拥的身体——许久不见,今日见了才发现长个儿了,脑勺已经到自己下巴颏,脸色也红润许多,眼神也不再像月前那样惊惶。

          突然就生出了些沧桑的感觉,那么小小软软随时要断气的孩子,居然被自己给拉扯大了。至今仍然不能忘记小子保护自己妹妹跟老五老六打架的样子。那么小的孩子,眼神真不错……

          他的身边,也有了别的亲密的人——你要是敢跟秦朗那个啥有辱家门,看不把腿给打折了……

          新房里红烛透出昏黄的光,里面有新娘在等待。无论舞阳公主人品如何,只要不是过分,这个女人就得跟他一辈子。

          这都不是他能抱怨的,在什么位置,就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能踏错半步——

          揭开喜帕,舞阳公主明丽的脸庞露出一抹温婉的笑,恰到好处,她站起来端了酒杯柔声道:“相公,请满饮此杯——”

          这酒——

          若有若无的撩人芬芳,催#情的味道,是老头子怕他不肯就范,还是别的什么人……

          突然间舞阳公主身子一软,无声无息地倒在千飏怀里。

          这是什么状况?“公主,公主!”叹了叹鼻息心脉,都还正常。

          “不知道本宫穿这身吉服可比得过舞阳皇妹——”幽冷的声音中擎着笑意,太子百里明睿的身影从雕花碧纱橱旁边挂了珠帘的小间中走出来。

          “你把公主怎么了!”千飏怒道,将公主放在椅子上不顾君臣之礼冲上去拎着百里明睿的衣襟质问。舞阳要是有什么意外,他们一家子就交代了。

          不好——千飏忙松了手捂住鼻子。百里明睿身上也有一种香味,幽暗如密林里的青苔,待到察觉时,已经吸入不少。

          “本宫新换的香料,妹夫可还喜欢?”百里明睿笑得如沐春风,“简单的催#情药就能将你放到——本宫还没那么笨,连夜新调制的,好闻吧?”

          “公主怎样了?!”千飏怒道。

          “虽然不是头一天见面,不过你跟她不熟吧,这么紧张?好了不闹你,像要吃人一样,她不过是睡着了而已。倒是妹夫,这梅开二度虽然是可以如普通情药一般用冷水泡泡就可以解,但是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太子“啪”一声打开折扇,一撩衣襟坐在床上,“长夜漫漫,大将军打算生耗着?”明睿眉目流转似笑非笑,带出几许媚态。

          “别闹,今天晚上有正事!”千飏咬牙切齿,大步上前伸出手道,“解药!”

          明睿凑上去气息轻轻吹拂着他的脖颈笑道:“本王就是解药啊,时候不早了,大将军安歇吧。”

          “殿下请自重!”千飏一把摔开他连连后退,小腹处升腾的灼热迅速蚕食着他的理智。

          洞房花烛(2

          “殿下请自重!”千飏一把摔开他连连后退,小腹处升腾的灼热迅速蚕食着他的理智,千飏万年不动的冰山脸此时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抓了椅背忍不住颤抖。

          “是大将军不自重了吧,一来就揪我这储君的衣襟,也忒是大胆了,恃宠而骄,说的就是大将军你吧——”百里明睿起身朝千飏走去,顺手拿了酒杯放在唇边,“大将军的合卺酒,可不能平白便宜了别人,皇妹也不行。”

          “你……”千飏退了一步,想出言反驳,一个号的臣子,这个时候应该跪地请罪惶恐不安,或者一个奸臣一个权臣,面对羞辱应该干脆鱼死网破,但是,但是——眼前一阵黑一阵红,理智逐渐在燃烧,力量逐渐在抽离,千飏掐破了掌心强定心神,企图运功将药物强行逼出体外。

          当然百里明睿为了这一天做了太多准备,自然是不会允许他得逞。明睿欺身上前笑道:“大将军,本宫伺候你低了你的身份么?这么抗拒。这药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特地为你量身打造——大将军,春宵苦短,做人何必这样死脑筋?从了本宫,自是从此以后权倾天下,本宫许你全国兵力,不设监军,大将军想如何便如何,不好么?”

          “在下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器重,受之有愧啊——怕是殿下上台之后第一个宰掉的便是微臣了!这白条也是乱开得的?”你开了咱就能信?王八蛋!千飏语气不善,不过好歹也没有破口大骂,“殿下!近一个月来臣这里是什么情况难道殿下会有所不知?别闹了!解药拿来!”要死,他为了今天晚上同样准备了这么久,节骨眼儿上居然杀出这么个要命的程咬金。

          太子身上的迷香不似普通春药那么来得猛烈汹涌,却绵延不绝地蚕食着他的力量,大脑似被千军万马踩过。还能站着说话也全凭一口气了。

          “大将军脑子浆糊了,既然是背水而为,又怎么可能带了解药——本宫储君之尊,还比不得这虚衔的公主么?大将军就这般嫌弃,还是说,你的心中,尚有他人?!”百里明睿一出口,脸上杀气顿生,他是不相信千飏会喜欢舞阳这个见面不过两次对话不过三句的女人,那么这隐藏的敌人倒是有实力一战高下了。

          “殿下……”连脖子都透出诱人的粉红,千飏的眼睛里满是迷离的春色。

          “大将军可是想通了?初次承欢都会难受,本宫不忍——本宫敬你爱你,愿让你在上面,如何?”此番出自肺腑的言语,就不信你这个木头能比京城的城墙还结实。

          百里明睿握住他的手牵往自己身上,千飏突然睁开眼睛暴怒地推开他,沉声冷喝道:“无论怎样感人至深,可惜在下不好男#色!辜负殿下一番美意了!”

