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頌歌,我們觀察,我們思考,我們回味,我們帶著無限的景仰與崇敬,試圖去還原那個時代的風貌,然而盡管你可用生花的妙筆渲染情緒,用淩厲的思維架構情節,用激情澎湃的語言堆積情感,可是呈現在我們心中的、只屬於那個時代的獨特風景和意境,卻是永遠難以被表達完整的。是的,從1992年到2004年,在人類歷史上無非是滄海一束,即便是按基督教創世紀論的說法,人類迄今只有不到一萬年的歷史,十二年也不能算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而我們偉大的祖國在這短短的十二年間,政治、經濟、社會、文化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無時無刻不影響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蕓蕓眾生,有人興高采烈、有人郁郁寡歡、有人自我放逐、有人行色匆匆、有人玩世不恭、有人奮勇亢進、有人垂死掙紮、有人隱逸逍遙。如果要我用一句話去概括那個時代,我只能套用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那句名言“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
第一章 迷失
國內通往韓國首爾的航線本就不多,外貿形勢的低迷使民航業倍受打擊,民苑機場國際候機大廳里寥落的人群正在真實地展示著經濟的不景氣,任憑電視液晶屏幕里面衣冠楚楚的官僚和經濟學家們談笑風生地展望著光輝燦爛的經濟前景。門可羅雀的機場免稅店貨架上擺放著不知多久無人問津的商品,除了價簽伴隨著每隔若幹月就來一次的惡性通脹而更新之外,一切皆不更新。機場餐廳的服務員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看著地面,仿佛持續注視著地面就能時空穿越到人人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唯有接待台前的女迎賓員是目視前方的,然而她對本國乘客置若罔聞的眼神和遇到外籍客人後那近乎凝固在臉上的職業化的微笑,也讓本已被空調冷氣吹得瑟瑟發抖的國內乘客心里更覺得雪上加霜。
李靜香一個人疲憊地斜著身子倚靠在登機口外面的座椅上。透過玻璃幕墻,停機坪上那一架架五顏六色的龐然大物讓她感覺有些壓迫,機場地勤工人已經把雨衣帽子摘下來,看樣子雨似乎已經停了。“哎。”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一臉倦容掩蓋不了她那正在逐漸逝去的芳華,齊耳短發使三十九歲的她顯得幹練成熟,淡淡的妝容更襯托出她清新淡雅的格調,隨身的黑色新秀麗小拉桿行李箱兀自佇立在她伸直後疊在一起的腿側,綠色的尼龍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褲包裹著她略顯豐滿的身體,而一雙假冒的哥倫比亞牌運動鞋則間接地表達了她困窘的經濟狀況。
大概是因為生平第一次坐飛機的緣故吧,李靜香今天很早就起床打點行囊上路,生怕誤了飛機。由於從夜里就開始下雨,所以從市區到機場一路非常順暢,可出租車計價器上不停跳躍的數字還是讓她心驚肉跳,當司機停車和她結算車費的時候,她還對多出的一張面值10元的機場高速公路過路費發票提出質疑,認為這可能是司機從中搞鬼,但從司機鄙夷的神色來判斷,這似乎是行業慣例,李靜香心想出遠門無非求一個順利,於是也不繼續糾纏了。
進入機場出發大廳,李靜香先按中介公司馬先生的囑咐,趁人還不多的時候在大韓航空的值機櫃台辦理乘機手續。
“有什麽行李要托運嗎?”大韓航空的女值班員問。
“我有兩個箱子。”李靜香回答道。
女值班員側過身子看了看李靜香的行李,然後道:“大的托運就行了,提過來稱重。”
李靜香費力地把大件的行李箱拖到傳送帶上面。
“里面有什麽貴重物品需要保價嗎?”女值班員問。
“沒有,都是方便面什麽的。”李靜香答道。
女值班員往行李上貼了標簽,把行李牌和登機牌一齊交給李靜香,程式化地說了句:“祝你旅途愉快!”
李靜香禮貌地回答道:“謝謝!”
按照中介的指示,下一步該辦出關手續了,李靜香忽然感覺有點餓,早上急匆匆地從家出來,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她看時間還夠用,於是準備尋找一家餐廳吃點東西,可滿機場的餐廳轉了個遍,才發現那價格實在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而且只有一家叫巴黎經典的法國餐廳有客人光顧,是一對裝束十分體面講究的青年男女,男生非常具有藝術氣質,留著瀟灑的長發,那長發一定是精心打理過的,否則不會那麽烏黑透亮、清爽宜人,他穿著一身黑色修身的禮服,臉色略帶蒼白,只是面部略微有些平,細長的眼睛在黑框林德伯格眼鏡的遮擋下,很容易讓人對他產生一種莫名的距離感。對座的女生與男生年紀相仿,都不超過二十五歲,她身穿白色寶格麗高級女士襯衫,優雅地坐在銀灰色天鵝絨面料的沙發上,長發束在腦後,只有幾縷青絲遮住一側額頭,細致白嫩的小手輕輕地捏著乳白色陶瓷咖啡杯的把手,無名指上戴著的一克拉卡地亞鉆戒熠熠生輝,她把左腿搭在右腿上,一截雪白的小腿從紅黑格紋的澳洲羊絨長裙下露出來,黑色的弗萊格莫小牛皮靴則不時輕輕地叩著咖啡桌的木腿。她的談興似乎很濃,笑意盈盈地看著對面的男生,聚精會神地聆聽著他侃侃而談。這個女生很美,不僅僅歸因於她化了濃妝的美麗臉龐,確切地說是她具有一種尊貴的美,一種從小生長在衣食無憂環境之下所養成的自信和從容,兩人邊喝著咖啡邊小聲聊著,女生偶爾笑出了聲,用手掩住口,男生則幽默地聳聳肩,臉上露出尷尬無奈的笑容,比起他豐富的肢體語言,至少他的笑容是青澀的。
李靜香猜想飛機上也應該會提供餐飲的,堅持一會兒總好過吃這價格虛高的早餐,於是幹脆直接拿著自己的護照和登機牌去辦理出關手續了。
由於找餐廳耽誤了一些時間,辦理出關的地方已經排了幾個人,李靜香只得耐心地排在後面。
前面幾個人進行得十分順利,眼看就快到李靜香了,誰知身後竟急匆匆地跑過來兩個人:一個西裝革履公司職員模樣的高個子男人身上背著自己的旅行包,肩上還斜挎著一個經典款的路易威登女士手包,手里也拉著一個路易威登的拉桿箱,這男人急得滿頭大汗,邊跑邊不停地喊:“借光借光!我們馬上要晚點了!不好意思啊!”高個男人後面還跟著快步走來的一個女人,深藍色的職業套裝內襯白色制服襯衫,肉色絲襪搭配黑色高跟鞋,身高足有一米七二,看年紀應該在四十歲左右,女人梳著那個年代公司白領標準的短發,有幾綹點染成金黃色,臉上五官精致,小眼睛目光犀利,高跟鞋踩在機場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急促的“咯噔、咯噔”聲,步伐淩亂中帶著堅定。女人似乎在壓抑著心中的怒氣,她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的,而且很顯然不光是因為劇烈運動,她緊蹙的眉頭和冷峻的表情揭示了她此刻的心態。
男人拿著自己的護照和登機牌對後面的乘客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毫不客氣地插到李靜香前面,後面那個女人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站在男人身後。
見其他乘客未作表態,李靜香也沒說什麽,海關邊檢員拿起男人的護照,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又端詳了一下本人,
“孟欣?”
“對,凱斯特公司的,主要從事對日韓的軟件外包業務。”
邊檢員點點頭,在孟欣的護照上蓋了章,孟欣道了謝,對身後的女人說:“譚部長,我先去安檢那邊等您!”說完就拉著行李過了海關,那女人也不理睬他,直接把證件遞給邊檢員。
“譚冬梅?”女人點點頭,邊檢員給她也蓋了章,譚冬梅拿著護照直奔安檢通道,這才輪到李靜香辦理。
邊檢員看了看李靜香的護照問:“是赴韓國工作簽證?”
“是的,我是勞務外包的。”
“韓國那邊有雇主嗎?”
“中介承諾給安排了,到機場會有人接。”
“你去韓國做什麽工作啊?”
