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柳树新抽了枝条。偏生一道惊雷炸起,碎了这浓浓春色。
江余向来睡得浅,听雷声便醒了。大清早的,乱春苑里无事,江余也懒得出门,随手拿了一本《史记》翻了两页。这会儿听见有动静,才推开门,外头雨下得像倒豆子似的,青石板上已经积了水,随便踩一脚就是满鞋底的泥。
雨里跪着一人,身影瘦削。那人正抬头瞧着他,眼下两团青黑。“蕙香害死同门,请苑主重罚。”
江余本来大清早看见屋外跪人,便猜到出了事,却没料到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昨夜也瞧出绿玉不对劲儿,却不晓得他竟然气性这样大,今早就溺死了。
顾不上撑伞,江余先走到蕙香面前,抬手就是两巴掌。“你就是这样请罚的,我真是不晓得了,这苑里定罚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蕙香被堵得哑口无言,低着头继续跪在雨里。江余看着他这副不知轻重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害死同门”,按乱春苑的规矩办,就是用大棍活活打死。前些年他见过一个小倌,被大棍打了两百余下,浑身上下成了一滩血水,无奈还没断气,最后还是江余亲手给他灌了毒,那人才咽了气儿。
眼前这小子,两片嘴皮一闭一张,就给自己定了这么重的罪。他真当自个儿是《刺客列传》里头的人物,生来有一副钢肋铁骨吗?
“绿玉是自个儿跳下去的,与你何干?”江余诚心给蕙香找个台阶下,免了这顿狠打。
哪曾想,蕙香好似没听见,依旧跪在雨里,动也不动。
江余看着,便晓得蕙香这是来了倔脾气,上赶着挨一顿狠的。这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江余晓得,绿玉死了,蕙香心里怕是不好受,索性随了他。一来是这样大的事情,蕙香铁定逃不脱这顿打,二来,蕙香素来性子执拗,如此也免得他心里过意不去。
他大步绕过蕙香,唤来小厮,“开堂了,一会儿把人集在后堂。”
江余原先准备走了,转身却见蕙香还在原处跪着,又折回头来,“开堂了,换身干净衣服,去后面跪着。”
后堂地势高,蕙香跪在青石板上,倒没什么积水。只是青石板细碎得很,蕙香跪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觉着膝盖如针扎一般疼,一时也跪不住了。
江余进后堂时,便瞧见蕙香直往前头栽,于是伸手不着痕迹地按在蕙香肩头。
待小倌儿哄着恩客们出了门,江余寻思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才叫过来两个龟奴,嘱咐他们好生伺候着。
龟奴应了声,抬进来一张春凳和一面铜镜。蕙香瞧见了春凳,便知道这罚必不会轻,先紧了臀肉。龟奴半刻也没耽误,将蕙香扒了裤子就拉在春凳上头跪着。
满屋都是人,唯有蕙香光着屁股,蕙香还挨打,就红了脸。低下脑袋,准备专心听训。
“蕙香,抬头,问你话。”江余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叫蕙香有些发愣,“徐管事是不是吩咐你关门?”
“是。”蕙香老实答着。
“既然吩咐了你做事,你却没做好,这是过失。按规矩,该怎么罚?”
“三十杖。”蕙香答着,眼里不解,“可是,绿玉跑出去,还溺死了。”
“腿长在他身上,又不是你逼着他出去的。”江余听了,有几分好笑,这小子今日还真是上赶着挨打。“不过,你隐瞒不报,按规矩倒是要再罚五十藤条。”
“至于那条人命,这样一个世道,你觉得会值多少?”江余走到近处,看着蕙香,“既然你这样在意,再加十杖,算是还了人情吧。”
只值十杖吗?蕙香发愣,直直看着前头。
“醒臀。”
经徐玉朗声一唤,蕙香这才回了魂。
一瓢冷水冲着蕙香的屁股泼了下来,如今虽是阳春三月天,可还是冷的。这一瓢水浇下来,蕙香已经瑟瑟发抖。
龟奴将蕙香的上身按在春凳上,呈跪趴模样。蕙香自铜镜中看了,后头那两团肉简直要撅到天上去。
若是刚进苑的时候,他或许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时却不会了。蕙香哂笑,在这样腌臜的地儿,那份君子骨气比起脚底的泥还要不如,更不提苑里还刚死了人。比上只能被拖到乱坟岗的绿玉,他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左右都站着小倌儿,这会儿正齐齐看着他。蕙香光着屁股跪在春凳上,顿时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又瞅见云烟缩在角落里,也在瞧他,于是赶紧埋下了脑袋。
“都好好看着,以后仔细自己的皮肉。”徐玉说完便看向蕙香,好心提醒他,“蕙香,看着铜镜。还记得挨打时的规矩吗?”