          另一方面,千影拍了拍发现本应该在外面听壁角的礼官和媒婆都不在,而远处有一个可疑的身影。想到之前一抬头就不见了太子踪影。心中一紧,回头对百里钧遥急道:“我预感出事了。小王爷帮个忙,我去洞房看看,如果半刻钟不出来,就大叫有刺客。秦大哥,这是我千府家事,秦府于千府一向不对付,您还是回避吧,回头令尊又得迁怒于你。”

          秦朗一手拎着他的后领扯了回来:“这个你别管。到底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吱声。”

          “那你得空的话帮忙照顾小王爷吧,他不能有闪失的——”说话间,人已远去,衣袂在夜风中因为急行而翻飞,背影生出异样的华美。

          百里钧遥愣了愣,才瞪了秦朗一眼冲着几乎消失的背影小声嘟囔道:“谁要他照顾了……”

          眼角扫过新房四周的树木,即使功夫大不如前,他的视听能力倒是更胜从前了。稍微确定了一下暗卫的位置,心中一惊:怎的比惯例中少了将近一倍……

          “大哥,小七来闹洞房的!”他敲了敲门。

          房间里百里明睿眼中泛出些许狠毒,千飏无声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乱来,指了指屋顶,让他滚蛋。

          “大哥,小七可进来了啊——”里面动静不太对啊,若是已经安歇,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这是洞房又不是书房。

          百里明睿恨恨看了一眼门外,飞身上了房梁。千飏扛着公主把她摆在床上拿被子盖了,又拉下纱帘,“进来。”

          “大哥。”千影看了看碧纱橱,笑道,“原来大哥和大嫂已经休息了啊,小弟打扰了。不过听说洞房要闹一闹才吉利,故而小弟也来讨个喜庆。”

          随口说着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眼睛随意地往上看。

          “左顾右盼的哪里向个世家子弟?!目视前方!”千飏突然出声喝道,那大梁上还藏了个宝贝,可不能让人随便看……

          “是!”千影反射性地立刻站直。听得千飏突然严厉批评,千影不恼也不委屈,只是笑道:“小弟来讨个吉利就走嘛,大哥小气哦,舍不得算了。”

          “看上什么你随意吧。”千飏缓和了表情,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大哥你怎么了,脸有点红,生病了么?”千影伸手去探,本以为千飏会拍开他的手,千飏却坐那儿不动。

          那一瞬间千飏眼前一个恍惚,那份无力感又上来了——千影的手指凉凉的,很舒服,突然从身体里面发出舒适的战栗,千飏微微抖了一下。这个轻微的动作千影绝对不会识别错,他惊讶地看着千飏,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合卺酒杯,抽身要去查看。然而他手指刚一抽开,却被千飏一把抓住。

          “哥……”千飏抓着他的手指又覆盖在自己额头上,喃喃说道:“我好像是有点发烧,你去叫小武打盆水过来。

          “多大点事还叫小武,小武都醉成什么样儿了,我去打。”千影心中有些害怕,眼前浮现了半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令他窒息的怀抱,温润的唇——来不及欣喜,一个火辣的巴掌,从此过去的一切美好俱成泡影……

          “千影……你去吧……”很渴……再留下来别又出什么事……颤抖着松开手指让他离开,理智正在燃烧殆尽,下面硬得发疼,内心蛰伏的野兽正在复苏,张开血盆大嘴狞笑着即将连同他一起吃掉……

          “大哥你真的不要紧么?是不是中毒了?!”这个样子很不对,千飏向来谨慎小心,应该不会被普通的药物撂倒才是,可是这个样子——手上灼热的温度不容忽视。

          “没事,你先倒杯茶来……”千飏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修长优美的颈项。脑浆在沸腾,想要把药逼出来,一运功就觉得某处疼得煞人。

          千飏恨恨地看了一眼房梁,那人幸灾乐祸地笑了下一下,悄无声息地离去。

          听得耳后咣当一声,千影忙转身去看,却见千飏咬着唇像是极力在忍耐着。“哥!”千影连忙端了茶过来,千飏灌了一大口下去,却更觉燥热。千影偏偏这个时候又来探他的额头,干燥温和的手掌稍微抚慰了灼热,却好像触动了什么,千飏睁开眼睛,看到记忆中温和青涩的笑容,柔软甘甜的嘴唇……

          “你……过来……”

          千影明明害怕,仍然如前仆后继的飞蛾,壮烈地扑向火海。

          “抓刺客————”百里钧遥的声音扯直了嗷了一嗓子,时机恰到好处。院子里立刻闹腾起来,千飏明明被催#情药弄得生不如死,神智却立刻清醒过来,眼睛里射出精光,□退得干干净净。有些东西,远比欲望更重要。