“在服裝加工廠當工人。”
“又是服裝廠的,能賺幾個錢。”邊檢員冷笑了一下,還是給李靜香的護照蓋了章。
安檢通道里,安檢人員正在用金屬探測器細致地貼著孟欣的身體搜索著,自從美國“9ㄠ1”恐怖襲擊事件之後,全世界的機場都加強了警備措施,同時“非典”疫情剛過去不久,體溫測試儀還沒有撤走。孟欣十分配合地按照女安檢員的指示,張開手臂,脫掉鞋子,搜了好一陣子,並未發現異常,安檢的小姑娘略帶遺憾地將孟欣放行。
“請把手機、鑰匙、硬幣都放在塑料筐里,電腦請取出。”
譚冬梅把上述物品取出,過了安檢門,然後脫掉高跟鞋站到地台上等待接受貼身的搜查。當她擡起胳膊分開雙臂的一瞬間,忽然發現滿身行李的孟欣正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那眼神好像是回憶到了什麽昔日的場景,她立即怒目相向,孟欣本以為自己的觀察角度不會被發現,一瞬間察覺到譚冬梅那可怕的眼神,嚇得趕緊把視線轉移。譚冬梅似乎更加生氣,本來就略有些泛黃的臉出現了幾絲紅暈。好在這變化持續時間不長,就被安檢員一聲“可以了”打斷,譚冬梅蹲下身穿好鞋子,離開了安檢通道。
見譚冬梅走近自己,孟欣忙道:“我們在四號登機口,譚部長。”
譚冬梅理都沒理他直接向四號登機口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里顯得十分清晰,“咯噔,咯噔!”在孟欣聽來那仿佛是命運之神在不停地敲打著戰鼓,孟欣覺得更加煩躁,於是他習慣性地長長吸了一口氣,負面的情緒由於氧氣的補充而稍微平覆,接著抿了抿嘴唇心中暗自罵道:“真是難伺候的領導!”但他馬上發覺自己的聲帶已經無法控制地隨著大腦掌管語言的中樞神經發出的信號而產生一些震動,好在譚部長應該聽不見,不過還是要小心,不對,不是要小心,而是心理上就不能產生負面和排斥的情緒,這對一個在職場上生存或者直截了當說是戰鬥著的人來講,是必要的心理素質。
順利地通過安檢後,李靜香到達了4號登機口,在這里她將要踏上飛機飛向首爾——一個自己以前一直習慣叫做漢城的地方,在那里開始她嶄新的人生歷程。坐在椅子上,她覺得頭有些沈,想小憩一下,心里卻還惦記著飛機起飛的事,百無聊賴中打開錢夾看了看自己女兒的照片,那是她四歲的時候,小女孩留著櫻桃小丸子的發型,胖嘟嘟的臉,圓鼓鼓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她對著照片也笑了,似乎照片里的女兒能夠認出自己一樣。看著看著,她覺得自己的睡意漸濃,身子靠在椅背上歪得更厲害,後來竟一下倒在自己身旁的年輕小夥子身上,小夥子本以為她能立即坐回原位,誰知她竟然沒有反應,繼續倚在自己身上,只好輕輕地推了她一下,李靜香馬上清醒過來,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
小夥子對李靜香微笑著點了點頭,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看上去是一個很和藹可親的男生,幹凈利落的短發,黝黑的皮膚,眼神十分真誠友善,雖然不是多麽帥哥,但是讓人看起來很舒服。從他坐得筆直的身體來看,可能是當過兵。
“乘坐大韓航空793號航班飛往首爾仁川機場的乘客請注意了,我們將在北京時間八點四十分準時登機,請您帶好隨身物品準備登機!”廣播里開始發布登機通告,四號登機口的旅客們紛紛起身排隊等候登機。
李靜香默默地排在人群中,耳畔聽到的只是地勤服務小姐用掃描器在旅客登機牌上掃描所發出的“嗶、嗶”聲,空中連廊連接的不僅是候機大廳和機艙,還有旅人的心和親人的牽掛,很多人都已經在和親人報完平安後提前關閉了手機。這是出國,離開故土不一定何時歸來,更不知道歸來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進入機艙後,李靜香首先面對的是入口處韓國籍空姐那熱情洋溢的微笑,那微笑短暫地化解了她踏上未知旅程的焦慮和憂思,在她三十九年的人生歷程中,面對人真誠微笑的時刻毫無疑問地就是最幸福的時刻。
國際航線的經濟艙即使坐滿了人也比國內航線寬敞,經過前排的頭等艙時李靜香納悶那里為何還空著,其實是她不了解頭等艙客人早下機晚登機的待遇罷了。機艙內的空姐熟練地用英語、韓語和中文引導旅客就坐,背景音樂是節奏舒緩的管弦器樂,不是李靜香所想象的那種快節奏的韓國流行歌曲。對號入座後,李靜香發現自己緊靠著窗戶,心中暗喜,第一次做飛機就可以看窗外的雲海,不是很幸運的事嗎?她又翻開前排座椅後面的布袋,確認了里面有以備暈機時使用的嘔吐袋,至於那本全是英文的旅行雜志,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遣的。
乘客們陸續在機艙各就各位,李靜香身邊的兩個座位還空著,空姐開始向乘客們宣讀飛行期間的注意事項,這時一位五十多歲的先生挽著一位三十多歲的漂亮亞裔女士的手來到了李靜香身邊。
“Excuse me”那位男士俯下身輕聲對李靜香說。
李靜香馬上意識到身邊的客人來了,但她一句英文也不懂,一時間又想不出說什麽,只好用手比劃著抑揚頓挫地說:“我、是、這個座位的。”
“我知道,我是想和您說我這位女伴身體不太舒服,能否讓她和您換一下座位?”男士用中文說道。
李靜香這才知道眼前的這位男士也是中國人,於是慨然應允:“沒問題,我坐哪兒都行。”
“謝謝!真是太感謝您了!”這位很有紳士風度的男人向李靜香表達著感激之情。身邊的女士也微笑著向李靜香表示感謝。
“大家都是同胞,不客氣的。”李靜香極力想在這陌生的機艙里快速建立起一種歸屬感。
“是啊是啊,出國後我們都是中國人,哈哈!”
那女士也很爽朗地笑著說。
李靜香和她換了個位置,坐在靠近中間過道的座位上,那女士坐下後拿出隨身聽,問身旁的男士:“MP3在飛機上可以聽吧?”
“這東西我沒研究過,兒子前幾個月送給我的,韓國貨。”
“不管它,先聽聽再說,有沒有譚詠麟的歌?”
“應該有吧。”
女士輕輕地切換著三星MP3的按鈕,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曲目,“《難舍難分》,終於找到了。”隨後便戴上耳機合著眼睛聽了起來。
《難舍難分》是香港歌手譚詠麟的經典歌曲之一,流露的是一種離愁別緒,在這個時候聽起來顯得格外傷感,李靜香的腦海里也開始回環著那首歌的旋律,“忘不了你眼中閃爍的淚光……”,自己第一次聽到這首歌還是在1992年,那時就覺得這支歌曲調動聽、歌詞沁人心脾,1992年,那時自己還不到二十七歲,那時自己還在市文工團工作,那時……,想到這里李靜香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位男士似乎十分沈靜,紮好安全帶後,一只手放在女伴的手背上,安靜地坐在兩個女人中間。
“尊敬的旅客朋友們,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您再次確認安全帶已經系好,手機已經關閉。”
隨著空客321型飛機在民苑機場的跑道上緩慢滑行,空乘組開始做最後的提醒,而在李靜香聽起來,這提醒中似乎夾帶著某種催促的味道,窗外的景物在漸漸後退,雨後的跑道向地面返著潮氣,心中一直期盼的太陽依然不肯露面。不知不覺中,馬達的噪音越來越大,以至於播音員的聲音也被掩蓋過去,飛機滑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自己的心跳也隨之加快,終於隨著一聲劇烈的轟鳴,飛機呼嘯著脫離了地面,直沖雲霄。李靜香看到窗外只剩下灰蒙蒙的空氣,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家鄉的土地,一種悲涼的感覺向她猛地襲來,使她甚至忘記了飛機爬升時瞬間失重的不適。這種情緒縈繞了好久,才隨著空姐的溫馨提示而緩解。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已經進入平飛狀態,歡迎您選擇大韓航空,稍後我們將為您提供客艙服務。”
一聽到這里,李靜香馬上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一直沒吃東西。強烈的饑餓感馬上湧了上來,她迫不及待地等著空乘把食品分發到旅客手中。不一會兒,幾個空姐戴上圍裙推著小車開始提供客艙服務。不過隨著小車的逐漸靠近,李靜香失望了。因為她發現很多客人都是付費換取飲品和小吃的,中介公司馬老板那麽小氣的人,自己手里拿的估計也屬於不含餐的那種機票,如果要想吃的話,估計要另行付款了,還是忍忍吧。等到了漢城,還有那麽一大箱方便面可以吃呢。
“親愛的你要點什麽?”身旁的男士問女伴。
“礦泉水吧。”女人似乎依然陶醉在MP3的音樂里。
“來瓶依雲礦泉水。”男士遞過三美元給空姐。
空姐接過錢後把一瓶300毫升裝的礦泉水遞給男士,水和錢在李靜香眼前完成了交換的過程,空姐的玉手接過錢時的優雅,遞水時的淡定,男士遞錢時的瀟灑,接水時的風度,讓李靜香讚嘆不已,難怪人人都想出國,看人家這素質和城里那些粗鄙不堪的小市民就是不一樣。
空姐們提供完客艙服務,都返回到休息倉,客艙里恢覆了寧靜,前面頭等艙的簾子依然緊緊地關著,好像里面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飛行就是這樣,一旦進入穩定的平飛狀態,時間就會過得非常慢,本來不到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在地面是隨便就可以打發的。可是在天上卻沒那麽容易,你不可能像坐綠皮火車那樣閑聊,打牌,更不可能在車廂間隨意走動,看看有沒有熟人或者自己感興趣的陌生人,再搭訕幾句,吹吹牛皮。飛機上的人們都無一例外地肅然劃一,好像不管什麽性格的人,一旦來到這似有魔力的狹小空間內,就變得溫良柔順起來。然而外表的溫良柔順,卻掩蓋不住平靜背後湧動的暗流。
孟欣本來是應該坐在譚冬梅身邊的,但他看到譚部長那張怒氣沖天的臉後有些望而卻步。今天早上差點遲到是因為出租車在路上意外爆胎,自己安排的出差計劃里當然不能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盡管如此,譚冬梅依然沒好氣地數落了孟欣一頓:“每次和你一起出差都遇上倒黴事!你真是我們公司的喪門星!”孟欣今年也三十歲了,雖然還未成家,但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研究生,在知名外企工作過三年,後來因為分公司銷售業績不理想被整體裁撤,只好屈尊來到這家以對日韓軟件服務外包為主業的凱斯特公司謀生,由於畢業後一直做銷售工作,不會編程寫代碼,新公司的銷售部門又有得力幹將把持著,只得放下身段做銷售輔助工作。凱斯特是標準的民營企業,集法西斯主義的狂熱和斯大林式的集權於一身,再加上變態的日方大股東對經營業績細致入微地考核、評審,人員流動性非常大,但好在獵頭的面子大,孟欣還是在凱斯特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不過最近兩年,他的日子卻異常不好過,原先對自己不錯的老板陳先生被公司內部殘酷的政治鬥爭逼迫得離職,接替陳先生的譚冬梅部長本不是做銷售出身,但由於她的老公是市科技局規劃處處長,曾為凱斯特公司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資格認證出過力,因此借機成了孟欣的頂頭上司。譚冬梅原本有一個助理,是個女孩兒,後來由於有孕在身,出行不方便,所以只能讓精通日語和韓語的孟欣暫時替代一下,面對譚冬梅多疑的性格、起伏不定的情緒,孟欣翻遍了幾乎所有的職場秘笈,甚至把上大學時看的《卡耐基成功之道全書》研究了個通宵達旦,可是仍舊不定時地被譚冬梅損上一頓,“士可殺不可辱”、“尊嚴無價”這些詞匯多次被孟欣咬著牙嘗試著忘記,卻不時地浮現在眼前。他最終強迫自己認清這樣一個事實:成功學本身就是扯淡學,道理很簡單,如果作者真的掌握了成功的秘訣,就直接去成功好了,何必為幾個稿費去出書呢?