“记得,每下都要报数。不许坏了姿势,不许高声大呼,否则都要重来。挨打时不能挡,不然手挡罚手,脚挡罚脚。”蕙香抬起头,正看见铜镜中自己高耸的屁股,又羞得一阵脸红。
“热臀。”
徐玉声毕,龟奴的巴掌立即就扇到了蕙香的两团肉上,臀肉乱颤,倒是显出几分顽皮。龟奴的手掌粗得很,蕙香却是细皮嫩肉的,不多会儿,后头的肉就红透了。
蕙香趴在春凳上,后头酥酥麻麻的,隐隐有几分疼。不过臀上颜色艳若桃花,又蒸腾了些许热气,真像是要熟了一般。
龟奴打了几十下巴掌,见颜色差不多,就用手去试试臀上的温度。蕙香在铜镜中见这景象,实在羞得脸红,便撇开了眼。
“啪——”一巴掌补在臀腿之间,手劲格外大。蕙香被这突然加重的巴掌打懵了,又被扇了几巴掌,才知道是自己没看铜镜的缘故,于是忍着羞,再去铜镜里看自个儿的屁股。
“响臀二十。”
说来,蕙香还是第一次听说挨打还需响臀,自然不晓得这臀是如何响法。铜镜中瞧见,两个龟奴拿来两个薄竹板,对着他后头两团肉比划。
“都仔细听这声,若是你们日后犯了规矩,也是这般响法。”徐玉告诫乱春苑里的众人,蕙香听着,忽然明白了那竹板子是何意。
“啪——”竹板子一响,那声儿格外清脆,在后堂里头招摇着,久久不肯散去。
蕙香看着铜镜,不自觉蜷起了手指。竹板子薄,打两团肉时,声音就似是过年放的炮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原先还有些羞,蕙香后来却渐渐顾不得了。方才热过臀,如今竹板子打在皮肉上,更似在两团肉上放了火,燎着疼。
二十竹板子后,蕙香的臀已是丹红。徐玉看着江余,问他先用哪样。
虽然左右都是要挨的,先打哪样与后打什么却很有讲究,若是错了顺序,搞不好要多出一番折磨。
藤条细长,咬在皮上。大杖不同,又粗又重,痛在肉里。徐玉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去看江余。
“先打四十杖。”江余发了话,叫徐玉看不明白。四十杖打下去,哪里还有个好屁股,再打藤条,怕是要破皮流血。
可江余既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好再说,只能遣龟奴去取大杖。
乱春苑里的大杖只看长相,已是虎虎生威。两根漆黑的大棍,上头一端
被压扁成巴掌大小,刚好够照顾整个屁股蛋。
冰凉的大杖贴上臀面时,蕙香只觉得两股生寒,饶是他从没有挨过这样重的打,也晓得这样厉害的大杖打在后头那两团肉上,必然不会好受。
“啪——”大杖蓦然落下,打在左瓣的屁股上,臀肉跟着一颤。原先已经熟了,此番再打下来,那团肉上现出了一道紫痕。
不愧是叫苑里人闻之胆寒的大杖,岂是戒尺那样寻常物件可比的。一杖下去,蕙香就觉得自己左边的臀肉好像要被打散了。想起后头还有三十余杖,全打下去,那两团肉怕是要化成了肉糜。
疼来得猛,呜咽梗在喉头,蕙香一仰头,就要挺起腰背。想是又记起了规矩,立马用手指紧紧扣住春凳的边缘。
“一,谢谢苑主教训。”重责之下,蕙香有些气息不稳,耽误了好久才报了第一个数。
“啪——”第二杖破风而来,打在右臀上,还是一样的力道。先是凹进去,又很快弹起,又留下紫痕。两瓣屁股紫的均匀,好生鲜艳。
江余看着蕙香,如上回一般,他忍不住抬起上半身,却又被两只胳膊拉回去,乖得让人心疼。低声细语数了,“二,谢谢苑主教训。”
话音未落,没给蕙香缓口气,第三杖紧接而来。这一杖打在左臀,覆在那道紫痕上头。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接连收了两下锤楚,越发可怜了。那团肉成了深紫色,像是耸立枝头的富贵紫牡丹,臀上冷汗涟涟,便似是牡丹上挂着的晨路。