          “素儿,你进来照顾公主!千影你待在暖阁里不要乱跑!”千飏吩咐一声纵身跳到窗外。不多时,空中隐隐约约出现刀兵之身。

          隔着帘子见素儿推门进来,千飏前脚刚走他后脚立刻就跟了出去。有些命令,哪怕是被打断腿了他下次同样会毫不犹豫地再犯。

          一跳出窗户,就看见百里钧遥跟秦朗跑过来。“小王爷这一嗓子喊得真是时候,不错嘛。”

          “是真的有刺客!好多人啊,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谁是谁。”百里钧遥跃跃欲试地比划着。

          “什么!?”果然空中已经隐隐传来刀兵之声,千影急了连忙往厮杀的中心赶去。大哥千飏的样子,绝对是中了催情剂之类的东西。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应付,想到外面那少了一半的暗卫,心中猜到千飏应该是有所准备。然而就算是有所准备,想必他自己也没有算到这一层,才在中招时这样措手不及。

          揪斗一会儿,刺客跑掉一个死了十来个还抓住了一个,千飏擒住他的时候顺手就将他的下巴掐到脱臼。

          将粽子甩给侍卫,简单交代了一句“好好审不许弄死不许跟来”千飏便朝更深的夜空遁去,背影看上去有一点点狼狈。

          千影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远远看到千飏在空中身形一滞,歪歪斜斜地倒花园的里,不远处有个荷塘。

          “大哥!”千影追了过去,千飏背对着他抖得厉害。

          “不要过来!”千飏嘶吼道,扶着腰著着军刀踉跄着朝荷塘走去,他需要冷水好好静一静。这个什么破梅开二度,本来已经平复了的骚动居然又卷土重来。

          千影追上去看了看荷塘,朝里面丢了一个石子,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哥,水都结冰了,要什么跟小七说,我帮你弄。”千影见他的眼睛里迷离而含有痛色,伸手扶住了他。然而一触碰到他的背,千飏明显瑟缩了一下。

          “你……”不要再靠近……用力摔开千影,千飏四下张望哪里有冷水。虽然气温低得水面都冻硬了,他却偏偏热到不行——不能再靠近千影,千影的身子温度偏低,对此时的他有种致命的诱惑和吸引。

          “大哥!”千影继续缠上来,这个时候可计较不得那许多。而且千飏的症状很明显是被下了很严重的催#情药。

          “走开——”虽然语气仍然强硬,声音却低缓了许多。

          千影扑上去紧紧搂住千飏的腰,“大哥!这个时候没有别人在,我帮你好不好?”那边有假山,从小他就喜欢躲在假山里躲过五哥六哥和其他兄弟的欺负。

          千飏狠狠挣扎着,拎了千影的后襟要将他扯掉,然而拎起来之后,眼眸对视的刹那,凶恶的拉扯却变成了紧致的拥抱。

          凉凉的身体,很舒服。温润的唇,很甘甜。

          “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不要辜负了……”

          “没有人在,没有人知道,没关系的……”

          “我爱你,很爱很爱……”

          虔诚地亲吻着千飏额头,鼻子,下巴,再轻咬他的唇。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取悦的技巧却轻车熟路,哪里敏感哪里快乐,知道得清清楚楚。伸手去解千飏的上衣手指被一把抓住,往身下探去,隔着丝缎布料轻轻摩挲,蛰伏的兽彻底苏醒,盲目而凶狠地寻找着发泄的出口,它需要安抚。

          隔着布料或轻或重地揉着,千飏发出舒服又难耐的哼哼。千影将头埋在千飏的胸前,贪婪地嗅着畅想多年的味道,汗味和血腥味混合成战士壮烈的味道。

          只是这个地方太不安全,虽然这梦寐以求的事情已经让他意乱情迷,却无法完全放开,不能让人察觉到。这感情是危险的,渴求太久,这执着纾解起来也是饮鸩止渴的濒死快感。

          轻舔着致密的胸膛,嘲笑着自己的痴狂和幼稚,千飏轻咛了一声,眉宇间凝着微微的痛苦。千影舔舐的地方,正是当日他自己刺入的那一刀。虽然已经愈合了,却留下极为难看的疤痕。千飏的身上大小伤疤无数,却只有这一道,鲜明而狰狞。

          千影一愣之下,已经被千飏反身压了下来。眼前严肃的天神,已经完全魔化为欲#望,一个霸道的吻,淡淡的腥甜流入口腔。

          只是现在千飏完全不知道要怎样做,迷乱着急中欲#望找不到正确的途径,越发的霸道凶狠,在千影蜜色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紫红的印记。

          洞房花烛(3

          虽然家教森严导致千飏对龙阳之事也只是大概知道那是男人和男人的感情,但是具体要怎样做他完全是个生手。

          千影凑上去缠绵地亲吻着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腾出手掀开了千飏的下摆,鲜红的吉服在暗夜中宛如干枯的鲜血,眼睛刺得生疼——千飏啊千飏,你还要我痛多少次,才能是我的……

          微微叹息一声,抚慰着滚烫的凶器,思索着是不是要趁这个机会一举攻城,但是风险实在太大,他赌不起,仅仅是一次告白,要挽回印象就被揍了差不多两个月,这要真成事了,他不掐死自己才有鬼……