譚冬梅根本不關注孟欣坐在哪里,自從知道老公有了外遇後,她對自己的前程愈發緊張起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不能不歸功於自己老公的父親是市政府前任的副市長,如果老公離自己而去,自己將失去目前的工作,進而失去自己所向往的一切。因而那次在日本痛苦的經歷並沒有徹底摧毀她,反而讓她變得更加堅強。她想著想著就把精力轉移到工作上了,於是想喚孟欣取出電腦看看自己做好的財務報表。轉過頭卻發現孟欣不在,她解開安全帶欠身離座,發現孟欣坐在自己身後的座位上,孟欣見她有事忙問:“有什麽事嗎,譚部長?”
“我想看一下Q三的財務報表。”
“好的。”孟欣打開行李架,取出自己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台12寸的IBM筆記本電腦。
“給您。”
譚冬梅接過電腦,放在小桌板上,開機後點開了自己花了十六個小時才做好的PPT,聚精會神地看著里面的數字,頭腦里想象著韓方客戶和股東可能會問及的問題。有些問題回答不上來所要付出的代價已經在日本嘗到了,不能在韓國重蹈覆轍。
頭等艙里,同樣有人在擺弄著電腦,只不過看的卻是經典韓劇《藍色生死戀》,住友銀行高級客戶經理曹韻詩和男友幕平,正在憧憬著一會兒飛機就會降落在那美麗淒婉劇情的發生地——首爾。韓劇大約從1998年開始逐漸取代了日劇成為中國內地觀眾們的最愛,宋慧喬、李英愛、崔智友、裴勇俊、張東健等韓國演藝明星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盡管有人批評說韓劇的劇情類同,節奏緩慢,脫離生活,但是下至少男少女,上至家庭主婦,無不被韓劇那種迷離純美的藝術氛圍所感染,曹韻詩自然也不例外,年方二十五歲就榮任外資銀行經理,除了天生麗質之外,作為著名國有銀行行長的父親從小到大的悉心栽培也使她養成了一種從容不迫、優雅閑適的氣質。男友幕平是韻詩在倫敦留學時相識的,幕平出自藝術世家,父母都是美術學院的教授,在業界頗有知名度,兩人的相識發生在幕平的父親幕百鳴在倫敦舉辦的個人畫展上,身為學校留學生會會長的曹韻詩為華人畫家能在英國舉辦畫展感到驕傲,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科林斯美術館觀看,陪在幕百鳴身邊的幕平吸引了曹韻詩的注意力,通過為曹韻詩介紹每幅畫的創作背景和主題思想,幕平那與眾不同的藝術氣質和良好的教養一下打動了曹韻詩的芳心,二人進而交往並確立了關系。畢業後兩人同時回國,並相約在二十八歲之後結婚。這次旅行是兩人籌劃已久的浪漫之旅,因此小情侶很早就來到了機場,在民苑機場的巴黎經典咖啡廳里,二人又重新溫習了一遍旅行攻略,並得出了先從樂天遊樂場開始逛起的結論,要重新找回小孩子向往童話世界的感覺。
飛機依舊穩穩地飛行在平流層中,窗外並沒有出現李靜香所期待的壯觀的雲海,不過太陽光倒是格外的刺眼,臨窗的女士把遮光板檔上,李靜香這時什麽也看不見了,於是低頭想著心事。機艙里顯得格外安靜,航空發動機的噪音早已和李靜香的耳朵混熟了,由自在的存在變成了自為的存在。
就在人們享受著安靜的飛行時光的時候。忽然間,空客321出現了嚴重的顛簸!緊接著一下子從萬米高空中下落了足有一千米!如果從飛機外面遠處觀察,就像一只禿鷲忽然發現下方的獵物並跟蹤了好久後,發起的瞬間突襲一樣。不過禿鷲捕獵不成功可以再繼續嘗試,空客321卻沒那麽幸運,下降的慣性和失重讓所有乘客都感到天旋地轉,頭暈腦脹。飛行員幾次嘗試著拉起飛機,均不成功。空姐們職業地發出警示:“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遭遇氣流,請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
安撫旅客的情緒是空姐們在遇到這種情況後最重要的使命,如果事後證明是虛驚一場,乘務組往往會得到嘉獎,各大報刊媒體也會爭先恐後地報道,個別編劇也會借題發揮創作出一些驚險刺激的劇本,如果幸運地遇到一個心情好的投資人的話,或許還真能被拍成電影。可現實並不一定總如劇情般生動曲折,有驚無險。飛機在經歷了短暫的平穩飛行後,繼續下落,不過好在是有控制的下落,不是一頭栽下去。
機艙內的氧氣面罩紛紛脫落,有經驗的乘客迅速地將面罩戴好,沒經驗的乘客亂作一團,小孩兒和女人的哭叫聲被淹沒在引擎劇烈的嘶吼聲中,系在身上的安全帶成了此刻李靜香最可信賴的東西,她第一次坐飛機當然不知道氧氣面罩怎麽使用,空姐們聲嘶力竭的提醒在嘈雜鼎沸的機艙里顯得蒼白無力,她只覺得耳朵在持續地響,外面的世界仿佛要和自己隔絕起來,一種強烈的被剝離感使她用雙手拼命抓住座椅扶手,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保持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坐在李靜香身邊的那對男女也早沒了君子風度,兩人氣急敗壞地用手拉扯著氧氣面罩,很顯然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使用,飛機瞬間長距離下墜所帶來的不適讓兩人痛苦不堪,女人強壓著想要嘔吐的沖動把面罩扣在臉上,男人由於年紀的原因看起來更加難受,臉色鐵青。很顯然這個年紀的人心腦血管普遍都不太好,飛機快速下墜一千米,讓他的血壓極劇升高,感覺渾身無力、頭暈眼花。
經過持續了三分鐘左右的掙紮,機械故障仍舊無法排除,這架空客321客機的機長終於放棄了努力,果斷地作出決定:飛機將在海上迫降。
乘客們獲得這一消息後,不約而同地開始尋找救生衣,空姐們囑咐乘客不要慌亂,不要在離開艙門前就穿上救生衣,以免堵塞出口。一位空姐來到緊急逃生出口,對坐在那里的小夥子說道:“劉清先生,請您準備穿好救生衣,2分鐘後請讓出緊急逃生出口。”
劉清向空姐肯定地點點頭,二話不說讓出了緊急逃生出口。
飛行員處亂不驚地將飛機平緩地推向蔚藍的海面,白色的飛機猶如海鷗般翺翔在蒼穹和大海之間,輕盈地舞動著,緊急海上迫降是每名飛行員的必修課,而今終於得到了實戰演練,平時訓練的效果體現出來。飛機以水平姿態慢慢貼近水面,襟翼和縫翼全部放下,飛機機尾首先觸水,其後以機腹接觸水面滑行,最後飛機在海面上停止滑行,由於飛機的比重比水的比重小,在行李艙尚未大量進水的時候,飛機還有寶貴的幾分鐘可以在海面上漂浮。
緊急出口打開後,機組人員訓練有素地將所有的救生筏都取出,在緊急出口附近將救生筏上的系留繩在飛機上固定,然後將救生筏拋到海面。15秒鐘後,救生筏內的壓縮鋼瓶為救生筏自動充氣完畢, 在機身開始緩慢下沈的同時,機長要求全部乘客保持秩序,讓婦女和兒童先離開機艙。
乘客們魚貫地順著緊急充氣逃生滑梯來到了救生筏上。李靜香穿好了救生衣,也跟隨著人群上了救生筏。坐在她身邊的那對男女好像發生了什麽爭執。
“老宋你怎麽還不走?”女人問。
“我心臟有點難受。”男人手捂著胸部痛苦地說。
“再難受也得離開,一會兒飛機就沈到海里了。”
男人搖了搖頭說:“你先下去吧,麗欣,我感覺太不好了。”
“說什麽呢?我怎能把你扔下不管呢。”說完女人強行攙扶起男人順著走道來到了緊急出口,外面的救生筏上已經坐滿了穿著橘紅色救生衣的男女老少,海面異常平靜,天空萬里無雲,救生筏里的人們已經從方才的忙亂中平靜下來。
“麗欣,我實在受不了了。”男人的身子漸漸地有些癱軟。麗欣卻依然故我地堅持:“你給我下去!說什麽我也得把你帶下去。”
“讓我來吧。”
劉清從機艙里走了過來。他一直協助著機組人員幫助旅客疏散,並確認機艙里沒有剩余的客人。
“謝謝您了!”叫麗欣的女人對劉清感激萬分,劉清彎下腰背著老宋,二人順著逃生滑梯上了救生筏,救生筏上的機組人員伸手接過二人,麗欣也跟著上了救生筏。
機長見飛機上已經沒有人,於是下令剪斷系繩,防止一會兒飛機沈入大海所帶來的漩渦將救生筏上的所有人卷進去。
李靜香此時擔心的除了那箱方便面之外還有自己的生命安全,第一次做飛機就遇上這樣的事故,難道是命運要和自己開玩笑嗎?這漫無邊際的大海,莫非就是自己生命的終結?好在自己所在的救生筏上那四十多人看上去都很平靜,否則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由於事發突然,大部分旅客們還來不及取出放在客艙行李架上的隨身行李,就逃到救生筏上,等大家漸漸緩過神來,才意識到丟掉的東西對自己有多麽重要,有人提議能否上去取回一些重要的東西,機長斷然拒絕了這危險的請求。有旅客隨身攜帶著手機,開機後發現根本沒有信號,不過機長說飛機已經在迫降時發出了求救信號,現在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在黃海,韓國方面會派出搜救船只過來的,大家只需耐心等待。
海面上的風光單調得讓人窒息,那一望無際的藍包裹著漂浮在海天之間的幾朵橙色的花瓣,微微的海風輕輕地吹拂著女人香氣未散的頭發,人們漸漸中止了關於下一步如何走的討論,開始沈迷於這讓人恍若出世的幻境。按時間說這不過是上午十點鐘左右,太陽依然高懸在東方,病體沈重的老宋也漸漸緩過神來,麗欣偎依在他身旁,出神地望著大海。譚冬梅面無表情地坐在人群中,孟欣只是低頭不語。曹韻詩和幕平十指緊扣,祈禱著救援船只的盡快到來。
漸漸地順水漂流的空客321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無論是譚冬梅那絞盡腦汁完成的財務報表,還是李靜香那用來充饑的方便面,都平等地沈入海底。
太陽逐漸向西移動,救生筏上的人們也開始躁動,因為他們發現了遠處的海平面上駛來一艘小船,人們開始還不相信,當後來小船越來越近,人們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機長馬上讓大家一齊揮手呼喊:“SOS!SOS!”
