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挨打,是在初三那年的端午节。
那天下着细雨,初夏时分,万物带着勃发的生机在时光里奔跑,鱼在门前河沟里游来游去,我提着网兜便出门了。流水哗啦,我弯身在渠里,任父母喊破喉咙,我也没听见。回到家,父亲冲出来,举着细棍朝我屁股抽来。我并不明白为何挨打,可能是吃饭时找不到我,又或许父亲跟母亲有了怨气,见我又不乖,朝我撒气。往前,父亲打我,我会逃跑。而那次,我站在门外一声不吭任他抽。他走了,我蹲在地上看小盆里的鲫鱼,它们张嘴抿嘴,我心里顿生许多同情,看着看着,眼泪就落进了盆里。
父亲并不温柔,他喜欢用粗暴甚至蛮横对付我们。母亲安静,但她一旦动怒,我们也在劫难逃。她表达不悦的方式有几种:沉脸不说话,这是对付父亲的;动怒骂人,这也是冲父亲去的;拿棍子打人,这是对付我和哥哥的。
母亲惩罚我们,有理有据。
八岁,我嘴馋,跟隔壁的伙伴一起拿他家石灰缸里的冰糖吃挨了打。石灰缸,是一个装满石灰的陶罐,农人把珍贵食物装进去保持干燥。那天,小伙伴的父母不在家,我们围缸转悠,一拍即合地把一袋冰糖取出来。糖硬块大,我们不敢用刀砸,于是用嘴咬,他咬完了,我再咬。吃得忘我,却不知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那女人喊着我母亲的名字,大声吆喝,似要把全村人都聚拢来围观我似的。
“哎哟,你小儿子,偷我家冰糖吃哟!”
我母亲抓起一条细棍,朝我奔来。岁月流逝,疼痛已忘,但母亲脸上那种勃然大怒的神色一直留在我心里。那晚,她问我缘由,我嗫嚅不清。她没法忍受那个“偷”字,害怕我长大会成为小偷。她曾说:“就算你成了神偷,我也会报警抓你。”母亲不识字,心里却无比亮堂。有时,我捡了橡皮、钢笔、几毛钱等小东西回家,她虎视眈眈站一边,一脸凶煞气,逼问我到底哪儿来的。再后来,捡了东西我都交给老师,或者送给别的孩子。母亲总是说:“就你会捡,再捡个给我看看?”这听起来有点戏谑却又坚定的反问,像是一把闪亮的刀悬在头顶,瞅一眼,不寒而栗。
兄弟间斗殴,母亲也打我们。哥哥大我一岁,拳脚灵活,我跟他争执,他一出手我便无风可占。有时,我借身外之物,比如棍子或小石头,把他吓走。但有一次,学校的小孩一起游戏,哥哥不遵守规则被踢出局;他不死心来捣乱,我顺手捡起一片碎瓦扔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额头,他蹲在地上,手捂头,不言语。大家跑去看,他额头起了青疙瘩。我倒还来嘴硬,愤愤地说:“看你还捣乱不?”片刻后,我开始惶恐。五月天,紫云英已开花,伙伴们嬉戏着放学。我伤了哥哥,不敢回家。
“小小年纪,对哥哥下手,长大了还不杀人啊?”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嚷嚷。她哪能容忍我们“自相残杀”,越说越气,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大叫,“晚饭也不要吃了!”她坐在门槛上,声音哽咽,“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从此,我不敢“以暴制暴”,就算哥哥动手,我也忍着,怕母亲生气伤心。
不能伤害他人,更不能不珍惜生命,伤害自己。家门口有条大河,我们经常邀着一帮小孩下河游泳。我们嬉戏完毕,屁颠颠回家。洗澡、吃晚饭、乘凉、睡觉,一切很安然。我和哥哥睡眼迷离时,突然听到有窸窣之音穿过空旷的房屋,待要细听,灯已拉亮,母亲站在床前。“今天下午野哪里去了?”她问,语气不容置疑,充斥着铁证如山的坚定。她手里的竹桠子跟话语一起出击,落在我们光条条的腿上。我和哥哥在床单下翻滚,那模样像是扔在地上的泥鳅,因缺氧而挣扎。我们心知肚明,知道为什么挨打,口里直求饶:再也不去了,再也不下河了。母亲的竹桠子细弱柔软,伤肉不伤骨,一丝一丝铲过臀部和大腿,留下道道红印,第二天,穿上衣服,什么都看不见。
母亲企望肉体的痛能唤起我们对生命的敬畏;确实,竹桠子赠予的深刻记忆,促使我们慎微起来,遇事会思考,会害怕。我确实被水淹溺过,与死神擦肩的经历让我懂得成长并不容易;母亲用棍子护佑我们的身体一节节拔高。
在小学里,我还会因成绩糟糕而挨打。拿了不理想的成绩单,父母谁先看到,谁就先打。四年级,我语文考全镇第一,数学全班倒数。正从河边挑水回来的母亲听完同村数学老师的汇报,放下木桶,扔了扁担,开始撵我……嘴里念叨:“平时叫你细心,就不听,看你还敷衍不?”其实,我数学也不是很差,77分。
上完小学,母亲不再打人,上完初中,父亲也不打我们了。我们开始乖巧、听话,认真读书、生活。几年前,哥哥欺负嫂子,父亲恨得牙痒,拿扁担拍他,哥哥不躲闪,任父亲抽打,父亲扔下扁担,老泪纵横。那一刻,我心生疑问,打与被打,哪个更疼。我也突然明白,那些年的皮肉之苦背后,他们也默默流了许多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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