          千飏越是心急火燎深陷□,他反而愈发清醒,认认真真地紧拥着火热的躯体,泪水真真切切地趟过。今晚,他是真实地想要放纵一回——何其不甘啊,为何你们的婚礼得到诸天神佛的祝福,我却要一个人下地狱——既然要下地狱,那就索性做得更绝一些,反正末了千飏横竖也不会放过自己……

          灼热的岩浆终于喷发出来,湿润了千影的掌心。然而千飏的神智一片空白,神色有些愤怒,又有些茫然。略微缓了一会儿,居然又有了勃发的迹象,千飏再度成为失控的兽。

          梅开二度的第二次发作威力十分惊人,尤其是如果第一次不能释放的话——为的就是对付十分难缠的狠角。千影的肌肤上被咬得狠的地方都有些破皮了,然而千飏的身体却全然不得纾解,找不到途径的他愈发暴躁。

          千影心一横右手沾了残留的液体往身后探去,这些事情他略微有些知道,男子那个地方不润滑的话根本进不去,千飏也会很难受。

          即使有润滑,只探入一根手指就痛到皱眉。那个地方可不比身上的肌肉多练练就结实不知道痛了。略微缓了缓,又探了一根进去,微微用力搅弄着。只顾着后面前面的手自然就松懈了下来,千飏不满了,缠绕在一起的嘴唇用力咬了咬。

          陡然间痛苦的记忆翻涌上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然而这个怀抱却丝毫不比铁链绳索来得轻松。他一稍微挣扎,得到的就是更为窒息的紧固。

          两具躯体贴合在一起,炽热的双手剥开衣物探了进去,少年如玉般紧致的肌肤微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清明和慰藉,千飏紧贴了上去将人一把翻了过来,炽热坚硬的欲望贴着千影的臀缝或急或缓地凭本能摩挲着。皮肤被磨得刺痛不已。

          只是千影的身子早已经无法生出任何愉悦的反应,千飏错乱的缠绵与不容分说的夺取终于让他害怕起来,被禁锢的身子不住颤抖,他忍不住想要尖叫,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嘶哈哈的抽气声。

          那种逆天的痛楚他真的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了,无声苦笑一下,看来后面是不能用了,怎么办,真要这样放弃从此说恭喜么……

          可是,为这来去匆匆的野合他将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怎么能甘心!怎能被这愚蠢的记忆控制住,今日,他要让同样的诸天神佛看着,痛又怎样!苦又怎样!这姻缘是他的!什么代价都是后话,这一刻,这个男人是他的!在炽热的岩浆中他们的骨血融为一体,天为媒地为证,他们才是真正的在一起了他们才是!

          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握住千飏的要害,往自己的□处指引,这假山石洞里北风呼呼的穿堂而过,而现在肯定满院子的人都在找千飏,必须速战速决。

          千飏终于找到出口,如攻城战一般凶狠地挤了进去,由千影这个新手草草开发过的地方根本无法很好地容纳。只是轻微的裂帛之声已经完全被他忽略不计,进入的时候身子明显一僵,千影一口咬住了手腕,任凭千飏施为纵横,他只当不知。

          迷糊中,想起了许许多多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大哥送给自己小义,他说这小马驹长得跟咱家小七一样精神,将来两人都是大英雄,大哥送自己长枪,他说这是跟他的长枪一个炉子出的,就跟他们哥俩一样,逃课被抓包后被毫不留情地责罚,只是无论何时,他一定会在不远处看着守着,从不离开,在别的哥哥姨娘那里受了委屈,他会带自己出去跑马散心,那时候,真是天底下最为幸福的人,被全京城的神话捧在手心里宠着,可是,可是为何会发生后来的事,为何那一次,他终究是没有来,一瞬间,心从天上摔了下来……

          紧咬着手臂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心脏都快被憋得爆炸,眼泪碎落在黑暗中毫无知觉。身后如狼似虎的□一下一下将他的灵魂顶出体外神游太虚。

          起初略为干涩的甬道发出粘腻的水声,从交#合之处淌下的温热液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都说人在临死前会以极快的速度浏览过自己的一生,因为到了奈何桥上,就不得不抛弃了,想来,自己应该是块死了吧,千飏啊千飏,就是前世吃了你的骨头拆了你的筋,也不用这样恨我吧,做这么狠,不捅死我就不爽是吧,算了,让你捅死好了,让你看看,终究是我更爱你一些,你那娇滴滴的舞阳公主,肯定不能做到这样……

          只是可恨日夜苦学,报复未能施展其一,一点都帮不到你,就得提前归位了。回头望乡台上,一定要仔细看看你是为我这一夜的大胆愤怒,还是为我的死去而伤怀。

          一定要在三生石上仔细看看,我们的名字到底隔了多远,然后喝孟婆汤的时候,少喝一口……

          千影迷迷糊糊地从碧落上的月老想到了黄泉里的孟婆,其实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只不过极致的痛楚拉扯得他暂时性灵魂出窍。

          千飏一退出来,他失去支撑点身子疲软地挂在假山上,眼前的山石出现无数飞舞的幻象。

          千飏一通恶狠狠地发泄,终于解了药性缓和了过来,失神地靠在假山岩壁上,暂时不知道自己是谁。

          北风吹过,有些冷,怀里的身子一动不动,千飏眯着眼睛,渐渐回想起了前因后果,也顾不上这凌乱的场面有多诡异,当下扯过他的头发捧着少年无力的头颅就着昏黄的光仔细辨认,这轮廓,怎么那么像千影……

          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小七?”那人不理他,身子软趴趴地挂在假山上。难道不是,但是这样貌……莫不是那什么破药还有迷幻的作用?