聲音在遼無人跡的大海上傳播得異常順暢,那小船上的人很顯然看到了有人在求救,正加速向救生筏這邊駛來。
人們都懷著迫切的心情等待登船,可是當船真的靠近之後,很多人失望了。那很明顯是一條偷渡船,船沒有掛旗幟顯示國籍,也看不出屬於哪個公司,更重要的是船小得不可能裝下所有旅客。船上一個帶著遮陽帽貌似船老板的男人站在甲板上,看到救生筏上的眾生後,他有些暗自竊喜,只見他扯著嗓子喊道:“你們是哪里的?”
機長憑經驗判斷這條船絕對不是救援船,登上去可能會有危險,看看手表時間還早,自己已經發出了求救信號,正規的救援船只和直升機日落以前應該會到來,因此小聲吩咐機組人員告知乘客盡量不要登這條船。
“你們有沒有人想上來啊?”那男人繼續問。
“你這條船要去哪里?”劉清反問道。
“你們想去哪?”
“我們要去韓國。”
“太好了,我們正好順路,我們這條船都是去韓國的。”
“你們準備在哪登陸啊?”
“釜山啊”
“噢,可我們都要去首爾,就是漢城。”
“韓國彈丸之地,從釜山登陸上漢城也沒多遠,你們是飛機失事的吧。”
“飛機都沈到海里去了,我們身上沒有那麽多錢啊。”
“哦,那到時候再說吧,我這船還有七八個空位,你們誰想上來就上來吧,費用可以等你們上岸時再結算,每人我收一百美元。”
聽到了船老板的報價,救生筏的人們一片騷動。大多數乘客都對這船的身份表示懷疑,選擇繼續等待正規的救援隊,忽聽劉清回問了一句:“八十美元。”
船老板搖了搖頭,繼續說:“一百美元。”
“八十美元”
“成交。”
劉清接過船老板遞過來的繩子,把救生筏拉到小船下邊,船老板順下懸梯,劉清麻利地爬上小船。
“上來一位了啊,還能上來七位!”
麗欣對老宋輕聲說道:“老宋,你身體還撐不撐得住?”
“現在又有些難受,呼吸有點困難。”
“要不我們也上去吧,船上總比這里寬敞,你也能好好休息一下。”
“算了,那船明顯不是正規的船只,上去麻煩事一定不少。”
“顧不了那麽多了,你身體這個狀態,還能撐多久,再說船主看樣子是中國人,大不了不就是要錢嗎?我們的現金和信用卡都沈到海里了,他們還能把我們怎麽樣?”
“我總覺得那船老板不像好人。”說完老宋盯著那帶著遮陽帽的男人看了看,那男人的臉黝黑錚亮,身材健碩,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作業的人,從口音上判斷應該是北方人。
“不管是不是好人,你身體堅持不下去了,我不能讓你就這麽等著。”在麗欣異常堅決的態度之下,老宋只好妥協,二人也登上了小船。劉清和船老板合力將二人拉了上來。
李靜香這才發現第一個上船去的小夥子就是自己在機場候機大廳不小心碰到的那位。那是一個讓自己感到十分有安全感的人,女人期待依靠的心理在此刻發揮了作用,老宋和麗欣二人在飛機上坐在自己身邊,從距離上產生了親近感,而劉清則是自己莫以名狀的依賴感寄予的對象,雖然僅有一面之緣。自己在陌生的韓國沒有朋友,漂泊在這孤獨的大海上更覺得心情抑郁,反正中介安排的人注定是接不到自己了,到了韓國也得一步一步重新來過,倒不如登上這條相比飛機而言人情味更濃一些的小船,在上面和人多交流一下總是好的。想好後李靜香也舉手要求登船。
“好啊,四位了。”船老板興致勃勃地說道。
劉清主動地侯在船上,將李靜香拉上了小船。當他看出是李靜香的時候,二人相視一笑。這時船艙里面走出了幾個旅客,他們發現海面上有飛機失事後的幸存者,因此出來看看熱鬧。其中一個導遊打扮的女孩兒一眼就認出了坐在救生筏上的曹韻詩,立馬大聲喊道:“韻詩!”
曹韻詩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高中同學徐文蕊竟會出現在這條船上。上次見面還是在春節前夕的同學聚會上,作為班花的曹韻詩當仁不讓的成為同學們關注的焦點。就像所有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一樣,薪水和愛情是聚會時最核心的話題。男生們熱衷於用各種笑話去諷刺挖苦自己的老板,依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無數小氣的台灣老板在過去的一年里被他們拳打腳踢,揍得滿地找牙。女生則更多地八卦一下昔日情侶之間的分分合合。韻詩知道徐文蕊也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只不過她在曼徹斯特,自己在倫敦。當問及徐文蕊在哪里高就時,文蕊笑著說自己屬於海待一族,還沒有工作。其實她不知道文蕊是故意和她打迷魂陣,不管曹韻詩心里怎麽想,徐文蕊內心是一直把曹韻詩當成對手的,她試圖在美貌、氣質、學習和交際四個方面與曹韻詩展開全面的較量。論長相氣質,應該說兩人各有千秋,文蕊沒有韻詩那麽白,女生都說一白遮百醜,但文蕊也不黑,她的眉目清秀,聲音甜美,渾身散發著一種略帶憂郁的清新氣質,最讓文蕊引以為自豪的是,她一米七一的高挑身材比起曹韻詩一米六六的標準身高,走在街上更加拉風。那時比較受歡迎的港台女明星還主要是張曼玉和王祖賢,徐文蕊卻和她們的風格完全不同,如果你知道後來出道的林熙蕾,就可以大致了解到徐文蕊的氣質。不過盡管在外貌和氣質上兩人各有千秋,但論起學習成績徐文蕊可與曹韻詩相去甚遠,曹韻詩各科成績都可在全校排進前十名,徐文蕊除了英語尚可之外,數理化成績非常一般。至於交際層面,二人的差距更是顯而易見。徐文蕊出身工人家庭,雖說父母都是工廠里的技術能手,但誰都知道在那個信貸資金短缺的時代,工人的社會地位豈能與銀行家相比,韻詩從小接觸的都是政商兩界的達官顯貴,受到當時最好的教育培訓,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走的是才女林徽因的路線。而徐文蕊直到曼徹斯特後才發現,那些在國內和自己一起騎單車穿校服的同學,出國後竟然買寶馬汽車代步,出入各種酒吧、會所。象征性地打一會兒工後,又背上行囊去歐洲大陸旅行了。自己出國的那二十萬人民幣除了父母一輩子的血汗錢外,還借了不少外債,打工又十分地影響學習,有時甚至在超市收銀台工作時隱隱約約看到導師那名目繁多的書單在不停地催促著她。文蕊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其實是輸在了起跑線上。回國之後,徐文蕊痛定思痛,決定依靠自己的能力改換門庭。嘗試著找了幾份工作,薪水都少得可憐,而且老板們看她來了,首先都自我保護式地向她灌輸一遍“海龜並不一定意味著高薪,一切要從基層做起”的理念,吃了幾次承諾不兌現的虧後,徐文蕊自以為認清了資本家醜陋的嘴臉,於是幹脆幹起了個體,與人合夥開過英語培訓班、出國中介,總之是沒閑著。面對曹韻詩的關切,說自己是海待總好過承認自己沒找到好工作。就像《挪威的森林》里小林綠子說的,有錢的好處就是可以說沒錢,直接說自己是海待會給人一種諱莫如深之感。
不管怎麽說,他鄉遇故知的驚喜讓曹韻詩忘掉了所有對潛在危險的憂慮,揮手向船上搖著:“文蕊!”