大约是疼得实在厉害,蕙香只觉得里头的肉大约都被搅和在了一起。一个激灵,差点要滚下春凳,却被一只手扶了回去,耳边传来一声“稳住了。”
不用瞧,蕙香也知道声音是谁。好像是着了魔,蕙香听见这三个字,忽然就不怕了。稳住神,报了数。后头的几下没减半分力气,可蕙香平白就觉得没起初那么疼。
蕙香出神,自镜中打量着江余,宽腰窄背,自是一副好身材,除却不像乱春苑里小倌儿该有的模样。这人大约生下来就有菩萨保佑了,要不怎么了说句话就和金疮药似的。也不对,像江余这样的人,若是当真运道好,那铁定不应在这儿的。
大概是屁股上是在没了下杖的地儿,龟奴往尚且泛着红的臀腿之间补了一杖,打得蕙香“呜”一声叫唤出来,伏在春凳上,嘴唇发抖。
臀上挨着打,蕙香脸色苍白,气息渐弱,已经报数错几个,这回又漏报了数。徐玉看着江余的脸色,没给加罚。可是饶是如此,接连挨了三十下大杖,蕙香有些捱不过去了。
不知是少年人皮肉太嫩,还是龟奴没颜色,下手太重。三十下的时候,两瓣屁股已经黑紫。要是随便划拉一下皮肉,定会有血点子渐出。
流云站在一侧,看了心惊,乱春苑的人,规矩挨得都不少。瞧这景象,别说十几板子,就是五六下,也铁定破皮,留下板花。他们这行当,最要命的不就是脸蛋和屁股,脸蛋伺候上边,屁股伺候下边。蕙香脸蛋生的不错,屁股上若是有了板花,以后在乱春苑里,估摸着是要被旁的小倌儿骑在头上了。
板子停了,可是蕙香好似不晓得一般,臀肉瑟缩着,等着后面的板子再砸过来。
江余见着肿胀发黑的两团肉,走到蕙香的面前,用手背试了肿块。正准备走回原处时,衣角却被拉住了。
素来写字弹琴的手,透着独属少年人的干净。蕙香的手被冷汗浸地湿漉漉的,死死拽住江余的袍子。没来由的。江余心口一疼,知道蕙香怕是疼得受不住了。
乱春苑里头的规矩从来没变过,既然定了罚,就没半分讲价的余地。江余给徐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从龟奴手里接过大杖,按在蕙香的腰上。
蕙香晓得其中意思,把肿胀不堪的屁股又向上抬了抬,徐玉抬杖便可以打到。
见着这乖巧模样,徐玉本想瞪江余,奈何不敢,只能斜瞥了江余一眼。按江余的意思,后面的杖要用巧劲,既不能手软,也不可破皮。可是两团肉已经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与其说是叫他来打,倒不如说是在考他。
“不必报数了,好生受着,后面十杖是你欠绿玉的。”
“啪——”又是一杖,徐玉减了力,却疼得蕙香眼前发黑,肩膀却忽然一沉,江余的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暗暗帮他撑着力气。
剩下的大杖连在一起,蕙香疼得只发抖,跪在春凳上,不敢动弹。直到被龟奴从春凳上拉下来,才晓得四十杖已经打完了。
但是蕙香没忘,定了罚里头,还有五十藤条,所以依旧跪在地上。乱春苑里没有饶罚的道理,不过,看江余这架势,却不像还要继续打藤条。
“蕙香,我问你,四十杖再加五十藤条,你服气不服气?”江余的声音就在头顶,蕙香这时才想起来 他手里还攥着江余的衣角。
“服气。”这顿打是他自己求来的,哪里会有不服气一说。
“正好,你昨日考校不好,我罚你五十藤条。这几日留你修养,过些时候,你早晚都来我这儿领十藤。”江余说完,轻声道,“回去吧!”
这便是饶了他吗?蕙香看着江余,有些发愣。倒是云烟哭得不成模样,等江余发了话,就要驮着蕙香回去。
少年身子,毕竟单薄。蕙香受了大杖,半步也走不动,眼见着两人就要一起摔着。
江余走过来,接过蕙香,小心翼翼背上。送进了自个儿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