          感觉到两人摩擦在一起的下身一片温热的湿滑粘腻,隐隐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味道熟悉又陌生。

          千影在短暂的昏迷之后慢慢苏醒过来,并不十分清楚身边之人是谁,只是喃喃地唤了一句:“大哥……”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刚才那些淫靡沉沦的画面翻涌上来,千飏脸色难看之极,像被烫伤一般立刻摔开手,胃里翻江倒海活似戏剧里孙猴子进了老妖的肚子。

          千影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身子顺势就沉入千飏的怀里,脑袋上的冷汗蹭得吉服湿答答的,千飏立刻将他的身子搂了起来略微检查了一下,当下摸出了随身常备以防万一的一个小锦囊,取了一颗温润的丹药硬塞进千影嘴里帮他顺了下去,一手扯了散乱的衣袍掩盖住光#裸的下#身。尔后轻吹了口哨,一个黑影立刻出现在眼前。经过特殊药物开发过的影子,隔着老远也能召唤过来。

          “清场。”千飏冷然道。这个突发情况可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是。”

          问过外面的基本情况之后脱下吉服兜头盖住千影,一把扛在肩上朝书房的方向掠去。肩上的身子异样的沉,寒鸦的声音叫得人心头发慌。

          太子行踪不明,很有可能还潜伏在暗处,把人放在清藤苑过于危险且不方便对付突发情况。若是百里明睿再给千影下点什么东西或者使出什么手段,事情就好看了!

          千飏将人小心地放在软榻上,脱掉他的靴子,“锵”一声轻响,匕首从靴子里滑了出来。千飏一愣,捡起匕首抬手摸了摸千影汗湿的脑袋,小孩子心眼儿这么多,怎么就不见半点聪明……刚要起身去打水,发现千影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撒手,十根指头血迹斑斑。他微微用力一挣,千影手臂的肌肉便下意识发紧。

          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千飏抽出匕首,左手紧紧握住刀刃,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半晌,才放下刀刃又坐了回来,随意在伤口上撒了些金疮药,对着外间唤道:“素儿,命人抬桶水进来。”

          暖阁里灯火通明,千飏坐在榻边看着软榻上重伤昏迷的千影默然不语。千影破碎地躺在软榻上,原本席间见到的红润脸色现在又变得苍白,嘴唇倒是肿得很是艳红间微微发紫,眉目间凝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哀伤。白日里盛开的骄阳,一个失足便雨打风吹去了。

          好一会儿,才大刀阔斧地扯开黑袍,黑袍底下的伤到底让千飏惊骇了,那袍子早被他扯得凌乱不堪衣不蔽体,可以看到皮肤上斑斑点点的紫红瘀伤,胸口和手指也在山石上磨得血肉模糊,伤处最严重的自然是那个隐私的地方,血迹已经蜿蜒到了脚踝,双腿不自然地分开,□可怜兮兮地微张着无法闭合。

          他并没有陷入完全的昏迷状态,然而这样昏昏沉沉地熬着却更是磨人,所有感官都沉默,只有痛是真实的存在着。隐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醒来好了……

          千飏用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仔细地清理着这些伤口,就像他自己从前还是小兵时紧急处理断骨那样冷静、沉默,有一种异样的耐心和执着,仿佛是跟自己较劲一般。

          然而即使是冰蚕丝帕子,一沾到伤口千影就无意识地哼哼,也不顾伤口立刻蜷了身子小声呜咽。倒是极像小时候被屈打了之后躲在一边咬着唇想哭不敢哭的模样,那时候的千飏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没耐性的时候就直接以暴制暴。

          千影在他手上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无论是挨打还是疗伤从来不敢造次,即使抗议也是来自本能的微末动作。但是用温水清洗已经凝固的伤口,要泡上好一会儿,千影被搂在怀里一直轻轻地抽搐着。

          这一次,千飏也没有再用白绫绑住他,只是一遍一遍抚摸着伤痕较少的脊背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再埋头继续工作,轻车熟路地给他上药。

          手指挤进去的瞬间,□狠狠地收缩了一下,死死夹着不松开。要死,他居然这个时候心猿意马了!只是上次是还能麻痹自己说什么医者父母心,然而这次,男人是否快乐实在太过明显,根本骗不了自己。

          “嗯……”千影有点恢复了意识,抬头看见千飏抱着自己正在上药,肿痛的地方正在被什么东西进进出出,清凉的感觉慢慢平息着火烧的痛楚,想到之前的交#合,脸上绯红一片,自己未免太过胆大,居然真的就趁虚而入了……

          心中不免浮上一抹苦涩。为何总要我伤得这么狠的时候,你才会心痛,一个人的生命,到底能受几次伤仍然屹立不倒……

          不过幸好,你还会心痛,你这倒长城啊,总算让我打出一个缺口了吧……

          “好好睡,有什么事都等明天早上再说。”千飏隔着被子拍了拍他,见他醒了准备把他放到软榻上让他自己睡。千影察觉到之后,虽然知道不是时候,不过却又鬼使神差地出声道:“大哥……你陪陪小七好么……”