“韻詩,你怎麽會在這里?”
“飛機出現機械故障,迫降到海面了,我們都等著救援呢”
“我是導遊,正帶團去韓國濟州島呢。你要不要上我們船?”
“你們不是要在釜山登陸嗎?”
“都是順路的,我們這里還有位子,這個團也是通過別的旅行社轉包給我的。”
“噢,那太好了,可是我的男朋友要和我在一起,我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沒問題的。”
曹韻詩問身邊的幕平,“我的高中同學在船上,要不要改變一下行程呢?”
“別忘了,濟州島也是我們計劃中的一部分。”幕平微笑著點了點頭,男生愛冒險的本質此刻暴露無遺。
“那好,我們就上船嘍!”
小情侶興高采烈地登上了小船,徐文蕊和幾個旅客搭把手把二人拉上船,韻詩見了文蕊感覺非常親切,二人抱在一起好一會兒才松開。
船老板繼續喊道:“就剩最後兩個座位了,還有想上來的沒有?”見喊了幾遍都沒人答言,船老板對駕駛艙里喊了一聲:“沒有人上來了,我們走!”
就在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突然大喊一聲,“我要上船!”
“上船不早說。快點快點!”
孟欣站起身先登上了懸梯,緊接著譚冬梅也隨著孟欣爬上船來。
在救生筏上譚冬梅就已經想好了,如果再這樣漫無目的的等下去,這次去首爾的任務勢必要耽擱了,會見股東遲到自有遲到的後果,可如果連後天的軟件產品展銷會也錯過的話,那些在日本的遭遇就很有可能會重演,於是吩咐孟欣準備上船。孟欣和機長的觀點是一致的,他也覺得這條船來路不明,而且與大部隊分離總是不可靠的,不管怎麽說這海面上飄著的是793號航班上的近百名乘客,還有值得信賴的機組人員,而那條船上究竟是些什麽人完全不得而知,見譚冬梅催促自己,孟欣小聲說:“譚部長,我看還是安全第一,要不?”說到這兒,孟欣看到了譚冬梅那冷漠的眼神,於是把後面的話又咽回去了。
目送小船逐漸遠去,空姐問機長:“他們能到達目的地嗎?”
機長只說了一句:“祝他們好運吧。”
第二章 登島
白色的小船孤獨地行駛在黃海上,這時的天空已經烏雲密布,海浪無情地翻卷著,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李靜香自打上了船就有些後悔,船艙非常小,數了數包括船員在內共坐了二十四個人。船艙的玻璃窗因為海風漸起而關上,上面還掛著被浪花濺起來黏住的海藻,室內的空氣變得有些刺鼻,座椅表面的皮子有的已經脫落了,內壁上掛著的都是些十分陳舊的漁具,固定在船幫上的破舊輪胎在艙內找到了不少備品。衛生間坐落在船尾,連門都關不嚴,汽輪機的噪音也非常大。當然,讓她感覺不佳的不僅是船不太夠檔次,而是她發現船上的有些客人從衣著打扮來看就不像什麽善男信女,好幾個人胳膊上刺著紋身,眼神中流露著兇惡,而那船老板摘了帽子後,也露出了光頭,很顯然和飛機上那些彬彬有禮的紳士相比要粗獷好多,而自己對這樣的人向來是敬而遠之的。好在從飛機上來的有八個人,有他們在,自己還多少有一些安全感,畢竟是一個人出來旅行,安全感往往是最迫切的需求,饑餓感反而退居次席。
曹韻詩卻沒覺得有什麽異常,和徐文蕊坐在一起輕聲交談著。從文蕊口中得知,這條船上有她六個客人,都是去濟州島賭博的,身份無一例外都是靠搞承包賺了點小錢的農民,考慮到坐飛機的成本太高,便選擇了坐船,可是大旅行社見這個團無利可圖,便層層甩包,甩來甩去就甩到處於食物鏈最底層的個體導遊徐文蕊手里,甩團給文蕊的那個叫王姐的女人說:“這個團質量雖然差了點,但是窮人有好運,他們去濟州島賭錢要是贏了,你的提成準比去漢城的那些團多得多。”文蕊按照指示來到了港口和六位客人匯合,然後根據王姐給的地址帶領團員登上一條貨船,再由這條貨船在公海上將七個人一齊交到目前這條小船上。團員們雖然有些抱怨,但是考慮到每人僅一千多元的超低團費,賭博的刺激再加上徐文蕊那甜美的聲音,所以也就忍了。曹韻詩問徐文蕊這船叫什麽名字,文蕊說她也不知道,幕平在一旁搶白道:“這船是在大海上把我們救起來的,我看就叫諾亞號吧。”
文蕊掩口而笑:“你男朋友真幽默,這船豈不成了諾亞方舟?”
“不過諾亞方舟上只有一男一女啊?”幕平說道。
“那我們都回避起來吧。你們兩個正好一對。”文蕊笑道。“瞧你說的,大家同舟共濟嘛。”韻詩說道。
三個人在竊竊私語,老宋那邊卻不行了,在一旁照顧著他的麗欣發現老宋的額頭直出冷汗,手捂著心臟的部位,表情痛苦不堪。
“又難受了?”麗欣問。
老宋只能輕輕地點了點頭,說話對他而言是件很困難的事,他眼中噙著淚花,這里沒有速效救心丹,一切只好聽天由命。
“有沒有醫生幫忙看一下?”麗欣急切地問道。
船老板走過來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老宋,搖了搖頭。
“請問還有多長時間能夠靠岸?”麗欣問。
“明天天亮之前應該能到釜山。”
“不行,他支撐不了那麽久的。”
“那我有什麽辦法,我們現在是在南北朝鮮分界線一帶水域,你難道讓我把船停到北朝鮮的港口嗎?”
“那又能怎樣?你難道不知道救人要緊嗎?”麗欣有些生氣地對船老板說道。
“說的倒輕松,救人,救了你老公一個人,得搭上我們多少人?”
“你什麽意思?”
“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朝鮮北南雙方局勢緊張嗎,我們這條小船在這片海域上行使,又沒有掛國旗,隨時都有可能被朝韓雙方的巡邏艦襲擊,不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難道還要自投羅網嗎?”
“他們不會看到船就開火吧,我們不是和這兩個國家關系都很好嗎?如果遇到他們的船只,我們不是正好可以請求救援嗎?難道我們這條船上還藏著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嗎?”
麗欣的情緒有些激動。船老板聽麗欣說到見不得光,立刻把手指放在口前做了個閉嘴的手式。麗欣意識到自己的言辭可能觸犯了某些忌諱,因為她也發現了船上的一些乘客舉止和打扮都與眾不同,因此也沒有繼續搶白下去。船老板鉆進駕駛艙取來了一部海事衛星電話,回來問麗欣道:“你和你丈夫都叫什麽名字?”
“我叫胡麗欣,他叫宋昱,另外,”胡麗欣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他不是我丈夫。”
船老板拿起海事衛星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用韓語和對方交談了起來,過了大約兩分鐘,通話結束。船老板對胡麗欣說道:“方才幫你聯系了,一會兒會有直升飛機過來接他。這個兩分鐘的電話花了我至少20美元啊太太。”
“錢不是問題,都算在救援的費用里面,等到了陸地,我會如數奉還的。”聽到居然有直升飛機可以調度,胡麗欣心頭頓時一亮。
暴風雨如期而至,小船在怒吼的狂風暴雨中劇烈地飄搖著,里面的二十四個人抓緊一切能夠抓緊的東西,防止被從窗口甩出去,那層層翻卷著的巨浪猶如張開血盆大口的史前怪獸一般要把小船吞噬,船上的水手挺起胸膛與風浪搏擊著,這個時候也是水手們最興奮的時刻,鄭智化說的沒錯,勇敢的水手才是真正的男人,整船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也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只有做到勇者無懼才能在這強悍無比的自然力面前求得生存之機。
比起其他乘客的驚恐,曹韻詩和幕平兩人卻多少有一絲興奮,兩人沒想到一直憧憬著的韓國之行竟有這麽多驚險刺激的橋段。
李靜香則閉上眼睛,把頭緊緊地埋在臂彎里。她此刻已經無暇再去回味什麽了,搏擊風浪的小船好像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翻個底朝天。孟欣死死地抓住前排的座椅靠背,譚冬梅用雙腿勾住了前排的椅子,胡麗欣和宋昱緊緊相擁在一起,聽憑船艙外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劉清則憑借過硬的身體素質在風雨中歷練成長。
半個小時後,暴風雨終於過去,海面恢覆了深沈的平靜,船艙內變得一片狼藉,大家都被這半小時的劇烈顛簸折騰得沒了精神,只剩胡麗欣搖著宋昱的頭,不斷試圖喚醒已經昏迷的他。
“老宋!老宋你倒是醒醒啊!”胡麗欣臉上的妝早已因為過於激動而花掉,但她已經全然顧不了這些,只希望老宋能夠醒來。
“大姐,我試著給他做一下心臟按摩吧?”劉清在一旁說道。
“你會嗎?”
“多少學過一些,如果有電擊器最好,沒有的話只能人工按壓,看看能否起搏了。”
“那拜托你了!一定要救活他!我會好好感激你的!”