          没准一到天亮,即将面对的万钧雷霆就将劈得他渣都不剩,现在能捞多少温情的幻影有多少是多少。

          “……好吧……你睡吧,什么事都等天亮了再讲。”

          “哥,你的手怎么了?”千影突然看见千飏掌心的嫣红,心中“突”地一跳,紧张地挣扎着想将双手从被子里抽出双手,被千飏用力一紧,便挣不动了。

          “别闹,这不是我的血,是你的——小七,对不起……”千飏低着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脸上满是疲惫。

          每个人的生活

          千影睡着之后,素儿端着参汤掀了帘子进来,见千飏抱着七少轻轻拍着,脸上有些疲倦,低声道:“大少爷,不要紧么,你的伤……”七少又受伤了么?好在大少对七少总算还是关心,又看到从前那兄友弟恭的样子了。听小武说这半年来两人可不闹得跟仇家似的没得一天安生日子。想到那日在廊下见到七少,心下忍不住有些微微怅然。

          “无事,小伤而已。公主如何了?”千飏动了动受伤的手掌岔开话题,他给自己用的是军中常备的那种金疮药,止血愈合速度奇快,不过感觉跟揉了粗盐粒儿差不多。

          “公主无恙——奴婢是说您背上才好些,您先把七少放下,奴婢给您处理一下……”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暗杀了,月前第一次暗杀时背上挨了一刀之后,便一直在忙碌也没有好好养伤,前几日看着的时候还狰狞得吓人。

          “不必,我无碍,你下去吧。”千飏不想多谈,周身的疲累被他主动忽视掉。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从前是没有关心自己的时间,现在是没有关心自己的意义,将来,估计是没有这份能力和心情了吧……

          这份罪孽,至此再也推脱不掉……

          “刚才奴婢在路上遇到小王爷,虽然被奴婢打发了,不过看来他仍然怀疑,另外,太子殿下……”

          “那个俘虏如何?”轻轻拍了拍千影,抬手用帕子擦掉他额上的冷汗。这样子若是被地下的小夫人看见了,不知有多心疼。

          “正在审,不过对方阻止如此严密,估计审不出什么。”

          “你下去吧。”千飏昂头将脑袋靠在软榻的靠背上,紧闭的眼眸下面浮现一些青黑色。

          “那奴婢再去盛碗参汤,大少也别亏了自己,许多事情可都还等着您拿主意呢……”素儿无奈,只得退下,千飏有的许多怪毛病,她一个做丫鬟的怎么好说,伺候好他的身体是正经,毕竟是家族的正牌继承人,将来那许多担子,可都得压在他的肩上。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一个人的幸福背后,也总会堆积许多其他人的不幸,无辜而无奈。

          被抓住的那人被用尽了酷刑仍然不吐露半个字,因为大穴被封下巴脱臼,想自杀也不能。野兽一般的哀号不能换来同样野兽的暗卫一丝一毫的怜悯。

          其次比较倒霉的则是百里钧遥,同秦朗吵了一架之后自认高手的他在院子里快乐且畅通无阻地翻飞摸索。秦朗说这好歹是千府的院子你小子不要乱来,百里钧遥很是不屑,他十三岁就开始在禁宫内外翻墙无阻了,还以为这厮就算面上看着猥琐又无耻,起码胆量还是有的,没想到这么没种,于是也不再同他多话。

          秦朗暗自冷笑,天家的孩子活成百里钧遥这么无知也是要一定水平的,跟着他的那位暗卫兄台真非常人。就是不知道两家的暗卫会不会打起来。算了,这不关他的事,他身份相对敏感,没得惹来许多麻烦,故而回了客房倒头大睡,他才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玩小孩子们的躲猫猫游戏。

          百里钧遥在院子中通行无阻,当然这是因为他身后的影子暗卫事先跟院子里的暗卫套了切口,不然仅仅是暗雷就可以玩死他。

          刚刚被那个丫头绕了几句绕晕了,不就是不想让他到千飏新房附近嘛,他偏要去看看,就在瓦片上偷偷看下就好,清藤苑他找过了,没人,他们遁去的那个偏院他也找过了,同样空空如也。通常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千飏他们一遁就不见踪迹,大晚上的这么冷,能去哪里?!他就在瓦片上偷偷看一眼就好,只要千影在这里,其他的无所谓……

          小心地扒开一片瓦,视野太小了,看不大清楚……千影怎么了?脸色很不好,是受了伤么?而且新婚之夜小叔在嫂子的房间里和哥哥靠在一起,这是个什么说法……

          千影身上的黑袍子被掀开了,青紫的痕迹遍布全身。那些痕迹,太眼熟了,他的已经成年了,早就有教引嬷嬷指导他男女之事,他也不是怎么怜香惜玉之人,适逢他的宫女第二天身上就满是这样的印记,为何千影身上会有这些……

          鼻子有点热,下意识一摸,满手猩红,下面也有点发胀……

          “好看么?”熟悉的声音鬼魅般从暗夜的冷空气中飘来耳边,百里钧遥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警觉地回头——太子的轮廓在寒风中显出些凛冽的意味,嘴角擎着一抹微哂的笑意。

          “嘿嘿,太子哥哥……”百里钧遥赶紧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立刻展现他最具杀伤力的甜美微笑,很是纯情无辜地挠了挠后脑勺甜甜地叫唤一声。

          “好玩么?”百里明睿继续冷言问道。

          小王爷心中“咯噔”一下,一般来说,整个禁宫,只有太子能管得住他,不过太子哥哥比起那个千飏来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轻易不打人的——当然真要动起手来也不轻松……

          而且如果他撒过一次娇之后太子的脸上依旧不好看的话,基本上就预示着他要惨了……

          “那为什么太子哥哥你会在这里啊……”他要反击,太子哥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比较讲道理的。

          对于笨成这样的弟弟,百里明睿有点无语,相信若不是暗卫尽职尽责,这个小笨蛋被人卖了还能帮着倒数钱。“以后还是把本事练得过硬一些再出来丢人。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敛了气息就坐在屋顶的另一边,这个小子都将他无视掉了……

          “出来吧,跟踪这种事,被人识破了就没有意义了。”百里明睿昂着下巴,将手背到身后冷然道。

          “参见太子殿下,小王爷。”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慢慢显形,百里钧遥盯着他的脸嘴巴张得老大,这个人他知道,是父皇身边第一高手,他是来做什么的啊?直觉中肯定不是好事!

          他看了看这个高手,又看了看神色森然的太子哥哥,上前一步隐隐挡住百里明睿,戒备地看着那人。

          “今天的事情,父皇知道多少?”百里明睿对于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他的父皇,恨不得让他早早死了是正经,却又不愿意再看到手足相残的惨事而让他这颗眼中钉在风口浪尖上扛着。

          “殿下今日做事欠考虑了……”那人叹了一声,太子的事情他在皇帝身边自然是知道来龙去脉,虽然可怜这个年轻人,然而帝王的家事却不是他这个中人奴仆可以置喙干涉的。

          “等等,父皇不会又……不要,刘公公,父皇这回……”百里钧遥摇摇头,脸色很是难看。虽然太子哥哥每次受了责罚都不愿意见他,但是他知道那定然是很痛很痛的。

          百里明睿一甩衣袖,朝屋顶边缘稳步行去,“你还是去同情屋子里面那个小子吧。我们走。”不能回避的苛责,那就直面承受,他不需要同情。

          “太子哥哥?”百里钧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他不喜欢这个冷漠的太子哥哥。

          若是往日,定然是要安慰一番,不过今日,他没这份心情,“你该长大了!”又是一声斥责,百里明睿抽回衣袖大步离去,独留小王爷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

          “哎……小王爷也一起回宫吧,今日皇上定然不会轻易绕过太子殿下,殿下心情不好也是应该,小王爷不要难过。”刘太监低声道。他的声音并不像多数太监那样尖锐,反而是低低的雌雄莫辨,像沉淀之后的水,清冽而沧桑。

          看一眼远去的太子,再望了望屋子里面的人,百里钧遥恨恨咬牙,单手攀着刘太监的肩膀,由他抱着离开。

          果然不出他所料,皇帝这阵仗还真不小,屋子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外间走廊上已经有侍卫在挨板子。

          怎的这次不去折腾他的母后了,决定亲自动手处置他这个逆子了?他不是一向都不想看到自己的么?这次倒是这么有闲情……

          扫过侍卫手上的红木大杖,百里明睿冷笑着立在门外等候通传。这次皇帝倒是没有怒吼着让他滚进去,只不过又有什么差别?通常来说,皇帝不发火等下自己只有更惨,按照刘太监的说法,皇帝什么都知道,他到底能知道什么?如果是知道他那见不得光的癖好,今日能不能活着尚且未知。

          刘太监出来低眉顺眼地通传,并柔声道:“殿下切莫与陛下顶撞,陛下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好好说,陛下会谅解的。”

          他会谅解?他怕是就等着这个借口废了自己吧,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忍到现在,又何必,先皇的遗命你又有多少尊崇,偏偏拿了这条当孝道的借口,不觉得可笑么?“放肆!陛下怎样的心思是你个太监能够置喙的!”百里明睿冷冷笑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皇帝听得明明白白。

          果然,刘太监刚刚低垂了头要请罪,屋里面皇帝不乐意了,怒道:“你休要怜悯这畜生!让他滚进来!”

          不待刘太监多言,百里明睿冷笑着抬脚往里走。

          见了皇帝负手而立的背影,百里钧遥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心中不免习惯性地开始猜测他会怎样的数落自己一通,一字一句在心中都描摹得清清楚楚。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既然避免不了,何不苦中作乐,虽然无法反击,能在心中自娱自乐一番也算是一种排解,人总要点念想才活得下去。

          然而这次他那个成名绝学狮子吼的父皇,转身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多了许多他不懂的东西。中年人沉淀的东西,不是他们能够懂的。

          “你……”指着他的鼻子,斥责的话却赌在喉咙里出不来,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混账东西啊你!你——”抬手要扇他耳光,然而看着他眼睛里的微哂,怎么都扇不下去,“滚,捧着盒子去你母后那里,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情说一遍!得你这冤孽朕折寿何止十年!”

          “父皇!父皇这话儿臣受不起——”百里明睿怒了,每次都是这样,好像不逼死皇后他就不罢休一般,“父皇,您何必,就在这里用红木大杖处置了儿臣不是极好?母后到底是梁国公主,真被逼死了可不好看。”

          “混账!”