劉清和船老板把宋昱在平放在地板上,雙掌十指相對,在他胸口上不停地按壓著,麗欣則蜷縮在一旁噙著熱淚期待生命奇跡的出現。按壓了足有五分鐘,劉清累得滿頭大汗,他停手下手對麗欣說:“大姐,不能再按了,要不然他的肋骨會斷的。”
“難道他真的沒救了嗎?”麗欣哭著說。
“我已經盡力了。”
麗欣眼中露出絕望的神情,雙手托著宋昱的腮,“老宋你倒是說句話啊,你承諾我的還沒實現,你不能就這麽走了,你給我醒過來!”邊說邊搖晃著老宋的頭。可老宋卻毫無反應。船老板伸手摸了一下老宋的鼻息說道:“還有點熱氣,別再給晃沒了。”麗欣這才收手。
李靜香看到這悲慘的一幕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想幫一把卻愛莫能助,曹韻詩走上前來扶著麗欣說:“大姐,要不先讓他休息一下吧,直升機沒準一會兒就來了。”
麗欣想到還有直升機,心情稍微舒緩了些,拭了拭眼角的淚,眼影已經花得像水彩一樣,文蕊從手包里取出紙巾給麗欣擦了擦,麗欣哽咽著說:“謝謝你們。”
可能是天無絕人之路,海面上空忽然傳來一陣陣機械的噪音,眾人擡起頭來,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直升機已經盤旋在小船的上空,而且一來就是四架。
麗欣高興得欣喜若狂,飛奔到船甲板上,張開雙臂呼喊著:“HELP!HELP!”
一架黑漆漆的小型直升機飛到船正上方,機艙門打開後,甩出了懸梯,從上面爬下來兩個身穿迷彩服的軍人,有如特警隊員般順梯而下跳到了小船上。從裝束上看他們既不像是朝鮮的軍人,也不像韓國的軍人。兩個人來到正在呼救的漂亮中國女人面前,用韓語問道:“你們是什麽身份?”
麗欣不懂韓語,船老板忙上來翻譯,麗欣要他告訴這兩個人自己的朋友心臟病突發,需要緊急救治。船老板向來人簡要介紹了情況,那兩個人頻頻點頭,隨後示意可以提供幫助,船老板立刻回到艙內,和幾個客人一起將宋昱擡到甲板上。剩下的問題是如何把昏迷不醒的病人擡到直升機上。飛機員已經不可能把高度再降低。只見其中一個人用海事衛星電話與飛行員進行了溝通,不一會兒從飛機上面用繩索順下來一條睡袋,大家一齊動手把宋昱裝在睡袋里,然後把睡袋連同老宋一齊吊了上去。麗欣問自己是否也能跟上去時,來人表示空間不夠了,得乘坐另外的直升機。
不一會兒,又有一架直升機飛來,把胡麗欣也接了上去,最後四架直升飛機一齊向北方飛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劉清問船老板:“他們要去哪兒?”
船老板說:“我只知道打韓國海上警備廳的求救電話,誰知道能來這麽快。”
劉清沒有說什麽,回到了船艙內。
航程繼續著,經歷了方才的大風大浪,乘客們也逐漸放松了心情,那幾個去濟州島賭博的農民開始侃起了大山,在李靜香聽來他們那濃重的山東口音讓人覺得特別親切。船老板回到駕駛艙吸煙去了,李靜香感覺有一種迫切需要交流的沖動,她對坐在自己不遠處的劉清笑了一笑,又擺了擺手,劉清會意,來到李靜香身旁,坐在麗欣留下的空位上。
“你叫什麽名字?”
“劉清。”
“您呢?”
“我姓李,名叫靜香,叫我靜香就行了。”
“噢,靜香姐,您也是去韓國旅行嗎?”
“不是的,我是去工作的。你呢?”
“我也算是工作吧。”
李靜香笑了笑:“工作就工作,怎麽算是呢?我聽說像你這麽大年紀的學生,在韓國半工半讀的有很多。”
劉清稍微沈默了一下,然後說道:“我不是去韓國打工的,我是去執行任務的。”
“噢,是出差公幹嗎?”
“當然了。”
“那多好,費用都可以報銷,你們單位真好,還能到國外出差,是移動通信的?”
劉清搖了搖頭。
“那就是電力公司,我知道那地方待遇特別好。”
劉清繼續搖頭。
“石油公司,要不就是銀行的,我猜得沒錯吧?”
“你猜的都不對。”
“噢?那你是什麽單位的?”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簡歷呢?”劉清反問道。
“我走的地方可多了,以前在市文工團,後來下海做生意、反正沒什麽正經工作,現在走中介來韓國做勞務,準備賺幾年錢就回國。這回你該告訴我你工作單位了吧?我會替你保密的。”李靜香笑著說道。
很顯然,劉清對眼前這個看上去賢淑質樸的女人已經沒有戒心,他俯到李靜香耳畔輕聲說道:“國家安全局。”
“國家安全局?”李靜香的確不知道國家安全局是做什麽的,在她記憶中,公安局毫無疑問是給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局”,剩下的各種局的設置和職能她是如論如何也搞不懂的。
劉清點點頭,兩人握了握手,旅途中的友誼初步得以建立。
太陽繼續向西方下墜,海面上一如既往的單調,喜歡去海濱度假的人們往往不能領會長期航行的苦悶,大海中央既沒有什麽精靈一般的海鳥、渾然天成的礁石,也沒有閑適的沙灘椅和高大的棕櫚樹,更不存在韓劇里那些浪漫的邂逅和讓人神往的愛情故事。但大海中央那種深邃蒼涼之美卻是海濱所不具有的。1998年囊括了奧斯卡十四項大獎的《泰坦尼克號》賺足了票房和觀眾的眼淚,同時也調足了從未出過海的旅行者們的胃口,他們內心深處都期待著一場浪漫之旅,哪怕是早已成家的人也不例外,在岸上時一直壓抑在心中的那份對自由與愛情的渴望亟待有釋放的機會,即便是在這條破舊的小船上,即便是像孟欣這樣抗壓力超強的職場人士。孟欣以為,只要小船沒有到達韓國,自己就是相對自由的。他要珍惜目前這段可貴的自由時光,為此他甚至想起一些塵封已久的童年趣事,想著想著自己就笑了,這種快樂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難得了。他於是繼續陶醉在回憶之中,確切地說是遙遠的童年回憶之中,只有那時的事情才能讓他感覺是白玉無瑕,是可以珍藏在內心深處的,長大後發生的事會玷污他心靈中的那塊聖地。他就這樣回憶著,直到直升機的轟鳴再度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船外。
其實船老板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就驚呆了,他無法想象方才那四架直升機的來歷,因為他所要找的人才剛剛出現。對方在電話里痛罵了他一頓,要他給個交代,船老板愁眉苦臉無言以對。對方很顯然下達了最後通牒,船老板一邊看著船艙里的乘客一邊壓低聲音用韓語說:“我這還有更好的。我保證不比以前的那個差。”對方似乎同意了的船老板的建議,他掛斷電話後回到艙內,對從救生筏上來的各位說:“你們的好運氣來了,外面有一架黑鷹武裝直升機,屬於大韓民國海岸警衛隊的,正在執行搜索失事飛機失蹤旅客的任務,可以把你們都帶回到大陸上。”
“太好了!”譚冬梅迫不及待地說了聲。她一直就擔心趕不上後天的軟件產品展銷會,搭上直升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其余的人也都很開心,這一番折騰下來,大家都很疲憊了,能早點登陸休息還是挺不錯的,只有孟欣不太情願,但他還是跟隨著大家來到甲板上。
見曹韻詩和幕平要離開,文蕊也送到了甲板上,兩人一副依依惜別的樣子。劉清見這直升飛機倒是很大,不過好像不是黑鷹直升機,便問船老板,船老板說那沒準是韓國自己的制造的貼牌貨,反正送你們回去是綽綽有余了。李靜香問船老板運費怎麽結算,船老板笑著說都是同胞就算了。
懸梯已經從飛機上順下來,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下來把六個人依次接上了直升飛機,那飛機內部的空間非常大,座椅也很舒服,六人落座後,一個穿制服的男人用韓語問道:“你們身上有沒有武器?”
幕平用英語向對方解釋如果不會中文的話最好用英語交流,那人於是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不能攜帶武器。”
“我們都是旅客,去你們國家旅行的。”幕平說道。
那人也不答話,飛機繼續在海面上飛行著,外面的天色已經變暗,看來是到晚上了,估計不過一個小時就可以登陸了。眾人心里都這麽想,可是飛機卻足足飛行了三個小時,感覺似乎穿越了三八線飛到朝鮮半島外海域,曹韻詩和幕平在想飛機是不是已經從他們向往的首爾頭上掠過了,幕平曾小心地問過機上的人,他們只說很快就到目的地了,幕平便對曹韻詩解釋直升機當然沒有民航客機那麽快了。
當飛機著陸的時候,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李靜香在想,出去以後首先要解決的是打電話的問題,多虧中介馬老板的電話自己已經記在心里,否則在這異國他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是當她走出機艙的那一刻,首先聽到的卻是海浪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還在海邊。
李靜香的疑惑還同出現在其他五個人的腦海里,幕平和曹韻詩憑借看韓劇的經驗判斷,機上從駕駛員到其他人的裝束絕對不是韓國軍人的打扮,他們在飛機上幾乎一句話也不說,飛機又飛了這麽長的時間才降落在這海邊,而且降落地四周死一般寂靜,僅有的照明燈也非常暗弱。難道這直升機根本就不是什麽韓國海岸警衛隊的飛機?那這直升機的身份是什麽?機上那些人的身份又是什麽?