          百里明睿轻笑,对于刮在脸上的耳光置若罔闻。这东西他比吃饭都勤快。

          微微抬起的下巴将骨子里的倔强与不屑展露无遗,这些年哪次不是用这些招数,他都已近听腻了,却又无可奈何,近日来母后身体愈发不好,还有了眼疾看东西也不甚分明,他已经是不孝及已,如今再这般刺激母后,所幸母子两个一同了账得了。

          父子之间的每次独处,除了责罚似乎已再无其他,百里明睿虽然不懂为何父皇会如此讨厌他,不过这个既成事实他也无意去追根溯源,即使知道了原因,难不成父皇就会对他好了么?

          “明睿——”皇帝突然语重心长地唤了他的名字,两人同时都有些诧异。

          “明睿。喜欢男人并不是不可以……”这是他头一次在儿子的眼眸中看到惊惶的神色,哪怕只是一瞬间。这一个小小的瞬间,激起了他死亡多年的不忍。

          百里明睿一惊,果然是为了这事,不由背上冷汗涔涔,盯着皇帝的眼睛里悄然添了一丝紧张不安。他这个父皇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是打算结果了他么?

          “但是你是帝国的继承人!你的心里不能留下任何一个人,百姓万物为走狗,你若心中在意一人,这个危险有多大你会不懂么?先皇调#教你这么多年,朕管教你这么多年,你还没学到么?感情这东西,玩玩就可以了,而你今天晚上这行为,嗯?朕对你相当失望!”皇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而认真,不敷衍,不暴怒,甚至有一些百里明睿以为听错了的关怀。

          “父皇……”

          “可省得了?!”皇帝厉喝一声。

          “是……儿臣省得……请父皇责罚……”百里明睿恭敬地磕了个头,“但求父皇不要再伤母后,儿臣不孝,愿领双倍责罚……”

          “今日这事确是朕督导不言,也怨不得你母后——来人!”刘公公带着两个侍卫应声推门进来,担忧地看了看两人,又低下头。

          “推出去,杖一百!”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当年也是领教过这个滋味,五十杖若是不放水,就是打断腿也是有可能的,一百杖……

          他清晰地看到儿子眼里的怨毒,似乎刚才的些许温情只是幻觉。只是君无戏言……

          百里明睿又恢复了冰凌一般的冷漠尖锐,脸色也挂着事不关己的自嘲笑容,“多谢父皇。”言毕起身恭敬退到门口,猛然转身跨出门槛。

          “殿下,挨不住了就叫唤出来没什么的,陛下在气头上,您别硬扛啊。”刘公公安慰了几句,示意开始行刑。

          小太监报数的声音在禁宫中显得凄冷悠长,百里明睿握紧了拳头再无暇去思考旁的什么东西——千飏啊千飏,父皇分明起了杀心,如何周旋就看你个人造化了,这次是本宫大意了,只是现下本宫自身难保,今日之苦全当偿还了,你能让本宫在奈何桥上多等两年,比什么都实际……

          第一次晕过去的时候,被早在一旁准备的太医救了过来,然后残酷继续。然后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比一次间隔得短,明黄的小衣上血污一片,棍棒入肉的时候带起一片粘腻的水声。

          再一次,刘公公果断地止住刑棍,在百里明睿耳边低声道:“殿下先护住心脉,奴才去求陛下。”

          寝宫里,皇帝看着墙上的字轻轻说道:“若是看不过眼,撤了便是,这小事你也来问朕做什么?朕说过,生杀予夺,你大可全权处置。”

          “陛下,奴才要说的又岂止是这一次……”刘公公拢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腕,“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不好么,太子是无辜的……”

          “不像你,你何时这样仁慈了,年轻时朕教训过你多少次,那份歹毒都掰不过来……”自觉失言,皇帝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刘公公的脖颈,“伤心了么?朕这样你不高兴?”

          “陛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奴才不需要这样的补偿……太子终究年轻,何必再多添怨恨……”他温顺地将脑袋靠在皇帝宽阔的肩膀上,消瘦的脸庞恍惚间恢复了些年轻时候的姿色——想要安稳地度过余生怎么如此艰难。

          “罢了,抬他去医治吧,你弄好了赶紧过来,这两日天又有点冷,可别冻着。”

          “是……”

          逡巡在禁宫咆哮的风,依旧寒冷,光亮夺目的宫灯也驱不散分毫……

          新妇进门

          桌上红烛燃尽的时候,千影慢慢转醒。千年老参汤灌了一碗下去,尽管浑身上下筋骨碾压般痛楚难受,但好歹还是恢复了意识。

          发觉脑袋枕着宽阔温暖的肩窝,微微有些差异,在温暖的怀抱中悠然醒来的惬意似被大雪覆盖的景色一般不怎么真实,记忆出现了空白的断层。一抬眼看到千飏的侧脸,坚毅的轮廓在睡颜中显出几分柔和恬淡。

          轻轻挣扎了下,撕裂的痛楚电流般通过全身,狂乱而淫靡欢愉而堕落的情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着。瞬间全身都僵直了,他居然真的做了那样的事……他很爱很爱千飏,可是,这样的事情明显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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