正當人們疑惑不解之際,從遠處開過來一輛大客車,兩個前照燈像狼眼睛一樣兇猛。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車停穩了,從車上下來七八個同樣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子,他們中的一個走上來和飛機上的那群穿制服的人一一敬禮握手,並用韓語簡單地交流著,不一會兒,那個人走了過來,用十分生硬的中文對六人說道:“歡迎你們幸運地來到偉大主體思想光照之下的土地。”
“什麽?”聽到“主體思想”四個字後,六人頓時目瞪口呆。中國人恐怕都知道,只有在那世界上最神秘的國度——朝鮮才會經常性地聽到這個詞,中國人對北朝鮮的印象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漸深入也在逐漸改變,建國初期的抗美援朝讓兩國人民結下傳統友誼,友好到把中國長白山天池的一半送給了朝鮮。後來中國經歷了文革,而朝鮮則經歷了千里馬運動,經濟發展和生活水平遠遠超過中國,但改革開放以後,由於種種原因,朝鮮與中國的發展差距越來越大,乃至於到了2000年左右,兩個國家普通民眾的生活水平完全是天壤之別,一個基本實現了小康,另一個卻連飯都吃不飽。那時候中國人去韓國日本打工,朝鮮人則忙著脫北,逃往中國和韓國。稍微富起來一點的中國人也開始在酒席宴會上以各種誇張的方式形容朝鮮的貧困和專制,包括用鐵絲穿逃亡者鎖骨之類的故事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可不管怎樣那都是道聽途說,今天卻鬼使神差地登上了這片土地,不能不讓各位心有余悸。
孟欣懂得韓語,發現情況不妙立即上前用韓語和對方溝通,“敝姓孟,我們六個都是飛機失事後墜入海中的中國旅客,旅行的目的地是韓國首爾,被一條小船救上來,後得知有韓國海岸警衛隊來救援,因此就上了直升機,可能是此前的溝通出現了問題,看看能否解決。”
“孟同志,你難道不為脫離南朝鮮資本主義和中國修正主義的腐蝕感到幸運嗎?”那人說的鏗鏘有力,一板一眼,情緒激昂高亢。 孟欣知道這些人大概都已經被主體思想徹底洗腦了,因此必須順著他們的思維來。於是也學著他們的腔調,站直了身子,義正言辭地說:“我感到非常榮幸,我真想找到金日成將軍的雕像拜謁一下,不過先請您告訴我一下我該如何稱呼您。”
“你可以叫我樸永順同志,還有孟同志,拜謁偉大領袖金日成的雕像是十分莊重的事情,你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哦,樸永順同志,你好,我想也是,不過我們都太疲憊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請您為我們安排一下休息的地方,還有,我們的行程對我們而言很重要,所以如果您能行個方便,或許我們可以先忙完自己的事情再回來。”
“不要說了,你們的行程我們已經安排好了,請上車吧。”樸永順沒等孟欣繼續說下去,就讓身邊的幾個朝鮮人請他們上車。
“不,你們如果這樣無禮的話,我要召見我們國家駐朝大使了。”譚冬梅義正言辭地說道。在她眼中,北朝鮮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人民也勢必是低人一等,面對中國這樣的天朝上邦的來客,不夾道歡迎,少先隊員獻花,反而如此傲慢無禮,著實是讓人惱怒。
“哦,你說什麽?”樸永順的中文聽力似乎不太好。
譚冬梅又重覆了一遍。這次樸永順聽清了,只見他微微一笑,然後說道:“這位女同志的火氣很大,看來需要在我們偉大主體思想的光芒普照下好好改造一番了。如果你們不自己上車的話,我們就不客氣了。”說完對身後的人一揮手,那幾個人不容分說連推帶搡地把六個人趕上了客車。
等坐到客車里,六個人才清醒地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曹韻詩和幕平早已失去了好奇心,臉上寫滿了恐懼。李靜香也忘掉了饑餓,只覺得渾身發冷,譚冬梅和孟欣也無可奈何地坐在座位上,唯有劉清稍微平靜些,表面若無其事,眼睛卻密切關注著局勢的發展。
汽車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路行駛著,透過海面上反射的月光,劉清感覺這好像並不是朝鮮本土,而是一座小島,顯而易見的燈塔和潮濕的海風更加深了他的印象。島上林木茂密、海風吹過樹梢帶起的沙沙聲,和著海水退潮的聲音,讓整個小島顯得十分靜謐。從路過的地方看,島上沒有路燈和居民,遠處也沒有什麽高大的建築物可以參照,不過倒是可以趁著夜色找個機會先逃走。
開了大約三十分鐘,客車停在了一棟別墅前的空地上。確切說那建築只是徒有別墅的造型,其實是一幢兩層的房子,別看只有兩層,橫向足有一百五十米寬。透過路燈看,外墻上刷的是暗紅色的塗料,正門很高,白色三角形屋頂正中豎立著一根旗桿,旗桿頂端鑲嵌著一枚金燦燦的五角星,四根深黃色大理石柱支撐著突出的雨搭,柱子後面有一條供機動車開上去的路,正前面是八步樓梯。空地上鋪有青石,四周蒼松翠柏環繞著,房子背後則是黑黢黢的青山,總體上講是處幽靜所在。
樸永順命令所有人都下車,然後把六個人召集在一起。他站在眾人面前大聲說道:“我現在十分嚴肅地宣布,你們現在要進入神聖莊嚴的場所進行改造,這本是你們這些生活在修正主義中國的人所永遠難以得到體驗,而今你們幸運地得到了,不過先請收起你們興奮的心情,我要向你們傳達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項。因為你們在修正主義中國已經自由散漫慣了。”
見六個人注意力很集中,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第一,你們必須聽從指揮,必須服從我們發出的任何指令,因為我們的指令在這里是至高無上的,任何不服從指令的思想和行為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第二,進入這神聖的場所後,你們要分為兩隊,男性組成一隊,女性組成一隊,兩隊人將有不同的改造項目。”
“反對!”幕平大聲叫道。
“你們不能分開我們!我們是一起的。”說完他拉住了曹韻詩的手。
“你難道忘記了第一條嗎?”
“那是你們的規矩,約束不了我們,我們有權利提出自己的觀點!”幕平厲聲答道。
“好,就讓你明白一下不服從指令的後果。”
說完樸永順回頭一揮手,兩個朝鮮人上來就死死抓住幕平的雙臂,把他生生地從曹韻詩的手中拉過來,然後押著幕平走向樹林深處,幕平舞動著長發拼命掙紮,眼鏡在撕扯過程中掉在地上,鏡片當時就碎了,那藝術家的氣質早已蕩然無存,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大聲呼喊著:“法西斯!法西斯!快放開我,我要見你們的首長,我要見你們的領袖,雖然他其實就是個混賬王八蛋!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Son of bitch!……”押著他的兩個人明顯受過專業訓練,把幕平的胳膊別到身後,連提帶拖的把幕平拉走,在他們手中,幕平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控制住他簡直是易如反掌。曹韻詩在一旁大聲呼喚著不要將他帶走,可是那些朝鮮人根本就置若罔聞。
隨著幕平的叫罵聲漸漸遠去,眾人耳邊聽到了兩聲槍響,那槍聲在寂靜的夜空聽起來非常清脆,回音久久不散。待那兩個朝鮮人回來後,卻沒了幕平的蹤跡。
眾人這次徹底被震撼了,他們終於相信自己在國內聽說的那些關於朝鮮的傳言完全沒有誇大的成分,而且他們所經歷的遠比傳說中的要慘烈得多,眼前這座建築難道是朝鮮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嗎?如果不是,那為何在《辛德勒名單》里看到的納粹軍官草菅人命的鏡頭方才正真實地上演。海那邊偉大的祖國確實強大,連2008年奧運會都要在北京舉行,此刻卻鞭長莫及,無法保護自己。人們都說美國護照是世界通行證,但這世界明顯不包括朝鮮,連友好的中國人都受到如此對待,拿了美國護照又能怎樣呢?現實的殘酷迫使五個人只能繼續側耳傾聽樸永順的訓話。連一直信奉愛情至上主義的曹韻詩也止住了悲聲,並沒有像韓劇里那樣去與男朋友幕平同生共死。
樸永順繼續說道:“他的下場你們看到了,在這里,服從就是你們的天職,不服從,只有死路一條!下面,按我說的分成兩組,男性一組,女性一組!”
見眾人有些遲疑,樸永順大喝一聲:“我說的是馬上!”
五個人不敢怠慢,李靜香、譚冬梅和曹韻詩分在一組,按照身高次序,一米七二的譚冬梅排在最前面,後面是一米六八的李靜香,最後是一米六六的曹韻詩。大個子孟欣則不得不排在劉清前面等待未知的改造。
見組已經分好,樸永順帶領著五個人從正門走進了那神聖莊嚴的殿堂。
殿堂的正廳是上下兩層貫通的,里面的光照非常充足,從天花板上懸下來的水晶吊燈,宛若銀河落日,墻壁上都鑲著黃水晶大理石,在吊燈的映照下光彩奪目,地面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沙發則是產自德國的頭層小牛皮精制而成的精品,波西米亞的果盤和瓷器排擺在紫檀木的茶幾上,兩邊墻壁上對稱掛著西班牙風格的歐洲侍女半裸油畫和淳樸田園風格的荷蘭鄉村風景畫,而正中最顯赫的位置掛的卻是最高領袖的半身畫像。也不知道這個曾光照地球的太陽為何選擇風車和半裸的侍女相伴左右。畫像左右皆有通向二樓的旋轉樓梯,那深紅色的花梨木扶手配著鎏金的護欄顯得不倫不類。正廳兩邊是通往東西兩側房間的走廊,那走廊里的燈光要比大廳黯淡許多,加上走廊本身就很長,所以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時,從西側走廊里走出來一個穿著朝鮮民族裙裝的年輕女子,這是朝鮮族婦女最常見的打扮,白色的上裝,粉紅色的拖地長裙,腳踏弓鞋。女子烏黑的頭發綰在腦後紮成發髻,臉上略施粉黛,卻遮擋不住那出水芙蓉般的單純,眼神中略帶羞澀。當然了,按照中國人的審美標準來看可能臉有些大,但是對於朝鮮人而言無疑是美女了。她先向樸永順行了個禮,然後對孟欣和劉清用十分標準的中文和藹地說道:“二位同務,我叫李善姬,請跟我到西邊,我會引領二位同務進行下面的改造。”
看到這樣一位溫柔的朝鮮少女,神經本已經接近崩潰的孟欣心緒稍微寧靜了些,他已經無暇再思考自己為何這麽倒黴地跟著譚冬梅流落到這種地方,方才幕平的慘劇已經讓他對人生產生了深刻的再認識,以前在工作和生活中所承受的那些壓力和痛苦,相比生命即將面臨終結危險的痛苦,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甚至不敢奢求自己一旦幸運地離開這里後,要如何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而面對李善姬的邀請,自己除了從命之外別無選擇。
樸永順則在另一旁對女人們說道:“你們都跟我到東邊。”
譚冬梅、李靜香和曹韻詩順從地跟隨樸永順來到東邊的走廊,三人身後還跟四個朝鮮護衛監視著,防止她們反抗或者采取極端的手段搞破壞。走廊一側是窗戶,另一側排列著黑洞洞的木門,厚重的門板在昏暗的壁燈照射下顯得十分肅殺。走廊的墻壁上貼著一張張朝鮮文字的標語和宣傳畫,內容不外乎是些驚嘆號堆積的口號,表情激動的工農商學兵大聲吶喊著,美國人被醜化成老鼠一樣被人民軍戰士踩在腳下,美國戰機如同笨鳥一般被偉大領袖用手槍輕松地打下來,群眾們在一旁歡呼雀躍。童年經歷了文革的譚冬梅和李靜香看那些東西感覺非常熟悉。曹韻詩不曾經歷過文革,但博學多才的美女對國際政治自然不會陌生,她一看便知道這里是標準的威權政治高壓下既得利益者的安樂窩。就如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某些地方卻依然歌舞升平,偉大領袖的餐桌上也不乏中西餐點一樣,越是落後封閉的國度,既得利益者的窮奢極欲就越令人發指。
樸永順來到一扇門前停下腳步對女人們說道:“這里就是你們改造的第一步。”說完他取出鑰匙把門打開,一股焚燒過的香灰味撲面而來,房間里開著白熾燈。
“進去!”樸永順命令著三個女人。
三人依次走進了屋子,在進門前的一瞬間,曹韻詩發現門上寫著牌號:“107”
進屋後三個人發現這里面四壁空空,只有靠窗戶的位置有一張皮床,除了尺寸大一些,那皮床就和國內醫院里那種肌肉注射用的皮床一模一樣,黑色的表皮讓人看著就覺得冰冷。深褐色的天鵝絨窗簾已經緊緊地拉上,地上只有幾根長短不一的竹板倚在一側墻壁上,那些竹板被打磨得十分光亮,竹節也被修理得圓潤飽滿。
看到這場景,曹韻詩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他們要用竹板對我們施以酷刑嗎?”看韓劇的經歷讓曹韻詩對朝鮮民族的刑罰習慣頗有了解,歷史劇里經常有人被綁在十字木凳上打板子,《天橋風雲》里更有現代人被上司用棍棒笞打臀部的鏡頭。一想到這兒才女的臉就紅了。譚冬梅和李靜香也同時注意到了那一根根竹板,臉上露出一些驚恐之色,不過她們二人的表情相比曹韻詩淡定了許多。
樸永順叫隨從把107的門關上,徹底隔絕了她們與外界的聯系。三個女人並排站好,傾聽著樸永順的訓話。
“你們這些修正主義分子應該珍惜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改造對於你們來說千載難逢。”
三個女人只能聽他高談闊論。樸永順頌讚了一番慈父將軍後開始切入正題。
“中國人已經被修正主義徹底腐蝕了,這位女同志中毒最深。”說完他看了一眼譚冬梅。“我們本著無產階級的同情和革命人道主義精神,給你們三位提供這樣寶貴的改造機會,你們應該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感激之情呢?”
他那生硬的朝鮮漢語說得一板一眼,鏗鏘有力。三個女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譚冬梅在職場中縱橫捭闔十余年,在刁鉆的客戶和苛刻的大股東之間遊刃有余,屢有化險為夷、絕處逢生的佳作,可是面對意識形態跟自己截然相反的樸永順卻啞口無言了。她其實是可以智慧地反駁甚至將樸永順駁得體無完膚的,她完全具備這樣的智慧和口才,但人是環境的動物,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下飛機時對方那粗魯的表現已經否定了一切說理的可能性,那提出質疑的年輕人被槍斃的慘劇又剛剛發生,任何錯誤的回答都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所以譚冬梅明確地選擇了沈默,她在想其他兩個女人或許能有積極的反應,尤其是那位漂亮的年輕姑娘,看似教養出眾,不管怎麽說,眼前的這些朝鮮人也是男人,如果她願意主動站出來溝通的話,他們也許不會太過為難於她。可曹韻詩當然不會那麽愚蠢地充當炮灰,在男友幕平離去的那一刻,恐懼已經代替憂傷占據了她的心靈,求生的本能讓她堅定地認為:靜觀其變是她目前最佳的選擇。而李靜香的觀點一直十分明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準備赴韓國打工,卻意外地被帶到朝鮮,加上遇到了暴力的接待,自己那本已崩塌的安全大堤實在無法再接受進一步的考驗了,原以為和劉清在一起能夠產生一絲安全感,但劉清已經和自己徹底分離了,自己這邊只剩下三個弱女子,面對的卻是窮兇極惡的朝鮮軍人,還有什麽反抗的必要呢?下面的事只得聽天由命了。
三人的沈默很顯然惹怒了樸永順,他無法想象這三個女人為何如此冥頑不靈,連表達一下對偉大領袖的決心都如此猶豫。
“看來你們是中毒太深了!”說完樸永順來到墻角,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長約兩尺左右的竹板拿在手中,站起身後他仔細看了看譚冬梅的身材,又把手中的竹板放下,換了另一根看起來更結實的竹板。
看著樸永順的一舉一動,曹韻詩緊張得連自己的呼吸都能聽得見,她不敢想象下面會發生什麽。而譚冬梅已經明白了那竹板的用處和樸永順的用意,很明顯竹板是用來教訓自己的。李靜香則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樸永順手提著竹板信步繞到三位女士背後,曹韻詩心底的緊張愈加明顯,額角已經滲出冷汗。人們往往對來自正面的攻擊多少有所防範,而對背後發生的襲擊渾然不知所措,樸永順走得很慢很慢,那感覺就好像曹植在做七步詩一樣,他邊走邊用竹板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筆挺的褲線,發出微小的聲音,可就是那微小的聲音卻讓曹韻詩感到無比難過,她不敢回頭看樸永順的具體位置,只能憑著感覺和那細小的聲音去感知樸永順的方位,當她聽到那竹板輕輕拍打褲線的聲音由遠及近時,渾身上下就禁不住地發緊,脊梁溝也開始冒涼氣,這種感覺是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優越環境下的她所從未體驗過的。幾乎所有人對她都是彬彬有禮,而她待人接物也稱得起是大方得體,甚至連班級里最淘氣的男生在她面前也會變得俯首帖耳。也難怪,長得漂亮而且家事興旺,誰又能不敬重呢?在英國倫敦的那段日子,她被英倫女孩兒那種古典優雅的氣質所感染,在那深沈內斂的英倫文化的熏陶下,她身上又平添了一種當代中國女性少有的知性美,那種知性之美足以讓一切庸脂俗粉相形見絀,她尤其喜歡穿柏寶麗和寶格麗的衣服,戴卡地亞的腕表和鉆飾,到住友銀行工作後,她一開始也像其他女同事一樣剪斷長發,梳著銀行女職員標準的短發去從櫃員做起,一步一步做到現在的位置,完全不靠父親的蔭蔽。期間盡管遇到各種難纏的客戶,甚至有人對她產生了非分之想,她卻總能藝術化地處理得當,既保全了自己,又不傷害客戶的面子。可不管她以前在人際關系上有多麽成功,現在的環境卻讓她無計可施。
樸永順手提竹板圍著三位女士繞了整整一圈,又回到了三人的正面,曹韻詩緊張的神經稍微有些放松,又隨著樸永順繼續繞到身後而重新繃緊。就這樣繞著繞著,時間仿佛是正在凝結的冰一樣,過得異常緩慢。曹韻詩的神經隨著樸永順一次次來到自己身後而繃緊,又隨著他一次次出現在自己面前而放松。這種時斷時續的神經開閉讓曹韻詩心跳加速,面色蒼白,終於隨著一記早在預料之中的擊打聲“啪!”曹韻詩頓時雙目緊閉,全身緊繃,仿佛過電一般,然而等她明白過來,才發現那聲音似乎並非是竹板與自己的身體發生接觸而產生的。可是當那聲音再度傳來的時候,她還是條件反射一般作出了反應,因為她從來沒有挨過打,好在曹韻詩身體明顯的一怔並未引起樸永順的關注,方才他已經用竹板在譚冬梅的臀部狠狠地打了兩下,很顯然這個看上去桀驁不馴的高個子中國女人才是他首要的目標,在海邊剛下直升機後,譚冬梅強勢地與他進行交涉時他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地改造這個女修正主義分子,而竹板擊打臀部僅僅是開胃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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